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未歇,窗外的霓虹如血。
柳如烟站在摩天高楼的天台,手机屏幕上最后一条信息还未发出,黑色的保时捷已如脱缰野马,朝她冲来。失控的车灯刺破夜色,在她瞳孔中炸裂成无数碎片。
她本以为那是结局。
却不料醒来时,耳边响起的是丝竹弦乐与侍女低低的唤声。
小姐,吉时已到,请更衣进宫。
铜镜之中,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缓缓浮现。精致若玉、红唇似血,鬓边点缀金钗,一如古画中走出的贵女。
她成了大楚王朝宰相柳文川之女,还是庶出——那种生来就注定要为家族牺牲的身份。
更诡异的是,她的脑海里浮现出两个如梦似幻的碎片:
一个在冷宫中,厚雪漫天,赤脚奔逃,最后冻死在废井旁。
另一个,在寝殿中血流成河,怀中孩子还未来得及啼哭,便随她一同埋骨香炉山下。
那是她吗
还是曾经的她
三段命运,如丝如缕,纠缠在她灵魂深处,仿佛命运在嘲弄她:既然你求活,那便再试一次。
她不信命,前世在商场杀伐果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从不向命运低头。如今,就算身陷宫阙,她也绝不会再做那任人宰割的羔羊。
红罗披身,一步步踏上金銮殿前的朱玉台阶。
她一袭火红嫁衣,簪花如焰,曼陀罗般妖冶盛放——
那是毒,也是救赎。
身后议政大臣低声私语,殿前仪仗肃然列立,而九重宫阙之上,那位高坐龙椅的男子,正冷冷俯瞰她——柳景宸,大楚皇帝,她未来的夫君。
他们的目光隔空交汇一瞬,仿佛万千宿命在此刻卷土重来。
她抬眸微笑,唇角带讽。
这一世,我柳如烟不为权臣,不为帝妃,不为谁的牺牲。
只为自己,执掌命轮。
1
春寒未褪,宫门森冷如铁。
柳如烟一身烟罗宫裙,立在承德殿外,眸色如水,却看不出半分惶然。
她不过初入宫闱,便被册封为才人,赏赐连连,冠上芙蓉居主的封号。后宫众妃听闻这位新晋宠妾是宰相庶女出身,心思各异。
而她自己,却在红墙碧瓦之间,打量这金色牢笼的每一道缝隙。
娘娘,皇上今日或会召见您,若能得宠,可千万要谦恭得体。侍女绿螺小声提醒。
柳如烟轻轻一笑,声音柔媚:我自有分寸。
她不是第一次踏进这片宫墙,只是——换了身份,换了时代。
她记得冷宫角落那具赤足冻死的身子,也记得产床血泊中婢女惊慌失措的哭声。
三世轮回,终归于此。
她必须比任何人都更懂得生存。
承德殿的正门倏然开启,一道高大身影自金光中而来。
柳景宸,一袭墨金朝服,眉目冷峻,眼中不带丝毫温度。
可就在他目光扫过柳如烟时,竟顿了一瞬。
她明明低垂眼睫,却似在不经意间回望,似水柔波中藏着万千锋芒。
他轻启薄唇:
你就是……柳文川之女
回陛下,臣女柳如烟,拜见圣颜。她盈盈一拜,声音不卑不亢。
这一眼惊鸿,落入满朝目光中。
朝服册封礼,设于景仁宫外庭,是后宫妃嫔间的初次交锋场。
柳如烟被安排立于第四席,虽不是贵妃之位,却在众才人之上,引得低阶嫔妃们暗地咬牙。
她悄然观察四周,一一记住那些眼神藏刺的面容。
柳妹妹初入宫中,可有不适言清婉身着素蓝纱衣,柔声靠近,目光盈盈如水。
这位德妃尚位不高,却颇得皇后赏识,宫中行事也颇得人心。表面一派温婉,实则处处暗藏试探。
柳如烟含笑致意:承蒙姐姐关照,一切安好。
这礼仪可繁琐得紧,柳妹妹莫要行错了分寸,惹圣上不悦。她轻掩红唇笑,语气却似不经意提醒。
柳如烟眸光一闪。
果然。
礼仪官正朗声念诵册文,却在关键一节中,突然顿住——
她的册文,被人悄悄调换了一页!
