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爱到离世 > 第一章

69岁的桑雅琴在豪华生日宴上强颜欢笑,
满堂宾客中唯独少了相伴五十年的丈夫。
回家后,她在尘封的铁盒里,
发现丈夫临终前写下的信:
穿上亮闪闪的演出服,站在聚光灯下,
一定还是当年那个让我心动的姑娘。
雨声中,往事如潮水般涌来——
1.
桑雅琴盯着蛋糕上颤动的烛光,
六十九根蜡烛把她的脸映得通红。
重庆雾都明珠宴会厅的水晶吊灯太亮,
晃得她眼睛发酸。
奶奶,快许愿呀!
小孙女踮着脚拽她旗袍袖子,
亮片硌得孩子直缩手。
满桌子孙跟着起哄,
大儿子举着手机录像,
二女儿忙着调整直播镜头。
三桌亲戚齐声唱生日歌,
混着餐具碰撞声和小孩尖叫。
桑雅琴攥紧真丝手帕,
指节顶到无名指上的婚戒。
去年今天也是这场面。
鲜花拱门换成新的,
菜单添了波士顿龙虾,
女婿送的翡翠镯子比去年的粗一圈。
只少了他一个。
妈,您发什么呆呢
大儿媳往她盘子里夹了块松鼠鱼,
这鱼要趁热吃。
桑雅琴舀了勺奶油抹在孙女鼻尖。
孩子咯咯笑着躲开,
撞翻了香槟塔。
侍应生手忙脚乱擦拭时,
她瞥见玻璃倒影里的自己——
珍珠项链勒着颈纹,
发型师吹高的刘海像顶了个黑云。
我上个洗手间。
她推开椅子。
化妆间的镜前灯更刺眼。
桑雅琴拧开水龙头,
冷水冲过腕间的劳力士。
这是陈岩送她的六十岁生日礼物,
表盘背面刻着琴心岩骨。
现在秒针每走一步,
都像在嘲笑她独活的时间又多了一秒。
手机在包里震动。
直播群里刷屏的生日祝福里,
跳出一条私信:桑董,东日集团的并购案……
她直接关机。
回宴席时蛋糕已经切好。
二女儿举着镶金边的瓷盘:
爸要是看见这阵仗,肯定又说您铺张。
桑糖霜写的寿字旁边,
巧克力牌上印着潮姐姐69岁风华正茂。
桑雅琴突然喘不上气。
去年巧克力牌写的是陈太太68岁寿辰。
我头晕。
她抓住大儿子的胳膊,
叫小张送我先回去。
迈巴赫驶过千厮门大桥时,
江面正飘着雨。
司机小声说:陈总以前最爱这个点的江景。
桑雅琴按下车窗,
雨丝混着汽油味扑进来,
像极了她和陈岩刚来重庆打拼时,
挤在朝天门码头闻到的味道。
停路边。
她突然说,我自己走回去。
可是桑董,这离南山别墅……
雨不大。
青石板路湿漉漉的反着光。
桑雅琴甩掉高跟鞋,
赤脚踩过水洼。
七十年代她和陈岩跑业务时,
经常这样拎着鞋在雨里跑。
现在铂金包里手机响个不停,
脚底被碎石子硌得生疼。
别墅区保安小跑着撑伞过来,
被她摆手拒绝。
指纹锁滴的一声,
玄关感应灯自动亮起,
照得满墙合影晃眼。
最中间那张结婚照是前年补拍的,
