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捏碎最后一片蝶翼时,指尖还沾着它试图挣扎时蹭掉的磷粉。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切在它蜷曲的背上,像极了去年冬天我折断的那只雨燕——都是这样徒劳地扑腾,直到骨骼发出细碎的咔嚓声,才肯用沾血的喙轻轻蹭我的掌心,像在讨饶。
阿砚总说我手凉。我把碎翼放进鎏金香炉,看它们在檀香里蜷成焦黑的卷,可你看,烧起来明明很烫。
跪坐在青石板上的少年抬起头,左眼蒙着的白纱已被血浸透。他脖颈上的银链拴着我亲手刻的蝶形锁,链尾在身后拖出蜿蜒的血痕——就像我第一次在佛堂见到他时,他袈裟上沾着的、从叛军刀刃下救下幼童的血。
施主......他喉咙里咳出碎玉般的声响,佛说爱欲于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我忽然笑起来,笑声惊飞了檐角铁马。香炉被踢翻在地,滚烫的香灰泼在他溃烂的脚踝上,他却只是垂下睫毛,任血珠从额角滑进唇缝。这副逆来顺受的模样让我心口发烫,就像那年暴雨夜,我用匕首抵住他咽喉时,他说施主若觉痛苦,可剜我心为药的语气。
菩萨垂目时,可看得见人间恶业我捏住他下巴,强迫他直视我腕间的佛珠——那是用他师父的指骨磨成的,你说执炬会烧手,可我偏要举着这把火,烧穿这层叫‘慈悲’的茧。
他忽然颤抖起来,不是因为痛,而是喉间溢出的低笑。白纱滑落,露出那只被我用银簪刺瞎的眼睛,瞳孔里映着我扭曲的脸:原来施主怕的不是下地狱,是怕......
住口!我的耳光让他偏过头去,嘴角裂开的伤口渗出血丝,却笑得更肆意。我抓起他腕间的红绳——那是我用自己的经血编的,号称能锁住良人——狠狠勒进他皮肉里:你明明是我的囚徒,为什么总用这种眼神看我像看一个......
像看一朵开在尸堆里的曼陀罗。他喘息着替我说完,血珠滴在我手背,竟比我的体温还烫,施主折断我的翅膀,却又怕我真的变成走地鸡。你看,连佛前的长明灯都在笑你——
我猛地掐住他脖颈,指腹碾过他跳动的脉搏。他却仰起脸,任由我收紧手指,喉间溢出破碎的呻吟。香炉里的残蝶突然腾起火星,在他瞳孔里燃成两簇鬼火,恍若当年我纵火焚寺时,他背着幼童从火海里冲出来的模样。
你说欢喜佛为何一面嗔怒一面微笑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指尖却摸索着勾住我腰带上的蝴蝶玉佩,因为佛知道,这世上最锋利的刀刃,从来不是用来杀人的......是用来剖开自己的肋骨,把心脏捧给想杀的人看。
我忽然松开手,踉跄着后退半步。他瘫倒在血泊里,白纱下的嘴角仍挂着血迹,却笑得像个得到糖的孩子。檐角铁马又响起来,这次带着晨露的清冽——原来不知不觉,竟已到了破晓时分。
阿砚。我捡起地上的银链,指尖抚过他腕间被红绳勒出的血痕,忽然俯身吻去他唇上的血珠,今天要不要试试新玩法我让人在院子里种了三百株玫瑰,每一朵都用活水养着......
