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宫阙锁春寒 > 第一章

我是旧朝的亡国公主,更是新朝的开国皇后。
我被作为政治交易的祭品,送上祭坛。
可却在相依为命的幽禁岁月中,逐渐失了本心,爱上了执刀的刽子手。
我曾以为,爱能跨越生死;
却没想到,敌不过至亲至疏的人心。
那个诀别的清晨,我隔着帘子留下了六个字:死生不复相见。
车驾辘辘而行,我又在心里补了句:生生世世。
1
前世,当我还是格子间一小小牛马时,最喜欢做的梦是:当你彩票中了1000万,会如何花
所以,意识到自己穿成皇帝的亲闺女时,突然明白那句话: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我是大魏珵阳公主,昭文帝嫡幼女,未婚夫是当朝大司马卫倬的侄子卫峋。
这场联姻,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出嫁前夜,母后拉着我的手殷殷嘱托:成婚之后要夫妻和睦,孝敬大司马,万万不可仗着公主身份骄纵跋扈,否则……否则……
她话没有说完,已泣不成声。
我以为母后哭得如此难过,是舍不得女儿出嫁,从此成为别家妇;或是担心我与婆家不睦,让父皇难做。
却没想到,她早早就预见了我悲苦的一生,在权利的夹缝中求生,在权利的浪潮中飘零。
驸马的伯父是当朝大司马,当年永昌之乱,卫倬率军平叛,匡扶魏室,居功至伟。
他戎马一生,无儿无女,世人无不赞一句大司马忠君爱国!
我若是和驸马不睦,是寒了忠臣良将的心,也是辜负了父皇对我的期待。
母后您放心,我一定敬重大司马、孝顺公婆、友爱弟妹。
我没有承诺会和驸马琴瑟和谐,爱情本就可遇不可求的,何况还是政治联姻。
好,好,我的善善从小就是个乖孩子。
母后含笑应声,眼泪却啪嗒一声掉在我手背上,烫地我心中一跳。
大魏公主多骄纵跋扈,长姐朝阳公主未出嫁就养了一堆面首,三姐缙阳公主曾掌掴婆母,其余姐妹亦战绩斐然。
只有我,明明是中宫所出,更是父皇母后的老来女,偏偏娴静端庄,名声极佳。
这也是卫家选择聘我为妇的原因。
2
公主出降,飞檐垂宫灯,满树缀彩绸。
红妆绵延数十里,街道上铺满了花瓣,烟火如灿烂的花朵,一簇簇、一丛丛在夜空绽放。
姐妹们闹着让驸马做却扇诗,他的声音温润如泠泠泉水,听得我耳尖一烫。
悄悄望去,朱红色的喜袍更衬得他皎如玉树。
我们同牢而食,合卺结发,从此命运紧紧绑定。
上辈子我敢做买彩票中了1000万的梦,都不敢做嫁给这等高富帅的梦。
次日晨起,我忍不住用指尖轻轻碰了碰卫峋的脸,他倏然睁开眼睛吓了我一跳。
我俊美吗
啊这么自恋,这么直白吗
大概是我吃惊的模样逗笑了卫峋,他胸腔颤了颤,声音愉悦道:娘子盯着看了半天,难道不是我太过俊美,让娘子舍不得移开眼吗
我红了脸,讷讷道:夫君快些起身,该去给长辈敬茶了。
他说得没错,我就是在欣赏这张如斧凿刀刻般的绝美容颜,一时失了神。
卫峋见我害羞,也不再逗我,笑着起身穿衣。
中堂之内,大司马卫倬端坐上首,卫峋的父母,我真正的公婆却坐在左侧的椅子上。
我挑了挑眉,却见卫峋似乎并不意外。
按理我是君,卫家是臣,我们应先论国礼,再论家礼。
可是出嫁前母后再三叮嘱:大司马当年为救你父皇,伤了腿,敬茶时就不要让他行礼了。
我本就不喜跪拜,更何况卫倬还是个残疾人。
既免了卫倬的礼,便也贤良到底,免了公婆的礼。
向卫倬敬茶时,他淡淡颔首,给了个大红包,我悄悄一捏,挺厚实。
公婆也十分客气,送了丰厚的见面礼。
3
婚后的日子,十分和顺。
夫君体贴温柔,公婆客气周到,就连族中弟妹妯娌都对我十分恭谨。
三日回门,父皇和母后泪眼盈盈地望着我。
爹娘不必担心,善善过得很好,也会常常回来看望你们。
父皇肃了肃脸:既已嫁人,当以夫家为重!
我瘪了瘪嘴:爹爹不疼我了,别的姐姐嫁人后不也常常回宫。
你不要学她们,御史弹劾的折子已经够多了。
我噗嗤一声笑了,几位姐姐的光辉事迹确实令父皇头疼。
长姐邀我去她的别院泡温泉,可自己却姗姗来迟,且一脸冷肃。
不用说,定是又和姐夫争吵了。
我劝她:既然过得不舒心,倒不如干脆和离了。
长姐强势,常常嫌弃大姐夫窝囊,可要不是他这样的性子,哪个男人能忍受一顶又一顶的绿帽子。
我劝长姐和离,其实是劝她放过大姐夫,反正她也不喜欢。
你还小,不懂!
长姐不欲多谈,只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
卫家有没有为难你
自然没有,我这样乖巧漂亮的儿媳,他们喜欢还来不及呢!
长姐笑了,点着我的鼻尖嗔道:你呀!嫁人之后可不许这样任性。
我嘟嘴不服,到底是谁任性了
可看到她眼里的化不开的愁绪,我终究将反驳的话咽了下去。
夫妻不和,想必她的心里也不痛快。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主院在歌舞宴饮,我本不喜这些,独自去了院中赏月。
假山后,两个侍女凑在一起说闲话。
驸马和公主这次争吵是为何事
听说是驸马不乐意咱们公主和珵阳公主走得太近……
这又是为何两位公主一母同胞,且卫家权势鼎盛,正该亲近才是啊!
就是因为卫家权势太过鼎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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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两个侍女离开,我依然倚在山石上久久不能平静。
早知道卫家权势滔天,却不知已到了令大姐夫都忌惮的程度。
这一晚,我一夜未睡,心中反复思量皇家的处境和卫氏的态度。
卫倬自不必说,卫氏子弟大部分身负要职。
我的夫君卫峋更是千牛卫中郎将,父皇的贴身侍卫。
这是我们定亲之后才晋封的,我以为是父皇为了彰显对女婿的亲近和器重!
原来不是吗
连普通侍女都能看明白的事,我竟从未深思过!
好日子过得多了,忘了权利的博弈向来充满血腥和杀戮。
我是有多蠢,居然信了帝王和权臣能够和睦相处,君臣相得!
那么卫峋呢
在这一场博弈中充当什么角色
成婚那日的甜蜜历历在目,到底是欺骗,还是真心
我不愿意给他判死刑。
可至少,我刚刚萌芽的爱情在一夜之间就枯萎了。
晨起,我的黑眼圈引起了长姐的注意。
她笑着打趣:怎么如此憔悴,该不会是念着妹夫,寤寐思服,辗转反侧吧
我扯着嘴角,勉强挤出一丝苦涩的微笑。
少年夫妻,最是情深,和妹夫好好相处,以后总是个依靠。
长姐说着和父皇母后一样的话,可这话如今听着另有一番意味。
父皇是皇祖父的幼子,年轻时寄情于山水,书画堪称一绝。
若不是永昌年间诸王叛乱,众位叔伯皆亡,父皇本该有自己恣意快活的人生。
他的脾性,说得好听点,叫温和仁善;说得难听点,就是优柔寡断。
这样子如何能掌控卫氏这样的权臣集团
父母长姐,分明是让我顾好自己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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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是不是都知道我问长姐。
什么长姐讶异。
卫倬是乱臣贼子,把我嫁到卫家,是父皇对卫氏的妥协吧
我的直白让长姐脸色刷地一下白了。
她拉着我的手抖个不停:善善!是谁……谁跟你胡说八道的
我不想哭的,只是眼泪颗颗滚落,它有自己的意志。
父皇疼爱我不假,可他更怕自己沦为亡国之君,令先祖蒙羞!
把我嫁入卫家,将来薛氏的血脉便得以在新王朝延续。
我就是那张遮羞布!
次兄呢他不是在边疆吗父皇可以立他做太子啊!
我们一母同胞的太子哥哥前些年英年早逝了,父皇自那之后更加消沉。
但陈贵妃生的二皇子还在,他自幼娴熟骑射,如今在北境领兵,亦是战功赫赫。
没用的!你只知老二领兵,却不知他领的是卫家军!从副将到兵卒都是卫倬嫡系。
我跌坐在榻上,原来次兄和父皇一样,都是卫氏傀儡!
你们为什么都不告诉我还让我傻乎乎地嫁给卫峋!
傻人才会有傻福,卫倬是个要脸的,就算做乱臣,也不会对女人赶尽杀绝。
长姐封号朝阳,是父皇母后的嫡长女,从小张扬明媚,这话却极尽卑微,我们都是亡国公主,留条命已是卫氏对我们最大的恩赐。
那父皇和母后呢卫家会如何处置他们
不知道……长姐哽咽出声。
公主或许还能苟活,父皇和几位兄长怕是凶多吉少。
永昌之乱后,皇室衰微,天子虽居龙椅,却形同虚设。
我竟天真地以为卫家对我礼遇有加,是臣子出于对皇家公主的恭敬!
6
我们姐妹本来是准备泡温泉,如今也没了兴致。
回去的马车上,长姐宽慰我:
善善,不要想那么多,父皇和宗室都改变不了的事情,我们能做什么呢
我扯了扯嘴角,想笑却笑不出来。
是啊,女孩子最大的作用就是联姻,难道还能指望她们上阵杀敌,搅动风云吗
分别之际,长姐不放心地叮嘱:不要让卫峋看出端倪,也不要和他闹别扭,身在乱世,没人能置身事外!
嗯嗯,长姐放心吧,我会努力地活着!
马车到了珵阳公主府,卫峋正站在门口接我,俨然一副鹣鲽情深的模样。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还以为你要和姨姐好好玩几天。
我娇嗔:怎么嫌我回来太早,那我再回去
上一世,前任嫌我不会撒娇,我明明难过地要死,也不肯撒娇挽留;
这一世涉及生死大事,竟对这一技能无师自通。
果然,人都是逼出来的。
娘子冤枉我!你不在的这些日子我可是寝食难安呐!
人生在世,全凭演技。卫峋比我更能演!
本来是要住几天的,可长姐和姐夫吵架,没了玩乐的兴致,索性就回来了。
卫峋并不疑心,他们夫妻不和的事情,人尽皆知。
但他转头对我说:为夫定不会与娘子争吵,我们要琴瑟和鸣,白首不离。
没错,你是不会与我吵,但你会要我的命!
为了苟活,我尽力迎合卫峋,孝敬长辈,友爱弟妹;
卫峋亦对我投桃报李,体贴温柔。
很快,我们夫妻和睦、伉俪情深的事情传遍了上京。
所有女人都羡慕我,夫君龙章凤姿,洁身自好;
所有男人都羡慕他,妻子高贵娴雅,秀外慧中。
7
婚后不到一年,北境突然传来噩耗。
次兄在追击敌寇时,不幸中了埋伏,身中数箭,不治而亡。
消息传回上京,父皇当场吐了一口鲜血。
战报上写着:二皇子贪功冒进,战败殒命。
他们要了次兄的命,连一点点身后名都不愿给他留。
中秋宴上,一向好色的五兄竟调戏宫妃,当众扯下庶母衣带,父皇以秽乱宫禁的罪名将他废为庶人。
十月底,和父皇一样醉心书画的三兄,被心腹举报私藏兵甲,意图谋反,父皇将他圈禁起来,三兄为证清白,引颈自刎。
六兄豪放不羁,胜友如云,他刚刚在一次宴会中说了些卫倬专权的话。
第二日就在与五姐姐驾车出游时,不幸翻下山崖,车毁人亡。
至此,父皇六个儿子,只剩下一个痴傻的四皇子。
我感到一阵阵的齿寒,卫氏可真是步步紧逼啊!