只需她迟疑片刻,便是对册封大典不敬,轻则责罚,重则贬黜。
众人目光纷纷投来。
柳如烟却步伐不乱,唇角含笑。
她看也不看礼官那一页,而是从容行至台前,素手拈起一朵芙蓉绣花,淡然开口:
才人柳如烟,谨遵天命,谢皇恩隆宠,愿守宫规、承宠不骄,谨慎自律,以报圣德。
她借花应礼,字句无误,姿态端庄婉婉。
太监总管顿时露出惊讶之色,皇后在帷幕后轻轻点头。
而言清婉,只能低头掩住那瞬间收紧的指节。
柳如烟退下后,眼角扫过她一眼,语气低柔,却一句轻飘飘传出:
姐姐方才提点之恩,妹妹记下了。只是……这礼文之事,本应交由内务府审核,怎会突然改页
是不是……有人动了心思啊
她笑意清浅,声如风过耳畔,却在清婉心中划下一道血痕。
回宫后,绿螺压低声音:娘娘,奴婢在御花园那头听见言贵人身边的嬷嬷说……这册文的事,是早有人安排好要看您出丑的。
柳如烟轻抚香炉边沿,眼神幽深。
她不急着出手,是要先试探我的底线。
娘娘的应对简直绝了,奴婢都替她脸红。绿螺咬牙。
她却摇头:这只是前奏。
她回到芙蓉居,夜深未眠。
案几上铺开一页空白的册簿,上面是她让人偷偷绘制的宫中人物关系图。
她圈出言清婉三字,落笔停顿。
——在她记忆的另一世冷宫中,言清婉是高居贵妃之位的宠妃。也是她流产那夜,唯一恰好不在的人。
而在她被赐毒酒的前一世,是言清婉奏请皇后清理宫风,首发点名者,亦是她。
三世命轮,每一世,清婉都在。
她起身走到铜镜前,望着镜中的自己。
眉若远山,眼如秋水。
但这副皮囊之下,藏着的不再是任人摆布的才人,而是——
重生归来的猎人。
她缓缓点燃香料,一缕青烟直上云霄,犹如千丝万缕命运之线,被她一寸寸抽出、剪断。
这一局,我不再是棋子,而是执棋人。
2
烟华殿新启,紫檀雕窗,金丝软帐,处处富贵极致。
赐殿的旨意来得毫无预兆。众人尚未从芙蓉才人册封中缓过神,柳如烟已被皇帝赐下独居殿宇,宫名烟华。
烟起华落,婉转如风。皇帝在殿前亲口念出御笔题词,目光深沉。
众妃低头行礼,眼底翻涌的是不加掩饰的艳羡。
她身披绯色织金长衣,步出殿门时恰有落日西斜,霞光映她眉眼,仿佛一团灼灼不灭的朱砂火。
柳如烟盈盈施礼:多谢圣上隆恩。
柳景宸凝视她数息,低声笑道:
朕说过,你该住在花开最盛的地方。
这句话传入后宫时,被添油加醋成了帝王定情。烟华殿前,自此不缺窥视耳目。
可只有柳如烟自己明白,这样的宠爱,不是赏赐,而是警告。
皇帝的目光,太冷,太静,太清晰。
仿佛她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都在他掌中,被逐层剖析。
陛下今晚设夜宴于凤池殿,娘娘也在请列。绿螺传来消息,声音里难掩惊喜。
这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上一次被请,是敬妃生辰,那是正二品呢!
