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授他以柄 > 第一章

大京危在旦夕,谢亦给慕临渊写了封信,整整半月都杳无音讯。
城破之际,他如天神降临,俊美容颜尽显轻佻和风流,望着谢亦,薄唇轻启:阿亦你失约了。
后来谢亦命不久矣,她对慕临渊说:阿渊愿你以后得一知心人,此生共白头。
终生与他不复相见,而他为了对她的承诺,守了东唐整整十六年,最终回到了崖山,却好似望见了故人归。
第一章:一封信
Chapter1
季夏朔日亥时,长宁殿外依旧飘雨。
殿内盆中冰块消融还余些,整个屋子炎热渐弥散,深宫殿宇旷寂,谢亦轻哄着榻上的孩子,微动如风的脚步声被她捕捉,她倏地抬眸,望着来人眼中寒星顷刻散去。
来人着青色流裙,浑身淋湿,发与脸都流淌着水珠。
娘娘。青儿瑟缩着发白的唇唤谢亦,神色无奈,这孩子可是李庆的亲外甥,不如咱们把他……
谢亦摇着拨浪鼓,孩童银铃般笑着,她几不可察地叹气:青儿,你觉得这孩子能被送那吗
青儿迟疑道:不能。
送去,届时李庆就可以挟这孩子令诸侯逼宫。谢亦瞧着没有血色的青儿,眼底藏着几分愧疚:你先去换身衣裳吧。
青儿屈膝行礼,顿了顿,娘娘,您已好几日不眠了,再硬朗的身子骨也经不起这般折腾,何况娘娘您……
谢亦心头暖流划过,微笑淡声道:本宫知道了。
琉璃灯影绰约染在谢亦愈发清冷的眉眼上,但嗓音却似春风柔和,轻哼着童谣,将孩子放于软榻并掖好被角,凝望着慕归尘圆润的小脸,几不可察地轻叹一声,这才起身沉默地站立,遥望天幕。
暗色笼罩,犹如魑魅摄人心魄。连年大旱,民因困顿无路,陈然率部揭竿起义,而后各州郡割据而治,平云郡郡守镇守六重镇,亦倒戈斩杀使者,则郡王自立为帝,与慕氏宗亲及李庆等人一路率军征战攻城几日后,被谢家军节节击退,但谢家军也伤亡惨重,而附和起义的兵马还在源源不断赶来。
谢亦垂眸敛神,旋即冷喝一声:出来。
小姐,还是好耳力。蒙面刺客跃下房檐,神情严肃,小姐,老将军已替你安排好了退路,您……
谢亦滞住了下,嘴角勾起淡笑:不必了,既是一国之后,就该尽责,你回去告知祖父,去找那人或许还有一线可能。
小姐,您说得可是平南王
谢亦鬓角泛起苦涩,她点点头,嘱咐道:尽快。
青儿手带着披风从红柱后走出,眼前飞速地闪过一道黑影,定睛,兴许是眼花了,她望向谢亦削瘦萧寂的背影,满是心疼,娘娘,你寒疾未好,还是披上吧。
不打紧,老毛病了。谢亦忽而咳出声,心底叹气,自从崖山一役后,她就如拂柳般虚弱,她道:给我吧。
青儿如释重负,要是娘娘出事,司御阁自己得竖着进横着出,她连带着暖炉一块递给谢亦。
谢亦捧着暖炉,目光眺望着苍山轮廓,问:信可有送出去
青儿点点头,道:已经让谢克快马加鞭往北去了。只是娘娘……这信能有用吗
谢亦眸中露出极淡的苦涩,微微摇头,语气平静:我不知道。
那人会来吗,她是真的不知道,可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了。
重重帷幔被疾风跃起,好似白帛,吹着倾颓凄悲,谢亦就站在舞起的白纱里,忽然说道:青儿,我已为你安排好了退路,半刻钟后你就带着那孩子随郑郎将走暗道逃生吧。她退下碧镯,这个好歹能换点盘缠。
青儿连忙跪在地上,早已泪流满面,娘娘,奴婢不会走的,太傅说人都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奴婢愿做那泰山。
谢亦短暂地笑了笑,拉起青儿:我也不做那强人所难之事……你先下去吧,本宫想独自待会。
是,娘娘。青儿闪着泪光的眼带着笑意,守着殿外去。
谢亦瞧着她的背影,低叹:真是个傻子。而她又何尝不是呢。
青儿离去后,殿内就愈显冷沉,谢亦站在轩窗前,闻着外面的细雨如注,也不知谢克是否平安将那信送到那人手中。
她从未想过竟会有这么一日——
陛下慕光琛确实是个好夫君,先皇后去世,中宫位置整整闲置了四年,但朝堂没人不想把手伸进后宫。何况近年来他身子每况愈下,膝下独一个年幼的嫡子慕归尘,众臣也为继承大统一事吵得不可开交,御书房的奏折堆砌成山,他思虑良久,最终选择了谢家二姑娘,只因她胸无城府,待人和善,并即刻下令封其为皇后,择日入宫。
谢亦接到圣旨后不是没有逃婚的念头,但她深知家国大义,流泪割肉剔骨般烧掉鸿雁千里传来的信,毅然决然踏进了深似海的宫墙,成为天下多少女子羡慕之人。
她住在先皇后的长宁宫,抚养先皇后的孩子,方得以保全谢家一门。
入宫后,慕光琛确实待谢亦不错,赏赐之物都源源不断送往长宁宫,金银珠宝,玛瑙玉器,琳琅满目,应有尽有,就连那珍奇的鲜花都不知换了多少盆。因而宫里人都知道陛下对谢亦甚好,承蒙此眷顾,谢亦并未再见到陛下,渐渐地流言四起,传遍了宫里宫外。
谢亦对此无甚在意,她向来喜欢清净,这般来倒是遂了她的意,只是每日前来请安的妃子总是意有所指,暗流涌动,尤其以气焰嚣张的六妃之首晨贵妃为甚,她对于这些争风吃醋与勾心斗角懒得费神。
晨贵妃好久都未来请安了,她便随意问了个内侍为何。
那内侍说:姜蓉因给殿下下毒陷害娘娘,被陛下褫夺了封号,幽禁在了冷宫。
经过这一遭,后宫的汹涌才算是渐渐散去。
于是,谁也不敢再跑去长宁宫阴阳和算计。
世人皆道她命好,亦嫉妒她容颜。
却无人知曾在漠北笑得肆意张扬的面容,自进入宫中就鲜有笑容。
她的命从来都不由己,入宫还未到半年,慕光琛就病入膏肓,无论前朝还是后宫都虎视眈眈,皇族慕氏宗亲众多,谁也不会服一个只有几岁的小奶娃登基为帝,整日都在谋动着造反,但好在谢亦背后还有谢家军,让他们心存几分忌惮,但当前线战报传来,他们又蠢蠢欲动。
如今都城外的枕戈待旦,已毫不遮掩,而祖父就算驰援,远水也解不了近渴,更何况塞外的北柔人虎视眈眈。
谢亦靠在榻旁微闭眼眸,怀里抱着惊鸿剑,若他们进来了,她哪怕赴死,也得为郑大人他们撤离争取时间。
她想慕归尘好歹也叫了自己几月的母后,也得让他平安离开才是。
那些被吓破胆昏聩的朝臣各个都恨不得远走高飞,没有谁站出愿意与她共商退敌之计,随着这些人的逃命,大京空荡荡,成为名副其实的空城。
这确实是命好啊!
谢亦写下那封信时,大概就能想到见信之人面上是何等的嘲讽不屑。倘若他能收到信,或者他收到了,还愿意打开看一眼的话。
谢亦挥去脑海里那张羁扬恣意的脸,她已然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她对得起自己,也对得起慕光琛给的待遇了。
城外的军鼓一声比一声喧天。
除了每日去养心殿给慕光琛请安和读奏折,谢亦都带着慕归尘在长宁宫看书习武。
青儿最近来禀的次数愈渐增多,起初是宫中的内侍婢女夹带珠宝私逃,谢亦只是点了点头,都是人,大难临头各自飞再正常不过,毕竟留下来性命都堪忧。
但近来这几日,青儿来禀的事儿不大不小。陛下虽不好颜色,但宫中妃位还是挺齐全,母族显赫的都是奉了帖子来给谢亦,谢亦轻描淡写地瞥了眼,自顾地喝着茶,并不打算阻拦,任由这干人等将自家女儿或姐姐妹妹接出了宫。
然而那些娘家不显赫的妃子,为了逃命竟与侍卫暗通款曲,淫乱宫闱又私自潜逃,这或许就是陛下不得人心吧,临到死这宫里竟无一人与他同生共死。谢亦有些好笑地想着,对于他们的这等行径,睁一眼闭一只眼,但阿别也就是伺候陛下的内侍总管来到长宁宫,不苟言笑,嗓音尖细道:请娘娘提前半刻钟去趟养心殿。
谢亦自是知陛下所为何事,欣然答应。
慕归尘练完剑后,就着疲惫沉沉睡去,她进到屋里微微上妆,叮嘱青儿在一旁陪着殿下,等他醒来就把案桌上的书递与他。
青儿点了点头,立马从屏风处取下披风给谢亦,又将她送至宫门外,望着她独自踏着青石板,朝着养心殿而去,路途遥远,她却连一乘轿辇都没有。
也是,宫中的诸人都忙于奔命,谁还有心思管谁是一国之后,不过都是蜉蝣蝼蚁罢了。
谢亦走得缓慢,穿过九曲回廊、太液池才行至养心殿,天色黑沉沉,这显然是暴雨欲来的征兆。
微臣参见娘娘!守卫养心殿的禁军头领齐风腰间别着剑,望见谢亦站在殿外,连忙上前行礼。
谢亦淡笑颔首,平静道:齐头领,陛下还没午睡吧
齐风点头:禀告娘娘,陛下刚差人拿了本游记,此刻正在阅书。
嗯。谢亦轻咳几声,推开门一步一步往里走,里面弥散着熟悉的药味,床榻上的男子墨发披散,脸色惨白,不停咳着嗽,竟吐出血来。
陛下。谢亦不慌不忙地从阿别手中接过茶杯递到慕光琛手中。
慕光琛泛起青筋的手接过,强忍住咳意,明俊颓然的脸浮现一缕笑意,问:归儿呢
谢亦如剑笔直地坐于板凳,坦然地与那双戒备的眼神相撞,她淡淡道:练完剑此时正在午憩,下午还要读书背书。
许是人走茶凉,又或许是还有个人在,慕光琛竟觉着胸口有几分暖意,他把茶喝完,将瓷杯还与谢亦:我还以为谢二姑娘也走了,就去叫阿别去看看,没承想,谢二姑娘还在。他用许久未被提及的称呼唤她。
谢亦心中诽诽,面上仍旧淡笑:城外那厮可是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倘若出宫,等来的就是无止境追杀了。我最烦此类,索性不如等他来。
慕光琛有些错愕,这性子,难怪那人至今都念念不忘。他旋即笑了笑,语气里含着遗憾:我以为还能再撑几年,等归儿大点,可惜天不遂人愿。他漆黑的瞳望向谢亦,问道,谢二小姐可曾悔过
流年往事早就在大雪纷飞那日尽数散去,谢亦面容波澜不惊:一切都是宿命,既已选择,就注定不可回头。
慕光琛望了她半晌,但她实在过于平静,好似潭般,他转移话题,最近宫里如何
阿别正欲回答,被他以目光警告制止。
谢亦拨着流云手串,开口:宫人仓皇逃窜……兰妃与侍卫苟且,卷跑了宫中珍宝已从偏门逃离。
成王败寇皆如此,慕光琛已能平静接受,我于他们既无真心,也无荣宠,能逃脱自是好。
谢亦赞成地点头,见他药喝得差不多,就起身行礼告退。
却听见慕光琛缓缓开口——
谢二姑娘也算仁至义尽,也是时候该走了。
谢亦脚步一顿,回头望向咳血的慕光琛。
我的身子自己知道,已是回天乏术,归儿还小,若我死了,他们会立即攻城,届时你们想走都走不了。趁我还有一息,他们定会与我费番口舌,或是口谕或是遗诏,我总可为你们多争取些时辰,叫他们无暇顾及旁的。
谢亦双瞳乌亮,华灯倾照她面容,她说:可是归儿以后一旦离开,就得东躲西藏,一生都过不了安生日子,陛下可舍得
慕光琛眼眸泛苦:只要他平安活着就好,我相信谢二小姐不会让他置于险境的。
谢亦难得柔软,以她的为人确实不会,这人可算得好,也并不妨碍她答应:我答应你。
没事的话,臣妾就先回去睡觉了。
慕光琛哭笑不得,从阿别那取过兵符,说:我把宫中掌兵之权交予你,待他们送你们抵达漠北,就会自行离去。
听到这儿,谢亦骤然笑了,说:以齐头领执拗的性格,怕是不会遵令。
慕光琛嘴角勾笑:你倒是了解他那犟脾气,他跟了许多年,一路从府内小厮到禁军头领,受了不少苦,却有一身本事,他三十而立还未娶妻,若是因我而死在宫中,也算我的错过,不如你替他相门亲事。
谢亦忽而脑仁疼,管这管那,可她却不得不管,她无奈地应道:行。
谢二小姐如果见到皇弟,请替我说声抱歉。慕光琛又开始不停咳嗽,紧接着吐出大口的血。
谢亦觉得不好一走了之,吩咐阿别打些热水来,随口道:我前些日子写了封求救信给平南王,算算时间应该到了,他手握重兵,如果他肯来,大京就会转危为安。
实则这信送出已半月有余,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皇弟……慕光琛若有所思,心下叹气,他,恐怕不会管这麻烦事。
谢亦揪着手帕的手一顿,若无其事地递给慕光琛:陛下,往好的方向想。
Chapter2
突然外面传来齐风的一声大喝,霎时火光冲天。
闯宫杀人了!闯宫杀人了——外面内侍的急呼戛然而止,紧接着就是震耳欲聋的短兵相接声。
陛下再会。谢亦轻笑,从养心殿的偏门往长宁宫疾走,这儿有齐风等一众禁军守护,慕光琛尚且有活路,可若叛军找到他们,就是螳臂当车。
冽风卷翻她泼墨般的青丝,她呼吸愈发急促,血色彻底从脸上消失,顺着那条僻静的小道她强撑着跑起来,暴雨淋在她脸上和鞋面,宫墙之隔,那边正激烈厮杀。
她回到长宁宫时,衣衫染血的青儿正提剑将慕归尘护在身后,而不满六岁的慕归尘小胖手里拿着把谢亦用沉木做的短剑,这就是他日常习武所用的,约莫是他天资聪颖,比一般幼童启蒙早上许多。
如果母亲未亡,父亲未染风寒,凭借他们的悉心教诲,慕归尘一定会是个明君。
母后。寝宫未点灯,昏惑只见余影,可慕归尘依旧望见了脸满红的谢亦。他挣脱青儿的手,如燕子般投进谢亦怀中,说:母后,不要害怕,儿臣会保护你的。
谢亦敏锐觉察到空气里淡淡的血腥味,她牵着慕归尘的手,望着青儿,眼眸里的幽邃,令青儿陡然一惊,青儿嗫嚅着解释,音却堵在喉咙。
谢亦瞬间就明悟,从抽屉里掏出个瓷瓶丢给青儿:先上药再说。
青儿疾速擦着金疮药,道:暗道里,忽然有人反叛,郑大人为护住我与殿下逃出生天也死在了那。
郑大人是个英雄,那些卑鄙者没有人带路也是必死无疑。谢亦嗓音泛着凛寒。
慕归尘仍心有余悸,紧紧牵着谢亦的手不肯放。
就在这时,咻的一声,一支锋利的箭破雨而来,谢亦目光如霜,银白一闪,箭被劈成两半。她手握着剑,立在天地间,衣袍猎猎作响,嗓音如泉平静:青儿,殿下就交给你了。
是,娘娘。青儿铿锵有力道。
而下瞬间,宫外的叛军拥入,将谢亦三人牢牢围住。
殿外传来狂笑的声音:看来那孩子果然没能逃成功,依旧在这!陛下说了,这刀剑虽是无眼,但谁要是伤着殿下可是要受罚的!
谢亦眉眼锋利,背影高大如山挡在慕归尘和青儿面前,直直瞧着外面的黑漆漆,甚至还能笑出声来。
大踏步进入长宁宫正殿的正是慕氏宗郡王慕则的亲信,他的刀还在滴着血,叫人点燃宫灯,旋即视线肆无忌惮地从慕归尘身上,缓缓从下至上停留在了谢亦的脸上。
谢家女出身高门,才貌双绝,如今瞧见所言非虚,宽服里的身段叫哪个男人见了都无不心生歹意,他欲色泛沉,嘿笑着,却听见身旁之人惊叫道:谢澜沉!
这名尘封多年,未料到竟还有故人识得,谢亦淡笑挑眉。
什么他心瞬间往下沉,目如绵针般死死盯着谢亦,世人都道他战死于崖山战役,怎么可能死而复生,他呵斥,她是谢家二小姐,病秧子一个,睁大你的狗眼瞧清楚。
那一群人赤裸的目光和嬉笑令青儿眸色冷峭,气沉丹田斥道:尔等放肆!这是长宁宫,是一国之后所居之所,娘娘和殿下在此,尔等若敢轻举妄动,定大祸临头。
谢亦忽而瞥了眼青儿,眉目沉思。
慕归尘滞住抬头看,平日里内敛文静但总是轻言细语哄着他的青儿姐姐,竟会这般如此疾厉地吼人。
只是这些官兵不是孩童,不会被一介宫女呵斥住,为首的男人甩了下血刀,而后猛地举起:贱婢找死,竟敢置喙大老爷们的事!随着他一声令下,叛军毫不犹豫落下刀锋。
谢亦一袭青衣穿梭其中,凌厉的剑锋瞬间取下敌之将士的首级。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叛军尸体堆叠,她的青衣沾满了血,脸亦沾满了血,手臂发麻得握不住剑,只是她明白她还不能倒下。
提刀跪着的人缓缓起身,狞笑:原来谢澜沉还真是个女子,如今这已被层层包围,你就算再厉害又如何,弓箭手!