长姐担心我,冒着风险来珵阳公主府,一字一句地叮嘱:不许难过!不许报仇!安安生生做你的卫家妇。
她真的高估我了。
前世领导把我从头羞辱到脚,我最狠的报复就是帮他洗杯子时,往杯子里吐了一口唾沫。
报复卫氏,这种要命的事情,我哪敢轻举妄动
除夕夜宴,承熙殿内灯火辉煌,钟鼓齐鸣,大红的灯笼和彩绸映照出满堂的喜庆祥和。
长长的宴席上摆满了珍馐美酒,群臣宾客却个个脸色难看,食不下咽;
殿外烟花绽放,璀璨夺目,可终究烟花易冷,刹那璀璨之后更显寂寞寥落。
我明白,这是大魏皇室最后的狂欢。
正月初一的贺岁朝会上,父皇下的第一道诏书是一道罪己诏,他将自己说成了个千古罪人!
第二道诏书是一道禅位诏书!
他将皇位禅让给了自己的女婿,卫氏一族的嫡长子卫峋。
8
卫峋三辞三让,演够了忠厚贤良,终于在一个月后登基为帝。
新的政权定国号为周,新帝年号景熙。
卫峋登基后下的第一道诏书是立自己的原配发妻,前朝的珵阳公主薛令善为中宫皇后。
中宫册封的前夜,卫峋捧着一顶精美华贵的凤冠,来到我的寝殿。
我接过这顶沉重的凤冠,心想这可真是一道双重的枷锁:
既是前朝皇室血脉延续的象征,更是卫氏谋朝篡位合法性的装饰。
卫峋欲言又止地看着我,我也一直看着他,殿内气氛凝滞。
寂静中,只有铜漏滴答作响。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开口,声音艰涩:
善善,我……我一直不敢来看你……可是……可是我心里是在乎你的!
原来,你的在乎就是窃取我父皇的江山将我的兄长赶尽杀绝
十六岁那年,我在抚幼堂对一个女孩一见钟情,她衣着精致,一看就家世优渥、教养良好,但她能毫不犹豫地帮一个弃儿擦鼻涕。
后来,伯父为我与珵阳公主定亲,我反抗不成,心中生出浓浓的自弃,甚至一度想离开卫家,出去做个游侠儿。
再后来,我在宫里见到了自己的未婚妻,她居然就是那个在抚幼堂帮弃儿擦鼻涕的女孩子!你明白那种感觉吗就像周围闪闪发光,人生第一次觉得,上天对我真不薄!
我们成婚一年,你娴静淑雅、聪慧善良,这些品质更是远胜当年那惊鸿一瞥。我有时也会觉得我们同病相怜,都是这权利漩涡中的两叶扁舟。但我很庆幸,与我生同衾死同穴的那个人是你!
卫峋说着说着哽咽出声:所以,善善,不要恨我好吗,我……我只有你了。
9
卫峋的话,很难不让人动容。
我不怀疑真心,只是真心瞬息万变。
父皇疼了我十几年,尚且能为了讨好卫倬,将我一朝舍弃。
我又如何敢期待卫峋,能够爱美人胜过爱江山
事已至此,唯有尽一个女儿最大的努力,保全爹娘的性命,也不枉他们生我一场。
我明白你的难处,爹爹不是一个好皇帝,但他是个好人,更是个好父亲,你们……你们不会杀了他们吧
我抬眸望向卫峋,眼里蓄满了眼泪,仿佛只要他一开口拒绝,我就能淹了这座凤翾宫。
对了,这里曾是母后的寝宫,我在这里长到了六岁,才搬出去。
右手边的第三根柱子上,还有我每年生辰时划下的身高刻度。
如今再搬进来,我已是这宫殿的新主人,大周的开国皇后。
物是人非,不外如是。
不会的,你放心!伯父已经拟好了旨意,要封岳父为恭谨侯。
卫峋信誓旦旦地保证。
恭谨侯!这是在讽刺谁
听卫峋这口气,莫不是还认为,这是卫氏对爹娘的恩典
可不就是恩典吗
亡国之君还能留条命,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当一切尘埃落定时,已经到了年底,爹娘和四兄等人搬到了卫倬赐给他们的恭谨侯府,两位姐姐也被收回了原先的公主封号和公主府。
年节前,我派人给他们送去节礼。
宫人回来告诉我,长姐要和大姐夫和离,郑家的长辈也赞同,甚至已经开始相看新妇了。
长姐已经搬去了九华观清修,但大姐夫不同意和离,至今没有签下和离书。
李家倒是一切如故,对三姐姐十分敬重。
只是她经历了太多变故,最近积郁成疾,不便见客。
宫人只见到了三姐姐的一双儿女。
10
过年时,阿娘随外命妇觐见中宫,我终于见到了日思夜想的亲人。
一年时间,恍如隔世。
阿娘的鬓角添了许多白发,但气色不错,衣饰也是新做的。
看来,卫倬并不打算赶尽杀绝。
我的儿!你还好吧
她将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生怕漏了一点。
我本不该再进宫的,可是阿娘着实放心不下你!都是爹娘连累了你们……
我拼命摇头,不是的!
自从知道我是爹爹献给新朝的贡品,我也怀疑过,爹爹对我的爱究竟有几分真
小时候我的身体里住着一个成人的灵魂,实在无法与他们亲近。
因此爹娘对我更加用心,阿娘亲力亲为照顾我,爹爹手把手握着我写字画画。
所以,即使他们让我联姻,把我献祭。
我依然做不到不管他们,憎恨他们。
我们母女抱头痛哭了会,阿娘一边擦泪一边说:再不能哭了,免得……免得叫人议论咱们心怀怨怼。
话虽这样说着,可眼泪擦了又擦,总是擦不尽。
阿娘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不要为我们担心。
我点头应承。
阿娘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却让我悬了一年的心放下许多。
临走前她低声说:卫峋是个心软的,你们是夫妻,不可与他离心!卫倬则不然,他看中的只是你的肚子。
可若是……若是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你和你的孩子才是最宝贵的,不要为了任何人牺牲你自己。
我明白阿娘的意思,卫倬想让我生下一个带着卫氏和薛氏双重血脉的孩子,来给他谋朝篡位的事情遮羞。
可这个孩子一旦出生,我和卫峋很可能会沦为弃子。
毕竟,什么都不懂的幼儿,更利于掌控。
心中突然一跳,我们已成婚两年有余,至今未孕,这其中到底有没有卫峋的手笔呢
我前十八年都没有学会的阴谋论,成为新朝皇后不到一年就学会了。
果然,人教人百无一用,事教人一次入心。
11
太医院的陈太医与我有些私交,他的女儿被婆家休弃,走投无路被我偶然救下,安置在上京的抚幼堂做女医。
这点交情我没有在意,他也不曾张扬过,所以无人得知。
我问陈太医:我的身体有没有问题我是指子嗣方面!
他说:娘娘身体十分康健,一直未孕许是缘分未到。
我松了一口气,虽然暂时不想生下孩子,可我不想这个原因是卫峋丧心病狂,让我无法孕育。
是我小人之心了。
这边,我刚为子嗣的事请了太医;
那边,卫倬也为此事开始着急上火。
他请了太医院所有擅长妇科的太医,一一替我把脉,并亲自查看脉案。
过了两天,同样的套餐也给了卫峋一份。
当我们夫妻,每天每人都要喝一大海碗的补药,我终于对他说的同病相怜有了实感。
夜里,他抱着我道歉:对不起,因为我,才让你遭受这等屈辱。
我的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头顶悬了一把剑,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掉下来。
而我,也因此对他生出几分心疼。
卫倬对我们子嗣的事情如此着急,想来是容不下卫峋这个已经成长起来的侄子了。
许久之后,我主动出声:这个孩子不能要!以后……以后我们不要同房了。
阿娘说的话,我没有听进去。
比起卫峋,卫倬更危险可怖。
卫峋蓦得一僵,大概是没料到我能想到这些。
他喜欢的是我不谙世事,善良单纯的样子。
可我早已不是被爹娘捧在手心里的小公主了!
善善,我不会让你永远过这样的日子!我会用所有力量保护你,也保护你在乎的人!
卫峋的话,在沉沉的黑夜里像一团火,温暖诱人,有那么一瞬间,我想做一只扑火的飞蛾!
去信任他,去爱他!
于是,我主动伸手抱住他的后背,紧紧地贴着。
他转过身,将我拥入怀中。
次日,当晨光唤醒巍峨庄严的重重宫殿,一切还是重复往日的模样,我立刻清醒过来。
砧板上的鱼,没有资格奢望爱情,昨晚的一切就是一场美丽的幻梦。
卫峋很好,可我不敢去相信。
12
自从我和卫峋开始日日喝药,宫里人人自危。
那碗补药,是卫倬对我们夫妻最后的警告!
这天倾盆大雨下了一夜,三姐姐带着心腹侍女半夜翻墙,逃出夫家,到宫门前向我求助。
夜扣宫门,乃是大罪!
三姐姐披头散发,满身的伤痕被雨水泡得惨不忍睹,新伤叠着旧伤,纵横交错。
我不顾一切将她带回了凤翾宫。
她既然半夜奔逃出了虎口,我就绝不会再将她送进去。
崔尚宫让我交出三姐姐,我终于公然反抗了一回卫倬,紧紧关住凤翾宫大门,不允许任何人进来。
宫人一点点帮着三姐姐清理伤口,我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的语气艰涩:李郅和两个女人淫乐,被我撞见了,其中一个还是……是他的寡嫂!
他大概是怕我将这件丑事公之于众,竟想将我半夜捂死!若不是我自幼习武,根本……根本逃不出来!
她的手冰冷至极,手指微微颤抖着,脆弱地像个琉璃娃娃。
李家真是龌龊又虚伪!三姐姐怎么不早跟我们说这些
说了又如何白白让你为难,更让父母操心……
三姐姐自小不爱红装爱武装,是众姐妹中最有英气的小姑娘,如今纤弱地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崔尚宫敲门许久,一直没有不见动静,竟开始命人砸门,咚咚咚地巨响像是砸在心口。
我这中宫皇后的尊严,在娘家姐妹面前碎了一地。
直到宫门轰然倒塌,所有人眼里和善娴静的薛皇后,决绝地用一柄匕首抵着脖颈。
卫峋快步赶来,看到这幅情景,厉声喊道:
善善!你这是干什么!快把匕首放下!
陛下!李郅丧心背德,欲杀人灭口!三姐走投无路之下才会夜扣宫门,你们真的要逼死她才算了事吗
我声音颤抖地质问他,也乞求他能够为了我护住我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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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峋一步步地靠近,诱哄我:
善善,放下匕首吧,朕不会惩处三姨姐,更不会把她交给李家!
陛下!崔尚宫不悦地提醒:摄政王有令,让皇后娘娘交出李夫人,以正宫律!
闭嘴!摄政王那里,朕自会去说,轮不到你这个贱婢来管!