柳如烟却只是淡淡一笑,手中未停,继续描红那封从宫人处拿来的香囊样式图。
凡是太热闹的地方,越容易藏刀。
凤池殿夜宴,月光倾洒如水。
宫女如云,乐声悠扬,御座旁,柳景宸一身玄衣金纹,神色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入席。
她低头行礼,那一身淡紫色纱衣宛若月下幽兰,引得众人目光流转。
言清婉坐于右侧,面带微笑,语气温柔:
妹妹初入宫,能得皇上如此宠幸,真是我们这些做姐姐的福气。
柳如烟含笑回敬:姐姐说笑了。宫中最重礼仪规矩,妹妹一日不敢忘。
她看着桌上银碗中那碗莲子羹,眼底泛起一抹冷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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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碗汤,是被人换过的。
一丝幽香中透着若有若无的药气,掺入滑胎之物。
娘娘,这羹凉得快,奴婢再去为您温热一盏。绿螺适时跪下,带走汤碗。
柳如烟垂眸,将藏于袖中的一物,轻轻落入言清婉席后婢女的食盒中。
——凤血簪,一种宫廷上等红玉雕制,只有三位主位妃嫔可配。
若非她早有防备,从一名不甘被弃的宫人手中得了这簪子,今夜或许便真要身败名裂。
不过一刻钟,殿外传来惊呼。
禀皇上,清婉贵人席下婢女食物中发现凤血簪——此物非其身份可用,恐有冒犯宫制之嫌!
言清婉顿时变色,连连否认。
柳如烟面露疑惑,似是惊讶道:
凤血簪怎会出现在清婉姐姐处……若真有刺客藏器于膳,岂不是……意图不轨
她轻轻掩住唇角,一副惊惶模样,偏偏那一抹水光潋滟,竟让皇帝的视线凝在她脸上多停了片刻。
柳景宸端起酒杯,未言一语,眸色愈深。
太监已传旨:查!传御膳房、巡夜营、凤池殿所有侍婢!
柳如烟安坐席中,端起玉盏,轻啜一口桂花酒。
——一次立威,不需流血,只需,露刀尖。
夜宴散后,柳景宸召她独饮。
烟华殿中香暖帐软,银灯如豆,皇帝靠坐案前,语气却少有地低沉:
你知道是谁在动手
柳如烟不答,只是轻轻为他添酒。
陛下宠臣妾,是臣妾之幸。可后宫之中,步步荆棘,若无心计,怕连命也难留。
她的声音,像从烟雾中传来,柔而不懦。
柳景宸看着她,忽而笑了。
你比朕想的,更聪明。
他指尖拈起她一缕发丝,眼神沉沉。
可太聪明的女人,不一定长久。
柳如烟抬眸,眼波清澈:那臣妾愿长久地糊涂着,只为守得烟华一隅安宁。
这句话一出,空气仿佛静了半拍。
柳景宸目光微凝,终于收手。
他起身时语气淡然:
好生养着吧。烟华殿,不会缺你想要的。
他走后,绿螺从暗处走出。
娘娘……奴婢刚听说,言清婉已被暂禁足,敬妃也被传话警告了。
柳如烟靠坐榻上,眉心微蹙。
陛下对她们,终究还是留了三分情面。
绿螺不解:那为何还宠您至此
柳如烟笑了笑,望向窗外。
因为我不是他的妃子,是他的棋子。
他宠,是为了看我动。
他不宠……才是准备下手。
她轻抚小腹——此刻还空空如也,却已成众矢之的。
而她要的,不止是活下去。
是——
让那些推她入死的手,亲手握住地狱的门环。
而柳景宸——那个让她看不清眼底深意的帝王,终将是她命运中的最大谜团。