谢亦忽而轻笑出声。
谁知殿外忽而万箭齐发,犹如齐谙之鸣,紧接随着嘭的一声,那把大刀哐当坠地,而后闷哼一声,狰狞男人的高大身躯轰然倒地。
一支羽箭破空从他脑后射入,从额心出,锋利的箭尖还带着红血……
谢亦撑着最后口气掏出干净的帕子,轻捂住慕归尘的眼睛。
漆黑朦胧里,暴雨汹涌,长宁宫正殿之外,那人放下了手中的长弓。
天色昏暗,谢亦瞧不清那人的脸,他骑在威风凛凛的战马之上,身姿笔挺,浑身杀气森森,但她很确定他来了。
他终究还是来了,谢亦漆红的眸嫣笑。
那人看见了谢亦,冷冽的眼眸极快浮现笑意,继而又是副冷淡不羁的模样,懒懒地吐出两字:拿下。
听见那清洌的声音,慕归尘小小的身躯一颤,嗫嚅着唇问:母后,他们是来杀我们的吗
谢亦温柔道:不是,是来救我们的。
则郡王的人前一刻还在得意洋洋,现如今却在这长宁宫里身首异处。
谢亦笑了。
她轻声道:青儿,拿壶酒来。
青儿面露为难和焦急,直到看见外头欲策马离去的男人点头,她才回道:好。
此时一个黝黑消瘦的男人将挂着血的剑擦拭干净,这才大步流星走过来,瞧了眼谢亦,恭敬地说:长宁宫歹人已尽数擒住,娘娘和殿下无须害怕。
谢亦偏头,低低笑着,随性地把酒壶扔给了男子:多谢。
这男子怔愣地看着怀里的酒壶,赶紧捧起,说:这酒娘娘您还是自个喝吧。
谢亦轻咳着,脸带笑意,救命之恩,一壶浊酒矣,阁下自是担得起,请问阁下是……
男子内心苦哈哈,见谢亦坚定到不容拒绝的神情,他只好收下,决定等会儿献给王爷。他朝谢亦拱手说:属下乃漠北千策军都统赵砾,奉平南王之令特来护驾勤王!
谢亦如昙花似的笑了笑,随后吐出口血,昏厥过去。
青儿抱起谢亦回到榻上,焦急地问:请问赵都统,可有带军医
我立刻派人找来。赵砾立刻出殿,吩咐属下,你们几人去把军医带进宫来,说是谢二姑娘,他自会明白。
是,都统。
Chapter3
养心殿外,横尸遍野。
齐风和五百禁军将士在如此暴雨里喘着粗气,盔甲尽湿,有汗亦有血。倘若今夜漠北大军未及时赶到,他们恐怕都要被则郡王、李庆一干人等的刀下亡魂了。
陡然望见那玄甲,齐风擦了把脸上的血汗,立即起身,本想喊开口喊一句平南王,然而瞧清了那人的面容,心中极其诧异就没叫出口。
平南王与陛下孪生兄弟,容颜万分肖似,但叫人一眼就能认出,陛下气质偏温和与沉稳,平南王张扬不羁,风流潇洒。听闻太后不喜之,特把人送给了无子嗣的漠北王,经年后经历几番风雨,平南王夺得王位,经营漠北多年,他手腕强硬铁血,以至于北边只知平南王却不知陛下。但这般人物好似销声匿迹般,只能从年老的宫女口中窥探点当年之事。
平南王身量极高,身形颀长健硕,步伐迈得很大,三两步就到了跟前,瞥见齐风腰间别着禁军头领的令牌,却如此怔愣地看着他,平南王骤然轻笑。
距离隔得近了些,齐风瞧清他的容颜,他肤色如玉,鼻梁高挺,一双星目眼角吊着一股浪劲儿,薄唇殷红总是倾透笑意。
当见其眸中的凛寒深不见底,齐风心头惊跳:参……参见平南王。
岂料平南王竟然咧嘴一笑,还在他肩膀处拍了拍,剑法挺好。
只是随意一拍,于齐风而言却如被千斤巨石猛砸了下,肩头刹那酸痛不已,就连握着剑的手都在战栗。
他……齐风偏头凝视着身着大红衣袍的背影。
难怪,在几路高手围攻后,他还能全身而退。
殿中传出了慕光琛重重的咳嗽声。地上跪着的四人被粗圆的麻绳紧紧捆绑,手被硬生生弯折到背后,折成变形,叫人痛苦哀嚎。
咦,好生热闹!人未见声先至,养心殿发沉的木门被一只修长的手缓缓推开,一双黑色虎纹战靴率先映入眼帘。
你……你竟然还没死跪倒在地的则郡王眼眸狰狞地盯着来人——就是他在千钧一发之际毁了他所有的筹谋和计划。
然而来人不屑于听狗吠,反倒是懒洋随意地向慕光琛行了一礼,漠北慕临渊,特来救驾。
他染血的剑滴了一路,血煞气浓厚——这乃大不敬之举,慕光琛淡淡一笑:辛苦平南王了。
慕临渊居高临下审视着榻上的男子,皇兄虽消瘦如柴,惨白面容却遮不住俊美,甚至还有几分美惨的意味,就算歹人鄙临殿门,他仍旧泰山崩而面不改色,即便是面对在危难之际救他的大功臣,亦没有丝毫的卑躬屈膝。
这就是天子姿态
嗤!
慕临渊掀开衣摆慵懒地坐着,只是心头的怒意渐渐涌起,他低眸望向地面跪着的四人,冷冷道:则郡王、厉王,还有李郡守,逼宫篡位,皇弟这便替皇兄全杀了怎样
这四人忙磕头求饶,众人都知先朝就有规定,即使宗亲犯下大不赦之罪,不得斩立决,关押宗人司即可。
然而未及慕光琛开口,慕临渊就已扬了手,外头当即就走进几个虎背熊腰的军汉,弯刀一挥就要行刑。
啧啧。慕临渊擦拭着剑身,悠悠开口:陛下面前怎么如此不知礼数,见了血可就不好了,去,都提到外面。
是!
军靴踏离宫门的那刻,这四人便步入黄泉。
慕光琛忍不住地咳起来,那一声接着一声的咳嗽听在慕临渊耳边就是一遍又一遍的嘲讽。
就是这么个病秧子……
他倏地起身,将饮血寒森的剑抵在了慕光琛的脖颈上,血瞬间染红了慕光琛深黄的明袍。
两个面容相似,同样漆黑眼眸的男人靠得极近。
慕光琛丝毫不慌,甚至还能浅笑出声。
皇兄既然不久就将寿终,遗诏可写好了皇弟很是好奇。慕临渊漫不经心,是要传位给那一个没有母族庇护的小奶娃吗啧啧,一个小毛孩,这龙位坐得稳吗
慕光琛从他言行里感觉到一股强烈的敌意,这种敌意与那些觊觎皇位的不尽相同,仅是对他这个人的敌意对他慕光琛的敌意,他唇角泛起淡淡的苦涩,若是自己经历那般,甚至比眼前之人更狠。
脖间剑刃又往里挪了一分,慕光琛平静地望着他,开口之话却是:阿渊,对不起。
嘁,事都过去这般久,道歉顶个屁用。慕临渊虽如是说,却拿开了剑,继而坐回木椅悠哉喝茶,看来,皇兄是觉得我不稀罕这皇位是吧。
慕光琛接过阿别递来的帕子,擦着颈上的血,笑了笑:若你想要帝位,大可等他们把我和皇子杀了,再来个救驾勤王不是更加名正言顺。他瞧着他,笃定开口:你不要这帝位,是要一个人吗。
慕临渊盯着慕光琛良久,忽而觉得他还有几分可取之处,可不巧,他偏生不喜欢。
就是无趣,练练拳脚而已,说到底也是立了功。他弯曲手指节奏分明地叩着桌面,那些个金银珠宝我可瞧不上,皇兄刚才言之倒是不错。
慕光琛不语,静等着他的下文。
慕临渊渊眉梢扬起,那就把谢二小姐送给我吧。
这事你不如去问她。慕光琛答非所问。
长宁宫内,阿古满头大汗扎完针,口中嘀咕:你这人非得把自个折腾死不可。
青儿焦急地问阿古:娘娘她怎么样了
阿古冷哼一声:放心,她死不了。
谢亦转醒,这人好生熟悉,却又想不起来,她嘶哑道:多谢阁下救了我,青儿,去拿一两黄金给医者。
青儿点头。
这般有钱,不如多给几两。
当他转过头来时,谢亦有一瞬的错愕,竟是桃花谷的神医,曾救过她几次。她微微一笑,很坦然地道:没钱。
一国之后,竟敢说没钱,小爷我不信。
钱银细软都被洗劫一空,我的月俸都已拖延了好几个月。
没钱,总有酒吧。
青儿,去梧桐树下给他取坛酒来。
青儿深深瞥了阿古一眼,不为所动,娘娘,您先休息,奴婢等会儿就去取,听闻那酿酒师说这酒得清晨时取出方酒味最为浓郁。
阿古正要应声,却瞥见一个白胖的身影。
害怕无措的慕归尘啜着泪,短手短脚地跑向谢亦,眼眶泛着云霞的红,道:母后,母后,您吓死儿臣了,您没事吧
谢亦轻抚他的头顶,温柔一笑,连春风都沉醉。
母后,没事。
若莫北军再来得迟些,自己三人怕是成了孤魂野鬼。
娘娘,先把药喝了吧。青儿端来药膳,泛着苦涩气味,另外一个小碟里放着蜜饯。
她微微怔愣,蹙着眉饮下那药,说:青儿,等会帮我梳洗上妆吧。
娘娘!青儿知晓谢亦要做甚,急得低吼。
无妨,既已允诺,总该要兑现。谢亦面目平静如湖,她瞥向青儿,想起她为自己挡下那一刀,心底泛起心疼:阿古,青儿的伤可有看
自是看了。阿古摇着羽扇,吊儿郎当地说。
青儿瞥了他一眼,示意他可以滚了,他唉声叹气,顺带带着慕归尘到了偏殿。
铜镜里,谢亦青丝黏着透着乌色,青儿颤着手扶她到里间换上青流裙,洗净长发并绞干。
谢亦忽而淡声问道:陛下那边,可顺利
娘娘安心,逼宫之人当场伏诛,禁军损伤严重,现在宫中防卫由漠北军接管。
哦。
青儿欲言又止:娘娘……你是不是早就发现了奴婢是……
谢亦半眯着眼眸,神情柔和:嗯。她问,青儿,你知道平南王住哪个宫殿吗
王爷选了好几处,最后选在了东宫。
这人还是如此,凡是喜欢的就得拿过来,不问任何人。
那也不远。谢亦轻笑,等青儿绾好鬓发,上好妆容,她瞧了一眼,青黛盈盈入鬓,唇上淬了嫣红的胭脂,衬得气色好上些许。
青儿瞧着镜中人,一点微妆却美得令人心颤。
青儿,待会若殿下问起,就说我就寝了。
好。
谢亦往宽大的袖袍里塞了短剑,淡笑着走出了宫殿。
是她写信求着他来的,今夜若不去寻他,到了明日又得是腥风血雨,东唐再也经不起折腾了。冷风里,谢亦一步一步往前,心想,这回该是搬起石头砸中自己的脚,风雨飘摇之际她还是想到了他,可危难解除过后,却不禁心有抵触。
片刻后,谢亦远远地就能瞧见一帮军汉在饮酒吃肉,他们畅聊着漠北的美人,哼着漠北的歌谣。
赵砾眼尖,最先瞥见了她,喊了一声娘娘,欢快的周遭立刻静得能听见细针掉落。
深更半夜,娘娘不带侍女,独自一人前来是为哪般
一众人面面相觑,在一片诡异沉默的氛围里,看着容颜清华的女子走进了王爷的寝殿中。
有人隐约瞧见了谢亦袖中的黑漆,眉头紧蹙,阿古拉住他低声说:娘娘绝不会害王爷的。继而他面向众人,来来来,兄弟们,今日不醉不归。
身后赵砾阖上门时的瞬间,谢亦听见了外面的嬉笑与风语。深更半夜,她在众目睽睽下踏进一个男人的寝宫。
明日大街小巷皆会传她与他的风流韵事。
她依旧淡淡笑着,缓慢掀开一层层帷幔,最终停在了琉璃灯前。
软榻上,一个极度俊美不羁的男子随意靠在床杆,明显是沐浴不久,只穿着大红衫子,没系腰带,敞胸露背,身材精壮,伤疤纵横交错。
他的手中正擦着一把剑,擦得寒亮无比。
忽然闻到淡淡清香,慕临渊抬起头来。
谢亦不慌不忙得与他对视,那双眼眸还是如星似月,只可惜物是人非。
慕临渊的目光越发放肆地盯着谢亦,谢亦能察觉到那眼眸里的炽热与嫌恶,她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良久,慕临渊缓缓开口:娘娘竟然来了,却不开口,反倒是叫臣惶恐了。
他的嗓音没变,在长宁宫时她就已经听出来了,只是他说话的语调不同了,以往总是温润低沉,如今却满是讽刺和烦躁。
谢二小姐,你失约了。他的神情辨不出喜怒。
谢亦心口霎时绞痛,依旧笑道:失了桑榆,收之东隅,也不错。但她并不知,那些都是他放出来的流言。
慕临渊手一顿,继续擦着他的剑,好似根本没听见她说话般。
谢亦缓了缓,继续说:多谢皇弟顾念手足之情,叔侄之情。谢亦在此替陛下和殿下感谢王爷。
她言辞恳切,神情真诚得令人不由自主地相信。
慕临渊极淡地笑了笑:怎么,娘娘信上所写,千般应允,这都忘了。他面色骤然发冷,嗤笑。
谢亦仍是站定,口吻波澜不惊:只要江山黎民安稳,自是算数。
还真不愧是她,到了这关头,还能淡淡言之,虽不是为了那小野种和病秧子,慕临渊还是怒到极致。他舔舔唇角,拖着剑,用食指挑起她的脸,果不其然,淡然如菊,云淡风轻。
指尖随着男人的视线下移,探进她红衫的领口,温热粗糙,令她心口微醺。
慕临渊极其轻佻地数了数,穿这么多,娘娘诚意不足啊。他凑到她眼前,灼烫的气息将她环绕,那只手揽住她腰身,摁在她伤口处,见她蹙眉,道:娘娘,还是这般瞧着才有生气。
你自便。谢亦说。
哈哈哈哈。慕临渊忽而大笑,谢二小姐伺候那病秧子伺候得可尽兴
谢亦敛眉,望了他一眼,这人还真有几分疯魔了,她心底长长叹气。
慕临渊见她不语,冷道:不说,我就亲自去问皇兄,他要是如你这般沉默不语,我就叫人割了他的舌头,你说说,一个废人还能当帝王吗
谢亦直视着他,眸中带笑:你不会的。
哦他挑眉,娘娘真是自作多情,你说他要是知道你来伺候我,会不会废了你一国之后的位子
无所谓了,家人安康,百姓安居乐业就行。
你既然不是来伺候的,就是……
他温热的手慢慢靠近那翻飞的红袖,谢亦倏地退离,抽出短剑直指他鼻尖:慕临渊,东唐需要安稳,还望你三思。
慕临渊倔强坚定的双眸,心一颤:我会考虑考虑。
说罢他剑光直向谢亦刺来,她极速侧身,堪堪躲过,尔后两人剑剑致命地缠斗,她逐渐落入下风,衣袖翻飞间剑被击飞了出去,哐当砸碎了花瓶。
外面的阿古等人你看我看你,满脸地疑惑,接着又小声说起来。
谢亦,你如今已是强弩之末,收剑吧。慕临渊眸中闪过复杂的情绪。
你应了我就收。谢亦丝毫不让直勾勾盯着他,眸中如烟似雾。
忽而天旋地转间,慕临渊揽着她后腰,猝不及防撞进了那张床榻,微眯着眼眸,定定地瞧着谢亦,忽而附在她耳际说:只要娘娘……
绾好的青丝散落几许,她轻咳着:慕临渊,好。
慕临渊冷笑,隐隐咬牙切齿道一句——
娘娘是要臣帮你,还是……
第二章:折辱
Chapter1
他从前不是这般的。
曾经的他翩翩少年,温润恣意却不浪荡,任凭世家少女的猛烈追求,他总能恰到好处地婉拒,任由勾栏平院的头牌搔首勾搭,他亦能如老僧般心无波澜,温和道:这天冷寒,各位姑娘们多穿些。
但他也有过情潮难控,曾几何时月满银华的枫树林,那张清朗的面容泛起情动,颈间流淌薄汗,漆亮直白却带着隐忍地望向她。可见她那双纯澈如月明的眸,他叹气,不得不强行按下心欲,步步靠近她,呢喃:阿亦,你何时能开窍啊!
阿渊你喜欢我谢亦敏锐捕捉到风吹散的微音,心头涌上一抹欢欣。
慕临渊的眸极黑也极亮,定定望着英姿飒爽的谢亦,低沉如琴道:嗯,慕临渊喜欢谢亦。
山风起星辉照,她言笑嫣嫣回之:我可是谢二小姐,要娶我可得三书六礼,红妆十里。他眸里倒映着她的浓墨重彩,薄唇轻启,到时小生,定携全部身家上京求娶。
银辉落在她染血的面颊,隽永期待镌刻。
但谢亦知道,他早已不是曾经的那个少年了。
慕临渊强迫她抬起下巴,指腹流连,自虐似的享受着她的眼泪,冰冷道:娘娘,如果不是谢老将军上府,我还不一定来呢。他特意顿了下,牵住她冷白的手放在心口,娘娘心存大义,以身入局,可我呢,说舍弃就舍弃,好一个深明大义啊,娘娘!