卫峋厉声呵斥,同时站在我和三姐面前,袒护的态度十分明确。
崔尚宫闭上了嘴,极不情愿地带人离开。
卫峋让人将宫门尽快恢复,同时让心腹把守,不许任何人靠近凤翾宫。
这件事情僵持了大半个月,朝臣各执一词。
有人逼迫我和卫峋交出三姐姐,要治她夜闯宫禁的罪过;
还有人认为应该先治李郅虐待发妻,杀人未遂的罪过。
两派各持己见,议论声甚至蔓延到了民间。
直到有一天,三姐的一双儿女光天化日之下,奔逃出李府,手里还拿着李郅和其寡嫂通奸的证据。
二人的往来书信散落一地,被路人争相传阅。
李家人阻止不成,竟当众虐打两个孩子和围观路人。
终于,李家苛待前朝皇族血脉、乱伦背德、欺凌百姓的事情被公之于众。
三姐姐抱着一双儿女哭得肝肠寸断,更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她是多么争强好胜的一个人,生母早逝,幼时被其他兄弟姐妹欺负作弄,她硬生生把大伙儿都给打服了。
婚后婆母嫌弃她不够温婉贤淑,让堂堂公主站规矩,还给李郅纳妾,想着拿捏三姐姐。
三姐姐可不惯着,狠狠掌掴婆母,将李郅管束地连匹母马都不敢骑。
去年宫人到李家送节礼,并未见到三姐姐本人,只从李家人口中得知她积郁成疾,想来那时她就被李家拘禁虐待。
是我的疏忽,让她险些丧命!
14
卫峋这些日子住在承熹殿,忙着处理三姐姐的事情。
他让人给我传来口信:一切安心。
可我的眼皮直跳,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一个平静的傍晚,我和三姐姐,还有两个外甥刚用完晚膳,外头突然乱了起来。
火光映红了半边天,打砸声、嘶杀声如潮水般涌来。
凤翾宫紧紧关闭着,但随时会有甲士破门而入。
我们将两个孩子塞入后院的一口废井,虽然知道覆巢之下无完卵,但总归报着一丝期待。
夜色如墨,厚重的帷幔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我们一人握着一柄匕首,紧紧靠着对方。
善善,你长大了!三姐姐的声音干涩。
我扯着嘴角笑了笑,我们都长大了。
小时候就连侍女犯了错,我都想着息事宁人,三姐姐训我:毫无公主威仪。
如今,面对宫变,我也能和她一样直面剑戟风霜。
次日凌晨,凤翾宫大门被破,铁甲士兵如潮水般涌入。
领头的崔尚宫说着敬语,眼里的嚣张却藏也藏不住。
摄政王请娘娘去承熹殿议事!请吧,皇后娘娘!
看来,这场宫乱输的人是卫峋!
三姐姐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似乎是想要给我一丝安慰。
其实,因为她抖得太厉害,我心里更慌了。
真想把卫峋拉过来狠狠踹几脚:你没有必胜的把握,就不要搞什么宫变了!
现在好了,我连苟着的机会都没了!
我们一起去!三姐姐拉着我,对崔尚宫说。
我笑着按住她的手,语气平静:
要活,我们都能活;要死,我先走一步,三姐姐就在后头跟着,去或不去又有什么区别
宫人们压抑许久的悲戚,不知被谁一下子唤醒了,整个凤翾宫哭成一片。
我安慰了几句,让她们帮我梳洗上妆。
卫峋送的那顶凤冠珠翠满头,十分沉重。
皇后的袆衣庄重华丽,我款款走出凤翾宫,留下一抹孤影。
15
承熹殿内血腥扑鼻,兵士们披甲执锐,肃杀之气迎面而来。
我踩着满地的鲜血,一步步走向卫峋,脚下像是开出一朵朵鲜红的荼蘼花。
我们隔着人海相望,眼里似有千言万语。
卫倬和往常一样,拄着拐杖却压迫十足,他的眼里没有一丝温度,吐出来的字更是冰冷刺骨:
卫峋不堪为君,我已为皇后娘娘另择新夫!
好一个睥睨天下的摄政王,将帝后的脸面按在脚底下踩!
是吗那我倒是要谢谢摄政王了。
此话一出,满殿皆惊,卫峋更是猝然转头望向我。
只是不知,摄政王想让谁做新君呢
依我看,倒不如摄政王自己来!免得下一个不听话,您还得再废一个!卫家子侄多,但也经不起这样嚯嚯,合着都不是您亲儿子,弄死了也不心疼!
殿内倏然安静,所有人吓得连呼吸都放轻了!
卫倬面容扭曲了一瞬,额头青筋暴起。
卫峋一把将我拉入身后:伯父勿怪,皇后吓坏了,有些胡言乱语!一切都是侄儿的错,听信挑拨,不自量力!
谁人挑拨我看就是这妖妇!
卫倬将矛头指向我,眼神凌厉地刮在我身上。
卫峋颤声道:皇后从不曾挑拨离间,男人间的事情与女人何干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伯父要杀要废悉听尊便!
我清楚自己无力回天,与其像狗一样摇尾乞怜,不如挺直脊梁、痛痛快快去死!
幸好,卫峋没有让我失望。
他和我一样,分明怕得要死,却坚定地站在我的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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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敢轻易将自己的心交出去,更害怕今日就血溅承熹殿,可如果必须要死,我很欢喜他会陪着我。
卫倬抽出佩剑,剑锋在我们两个眼前转了又转,终于猛得向我们挥来。
卫峋一把将我推开,自己的眉骨却被剑锋划到,血珠立刻顺着眼角流下来。
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卫倬竟敢当众对九五之尊拔剑相向。
16
我大惊,急忙用手绢按住卫峋的伤口。
怒斥着:卫倬!你是要弑君吗
承熹殿内弥漫着紧张的气氛,仿佛一个火星子就能把整个大殿引爆。
就在这时,公婆突然闯进来,哭得地动山摇。
他们一声声开始控诉卫倬不近人情,强迫侄媳改嫁
大骂卫峋不懂事,辜负了伯父的栽培和信任;
还斥责我糊涂,虽然对他们的儿子用情至深,但也不该对长辈口不择言……
好吧,真佩服公婆诡辩的能力。
一场血淋淋的宫变,硬是被他们二老曲解成了家庭纠纷。
尤其是公爹,平日里温文儒雅的一个老头,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着儿时兄弟情深。
这九重宫阙,不知埋葬了多少至亲的白骨,卫峋从小就被卫倬带在身边,与亲生父母十分疏离,但关键时候,还是亲生父母更疼惜孩子。
殿内剑拔弩张的气氛一时维持不下去了。
卫倬被公爹的鼻涕眼泪,逼得连退两步。
最终,我和卫峋被幽禁在北宫,没有杀,也没有废,只在重大庆典放出来当个吉祥物。
卫倬还是想要一个有卫氏和薛氏共同血脉的孩子。
此时我才知道,卫峋早就不甘心做卫倬的傀儡了。
他仗着自己做过千牛卫中郎将,身边笼络了一堆世家子弟。
而三姐姐和李郅和离一案闹得沸沸扬扬,卫峋的支持者一时占了上风,便觉得该与摄政王一决高下。
可惜,他错信身边奸逆,行事不密,生生跳入了卫倬的圈套,一出手就被人家摁死了。
幽禁北宫之后,昔日蛊惑他夺权的亲信立刻作鸟兽散去。
而我却因为在承熹殿上,坚定地和他共进退,甚至一改往日的温柔贤淑,与积威甚重的摄政王正面硬刚。
卫峋对我的深情和依赖更甚。
17
他紧紧握住我的手,不要钱的诺言,一个接着一个:
朕将来定不相负!总有一天要让你过上原来的好日子,不!比原来还要好的日子!
可是,好日子在哪里呢
我们这辈子有没有机会走出这高高的宫墙,都是一个未知数。
死里逃生一场,我又喜又后怕。
一场小小的风寒,差点都没熬过去,高烧几天不退。
半夜,我嗓子干到冒烟,挣扎着醒来,看到卫峋跪在月下,嘴里念叨着:
满天神佛保佑,善善一定要好起来!
我的心脏猛得收紧,他比我想象的还要在乎我。
如果此生都要被幽禁,有这样一个人陪着至少不算孤单。
我想我得努力好起来,至少要活着陪他。
可我低估了男人对权势的依赖程度。
我的身体恢复后,卫峋也逐渐淡忘了刀架在脖子上的恐惧。
他开始思考,如果自己再谨慎一些,如果没有错信奸逆,是不是就能成功
他一遍遍地复盘自己的失败,不肯死心,也不肯认命。
写了一封封血书,痛斥卫倬挟天子以令诸侯,写自己身为帝王被囚北宫的憋屈。
写完之后,他无法送出去,也不知送给谁,只能一封封烧掉。
自从被亲信背叛之后,卫峋不敢再轻易相信别人。
我心疼他年纪轻轻就要被囚禁在这四方的天空下,唯一的价值就是提供一颗姓卫的精子。
可我没有那么多时间伤春悲秋。
院子里的地还没翻,要赶在雨水前撒上种子;
宫墙跟下的野菜老了,要尽快挖回来,晒成菜干;
卫峋的衣服破了,得尽快打上补丁。
日子已经苦得跟黄连一样了,难道还要一遍遍咀嚼,一遍遍回味吗
18
秋天连着下了几场秋雨,年久失修的屋顶有些漏雨。
我让卫峋爬到屋顶去修补,自己则在下面帮他扶着梯子。
可地面湿滑,我的力气又小,害得卫峋从梯子上摔了下来。
太医第二天才来,只用木板固定了一下,留下两副汤药就要回去。
丁太医,陛下的腿不会留下什么病根吧
我拦住他小心翼翼地问,一位不良于行的帝王,他的复辟之路将走得更加艰难。
恢复得好就不会。
真是好一句废话!说了但跟没说一样。
卫峋躺在床上,牙关咬得紧紧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我上前帮他擦汗,他突然就将头瞥向一边。
我愣在了原地,咬着嘴唇有些不知所措。
卫峋也仿佛意识到了自己的迁怒。
他手足无措地拉住我的手道歉:善善……对不起,我……我心里不痛快,不该迁怒于你。
我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手背,示意自己没关系的。
可是真的没关系吗
他的心里不痛快,难道我就痛快吗
头顶上悬了一把剑的,不止他一个;
吃苦受累的,亦不止他一个。
我还得小心翼翼,照顾他的心情,不让他郁结于心,不让他钻了牛角尖。
妻子做到这份上,也足够了吧
后来的日子,卫峋小心翼翼觑着我的脸色。
可能是害怕水喝多了需要经常方便,他不想因此麻烦我,便尽量忍着不喝水。
我看到他嘴唇干裂,却只能不停地拿舌头舔,终于又一次心软了,将一大杯水递到他的嘴边。
卫峋嘴硬道:我不渴的,待会儿再喝。
我不语,直接将杯子递到他的嘴边,强迫他喝下。
贫贱夫妻百事哀,大家总是绷着一根弦,不敢放松,生活中的一丁点火星子都能将一切引爆。
在这破败幽深的北宫中,我们相互取暖,却又忍不住互相迁怒。
19
谁的婚姻不是一边受伤、一边自愈
卫峋迁怒是一根刺,可即使是婚姻自由的现代社会,我也不可能因为这样一个不经意的迁怒,就选择离婚。
更何况,我理解他只是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不向亲近之人发泄,又能向谁发泄呢
幽禁越久,心中越是苦闷,越是无助。
而我只能拔了这根刺,继续稀里糊涂地过日子。
穷苦人的冬天是一年中最难熬的时节。
北宫本就寒气逼人,漏风又漏雨,我们没有足够的炭火和寝被。
零星的半筐子碎炭也是最低廉的黑炭,火力弱,燃烧时满屋子的烟,熏得人眼睛疼。
为了不让卫峋的伤腿受寒,以致雪上加霜。
我用阿娘给我的和田玉平安扣跟守卫换了一筐银丝炭。
卫峋说:若有一日咱们能够出去,我定会送你一座玉山。
我笑着应了:陛下说话可要算数啊。
这荒僻的北宫,断枝残叶不少,白天舍不得用炭,只能烧柴,我搂了一屋子备用,也因此生了一手的冻疮。
冬天没有新鲜的野菜,我们只能嚼着用热水泡的菜干,苦涩难咽。
就这样熬着熬着,我们居然也熬过了三九寒天。
伤筋动骨一百天,一直到除夕前,卫峋才能下地走动。
许是还需要我们在年节时扮演吉祥物,卫倬派了太医来诊断查看。
这次太医得了指示,明显更有耐心,一番诊断之后说:
陛下的腿伤恢复得不错,这段时间切勿劳累,定能恢复如初。
我们都在心里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卫峋揽着我的肩膀,喟叹道:
我是个自私的人,之前觉得连累了你,现在又觉得幸亏有你陪着我!