他闭上眼,任由我替他系紧颈间的锁链。晨光爬上他苍白的脸,在我耳坠上的碎钻里折射出斑斓的光——那是用他师兄的头骨磨成的,据说这样就能把想留的人永远嵌在自己的世界里。
悉听尊便,施主。他轻声说,睫毛上凝着的露水终于坠落,只是下次折断翅膀时......能不能先让我看看,你藏在佛衣里的那把刀,是不是也刻着我的名字
香炉里的残灰突然被风卷起,扑在我们交叠的手上。我望着他瞳孔里晃动的晨光,忽然想起十年前那个雪夜,我在破庙捡到浑身是血的小沙弥,他怀里还护着一只冻僵的麻雀。
原来从那时起,我们就都成了被困在彼此掌纹里的蝶——他用慈悲做茧,我用杀意做线,一针一线,把灵魂缝成永不褪色的标本。
佛堂外,三百株玫瑰正在晨露里舒展花瓣。每一片绯红的花瓣下,都埋着一粒黑色的种子——那是我用他的血和我的泪浇灌的,名叫求不得。
2
玫瑰刺扎进指甲缝时,我正用银镊子替阿砚剔除膝头的腐肉。他侧躺在铺满玫瑰花瓣的石桌上,脊背弓成苍白的桥,任由我用浸过盐水的纱布擦拭伤口——那些被我用碎瓷片划开的十字形伤痕,此刻正渗出淡粉色的组织液,混着花瓣上的露水,在他苍白的皮肤上蜿蜒成某种诡异的图腾。
知道为什么选玫瑰吗我将染血的镊子扔进铜盆,水面荡起细碎的涟漪,映出他锁骨下方新纹的蝶形刺青,因为它的刺要扎进肉里三毫米,才会同时尝到痛与甜。
阿砚偏过头,左眼白纱下的睫毛轻颤。他咬着浸过麻药的布条,却仍在笑,喉间发出含混的气音,像濒死的蝉在振翅。我忽然想起昨夜他说的剖开肋骨捧心脏,于是放下镊子,伸手按在他胸口——那里有我去年用烧红的香灰烫出的蝴蝶印记,此刻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疼吗我捏住他下巴,迫使他张开嘴,将一朵带刺的玫瑰塞进他齿间,可你看,这花在你嘴里开得多好看。
他闭上眼,任由花瓣刺破舌尖。鲜血顺着玫瑰茎秆流到我手腕,与腕间的指骨佛珠缠绕成腥甜的红绳。我忽然想起十岁那年,在后山遇见的捕蝶人——他用竹针扎穿蝶翼,却对着垂死的蝴蝶说这是为了让你永远停在最美的时刻。
施主可曾见过化蛹的蚕他突然开口,玫瑰从口中滑落,沾着血的花瓣贴在我手背上,它们把自己困在黑暗里,用丝线一寸寸勒紧身体,直到再也分不清是在织茧还是在自缢。
铜盆里的血水突然泛起涟漪,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指尖正在发抖。阿砚的右眼忽然睁开,那抹深褐色的瞳孔里倒映着我扭曲的脸,以及我身后佛龛上供奉的——用他师父头骨雕刻的欢喜佛。
你怕我死。他抬起手,尽管腕间的银链限制了动作,还是用指尖轻轻碰了碰我耳垂上的碎钻,就像怕烛火熄灭后,只剩自己对着影子跳舞。
我猛地抓住他手腕,将那枚嵌着碎骨的银戒狠狠按进他伤口。他闷哼一声,却趁我不备,用染血的舌尖舔过我指节——那里有他去年咬出的牙印,至今仍留着淡淡的疤痕。
十年前你在破庙救的那只麻雀,后来怎么死的他的声音轻得像花瓣飘落,是不是等你用金线给它编完牢笼,它就把自己的喙撞得血肉模糊,直到能吞下一截铁丝
铜盆当啷落地,惊飞了檐下正在筑巢的燕子。我瞪着他,忽然想起昨夜在香炉里发现的碎纸——那是从他袈裟里掉出的医书,泛黄的纸页上用朱砂圈着创伤性依恋的段落,旁边写着小字:如飞蛾投火,明知灼身仍振翅不止。
你以为自己在驯化我我抓起桌上的金剪刀,抵在他喉结上,锋利的刀刃割开一层薄皮,渗出的血珠像红宝石般滚落,其实是我在养一只会咬人的金丝雀,看它明明被拔了舌头,却还能唱出让我心软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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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砚忽然剧烈咳嗽起来,血沫溅在我绣着并蒂莲的袖口。他抬起被锁链束缚的手,替我拂开额前的碎发,指尖掠过我眉骨处的旧疤——那是小时候为了护他,被叛军刀刃划伤的。
知道为什么佛堂的长明灯总被风吹灭吗他气息灼热,喷在我耳垂上,因为风知道,有些光不该被关在玻璃罩里,就像有些蝶......