他句句低吼,句句诘问,她心口滞痛,节节败退,不做辩解,仍旧笑着:平南王,谢谢你答应了祖父,谢谢你能来。
慕临渊倏地扯下她头顶的凤冠,随意丢在一边,明明是见她脖酸,却偏道:娘娘,太细的脖子可是承受不住凤冠重量的。他语气极尽讽刺。
臣还是喜欢看娘娘自己脱,毕竟如果是臣,定要叫外面那群出生入死的兄弟们一饱眼福,毕竟可是娘娘请他们来的,赏点甜头也不为过吧
这话是如此的张狂凌辱,他竟能如此漫不经心地微笑出口。
谢亦轻易地就把他推开,就算是早已预料,心还是会疼,一滴晶莹的泪珠缀在她眼尾。她平静且缓缓地拉开了系在腰间的白玉带,红衫御风而落,屋里的清香更甚。慕光渊侧卧于榻上,手枕着头,风流地酌酒,目光灼灼望着谢亦一件一件地褪下衣裳。
谢亦一直敛眉低头,把眸中泪倒灌回去,此刻她白皙的香肩半露,身上只剩层薄红的里衣。
殿内可清晰可听慕临渊的喉头一动,她微闭着眼眸,手放在肩膀处,挣扎困绝。
慕临渊语气轻佻:继续。
谢亦心中的弦绷断了,沉默单薄地往下移。
他望着她泪珠流淌面容,终于有了点恻隐之心,他饮尽最后一口酒,沉声道:真扫兴。
谢亦默默地把里衣拉好,自顾弯腰捡起地面衣袍,可指尖刚接近,那锋利的剑便搭在了她纤细手腕上。
这刻,即使她未脱完,熏黄灯光下她曼妙的身材若隐若现,一举一动落在慕临渊眼中,跟赤裸并无区别。
慕临渊随手捡起地面的衣衫,铺在榻上,径自躺了上去,沉沉开口:听闻娘娘剑舞惊鸿,那便舞一曲吧。
这羞辱无异于是把她当作勾栏妓女。
她好似没有听见男人的话,环顾着寝殿,请问剑呢
慕临渊眼睫垂落,嗓音幽幽:娘娘这般耳绝目好,定然不费吹灰之力。
谢亦苦涩一笑,低眉寻剑,这寝殿广阔,一时半会哪能轻易找到,她的轻咳声弥散,心想舞剑可比慕临渊好应付多了。
她不用回眸,就能察觉到身后有一道目光紧紧跟随,伴着自己消瘦的身影,从北边到南边,从正殿至偏殿。
外面有些醉醺的赵砾一偏头就望见殿内有黑影晃来晃去,好似在找东西,于是提着剑起身,脚步踉跄高呼:王爷,里面可是进了小偷可要属下进去擒拿
慕临渊听见那哒哒脚步声愈发接近,眸中一寒:滚!
好的。赵砾的酒意被这低吼吹跑,悻悻地摸了摸鼻梁迅即退了回去。身边瞬时围上一堆军汉,你一言我一语盲猜王爷肯定是被皇后娘娘给骂了,不然怎么还朝他们发怒说一千道一万,还是漠北好,天高皇帝远,王爷每天纵马玩乐心情愉快。
赵砾自投身军营,早就习惯了挨骂,也习惯了自家主子的喜怒无常,他咬下块鹿肉,目露几分不解:阿古,你说咱也是头次见皇后娘娘,可我为何有种熟悉感
阿古摇着竹扇,眉开眼笑:兴许在哪见过吧。
殿内谢亦额头沁出冷汗,握着极其合适的剑,心底愈发难受,见他瞥过来,她笑了笑:王爷这剑倒是极好。
这剑本就是送于谢亦的,只可惜……慕临渊面无表情,嗓音带着难以察觉的温柔与怀念:把这曲舞了,剑就归娘娘。终于还是物归她。
谢亦身形翩若惊鸿,矫若游龙,手中剑舞出残影。
东方已露出丝莹白。
谁也未料到这位一国之后竟是来王爷寝殿舞了半夜的剑,舞得赵砾等人是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解这究竟几个意思。
自然谁也不知,他们口中的皇后只穿着通薄到几近透明的红纱里衣,动在他们王爷的眼前,青丝泼墨,红袖翻卷,如只精灵。
直至慕临渊闭眼熟睡,不再目光肆然地盯着她,也不再让她继续起舞,只是安静地躺在软榻上,没有了醒时的放浪形骸,显得温润清俊。谢亦揉着发麻的拇指指腹,脚步轻盈地靠近他。
经历三天两夜的浴血奋战,他应早就累极。东方明白才入睡,就是为了等自己来好好凌辱一番,当真是有仇必报啊。
只是他们之间哪有何仇,可算什么,或许就是相爱却无法相守吧。
谢亦指尖缓缓临摹着他的容颜,下一秒报复似的捏了下他的鼻,继而从他脊背下慢慢地扯出衣衫,然后就着宽大的屏风着衣穿戴。
她又自若走到铜镜前,用清水洗漱一番,随意挽发插入鬓簪,恢复了原先的雍容端庄,细瞧,还能望见她眼尾的红丝,脸上静缓倾流的汗珠。
她强撑着走了几步,忽然意识涣散,朦胧间瞥见一道清俊的身影。
慕临渊一向浅眠,望着怀中疲惫怠倦的谢亦,心中懊恼不已,恨不得抽死自个,呢喃着只有风才能听见的歉语:阿亦,对不起。他替她掖好被角,就去偏殿阅览奏报。
等谢亦醒来,晨曦徐徐而落。她茫然了会,继而由衷地笑着,她踱步至朱门打开,赵砾就立刻迎了上去。军汉们早已散去,只剩得他一人,她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抬步离去,日晖瞬时倾洒她身。
赵砾愣怔,立马跑上前,拱手道:微臣送娘娘回宫。
谢亦脚步未顿,多谢赵都统,但不必了。
若是叫他人望见是平南王的部下清早送她回长宁宫,不出半刻钟流言定会甚嚣尘上。
赵砾瞧着她清寂的背影,愈发觉得熟悉了,只是想不起是谁,他就这般目送谢亦远去,他收回目光转身就进了慕临渊的寝宫,一走进就望见主子握着酒樽一杯接一杯饮下。
王爷赵砾看他低眉,神情难以辨明,小心试探道:那个,咱用早膳不
慕临渊摇摇头,只是道:叫人去长宁宫守着,她每日做些什么,都禀给我。
赵砾应道:是。说完又偷偷瞥了眼,凭借男人独有的直觉,王爷这模样……像是索而不得,难怪要生火,大抵就是见色起意,打了歪主意,叫娘娘给训骂了顿。
那怎得一个舞剑一个观赏呢
你这厮还打算待多久慕临渊眼微眯,睨着神出窍的赵砾,还不赶紧去城郊练兵。
赵砾讪讪一笑,作为忠心的下属,秉着忠言逆耳利于行的智慧,挺直了脊背道:王爷,普天之下美人儿多的是,虽然……虽然或许也比不上,但人家已是国母,您纵然护驾有功,也不好拿这事强抢吧。
慕临渊骤然捏碎酒杯,冷笑:她本就是我的。
赵砾不得其解,张了张嘴发现无话可说索性闭嘴,心里却暗叹不愧是自家主子,抢人都抢得如此理所当然。
慕临渊顿了会儿,状似随口道:从库房里选些人参,就说是你送的。
赵砾这会真是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待他已离去,也无人可问。
此刻的谢亦已经回到了长宁宫,青丝泼散靠在床栏翻看游记,余光瞥见青儿端了什么进来,问:盘子里装的是何物
青儿掀帘站定,沉思了会道:这是刚才赵都统送来的,说是娘娘望着气色不好,这个大补。
谢亦若有所思,没有如青儿想的那般拒绝,反而是坦然接受。她忽然问:赵都统还在吧
还候着,等着奴婢回话。
铜镜旁有上好的金疮药,给平南王送去吧。
是,娘娘。
谢亦翻着翻着渐渐睡着,她在半醒半梦间又回到了有着明月的那晚,一切都未曾改变,一切都镌刻着美好。
母后,母后,醒醒,我们该去养心殿了。慕归尘眼眸圆润,撒娇般喊着。
谢亦猝然而醒,眸光冽寒望着殿中的陈设旋即柔和。她略微梳妆就牵着慕归尘的小手去养心殿。也不知青儿是如何哄过这孩子的,他竟什么都没有问,倒叫谢亦目中露出几分赞赏。
一路上巡卫宫廷的漠北军,都露出异样的目光扫过谢亦,虽只是刹那,但还是被慕归尘捕捉到。
侍卫暗自窥探可是大不敬,他们竟敢明知故犯,慕归尘眸子里闪烁着疑惑:母后,他们……他们为何用这般眼神瞧着我们。
到底还是个孩子,谢亦叹了口气,淡淡道:或许是对宫中事物感到新奇,就多看了几眼吧。
慕归尘恍然大悟般点头:漠北离大京甚是遥远,没见过这般繁华自是该多欣赏的,母后就不要责怪他们了。
谢亦轻抚他发顶,点头,牵着他,不过片刻就来到了养心殿。
养心殿因没放冰块,空气略微闷热。谢亦闲逛着,见宫人服侍得甚是上心,就坐到了木椅上悠闲喝茶。
慕归尘站于桌案前,脊背挺直,一字一板地读着《书》,作为唯一的皇子,他从未懈怠偷懒,即使叛军攻陷皇宫险些去了他的命,这孩子还是早早就起开始习武做课。
谢亦抽背了他几段,笑道:殿下背得甚是不错,字正腔圆。
此时慕光琛重咳了几声,谢亦走近:陛下,时也命也,一切未到最终,就还存希望。她瞧了瞧阿别手里的药膳,道,这药虽苦,但仰头就喝,苦味就会少许多。
说罢,她接了过来,几块蜜饯置于碗中,一旁的慕归尘忍住笑意,慕光琛失笑道:归儿,今日功课就到这,你先去殿外玩会儿。
慕归尘重重点头,短手短脚地跑了出去。
谢亦道:陛下特意支走殿下,是有话想对臣妾说。
慕光琛接过那碗药,仰头就喝尽,苦味在他口中弥漫,他道:蜜饯只能盖住口中苦,与心苦却无作用,若有效,想来皇后也舍不得给人吧。
谢亦滞住,静等着慕光琛的下文。
平南王想要你,而朕也打算放你自由。
Chapter2
慕光琛照旧温和地笑着,谢亦忆起往昔,良久才道:我这一生已如浮萍,何必再连累他人,况且最重要的事是如何恢复东唐安稳。至于那信,陛下若是想罚请自便。
慕光琛摇摇头:皇后何错之有,错在不该写求救信让平南王击败叛军,还是错在舍命也要保护归儿若是没有皇后,整个东唐都将陷入战火,腹背受敌。他惨白的脸露出一抹笑容,郑重开口,当初没有过问你的意见,就直接让你入主中宫,是朕的不对。
听慕光琛如是说,谢亦淡淡地笑了,道:陛下需要谢家牵制朝堂,而谢家需要陛下的承诺,本就是交易,又何来对与错。这世间有些事总须人去做,不是我也会是他人,若能保得东唐安稳,这也是个还算不错的选择。好在陛下并未对谢家失诺,祖父得以颐养天年。世间人有得就会有失,一切不过命运安排,与其抱怨,不如顺然而为。
慕光琛错愕,他从未了解过她。
初入宫中,他觉得她对什么都淡淡的,与嫔妃交谈也总是无心插柳,却偏偏每次都躲过了她们的陷害毒计,只是因为运气好,如今想来身为谢老将军的孙女,又岂会是平庸之辈,可就是这般洒脱之人却被囚禁在了宫墙里。
慕光琛叹了口气,问:你那时虽是自愿入宫,却是舍弃了他,对吗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
谢亦呼吸一滞,眸光黯然,带着他人不懂的情绪道:于我而言,国大于儿女私情。
慕光琛忽然道:你真的很像朕的一位故人。
谢亦知道那人不是死在战场上的,送他回来的谢家将士说,回程时伤重不治,留在了半途,被人送回了他的故乡。她不慌不忙道:臣妾自幼由大哥教导,自是有些像。
慕光琛没再说什么,睡意袭来,沉沉睡去。
今日日头不错,谢亦难得带着慕归尘在清莲池闲逛,并为他寻来了纸鸢,他欢喜不已,立刻拽着线头趁东风,纸鸢随风随人飘高。
谢亦懒洋洋地拎着酒壶酌饮,瞥向假石后的一绰白衣,目露笑意:是来寻酒的,不巧就这一壶了。
阿古嘴角略抽,手执羽扇走出,正经道:娘娘我能救得了一次,可救不了你第二次。
谢亦从容地笑着:是生是死,自有天命。
阿古一怔,片刻后嘴角一丝涩意,语气颇为无奈:你这丧气话,若被那人听去,估计麻烦不断。
谢亦只顾尽兴饮酒,阿古的话对她毫无影响,她道:终究是我欠他的,合该偿还。
阿古无言以对,悠悠叹气,我自从出谷也医治过不少疑难杂症,或多或少总有应对良方,唯独对于你,我束手无策。
谢亦骤然失笑:阿古军医你难道不懂医者不能自医的道理吗
这话倒是不错,所有的路都是自己选的,你选的路注定孤苦。他叹气,替谢亦把脉,确定伤势已经大好,便松开手道:娘娘已近康复,只是还是少饮一些酒为好。
谢亦点头,当是知道了。
忽而不远处亭亭华盖的柏树下传来慕归尘焦急的声音。
谢亦道:马上就来。她对阿古道,酒能消愁。旋即翩翩离去。
阿古摇头,还真是与那人一样地固执,从不遵医嘱。
母后,母后,纸鸢儿臣取不到。慕归尘掀开衣摆的一角,四肢抱着树干往上爬,只可惜人小腿短,像鸭子似的扑腾几下又滑到树底,属实有些可爱。
谢亦强忍住唇边的笑意,道:殿下不是会习武吗
慕归尘圆嘟嘟的脸鼓起,有几分泄气:母后只教了我剑术,没有教我爬树。
谢亦望着慕归尘哀怨的小表情,笑到尽兴才停下,指尖朝向纸鸢,怎么飞到树上去了
慕归尘想了会,道:儿臣奔跑时,纸鸢不知怎的就歪倒了。
谢亦点头,把他抱起来站好,边替他整理服饰边道:好久都没上树了,有些生疏了。
慕归尘目露疑惑,片刻后,头顶蓦然响起谢亦清冷的嗓音,便下意识抬头看,瞬间瞠目结舌,谢亦正拿着纸鸢朝他挥手:接着。
纸鸢晃晃悠悠飘落于地,慕归尘却不管不顾,兴奋地在树下又蹦又跳,外面好看吗,母后以后能不能带我出去看看
谢亦望着他的模样,有些不忍,认真道:等外面太平了,我就带你去。
她带着慕归尘往长宁宫走去,却不知那琉璃瓦上有两人。
赵砾盘着腿,王爷,你何曾有这爱好了
慕临渊从回忆中抽身,冷冷瞥了眼赵砾:周边都清理完了
还没。
慕临渊幽幽道:那杵在这做甚
是是是,属下立马就去。
长风起,黄昏悠,谢亦还未踏进宫门,便见青儿神情略微紧张地等候在殿门,见谢亦悠然踱步,心下一松,唤道:娘娘。
而青儿身侧,赫然站着持剑的赵砾。
谢亦察觉到慕归尘的不安,手握紧了些。赵砾眼睑垂下,开口:娘娘,我们王爷已经恭候多时。
这人还真是连声招呼都不打,谢亦无奈,带着慕归尘往殿内走去。
慕临渊慵懒不羁地坐于木椅,微微抬眸,狂浪地纵饮。
慕归尘一眼就瞧见那夜光杯,气愤道:你怎么能用母后之物
闻言,木椅里一袭大红衣袍的男子那双剑目便扫了过来。
谢亦把他拉到身后,遮住那冷然的目光。
既然王爷喜欢,那就送给王爷了。说罢,她红唇轻启,殿下,来者即是客,自然得以礼待之。
慕临渊虽然是臣,但按辈分,慕归尘该唤他一声皇叔。
慕临渊倏然一笑,接着指尖一松,那精美的夜光杯顺着桌角砸落,砰的一声四分五裂,他拾起锋利的碎片直直朝谢以飞去。
谢亦不闪不躲,任由那瓷片擦过脸颊,红痕瞬现。
嘁,来者为客男人冷着眸起身,被谢亦护在身后的慕归尘才发现他有多凶煞。
一眼望去,那面容稍微一皱就能让小儿啼哭,是传说故事里动辄就杀人的大魔头。
坏人,坏人。慕归尘脸色煞白地低语。
慕临渊走近,嘴角噙着冷笑,直直盯着谢亦:臣倒是想请教娘娘是如何待客的
他口中的待客之礼自是与常人所言不同。
谢亦平静地回视,仍护着慕归尘,嗓音淡若水:客,如何待,王爷自说便是,只是不该迁怒于旁人。
慕临渊冷嘁一声,睨着谢亦,娘娘说话总是字字有节,可惜这风骨有时也得折腰。
谢亦不语,无声与他对峙。
然而,平南王是个浑吝惯了的人,从不在意他人看法,他红袍御风坐回木椅,故意踢开那波斯毯上的碎片,哂笑道:今夜我就在这歇息。
谢亦依旧眸若若水,而外头的青儿和赵砾对视一眼,脸上满是不可置信。
慕归尘虽年幼,但也知晓连父皇都不曾在此歇息,何况旁人,他怒瞪着慕临渊,嘟起嘴:你不能在这睡!