我笑了笑,他怕是忘了刚受伤时,迁怒于我的样子。
夫妻本就一体,生死荣辱臣妾都愿意陪着陛下共赴!
看,我也说着言过其实的话,哄得卫峋感动不已。
婚姻就像一轮太阳,温暖,却不能直视。
20
除夕宫宴,承熹宫张灯结彩,那天宫变的血腥和杀戮早已不复存在。
巍峨的殿堂被烛火映照得如同白昼,丝竹声声,舞姬翩跹,觥筹交错间,群臣面带笑意。
只有我和卫峋,像两个木偶,放置在銮椅之上!
我看着玉阶之下,大臣们言语恭敬,却字字机锋。
这繁华盛宴,不过是权力棋盘上的一步虚招,表面的喜庆之下,暗潮汹涌。
卫倬得意地与重臣交际应酬,不时传来洪亮的笑声。
我注意到卫峋三叔的长子,他的堂弟卫嵘殷勤地陪伴在侧。
卫嵘正是次兄的副将,当年次兄追击敌寇,是他率军援助,还带回了次兄的尸首。
可是,他到底是去援助次兄,还是去谋害次兄,明眼人都清楚!
我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个杀兄仇人,大概是眼神太过犀利,引得卫峋频频回首。
皇后,你在看什么
卫峋在我耳边低声询问,眼底尽是审视。
那天卫倬提议为我另择新夫的事情,还是在卫峋心里留下了印记。
回北宫的路上,稀稀落落飘起了雪,寒风裹着雪粒子穿过长长的回廊,发出低沉的呜咽。
卫峋也格外沉默。
看来,宴会上的难堪让这个年轻的帝王如芒在背、如鲠在喉。
可我已无心再安慰他。
因为,我们刚走出承熹殿,崔尚宫就追了上来,她笑意盈盈道:
摄政王心疼陛下和娘娘在北宫无人侍奉,特意寻来一位侍妾,为二位端茶奉水,铺床暖被!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
这位侍妾不是别人,正是永昌之乱被卫倬射杀的戾王之女薛令嘉,我的堂姐!
我苦笑,卫倬对我的耐心终于耗尽了。
他这是在警告我:我并不是不可替代的,我不愿意生孩子,不代表别人不愿意生。
21
而卫峋,居然也没有安慰我。
我心中一片冷然,昔日誓言犹在耳边,却显得那样单薄。
那晚,我们背对背一整夜,谁都没有说话,但谁也没有睡着。
次日清晨,卫峋一早就拿着斧头去后院砍柴。
仿佛身边多一位侍妾,并不值得他在意。
堂姐薛令嘉怯生生地站到了门口:
令善妹妹,我有话与你说。
我惊讶地挑了挑眉。
我们是堂姐妹,却并不相熟。
我是帝后捧在手心里的掌珠,她是被幽禁的罪臣之后,身份天壤之别。
如今时移世易,我们不但处境相同,甚至还要共享一个男人!
这就是皇权更迭之下的女人,命运随波逐流。
三姐姐逃出了上京,如无意外,过段时间你就能收到她的丧讯。她让我带话给你,说总有一日会回来取卫倬的狗头,让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我惊疑地望向她。
她真诚地说:你可能不知道,我和三姐姐的生母是姨表姐妹,我被幽禁山南别院这些年,一直都是三姐姐照顾我。
原来如此,三姐姐不愧是姐妹中最勇敢的一个!
这是这段时间收到的最好的消息了,仿佛一下子就将我寂寂如死灰的心点燃了。
男女之爱不应该成为我囿于困顿的寄托。
被幽禁以来,我将卫峋看做自己唯一的依靠和寄托,所以才会这样患得患失。
想通了这些,我对薛令嘉的敌意少了许多。
令善妹妹,请你不要怪我……摄政王权势滔天,我若不从,他也会选择其他的姐妹,可我不想一辈子都在山南别院……
幽禁北宫和幽禁山南别院,又有什么区别
我不能理解她的选择,同是幽禁之地,好歹山南别院不被世人所关注,就像三姐姐去接济也更方便。
不一样的……薛令嘉急切地说着:起码从这高墙看出去的天空和树木不一样,起码这几座屋子不一样……
我若是再不出来,会疯的!从我有记忆起,就被幽禁在那里,我想看看外面的天空,除夕宫宴那样热闹,烟花那样璀璨……而且,我也想赌一把,将来万一陛下赢了呢我是不是也能获得自由……
22
薛令嘉的话让我无力反驳。
她的悲剧人生,我的父亲就是刽子手之一。
所以,我又有什么资格不让她追求自己向往的人生呢
更何况,她还帮我带来了三姐姐的消息。
不久,三姐姐的丧讯传来,我们便知道她成功了,卫倬并没有怀疑。
他向来看不上女人,当然不相信三姐姐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
薛令嘉比我们任何人都更适合在北宫生存,她来了之后,我们久违地实现了温饱。
卫峋连我生的孩子都不敢要,又怎么会与薛令嘉生
他伤好之后,就开始勤练武艺,寒暑不弃。
一年一度的亲蚕礼是由中宫皇后主持,内外命妇参与的重大庆典。
细碎的光影透过层层叠叠的桑叶,留下一地斑驳。
此时,我终于有些理解薛令嘉了。
同样的一片天,看得久了确实能把人逼疯。
就像此刻,我只是站在桑树下,呼吸了几口新鲜的空气,都觉得令人沉醉。
一位宫人上前帮我压下枝梢,轻声提醒:娘娘,采三条就够了。
她冲着我眨了眨眼,塞给我一张纸条。
我迅速拢入袖中,紧紧地握住,心跳如雷般轰响。
采桑礼之后是蚕母受桑,要将桑叶放入蚕匾。
第二天受桑礼完成后,还要宴饮。
直到我走在回北宫的路上,心里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忽然一人纵马停在我的车架旁,掀帘望去,正是一身玄甲的卫嵘。
他冲着我玩味一笑,眉宇间尽是得意:
皇后娘娘这就回去吗今日春光正好,倒不如随微臣到河边走走。
我淡淡地拒绝:谢将军好意,本宫累了。
卫嵘倒是脸皮厚,笑着说:是微臣唐突了。
然后驭马让道。
皇后的车架继续向前行驶,我却觉得后背沁出细细密密的汗珠。
看来,卫嵘这条毒蛇盯上了我,准确地说是盯上了那个皇位。
23
回去之后,我将今日的事情一一告知卫峋。
他的眸色变得深沉,指节捏得咯吱响,直到我看见他指缝中渗出的鲜血,才恍然发现,卫峋将一个瓷杯捏碎了。
我细细地将碎瓷挑出来,他分明疼得冒汗,却咬着牙一声不吭。
外头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雨水叮叮咚咚顺着檐角滴落。
屋子里静得可怕,烛火摇曳,在墙上投射出长长的影子,如同幽灵在游走。
我原本只想苟活着,可直到如今才发现,我们根本没有任何退路。
以斗争求和平,则和平存;
以妥协求和平,则和平亡。
刀都架到脖子上了,我们已经退无可退了!
静谧的屋子里,我的声音格外响亮。
你有什么想法卫峋望向我,眼里居然有几分试探。
巫蛊!
他眉峰一挑,许是没有料到我会说出如此阴毒的法子。
现代人眼里见血要命的事叫阴毒,鬼神一说纯属闹着玩。
古人则不然,大家可以真刀真枪地干,但不能背后扎小人诅咒。
历朝历代的律例中,巫蛊皆属十恶之一。
既然大家如此忌讳,那卫倬这头年迈的猛虎自然也不例外。
那个给我手里塞纸条的宫人是阿娘留在宫里的人手,做个绢人,写上卫倬的生辰八字,然后嫁祸卫嵘,应该不难吧!
方法是粗糙了点,但架不住古人一见巫蛊就色变。
嫁祸……嫁祸卫嵘他瞪大眼睛望向我,满是不可置信。
陛下念他是您的堂弟,可他都把主意打到臣妾身上了,想来也未必视您为堂兄。
我以为是他心软的毛病又犯了。
是……确实是!卫嵘觊觎皇后,不忠不敬,此等小人就该将他剁了喂狗!
卫峋好像突然开心了,语气轻快了许多。
很快,有人在卫倬的寝殿外挖出一个绢人,上面是他的生辰八字,且七窍流着血。
卫倬大怒,声称掘地三尺也要查出巫蛊诅咒之人。
一时间朝野内外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24
正巧卫倬的寿宴,侄子卫嵘献上了一幅松鹤图,他看着十分喜欢,整日挂在书房欣赏。
可过了几天,侍女不小心打翻茶水,浸湿画卷,竟再次显出诅咒之语。
卫倬暴怒,一剑砍下卫嵘的右臂。
卫嵘就那样举着自己的残臂,一路奔逃出皇宫,血肉模糊的样子吓傻了宫人和侍卫。
不止朝野上下,就连卫氏一族也人心惶惶。
北宫更加安静低调,卫峋整日种田耕地,甚至托守卫买来一头小猪仔和几只鸡苗,亲自搭了猪圈和鸡窝。
俨然一幅归隐田园、不问世事的态度。
只有我知道,他已将一封血书送了出去。
初冬之际,听说卫倬病了一场,夜夜被噩梦惊醒。
时常赤足站在月下,大喊:我是为了江山稳固!我不是奸逆!你不许怪我!
没人知道他说的是谁。
但他的疑心越来越重,信不过太医院的御医,却召了道士在宫中做法事。
说来也怪,玄玉观的张道长进献了几枚金丹,卫倬缠绵许久的病情一下子就好了。
卫倬大喜,不但为玄玉观重修道观,还在宫里建了座金碧辉煌的玉清宫。
那些身披道袍、口吐玄机的道士出入宫闱,弄得整个宫禁乌烟瘴气。
而他自己也无心打理政务,整日沉溺于问道修仙。
朝纲日渐败坏,民怨更是沸腾。
我和卫峋都知道,此时正是夺回权利和尊严的最好时机。
宫阙内外,风声渐紧,卫峋联络旧部,织就了一张罗网。
夜色如墨,烛火如豆,映照出我和卫峋冷峻的面容。
善善,此行凶险,若赢,我们就能睥睨天下;若输,我们将无葬身之地……
臣妾说过,生死荣辱都要随陛下共赴!
从嫁给他的那一天开始,我就已经深陷权利斗争的漩涡,从前是我太过天真,以为只要安静苟着,就能活得长久。
好!生死荣辱朕与皇后共赴!
卫峋握住我的手,同样认真地看向我。
25
当暮夜的钟声敲响,宫门外突然火光四起,厮杀声响彻云霄。
卫峋一马当先,斩杀了禁军统领,禁军副将立刻倒戈,对着卫峋高呼万岁。
禁军举着腰粗的木桩撞向宫门,玉清宫的道士四散奔逃。
而卫倬因为睡前服用了过量的金丹,跌跌撞撞准备起身迎战。
卫峋义正辞严地痛斥卫倬宠信道士,炼丹求仙,荒废超纲……
卫倬气得双目赤红,举着剑要刺向卫峋。
却被卫峋闪身一个格挡,就见他踉跄扑倒,单膝跪在地上。
在众目睽睽之下,卫倬倒地抽搐,口吐白沫。
一场风暴以卫倬的惨败告终,各路人马立刻如溃提般倒向卫峋这位天子。
经太医诊断,卫倬口不能言,半边身子也完全瘫痪了,这是中风的症状。
一代枭雄卫倬,以最窝囊的方式倒下了!