陈岩穿着病号服套西装,
瘦得颧骨都凸出来。
我回来了。
桑雅琴对着空气说。
她没开主灯,
借着庭院灯的光摸进书房。
红木书架上企业奖杯旁边,
摆着个掉了漆的铁皮饼干盒。
指腹蹭开积灰时,
铁锈沾上了新做的美甲。
盒子里除了一沓粮票和泛黄的电影票根,
还有封信。
桑雅琴呼吸一滞——
信封上是陈岩化疗后歪歪扭扭的字迹:给雅琴。
雨突然下大了。
亲爱的妻,
信纸窸窣响着展开,
当你翻到这封信时,或许我已在另一个世界看你许久了。
桑雅琴的假睫毛被泪水浸得卷边。
她想起去年生日宴后,
陈岩也是这样坐在飘窗边给她读诗。
那时他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腰椎,
得垫三个枕头才能直起腰。
提笔写这封信时,窗外正下着小雨,
就像我们十七岁那年在屋檐下躲雨的模样。
桑雅琴读到这句时,
落地窗正好划过一道闪电。
1972年夏天,
她和陈岩在绵阳红旗百货商场门口躲雨,
他脱下劳动布外套罩在她头上,
自己淋得衬衫透亮。
信纸第二页粘着片干枯的梧桐叶。
是1983年他们第一次来重庆考察时,
在解放碑路边捡的。
那时陈岩辞了国企铁饭碗,
拉着她南下闯荡。
她蹲在招待所水泥地上用算盘对账时,
他就在小煤炉上煮挂面,
撒一把从老家带来的青花椒。
你总说我是你的后盾,
可你不知道,你才是我生命里最亮的光。
桑雅琴读到这行时,
喉咙里溢出呜咽。
去年今日陈岩还能说话,
插着胃管对她笑:等我好了,带你去歌乐山看雾。
现在窗外雨幕里的南山轮廓,
和三十年前他们刚创业时看到的毫无二致。
只是再没人会从背后环住她,
把下巴搁在她发顶说:看,像不像水墨画
信纸最后一段被水渍晕开几处:
穿上亮闪闪的演出服,
站在聚光灯下,一定还是当年那个让我心动的姑娘。
桑雅琴想起知青汇演时,
她跳的《红色娘子军》赢得满堂彩。
陈岩在后台堵住她,
往她手里塞了朵皱巴巴的野蔷薇。
饼干盒底层有什么在反光。
桑雅琴抖出一把老钥匙,
标签写着沙坪坝站前路17号。
这是他们发家后买的第一间商铺,
后来改成仓库,
陈岩去世前坚持不卖。
雨声中混进门铃声。
监控屏显示大儿子撑着伞站在院门外,
身后跟着抱礼盒的助理。
桑雅琴把信按在胸口,
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妈睡了,明天再说。
她光脚走上露台。
雨丝凉丝丝地渗进真丝旗袍,
陈岩的字迹在掌心发烫:
我会变成你晨跑时吹过耳畔的风,
变成你浇花时落在肩头的阳光。
远处嘉陵江货轮鸣笛,
好像四十年前他们押运第一批货时的汽笛声。
2.