慕临渊摇晃着酒樽,呵笑:有胆你就再说一遍
慕归尘被吓得小声啜泣,谢亦心头叹气,道:殿下,如今你我的命,都还要靠他,他若是想做甚,就随他去,左右不过就是个寝殿罢了。
可是……慕归尘不解地转着小脑袋,母后,这厮分明……
谢亦没答话,反而看向慕临渊,想来以王爷的肚量,不会同个孩子计较。
她语气依然自若,手里却握紧慕归尘的手,像是怕他会对这年幼的孩子做些什么事出来。
这副淡淡的模样,眸中透着防备,着实让他烦躁到极点。
也难怪。
谢亦就是这般的人,哪怕是雪谷面临绝境都能谈笑自若,何况是面对一个他呢,自然是不在话下,可明明是她弃他,怎么能做到相忘于江湖,呵。
慕临渊的目光从谢亦带着薄茧的手挪到了她清华染血的脸上:娘娘倒是夜夜与不是自己所出的皇子同寝宫,也是不怕天底下的闲言碎语。
谢亦敛眉:他总归叫我一声母后,我总不能置身事外,让他无依。
可现在由我漠北军镇守宫廷,有何危机
谢亦自是知道,但那些潜伏的人真的清理干净了吗,她想一旦慕归尘独自居于一殿,只怕就是难逃一死。
可偌大的宫中,王爷就真的能保证,没有他们的人了吗她平和的语气里露出锋芒。
慕临渊还真不敢保证,他眼眸一凛,开口:按照规制,皇子们年满三岁就不能与生母同榻,何况他已七岁。
宫中暗流涌动,岌岌可危,这时规制礼节哪有命重要。
慕临渊见她寸步不让,嘁笑一声,娘娘向来聪慧,自是知晓我若撤离,这儿是怎样一片光景。
他总能掐到自己的软肋,谢亦心颤了下,唤了声:青儿。
赵砾给了一个祝你好运的眼神给青儿,青儿朝他哼了一声,一副欲哭无泪的模样低着头快速进到了殿中,那道直直射来的冷气让她身躯惊颤,暗道呜哉。
谢亦将慕归尘的手交予她,道:你陪着殿下回朝阳殿吧。
是,娘娘。青儿顶着那森寒的眸光,握住慕归尘的手,脚底生风,迅速开溜。
慕归尘极力挣脱,吼道:母后,我不走,我绝不让他欺负母后。
谢亦回眸笑了笑:殿下,小孩子该早点休息。
慕归尘愣怔在原地,母后这般镇定,当是无事吧,他自我说服,乖巧地跟着青儿离去。
Chapter3
忽而殿门被关上,明亮旷寂的寝宫里,只剩下两缕红色辉映。
不远处的慕临渊好整以暇地支着下巴,欣赏完了一场母子情深的场面,眯眸讥笑:看来娘娘贯是会做继母,不知在那病秧子眼中,可是贤后吗
谢亦掐着掌心,尽管心如刀绞,淡淡说道:王爷与其在这跟我争执,还不如去都城周围巡防。
慕临渊闻言,仰天低笑,不紧不慢走到谢亦面前。
过于清洌的气息弥绕四周,谢亦心颤了下,是她最喜欢的沉木香,她竟不自觉想逃离,可此时,那只修长的手已揽住她后腰,她眉轻蹙,整个人都拢进那温热的怀抱。
慕临渊垂眸,勾着她耳际的发,娘娘,说得对,不如娘娘陪臣同去
谢亦僵硬着身子,缓了缓开口:可,但我有个要求。
说。
派人保护好殿下。
臣答应。慕临渊的笑转瞬即逝,闲步到屏风后指尖划过披风,漫不经心道:要是让都城百姓,望见一国之后同个男子出游,该是何感想不待谢亦回答,他就朝门外吩咐:赵砾备马。
王爷这一出又一出的,赵砾心中吐槽,面上笑道:好的,王爷。
玉兔高悬,银光遍地,长风悠悠荡在官道。
一匹乌骓迎风而跑,谢亦在前,慕临渊在后,手握缰绳御马,二人衣袍翻卷。
路人纷纷瞧去,那高大的男子显然就是平南王,可那纤细飘逸的女子又是谁忽而有人低呼道:那人好像是皇后娘娘。
胡说,北门南门都已门禁,没有谕诏,就算是皇后都不得轻易出宫。
谢亦戴着帷帽,望不见神情,慕临渊温热的气息洒落她颈间,低沉幽幽道:娘娘,你说要是让他们知道帷帽就是您,恐怕这唾沫都能把娘娘淹死。
一旦得见真颜,到时百姓皆知中宫之主平日装得清高端庄,实则水性杨花、不知廉耻。
回应慕临渊的是谢亦的笑,洒脱轻扬的笑,她素手揭去帷帽。
却被慕临渊止住,沉沉道:娘娘还真是不怕,可本王没让人当猴儿观赏的乐趣。
在他们的前面是灯火通明的军营,将士们铠甲残破,长枪染血,哼着北调。
战马仰天呼啸,守卫立即出来迎接:属下参见王爷。
慕临渊翻身下马,拍了拍守护的肩膀,说:辛苦了。
不辛苦,这是卑职该做的。守卫瞥了眼谢亦,欲言又止,终是问道:王爷,这位是
慕临渊随口道:贵人。
谢亦望着眼前的热闹,有着瞬间的恍惚。
怎么,还要本王抱你进去。
众将士的嬉笑惊呼混合着慕临渊低冽的嗓音一同流进谢亦耳里。她踏着月辉缓缓走入她少时曾挥洒热血之地。
王爷,咱们何时回漠北这儿好生不习惯。
等大京彻底解除危机,咱们就回。
等谢亦进入大帐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是祖父,她情潮涌动。
慕临渊递给谢老将军一杯茶,深深望了眼谢亦,掀开帘帐与士兵同饮闲聊。
谢亦开口:祖父,是他送你来的。
是,他替我出了一计,大败北戎,所以我才能前来。
如今局势虽是皆是朝着有利的局面发展,但有个地方如果被攻破,就等于撕开了道口子。
岐山关。两人几乎同时说出。
谢老将军摸了摸胡须,笑道:阿亦,那小子跟你想到一块去了。
漠北军连日征战,伤亡甚大,还请祖父派兵驰援。
这是自然。谢老将军爽快道,风霜的眸担忧后悔地望着谢亦,阿亦,如果当初祖父如果没有答应,你会不会……
谢亦顿了下,而后轻笑:祖父,事已成定局,须知眼下是来生。
谢老将军满布青筋的手颤了下,重重地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谢得闯入帐中,报,将军,岐山关发现了小股叛军。
阿亦,好好照顾自己,祖父去了。谢老将军两鬓斑白,精神却矍铄,片刻后,帐外传来他如洪钟的喝声。
谢亦静坐着,烛光照在她冷寂的面容上。
暖风流动,慕临渊噙着淡笑,娘娘,听闻您弹得一手好琴,今儿就弹给将士听听。
慕临渊,谢谢你。谢亦回神,起身,笑着应道:好。
谢亦素手抚琴,琴鸣如九天凤凰激昂,亦如滚滚滔河从天来。
姑娘真是弹得一手好琴。军汉忽觉注入一股力量,浑身充满兴奋。
慕临渊站在星辰下,衣袍猎猎作响,居高临下瞧着谢亦:既然兄弟们觉得不错,那姑娘再弹几曲吧。
谢亦垂眉,发颤的手轻拨动琴弦,渐渐指尖的血滴落,她最后弹了曲《凤求凰》,明明是轻柔曲调,却弹出了峥嵘肃杀之音。
这指法,好像谢副将。一军汉道。
一石激起千层浪,无数目光纷纷聚在谢亦身上,谢亦淡定收琴,直接走进军帐,徒留那一地诧异。
谢澜沉,谢二小姐,本就是同一个人,但慕临渊可不会解释,他挥散了聚集的军汉们,径直走进大帐。
娘娘的手可是伺候那个病秧子,弄得手残了慕临渊语气冰冷。
慕光琛脾气温和,有着帝王的冷静自持,每次来长宁宫,不过就是看看慕归尘,找她下棋罢了。
不似眼前的男人般,浑身是刺,他讥讽,不屑,更不耐烦
慕临渊!谢亦转身,眸子是自己看不见的红,他等了半晌,原以为会等来一句她的软语,结果就听她道:有酒吗
他想起阿古的警告,眉头蹙得更深,因而语气也就更冷:娘娘就不怕把自己作死
酒能忘忧,亦能解愁。
忘忧,她有何忧慕临渊哂笑,好,那娘娘喝个够他冷声吩咐:赵砾,却给我拿十坛烈酒来。
赵砾左右为难,却又不得不从,刚走到一半,就撞见了阿古。
阿古听闻,这两人真是不让人省心,他解开布囊往里放了几粒醒酒丸,瞧着愣住的赵砾,踹了一脚:还不赶紧的。
赵砾马不停蹄赶至军帐:王爷酒来了。
慕临渊默不作声,谢亦掀帘而出,不言不语。
身为王爷的心腹,他对于慕临渊深夜饮酒的要求习以为常,但为何这姑娘也要饮,莫非也如王爷般受了情伤。
姑娘,我们家王爷伤未愈,这酒太烈,还是少喝些为好。赵砾压把酒递给谢亦时,压低了声音。
谢亦神情微怔,赵砾笑道:王爷脾气倔得很,多说两句惹怒了他可没好果子吃。
谢亦点头,两手提着酒转身,只留赵砾在风中嘟囔,王爷难道移情别恋了
不知何时来的阿古一竹扇敲在他头上:你这榆木疙瘩。
我……
阿古拉着赵砾跑远了些,要是听墙角被发现,咱俩都得玩完。
帐里正看战报的男人,随意套了件青衫,照旧是没系带子,露出里面伤疤满布的胸膛,抬眸扫了眼谢亦,不悦道:你跟那厮在外面说了何
谢亦倒有些了解他现在的脾气了,她径自喝着酒,说:赵砾说你脾气倔,时常没给人好果子。尔后她补充,伤未愈,还是少喝些酒为宜。
那你呢。话到嘴边却又滞住,慕临渊瞧着她:娘娘还真是好记性,连个小卒都记得。
谢亦瞥了他一眼:古往今来的历史,无不是各个小卒推动的。
这话,是曾经那个披星戴月,意气风发的少年与她说的。只是那时她并未知晓他是皇族,身份尊贵,每日与他称兄道弟,同吃同住……
尽管那时她难以割舍,她还是找到他坦诚——
慕临渊,我有我的职责,你有你的大道,这段感情就到此为止,红尘江湖自当潇洒,不必只恋一枝花……慕临渊祝你前程似锦,位极人臣。
谢亦仍旧记得那时他转身的孤寂。
就算后来她知道,与她同在军营里摸爬滚打的少年就是漠北世子爷,她笑了笑,只是那月光却无法拓落那满身孤寂。
她那句话是有意说之还是想用旧情来换取……换取他的心疼。
慕临渊眼睑覆上阴翳,缓缓勾起唇角,娘娘,给本王也来杯。
烛光下,她的侧颜好看得如玉,轻放下酒樽,瞧着他乌青的眉眼,深深叹了口气,这人真是……
慕临渊倏地抬眸,冷冽笑道:娘娘,本王不喜这杯,重倒一杯。
在谢亦走动间,他的目光落在了她挂着的玉佩上,翠玉清亮,显然佩戴的主人极其爱护。他微微一怔,继而自嘲一笑。
谢亦默默地提了一坛酒,既然杯不好的话,那王爷就用坛喝吧。
慕临渊没有接过酒,而是走向她,扯下那玉佩,随意把玩。
谢亦不在意他的轻蔑,平静道:这玉佩终究物归原主。
物归原主
谢亦微笑:这是那时那个少年掉落的,我喊了他半天,没有应我,索性就把它戴在身上了。
她说得很真挚,言语里充满着怀念。
慕临渊脸色冷冷,现在,是她有求于他,不过他得问出那个埋在心底许久让他心烦的问题。
娘娘,每次望着那张极肖似的脸,你就不心动吗
谢亦摇头:再相似,也终究是有不同。
慕临渊拎着酒坛灌了一口,哐当置于桌面,靠近时他闻到了谢亦发间的清香,又流连在她眼眸,他给自己倒了杯酒递与谢亦,既是要本王应允承诺,娘娘也该有个能让本王应允的模样。
谢亦望着他眼里的轻佻,终是端起了酒杯,一点一点靠近那薄唇,两人近在咫尺,谢亦可以清晰感受到薄衫里的灼热以及他眸中的侵略之意……她耳垂不自觉泛红。
慕临渊陡然抚上谢亦的腰,握着她的指尖喝下那酒,继而那酒杯哐当坠落,溅在了谢亦衣摆旁。
谢亦头也不低,只是提醒道:慕临渊,二更天了。
慕临渊毫不客气地掐住谢亦伤口处。
是在担心那病秧子和那便宜儿子
第三章:刺杀
Chapter1
算是吧,且晚眠易猝死。
她的答案令慕临渊眉深深蹙着,不带温情且锋利地盯向她。
那指痕在她的脸上越发红,他冷冷道:娘娘今儿不如就在这歇了!
