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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和离
梁凤箫找上门时,我正埋首在故纸堆和籍册文献中昏昏不知天日。
来人说,梁侍郎已在王府门口等候多时,王爷叫通报梁夫人知晓,见与不见,由梁夫人自己定夺。
梁夫人,这陌生而又熟悉的称呼,令我晃了一会神。
其实,将重檐庑殿顶的推山之法交给晋王时,我内心深处便已接受了梁凤箫会找到我的可能。
他是察微毫而知一秋的精明人,怎会瞧不出我的手笔,晋王有心也骗不了他。
我那样做,除了真想帮一帮他,兴许,心底里,还是想见一见他吧。
我缓步走进王府花园旁会客的耳室,入目便见梁凤箫背对着我,停在四开推窗前。
窗开着,窗外是深秋午后萧瑟凝滞的草木,一侧几案上铜鼎燃着袅袅香烟,梁凤箫听见声响,蓦地转过身来。
他几乎瘦脱了形,往日鲜亮的面庞显出隐隐青色,月白绣线的长衫不再合身,呆板地挂在身上。
我不由自主地深望着他,只怕下一瞬他便要被缭绕的丝缕香烟挟着飘走了。
四目对视,良久,他微微一笑,淡然道:别来无恙啊,贞仪。
此时侍婢进来奉茶问安,我和他同时敛了些神色。方才弥漫一室的情心愁绪得以收拢,不长不短的默然中,唯有别来无恙四个字响声在耳,涵括了几个月的久别。
侍婢走后,亘在我与他之间的现实欺了进来。
梁凤箫垂眸道:那日你突然不见踪影,初还想是遭了马贼,父亲去找了京兆衙门的同侪,京里郊外一番好找。
遍寻未果,工部衙门又急召父亲,只好先回京。一个月过去,京兆尹传来消息,说有人在京郊渡口见过一个戴帷帽的女子登船南下,长相与你肖似。
父亲便说,你是始终过不去师匠与母亲的恩怨这道坎,离家出走了。
我忍着冷笑,听梁凤箫略带嘶哑的嗓音续道:可我左思右想,总觉得不对,便抽个空子,回了一趟惠山泉。
行健查了庄子里的婆子奴婢,在其中一个的房中,发现了多得反常的银子。
我们用了些手段,她怕死,终于将你查问的事,连同我爹让她诓你到临川瀑布的事,一五一十地招了。
我这才想起,原该回京那日一早,借二房的人寻故支开我们兄妹三人的,大约也是父亲。
他停顿了片刻,我看着他,唇边不自觉的浮起一丝讽意:梁重九不会承认,梁凤箫坐不到实处,便不会有所行动。现如今我人还活得好好的,这整件事更如镜花水月,早晚给风吹散了。
我猜到是父亲做了什么,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找到你之前,我只能按兵不动。
见我眼梢唇角流露不止的嘲讽,梁凤箫顿了一顿,轻道:你不信我,贞仪。
我的嗓音凉凉的,顾左右而言他,你今日来,就为了告诉我这些
他一怔,强撑的精神仿佛突然给抽走了,他垂下头,半晌,哑声道:我今日因何而来,你是知道的,但……眼下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会停下你手中正在做的事,对不对
我略微有些惊讶,他对上我的目光,那日晋王将庑殿顶推演之法交给我,我在家中细细想了多日。你还活着,但你不回来找我,而是藏身晋王府。以我对你的了解,你定是有筹谋之事,至于什么事一定要住在晋王府,其实也不难猜——告御状,对不对
梁凤箫,有时候,我真觉得你是聪明太过,显得有些凉薄了。
我的心缓慢地滑入寒窟,刺骨的冷风阵阵,我颤栗得支撑不住,扶着几案在矮榻上坐下来。
这么说,你今日来,是为了阻止我告御状
梁凤箫回过身,驱车靠近了些,离我两步远。
贞仪,你我之间的症结在于,你不信我,你从来都不信我。你不信我会站在你这边,为你讨公道,因此,你宁愿在晋王府与虎谋皮。