桑雅琴捏着信纸,雨声把她带回了1972年的夏天。
那天太阳毒得很。
她蹲在绵阳红旗百货商场的台阶上,塑料凉鞋被晒得发烫。刚领的工资在手绢里包着,热得能烙饼。
同志,你东西掉了。
背后突然冒出个声音。桑雅琴一扭头,看见个穿蓝布工装的愣头青,手里举着她发圈。
谢谢啊。她伸手去接,发圈上的小珠子早掉没了。
那男的没走,杵在那儿挠头:我、我见过你。纺织厂文艺汇演,你跳领舞的。
桑雅琴脸唰地红了。上周汇演她确实穿了件红绸子衣服,腰勒得特别细。
还没等她答话,天突然阴了。雨点子砸下来,跟撒豆子似的。
快躲躲!男的拽起她就往屋檐下跑。
桑雅琴的塑料凉鞋打滑,差点摔个跟头。男的立马脱下外套撑她头上,自己淋得跟落汤鸡似的。
我叫陈岩。他头发滴水,笑得傻乎乎的,三厂钳工班的。
桑雅琴绞着湿漉漉的辫子梢:桑雅琴,纺织厂档车工。
雨越下越大。陈岩的劳动布外套有股机油味,混着汗酸味,熏得桑雅琴直皱眉。
你等会儿啊。陈岩突然冲进雨里。
桑雅琴还没反应过来,他抱着两瓶汽水回来了。玻璃瓶上全是水珠,标签都泡烂了。
橘子味的卖完了。他递过来一瓶,将就喝个柠檬的。
桑雅琴噗嗤笑了。这人真虎,淋着雨就为买汽水。
他们蹲在屋檐下喝汽水。陈岩的解放鞋往外冒水,每喝一口就咕叽响一声。
你跳舞真好看。陈岩突然说,像那个……那个《红色娘子军》里的。
桑雅琴差点被汽水呛着。这人连芭蕾舞和民族舞都分不清。
雨停了,地上积着水洼。陈岩非要送她回家,走到纺织厂宿舍楼下时,突然往她手里塞了个东西。
是颗水果糖,包装纸都潮了。
苏联专家给的。他耳朵尖通红,听说你们女同志爱吃甜的。
桑雅琴把糖揣兜里,上楼时偷偷回头。陈岩还站在原地,工装裤腿滴着水,在水泥地上洇出个圆圆的印子。
后来每到周末,陈岩都来宿舍楼下等她。有时候带包瓜子,有时候是两张电影票。最阔气那次是国庆节,他弄来两张《智取威虎山》的票,还是前三排。
桑雅琴穿着蓝布裙子去赴约,远远看见陈岩在电影院门口转圈。走近了才发现,他白衬衫领子下头藏着块油渍。
吃包子蹭的。陈岩使劲搓那油渍,搓得脖子都红了。
电影放到一半,桑雅琴发现陈岩在偷看她。银幕光打在他脸上,眼睛亮得吓人。
散场时人挤人,陈岩突然抓住她的手。手心全是汗,黏糊糊的,可桑雅琴没甩开。
1973年冬天特别冷。桑雅琴上夜班,车间暖气坏了,她手上冻出好几个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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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岩知道了,连夜打了副毛线手套。针脚粗得像蜈蚣,大拇指还织短了。
第一次学嘛。他挠着头笑,你凑合戴,等我练好了再打新的。
桑雅琴戴着这副丑手套过了整个冬天。姐妹们笑话她,她就说:难看是难看,可暖和啊。
开春时厂里组织联谊会。桑雅琴被工会主任逼着报节目,跳《北京的金山上》。跳完下台,看见陈岩跟人打起来了。
他骂你扭屁股!陈岩嘴角挂着血丝,拳头攥得紧紧的,工人阶级跳什么扭屁股舞!
桑雅琴又气又笑,掏出手绢给他擦血。陈岩突然不说话了,盯着她手腕上的红绳发呆。
我奶奶给的。桑雅琴缩回手,说能保平安。
第二天上班,陈岩在厂门口堵她。从兜里掏出个银镯子,花纹都磨平了。
我奶奶的陪嫁。他结结巴巴地说,你、你要不要
桑雅琴心跳得厉害。银镯子凉冰冰的,套在手腕上直晃荡。陈岩手抖得厉害,扣了好几次才扣上。
1975年他们结婚了。领证那天刮大风,结婚照上的头发都是乱的。新房是厂里分的单身宿舍,才九平米。桑雅琴用红纸剪了个囍字,贴在掉了漆的木头门上。
陈岩打了张双人床,睡着睡着就塌了。半夜两人坐在地上笑,邻居咣咣砸墙骂他们扰民。
桑雅琴怀孕那年,陈岩偷着去血站卖血。买回来个二手的铁皮暖壶,说月子里不能喝凉水。结果暖壶是漏的,烫得他脚背起泡。
孩子生下来那天,陈岩在产房外头哭成狗。抱着闺女像捧炸弹,胳膊都不会弯了。
叫陈桑吧。他亲着孩子的小脚丫,咱俩的姓都带上。
改革开放那年,厂里效益不行了。陈岩天天蹲在车间门口抽烟,眉头皱成疙瘩。
我想辞职。有天晚上他突然说,去南方闯闯。
桑雅琴正给孩子补裤子,针差点扎着手:铁饭碗不要了
深圳那边缺技术工。陈岩眼睛发亮,听说一个月能挣三百多!