以下犯上的要求强硬得过分,却让谢亦清冷的眉嫣然一笑。
微醺的灯光里,她眉目如画,衬得这冷意弥漫的大帐迎起红鸾。
就算她肯应下此等下作之事,可陛下的眼线时刻注意着,他重伤未愈,待叛军平定,他焉能还有命活着回去。
慕临渊,女色误事,你不必如此,如今牵一发而动全身,各处的眼线都在盯着你,一拳难敌四手。
不劳娘娘担心。慕临渊薄唇漫出冷意。
他曾有多么珍惜她,爱护她,现在就有多想欺负她,作践她。
外面繁星点点,微风里还能听见军汉的谈笑声。
而他们就在烛火摇曳缀出影的四方格里僵持着。
慕临渊瞧着谢亦的黑漆得发亮的瞳孔,心莫名涌动着悸动,他嘴角倾泻冷淡,沉沉道:要么留,要么走,不过一走了之,娘娘与臣的事……
长风拂过明烛,一熄一亮,谢亦审视着他笑着的脸,黑漆的双眸里那缕怒意藏在眼底,但她还是捕捉到了,她心口难受发苦,却面容含笑:慕临渊,你就这么确信自己能全身而退,在一切未尘埃落定前,任何可能皆有。
难道娘娘忘了吗,是你亲手写信求臣来的。
这么久了,她如朝阳般的笑依旧没变,那豁达冷静的气质也没变,一如那时那般美好,又那般鲜活,叫人恋恋不舍。她总是言笑嫣嫣地与自个勾肩搭背,与自己并肩杀敌。他望着她明媚却不懂弯绕的模样,心中不止一次想过她会不会被坑,被骗。
嘁,未曾想到,被骗的不是她,而是他。
是他信了她的许诺之言,是他信了他们能白头偕老,是在他被告知情意断绝后,还依旧想着她应有自己的苦衷。他狼狈地找到她时,望见的却是她身披凤冠霞帔登上了九阙台。之后每每听见的皆是长宁宫的皇后娘娘如何受宠,如何与陛下台山祈福,恩爱美满。
直至那封信被重伤的谢得送到了漠北。
赵砾奉上那信时,信封上行云流水的字迹如同锤敲在了慕临渊心口,他甚至以为她反悔了,反悔入住中宫,去做那维持朝堂表面稳定的棋子。
兵临城下,她是不是想让自己去救她这个念头让纵马驰骋疆场都不曾坠马的平南王在勒马时摔了跤,可把一众将士吓得不轻。
但他顾不得等来大夫医治,亦顾不了腿痛,他死寂的心因那信上的五字慕临渊亲启而生了春风,可当揭开信时,却犹如冰沁的水浇得他灼热的心失了温。
她言辞恳切,句句在理,明明是求救信,她能写得叫你明知前方云雾遮掩,也情愿去,因为这是封为求东唐百姓安宁的信。
可她也在信尾求他,求他去,为此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看着看着,他的心比火烙还疼,又笑又哭,笑自己还是无法放下,哭自己始终都是次之。
寒夜里,他就那样拿着信枯寂地坐着。
次日清晨,赵砾禀告了则王已将大京包围,谢家军死伤惨重,大京危矣。漠北边野之地,天高路远,这些若非刻意打听,得等新帝即位后他们恐怕才能知来龙去脉。
然而实际上远比赵砾所带消息严峻,所以连同赵砾所在内的漠北高阶将领都被慕临渊所下达的指令感到诧异。
大京事虽急切,但也不急于一时,漠北军在朝堂中早已声名狼藉,纵然不蹚这浑水也无人置喙。
……
慕临渊从回忆中抽身,挑眉看向谢亦,她眉不似柳,鼻梁高挺,而那张唇似樱红,他从未见过她上妆之后的模样,宛若骄阳灼灼,他瞬时对那个病秧子生出几分嫉妒。
他控制不住问道:那我和陛下之间,娘娘希望谁死谁活
对于他的问题,谢亦无从抉择,沉思后道:皆看命运安排。
命运,狗屁的命运,慕临渊手上青筋绷得越发明显,谢亦眼眸里蓦然闯进那双猩红的眸,有着不甘,有着痛色,亦有着晦涩。
她的手不自觉抬高,又迅速放下,却被慕临渊捉住,瞧着她眸中如往常的担心,情不自禁唤出了那个藏在心底的名:阿亦。
可这个阿亦再也不会笑盈盈地回他:阿渊。
他陡然回神,甩开她的手,背过身,掩住眸里的情绪,没有本王的命令,娘娘你觉得你能走出这军营。
谢亦踉跄下,稳住身形,轻咳几声,你倒变得跟殿下差不多。
慕临渊拿着军务的手一顿,幼稚,他不怒反笑,因扯到伤口,脊背处的绷带瞬即沁出了血,尽管疼痛难忍,他也只是蹙眉,就跟那时的他一般,倔强着硬撑。
或许是因为有她在,他开口了:听闻娘娘会医治刀剑之伤,不如帮本王治个伤。
军营的时候,受伤往往是家常便饭,每到日落巡逻而归,她总会给他推拿双肩,给他上药……
虽然他语气还是硬邦邦的,她还是从中听出了点柔和。
谢亦摇头失笑,熟练地替他上药,他们这一刻是难得的静谧。
她说:再过一刻,就是三更天,陛下的禁军估计就会找来。
慕临渊低哼后冷笑:我会怕了他
你自是不怕,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慕临渊啪地合上奏折,正欲开口,谁知赵砾却突然闯进。
赵砾余光一瞥,眼眸震惊,连忙低下头,禀告:有人要行刺。
立刻回宫。
月光隐去,林中风动,忽然现出群蒙面黑衣,短刀带血。
慕临渊眸光一寒,是残余的逆党,而他身后就只有五人。
谢亦被他牢牢护在怀里,他手中剑挥出残影,剑过之处,脖颈都是深深的划痕,飞溅的血滴落她衣裳和脸。
但她知道他每动一分伤就会加深一分,她断喝一声:慕临渊,你给我松开。
慕临渊低低笑着:就算臣战死,娘娘都不会有事的。
慕临渊,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许死。谢亦的平淡被打破,头次露出惊怕的神情,她握着他的手,亦握着他的剑,剑势凌厉地挥向蒙面人,下一秒,她抽出剑单手撑在马头一剑刺穿了来人的心口,把剑还给慕临渊,翻身下马拿剑,笑着说:慕临渊,其实我还是更喜欢漠北。
慕临渊一瞬滞住,紧接着心口生生抽疼起来,比他身上伤口合起都疼。阿亦,你愿随我回漠北吗,他想问但他不敢问,怕依旧是那个答案。
月辉下,两方人马激烈厮杀,血水流了满地,林中鸟都惊飞。
那两抹红色在漆黑里熠熠生辉。
到了最后的最后,她与他都浑身是血,谢亦瞥见旁边的慕临渊,心想:终究是没有让这人葬身在这。
而曾经的他们也遇到过这般绝境,那时他们孤军奋战,站至最后,天地间只剩他们两人了,后面还有北柔人在追捕,枫林围困时,他满身带血眸却粲若星辰,嬉笑道:沉澜兄啊,看来咱俩真有缘分啊,同日生也能同日死。
她警惕地瞧着周围,拔起两株药草,递给他一株,回道:不,咱俩可没有那缘分。得活着,才能找那群狗娘养的报仇。
刀枪箭矢逼近,她拉着他就跑,可身后之人就如疯狗般步步紧逼。最后她一咬牙,带着他利索地跳崖,就是死也绝不做了那俘虏。幸得上苍垂怜,掉落之地是条缓流,她使出全身力气咬着牙终是把他拖上了案。
可那时的少年日薄西山,枕在她腿上,竟还操心她的事。
沉澜兄,我早就知道你是女孩了,你知道……我……
他的声音只有风能听见,她把手中的药草搓了几下就抹在他腹部的伤口处,眺望着四周,说:临渊兄还是少说话为好。她眼眸泛红,拿出金疮药不要命地撒在他身上,不给自己留一点。
咳咳咳。他缓缓掏出令牌断断续续地说:你去军营找个叫赵砾的人,他是我的好友,让他替我,也替你报仇,咳咳。
不行,这仇必得你自己报。谢亦瘦弱的身躯硬生生扛着他走了几十里,终于在倒下前的那刻见到了赵砾。
慕临渊总是抱着剑斜坐于树干吹嘘自己气运好,说自己是天命之子,她怀着半信半疑的态度,直到阿古出现,亲眼瞧见慕临渊起死回生,她开始信了,他承蒙上天眷顾,命格坚硬。
只是他也是人,不是狐,没有那九条命。
……
谢亦望着疾速飞来的箭矢朝慕临渊射来,挡住了第一箭,却没能挡住第二箭,而这时漠北军和谢家人都已赶到剿灭余下的叛军刺客。
他环抱着那抹烈焰却又悲凄的红,手都在发颤。
慕临渊,对不起,我不需要立衣冠冢,就把我葬在青山绿水间,如果有空,记得带壶酒来看我。谢亦能感受到自己气血在流尽,她望着星穹,最后道:替我跟祖父说声抱歉。
Chapter2
阿亦,阿亦。慕临渊泪流满面,哭得跟个小孩子似的,如海般的恐慌盘踞在他心头,对不起,对不起,我求求你醒过来好吗……
让让,让让。得知消息赶来的阿古迅速翻身下马,给谢亦喂下了世上仅有的一颗回生丹,把着她的脉,还好,还好。他见慕临渊失了魂,喝道,王爷,必须尽快送娘娘回宫,不然她就真死了。
慕临渊绝望的眸里忽然生出了点光,用狐裘裹住她,大喝一声夹紧马腹,风驰电掣般回到宫中。
何曾见过平南王如此着急过,齐风刚有事要禀之,就被赵砾拦在了宫外。
直到现在赵砾才想起她为何眼熟,竟是他,难怪王爷哪怕明知可能万劫不复,也还是来了都城,他眼中一阵酸涩,命运弄人啊!
慕临渊伤虽重,步伐依旧稳健,行走间,谢亦大红的衣衫从他怀中滑落,随着他的动作在半空中飘扬飞散。
阿古再次替谢亦把脉,心下有些沉重,见慕临渊凛寒的目光瞥来,他连忙收好情绪道:王爷,娘娘中的那一箭并未刺中要害,是以伤势并不致命,只不过……
慕临渊没了傲气,眼眸猩红地瞧着床榻上的谢亦面目苍白,额间的发粘着着乌血,悲绝地开口:说吧。
阿古直言道:在取箭的过程里,娘娘神志必须保持清醒,若是在中间丧失意识,怕是……
慕临渊眼泪被风吹干,心口生疼,嗓音轻柔得不似他,他说:动手吧。
阿古得了命令,飞速取出银针,然后对准谢亦的少商穴扎了下,慕临渊的目光一直落在谢亦身上,眸中情绪交织,最终都化为沉沉的情殇。
在谢亦睁开眼眸的那刻,他才被注入了生机。她疑惑,这里是旋即反应过来,慕临渊的寝宫。
娘娘,现在草民要开始拔剑了,还请娘娘忍耐。
好。她嗓音微弱。
当阿古握住箭头时,谢亦眼前忽然一暗,竟是慕临渊遮住了她的双眼,声音低柔:阿亦,别看。
谢亦忽而低哼一声,锐痛搅着她五脏六腑,阿古正用全身力气将箭从她体内拔出,她闭上眼眸咬紧牙关打算独自承受这痛楚,眼前却忽而一亮,慕临渊将手抵在她口中,轻哄道:阿亦,不要睡,等会就好了。
谢亦艰难地点了点头。
阿古已经拔出了箭,迅速用银针封了谢亦身上几处大穴,将血止住,做完这一切他已是满头大汗,他气喘吁吁开口:接下来,娘娘静养便好。
无人注意到他的异样,而谢亦察觉到了,果然是时日无多了。
慕临渊你等会儿送我回长宁宫吧。她说,之后便沉沉睡去。
好。慕临渊低眸,发颤的嗓音柔声应着。
明月倾透竹影,齐风隐隐回过味来,那抹红色倩影是谁在他心底滚滚欲出,他既震惊也感到疑惑,见平南王走出,他迅即敛好思绪。
慕临渊虽沐浴换了身衣裳,空气里还是淡淡弥漫着血腥味。他眉眼冷冽,脸色紧绷,负手站在月光下,不知齐头领找本王所为何事
明明周身暖流涌动,齐风却觉着冷森森,他摸了把脸颊上的冷汗,道:朝阳殿的刺客都已伏诛,多谢平南王的属下尽心保护,殿下方可平安无事,这些是陛下的谢礼。
哦。慕临渊不屑,冷淡道:你可以滚了。
卑职告退。
东风流回,却暖不了慕临渊的心,他在背光里驻足良久。
赵砾在宫中遛达圈后,神色铁青地回到东宫,他瞧着寂然的男人,自古情最伤人,他走上前道:王爷,是陛下身边一个公公做的,他原是容妃身边伺候的。
我知道了。慕临渊摸着那把常饮血的剑,神情难辨,道,现在情况如何了
王爷,虽有谢老将军阻击,但还是有不少叛军聚集城外,骑兵回禀,光是长谙郡陈国公手下就有十万人,陈国公本是持中立,但不知最近为何同镇守冀川的王言清频繁来往。
王阿皮是则王的幕僚,但他胆小如鼠,不敢跟着则王逼宫,如今则王一死他倒是站了出来,等着各路拼完后,说不定还能捡漏登基。
赵砾暗骂了声,说:这贼子包藏祸心啊,他若与陈国公联合,这可不太妙啊,冀川军虽然隔了条江,但若与陈国公的兵马会合,那不仅兵马人数远超,而且能直接封锁北大门,斩断咱后路。
慕临渊望着殿内,挑眉:怕了
赵砾丁点思索都没有直接摇头,咱可是身经百战,岂怕了那些宵小鼠辈,那陈国公虽是战将,年岁却已近古稀,能挥几剑还说不准呢,不过令人棘手的是除了这俩贼子,还有朝中那帮老臣,管仓廪的管布防的,管军械的……若是他们全数站在咱对立面,等到宫中山穷水尽就算跟咱僵持也能把咱耗死。
慕临渊一笑,问:禁军还有多少
赵砾思忖道:齐头领说尚能战的还有五千。王爷这是要叫齐头领过来商议赵砾跟着慕临渊走出了东宫的殿门,停在了月华落影的桐树下。
慕临渊抬眸,眺望苍穹里那轮明月,圆似银盘,繁星点缀其边,衬得东宫愈发沉静萧瑟。
不必,直接叫他布防。
赵砾低呼了声,道:王爷是打算……
慕临渊抱着剑倚于树干,衣袍翻卷,他云淡风轻道:岐山关有谢老将军坐镇,东边的进不来,也就只剩得西边……城外一战用不上他们,纵然天塌地陷也不必开城门,但倘若这五千精兵还守不住皇宫,就休怪本王宰了他一家老小。
赵砾瞬即明白这话意,抬眸望着树上的男人,沉默半晌最终迟缓地点头,他们漠北的王,是这天底下最杀伐果断的,亦是最豁得出去的人。
那她怎么办,慕临渊阿古从殿内走出。
那滴泪顺着慕临渊的脸颊流淌,他极力忽视着心口的疼,故作平静似的开口,她,还会是一国之后。
阿古怔愣,怒极反笑,慕临渊,你最好得活着回来,否则……
慕临渊的神情难掩悲戚,他吩咐道:赵砾,去巡营。
早膳时分,养心殿里膳食的香味掩盖住了药香。
阿别将膳食细心地摆好,光是样数和选材便知费了多少心思。他不经意地说道:那平南王……可实在不像话……前些日子还正大光明赖在娘娘寝宫……就在昨夜老奴经过北门时,还亲眼瞧见平南王与娘娘共乘一骑……
可如今形势,明眼人都明白,都对平南王百般容忍,有他的漠北军在一日,宫中才可多活一天。
而阿别所言之事已有探子回来向慕光琛禀报,他望着瓷碗里的山芋软泥膏,眸色深不见底,随口问道:你昨晚可有去过朝阳殿
阿别立刻跪下,掩饰胆战心惊,尖细着嗓音道:陛下,老奴确实去过,只不过是给殿下送去夜宵,还望陛下明察。
还未等慕光琛开口,殿外便传来了慕临渊冷肃的声音。
明察你这狗奴才不配,你暗中与则王余党往来,不就是想学西厂太监干政吗说着,慕临渊提剑就架在了阿别脖子上。
慕光琛只是淡淡地看着,不作一词,阿别垂着的头脸色大变,仍旧唯唯诺诺道:宫里人都知要仰仗您平南王,我怎么会与则王有联……就算您是平南王,也得拿出证据来。他瞥向冷漠着的慕光琛,心里咯噔一下。
心急可吃不了热豆腐。慕临渊把手里捏着的书信一把甩在阿别的头上,你要觉得不够,本王这还有。
这话是说给慕光琛听的,他示意跟进来的齐风捡起一封信,瞧了会,脸色铁青,喝道:来人,把这混账拖出去杖毙。
阿别吓得失禁,一个劲嘟囔着完了完了。
就在这时慕临渊却说:陛下,先等会儿,待他写完臣手里的信再斩也不迟。
慕光琛眯着眼眸,那就听平南王的。
片刻后,殿外传来阿别的惨叫,殿中的两个男人相互对视着,慕临渊转着酒樽一笑:既然事已办妥,那臣就先告退了。
慕光琛迟疑了会儿,开口道:皇后的伤势如何
慕临渊手一顿,旋即不动声色道:已脱离危险,需要静养。
望着他离开的背影,那皇弟你呢,慕光琛嘴角泛起苦涩,自从母后做了那般决定,他们注定形同陌路,帝王家本就无情。
齐风,你代朕出趟宫,去将太傅请来,切记勿叫人觉察。
Chapter3
日到正中,长宁宫内,受了惊的慕归臣来找谢亦,回廊徘徊良久,终是寻到个当口溜了进去。
药味混合着血味弥散在半空,慕归尘心中紧颤,踉踉跄跄地跑进床榻,那女子青丝披散,睡颜恬静,仿若沉睡的美人鱼。
青儿正绞着温热的帕子覆于谢亦额头,眼睛含着雾气,心头酸楚至极,娘娘,殿外的芍药开了,迎风招展,您何时起来看看啊
母后,母后,您怎么了,别吓儿臣啊
慕归尘害怕的声音,惊回了青儿的心神,她忙起身道:参见殿下。
他嗓音里尽是哭腔:青儿姐姐,明明昨日都还好好的,怎么转眼母后就……
青儿瞧着悲伤至极的他,欲言又止,最终道:娘娘寒疾复发了,已宣了太医,殿下不必担心。
寒疾站于门外的慕临渊心上一抽,她还真是将自己瞒得死死的,是那次雪谷回来后就落下的病根吧,好个阿古竟敢连着欺瞒他,怒意与心疼涌聚在他心口。
眼尖的慕归尘望着那一角红衣,立刻追了出去,就在来的路上他就听说了是这人带母后出去才导致母后昏迷不醒的。
满堂花开的院落里,慕归尘通红着眼眸,怒吼:都是你,都怪你,要不是你,如今母后怎么昏迷不醒,你就是个祸害。
祸害,是少年时慕临渊最常听到的,王太后生他时难产,因此十分不喜他,经常不分青红皂白责骂他,临了都要加上句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祸害。
听到祸害,慕临渊眸中冷意迸发,气势慑人,沉沉道:有胆你就再说遍,你以为你是谁,没本事的小毛孩,只会躲在她身后,从这到养心殿不远,正好把你宰了送给那病秧子当药引子。
慕归尘眼神犹如狼崽子般发狠,抽出匕首猛地冲向慕临渊。