黎明破晓,朝臣如往常一样,走向承熹殿。
只见宫门破败,尘烟弥漫。
殿中龙椅上端坐着的是年轻的帝王卫峋,他们这才意识到:宫变已成,天下既定。
我甚至都有些恍惚。
昨天这个时候,我还荆钗布裙,在宫墙下铲着野菜。
如今已重梳云鬓高髻,戴上了原先那顶华丽沉重的凤冠。
宫人们笑着恭维:娘娘生得真好看,方额广颐,一看就是福气饱满的面相!
福气饱满吗或许是!
我生来就是大魏的嫡公主,二九年华已是大周的开国皇后。
虽经历了几年的幽禁生活,但总归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可我真的幸福吗
鬓间隐隐的几根白发就是答案!
可我分明只有二十四岁!
前世这个时候,我刚刚大学毕业,正对整个世界都充满了激情和憧憬……
26
宫变事成,我和卫峋终于成为真正的帝后。
长姐是此次宫变的功臣,入宫来看望我。
她头戴莲花冠,身着素雅的青灰色道袍,手里握着一柄拂尘,俨然一副女冠打扮。
而她身边的侍僮正是张道长的徒弟。
这世上哪有什么长生不老的金丹,只有催命的烈药。
她一眼就看到了我鬓间的白发,颤抖着手抚上我的脸庞:
善善,你受苦了!
我扑在她的怀里,嚎啕大哭。
如同一个含冤的小童,哭得声嘶力竭,哭得崩溃绝望。
我从来都没有搅动风云的野心,我害怕死亡、害怕阴谋、害怕头顶悬的那把剑。
可我已身在局中,逃不脱,挣不开。
爹娘他们这些年可还好
我没有收到爹娘的丧讯,便觉得这是最好的消息。
长姐迟疑了一瞬:爹爹积郁成疾,这半年多只偶尔下床走走。阿娘倒是一直康健,这些年也一直是她撑着这个家。
过些时日,我就回家看望爹娘。
我觑着长姐沉静清冷的面容,小心翼翼问:
你与姐夫……
我此次进宫,一是看望你,二是想讨一份和离的圣旨。
真的没有回旋的余地吗
郑家虽然势力,但姐夫对长姐这些年的痴心,我也是看在眼里的。
爹爹当年将我嫁给他,便是看中郑家百年世族,可与卫倬相抗衡,可郑家像那墙头草,白白辱没了百年清誉。
求生是人的本能,好歹姐夫对你一心一意。比起那李郅,何止强上千百倍!
是比李郅强些,可难道我薛令昭就非得在矮子里面拔高个吗
长姐的话,令我无言反驳。
是啊,谁规定女子只能以嫁人为归宿谁规定必须要从矮子里面拔个高个
27
我不再劝她,转而问起三姐姐的消息。
她离开上京后,所有消息如石沉大海,长姐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临走之前,长姐叮嘱我:
你和陛下患难与共,此时正是夫妻情浓的时候,抓紧生了孩子,只有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才不会背叛你!
我笑着应了,我们都在自以为是地对彼此好。
其实,只是想让自己在乎的人,待在一个世俗圈定的安全区。
和世俗抗衡就要做好头破血流的准备,长姐是那个不惧流言蜚语的勇士。
而我,和她比起来,软弱太多。
我想要的只是一个安稳和睦的家,一个不会背叛我的孩子。
自从有了薛令嘉,我仿佛看到,迟早有一天,卫峋会属于很多人。
而他复辟成功,彻底掌握天下权柄后,这种预感更加强烈了。
其实,薛令嘉一直都很知趣,从不往卫峋身边凑,还时常陪我对弈作画。
但只要想到她也是卫峋的女人,我心里就会不大痛快。
夜晚,卫峋裹着寒气来到凤翾宫。
我正卸着钗环,从铜镜中窥到他眸光微垂,手中玉杯轻晃,似在沉思。
陛下可是有什么心事
卫嵘猜到巫蛊一案是我们嫁祸于他,如今收拢旧部,占据了蓟城,上京危矣!
我大惊,卫嵘可是尸山血海里趟出来的将领。
他被卫倬斩断一臂,如今知道了真相,自然将我们恨之入骨!
我故作镇定:陛下终究占据着大义和正统,皇权更迭,愿赌服输!说到底他还欠我次兄一条命!
话毕,我才意识到不妥,几位兄长的命,卫峋同样有份。
卫峋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但他换了话题,说起这次多亏了长姐之类的话。
我也连忙笑了笑,顺着他的话往下说。
卫氏和薛氏之间的国恨家仇,比乱麻还乱,欲解无方,欲咽难下,我们只能小心翼翼,不去触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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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卫峋抱着我折腾了整整一夜。
这些年,我们害怕不小心怀上孩子,床笫之事总是不能尽兴,渐渐地也没了意趣。
如今,头上的大山已移开,卫峋像真正的帝王一样,在床榻之上也杀伐果断。
我们都感受到了久违的快乐。
过了一段时间,我时常困倦,起初还以为是因为爹爹的病劳心所致。
直到有一天,我和卫峋正在用晚膳,忽感一阵胸闷恶心。
卫峋立刻宣了太医,紧张又兴奋地在地上转圈。
陈太医一通把脉,确定了好消息。
我的确是怀孕了。
善善,我们有孩子了!我们终于有孩子了!
卫峋兴奋地坐在书案前要给孩子取名,一遍遍温习太医叮嘱的事项。
亲政之后他总是很忙,难得抽出这么长时间,为这些琐碎之事忙碌。
我们仿佛回到了新婚之时,并肩相偎坐于窗前,觉得这样相伴一生一世就很知足。
我仿佛忘记了薛令嘉的存在;
而卫峋,也似乎忘记了我摆弄巫蛊之术,搅动风云的样子。
我们像所有的新手父母一样,满心期待地守护着这个孩子长大。
爹爹知道喜讯后更是高兴,久病的身体如同枯木逢春,甚至可以起身在院中走两步了。
我搀扶着他在花园散步,我们父女已多年没有这样说话了。
最近总是想起你幼时模样,小小的人儿装得像个大人似的,和兄姐在一起玩闹,不会争也不会抢,那时爹爹总害怕你吃亏。
可是后来啊,却是爹爹伤你最多最深。这些年,只要半夜想起你在北宫挨饿受冻,就一下子惊醒过来,再也睡不着。善善呐,是爹爹对不起你……
我笑着说:都过去了,女儿如今过得很好。
可泪珠却顺着脸颊往下流,如果能够选择,我再也不想做皇家的女儿。
是爹爹没本事,连累子女……
爹爹长叹一口气,望向悠远的云际,他的人生也不是自己选的。
孩子六个月时,卫峋正趴在我肚子前与他互动。
淡月进来禀告:摄政王病了,要求见陛下和娘娘。
她是陈太医的外孙女,阿娘被夫家休弃,她因为是女孩,被同样抛弃。
走投无路之下被我救了,后来跟着陈女医在抚幼堂长大。
我怀孕后她自请入宫,照顾我的衣食起居。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令我们怔在原地。
29
宫变之后,卫倬同样被幽禁在北宫。
我们对他,观感十分复杂。
卫峋敬他如父,也畏他如虎;
我恨他折辱爹娘,杀害我数位兄长和姐姐;
我畏他把剑悬在我的头顶,让我数年夜难安寝;
但我也敬他以一己之力撑住了摇摇欲坠的江山。
英雄迟暮,廉颇老矣,一代枭雄也抵不过岁月和时势。
眼前的卫倬,面容瘦削、衰败、苍老,嘴巴扭曲着,说话也含糊不清。
权势于男人而言,就如空气一样重要。
当年的卫峋如此,如今的卫倬更是如此。
当他看到我隆起的肚子,眼里瞬间蹦出热切的光芒,嘴里喃喃道:
这个孩子……孩子几个月了
六个月了,大概年底就会出生。
真好……真好啊!
我和卫峋对视一眼。
卫倬已经命不久矣,我的孩子就算出生,他也不能再挟天子以令诸侯。
所以,好在哪里
卫倬看出我们疑惑,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嗬嗬的笑声。
卫氏和薛氏共同的血脉继承江山,他应该就不会……不会怪我谋朝篡位了吧卫峋,我……我只求你一件事,我死后不入卫氏族陵,葬在……葬在宣陵附近……
宣陵是皇祖父的陵寝!
我和卫峋皆惊疑地瞪大了双眼,他们之间是何关系
从北宫回来的第二天,宫人就向我们禀告:卫倬自尽了!
他把腰带的一头绑在床头,一头系在自己的脖颈,半夜从床上滚下扼颈而亡。
果然不愧于枭雄之称,就算是生死也要掌握在自己手里。
后来,我才知道卫倬终身未婚,无儿无女的原因或许是因为皇祖父。
他出身寒微,在那个门阀重于才干的时代,皇祖父毅然决然地提拔重用他。
不仅让他掌管禁军,还将他的亲族安排在各地执掌军政。
甚至一些宫廷秘闻传言,他二人常常秉烛夜谈,通宵达旦对弈饮酒。
怪不得,他对卫氏和薛氏的联姻如此执着!
怪不得,怪不得他嗜权如命,却对爹爹始终留有一丝余地!
真是可悲!可叹!可恨!可怜!
28
卫倬的葬礼庄重肃穆,我和卫峋亲自主持祭奠,成全了他最后的尊荣。
可就在这时,城外传来一片肃杀之声。
一时间箭如飞蝗,刀光剑影交错。
是卫嵘,他要逼宫!
我们都很清楚,他一直在等这个机会。
如今卫倬已死,他正好可以利用舆论,收拢卫倬余部,与陛下对抗。
千斤重的木桩一下下地撞击着,很快,外城门就破了。
整个皇宫乱成一团,宫女太监纷纷收拾自己的行李准备跑路。
卫峋担心我挺着大肚子,遇上危险,让心腹带我躲入暗道暂避。
待一切尘埃落定再出来。
薛令嘉不知从哪里跑出来,哭着让我带上她。
我当然不能对她视而不见,这些年的相依为命,早已让我们生出惺惺相惜之感。
如果不是因为卫峋,我们的感情定不亚于长姐和三姐。
暗道中食物和水很有限,我们不知道会藏几天,也不知道外面的天会变成什么样。
没有人说话,只一分一秒地数着时间。
静待外面的变化!
不知过了多久,洞口明明暗暗变化着,暗道中的食物也所剩无几,我的内心日渐焦灼。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我紧紧地攥着淡月的手,心脏咚咚咚地乱跳,在这黑暗寂静的地方格外明显。
几息之后,卫峋的心腹来报:娘娘!陛下胜了!叛贼已伏法!
我长长地出一口气,软软地跌坐在地上。
薛令嘉一个箭步冲上来,垫在地上护住我的肚子。
后背吓出了冷汗,要不是薛令嘉,后果不堪设想。
而她的后背垫到了地上的小石头,疼得半天缓不过劲。
29
我吩咐身边的宫人快去请太医。
薛令嘉的后背青紫一片,触目惊心,宫人上药时,她疼得一缩。
我愧疚极了,我们是堂姐妹,身上流着一样的血,而我却一直因为一个男人对她百般忌惮。
在宫门外,我不止见到了卫峋,还见到了一身是血的三姐姐。
她提着一杆长枪,鲜血顺着长枪上的红缨一滴滴落下!
我仿佛看到了幼时她将次兄按在地上暴揍的情形,眼里尽是不屈的光。
三姐姐!你还活着!
我踉踉跄跄地奔过去,吓得卫峋和三姐姐都嗔怪我不懂事。
都要当娘的人了,还这样不稳重!
