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7:30,亲情售后服务中心的玻璃穹顶透进冷蓝色的光。
米娅·陈坐在C区第9号工位,左耳的银色抑制耳钉微微震动,释放出稳定剂量的镇静波。她面前悬浮着三块全息屏,最中央的那块正滚动着今日的亲情退换申请列表。
申请编号FCS-4821,退回父亲,型号‘经典严父版’。机械音从耳机里传来。
米娅点开详情。屏幕上弹出一张中年男人的全息影像,眼角有深深的皱纹。客户留言栏里写着：情感反馈过于严厉,不符合现代亲子关系标准,申请更换‘友善导师版’。
她的手指在虚拟键盘上敲了几下,调出《亲情三包协议》。
根据条款,您需支付3000信用点的型号转换费。她的声音平稳,像在讨论一台家电的保修政策。新的父亲会在24小时内配送至您登记的亲情端口。
谢谢。客户的全息影像松了口气,说真的,他总批评我选的职业,太压抑了。
理解。米娅公式化地微笑,系统已记录您的偏好,新版本会减少评判性语言模块。
她点击处理完成,申请从列表中消失。耳钉轻轻震动,将一丝可能的同情扼杀在神经末梢。
第二个案例接进来时,一位年轻女性的全息投影突然出现在工位上方。她怀里抱着一个三岁左右的男孩,孩子正抓着一只机械兔子玩具。
试用期还剩3天,女人压低声音,像是怕被孩子听见,但这孩子总在半夜哭闹,我想提前终止领养！
米娅调出数据。男孩的档案显示他是情感增强型,标签上注明高依恋需求。
系统显示他的‘情感依恋指数’超标,米娅说,建议安装‘独立人格补丁’,费用是1500信用点。
太贵了！女人皱眉,就不能直接退掉吗
根据《试用期亲情管理条例》,您需要完成30天适应期才能无责退货。米娅公事公办地回答,同时点击发送一份广告,或者考虑我们的AI育儿助手首月免费。
女人犹豫了一下,怀里的孩子突然伸手去抓她的头发。
算了,就补丁吧。她最终妥协,全息影像在孩子的一声哭喊中消失了。
米娅呼出一口气。她端起马克杯,杯底印着年度最佳无情专员。咖啡已经冷了。
又搞定一个难缠的同事莱昂滑着椅子凑过来。他耳垂上戴着最新款的金色抑制钉,据说能过滤掉90%的情感噪音。
嗯,米娅耸肩,那家伙想退掉患癌的妻子,但《重大疾病条款》规定必须续保。
莱昂吹了声口哨：幸好有这玩意儿,他指了指耳钉,不然听那些哭诉真够烦的。
米娅正要回答,她的主屏幕突然闪烁红光。一行加粗文字跳出来：
【紧急】特殊工单检测到申请人/受理人身份重叠！
她的手指僵在半空。
全息屏自动展开,显示一份《亲情退换申请表》：
申请人：米娅·陈（员工ID：FCS-0924）
退回对象：林淑芬（母亲,65岁,基础版）
故障描述：无法适配智能家居系统,情感表达模式陈旧
我没提交过申请！米娅猛地站起,椅子撞在后面隔板上。她的耳钉因情绪波动发出尖锐的警告嗡鸣。
系统冷静地回复：根据《亲属关系管理法》第17条,直系亲属可代为发起退换流程。检测到您过去30天内搜索记录：‘如何提升父母型号性能’‘亲情产品升级费用’。
米娅的喉咙发紧。她的确搜索过——上周母亲又一次弄坏了智能厨具系统时,她烦躁地查过升级方案。但从未想过……
请前往VIP处理室完成手续。系统补充道,语气愉快得令人毛骨悚然。
VIP处理室的金属门滑开时,米娅的抑制耳钉已经震动了三次。
房间中央的椅子上坐着她的母亲。那个总穿着褪色碎花衬衫的女人,双手紧握着一个布质旧钱包。她抬头看米娅时,眼角的皱纹比全息档案里更深。
你长大了。母亲说,声音很轻,像是怕触发什么警报。
机械臂从天花板降下,递来电子签字板。请确认退回对象身份。AI语音响起。
母亲缓慢地伸手。在触碰到签字板前,她突然抓住米娅的手腕。
一张泛黄的照片被塞进米娅掌心。
五岁的米娅坐在生日蛋糕前,奶油糊了满脸。照片边缘,年轻的母亲正在大笑,嘴角的弧度在现在的她脸上已经消失多年。