那一夜的灯火,似映出他眼底的一抹悲悯,如同千年前,曾经辜负过谁的眼神。
可她已经没时间感怀了。
阴谋未歇,前路未明。
她必须先赢下下一局。
3
御花园初春,百花将绽未绽,风过时有冷香。
柳如烟身着银灰缎衫,踏着青石径缓步而行,眉眼低垂,似在思索,却每一步都算得极稳,恰至那座假山转角。
一抹绛衣已立于彼端,负手而立。
太子柳景然。
身为储君,他容貌俊朗,举止有度,却少了皇帝那种令人窒息的克制与深藏。他站在一株盛开的腊梅下,眼神比花更冷。
烟儿,竟是你。
声音落下时,他嘴角略勾,像极了年少时的柔情。
她微一颔首,退后三步,行礼不低也不高:
臣妾叨扰太子清赏了。
他轻笑:
我们之间,还要如此生分
她沉默半息,微抬眼,道:太子如今身份尊崇,我不过是宫妃,哪敢越礼半寸。
——每个字,柔中带刺。
太子眼底划过一丝复杂。他曾少年时对她动心,在她入宫前,甚至托人求封亲事。
可柳如烟拒了。
后来她进了宫,成了皇帝的人,他便将旧情封进权谋。
可今日再见——她眉眼清冷,神情疏淡,却仿佛一柄藏锋的玉刀。
他忽然问:你幸福吗
柳如烟一怔。
太子望着她,低声:
父皇……不是个容易托付真心的人。
她垂下眼睫。
不托付,也不需真心。
宫中女子,只要活得稳。
风吹梅花簌簌落下,落入她发间,太子抬手替她拂去,动作温柔至极,却在靠近的那一瞬,她骤然转眸:
太子殿下若是对臣妾存有怜惜,不如节制些与中书令之子往来。
太子指尖一顿,脸色微变。
她步步紧逼,轻声如丝:
中书令府连日暗访户部,查账三年,调兵五营。此番动作,非是储君能随意而为。
柳景然目色一沉:你在监我
她摇头:我不过是一介女流,怎敢监殿下
只是偶尔听宫人私语,有人说,太子殿下——心急了些。
空气骤冷。
她转身离去,裙摆扫过碎石,无声却凌厉。
留下太子立在原地,目光如冰封寒潭,半晌未动。
夜,烟华殿。
绿螺将一封丝帛放在案上。
娘娘,这是今晨洗衣局送来的回信。
柳如烟展开,眼神微动。
洗衣局,是宫中最底层的地方,却是消息最密集的源头。
她靠在软榻上,指尖轻敲扶手。
将这封帛书,连同我前几日的笺件,一同送去御书房。
绿螺惊讶:娘娘,是要……
是。她语气淡然,却字字带锋。
让皇帝,看到他亲儿子的野心。
翌日,御书房。
柳景宸翻阅完信件,面色沉静如水。
看来她,已经察觉很多了。
他手指轻敲案几,嘴角勾起极轻的弧度。
从未被教导如何谋朝之事,却能洞悉朝局暗潮……她的聪明,远超朕的预期。
王公公低头:娘娘这般作为,怕是打草惊蛇了。
柳景宸抬眼,眸光凌厉:
那就趁蛇出洞,一剑封喉。
太子这盘棋,已走得太久。
他将丝帛焚于铜炉,火光中,烟影缭绕,仿佛她的影子,在风中浮动。
那张清冷又温柔的脸,竟在他心中,挥之不去。
三日后,朝堂震动。
中书令之子突然被召入大理寺审讯,罪名私调军备,暗改律章。
太子虽未被点名,却面色大变,连夜入宫求见皇帝,却被挡于御门之外。
圣上有旨,太子暂居思贤宫,禁足月余,静心思过。
那日后宫风声鹤唳。
有言:
太子已失宠。
烟妃递的那一封密笺,就是压垮太子的一根稻草。
她不止美,还极聪。
怕是有一日,连朝局都握在她手中。
烟华殿前,宫女回报:
陛下方才亲送暖玉梅瓶,言辞极和。
绿螺眼亮:娘娘,圣上这回,是真的信您了!