我三姐姐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
胳膊腿都在,还强健了不少,只是一道明显的疤痕,几乎贯穿了左半边脸。
我心疼地抚了抚,三姐姐不自在地说:是不是太丑了,吓到你了
一点儿都不丑,三姐姐更加英武了呢!
她靠着军功立于世间,脸上的刀疤是勋章。
这次多亏了三姐姐,在关键时刻带兵援助卫峋,将卫嵘一枪挑下马,擒住贼首。
卫嵘的叛乱平定之后,卫峋论功行赏。
长姐被封为朝阳侯,三姐姐被封为缙阳侯,是大周开国以来唯二的两位女侯。
昔日她们是大魏的公主,凭借的是薛氏的血脉;
如今他们是大周的女侯,凭借的是自身的功绩。
她们晋封的那天,宫中严阵以待,因为我正好临盆。
产房内,锦缎铺地,帷幔低垂,太医与稳婆静候一旁。
我拼命调整呼吸,顺着稳婆的引导,一次次用力。
疼痛如波涛涌来,我差点以为自己就要死了,额发尽湿贴在脸上。
随着一阵剧痛,一声嘹亮的啼哭响起,稳婆高声道:恭喜娘娘,喜得皇子!
宫人们纷纷跪地贺喜,太医亦松了一口气。
卫峋匆匆赶来,眼中满是关切与喜悦。他轻抚我湿透的额发,柔声道:善善,你辛苦了。
宫中钟鼓齐鸣,宣告皇嗣诞生。
30
这个孩子寄托了太多人的期待。
光是取名,卫峋就翻了大半年的书。可孩子出生后,他又觉得那些字皆配不上他的宝贝儿子。
一直到孩子百日礼前,他需要下诏书册封太子,才最终选定了一个字——琏
琏字意为宗庙盛黍稷的礼器,卫峋的意思很明确,这个孩子是要承继宗庙大统的。
可我午夜梦回,也常常担心,我们强加在他身上的这些责任,是琏儿想要的吗
如果他和他的外公一样,醉心于书画或是性格软弱,这份责任到底是枷锁还是负累
如果他没有足够的能力,这份责任苦的不仅是他,更是天下生民!
帝王的责任是尊荣,也是负累。
册封礼刚结束,家中就传来爹爹去世的消息。
爹爹一直在等,等我生下孩子,等这个孩子被册封为太子,终于可以瞑目。
他作为亡国之君,愧对先祖。
琏儿继承大统,是他对薛氏列祖列宗唯一的告慰。
侯府门前幛幔高耸,下人们白衣素缟,神色悲戚。
白绸裹着恭谨侯府四个字,显得这匾额格外显眼。
灵堂内,阿娘一夜华发,形容枯槁,几位兄姐身着孝服跪在一侧。
爹爹守着恭谨二字,终得善终。
他算是最幸运的亡国之君了。
可阿娘没有这样的幸运。
那年亲蚕礼上,她将宫中的暗线全部交到我的手上。
后来也是这些人帮我们施行计划,巫蛊诅咒卫倬,嫁祸卫嵘。
但他们也一朝暴露,让卫峋看到了前朝皇族遗留下的力量。
卫峋亲政之后将整个后宫梳理了一遍,包括阿娘身边侍候多年的嬷嬷也被秘密处死。
这件事情我还是今日才知道的,卫峋他将我瞒得好紧。
我望向天边金乌欲坠,檐角的铜铃忽被晚风惊动,心中一片怅然。
这皇位究竟有何魅力,引得所有人都前仆后继往里跳
你方唱罢我登场,到头来,不过累累白骨堆成了山。
爹爹故去后,卫峋头顶的最后一丝阴霾散去,再也没有人会记得卫氏江山来路不正。
朝堂之上,有人提议陛下广选秀女,充裕后宫。
卫峋虽然驳斥了这些人无所事事,整日盯着他的后宫。
但私下里,他会抚着我的肚子叹息:
让太医好好帮你调理调理,只琏儿一个孩子,到底单薄了些。
可他分明知道,琏儿还不满一周岁,而且陈太医说过,这两年我身子亏空得厉害,需好好养一养。
31
中秋家宴上,卫峋的弟弟妹妹带着各自家眷入宫,大家齐聚一堂,共享天伦。
在这难得的温馨时刻,宁王妃瞅着薛令嘉看了好几眼:
薛嫔圆润了许多,是怀上皇嗣了吗
此话一出,薛令嘉脸色爆红,尴尬地拿手扣袖口的纹饰,嗫嚅道:
王妃……王妃看错了,妾是……是饮食过量……
所有人都知道陛下专宠皇后娘娘,薛嫔不过是当年摄政王硬塞给陛下的侍妾,至今仍是后宫的透明人。
更有人传言,薛嫔入宫多年,至今仍是处子之身。
没人知道宁王妃此举是有心还是无意。
但她这句话,实实在在是打了三个人的脸。
薛令嘉自幼被幽禁,胆小怯懦,不善与外人交际,此时手足无措的样子令卫峋都心软了。
也不知他是为了还击宁王妃,还是为了抬举薛令嘉。
举杯轻抿一口,淡笑道:朕忙于政事,疏忽了薛嫔,自今日起册封薛嫔为淑妃吧!
于是,他们的面子都找回来了,只有我的还在地上。
事后,卫峋向我解释:淑妃到底是和咱们共患过难的,朕给不了她情意,只能在位份上稍作补偿。
当年薛令嘉扑在我的身下,救了我和琏儿一命。
本就欠她一个大人情,给她抬升位份我自然不会反对。
可是,卫峋明明说自己给不了她情意,却在薛令嘉册封当晚就宿在了她的漪岚宫。
次日,宫人个个觑着我的脸色,连梳妆时都小心翼翼。
所有人都知道我不喜和别人分享陛下,难道他自己不知道吗
他知道!
可他认为自己为我守身多年,已经非常对得起我了。
这倒也没错,从来都是我太贪心,把患难与共的情意误以为是爱情,并且一层层给它加码。
他现在是手握权柄的帝王,谈笑间就能决定一个人的生死荣辱。
他不再是我的夫君,欢喜伤悲都系于一人。
32
琏儿的奶娘赵氏,是我奶娘的内侄女,年轻时曾在阿娘身边侍候过两年。
我怀孕后要给琏儿选奶娘,她与我产期相近,便报了名。
脸儿出生后,她放下不足百天的儿子,入宫照顾琏儿,尽心尽力。
可惜她的丈夫仗着她太子殿下奶娘的身份,作威作福,为祸乡里。
甚至,强辱了一位秀才的女儿。
那个女孩子是个烈性的,不堪受辱跳河自尽。
赵氏得知消息,又愧又恨。求我允她和离,并辞去了太子殿下奶娘的身份。
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她的确不适合再留到琏儿身边。
可惜卫峋不同意,将赵氏的丈夫斩首示众,还要将赵氏和孩子流放崖州。
他说:只有重典,才能威慑人心,挽回琏儿的名声。你难道要为了一个仆妇,置琏儿名声于不顾
我想不通:赵氏这两年一直在宫里,她夫君做的那些丑事,与她何干
若没有她太子奶娘的身份,怎会有这些祸事
这是什么道理
我认为他连坐之刑过于苛刻,卫峋却斥责我:任人唯亲,是非不分!
最终赵氏一个女子,被打了二十大板,伤还没好就被流放崖州。
不仅如此,他还将琏儿身边的人全部大换血,换成自己信任的人。
我堂堂中宫皇后,连教养自己儿子的权利都被剥夺了!
赵氏走之前,求我保下她两岁的儿子。
她此去崖州,凶多吉少,可她的儿子何辜
我求卫峋宽恕那个与琏儿同岁的幼童,他见也不见我。
后来,还是淡月说:不如请淑妃娘娘从中说和,陛下认为娘娘要保下赵氏的孩子,是徇私,娘娘越说,陛下越生气,倒不如让外人劝一劝
傻姑娘,她其实想说的是,卫峋更宠爱薛令嘉,对她言听计从。
难为她一向耿直,这回却将话说得如此好听。
我到漪岚宫请薛令嘉说和,她应了。
不久,赵氏的儿子果然被赦免,送到抚幼堂收留。
我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可为什么心里还是空落落、沉甸甸的
想哭,却连眼泪都干涸了。
33
爹爹孝期已过,三姐姐请旨离开上京。
她被封为缙阳侯后,李郅总是打着两个孩子的名义纠缠。
纠缠不成,又当众羞辱三姐姐。
她为了两个孩子,便想着离开上京这是非之地。
可卫峋将请旨的奏疏按住不发。
甚至为了躲我,连凤翾宫都绕道走。
我寻到承熹殿问他:陛下为何要将三姐姐的奏疏留中不发
你与三姨姐感情深厚,难道舍得她离开上京
当然舍得,臣妾希望三姐姐过自己喜欢的日子,莫被束缚在这方寸之地。
卫峋突然生气,指着我冷斥:
皇后这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你三姐姐姓薛,朕怎敢放虎归山
我惊讶地看着他:三姐姐在平定卫嵘叛乱之后,就将兵权上交了!难道您忘了不成
缙阳侯当年离开上京的时候,亦是单枪匹马!
呵呵,原来她是害怕三姐姐再次聚集兵马,威胁到他的统治。
可他忘了吗
三姐姐当年离开上京是因为我们被幽禁,她是为了帮我们收拢兵权,推翻卫倬的压制,才走上军伍之路!
她为了我们容颜尽毁,被人指指点点。
可是,人永远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情,我说得再多,卫峋也听不进去。
突然就没有了继续说下去的必要。
善善,我们一路走来殊为不易,朕只是怕了,朝堂之上再不能出现一个卫倬那样的人物了。你会理解朕的,对吗
我苦笑,他对三姐姐忌惮至此,究竟是忌惮她的军事才华,还是忌惮她姓薛
那么我呢那么薛令嘉呢
我们同样都是薛氏女,为何薛令嘉就能随意出承熹殿
而我堂堂中宫皇后,需要宫人禀告,得到允许之后,方可进入!
陛下说得是,是臣妾僭越了!
我一字一顿说完这句话,然后告退离开。
34
我望着窗外摇曳的竹影,枯坐了一整夜。
与其说卫峋对三姐姐防备忌惮,倒不是说他防的是我。
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他对我忌惮至此
怪不得我看长姐的信,他都要凑过来看一眼,问:你们姐妹都在说些什么呢
他害怕我这个做妻子的,效仿长姐一枚丹药就将他送走!
怪不得我身边的宫人,除了淡月,换了一波又一波。
因为只有淡月身家清白,对卫峋没有任何威胁。
北宫幽禁的那几年,我们虽然偶尔闹些别扭,但彼此信任、彼此依赖。
为什么出来之后,我们拥有了许多东西,但彼此的信任和情义反而都变了
明明最初不肯交付真心的人是我,可为何他就能这样迅速地脱身,独留我在原地狼狈
我的千秋宴上,群臣命妇齐聚庆贺,卫峋也举杯祝我芳龄永驻。
他命人用暖玉打造了一张席子,动情地说:
昔年朕与皇后困于北宫,皇后为照顾朕,落下了腿疾,时至今日,一到下雨下雪天都格外难捱,这张暖玉席是朕命能工巧匠打造的,希望能帮皇后缓解疼痛!
那时皇后身上只余一枚和田玉的平安扣,还是从小戴大的。皇后为了给我们换些炭火,就将那枚平安扣舍了出去,当时朕答应皇后,将来要送她一座玉山,如今总算兑现了。
群臣听得感动不已,盛赞帝后鹣鲽情深,相随与共!