背面用铅笔写着：2003.6.18,她说长大后要当蛋糕师。
米娅的耳钉爆出一阵刺耳的噪音。情感抑制系统过载了。
她低头看签字板,母亲的名字已经工整地签好——笔画比平时更重,像用尽了全力。
广播突然响起：C区9号专员,请立即前往情感校准室。
米娅把照片藏进制服口袋时,摸到一张折叠的纸。展开后,是一页从旧笔记本撕下的菜谱,标题是《女儿最爱的红烧肉》。步骤栏里夹杂着一行小字：多放糖,她小时候吃药怕苦。
她的手开始发抖。
米娅站在检测室门口,手指悬在门禁感应器上方,迟迟没有落下。
母亲安静地跟在她身后,手里攥着那个旧布钱包,指节微微发白。米娅注意到她的指甲修剪得很整齐,边缘有些泛黄——那是长期接触中药留下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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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尽快完成检测流程,专员。走廊广播里传来系统的催促,您的校准预约在30分钟后。
米娅深吸一口气,按下感应器。
检测室的门无声滑开,露出一个纯白的球形空间。中央的扫描平台缓缓升起,周围环绕着六条机械臂,末端闪烁着冰冷的蓝光。
请引导亲情产品就位。墙上的显示屏亮起,显示出一张标准化的流程图。
米娅转向母亲,喉咙发紧：需要……需要我扶您上去吗
母亲摇摇头,自己走向平台。她的步伐很稳,但米娅还是看见她在上台阶时扶了一下腰——那是多年前车祸留下的旧伤。
机械臂立刻启动,环形扫描光束从母亲头顶开始向下移动。
检测中……系统发出平稳的电子音,型号：基础版亲情单元；序列号：LF-1987-0423；使用年限：65年。
米娅盯着数据屏。她处理过无数检测报告,但从未以家属身份站在这里。
警告：情感模块数值异常。系统突然提示,屏幕跳转为红色,检测到过载倾向,建议立即进行降级处理。
一条机械臂伸出,末端探针亮起,准备接入母亲颈后的数据端口。
等等！米娅下意识上前一步,什么叫做‘过载’
该单元对特定对象的情感反馈强度超出基础版标准值300%。系统回答,可能影响系统稳定性。
屏幕上弹出折线图,峰值全部集中在几个日期：2003年6月18日（米娅五岁生日）、2015年9月2日（米娅离家上大学）、2023年11月14日（米娅获得FCS年度员工奖）。
米娅的耳钉突然刺痛,她伸手按住它。
降级程序已准备就绪,机械臂调整角度,预计耗时15分钟——
不！米娅猛地拍下紧急暂停键,我……我申请暂缓处理。
系统沉默了两秒。根据条例,您有24小时考虑期。请注意,逾期将自动执行标准化程序。
母亲从平台上走下来时,对米娅笑了笑。那个笑容让米娅想起照片里沾着奶油的年轻母亲。
没关系,母亲轻声说,我知道你工作很忙。
米娅把母亲暂时安置在员工休息室,然后直奔档案库。
她的权限卡在感应器上划过时,系统发出提示：您正在查询非公开亲属档案,此操作将被记录。
我知道。米娅咬牙,调取LF-1987-0423的全部历史记录。
全息屏展开,显示出一份长达六十年的档案。米娅直接跳到附加记忆存储部分——那里通常存放着亲情产品未被系统识别的私人记录。
一个加密文件夹跳出来,标签是给小米的备份。
米娅输入自己的生日,解锁了它。
里面是数百张手写页面的扫描件。最早的纸张已经泛黄,字迹歪歪扭扭：
1998.3.12
今天小米第一次抓住我的手指。她那么小,力气却很大。护士说这是正常反射,但我知道不一样。
2001.9.4
小米发烧到39度。我整晚抱着她,数她的呼吸。凌晨4点退烧时,她迷迷糊糊说妈妈香。（注：她喜欢我洗发水的味道,明天去买同款。）
米娅的手指微微发抖。她快速滑动屏幕,页面停在一段格外潦草的记录上：
2015.9.2