柳如烟却低笑一声,眸中光如雪冷。
信我
不过是我投了他想听的话,掐了他想剪的枝。
这场棋局,我只是比太子……下得更快一步。
夜深。
她独坐灯前,将那封未寄出的信,轻轻撕开。
那是她写给太子的,一封未寄的情笺。
她曾犹豫过。
是不是该再给那个少年一个机会。
可她回头看了眼镜中自己。
那张脸早已不是年少初见时,那个敢笑敢闹的女子。
她如今的眼中,藏的是火,是冰,是一座正在崛起的王座。
她低声呢喃:
烟妃未必只是红颜。
她若愿,能覆朝。
窗外,冷香袭骨,夜深沉。
她的影子落在窗纱上,一步步朝命运深处走去。
无人知晓,她下一步,要吞下谁的心脏。
4
夜雪如织。
烟华殿的灯,彻夜未熄。
柳如烟再次梦见了那个雪夜。
她穿着薄纱寝衣,跪在冷宫的石阶上,血从唇边缓缓滴落,胸前一柄短剑。
一身血红,染透冰雪。
而她看到的最后一幕,是柳景宸骑马离去,盔甲铮亮,眼神寂冷,仿佛从不曾认识她。
她在梦里挣扎着喊:不要走!
可风雪将她的声音吞没,连回音都未曾留下。
醒来时,指尖冰冷,额角沁出冷汗。
娘娘,又是那个梦绿螺忧声问。
柳如烟点头。
每一次,都更清晰。
我曾死过,不止一次。
她换上常服,独自前往藏书阁最偏的一角——那里的女史李氏,早年受惊疯癫,常年喃喃自语,被弃于人前。
可她常写奇异字符,在墙上刻轮回之图。
今日见柳如烟来,李氏忽然停止颤抖,抬头时,眼神竟一瞬清明。
她盯着柳如烟喃喃道:
你本不属于此世。
是帝星落地,引你归位。
你身负三世魂,每一世,皆死于命运之锁。
柳如烟屏息:为何是我
李氏用指尖沾水,在墙上画下一图。
图上,是三重影像重叠——一个在冷宫,一个在战场,一个……竟披着嫁衣,血流成河。
你与那帝王,皆为破命。
天道不容共生,一方得势,一方必亡。
你既已醒,便要做抉择。
柳如烟盯着那图,忽然意识到自己前世的死,都与一个人有关。
柳景宸。
那夜,雪再度落下。
她独坐香炉前,灸着手腕。
绿螺不解:娘娘这是
调气养魂。她淡声,有人在我梦里动了手脚。
她已然意识到——梦并非虚妄,而是前世残魂借宿今生。
她将所有梦中细节记录在纸上,反复推敲,终于拼合出第一世之谜:
她是武将之女,而哥哥则是拥兵自重的镇边侯。
柳景宸彼时为太子,为稳固储位,亲手以谋反罪名斩了镇边侯——她的兄长。
她当场拦剑,被斥为情乱军心,流放冷宫,刺杀未遂,死于寒冬。
她指尖发抖,眼神却冷静至极。
——原来那份寒冷,是从骨血里带出的。
当晚,她请见皇帝。
御书房中,灯火摇曳。
柳景宸看着她,眉眼微蹙:
你近日,心神不宁。
她直视他,眼中无惧:
陛下可还记得,当年亲斩镇边侯一案
他身形微震,却掩得极快:
那是朝堂之事。
她冷笑:
是,朝堂无情。可你那一剑,斩的,不止是兵权。
是我前世的命。
柳景宸沉默许久,终缓缓开口:
我记得。
你不该出现在那日刑场。
若你不拦剑……你不会死。
她声音几近哽咽:
你宁可要江山,也不要我命
他目光如冰,低沉道:
你与我皆是破命之人,我若念你,必受天谴。
我……不敢爱你。
那一刻,她看着他,泪未落,笑却已冷。
好一句‘不敢’。
那就看看,这一世,是我毁命,还是命毁我。
她转身离去,身后雪落如织,皇帝久久未言。
自那夜后,烟妃于宫中愈发沉静。
她不再明争暗斗,也不再试探情意,只专注于修书、问卦、研图谱。