内外命妇更是听得柔肠百转,恨不能用最丰富的辞藻称赞这段生死不弃的爱情。
我的眼眶微红,同样深情地望着卫峋,心里却像下了一季的秋雨,又冷又潮。
薛令嘉端坐在一边,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如今她已不是透明人,而是深得帝宠的淑妃娘娘。
就连卫峋都时常对我感叹:淑妃恬静不争,皇后要多多照拂,免得宫人们为难她。
我自然无有不应。
这两年,我也算是看明白了,卫峋被摄政王卫倬的控制威吓了多年,他最厌恶的就是心机深沉,手段凌厉之人。
我当年为他出主意,以巫蛊和丹药扳倒卫倬,算是一举打碎了我们初见之时我纯良温柔的滤镜。
35
他对薛令嘉的移情,何尝不是在她身上寻找最初的薛令善。
我苦笑不已。
当年绝地求生的反杀,为我们夫妻挣到了生机,但也让我的夫君对我生出了忌惮。
他嫌弃我手段阴毒!
琏儿三岁时,上京发生了疫病。
起初只是在西城的平民区,直到抚幼堂有个小孩也感染了,陈女医才惊觉这不是普通风寒。
她向我传信禀告此事,语气急迫。
我明白事情的严重性,立刻向卫峋说明情况,同时请他关闭各个坊市,禁止人员流动。
太医院内灯火通明,所有人都在埋头翻阅古籍,寻找药方,反复试验。
宫里到处都是浓浓的草药味,还有行色匆匆、见人就躲的宫人。
我写下诸多建议供他们参考试验,譬如以生石灰消毒、所有人佩戴口巾、勤洗手、保持通风等等。
两个月后,上京的疫病渐渐控制住了,我却消瘦了许多。
抚幼堂有数百幼童,是此次疫病最为集中的地方。
没人知道,上京城赫赫有名的抚幼堂是我十岁那年一手筹建的,后来持续资助照料。
直到被幽禁后,我自顾不暇,才无力经营。
孩子们染了疫病,我在宫里比谁都焦灼。
直到最后一个孩子康复,我才卸下心里沉重的包袱。
可就在这时,琏儿的奶娘进来禀告:殿下夜里发热……至今也不见退……
我惊怒,拿起手边的杯子就砸过去:
昨夜发热!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奶娘吞吞吐吐:娘娘……娘娘这些日子……也精神不大好……
闭嘴!本宫还没死呢!就是死了只要是琏儿的事情,你们也不得疏忽!
我明白,她们是卫峋的人,对我自然少了几分敬畏。
若是赵氏还在,绝不会到琏儿发病才发现端倪!
可我已顾不上追究责任,疾步赶往侧殿。
太医已经诊治过了,看到我掀帘,皆噤若寒蝉,跪了一地请求发落。
我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
36
此时,琏儿脸色潮红,嘴唇干裂、呼吸急促,时不时咳一阵。
我望向陈太医,眼里满是祈求。
陈太医闭了闭眼,沉声请罪:娘娘!太子殿下染了疫症……
我眼前一黑,晕倒在了地上。
待我醒来,只有淡月服侍在侧。
琏儿呢琏儿怎么样
殿下还在发热……太医和宫人都一直照顾着……她声音艰涩,欲言又止。
还有何事
陛下……陛下命人封了凤翾宫……
啪……我手中的杯子应声而落。
这是我当初的建议,一旦发现有人感染,接触者皆原地隔离。
可我没想到,卫峋对我们母子也如此果断。
他不是最疼爱琏儿吗他不是说琏儿是他的命吗
为什么这么轻易就放弃了
我挣扎着起身去照看琏儿,他的父亲可以放弃他,我这个做母亲的却不能。
小小的人儿一对眉毛紧紧地皱在一起,看见我立刻委屈地哼唧:阿娘,我难受……
我的心如刀绞,用湿毛巾一遍遍给他擦拭手脚,不停地祈求上天,让他尽快降温,快点儿好起来吧!
药汤喝了一碗又一碗,也不见起效。
小小的身躯蜷缩在我的怀里,静夜寒凉,只有微弱的哭声传达着他的痛苦和不安。
终于在五天之后,琏儿不哭也不闹了。
他脸色青白,小小的嘴唇紧紧地抿着,再也不会向我哭诉:阿娘,我难受!
我崩溃大哭,抱着他的尸体想要唤醒他、留住他,却终究是徒劳……
琏儿这样乖,又聪慧又机灵,知道我与卫峋面和心不和,小小年纪已懂得在我们中间充当粘合剂。
我一个人独坐窗前,他会手脚并用爬到我的膝上,将我从无尽的惆怅中扯出来。
上天难道就连这最后一点安慰,也不肯给我留吗
有时候,我会想是不是因为我们寄予了太多太重的责任,琏儿承受不住才早早地去了。
不然抚幼堂那么多孩子都扛过来了,为什么单单是最被精心照顾的琏儿,没能扛过来呢
37
太子薨逝,本是国之大丧。
可因为琏儿是感染了疫病没的,就连葬礼也是草草了事。
卫峋以口巾覆面,出席丧仪,却连琏儿的棺椁也不敢靠近。
又过了两个月,上京感染了疫症的患者全部痊愈。
卫峋才到凤翾宫来看望我。
残烛在龙袍和凤帔间摇曳,我一夜白头,卫峋也瘦得可怕,龙袍穿在身上,竟有些晃荡。
我们久久相对,却不知从何开口。
所有翻涌的质问都融进彼此眼底的暗潮中,最后化作一把利刃,斩断了我们之间最后的情意。
这一刀太狠了,裹着我们嫡长子的鲜血!
我永远都不能原谅他,琏儿病重时,他连一眼都不敢看,还命人封禁了凤翾宫!
更不会原谅,琏儿偶尔清醒,询问:爹爹怎么不来看我时,我只能寻找拙劣的借口敷衍他!
我嫁给卫峋,本身就是一场权利的博弈和妥协。
最大的价值,就是生下一个有着卫氏和薛氏双重血脉的继承人。
爹爹终究是要愧对薛氏先祖了,因为我绝不可能再为卫峋生孩子。
我甚至都不想再看那个男人一眼。
直到许多天以后,我才恍然发现,很久都没有看见薛令嘉了。
随口询问淡月:淑妃许久未见,不知是何缘故
一场疫症之后,身边不少人都不见了,我担心薛令嘉该不会也感染了吧
淡月是个老实孩子,不会撒谎只会顾左右而言他。
我的心跳加速,总觉得又是一个不祥的预感。
再三逼问之下,她才告诉我:
淑妃娘娘怀了身孕,陛下让她闭宫休养。
几个月了我的声音十分冷静地可怕。
快……快七个月了……
琏儿染病至今,整整150天!
怪不得卫峋要封凤翾宫,原来是害怕给他心爱的妃子和未出生的孩子染上。
我发出悲凉的大笑,笑着笑着却吐出了一口鲜血。
月白色的凤袍,染上点点红梅,恰如初嫁那年。
原来,没有人是不可替代的!
琏儿也一样。
38
我昏迷着不肯醒来,但意识却十分清醒。
我甚至能听到卫峋色厉内荏地质问太医:皇后为什么一直醒不过来你们这帮蠢材!
听到宫人和太医纷纷跪在地上请罪;
听到阿娘和姐姐坐在床前啜泣;
而我听的最多的是,卫峋每天晚上诉说自己的不得已,哀求我快点醒过来。
只是,我再也不会心疼他了!
我这一生的悲剧,就是从心疼他开始的。
卫峋将奏折都搬到了凤翾宫,面见朝臣也是在凤翾宫的偏殿。
闲暇的时候他还会追问淡月,我和抚幼堂的事情,孩子们对我的亲近与感激。
听说我病了,抚幼堂的孩子们自发地组织起来,一人抄了一遍药师咒,足足装了几大箱。
每每此时,淡月就一脸冷嘲:陛下这是念起娘娘的好了可惜晚了!
漪岚宫的宫人在外头大声禀告:
陛下,我们娘娘要生了!求您去看看她!
卫峋疾步走出去,站在廊下呵斥:吵什么吵朕不是太医,更不会替她生孩子!
男人一旦凉薄起来,能把周围的空气都凝结成霜。
漪岚宫宫人的请求,就这样被冻在嘴边。
夜里,我终于睁开了沉重的眼皮。
淡月惊喜地问:娘娘你醒了吗你终于醒过来了。
她去喊太医,这时卫峋已想一阵风似的跑到了我的床前。
可我根本不想看见他,艰难地拉动寝被覆面拒绝。
卫峋轻轻地扯了扯被子,声音艰涩:善善,不要这样好吗我……我……
我没有说话,只将寝被攥得更紧。
我后悔了,后悔在相依为命的岁月里,将自己的真心送出去。
卫峋不自觉地退后两步:你要是不想看到我,我就去偏殿,你把寝被放下来,不要捂坏自己。
我没动,卫峋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又后退几步。
淡月进来狠狠地将卫峋推开:
出去!娘娘不想看到你,你把娘娘害得还不够吗你还想让她捂坏不成
卫峋踉踉跄跄地出去了,他知道,我恨他!
终章
那天夜里薛令嘉生下了一个孱弱的皇子。
她还不到产期,想必是我吐血昏迷吓到了她。
而卫峋对她态度大变,更是加剧了心理负担,以至于早产。
一直到小皇子的满月礼时,卫峋才在群臣一次次的请求之下,看了那个孩子一眼。
我的身体十分虚弱,陈太医说我郁结于心,已有油尽灯枯之相。
他向卫峋建议:娘娘身体虚寒,最好能寻一处温暖的温泉庄子养病。
卫峋考虑许久,终于答应让我移到长姐当年的春归别院长居。
那是长姐及笄时,爹爹送给长姐的礼物,上京城最大最奢华的温泉庄子。
长姐被收回公主封号时,这座皇家别院也被收回了。
当年,我正是在这座别院里,听到两个侍女的闲话。
第一次知道了我和卫峋的联姻,从始至终就是一场政治交易。
爹爹用我换了安稳,卫氏用我掩盖篡位的卑鄙。
那时,我警告自己,既然改变不了命运,那就守住自己的心。
可惜,却在朝夕相处,尤其是幽禁困顿的岁月里。
清醒地沉沦着,将一场场戏当了真。
最终一败涂地!
有人说,恋爱脑属于脑子有问题,清醒的恋爱脑属于心理有问题。
我就是那个心理有问题的人,明知是火,却放纵自己扑上去。
这代价,太大了!
我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皇后的銮驾已准备启程。
卫峋站在窗外低声哀求:善善,求你让我看一眼吧,就一眼!
我闭了闭眼睛,最终只留下了六个字:死生不复相见。
卫峋像是遭受了巨大的打击,踉跄两步,抚着窗棂才站稳。
淡月看了我一眼,随后高声吩咐:启程吧!
车马辘辘而行,将那过往和重重宫阙全部留在了身后。
(正文完)
番外一:卫峋篇
景熙十七年的暮春,满城柳絮纷飞。
我和往常一样,穿上银丝暗纹长袍,头戴玉环云纹金冠,准备出发去春归别院。
这些年,善善一次都不肯见我,但我依然每天风雨无阻地去。
哪怕只是在院墙外站站也好。
善善年轻时就最喜欢我这样的装束,总是暗暗觑了一眼又一眼,眸中尽是欣赏。
我像猫捉老鼠一样猛地回头望去,她便迅速转过眼睛,眼珠子装作很忙的样子。
她是温婉娴静的淑女,就算喜欢俊逸风流的男子,也不想被人笑话不够矜持。
但她同样单纯诚挚,让人一眼就将心思望到了底。
而我最欣赏的是,她对弱者怜悯援助,对卑贱者亦能平等视之。
我也是直到后来,才知道上京城收容数百弃婴的抚幼堂,是她十岁时筹建资助的。
而我们第一次见面,亦是在那里。
每逢寒冬腊月,阿娘和许多上京贵妇一样,会向抚幼堂、济慈院之类的机构捐助些粮食寝被,以提高自家声望,博一个仁善厚道的美名。
这不过是一场表演,没人会真的在意。
有一回,我替阿娘向抚幼堂送东西时,遇见了一个女孩,她衣着精致,一看便知家世优渥。
但她与那些幼童玩耍嬉戏,十分熟稔。
一个三四岁的女童跑到她的裙裾边,她含笑着拿出自己的手帕帮其擦鼻涕,并嗔道:
出来堆雪人要记得穿厚些,不然染了风寒,要吃很苦的药药。
那一眼,我就动心了。
只有落入凡间的仙女,才会有这般柔软的心肠吧!