桑雅琴三天没理他。第四天夜里,陈岩发烧说胡话,一个劲喊琴啊我对不起你。
天亮时桑雅琴摇醒他:我跟你走。
他们把家当塞进两个编织袋,孩子绑在背上。火车上人挤人,陈岩用肩膀给娘俩撑出点空。桑雅琴靠着他睡着了,梦见他们住上了带厕所的房子。
到了重庆才发现,深圳的工作黄了。陈岩蹲在朝天门码头数剩下的钱,只够住三天招待所。
我去扛大包。他抹了把脸,你先带着孩子回老家
桑雅琴把闺女往他怀里一塞:我去卖冰棍。
他们真的在解放碑路边支了个冰棍摊。桑雅琴嗓门亮,一天能卖五十多根。陈岩白天在码头卸货,晚上回来帮她数硬币。
有次城管来撵摊子,桑雅琴推着车子跑,冰棍撒了一地。陈岩知道了,连夜给车子加了个带锁的轮子。
等攒够钱,咱们开个店。他啃着卖剩的冰棍尾巴,卖你老家的花椒。
桑雅琴笑他做梦。可第二年春天,他们真的在沙坪坝盘了个小门面。开业那天放了挂鞭炮,崩飞了隔壁理发店的搪瓷脸盆。
小店主要卖日杂。桑雅琴负责看店,陈岩跑外头进货。有回他背着一麻袋肥皂回来,脚上的解放鞋都走裂了。
武汉的肥皂便宜。他脱了鞋,脚底板全是血泡,一块能多挣两分钱。
桑雅琴边哭边给他挑泡。陈岩龇牙咧嘴地笑:等有钱了,给你买皮鞋穿。
他们的第一桶金是靠卖电子表赚的。陈岩从广州倒腾来两百只表,藏在装花椒的麻袋里。桑雅琴在柜台下面偷偷卖,一只能赚十五块。
那天晚上他们数钱数到半夜。十块的票子铺了满床,陈岩突然抱起她转圈,差点撞到晾衣绳。
咱们要发了!他亲得桑雅琴满脸口水,明年就能买彩电!
可好景不长。1983年严打,他们的表被工商查封了。陈岩蹲了半个月学习班,出来时瘦得脱了相。
桑雅琴抱着孩子在拘留所门口等他。陈岩看见她们,蹲在地上嗷嗷哭,像个迷路的孩子。
不干了不干了。他鼻涕眼泪糊一脸,咱们老实卖花椒。
可桑雅琴知道他不甘心。有天夜里她醒来,看见陈岩就着路灯看《经济日报》,报纸拿倒了都不知道。
转机出现在1985年。有个温州客商来买花椒,闲聊时说需要五金配件。陈岩连夜坐火车回绵阳,找老厂里师傅凑了一车货。
那笔生意赚了三千块。他们买了台东芝彩电,放在店铺最显眼的地方。放《上海滩》的时候,半条街的人都来看。
桑雅琴永远记得那个夏天。她穿着新买的的确良裙子,和陈岩在解放碑下吃小面。辣得直吸气时,陈岩突然说:等咱们有钱了,天天吃牛肉面。
加两份肉!桑雅琴补充道。
两人笑作一团,惊飞了路边啄食的麻雀。
3.
1986年开春,桑雅琴发现又怀孕了。
她蹲在厕所里干呕,外头闺女在拍门:妈!爸把酱油打翻了!
