第29章
貌合神离
我呆坐在藤椅上,周身冰冷,听着梁凤箫呆板的话音继续道:
师匠说,太康殿所有的测绘、图样、器具,连同他的著作,毕生搜集材料的汇编,前晟大雍筑造的集大成者,他毕生的心血……一切的一切,全部都在后殿,他要去救出来。
我心急如焚,劝他,物是死的,人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但他哭着摇头,他说,没有了那些东西,冯衡什么都不是,那些东西,和这座太康殿,就是冯衡。
他的身后,一根梁柱掉落下来,可他接着往里跑,他回过头,喊我快走。
我不肯动,他突然停下来,转过身清晰地对我说,‘回去告诉你娘,我冯衡对不住她,欠她的,只有来世再还。’
那是师匠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甚至来不及想,或说,不敢去想,这话背后隐藏的意思。
当夜刮东北风,火势蔓延极快,四周掉落的梁柱、壁饰越来越多,我万般无奈,只好退出来,可是……
已经来不及了,在殿门口,我被倒落下来的楣梁砸中,晕了过去。
幸而得路过的工匠拖出来,才保住一条命。
可这一双腿,却是永远失去了——
我抬起早已泪流成河的脸,无声地替他说完了这句话。
他放下箸筷,淡然地拿帕子擦了擦唇角,唇边浮起一丝讽笑,初见你时,我的确有几分嫌恶,理由你可以想见。我敬爱师匠一辈子,临了,他是我见过的最愚蠢的人。
我隐约猜到他与母亲之间的纠葛,但没有深究,因为我知道,此事会令梁家分崩离析。
我抬手擦干了眼泪,如一个犯错的孩子,垂首不语。
我理解了梁凤箫,他瞒着我,起初因为没必要,后来因为不舍得。
他知道告诉我这件事,一定会扯出他断腿的原因,他不想让我觉得亏欠他。
贞仪,在我心里,你早已是梁家的一员。
梁凤箫双手交叠在膝上,神色肃然,道:我今日对你和盘托出,并非为了让你内疚。
而是为了让你明白,往事如云烟消散,活着的人才是重要的。
放掉你父亲的事吧。
我不能再坐视你算计搅乱梁家,因为那些是我最亲最爱的人,也因为,梁家是承继中原建造传统的最大的家族。
我维护梁家,便是维护大雍的建造正统,我希望你明白,梁家绝不能乱。
我听出他话里有话,倏然抬首问道:你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难道是朝堂上,有人针对梁家
梁凤箫摇了摇头,自推着木轮椅转过身,状似不经意地道:听闻,有人去皇城司重翻了永王的案卷。
我怔在原地,永王府那雷电交加的夜晚忽然浮现在眼前。
也许是杯弓蛇影,但,树大招风是亘古不变之理。
朝堂之上风云诡谲,瞬息万变,因而,咱们不能从家里先乱起来。
那夜之后,我将自己关在房中,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说,除了吃喝,便是蒙头昏睡。
我不知如何面对梁凤箫,也不知如何面对一直被我奉为天人的父亲,我曾矢志不惜代价替父报仇,可一层一层抽丝剥茧下来,我的父亲,几乎面目全非。
我做的一切,究竟意义何在
脑中思绪无数,纷纷乱乱,相互矛盾、相互攻讦,若我由着它们,不消一刻,我的脑子便会连同我的心一起,因为不堪重负而裂成碎片。
梁凤箫来过几次,借口拿东西、找书册、商讨营造细节,可如今我们之间仿佛隔着一层蒙蒙大雾,哪怕待在一块,靠得如此近,也只是在彼此张望,再难找到一条路,真正通往对方的心里去。
几日后,我迫着自己回到了营式房,只有沉浸在满案的图纸、秸秆、木屑和水胶中,我才能找到些许平静。
这日过午,同僚们下了值都去用午食,营式房一时空下来,一派寂然。
我坐在案旁推演重檐庑殿顶的算法,不意间抬头,见匠师尤老安静地立在门口,向这边看过来。
我忙站起身迎他,嘴里一面寒暄着。尤老年已古稀,脸上却不显老态,身形笔挺,精神矍铄。
他笑着只说路过,随意看看,又称,你这股子劲头,跟当年你爹一模一样。
我闻言苦笑,诺诺地应着。
他转向一旁大案上摆陈的太康殿主殿烫样,捋着胡须叹道:这手艺,看着比你父亲当年都要强上许多,简直惟妙惟肖。
唉,当年的太康殿,真是可惜了……
我顺着他的话风问道:当年太康殿营造,尤老也有参与么
怎么没参与,两侧偏殿的样都是我打的。
我微微颔首,一时也不知该再问些什么,梁凤箫那番话,令我心神惫懒,哪怕如今再遇到当年的知情人,我也提不起先时的劲去打破砂锅问到底了。
可此时,尤老却自顾自说起来,要说当年太康殿那一场大火,也真是天意。
御前朱批之前,太卜问过钦天监,卦称‘三变其数,正柱携火’。
后来果然遭了火,你说说,可不正是天意么
我是头一回听闻这一节,纳罕道:既是这样的卦象,为何御前还会允准建造太康殿
尤老四下环顾了片瞬,凑近些低声道:北雍道属火德,他们可不觉得火相不吉。