皇帝暗中遣人探查,终得一卷密图。
图上,赫然为三生宿命图。
此女,魂有三,命有煞。
若其执念未除,终将破局。
柳景宸闭目良久。
王公公低声问:陛下要如何
皇帝只说一句:
顺命者亡。
逆命者……或可存。
那夜,他亲赴烟华殿。
她正于庭中焚香诵书,灯下眉眼温柔而冷。
他站在她身后,轻声唤她:
如烟。
她没有转身。
你还会恨我吗
她淡淡道:
我不恨你。
恨,是因为还在乎。
而我,已经学会不在命里找你。
沉默如雪,将两人笼住。
片刻后,她轻轻一笑:
你曾舍我于前世,为帝权。
那这世,便由我来决定,谁生,谁死。
看看到底,是我破这命,还是这命……来毁我。
灯影摇曳,影影绰绰,她的背影与火光交叠,如同将命运握在掌心。
这一世,她不再是被命运牵引的女子。
而是,要反过来主宰命运的女人。
5
天光微启,朱雀门外,红鸾星动。
风,穿过烟华殿残留的香火气,吹入一座冷冷宫墙。
柳如烟立于铜镜前,披红绣衣。
眉心点朱,唇不施脂,却艳若孤火。
她自问:
这一身红,是嫁衣还是战衣
两日前,她终于动了最后一颗棋子。
她将一封密信递给了御史中丞,那是她父亲柳绍廷私通齐国使臣、盗用赈灾银两的确凿证据。
信末,还有她亲手所绘的收银路线图。
那封信,如惊雷入水,三司六部轰然震动。
最初,朝堂上只敢低语:柳家女怎会倒打亲父
而后——
她是在斩断皇帝身边最后一条傀儡绳索。
柳绍廷是皇帝少年旧臣,亦是他笼络文臣的旗帜。
一旦他倒,皇帝失了中书系根基,如烟便成唯一平衡者。
但她,根本不打算平衡。
她要颠覆。
太后久病不愈,长居寿宁宫。
皇后外表柔顺,实则心机极深,掌礼部多年,早有不满。
柳如烟借势,与两人密谈三日,祭出一封太子密谋废储的前朝旧案,配合柳绍廷一案一并交出。
她说:既然皇权交错无章,不若让太子早立,另开新局。
皇后冷笑:你不是最得宠的妃子吗为何帮着废他
柳如烟轻轻一笑:
我得的宠,从不干净。
我也不信宠。
太后轻轻点头。
此女,不是妃,是棋。却偏偏,是最锋利那枚。
当夜,一道协理国政诏书自寿宁宫发出。
大殿之上,百官哗然。
柳景宸召集朝会,正欲驳回,却见如烟红衣缓步而来,站于丹墀之下。
她手执象牙笏,跪而不拜。
臣妾本为红尘中人,不该言政。
但今日,奉皇后懿旨、太后口谕、六部印信,请陛下,交出印玺,立太子为新君。
那一刻,朝堂静得落针可闻。
那一夜,宫中无人敢语。
皇帝独坐金銮殿,一盏清酒未动。
他问王公公:
你说,她是因恨我才来夺权
王公公垂首:陛下深知烟妃性子,她若只恨,断不会留下凤血。
是的——
那一夜之前,她曾跪于御医案前,以凤血为引,强灸脉骨,只为保柳景宸不被宿命反噬。
她说:我逆命,只为他能活。
如今,她却亲手夺去他全部权柄。
他笑了,眼中却尽是疲惫。
她不该信我,却终究信了。
我不该爱她,却终究爱了。
那夜后,他白了一头发。
次日清晨,他传诏:太子即位。
金玺一落,龙椅空悬。
天下改姓,而他,退居东宫,成太上皇。
她回到烟华殿,坐在那早已熄灭的香炉前,独自缝了一袭旧衣。
那是她初入宫时的常服,素色素袖,毫无珠翠华饰。
绿螺落泪:娘娘真的……要走
她轻声:
他卸了权。
我,也卸了爱。
那日夜晚,皇帝披白衣而来。
殿前无侍,他与她独坐,一壶薄酒。
他说:如烟,我若不是皇帝……