纷飞的花里,他小小的身子狼狈跌坐在粉色铺满的地面,眼前高大的男子正把玩着一把锋利无比的匕首,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呜呜呜,母后,母后。
青儿扶着谢亦缓缓走出,开口:没事吧
没事。慕临渊静静地注视着谢亦,分明有很多话欲说,却又无从说起,过了半晌,他才别开头。
慕归尘满眼是泪地牵住谢亦的衣袖,母后,你醒了,真是太好了。紧接着他就告状,这人他刚刚要杀了儿臣。
谢亦都听到了,这事确实是殿下有错在先,慕临渊抢先她一步道:是你这便宜儿子要杀我,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莫非娘娘还要包庇这毛孩不成
他冷然语气里裹着的发酸还是被谢亦捕捉到了,她平静道:一言不合就拔刀,出口辱人,殿下确实错了,殿下合该跟王爷道歉。
慕归尘闻言,自己着实理亏,不情不愿道:皇叔,对不起。
慕临渊笑了,头次这么舒心地笑了,他定定地望着谢亦,对慕归尘道:小毛孩,可别再有下次。
话里含着深深的警告令慕归尘不自觉瑟缩了下。谢亦拍拍他的头,岔开话头,问:殿下,今日的书可温好了
谢亦之问,慕归尘擦着眼泪的手顿着立刻道:还未。
太师曾说今日事今日毕,那殿下温好了再过来。谢亦温和道。
慕归尘点了点头,满眼担心地问:母后,是那时受的伤还未痊愈吗,儿臣那有几株百年人参,等会叫人送来,可好
好。谢亦吩咐道:青儿,你陪着殿下回朝阳殿温书。
可是娘娘……青儿望着脸色沁白的她,满满担忧,她笑了笑,青儿,我这伤我清楚,放心,我会没事的。
青儿忍着眼眶里快掉出的眼泪,牵着慕归尘的手,低头离开了长宁宫。
院子里花儿纷飞,两人视线交汇定格,天地间唯留那鲜艳的红。
慕临渊噙着笑望向谢亦,一步一步朝她走去,眸光带着炙热与情涌,把那匕首交还于她,拂去她鬓间的花,开口:娘娘,我认真地问你,如果我战死,娘娘会替我收尸吗
谢亦滞住,眼眸是潋滟而破碎的光,会,但我希望这次也如往日般凯旋。
那就借娘娘吉言。慕临渊眉目生了星月,好看而张扬。
谢亦解下脖上的玉佩:这是调动谢家军的信物,至少能帮你分担点。另外据我所知,陈国公与其属下钱奎不和……
事态紧急,慕临渊不能再耽搁一分,听完后于是他说:娘娘,臣该去巡营了。他大踏步转身离去。
日辉晕染她的睫,她望着那离去的背影,无声地说:阿渊,唯愿你们能平安而归。
阿古估计慕临渊还在军营就来找谢亦,岂料在殿外就瞥见了一熟悉的人影,准备偷溜。
阿古!慕临渊悠悠道,抬不向他走来,是不是该给我个解释。
阿古僵了下,悻悻地收起扇子,转身仍装作不解:草民榆木,可并未记得何曾隐瞒过王爷什么
你这装聋作哑的本事倒不错。慕临渊冷觑着,忽而银光一闪。
阿古瞬时打颤,苦笑:那事,我还以为王爷知道了呢,不过她那人挺倔的,一身伤硬生生给挺了过来,你们俩那时怎样的情况,想来王爷最清楚不过,作为医者,病人为重,病人为重啊……
他以为慕临渊会大怒,却没想到他笑着说:谢谢!吓得他心肝都颤了几下。
阿古,请照顾好她。
慕临渊瞬时就消失在了阿古的视线里,阿古朝着风中点了点头,回头就看到谢亦满花落于肩头。
他顿了顿,终是朝谢亦道:娘娘,那箭含有剧毒,您恐怕……
谢亦却笑道:余下的时光能见到东唐稳定繁华也够了。她捏着芍药花瓣,还好中这箭的人不是他。
那可要告诉王爷
不了,人这一生终有一死,只是或早或晚。
第四章:闻鼓
Chapter1
时光如驹过隙,转眼间就到了西阳沉入苍山,红霞满天。
长宁宫里,谢亦独身站在空寂的殿外,遥望着苍穹,温煦深蓝,一声悦耳啾鸣掠过耳际,一切都好似是宁静美好的,可她清楚地知道不是,城外战鼓齐鸣,厮杀兵器相击声不停,黄沙百战穿金甲,血染层层浸如红霜。正忧思间,一个小小的身影从背光处而来。
恰是被震天鼓鸣惊醒的慕归尘,他颤着唇说:母后,儿臣隐约间听到了击鼓声,难不成我们……
谢亦的眼眸开始聚焦,她缓缓蹲下,带着薄茧的手按在他单薄的双肩上,像是在告诉他,也是在告诉自己:殿下放心,等到明天一切都会尘埃落定,我们也都会平平安安的。
嗯,我们都会平安的。慕归尘小手紧紧环抱住谢亦。
是啊,我们都会平安的。她重复道。
去了趟东郊军营的青儿回到长宁宫,她抹去眼泪,往下看可以看到她的手里多了两只兔子,这是慕临渊亲自射来给军汉们践行的,见到了她,就让她带回来两只让谢亦尝尝。
娘娘,这兔子肉是王爷特意给您留的,今晚我们吃烤肉好吗尽管再如何掩饰,也还是盖不住那哽咽。
谢亦滞住,心口生疼,她自顾地去屋内拿了壶清酒出来,掩住眸色悲伤说:青儿,这兔肉就该配酒才好吃。
就知道娘娘好这口了,不过王爷嘱咐了,娘娘得少喝。
行。
慕归尘已经好几天都未曾见过荤腥了,此刻听到有兔肉吃也是兴奋不已,但一听到是慕临渊猎的,他的小脸瞬间垮下来。
哼,谁要吃那人给的兔肉。
谢亦看出了他的口是心非,嘴角勾起点笑:这兔肉很好吃的。
他眼眸亮晶晶,神态尽显天真活泼,真的
真的。谢亦边回他边挽起袖子生火,湛亮的火焰照明地面,摇曳于风中,挥散了这宫殿的几分清冷。她将兔肉腌制好,架起炉子开始烧烤。
谢亦记起那时少年的话,对慕归尘说:吃这种野味,就是不加雕饰的好,才能吃出原汁原味。她不断翻着烤架,香味萦绕。
慕归尘满眼期待:母后,还要多久
这副催人的模样,跟那人一样,不过他是叼着根草,慵懒跷着二郎腿漫不经心地催促。
谢亦掏出把小银刀,是某次烧烤后,他嫌她切得慢送与她的,她仿佛还能感受得到那时月亮落下瞬间的温度,她割下一块外焦里嫩的腱子肉递给慕归尘,尝尝。
慕归尘轻咬下一口,眼睛亮晶晶的:好好吃。
谢亦也给青儿切了一块,再烤会后她方给自己切下块腿子肉,蘸好蘸料后,她一手吃着,一边提着酒,静默感受着这时光赐予的最后的静好。
慢慢篝火熄灭了,言笑的周遭都静了下来,慕归尘趴在谢亦腿上睡着了,她虽饮了整整一壶酒,却不见半分醉意,她低头柔声道:等醒来,战鼓声不见,硝烟散去。
青儿,把殿下送回朝阳殿,另把这封信带上。谢亦起身欲进殿拿惊鸿剑,余光却瞥见宫外来人,有些陌生,但很快了明。
公公来访,可是有事
公公心中忐忑地踏了进来,天蓝下那双眼眸漆寒如玄星,看得他心颤腿软,他磕磕绊绊递出明黄之物,道:这是陛下叫奴才送来的圣旨,娘娘您……收下。
谢亦瞥了他一眼,随手接过,含笑道:麻烦公公了。
应……应该的。公公摸了把头上不存在的冷汗,匆匆行礼退下。
她脸色淡淡地看完,这是道废后的旨意,她握住冰凉的惊鸿剑剑柄,心中不悲不喜,只是望着那弦月,似乎在等着一人,等着那许诺要回来之人。
与此同时,肃静通明的军营里,一封封战报传进,慕临渊十八岁时只率两千将士就直捣掉了北戎人的发家之地金城,可谓是军事天才,与当时的谢澜沉并称为双子之星。
此刻的他肃容地盯着作战地图,下达一道又一道的指令,此前他们已经击退了叛军的进攻,但眼下他们必须主动出击,才能化被动为主动,得了军令的漠北高阶将领率领枕戈待旦的兵马连夜出发。
慕临渊的战甲浸染血,俊脸上刻有好几道刀痕,他掀开帐帘,与她遥望弦月,心里的弦在拨动,他问:赵砾,现在何时了
常言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此情此景,就算是赵砾这等顽强的汉子也眸中一热,谁说他们的王爷残暴狠辣,他们的王爷分明就是顶好顶好的。他满是茧子的手抹掉了泪水,回道:亥时一刻。
慕临渊从马厩牵出一匹乌骓,他摸着小鹿儿(谢亦取的名)说:赵砾半刻钟后你率领剩下的兵卒与齐头领一齐护送陛下和娘娘他们离开。
王爷!
听令!
赵砾哽咽着说:说。
慕临渊翻身上马,吩咐道:叫韩副将即刻出发去千山关,我在那等他。他快马扬鞭,疾驰着去见她最后一面,也许此生就再也不复相见。
月光浸亮的长宁宫宫内,谢亦寻来笔和纸,挥墨写下两封信。一封信被绑在信鸽的腿上飞向了城内的某客栈,另一封她还在沉思。
为了让思绪更加清晰,她索性握着惊鸿剑站到殿外,花落剑起,影随风动,她一袭红衣,衣袖翩飞,似那最明丽的景。
几道黑影倏地出现在墙头,手中的剑滴着血,为首的人道:娘娘,你可真是使得好一出离间计啊。
谢亦眸光如流刃望着来人,王清河这老贼疑心重,手底下的人也颇有怨言,利益能聚人,也能离人。
你们为这帮人卖命,可真不值。谢亦御风起,剑光泛着银白直朝他们而去。
兄弟们,上,拿下她,赏银百两。
嘿嘿。
她的剑奇绝如山,几个箭步凌空银光一反,三个黑衣人怒瞪着眼眶哐当坠地,引来了宫内巡军的注意。
剩余人欲跑,被赶来的慕临渊剑剑封喉,他疾步往殿内走去,满地鲜红,而她就站在花下。
谢亦支起剑缓缓站起,苍白羸弱的脸上露出似月似水的笑容,望向穿着明光甲,煞气勃勃,但剑眉星目,嘴角噙着笑的男人。
你来了!
臣来了。慕临渊沐浴着月光缓缓走向她:娘娘,这兔肉可还给臣留得有
只听她嗓音如烟似雾,还有一只。
过了一会儿她如梦初醒说:慕临渊,你怎么来了
自然是听阿古那小子说娘娘这里有好酒。慕临渊盘腿坐下,重新起火,把剩余的蘸料均匀地倒在兔子肉上,再也没有了初见时的冷言冷语,目光柔和地说:没想到娘娘居然还记得这样的烤法
谢亦寻了个锹子,挖出她酿的梅花酒,回眸:自然记得,是曾经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告诉我的。她颠了下酒坛,这酒封得不久,你就将就着喝吧。
好。
慕临渊趁着谢亦不注意,倒了点青色粉末在肉上,把烤肉转了一圈,眉梢扬起问:娘娘,可有小刀
给。
谢亦把酒倒入两个瓷碗里,黯然神伤:好久都未曾这般静坐喝酒了,慕临渊,此去保重。她掏出阿古送她的保命丸,这东西,慕临渊你收着吧。
好。
慕临渊饮下她酿的酒,苦涩至极,我还得活着回来,可不能便宜了那病秧子。他切下一块兔肉给谢亦,笑道,娘娘你这酿酒的手艺还有待增强啊。
我尽力。谢亦已显酒态,红霞慢慢染着她白皙的脸,她说:慕临渊,你该走了。离别常有之,可这种分别却让两颗刚靠近的心都沉落在宿命既定里。
慕临渊,对不起,还有……风里渐渐传来了她清浅的呼吸。
还有什么他望着怀中沉睡的人,药效太快,但他已经满足了,因为他明白她未尽的话语,是我爱你,她未曾说出口却始终炙热的情语。
暖风流淌,他抱着她步入殿内,满含热烈静望着她,阿亦,你的信叫我太疼,你的自若也叫我太痛,明明说好天长地久,可你却骗了我,唯愿惟愿来生,海晏河清,你与我能作对平凡恩爱的夫妻。他虔诚温柔地在谢亦额头落下一吻。
他走出殿门,阿古站在宫门口,两人对视。
王爷,你这般做,若叫娘娘知道了……
就是她知道了,我也依然还是会那么做,我了解她,她定会留下来守护这宫城的。他走到阿古旁边,顿了下,一定要带她离开,否则我定然宰了你的头。
阿古点头,算是应了他这强硬的请求。
他旋即消失在夜幕里,奔向九死一生的疆场。
Chapter2
还未等阿古有所动作,谢亦就已经醒来,她赤脚走出殿外,他已离去,她的心口绞痛至极,夜色遮住了她眸里的凄凉。
她瞥向悻悻摸鼻的阿古,阿古军医,可是要执行他的命令
阿古瞧着那还冒着热红之气的剑,摇了摇头,他值了指桌子,这是草民刚熬好的草药,娘娘赶紧喝吧。
谁知谢亦闻了下道:阿古军医,你这药还真是跟他的如出一辙。
阿古惊掉了下巴,旋即讷讷道:娘娘,你是如何只晓的
可谢亦却平静地喝完了这药,没应,提及他事:宫中目前情况如何
阿古肃然道:估计还能撑一阵子,但撑不了多久。
你先去找青儿,可走那条密道通往北山。
阿古心底骤然一紧,脱口而出,那娘娘你呢
谢亦握着剑站于宫门,背影似矗立的山峦,眸光坚毅,她说:我得在这里等他。
阿古叹气,从锦囊里掏出颗药丸给谢亦,娘娘这个关键时刻能保命。他几步间就消失在了长宁宫外。
今夜铅云游来,遮住了明月,天地愈发漆暗。
谢亦回眸深深看了眼长宁宫,旋即转身离开,刚经过假山,就听到了急促的脚步声,那背光的人影隐约就像赵都统。
赵都统将那鸿雁传来的信捂在心口,痛哭流涕地走到了谢亦面前。谢亦心一颤,嗓音带着干涩,赵都统,前方可是出事了
赵砾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汗与泪,说:娘娘,长谙郡的陈国公与冀川军暗中勾结,探子来禀他们已经绕道关河,直奔大惊来,还将伙同城内水利火防等要处,定剿漠北军攻破皇宫!他们倘若形成合围之势,整个大京就是座孤城,傍晚时分,王爷已经下令做好部署,兵分几路迎战陈王大军,可……可是——
望着赵砾这番模样,这事态的发展肯定不止于此,心思百转间她平静地开口:可是北戎人也进了这棋局。
娘娘,你怎么知道赵砾瞬间震惊,但如果是他,确实有这等能力。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北戎苦于天灾已久,自是会趁着内乱时,搞动作。她的目光他手里的信道:这信是给谁的
是王爷在千山关时,写给娘娘的。
谢亦接过那染血的信打开,上头是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
阿亦,如果回来,你一定要随我回漠北,做我的妻。
晶莹的泪晕染了宣纸,亦模糊了字迹,那鲜衣怒马的人划过眼前,心口阵阵绞痛,谢亦轻轻卷着纸条塞进腰间,缓了又缓。
王爷只带了一万五的兵马赶赴函山关,他面对的可是整整十倍的敌军啊!赵砾人高马大的,说到此处也是一度哽咽,他叫我护送娘娘、陛下你们离开。
这人一如那时,嘴硬心软,谢亦踉跄了一下不动声色稳住身形,问:宫中禁军还剩多少人
赵砾说:五千,王爷让我将这块令牌交予娘娘,漠北军三千兵马听候娘娘调遣,并且王爷对齐头领下达了死命令,叫他们无论如何都得护住皇城守住宫门,绞杀意欲闯宫的叛军余孽,娘娘我们快走吧,不然……
不然什么还没到那等境地。谢亦忽而问:可有盔甲
有。赵砾脱口而出。
赵砾我且问你,慕临渊做出这个决定有几分胜算谢亦迅速思索着破敌之法。
四成不到……昨天下午还收到老王爷旧部传来的行军方位,可如今由于西边的封锁,消息全断!赵砾哽咽道:若是没有援军,王爷和外面的一帮兄弟可能都……
谢亦忽然在笙德宫停下,推开那灰灰的门。
娘娘,咱们来这作甚
找个木盒。月光的投影里,谢亦捧着漆幽落满灰的盒子,连同另外封信也交给赵砾。
她走在去养心殿的路上道:你可知北戎的二王子
知道,此人猖獗狂妄,有勇无谋。
他与北戎王关系素来僵硬,且对于王庭一直有觊觎之心,此时的王庭只有一万多人马,他若听到北戎王身首异处的消息,绝对会直捣王庭,我已经飞鸽传书与谢老将军。
谢老将军来了赵砾眸里闪着激动的泪水,点头。
另外,那位诸葛先生想来也已经到了京郊,把这一盒东西及这信给他,再派几个武功高强的护着他去各世家好好聊聊,尤其是季国公,他桃李天下,亦受世家尊重,说服了他就有了多半的希望。
娘娘,那臣就先去安排了。
嗯。
以自己的命换他而活,希望他不会怨她失了诺言。
慕临渊,愿你此后良辰美景相伴。谢亦遥望苍山,念出心的独白。
簌簌的叶飘落在长道,蒙蒙细雨铺散宫墙,令这皇宫多了抹冷清萧瑟。她穿着明光甲,带着羽冠,步步往养心殿走去,身后留下满地落叶。
这一程,你我终究是错过,如有来生,你可还会与我相遇是我将你拖入这泥潭,自然也得拉你出这沼泽。她不是没计献上,可无一人信她,都有所防,也唯有他愿将信任全权交出。
长风漫越,而那路也走到了尽头,谢亦收敛了所有的神思,瞧着还点亮着的养心殿,沉稳坚定地推开了门。
尽管经过诸葛先生的游说,仍有一部分世家纠集部属直朝皇宫而来,轰隆一声,既是雷鸣也是撞击宫门之声,无数的羽箭往里交错射进。
慕光琛穿着黑蟒龙袍,端坐在棋局旁,神色自若望向来人,说:看来朕的直觉没有错,下盘棋。他抬眸,与那个冷傲的少年渐渐融合,眉宇同样的执着坚毅,只是那时的他面色红润,而她脸色苍白。
谢亦握着剑盘腿而坐,眸漆幽执白棋而下,陛下,有时太过谨慎,就会陷入焦灼。
谢亦自入宫后从来都是温和平静的,纵然后宫妃子计算陷害,她也淡然处之,悠哉惬意地独居在长宁宫,偶尔慕光琛寻她下棋时,也会问:那些嫔妃如此,皇后就不生气
她说:每人都有执念,但为人不可失了方寸。且为了不相关之人,并不值得。
她的温和、宽容大度经由宫内传到宫外,都盛赞她是为娴淑的皇后。
但眼下的谢亦是宫人从未见过的,亦是慕光琛很少得见的。她眉宇锐利如她手中的剑,雷厉风行地下完了棋局,她道:置之死地而后生。
慕光琛凝望着她,心口有些钝涩,不过他掩饰得极好,他垂眸望向棋局,问,所以谢二姑娘来找我,是想做什么