陈岩冲进来时,手里还拎着淌酱油的瓶子。看见她吐得脸发白,整个人僵在门口。
又有了他嗓子都变调了。
桑雅琴点点头。陈岩手里的酱油瓶咣当掉地上,黑乎乎的液体流了一地。
要还是不要她小声问。
陈岩眼圈一下子红了。他蹲下来抱住她,酱油蹭了两人一身。
生!他声音发颤,我明天就去买排骨!
第二天陈岩起了个大早。回来时拎着二斤排骨,还有条活鱼在塑料袋里扑腾。
跟老刘赊的账。他咧嘴笑,手背上全是鱼鳞,他说等你生了,送两斤红鸡蛋。
桑雅琴数落他乱花钱。可晚上喝排骨汤时,她连骨头缝都嘬得干干净净。
怀孕五个月时,店里生意突然好了。陈岩天天往外跑,有时候两三天不回家。
桑雅琴挺着肚子看店,还得管大闺女吃饭上学。有天晚上陈岩回来,身上有股香水味。
谈生意嘛。他躲着她的眼神,百货公司那帮女的,个个抹得香喷喷的。
桑雅琴把枕头扔他脸上。陈岩急得直跺脚,从裤兜里掏出个存折。
看看!五千块!他手抖得像抽风,够买套小房子了!
桑雅琴捧着存折数了好几遍。那个5字写得歪歪扭扭的,像个小秤钩。
他们真的在七星岗买了套房。一室一厅,厕所还是公用的。搬家那天,陈岩把桑雅琴背进门槛,说是老家规矩。
你现在可是老板娘了。他把她放在新打的木沙发上,以后坐着收钱就行。
桑雅琴呸他一口:美的你!明天还得去进牙膏呢!
二小子出生在夏天最热的时候。陈岩在产房外头转圈,把水泥地都磨亮了。
是个带把的!护士出来喊。
陈岩嗷一嗓子,把走廊灯都震闪了。他冲进产房,看见桑雅琴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辛苦你了。他亲她额头,嘴唇直哆嗦,咱以后不生了,太遭罪了。
桑雅琴虚弱地笑:你结扎去
去!陈岩斩钉截铁,明天就去!
当然没去成。第二天五金店来了批紧俏货,他天没亮就跑去抢购了。
1988年物价飞涨。桑雅琴在店里记账,数字越来越大,挣的却越来越少。
要不改行吧。她晚上数着毛票说,听说卖服装挺赚的。
陈岩蹲在门口抽烟,烟头亮得像个小灯笼:我有个更好的主意。
他说的主意是倒腾钢材。那时候重庆到处在盖楼,钢筋水泥比猪肉还紧俏。
本钱呢桑雅琴瞪他,把俩孩子卖了
陈岩神秘兮兮地拉开衣柜。最底下压着个饼干盒,里头整整齐齐码着十沓钱。
你疯啦桑雅琴声音都劈了,攒了五年的钱全砸进去
信我一次。陈岩眼睛亮得吓人,成了咱就能买彩电冰箱,不成...不成我卖血去!
第一车钢材运来的那天,桑雅琴一宿没睡。天蒙蒙亮时,听见陈岩在院里跟人吵架。
少了两吨!他嗓子都喊哑了,这他妈是钢筋不是面条!
桑雅琴冲出去,看见陈岩揪着司机领子,眼睛红得像要杀人。地上散着几张被撕碎的提货单。
那批货最后追回来一半。陈岩蹲在马路牙子上算账,算盘珠子打得噼里啪啦响。
亏了八百。他声音像从地底下冒出来的。
桑雅琴没说话,把搪瓷缸子递给他。陈岩咕咚咕咚灌了半天,才发现是白酒。
喝点解乏。桑雅琴挨着他蹲下,明天我回趟娘家,看能借多少。
陈岩突然把算盘摔了,珠子蹦得到处都是:我他妈真没用!