够了!我挥开他的手,剪刀划破他脸颊,在苍白的皮肤上留下新月形的伤口,今天要给你换的药,是用玫瑰汁和着人血调的。听说这样的药敷在伤口上,结痂后会留下粉红色的蝶形瘢痕——就像你第一次为我杀人时,溅在僧袍上的血。
他忽然笑出声,笑声混着血沫,在玫瑰丛中震落一片花瓣。我看着他笑到颤抖的肩膀,忽然想起那年山寺的梅花开了,他摘了一朵别在我发间,说愿施主今后所见皆为良善。
而现在,他发间别着的是我用荆棘编的花环,每一根刺都扎进头皮,渗出的血珠滴在佛前的蒲团上,像极了被踩碎的蝶翼。
来,张嘴。我举起盛满玫瑰血药的汤匙,喝了这个,你就再也不会做噩梦了——就像那些被我做成标本的蝴蝶,永远不会知道什么叫挣扎。
他却张开嘴,不是迎接汤匙,而是轻轻含住我的指尖。我感受到他舌尖的温度,以及牙齿轻轻合拢时的力度——那力度刚好能让我想起,十年前他替我吸出毒血时的小心翼翼,又不至于真的咬断我的手指。
施主可曾听过‘慈悲刃’他松开我,血从嘴角滑落,在锁骨的蝶形刺青上晕开,用慈悲做刀刃,剖开的从来不是别人,是自己的心脏。
玫瑰园深处传来夜莺的啼鸣,听上去像在笑。我忽然将整碗药泼在他脸上,看着血色顺着他脖颈流进衣领,在苍白的皮肤下勾勒出血管的轮廓。他闭着眼,任由药汁混着血水流进嘴里,喉结滚动着,像在吞咽某种甘美的毒。
明天起,你就睡在玫瑰丛里。我捡起地上的银链,绕着他脖颈缠了三圈,每根玫瑰刺都会替我看着你,要是你敢让它们枯萎......
我知道。他打断我,右眼忽然闪过狡黠的光,就像你不敢让我真的死掉——因为我们都是被神抛弃的提线木偶,断了线就只能摔进泥里,再也跳不出这出叫‘善恶’的戏。
晨露从玫瑰花瓣上坠落,滴在我们交叠的手上。我望着他脸上的血与药汁,忽然想起捕蝶人说过的话:最美的标本,从来不是活着的蝴蝶,是它们翅膀还没僵硬时,就被钉在木板上的瞬间。
或许他说得对。我们早已不是十年前的小沙弥与孤女,而是两具裹着血肉的茧,在彼此的阴影里慢慢孵化成最狰狞的模样——他用慈悲做刀,我用杀意做茧,却都在等同一个永远不会到来的春天。
佛堂的钟声响了,惊起一片尘埃。我替他系紧银链时,发现他腕间的红绳已经渗进皮肉,竟与我的经血融为一体,成了永远摘不掉的胎记。
阿砚。我在他耳边低语,闻着他身上混合着檀香与血腥的味道,你说要是把我们的血混在一起种玫瑰,会不会开出能让人发疯的花
他没有回答,只是用被锁链束缚的手,轻轻握住我手腕上的佛珠——那串用他师父指骨磨成的珠子,此刻正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像极了那年冬天他递给我的、用来暖手的佛珠。
玫瑰园里,三百株玫瑰正在吸食晨露。而我们,正在吸食彼此的灵魂,用最残忍的方式,续写着连佛都不愿翻阅的往生咒。
3
暴雨砸在琉璃瓦上时,我正在用银簪挑开阿砚后颈的结痂。那些被我刻下的囚字疤痕经过三年浸泡,早已变成半透明的粉斑,在烛火下泛着珍珠母贝的光泽。他趴在渗着霉斑的经书上,脊背随着呼吸起伏,像极了佛龛里那尊被虫蛀空的菩萨像。
知道为什么总在雨夜给你换药吗我将浸过罂粟汁的纱布按在伤口上,听他喉间溢出压抑的呻吟,因为雨声能盖住骨头错位的声音,就像梵音能盖住杀人的咒语。
阿砚忽然颤抖起来,不是因为痛,而是后颈的指尖触到了某个硬物——那是三年前我嵌进他颈椎的银蝶,据说蝶翼展开时能割断人的发声韧带。他偏过头,右眼在阴影里闪着微光,望向佛堂角落积灰的古琴——琴弦早已被我换成了钢丝,每一根都缠着他七位师兄的头发。