谢亦眸光坚锐,带着向死而生的果敢,她说:开宫门。
慕光琛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她,沉沉开口:谢二姑娘,可知一旦开了宫门,你将无法全身而退。
谢亦自然知道,开了宫门,城内叛军将全数涌入,而她也将成为靶子吸引敌军注意力,但必须如此,一是为了拖延时间让慕光琛他们顺利逃脱,二是为漠北军喘息的机会,只要半个时辰,他的援军就会到,而她的布局就会起作用。
谢亦笑了:陛下,我已时日不多。顿了会她眼尾锐利,想来陛下也听说了北戎来犯。
慕光琛蹙眉,是了,乱了的东唐就是块肥肉,自然会引得猎狗撕咬,如若再不能稳定朝政,届时整个东唐都将处于战乱里。
则王他们叛军欲逼宫之时,他本以为是绝境,可那时的谢亦仍旧是副淡定的模样,还有心情喝酒,能让她笃定的,语气说是那封信,不如是她对那个毫无保留的信任,她那时明明也献上可用之策,是了,他出于忌惮谢家军,而并未采用。
慕光琛踉跄着起身,公公立即扶住了他,他的背影消瘦而高大,缓缓走到谢亦面前,强硬道:若朕不允呢
谢亦看向那双深邃湛黑的眸子,里面乌云满布。她还是头次瞧见这般的慕光琛。当今陛下性情温和有礼,普天之下谁人不知,他虽脸色淡淡,却也不会纵言厉色,只是生在帝王家,那疑心也比平常人多了些许。
此刻那张俊脸紧绷绷的,眼里的光如流刃。
外面又是一声轰隆,谢亦从容地回视,陛下,再拖下去咱就真的得全玩完了。
慕光琛握着的手松了又紧,深深瞧着决然的她,艰难地问出那个问题:谢亦,你有多喜欢他,愿意以命去搏
他的声音很清,模糊飘渺,但她还是听清了。
谢亦冷毅的眉间浮现笑意:东唐的百姓值得,他亦值得。
慕光琛明白了,那个第一顺位是国的儿郎终究也把他放进了第一顺位。慕光琛忽然觉得他的命真好,这世上最难得的是真心,可偏偏有一人为他做到如此这般,慕光琛接过公公递过来的半块兵符,轻咳着,谢亦,这是调动禁军的令牌,朕拨给你三千禁军。
谢亦接过令牌,触感冰凉,她迎着长风道:两千足矣。继而她看向齐风,齐头领,殿下他们已在密道等候,你护着陛下从偏殿走,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回头。
齐风难言悲怆,是,娘娘。他还是习惯如此称呼之。
等候在殿外的阿古大步走进了养心殿内,路过谢亦身边时,他说:谢二小姐,旗开得胜。
谢亦紧握着惊鸿剑,唇边漫出缕笑意,点了点头。
他对慕光琛行了一礼,开口:还请陛下和齐统领跟草民走。
慕光琛眼里涌着苦涩,深望了她一眼,谢亦你有你的抉择,而朕亦有,他拾起瓷杯一饮而尽,沉声道:咱们走。
直至慕光琛几人的背影消失在雨幕里,谢亦提剑走出养心殿,细雨垂落她脸颊,眼睫生珠,削瘦颀长的背影矗立于天地间,如剑般岿然笔挺。
她望着眼前同样雨满身早已再次等候的赵砾等人,在那石木猛烈地撞击声里,沉毅地开口:将士们,今夜是最后一战,战完了你们就可以回漠北了,那里有好酒好肉,如果可以来日我定请众将士们喝最烈的秦州酒。
她取出五坛酒几个碗,赵砾,分给兄弟们。
是。赵砾倒着酒,兄弟们,干了这碗酒,来生还做兄弟。
没错,十八年后我们又是一条好汉。
洪亮如钟的声音荡起长风。
谢亦朗声道:谢某替东唐的百姓感谢各位将士。说罢,她万分郑重地朝众人行了一个军礼,她军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保家卫国本就是天经地义,我们就算马革裹尸,也绝不会让叛军踏入皇宫一步。
兄弟们,叛军有啥可怕的,不都是人吗,那就让他们看看我们漠北军的厉害……
谢亦沉沉地将碗摔下,拉开背雨一战的序幕,她沉沉道:赵砾、谢得、王克,待会宫门打开后,你们全部埋伏起来,另外给我准备面鼓。
那撞击声越来越猛烈,她眸光凛寒,高声道:将士们,迎战!衣袍滴落的水哗啦哗啦。
是。众军汉的声音带着排山倒海般的气势扑面而来。
Chapter3
长天暴雨如注,谢亦穿甲持剑踏着七七四十九阶梯来到了北门的高台上,那上面朱红的战鼓站立于暗色里,发出漆漆的光泽,谢亦战袍风卷,眸光有种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云淡风轻,随着漆红宫门的打开,她握着战锤每敲一下,鼓皮就拨动发出石破天惊的声音,划过这暗夜长空。
周仁就是这货叛军的领头人,本是周国公府的私生子,后因周凛无子,就被老太接回周家,其生性残忍嗜杀,下毒残害了原本打算放弃攻皇宫的父亲,甚至连诸葛先生都差点遭殃……
此刻他略胖的身躯骑在高大的马上,显得有几分滑稽可笑,他眉头紧蹙地望着空无一人的皇宫。
说是空无一人也不对,那高台上还有个削薄人影鸣着战鼓。
滂沱幽静伴随着那激昂磅礴的擂鼓声,竟让周仁心中涌起几分害怕,他身后数百手握长弓直直对准谢亦的叛军手莫名惊颤了下。
谢亦面容冷冽,嘴角噙着笑,衣袍张扬,羽冠岿然不动,一锤比一锤深且沉。
周仁眯着眼眸阴鸷地盯着她,这人竟有几分熟悉,可心里更纳闷宫内明明有五千禁军,此刻的旷寂却显得诡异至极,他心底陡然生出害怕,他厉声疾色对身旁的人吩咐道:你们各率几百人去给我搜。
周仁旁侧之人满是不屑道:嘁,你这人竟敢学那诸葛先生使那空城计,我呸。
三万人的叛军哄笑。
谢亦依旧波澜不惊,擂鼓的手停下,转身大笑:这里面可藏了一万精锐,就在后面盯着你们呢,周仁啊,一个私生子,都完全骑到世家嫡庶子头上了,果真丢尽了世家的颜面。
她举起的箭在暗夜里陡然射出,继续:就像那位王郎将,就知道寻花问柳还惹出了大京第一丑闻,简直是丢尽了王家几百年的脸面,还有那举着三板斧的,就连功勋都是靠买卖得来的,这样的人众将士还追随的,简直就是蠢如猪……
鼓声震天,谢亦一人就似那最锋利的剑,于万千军马中直取敌将首级。
她的笑愈发粲然,却让叛军的血液愈加冷却,莫非真的如他所言,所有人都下意思打了个寒颤。
就在这时,百米开外的箭凌厉穿破长空,从周仁后胸口出,带着贯穿了朱红的宫门。
百步穿杨,好箭法。趴在青瓦上的齐风目露惊愕,这是皇后娘娘
赵砾焉有与荣,低语:没错,就是曾跟王爷并肩作战的谢澜沉。
谢澜沉。齐风差点要弹起,被赵砾一把摁住,嘘。还没到我们出场。
你有听见什么声响吗一个叛军说。
没有,赶紧把他们都找出来,可别耽搁了国公爷的好事。
众叛军望着直挺挺倒地的周仁,面露惊骇,他到底是谁忽而宫门砰地关上,三万兵马全都被锁在了北门内。
你……究竟是谁王郎将褶皱的脸青筋暴起,手颤抖不已,他身后的几人面色更是仓惶。
我知道他是谁了,此箭法这世上唯有两人,除了平南王就剩……
谢澜沉!
可他不是死了吗
谢亦爽朗的笑声传至叛军耳里,她说:真是难得这世上还有人记得谢澜沉这人。
谢家可是一门忠臣,倘若就连他们……叛军里有人在动摇。
就在这时,搜寻的人也前来禀告:报,没有搜寻到任何人。
报,没有搜寻到任何人。
……
王郎将恐惧的脸色被得意覆盖:兄弟们,就算他是谢澜沉又如何,这偌大的皇宫只有他一人,还怕了他不成,大家给我冲,定要将他给我活捉了……
谢亦空手握住利箭,离她只差一公分,就正中她眉心,她依旧笑着,重重一锤敲在鼓皮,伴随着雷声而下,石破天惊的两字响在雨里。
迎战。
不知从哪蹦出人,亦不知从哪射来的雨箭,让叛军大惊失色,不成王变成寇,他们两方在这空门里展开着激烈的厮杀,雨血汗交融满布地面。
谢亦在纷染的短兵声中,从容地鸣着鼓,高声唱着秦腔。
她的手和腿都中了箭,可她就像屹立在悬崖边的松柏,敲得叛军的心寒颤,他们可没有漠北军和禁军的视死如归。
娘娘小心!赵砾望向那几十个冲向高台的叛军。
那把尘封的惊鸿剑终究是再次出现在了世人面前,她嘴角噙着笑,眸光锐利地盯着那几十个魁梧壮硕的叛军,里面的浓浓杀意让他们都感到惧怕。
将士们,再撑一刻钟,援军就到了。她望见了二十里外绽放的信号弹。
杀、杀、杀。
怒吼声混合进雨声里,叫叛军心露了几分怯意。
谢亦身姿如燕,手握惊鸿剑,所过之处激起层层水花,劈、刺、挑都带着雷霆万钧之势,残影的剑最终在旋侧后取出,血也染尽了她的光明甲,她抹去脸上的血雨,那马蹄声越来越近,她缓缓笑了起来,撑着最后口气,再次与叛军短兵相接……
赵砾小心。谢亦拼尽全身最后的力气挡住了那落下的一刀。
随着宫门打开的那刻,她好似望到了面容清俊,战甲漆黢的青年手握长枪立马而来,后面残损的旗帜上是个隶书所写的慕字。
慕临渊是你吗火烛照亮了一地的血,她望着城门的方向,缓缓闭上眼眸。
娘娘!娘娘!漠北军和禁军悲怆的声音响彻天地。
第五章:悲殇
Chapter1
已经连续两日了,谢亦还未苏醒,如果再有一日,她就将永远沉眠于日月里。
闷雨过后,长宁宫外一片晴朗宁和,宫内所有的人都面露哀戚。
那个雨夜里,慕临渊没有回来,将十万叛军引入安和谷地,两侧高山埋伏的弓箭手万箭齐发,他御着战马,手握长枪,眼眸凛凛战意,兄弟们,冲!
战马嘶鸣,长风猎猎,他身先士卒冲入叛军里,混战一触即发。
月光染霜,两万军队与十万叛军殊死拼搏……慕临渊的战马下尸体堆砌成山,叫人都不忍视这,纵然疼意满身席卷,脸色苍白,他也依然紧握那根银枪,目光战意高涨地策马冲向敌军将领,交手几十招后,一枪将其挑落。他也坠倒在尸体上,随后又缓缓爬起,把那军旗高高摇展,空谷回响着他句句泣血的喊声:
兄弟们!我们胜了!我带你们回家!回家!
……
最后宫门打开的时候,是诸葛先生率领的援兵到了,彻底将宫内叛军绞杀殆尽,而还未走远的慕归尘他们也被平安接回了皇宫里。
青儿望着床榻上昏迷不醒的人儿,声泪俱下地问:娘娘,什么时候醒来啊
阿古眼眶通红,泣不成声,准备后事吧。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猛地站起来,你这可有王爷给娘娘写的信,说不定能……
青儿踉踉跄跄地去寻信,跪坐在床榻旁,句句念着,句句晕染字迹。
阿亦,大雁南飞又是一年过,你在那还好吗,小鹿儿随我南征北战,如今已是匹威风凛凛的战马,你那时说要看月牙泉,如今也可以去看了,我曾多次想进大京,以这些军功战绩去换一个你,但我知道以你的秉性,会断然拒绝我,但没关系,我会等,终有一天,我终能等到你。如果你问我,这世上我最想与谁共华发,那唯有你,如果有来生,我希望我们不再错过,阿亦——我恋慕你
……
谢亦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中剑眉星目的青年戎装乌发,身形颀长,月华洗练中他剑落惊鸿,枫叶定定站于剑尖,笑容如春风,眼眸落印谢亦身影,恣意轻扬地吹奏她常听的秦曲,眸光如朝阳般明净,光是望着,便觉时光隽永。
而那些被她藏在记忆深处的过往也一点点变得清晰,美好惬意,刻骨铭心。梦到了最后,星辉氤氲明月如钩,浅银流光漫洒,只有她一人独自欣赏这万千光景,恍若有人信步而来,轻唤声阿亦,她回眸,却唯有疾风漫越。
月照苍茫大地,她是在一声一声悲凄的奏乐里醒来的。明灯映照的面容是如此的苍白,仿若易碎的瓷器,她的头还是昏昏沉沉,寻着光望去,这儿是长宁宫。悲壮的乐曲叫她的眸如烟似雾。
是他吗
她赤着脚寻着那乐声而去,背影好似只孤雁,宫风将她的青丝吹得凌乱,锋利的刀刃划过她脚底,疼意蔓延至心底,她却好似感觉不到。离长宁殿愈近,她的心口就越发绞痛。远远望去殿内漫长的布帛随风翻滚飞扬,在这天地间犹如招魂的幡,一扬一扬催人心魄,殿内之人尽穿白衣。
骤然听闻那重重的咳嗽声,他们的视线全落在了谢亦身上,眼里唏嘘叹气。他们看着身穿大红衣袍的女子面容冷白如雪地往殿内走去,她似乎望见了什么,瞬时滞在了原地。
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正殿的中央放着一樽黑色棺椁,上面的慕字凄凉而悲怆。
还是齐风率先反应了过来,娘娘,您醒了。
谢亦麻木地点头,径直朝棺柩走去,她眼睛里布满血丝,双目里的悲戚叫人不忍直视,脚步微一踉跄。
娘娘!众人惊呼。
她推开欲扶她的赵砾,也不作声,上前几步,修长的指尖拨去棺木上的白纸,真真切切瞧着上面的锦旗,捂着心口缓缓带着柔情地抚过那个慕字。
谢亦坐在棺柩旁,嗓音了无生气,平淡又柔和:慕临渊,对不起,对不起……终究是我连累了你。
娘娘这可使不得,这哪有娘娘跪臣的道理吏部尚书说。
谢亦轻酌着酒,掏出袖中的旨意,甩给了吏部尚书,道:陛下已废后,如今我只是谢二小姐,喜欢慕临渊的谢二小姐。
随后她像想起了什么,问:殿下呢
齐风连忙道:殿下受到惊厥,至今尚未醒来。
没大碍吧
没有。
那就好。
赵砾可在
赵砾哽咽至极:在。
赵砾,你拿着这块令牌给东楼的管家,我答应了要请你们喝的秦州酒就在那,管够。
不等赵砾回言,谢亦偏头看向棺柩,黑漆而紧闭,她瞧不见里头的人。但那纵马高歌的青年的清俊面容却清晰地出现在她眼前。
喷出的一口血染红衣裙上的白梅,嘴角的血渍被她抹去,她悲怆地笑着,诉说那未曾宣之的心语。
慕临渊,人人都道我洒脱,能忘情于江湖,可入了这红尘的又有几人能逃脱这情网,我早已经画地为牢,把自己囚禁,每每对月时,忧你可吃饱穿暖,思你泪断肠,可我却欺骗了你,骗你我早已把你忘记,可事实上,我没有一日不再思念,但我不能告之于你,因为这路一旦选择,就再也没有了后悔的余地。
慕临渊,你说,如果谢家军和漠北军联结,九五之尊还能坐得住吗,而偏偏你又是个能用命去保护东唐的,造反这事不到绝境你是绝不会做出的,自古功高震主之人往往都没有好下场,如果进宫就能保全你和谢家军,维持东唐稳定,也是一桩美事吧。
谢亦的手甩落了酒壶,后来听说你在漠北过得滋润潇洒,饮酒纵马,平平安安,我就放了心。原本我以为我不会再见你,可城破,万千黎民都将陷入战火,因而我给你写了信,我却不知如何落名,思来想去还是用了‘谢澜沉’这名,但你却早就知道他就是我,反而叫你多思了。
谢亦头贴在那个慕字上,风吹干了她脸上的泪,可暖不了她心中的悲。她望着漫天的白帛,缓缓垂下眉,可那信若是没署名,想来你也不会看一眼吧那封信最终还是送到了你手里,而你也终究还是来了。她紧捂着心口,悲涩至极,慕临渊你可知晓,那时他问了我一个问题。他问:‘谢亦,你有多喜欢他,愿意以命去搏’
她瞧着那把银白长枪,缓缓笑了:很喜欢,东唐的百姓值得,而他亦值得。你每次问我何时嫁你,我总是说等战争结束了,那时我总以为我们能长相厮守,可……
谢亦从腰间抽出惊鸿剑,如今总能放下所有了,不再忧心这,也不再忧心那,慕临渊,我说过的,黄泉碧落都会与你一起的。
她细白的手带着斑斑血痕握住惊鸿剑,慕临渊,愿来生,你不会再遇见我。谢亦轻闭眼眸笑着,那把曾斩敌人的剑终于是挥向了自己。
谢二姑娘!寒光一闪,赵砾陡然回眸,才发现谢亦手里拿的什么,可就算他速度再快,也快不过那剑。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支羽箭划破长空,眼看着那挥向脖子的剑哐当一声掉了下来。
Chapter2
殿外传来了道低沉的嗓音:娘娘,你这是要为睡殉葬
慕临渊明光甲残损戚暗,月华落下,他高坐于战马,嘴角噙着笑。
他伤势极重,要不是谢亦给他的药,他或许早就去见阎王了。
现在由于漠北军和禁军都损失惨重,宫内的一切事物都交由来驰援的凉城军接管。
凉城毗邻漠北,如今的统帅就是当初跟着漠北王平定南域的老将,老漠北王除了领养个成天不服管教的儿子外,真没什么可指摘的,但无论慕临渊如何嚣张混账,漠北这么多年来都是平平稳稳的,就是慕临渊最好的功勋了。
漠北军再回来的路上又与北戎人遭遇,若不是老王爷的部队及时赶到,就真的是全军覆没了。
所谓来得及时,便是慕临渊战死的前半刻。
他精疲力竭倒在了满地血水里,被抬回了营帐,尽管经过救治,他仍像是死了般躺在床榻上。
诊疗的老医者望洋兴叹,除非能找到那位神医,他手里有回生丹。不然就是回天乏术。
就在这一刹那,慕临渊的部下从他湿重的铠甲里找到了颗圆润闰的东西,赶忙拿给老医者看,这个是不是
老医者擦干净血,仔细一看,点头,直接给慕临渊喂药。
太好了,太好了,王爷有救了。门外的众军汉满是血的脸垂下眼泪。
慕临渊一苏醒,就紧赶慢赶回到了大京皇宫,望见残臂断肢时,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阿亦!