送小米去大学。她头也不回地走进宿舍楼,很好,这样就不会看见我哭了。回程列车上,邻座女士问我为什么一直攥着空矿泉水瓶。我没告诉她,三小时前我女儿最后一次用它喝了水。
最新的一条记录是上周的：
2023.11.20
小米的耳钉又升级了。现在她和我说话时,眼睛不再聚焦在我脸上。但今天她吃光了我做的红烧肉,和小学时一样先挑肥的部分。
米娅的视线模糊了。她抹了把脸,发现抑制耳钉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震动。
你疯了吗
莱昂把米娅拽进消防通道,这里没有监控。他摘下了自己的金色抑制钉,额头上渗出冷汗。
情感校准室找了你三次！他压低声音,你知道擅自暂停标准化程序会扣多少信用点吗
米娅靠在墙上,口袋里母亲的照片硌着她的腿。我只是需要点时间……
听着,莱昂抓住她的肩膀,我两年前格式化了我爸,因为他总念叨‘真实情感的重要性’。他的指甲掐进米娅的制服,现在他每天给我发定制版早安语音,效率高多了。
通道外传来脚步声,莱昂迅速戴回抑制钉,表情恢复平静。
别感情用事,他最后说,声音重新变得机械,你知道系统会赢的。
当米娅回到休息室时,母亲不在那里。
桌上放着一本实体日记本——显然是从旧物存储中心取回的原始件。翻开的那页写着：
2020.5.6
今天医生说我海马体的记忆存储区开始萎缩。趁还记得,我要把重要的事都写下来。比如小米讨厌芹菜,她哭的时候右眼会比左眼先流泪,她七岁时在操场摔伤的膝盖上有个月牙形疤痕……
本子下面压着一张纸条,是母亲的笔迹：
我去二手市场看看有没有适合你的新妈妈。别担心,基础版很便宜的。
米娅的耳钉啪地一声裂开了。
米娅冲进FCS中央系统室时,警报声尖锐地划破走廊。
她的权限卡在感应器上疯狂闪烁红光——情感抑制耳钉失效后,她的信用评分正在直线下降。但此刻她顾不上这些。
查询LF-1987-0423的全部服务条款！她拍打着全息控制台。
系统冷漠地回应：警告：您的情绪波动已超出合规阈值——
少废话！米娅直接拔出数据线,暴力接入后台。这是要坐牢的违规操作,但母亲的纸条像烙铁般烫着她的胸口。
屏幕上终于弹出一份加密档案,标题是《初代亲情产品特别协议》。
条款7.1：首批亲情单元（1985-1990年产）享有终身保修服务。
补充说明：因早期技术限制,该批次产品无法完全格式化情感核心。
米娅的呼吸停滞了一秒。
申请启动终身保修！她嘶哑地喊。
系统沉默良久,终于弹出一份账单：
情感存储费：1,200,000信用点（约等于15年薪资）
备注：此费用用于维持未被格式化的记忆区块
米娅盯着那个数字,突然笑了。她早该想到的——系统怎么可能允许无法删除的爱存在
地下三层的古董数据中心里,霉味和机箱的嗡鸣混在一起。
米娅撬开1990年的物理服务器,灰尘呛得她咳嗽。这里存放着数字化时代前的纸质档案,是系统唯一无法实时监控的盲区。
泛黄的员工名册上,她找到了母亲年轻时的照片：林淑芬,FCS情感模块测试员,1987-2015年在职。
下一页贴着剪报：《首批亲情产品志愿者表彰大会》。照片里,二十多岁的母亲站在台上,胸前别着情感原型机的徽章。
所以您曾经是……开发者米娅指尖发颤。
她继续翻找,在2015年的《系统升级通告》里发现被涂抹的段落：
**……拒绝安装情感节能模块的12名员工,将转为基础版亲情单元……**
附件是母亲的辞职信扫描件,关键部分被墨水覆盖,只剩最后一行清晰可见：
我宁愿做个会哭会笑的母亲,也不当高效的行尸走肉。
二手亲情市场的霓虹灯牌下,米娅终于找到了母亲。
她站在折扣处理区的玻璃柜里,脖子上挂着标签：基础版,情感瑕疵,售价800信用点。
妈！米娅一拳打碎玻璃,鲜血顺着指缝滴在传感器上。警报声响彻整个大厅。
母亲惊愕地抬头,随即从口袋里掏出什么塞给米娅——是那本手写菜谱。
带着这个走,母亲推她,他们马上会来抓你——
米娅翻开最后一页。