我冷冷抬头看了他片刻,不知为何,此时的梁凤箫显得那么陌生。我木然地伸手扒开了衣襟,胸口殷红狰狞的伤疤触目惊心。
一瞬间,梁凤箫如遭雷殛,定定看着那道伤疤,眼中惊诧无以复加。
我娓娓将那日始末说了,末了又道:为我讨公道,梁凤箫,你能为了我手刃你父亲吗
或者将他捆了,送入大理寺,连同当年他谋害我爹,以及太康殿大火的所有疑点,一并审理查办,你做得到吗
梁凤箫望定我,他的唇角如万年冰封的雪峰,久久不曾言语。
我的眼眶骤然一热,还来不及挣扎,一行泪水兀自滑落,我抬手擦去泪水,笑了一笑,道:看吧,说什么我不信你,到头来,也不过是想为自己寻个方便。你想要我,想要梁家安稳富贵,想要维持大雍营造巨擘的世家尊荣。你说的让我信你,不过是想我委曲求全,以你的‘大局为重’,再对我略施小惠,便将此事揭过去,对不对梁凤箫,你太贪心了。有时候,人想要的东西太多,他所有的爱恨,也便不纯粹了,你说是不是
梁凤箫眉头紧蹙,转过脸去看窗外,半晌,才挤出幽幽的话音,可晋王是什么人,你想过没有,他凭什么帮你他要什么,他要的东西,你给不给得起你不会真以为,他会毫无条件,心甘情愿受你驱使吧
我无言以对,站起身,拿过他的茶盏,替他添了一回茶。而后我伸手一探,轻道了一声,茶冷了,我让她们去换。
说话间,侍婢进屋来取走了茶壶,屋里又是一阵沉默。香炉里的香不知何时燃尽了,窗外的天光暗下来,透出一种灰白色。
风吹来有些凉,一场秋雨欲下未下,连同草木都是泫然的模样。
梁凤箫的发丝让风吹得乱了,我本能地伸手去替他整理,伸到半空却骤然停住,木木然地收回来。
我颓唐地一笑,低头道:梁凤箫,你我之间,你家与我家之间,恩恩怨怨早已分说不清了。
你真以为,只要我跟你回去,我们便能如什么都没发生,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吗
梁凤箫没作声,半晌凄然一笑,亦道:你说的是。
你我之间的嫁娶,原本不过一场交易,如今,你已查清了真相,我得到了推山之法,太康殿结顶在即,我们……确然也可两清了。
说来,总是我欠负你的多一些。
他说罢,便侧首去看窗外,隐忍着颤声道:看来是要下雨了啊。
我再忍不住,眼泪涌如决堤的江水,我用力地摇了摇头,道:纵情一场,也不必谈什么欠负。
此时奉茶的侍婢进来,我忙背过身去拭泪,只听梁凤箫温声地向她讨要一副纸笔。
我霎时心痛如绞,仿佛最后一丝希冀应声破碎,他竟也如此决绝。
侍婢去了又来,梁凤箫默然挥笔写和离书,眼前一切如皮影戏,而我像疏离的旁观者,怔然地看,心下升起一种尾声将近的空虚。
贞仪——
恍惚间,他唤我名字的音声还如往日温柔。
我抬起头,他将和离书和笔递给我,我接过,看着那洋洋洒洒几行字,目光停在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一句上。
真是一句很吉利的话啊。
我这样说着,突然失笑,而后俯下身子,签名画了押。
我送他出门时,雨已淅淅沥沥下了许久,我们对着雨帘无言地站着,谁都不忍先说走。
良久,梁凤箫道:千错万错,错在我没有保护好你,才至有今日。
我知你一旦做出决定,旁人再难改变,可我始终是梁家长子,肩上担着守家之责。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从今之后,你我便不同路了。
你只管尽你所能,我……
他没有说完,话音突兀地悬在冰凉的雨雾中,再无着落。
我等了片刻,而后说让人去给他取把伞来,可他没有等,驱车绕道驶进了雨里。
役者回来了,我接过伞站在石阶之上,雨色细密灰惨,我看着被雨淋湿几乎瘦成一条白线的梁凤箫,终于没有追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