得知伯父已为我选好未婚妻时,我第一次对他生出逆反之心,我只想娶我的小仙女。
却不想春日宴上,伯父指着小仙女,对我说:那便是你的未婚妻珵阳公主。
脑子简直都要炸开了,我幸福地要晕过去了。
不久之后,卫氏和皇族的博弈更加激烈。
我意识到,卫氏对薛氏江山觊觎多年,迟早会有一战。
伯父当了二十年大司马了,他不想辛苦一生为别人做嫁衣,他想让那些骄傲的世家匍匐在卫氏脚下。
那么,我们的感情该何去何从
成婚之初,我对她极尽呵护,想让我的小仙女幸福一点,再幸福一点。
这样,当她得知真相时,会不会少恨一些
善善果然心地纯善,她当然恨我们卫氏谋朝篡位,可她又觉得江山平稳过度,百姓少些伤亡,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所以她没有向我发泄恨意,只是求我保全她的家人。
善善知足常乐,可我不甘心做个傀儡皇帝,连自己心爱的人都保护不了。
我渐渐布局自己的人手,想要脱离伯父的掌控,可惜以惨败告终。
承熹殿上,伯父提议为善善另择新夫。
她颤抖着手痛斥伯父,对我极力维护。
那一刻,我觉得她不只是善良温柔的小仙女,更是光芒四射的凤凰,在火焰中猎猎起舞。
幽禁北宫数年,是我一生最辛苦的时候,但也是最幸福的时候。
我能感受到,善善对我不再是喜欢中夹杂些许抗拒。
而是将一片真心全部袒露在我面前。
可是,又是在什么时候开始,我对她的真心不再视若珍宝呢
大概是她平静地说出,用巫蛊和丹药谋害伯父,嫁祸卫嵘的时候吧!
当时卫嵘觊觎善善,所以当善善说出要嫁祸卫嵘,我欣喜若狂,并不觉得此计毒辣。
可当我眼睁睁看着自己畏惧了半生的伯父,变成了个活死人,而卫嵘断了一臂,又被善善的三姐一枪毙命时。
我将这份畏惧转移到了善善身上。
我惊觉,她不是我想的那样单纯无害。
于是我躲着她,甚至开始宠爱淑妃。
淑妃才是真正的柔弱,命死浮萍。
她自出生起就被幽禁在山南别院,长大后又被伯父送给我做侍妾,即使成为淑妃,也连一只蚂蚁都不敢踩。
我和淑妃在一起,没有提心吊胆,头顶悬的剑似乎移开了。
善善不喜欢淑妃,她年轻时连那些邋遢卑贱的弃婴都喜欢,为什么就不能对淑妃多些宽和
可见,这温良纯善未必是真。
善善为我生下了嫡长子,江山后继有人,我欣喜若狂。
因为我们有了孩子,就会有共同的利益,她便对我少了几分威胁。
我试着想回到从前。
可人的畏惧之心,有时候由不得自己。
明明心里很清楚,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保!为了我!
可我根本控制不了,就像幼时面对伯父一样。
上京一场疫症,我亲眼看到善善和那些太医宵衣旰食、夙夜不寐地寻求良方。
我也是那时才知,善善十岁就筹建资助抚幼堂,一直到我们幽禁北宫才自顾不暇。
原来,她根本不是我以为的毒妇!
是我的懦弱无能,蒙蔽了双眼。
当我还在思考该如何挽回夫妻感情时,我们的琏儿出了意外,感染了疫症。
恰好,当时淑妃怀孕了。
我只想早些结束这场疫症,善善提出的封禁之法,对于阻止疫症蔓延十分有效。
所以并未多想就直接封禁了凤翾宫。
我以为善善查了那么多医术,想的那些法子对疫症十分有效,身边还有那么多有经验的太医。
她把抚幼堂那么多小孩都救回来了,难道还救不回自己的亲生儿子吗
可偏偏,出了意外,琏儿没能救回来。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当场吐血,差点追随琏儿去了。
我早已查清,琏儿感染之后,奶娘疏于照顾,直到发热才想起请太医,禀告善善。
善善一定会恨我,我将琏儿身边的人全换了,可她们并没有照顾好他。
琏儿的葬礼我挣扎着起身,想要送他最后一程。
可临了,我却不敢看他!也无颜看他!
是我自以为是地封禁了凤翾宫,让琏儿在最后一刻都没有父亲陪伴。
是我的疏忽,害了我的孩子!
我这种自私懦弱的人,本就不配为父。
善善在得知淑妃怀孕后,吐血昏迷了许多天。
那时我才清醒地认识到自己错得离谱!自己做了无可挽回之事。
我彻底地失去了善善,失去了人生中最重要的珍宝。
她苏醒后,不肯见我,就算锦被覆面,也不肯看见我这张令人憎恶的脸。
后来,陈太医提出善善在宫中不宜养病,我明白这只是借口。
这座宫阙有我,有淑妃,有淑妃的孩子。
全是善善不想面对的人。
而这座宫阙,也见证了善善不断失去的一生。
她失去了最纯真无邪的岁月,从一个爹娘掌心的宝贝,变成了政治交易的筹码;
她失去了相濡以沫的丈夫,从年少情深走到了破镜分钗;
她失去了最珍爱的儿子,一个人抱着他的尸体直至僵冷。
善善对我说出:死生不复相见。
那一刻,我一生的幸福的欢乐都随之而去。
我的前半生已足够自私卑鄙,善善不想看见我,便成全她吧!
我只愿,她的余生能开怀一些。
可我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每天处理完朝政都要骑快马到春归别院。
哪怕只是在院墙外转悠一圈,都觉得无比心安。
就像此时,我穿戴一新,系好玉带,准备出门。
这时,一名宫人跌跌撞撞地跑进来,跪在我的脚下痛呼:皇后娘娘,殁了……
嗡地一声,我的脑子炸开了!
眼前的一切突然变成了灰白色,周围的声音飘忽,离我越来越远。
当我醒来时,善善的棺椁已经运回了宫城。
在铅灰色的晨雾里,哀乐震天,纸钱飞舞,宫人们压抑不住呜咽。
我站在承熹殿前,玄色龙袍被雾气洇湿,一切恍如蕉叶覆鹿,虚幻一场。
七七四十九天,直到善善的棺椁要送入皇陵安葬,我都不愿清醒过来。
送葬的队伍经过重重宫阙,满城柳絮如雪纷飞,恍如三年前那个诀别的清晨。
番外二:薛令嘉篇
景熙十七年暮春,皇后娘娘殁了。
同年秋,陛下也驾崩了。
我三岁的儿子被拥立为帝,我亦成了尊贵无比的太后娘娘。
我本该高兴的,父亲汲汲营营一生,就想做皇帝。
他没有实现的梦想,他的外孙意外实现了。
可我并没有觉得很开心。
权利的斗争就像一台巨大的绞肉机,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好人、坏人,都会被卷进去,然后尸骨无存。
我的父亲就是这样。
他是宣帝次子,为争皇位弑父杀兄。
为与诸王抗衡,又命人炸毁黄河堤坝,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哀鸿遍野。
而我这丧心病狂的父亲,最终也被大司马卫倬射杀,落了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他倒是死得痛快,却害得一家子女眷被囚禁,一生都背负罪孽。
我从出生起,就在山南别院幽禁。
我饿过肚子,为了争一个馒头,被姐姐们按住打。
我受过冻,冬日洗衣只有冷水,冻疮生了一层又一层,即使如今贵为太后,也指节粗大。
我的亲叔叔是昭文帝,他是父亲叔伯死绝后,被大司马扶上皇位的傀儡皇帝。
可即使是傀儡皇帝的女儿,也和我们姐妹有着云泥之别。
我最常见到的是三姐姐缙阳公主,她的生母和我的生母是姨表姐妹,所以时常暗中接济我们母女。
我还见过七妹妹珵阳公主,她是叔父捧在手心里的宝。
可我没想到,有一天我们会共事一夫。
那天,崔尚宫来山南别院为陛下挑选侍妾,诞育子嗣。
陛下是珵阳公主、也就是如今皇后娘娘的夫君,更是我的堂妹夫。
可我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我只想离开山南别院,去哪里都行。
二十年如一日的幽禁,已经把我逼疯了。
那天,我给两位姐姐吃了腐坏的食物,导致她们上吐下泻;
我吓唬另外一个姐姐,我们是罪臣之女,给皇帝做侍妾,是要去母留子的;
还将一个姐姐绑在柴房,嘴里塞了一把稻草。
崔尚宫就像养蛊一样,看着我们姐妹互相攻讦、陷害。
她选了我这个最狠的,还说:宫里的娘娘就应该像您一样,才能活得长久,不识时务者终将被抛弃。
我知道她说的是皇后娘娘薛令善,我的堂妹。
可我从没打算主动陷害她,若不是为了活着,谁愿意做这肮脏的事情。
皇后娘娘不喜欢我,没有人会喜欢自己夫君的侍妾;
但她也不讨厌我,她明白我的不得已。
我以为我们会相安无事过一生。
可我没想到她的夫君是个懦夫,她用计帮他除掉了摄政王卫倬,让他重掌皇权。
那个男人却嫌她手段狠辣阴毒!
真可笑,男人发动宫变叛乱就不狠辣,女人用计就是阴毒。
他居然会搂着我喟叹:皇后手段太多,还是在你这里待得舒心。
我简直都要笑了,如果不是因为他能给我尊荣和金银,我会让他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狠辣阴毒。
而且,谁说我的手段不如皇后娘娘呢
你看,咱们的英明睿智的陛下不就认为我是柔弱无害的菟丝花吗
其实,柔弱并不代表无害。
我依附于他,一有机会就攀援而上,不正是因为他有价值,能给我提供养分吗
一旦养分被吸干净,我会跑得比谁都快。
当皇后娘娘忙于疫症时,我怀孕了。
起初我十分欢喜,在这宫阙之中,唯有自己的血脉才值得依靠。
可当得知太子殿下夭折时,我心里十分难过。
我其实很喜欢那个孩子,乖巧聪慧,会将手心里捏得稀碎的点心递给我,奶声奶气说:
淑娘娘,您尝一尝,很好吃的!
皇后娘娘嗔怪他:你自己捏碎了,就不能再给别人吃了!
小殿下眨巴眨巴眼睛,拍掉手上的碎屑,将整个盘子端给我,还像模像样地说:淑娘娘,您尝这个!
可是这样好的孩子,居然会被病魔夺走!
我知道,皇后娘娘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了。
她的夫君,为了我和我的孩子,在她们母子最需要他的时候,抛下了她们。
如果是我,我会恨死那个男人和那对母子!
可是皇后娘娘并没有向我们母子出手,她把自己忧郁而死。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用死惩罚那个男人。
我只觉得,真不值得!
那个男人最后倒是做足了深情。
三年如一日,每天都要跑到春归别院上演一出深情的戏码。
更是在皇后娘娘薨逝后,他形容枯槁,紧跟着也去了。
史官修史,写下这样一段话:
帝后失和,终至决裂。皇后薨,帝心甚悲,不复临朝,唯念皇后之德,悔恨交加。未几,帝亦崩,可谓情深不寿,无限唏嘘。
我冷笑一声,果然历史是被随心修饰的。
就跟男人的嘴一样,不可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