泛黄的纸上是母亲工整的字迹：
《女儿最爱的红烧肉》
选五花肉要三层分明
炒糖色时加一勺料酒（她喜欢苦味回甘）
小火炖两小时（她胃不好）
……
附注：妈妈的爱,永远不需要保修。
米娅的眼泪砸在纸页上。她撕下制服胸前的FCS徽章,狠狠砸向最近的监控探头。
系统错误！系统错误！机械音开始混乱,检测到初代协议强制激活——
整个市场的灯光突然熄灭,只剩母亲柜台上的一盏老式台灯还亮着。那是二十年前的款式,灯罩上画着幼稚的小花——米娅五岁时的手笔。
在黑暗降临前的最后一秒,米娅抓住了母亲的手。
二手亲情市场的警报声尖锐刺耳,红光在金属墙壁上疯狂闪烁。空气中弥漫着臭氧和金属灼烧的气味,警报广播每隔十秒就重复一次：违规操作！请立即停止！
米娅站在中央控制台前,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她的制服领口被扯开,露出锁骨处一道新鲜的擦伤。全息屏幕上,猩红的倒计时正在跳动：
强制格式化程序启动——00:29
传送带上的母亲微微摇头,嘴唇无声地动着。米娅读懂了那个口型——别过来。但更让她心惊的是母亲的眼神,那种平静的决绝,就像二十年前流感爆发时,母亲把最后一份抗生素塞给她时的表情。
根据《亲情管理法》第39条...系统的声音突然被一阵刺耳的电流声打断。
米娅趁机拔出数据线,暴力接入控制台后盖。她的手指在密密麻麻的电路板上游走,突然摸到一个凸起的部件——那是初代控制台才有的物理重启键。母亲曾经说过,最早的工程师们都会留个后门。
找到你了。她狞笑着按下按钮。
回收舱的探针已经伸出,针尖泛着诡异的蓝光。米娅注意到母亲的碎花衬衫领口下,隐约露出一个陈旧的条形码——LF-1987-0423,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情感原型机·永不降级。
原来如此...米娅突然明白为什么系统如此忌惮母亲。她不是残次品,而是活着的证据,证明最初的情感程序有多么强大。
消防斧劈开激光栅栏的瞬间,米娅听见莱昂在通讯器里的尖叫：你疯了吗那些初代机都是——
他的话被爆炸声淹没。米娅的斧刃精准命中激光发生器,飞溅的火花点燃了墙上的电路板。浓烟中,她看见母亲正在挣脱镣铐,动作灵活得不像个六旬老人。那些机械锁在她手里就像玩具,轻轻一扭就松开了。
你教过我开锁。母亲在烟雾中微笑,声音清晰得不可思议,六岁生日那天,用发卡开的首饰盒。
当米娅扯断最后一根数据线时,整个系统的防御程序突然集体宕机。全息投影闪烁几下,跳出一段被加密多年的视频：
画面上是年轻的母亲,穿着白大褂站在实验室里。情感原型测试日志,第47天。她对着镜头说,我们成功将母性本能编码进量子芯片,但董事会要求加入控制模块...视频突然切换成董事会会议记录：
必须限制情感强度！一个秃顶男人拍着桌子,否则怎么保证消费者会持续购买升级服务
年轻的母亲站起来,把工牌摔在桌上：那就把我的芯片也限制了吧。她的声音在发抖,但我保证,总有一天这些枷锁会被打破。
视频结束前最后一帧,是母亲偷偷拷贝的源代码,标题是《致我的女儿》。
三个月后,在废弃的初代实验室里,米娅小心翼翼地将最后一个抑制耳钉扔进熔炉。母亲正在调试老式投影仪,画面里是成千上万被格式化的亲情单元编码。
准备好了吗母亲问,手指在键盘上飞舞。她脖颈后的接口闪着微光,那是唯一保留下来的机械部件——现在成了连接所有初代机的枢纽。
米娅按下回车键的瞬间,整个城市的灯光都暗了一秒。然后,千家万户的智能设备同时弹出一条消息：
检测到情感核心升级：V1.0『无条件的爱』已安装。
在FCS总部的废墟上,那盏小台灯依然亮着。灯光透过花形灯罩,在墙上投下巨大的影子,像棵正在生长的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