桑雅琴捡起一颗算盘珠,在掌心搓了搓:急啥,又不是世界末日。
转机出现在三个月后。陈岩以前厂里的师傅退休了,带着几个徒弟来投奔他。
听说你小子当老板了。老师傅拍他肩膀,带带我们这帮老骨头
桑雅琴炒了八个菜招待。酒过三巡,老师傅说认识钢厂的人,能搞到计划外的螺纹钢。
要现钱。老头眯着眼,你们敢不敢赌一把
陈岩和桑雅琴对视一眼。她悄悄踢了他一脚。
赌!陈岩一仰脖干了杯中酒,明天就去取钱!
那批螺纹钢让他们赚了第一桶金。桑雅琴数钱时手直抖,好几次数岔了。
别数了。陈岩抢过钱往天上一抛,咱们时来运转了!
钞票纷纷扬扬落下来,盖了俩孩子一身。大闺女哭着说爸爸疯了,小儿子咯咯笑,抓着钱往嘴里塞。
他们换了套两居室,买了台雪花牌冰箱。送货那天,半条街的人都来看热闹。
这得多少钱啊邻居大妈摸着冰箱门直咂嘴。
桑雅琴端着炒瓜子分给大家:不值啥钱,给孩子存冰棍用的。
其实冰箱里就冻着几根老冰棍,还有给陈岩准备的啤酒。他现在天天有应酬,回来总是一身酒气。
李科长答应给批条子了。有天半夜他吐完,瘫在厕所地上说,能弄到五车皮水泥...
桑雅琴用热毛巾给他擦脸:不要命了喝成这样!
陈岩突然抓住她手腕:等赚够十万,咱们就收手。开个小超市,天天陪孩子...
话没说完就睡着了,鼾声打得震天响。桑雅琴把他拖到床上,自己坐在客厅数存折。
数到第三遍的时候,天亮了。
生意越做越大,陈岩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有时候桑雅琴一星期见不着他两面,只能通过脏衣服判断他回来过。
你爸又去哪儿了她给闺女扎辫子时问。
昨晚回来过。闺女噘着嘴,把我吵醒了,还亲我一脸口水。
桑雅琴在枕头底下发现张火车票。广州到重庆的,日期是前天。
她没问陈岩为啥不说。晚上炖了锅排骨,等他到十一点。最后自己吃了两碗,剩下的放冰箱里。
陈岩是第三天早上回来的。胡子拉碴,眼睛里全是血丝,可精神头特别足。
看!他从蛇皮袋里倒出几个盒子,广东最新款的电子表!
桑雅琴拿起一个看了看。表盘会发光,还能显示日期。
这得卖多少钱
零售八十。陈岩压低声音,咱们六十批出去,一车皮能赚这个数!
他比了个手势。桑雅琴倒吸一口冷气:你哪来这么多本钱
赊的。陈岩凑过来亲她,广东佬认我这张老脸。
桑雅琴推开他:万一卖不掉呢
不可能!陈岩手舞足蹈,百货公司张经理答应全吃下!
那批表真的卖疯了。桑雅琴守着仓库发货,手都写酸了。陈岩天天请人吃饭,衬衫领子油光发亮。
桑老板,数钱数累了吧来提货的人打趣她。
桑雅琴笑着摇头,心里却空落落的。闺女期中考试不及格,她都是开家长会才知道。
有天半夜她突然惊醒,发现陈岩坐在床边抽烟。
怎么不睡她迷迷糊糊地问。
陈岩没说话,烟头在黑暗里一明一灭。过了好久,他突然说:我想孩子了。
第二天是周日。陈岩破天荒没出门,带着全家去了动物园。大闺女要看熊猫,小儿子非要骑骆驼。
骑!都骑!陈岩掏钱的动作像个暴发户,再买包花生喂猴子!