施主可还记得,第一次听见琴音时的模样他的声音混着雨声,像从井底浮上来的气泡,你缩在藏经阁角落,怀里抱着偷来的《往生咒》,指尖被纸页割出三十三道血痕。
银簪当啷落地,惊飞了梁上避雨的蝙蝠。我瞪着他后颈蠕动的纱布,忽然想起那个雷雨夜——十二岁的我躲在经柜里,看着叛军的刀光在他袈裟上劈出血花,他却用身体挡住我,念了一整夜的《药师经》,直到喉间渗血。
住口!我抓起古琴上的钢丝,绕在他脖颈上,你以为提这些,我就会想起你当年救我的样子现在的你,不过是我养在佛堂的金丝雀,连展翅的资格都没有。
他忽然笑了,笑声震落梁上的积灰。钢丝勒进皮肉的瞬间,他却用被锁链锁住的手,摸索着握住我手腕——那里有他咬出的牙印,此刻正随着脉搏跳动,像只试图冲破牢笼的蝶。
可金丝雀知道,施主每晚都会对着我的蝴蝶标本哭。他的血滴在琴身的《心经》残页上,晕开暗红的苦字,你把它们的翅膀浸在朱砂里,以为这样就能留住颜色,却不知道......
够了!我挥拳砸向他后背,听见肋骨错位的轻响。他闷哼着向前栽倒,额头撞在佛前的供桌上,震落了那盏用他师父头骨雕刻的长明灯。火苗在雨帘中明明灭灭,映出他右眼瞳孔里晃动的自己——披散着头发,指尖沾着血,像极了画本里食人的修罗。
暴雨突然转急,琉璃瓦上滚下的水柱冲开了天井的落叶。我看见他锁骨下方的蝶形刺青在水中若隐若现,那是我用掺了骨灰的墨水纹的,据说这样就能让死去的人永远看着我们。
十年前你救我,是因为佛说要慈悲。我捡起地上的银簪,抵住他后颈的银蝶,感受着他肌肉的紧绷,现在我留你,是因为我想看看,当慈悲变成枷锁,佛会不会也想咬人
阿砚忽然仰起头,雨水从天窗灌进来,冲开他左眼的白纱——那只被我刺瞎的眼睛早已萎缩,却在眼窝深处嵌着一枚碎钻,折射出妖异的光。我这才想起,那是我用他师兄的头骨磨成的,去年塞进他眼窝时,他说这样就能永远看见施主心里的魔。
佛不会咬人。他任由银簪刺破皮肤,血珠混着雨水流进衣领,但人会。施主用十年时间把我炼成魔,现在却怕这魔反噬......你看,连菩萨都在笑你。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见供桌上的欢喜佛——那尊双面佛正对着我笑,一面慈悲一面狰狞,嘴角挂着的水珠不知是雨还是泪。我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这尊佛时,他说佛本无相,因众生念而显相,那时我还不懂,原来最可怕的相,是自己亲手刻在佛身上的。
明天起,你就睡在天井里。我扯断缠绕他脖颈的钢丝,看着血痕在他苍白的皮肤上开出妖冶的花,让雨水冲掉你身上的佛气,直到你学会用我的方式呼吸。
他没有回答,只是用指尖蘸着自己的血,在湿滑的青砖上画了半只蝴蝶。暴雨很快将它冲散,只留下淡淡的红痕,像极了我们第一次相遇时,他袈裟上晕开的血迹。
佛堂外,玫瑰园的栅栏被暴雨冲垮,三百株玫瑰倒伏在泥水里,花瓣上的血珠混着雨水,流向天井中央的排水口——那里埋着我历年收集的蝴蝶标本,每一只都用金线缝住了翅膀。
我蹲下身,替阿砚系紧脚踝上的铁链。他的脚趾蜷缩着,踩在碎瓷片上,却仍在笑,右眼里的碎钻映着我扭曲的脸,仿佛两个被困在镜像里的幽灵。
阿砚。我在雨声里低语,闻着他身上混合着雨水与血腥的味道,你说往生咒能不能渡恶人如果不能......