况且,当年他们入关不久,本就不大信中原这一套。结果呢,太康殿快落成那阵子,果真连日干燥,烛火防不胜防。
你看看,上头一意孤行,让多少人遭了难
尤老摇着头,连连哀叹,我亦跟着心有戚戚:如此看来,太康殿大火和父亲的死,当真查无可查了么
也许梁凤箫说的没错,是时候,把过去放下了。
我送走了尤老,回身顾视着工房,季春晌午的阳光洒进来,一应桌案器具皆笼着一层蒙蒙的白芒。
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目下心境亦如眼前这屋子,空荡荡,白茫茫。
五月夏至,草长莺飞,时太康殿营造四已过三,玉道陛阶,初见宏伟壮观之象。
这段时日,梁凤箫一直耳提面命于首辅和晋王,太康殿比先时模样已有大变。
而后一日,太子宇文骏心血来潮,忽让梁凤箫陪着去新殿观摩。
太子一脸肃穆,从南到北逛完后,便怏怏地离开了,临走时只道了一句,规制改动不少。
太子母后出自江左大族,太子孝顺,自幼浸润儒家文化,对中原筑事也颇为熟稔。
太康殿筑造一事,皇帝全权交于首辅大学士和晋王,太子当时已流露过担忧。他有心争取一个监事之职,耐不住黄河治水紧要,皇帝外派他出京历练,一去便是大半年。
此次回京,看到面目大改的太康殿,自然心里不痛快。
我从梁凤箫兄弟二人处拼拼凑凑得知了这些,当下不免腹诽:
这已然是梁凤箫顶着压力争辩保留的结果,如若不然,他们大略要把太康殿建成上京城皇城大帐的制式才甘心。
我不由感慨,现今天下也算承平多年,可汉人与雍人之间的鸿沟,不论朝堂后宫或是民间,都从未彻底消弭。
我们这些小小匠人夹在其中,所能说能做极其有限,如梁凤箫那般周旋上下,着意争一寸守一寸者,已属难得。
我放下刺绣绷子,侧首去看石桌旁静静作画的梁凤箫,感到胸中一股绵绵的情意流转,掺杂着敬佩。
这阵子天气炎热,太康殿筑事缓下来,梁凤箫得闲不少,常在家中观鱼赏花。
我在营式房中好忙了一阵,松下来时,只觉心情畅快许多。自那日偶遇尤老之后,我已决定慢慢放下父亲的事,接纳梁凤箫所言,真心将自己当做梁家的成员。
我与梁凤箫默契地不再谈过去,而渐做些赌书泼茶、下棋作画的闲事,如此过了一阵安适恬淡的日子,竟也颇有一番相敬如宾的恩爱光景。
入夏天热,前日我与他一道去朱雀胡同裁制凉快些的衣料,梁凤箫喜好舒适,中衣料子向来用云州锦缎,可云州锦缎料子虽好,纹理式样却十分单调。
我听他这样讲,便自告奋勇地要在衣料上添些刺绣花样。
梁凤箫挑眉看我道:你还会刺绣
不会,但我手工好啊,刺绣能有多难。
而今焦头烂额之际,才终于发觉当日自己说嘴说得狠了——刺绣和手工,便仿佛鸽与鸠,蛾同蝶,压根不是一回事。
我不由得幽幽叹了一口气,梁凤箫见状放下画笔,骨碌碌地驱了轮车过来,我忙将绣绷往身后藏,可惜手不够快,还是让他瞥着了。
他眉头轻蹙,道:你那绣的是鸳鸯
我点点头,是呀,不然还是什么
痴肥的水鸭
……
梁凤箫见我动气,转而又道:水鸭也没什么不好,总归是动物。
你能别说话么我觑眼成一条缝,似笑非笑道:你不说话可好看,也不知怎的,一开口就欠揍。
我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顽笑着,不防书简和文策走进来,站在园门口直咳嗽。
书简和文策原本因郭氏之事,与我颇有隔阂,可他们舍不下长兄,见我们和好,日子一长,似也渐渐放下了。
二人一前一后走进亭子,文策去看梁凤箫新画的山水画,书简看了我的绣绷一眼,满脸嘲讽地转开了。
我不以为意地笑笑,亦起身凑过去看画,此时丫鬟端了茶水和剥好的香橼进来,四人在盛夏微风的小亭里吃喝闲话。
我看着他们,突然感到这样的日子很好,好得不似真切。
一时梁文策提起过几日去惠山泉别墅消夏避暑,书简难得对弟弟的话大加赞赏。
惠山泉是京北郊外有名的清寒泉,因寒泉稀罕,它一向是京城贵家避暑的胜地,许多豪族在那都置有别墅。
我暗慨,梁家虽是外来的,架不住祖辈经商致富,又与名门郭氏联姻,家底果真还是厚的。
此时文策道:我好多年没去庄上了,上回你们去时,恰巧碰上我学中旬考,再上一次……父亲带着我们去小住,已是六七年前了。
书简接道:你还说那次呢,后来父亲只带着你在那顽,我在家中好生一阵闷气……
我正想接话,只见梁凤箫淡淡地扫了书简一眼,她便悻悻然垂眸,止了这话头。
一瞬我反应过来,瞧这光景,这话说下去是一定要扯到郭氏了。
我心中恻然,一团平和之下,我们几人相处,还是会刻意避着郭氏、父亲、太康殿这样的话题。
再好的日子里,也有永远解不开的结。
六七年前,不正是我爹醉心于太康殿营造,郭氏怀着孕的时候么
这念头在脑中闪现,可当着梁凤箫,到底还是放过去了。我含笑听文策和书简继续斗嘴,垂首去剥一只香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