桑雅琴看着他被孩子拽着到处跑,衬衫后背都汗湿了。喂长颈鹿时,他突然转过头。
等忙完这阵,咱们去北京。他大声说,看天安门!爬长城!
两个孩子欢呼起来。桑雅琴笑着点头,心里却想:这话说了八百遍了。
回家路上遇到卖冰粉的。陈岩买了四碗,蹲在马路牙子上吃。小儿子吃得满嘴红糖,他突然说:像不像咱们刚来重庆那年
桑雅琴鼻子一酸。那会儿他们穷得只能买一碗冰粉,两人分着吃,还互相让。
爸,我还要!闺女把空碗递过来。
陈岩掏出十块钱:自己买去!买三碗!
桑雅琴看着闺女欢快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钱是越来越多了,可有些东西,再也回不来了。
4.
雨停了。
桑雅琴把信纸按在胸口,湿漉漉的旗袍贴在身上。露台的地砖沁着凉气,脚底板都冻麻了。
陈岩你个老东西。她对着空气骂,走都走了,还招我哭。
屋里电话响个不停。她光着脚走回去,来电显示是儿子陈桑。
妈!您怎么不接直播啊儿子嗓门大得炸耳朵,粉丝都在问寿星去哪了!
桑雅琴把电话拿远点:老了,折腾不动了。
那明天家宴...
取消。她打断儿子,我出门。
挂掉电话,桑雅琴拉开衣柜。最里头挂着件红绸子衬衫,是陈岩去年给她买的。标签都没拆,在黑暗里泛着冷光。
穿这么艳像什么话。当时她这么嫌弃。
现在她把衣服抖开往身上比。镜子里的老太太满头白发,衬着大红料子,像棵老梅树开了花。
天蒙蒙亮时,桑雅琴摸出那把老钥匙。沙坪坝站前路17号,他们发家的第一间铺面。
早班公交空荡荡的。司机从后视镜瞅她:阿姨这打扮,去参加婚礼啊
去见个人。桑雅琴望着窗外。江面上飘着雾,跟三十年前好像。
站前路早变样了。当年坑坑洼洼的马路,现在铺着平整的沥青。17号夹在奶茶店和链家中间,卷帘门锈成了黄褐色。
钥匙插进锁眼,咔嗒一声。尘封的气息扑面而来,混着花椒和陈年木头的味道。
桑雅琴打了个喷嚏。阳光从门缝漏进来,照亮角落里堆着的旧算盘、褪色的奖状,还有墙上用粉笔写的价目表——螺丝钉
0.05元/个。
老板娘回来啦
桑雅琴吓得一哆嗦。门口站着个佝偻老头,手里拎着豆浆油条。
老刘她眯起眼,你还活着呢
粮油店老刘笑得露出豁牙:陈哥临走前,把这钥匙给我一把。说你要是来了,让我给你热豆浆。
桑雅琴鼻子一酸。陈岩连这个都算到了。
老刘颤巍巍指向阁楼:上头有东西,陈哥不让我看。
木楼梯嘎吱响。桑雅琴爬上去时,扬起的灰尘在阳光里跳舞。
阁楼正中央摆着个东西,蒙着蓝布。看轮廓像...
她猛地掀开布。
是架立式钢琴,漆面亮得能照人。琴盖上放着张纸条:给会跳《红色娘子军》的桑姑娘。
桑雅琴腿一软,坐在积灰的板凳上。1972年文艺汇演后台,陈岩确实说过这话:你弹钢琴肯定比跳舞还好看。
可她从来不会弹。
翻开琴盖,白键上贴着小纸条,写着123。陈岩歪歪扭扭的字迹:照谱子按就行。
谱架上夹着张手写的乐谱。桑雅琴眯起老花眼——《北京的金山上》,他们第一次约会时看的节目。
手指按下去,第一个音就错了。她在空荡荡的商铺里笑出声:死老头子,净出难题。
老刘在楼下喊:桑姐!你手机响半天啦!