当他踏马还未赶到长宁殿时,风中就传来了一声声女子的悲鸣,和那句句涩楚的话尽数传入他耳里。慕临渊牵住马绳的手骤然一颤,她大抵就是在为那人而悲泣。
正殿里的人儿在饮着他送与的酒,长道里的男人正骑着马哒哒地靠近,衣袍猎猎作响,面容苍凉悲涩。
但越是靠近便听得越加清楚。
直到听见那句慕临渊,我说过的,黄泉碧落都会与你一起的。的时候,他的心头陡然一颤,立刻驾马出现在殿外,就瞧见她正举着剑抹向她自己。
众臣和将领都望了过来,谢亦沉浸在悲伤里,没有听到哒哒的马蹄。
若非他出手利落,只怕下一秒见到的就是谢亦的尸身了。
他翻身下马,这才看清锦旗上那个力透纸背的慕字,或许她不是为了慕光琛而悲伤,是为了自己。
早该想到的……那满地的……她为了自己,竟连命都不要了。
慕光琛作为帝王是温和不假,但作为男人,他并非对谢亦无意,还能望着她与自己的皇弟有牵扯,还能无动于衷的人。
恰是因此,慕临渊临出宫前再次去了趟养心殿,以求力保慕归尘作为唯一条件,要求他一定要带走谢亦。
倘若此战败了,她还能活。
病榻上的慕光琛头次笑得凛寒,应下了这个以下犯上的平南王口中的条件。
前有约定,但慕临渊也未料到慕光琛却反悔了,答应了谢亦的要求,现下细思,他或许也是相信这个女子的。
谢亦慢慢偏头,怔怔地看着站在她面前的人,恍惚了很久。直到那人咧嘴笑得清俊又好看,黑曜的眸定定望着她,低沉的嗓音蓦然响在她头顶:谢亦,慕临渊回来了。
下一秒,回过神来的谢亦,露出喜悦如花的笑容,削薄的身影扑到了慕临渊怀中,紧紧环抱着男人的腰。
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
慕临渊轻抚她发顶,五脏六腑在她拥紧的那刻挪移了下,可他却不觉着有点疼,反倒心口酥酥软软。
他指腹抹去她的眼泪,笑道:娘娘还欠了臣还多的酒,臣总得回来讨要。
不是了。谢亦干涩地开口。
慕临渊疑惑,什么不是了
陛下废后了,从此我就只是谢二小姐了。谢亦说。
慕临渊瞥了眼赵砾,直到看见那面圣旨,他才敢相信,他也才敢揽上她的腰,亲了亲她发顶。
阿亦,你可愿随我回漠北他问。
好。谢亦想,上天请允许我自私一回。
这缠缠绵绵的模样,看得殿外赶来的凉城军首领钱城直皱眉,一国之母怎得就与个男人搂搂抱抱,至于这慕临渊他就更加不懂了,这小子向来不近女色,只知打仗,如今还有这么柔情的时候,柔情的对象还是皇后。
这简直就是坏了祖制。
偏头就望见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往殿内来,钱城扯着嗓子使劲吼了两下,引得殿内的人都向外看去。
慕临渊牵住谢亦的手,凝眉:何事
那模样望着实在是讨厌的紧,这要是自己儿子,他非得蹦跳起揍他一顿不可,他摸着几乎翘上天的胡须,使劲忍着,若非看在谢老将军和老王爷的面上,他才不会来驰援这个兔崽子。
太傅来了。
慕临渊依旧牵着谢亦的手,哪个太傅
还能有谁,就是两朝元老徐太傅!钱城冷哼道:说是秉承圣意,待陛下驾崩之日来宣读遗诏的,昭示天下。
谢亦悠悠叹气,这人本还有时日可活,许是难以经受病痛的折磨,又或许是殿下尚年幼,文武大臣面服心不服,那么又将会掀起一阵腥风血雨,而如果慕临渊承继皇位或担任摄政王,那殿下就能平稳长大且也能让他体验背负着沉重的江山社稷,夙兴夜寐是何感。
慕光琛自从登基以来,繁琐的政务一件接着一件,处处都是紧急的民情,朝内腐败滋生,欺上瞒下,需得肃清朝政,以正视听;而朝外百姓需要休养生息。更别提四周还有虎狼环伺,就等着新帝即位腾不出手,他们就可以趁机生乱。
可当皇帝未必是人生欢快之事,慕临渊生性自由,如同大漠的苍鹰,遨游九天,这于他而言,又何尝不是慕光琛的算计。
但他笃定慕临渊会答应,不仅是因为谢亦,更是因为他自骨子里的责任感。
他的谋划从未失算。
但他也有筹划不到的,譬如谢亦和她的决心……
慕临渊偏头看了棺椁一眼,更加用力握紧谢亦的手。他看向一旁泪都要流干的赵砾,道:殿下呢,既然要宣读遗诏,那他必定得在场。
赵砾抹泪的动作顿住,王爷终于同自己说话了,尽管语气是毫不掩饰的嫌弃,但他一点都不在意,回王爷的话,殿下正在朝阳殿,阿古在照料,属下这就去看看。
刚刚发现慕临渊还活着,赵砾也想扑上去拥抱他,结果就被慕临渊淡淡的一瞥给退了回去。
赵砾欣喜若狂,立刻就奔了出去,轻尘漫天扬起,在天地间横起一道屏障。慕临渊眼中浮现笑意,这个小子,要不是跑得快,他高低上去都得给他一脚。
但这也怪不得赵砾,毕竟他实在是太兴奋了,这才忘记了分寸。
谢亦亦笑了笑,看向前几日还在服侍慕光琛的公公,敛了笑容问:陛下是如何崩逝的
毒发。公公说,那日在娘娘来之前,陛下便已将毒下在了酒樽里,一路逃走,最后禁军来报大胜时,陛下就已死在了马车里,手中还握着黑棋……
原来如此,难怪……谢亦慢慢开口。
慕临渊察觉到她的情绪,更加用力地握紧了她的手。
母后!
慕归尘的一声呼唤,打破了殿中的沉静。
慕归尘由着赵砾牵住他的手,脸色虽惨白,但神色间却是坚毅,一步一步踏入这不满白幡的殿内。
他唯有在见到谢亦后,才终于哭出声来,这世上哪有天长地久,每个人都会走向死亡,只是他没想到死亡来得这么快,快到让他没有丝毫准备。
谢亦抽出自己的后,把这个哭得伤心至极的孩子抱进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脊背。
慕临渊望着那小小的人儿一眼,又想着如今的局势,他温暖的手掌摸了摸那颗小脑袋,他说:新帝登基,我漠北定誓死追随,忠心不二。
短短的一句话,却有千钧之势,砸在还想篡位的某些大臣心头,令他们脸色霎时灰败。而这句话更意味着,他将永远做他的平南王,一旦起了谋反之心,便为千夫所指,不过他对于帝位也不甚在意。
钱城望着慕临渊长叹一口气,他能明白他为何做出此番决定,只是这一脚踏进大京,便很难再回漠北逍遥了。老王爷生前叮嘱,不许他离开漠北,更不许他惨和到争夺皇权的漩涡里去,可最后兜兜转转他还是回到了皇宫,这究竟是命中注定,还是……
忽而门外,传来了侍卫的高声:见过太傅大人!
年逾古稀的徐太傅神色肃穆地走了进去。他满鬓斑白,却没有丝毫暮年之人的疲惫之态,他并未理会众人的行礼,径直走到了棺柩面前,膝盖重重地跪下,对着躺在里面的人沉沉地磕了三个头。
自慕光琛小时,他就是他的老师,一路教他治国理政,也看着他登基称帝,知晓他是如何忧国忧民,亦知道他的宏图霸业尚未完成,心中遗憾悲痛无可言表,唯有尽心教辅新帝,或可报君之三分。
徐太傅起身,拿出了图腾纹底的遗诏,高呼道:先帝遗诏在此,诸臣听旨!
从殿内至殿外,所有文武大臣乃至匆匆而来的王族都跪在大殿之外,皆望着太傅大人双手捧着圣旨将其缓缓拉开。
殷红的皇帝印章大气威严,只是目光落至诏书时,徐太傅脸色惊愕,旋即收敛心神。
直至今日之前他从未擅自打开过遗诏,那夜陛下秘密召见,将此诏书交托于他,他明白自己深受皇恩信任,但若让那人……确实是解决东唐颓势的不二人选。
众人皆是屏息以待,他深深呼吸一口气后,高声宣读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平南王慕临渊,朕之胞弟,数次平乱护驾勤王,居功至伟,且性情仁厚,必能辅佐好新帝,稳固江山社稷,特封为摄政王,授予龙冶剑,赋予生杀予夺之权。皇嫡子慕归尘,天资过人,温仁宽厚,深得朕心,着继承大统,务必要恭敬摄政王。
其谢家谢亦温良贤淑,抚养皇子,护驾亦有功劳,谢氏之功不可磨灭,特令,谢氏为摄政王妃。
朝臣们虽都有诧异,但仔细想过之后,多多少少还是明白那道遗诏的用意。
一个不满七岁的孩子忽然登基称帝,若没有人保驾护航,纵然是在东唐境内也会掀起多少腥风血雨,而那位凶狠暴戾的平南王为摄政王,谁又敢有异心,还能威慑那群早就觊觎东唐的周边之国。
再者言来,这平南王也不如传闻中狠厉无常。他能拼死守护都城和东唐百姓,已是世间大义之举。
诸臣望着威严冷淡的摄政王,心里直打鼓,他这么晚诏他们来有何要事。
却听到他忽然开口:各位知道大京哪儿的酒楼最好吗
众臣纳闷但又瞬间明白,松了口气的同时纷纷献上答案。
Chapter3
深夜子时,谢亦披着披风,青丝泼墨,坐在了芍药树下。
她望着那轮弦月在犹疑是否离开,沉默的风声里,青儿端了来苦涩的药,低头掩饰着眸里的红通,阿古把一切都告诉给了她,娘娘何其苦命啊,明明都要得了幸福,却……上天怎得如此不公啊!
谢亦接过药,瞥了眼垂眸的青儿,声音柔和:青儿别哭,人都有生老病死,我只不过比你们都快上一些罢了。她笑道:这药还真是有些苦,青儿你去替我那几颗蜜饯来吧。
待青儿走后,她瞥向了树后的身影,苍白的脸扬起笑容:出来吧,陛下。
慕归尘搅着小手,哭泣着走到谢亦面前,母后,儿臣……儿臣不要您死。
谢亦摸了摸那颗小脑袋,温柔地说:陛下你如今是一国之君,不可这么喜形于色了,人都会有一死,何况我年长陛下这么多,是会先于陛下的,陛下不要与他置气,有事就多同他商量商量,他不会害你的……
谢亦只说了几乎话,便感觉胸闷气短,她只得打住,拍拍慕归尘的肩膀,说:陛下明日还要上朝,得早点休息,青儿,送陛下回去。
母后,儿臣明白。
慕归尘一步三回头地望着谢亦,把她深深刻进脑海里。他与慕临渊在宫门相遇,他没有了以前的恨意,道:皇叔好。
慕临渊笑了笑:陛下早些休息。
谢亦余光瞥见那青色的一角,她赶紧用帕子抹去嘴角的血,回眸道:慕临渊。
慕临渊喜上眉梢,连着御风的衣袍都透着欢喜,他快步走到了谢亦面前,与她商量着二人的婚事。
他的嗓音温柔似风好听地拂过谢亦耳际,她支着下巴静静地听着。
他问:阿亦,你觉得婚礼是在大京还是在漠北举办好啊
谢亦心生生疼着,低眉掩住眸里的悲凉,尔后抬眸望向他,面容如玉,就算右脸侧添了三道伤痕,也不减他半分风姿,乌黑的眉眼在月光下越发熠熠生辉。
她认认真真道:大京吧,你若离开了,那些老家伙又该有得猜忌了。慕临渊怔愣了会,马上明白了她心之所想,点点头:阿亦说得是。
阿亦,今晚月色这般美,我给你吹笛吧。
好。
清寂散去,婉转悠扬的曲子荡漾在半空,她哼起了《桃夭》。
一曲终了,那股腥甜堵塞在她咽喉,谢亦掐着掌心,慢慢慢慢平复着,慕临渊靠近了她,牵住她的手,定定地望着她问:阿亦你觉得那小子可爱吗
嗯,挺可爱的,怎么了
那阿亦,想不想与我有个孩子
星月满空,长风飘渺,谢亦终是抬眸,目光灼灼:好。
他拦腰抱起她缓缓朝殿内走去,月光就这般落在了他们身后。
他将殿门关上,隔绝了风也隔绝了蝉鸣,他穿过重重帷幔,望着榻上墨黑的眉,浓密的睫毛,还有那黑曜般的眸,耳垂泛起深深的粉。
阿亦。
他柔情地唤着,渐渐覆上她柔软的唇。
那是个极其缠绵的吻,慕临渊的舌是温柔且强势的,不由分说地与她唇齿交缠,引得谢亦呼吸都成为了奢侈,她只觉得眩晕,好似有人在一叶正于湖面上不停旋转的小舟上,而唯一能救赎的就只有眼前的人,而她只是凭借着求生的本能越来越抱紧了他。
谢亦一直紧闭着双目,越不去看,身体的感官却愈发敏锐。
临渊……她痛苦却又柔情地唤着。
慕临渊的手已经解开了她的衣裳,与她肌肤相贴,亲吻着她的额头说:
阿亦,我终究还是如愿地娶到了你。
……
风轻轻吹拂,里面的一切都是旖旎缱绻,昭示着圆满也昭示着悲殇。
一地的银光倾落,谢亦手撑着下巴一寸寸描绘他的容颜,解开他与她交缠的青丝,轻声地说道:阿渊愿你以后得一知心人,此生共白头。她虔诚地在他眉心印下了一吻。
她缓缓地掀开被子下床,却猛地吐出大口血来,染红了她的衣裙,她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写下那封诀别信,慕临渊我终究还是骗了你。
她孑然一身地进宫,也孑然一身地离去。
她佩戴着惊鸿剑正准备上马之际,却望见了阿古。
阿古神色悲伤,对不起,终究没能救下你。
没关系,你已经尽力了。
告诉他我去游荡江湖了,莫来找我了。
谢亦忍着心口的抽痛和浑身的颤抖,驾着马往西而去了。
……
东方既白,慕临渊醒来翻遍了宫中所有的住处,却都没有找到谢亦,她会去哪呢那封信吹落,他红着眸跌跌撞撞地跑去捡起,望着信中的内容,奔溃得大哭,竟一夕之间白了头。
阿古踉跄地走进长宁殿,望着满脸悲戚的慕临渊。
他说:王爷,王妃在上一次早已伤了心脉,且中了剧毒,王妃能撑到现在已然是个奇迹了,她跟草民说‘她去游荡江湖了,希望王爷你此后得一心人,此生共白头’还望王爷能以江山社稷为重,莫去找她了。
慕临渊捂着胸口的信,遥望着晨曦,她与他苦尽甘来,还有很多美好的日子啊,怎么……怎么会,他心如刀绞,他缓缓起身,嘶哑地开口:既然是她所愿,那我定如她所愿。
此后经年他一直呕心沥血,夙兴夜寐地治理着东唐,直到慕归尘摄政。
他褪去黑蟒衣袍,换上大红衣袍,去到了长宁殿请辞。
陛下,你已能独挡一面,我也该去找她了。
慕归尘点头:皇叔,保重。
旁边的公公道:陛下您这是放虎归山啊!
慕归尘笑了笑:我知道皇叔是为何而去。他的眼神里闪过痛色,旋即开始处理政务。
慕临渊骑马先是回到了谢亦的故乡,在那叫谢澜沉的墓碑前站立了良久。
最终回到了他们初遇的地方崖山,他好似看到了那张扬嬉笑,背着把剑的少年,利落地干掉几个北戎士兵,带领着他们七绕八绕甩掉敌兵追击。
接下来又望见了他纵马打猎归来,与兄弟们比武,划行酒令,对月挽弓射大雕,与自己勾肩搭背偷溜出军营,去花楼时目瞪口呆的模样和去酒楼时的满脸鲜活。
……
眼看着大军就要陷入绝境,是她主动请缨,诱敌到了雪谷里,坚守了三天三夜,等他望见她时,谷山奇绝,她就站在中央,满身染血,挥舞着旗帜迎风而笑。
阿亦,是你来了吗
天边好似有一个身穿光明甲,手握惊鸿剑的少年踏马归来。
阿渊,好久不见。
塑日,摄政王崩逝的消息震惊朝野,长宁殿的慕归尘顿了良久,干涩地开口:将摄政王与摄政王妃合葬。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