她打断他:
可你就是。
你那一剑杀了我兄长,你那一宠毁了我三世。
可你也曾救我性命,封我为妃,赐我尊荣。
我这一生,欠你,也还你了。
她望着他,泪不落,眼中是海:
你不该爱我,却终究爱了。
我不该信你,却终究信了。
她说完,起身便走。
裙摆掠过他膝前,却再无回头。
他未追,只轻声呢喃:
如烟,我此生最错的事,不是舍你于前世。
是今生,竟舍不得你。
她走的那日,天未明。
却早有百官跪于丹墀两侧,身披朝服,不敢仰视。
红衣王妃,将去问天。
但朝堂,无人不颔首。
百姓暗中传她名:凤血换骨,一掌倾朝。
有人问她去往何处。
她只说:
去做我自己。
长街尽头,她回头望了一眼皇城。
风将她的披风吹起,那一抹朱红,如血色晚霞,映在众人心头。
凤血换骨,既是涅槃,亦是诀别。
她不曾做皇后,却成了帝心中,唯一的王。
她不曾得天下,却被天下铭记。
红衣一袭,盖过千军万马,换得一朝清明。
6
风过江南,水动桃花。
她再不是烟妃柳如烟。
她是如医馆的小主,姓柳,名烟,传说中能用银针救人三魂七魄的神医。
晨起煎药,午后施针,傍晚剪灯书字,偶有孩童来念:医者仁心,病者无罪。
她会轻轻笑。
没人知道她曾站在天子脚下,一人之下,万人跪伏。
现在,她只为村民祛风寒、治沉疴。
只为一个孩子,熬好每一碗粥。
那是她和柳景宸的骨血。
当年她离宫前夜,一封密信,一枚玉牌,一瓶药,一滴泪,全都交予他。
她说:你若留得住命,便该留得住命脉。
小孩名叫阿璃,七岁,好动,笑时一双眼弯弯。
她教他读字识礼,教他行医不可分贵贱,却从不提他生父的名。
只是有时夜里,孩子睡熟,她会伏在灯下翻那本陈旧手札——《烟书》。
三世记忆,尽数笔落。
墨迹深处,有泪痕渗透旧纸。
第一世,我是江湖女子,死于你剑下。
第二世,我是藩王之妾,被你献祭和亲。
第三世,我是你的宠妃,却亲手让你白发。
这一世,不求因果,不问输赢。
只愿我醒时,是我自己。
某日黄昏,她听见村口孩子唱歌:
金阙银灯夜未央,谁家玉阶红泪长。
她手一颤,那是旧宫词,是她初入烟华殿时,教宫娥唱的调子。
她未出声,只转身离去。
她知道,朝中余音未绝。
可她,不想回头了。
镜头转至北地西山。
终年风雪的行宫里,一位白发老人独坐榻前,手中翻着那本《烟书》。
灯影摇曳,他忽然仰天长笑:
终是你赢了。
我江山在手,却失你于人海。
无人应他,他却笑得热泪盈眶。
窗外雪正大。
他未出声,只命人在宫墙上刻下一句话:
若有来世,愿你不识帝王,不堕宫墙。
数年后,春回江南。
桃林初绽。
柳如烟身着红衣立于树下,望着一树花落,眼中不悲不喜。
她对阿璃轻声说:
娘亲曾做过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有宫殿,有兵戈,有一个爱她的人。
可醒来后,她更爱这山水与人间。
阿璃问:梦里的那个人去哪了
她摇头。
不知他在梦里死了,还是我在梦里死了。
她望向远方,桃花如雪,风吹衣袂。
她忽然轻轻一笑:
愿此一生,无皇,无权,无你。
那一刻,她红衣如焰,却已无焰心。
她从帝王心头走来,终归红尘人间。
尘归尘,梦归梦。
三世浮华,一念散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