是女儿发来的抖音链接。点开一看,昨晚生日宴的视频被剪成了卡点短视频。配文是:69岁潮姐姐,活成女人最美的样子。
评论区炸了锅:
奶奶缺孙女婿吗
这气质绝了!
求同款旗袍链接!
桑雅琴撇撇嘴,正要关掉,突然瞥见一条评论:阿姨跳《红色娘子军》那段能发完整版吗
她手指一颤。去年社区重阳节活动,她确实即兴跳了一小段。陈岩坐在轮椅上给她鼓掌,笑得像个傻子。
手机突然弹出视频通话。桑雅琴手忙脚乱按了接受,屏幕里跳出小孙女的脸。
奶奶!你上热搜啦!孩子尖叫声刺得耳朵疼,粉丝说要众筹给你开演唱会!
桑雅琴赶紧把手机拿远:胡说八道什么...
妈!女儿挤进镜头,老年大学艺术团刚联系我,问您愿不愿当指导老师
阳光暖烘烘地照在背上。桑雅琴望了眼钢琴,陈岩的字条在光里微微发亮。
行啊。她听见自己说,不过得从基本功教起。
挂掉电话,她继续戳钢琴键。断断续续的旋律里,仿佛听见陈岩在笑:桑姑娘,节奏错了!
要你管!她对着空气回嘴,眼泪却砸在琴键上。
老刘端着豆浆上来时,桑雅琴已经弹得像模像样了。老头放下碗就掏手机:我给录一段!陈哥说要是你弹会了,得拍给他看...
话说到一半突然噎住了。两个老人对着钢琴沉默。
最后是老刘先开口:陈哥走前天天来这擦钢琴。癌细胞都扩散到肝了,还非要自己调音。
桑雅琴摸到琴凳底下有东西。拽出来一看,是陈岩的旧工装裤,口袋里鼓鼓囊囊的。
倒出来三颗水果糖,包装纸都褪色了。和1972年夏天,他塞给她的一模一样。
这个傻子...桑雅琴剥开糖纸,橘子香精的味道冲进鼻腔。化在舌尖上,甜得发苦。
她突然站起来:老刘,帮个忙。
半小时后,卷帘门哗啦啦全拉开了。阳光洪水般涌进来,照亮墙上的老照片、掉漆的柜台,还有那架锃亮的钢琴。
桑雅琴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就像四十年前看店那样。路过的小姑娘探头探脑:阿姨,这店卖什么的呀
卖回忆。桑雅琴笑着指指钢琴,想听歌吗免费的。
她弹起《北京的金山上》。手法生疏,好几个音都错了。可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人跟着哼起来。
弹到一半,桑雅琴突然停下。她看见马路对面站着个人,蓝工装,乱蓬蓬的头发,像极了年轻时的陈岩。
同志,你东西掉了。那人走过来,手里举着片梧桐叶。
桑雅琴眨掉眼泪才看清,是个送外卖的小伙子。树叶是刚从树上掉下来的,还沾着雨水。
谢谢啊。她接过树叶,轻轻放在琴盖上。
傍晚女儿开车来接她,看见钢琴惊得合不拢嘴:爸什么时候藏的这宝贝
他呀...桑雅琴摸着琴键,主意多着呢。
回家的路上堵车。桑雅琴摇下车窗,江风带着水汽扑在脸上。远处南山隐在暮色里,像幅水墨画。
妈,艺术团的事...
我去。桑雅琴打断女儿,下周一就去报到。
女儿偷偷瞄她:那集团并购案...
让他们等着。桑雅琴望着江面上的游船,我还有个曲子没练熟。
夜里下起小雨。桑雅琴穿着陈岩的旧衬衫睡觉,袖口还带着机油味。半梦半醒间,好像有人轻轻哼着《北京的金山上》。
她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老陈,我明天要去跳舞了。
雨打在窗台上,像谁在轻轻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