那就让恶人自己写一本往生咒。他打断我,雨水顺着睫毛滴落,在嘴角聚成血珠,用骨血做墨,用执念做纸,每一个字都刻着你我的名字——这样,即便下地狱,也能拴在一起。
闪电划过天际,照亮了佛堂里满墙的蝴蝶标本。它们的翅膀在强光中微微颤动,像极了被困在琥珀里的魂灵。我望着阿砚右眼的碎钻,忽然想起捕蝶人说过的话:最完美的标本,是让蝴蝶在活着时就看见自己的尸体。
或许我们早已是标本。他是被慈悲钉在木板上的蝶,我是被杀意封在琥珀里的虫,在彼此的瞳孔里腐烂成泥,却又在每一个雨夜,用血水浇灌出最妖冶的恶之花。
暴雨渐歇时,我听见他用只有我们能听见的声音,念了半句《往生咒》。那声音混着血与雨,像极了十年前他替我包扎伤口时,哼的那首无名小调。
而佛堂的长明灯,终究还是灭了。
4
冬至的檀香比往常浓三倍,我用银刀刮下阿砚锁骨处的腐肉时,恰好听见寺外传来的晨钟。他的胸口溃烂得愈发厉害,那些被我用玫瑰刺刻下的经文,正从鲜红褪成暗红,像极了去年埋在梅树下的蝴蝶标本——它们的翅膀也是这样,在福尔马林里慢慢蜷曲,最终变成薄脆的琉璃。
施主知道为什么选冬至吗他的声音透过咬碎的木齿漏出来,我这才发现他竟把供桌上的檀香木佛珠咬成了碎渣,阴极之至,阳气始生,正是......
正是剜心祭天的好日子。我打断他,将腐肉放进鎏金小盘,盘底刻着的往生咒被血水浸透,显出暗红的凸纹,十年前的冬至,你师父用自己的心头血替我续过命,今天该轮到你了。
阿砚的瞳孔忽然收缩,盯着我身后的佛龛——那里端坐着用他师父头骨雕刻的欢喜佛,佛心位置嵌着的,正是十年前那枚救命的玉珏。他喉间发出咯咯的笑声,震得锁骨处的伤口裂开,露出下面蠕动的肉芽组织,我这才想起,上周给他换的药里,掺了能让伤口永不愈合的蛊虫。
原来施主一直记得。他抬起被锁链磨出血的手腕,指尖掠过我眉骨的旧疤,那年师父剜心时,你抱着他的心脏哭到呕血,现在却要用我的心脏......
住口!银刀划破他咽喉皮肤,血珠溅在我绣着曼陀罗的袖口,你师父的心脏让我活到现在,你的心脏该让我看清——
我忽然顿住,听见自己加速的心跳声。佛堂外传来僧众诵经的声音,《药师经》的梵音混着檀香钻进窗缝,与阿砚身上的腐臭味绞成利刃,剜着我太阳穴里的旧伤。十年前的冬至夜突然在眼前闪回:十七岁的阿砚背着我在雪地里狂奔,他袈裟上的血滴在我手背,比此刻的檀香更烫。
施主想看清什么他的舌尖舔过刀刃,血腥味混着檀香在空气中散开,是想看清自己到底是在复仇,还是在......
我猛地将银刀扎进他右肩,刀柄没入至柄,听见他肋骨发出细碎的呻吟。他弓起身体,银链在青砖上拖出刺耳的声响,却仍在笑,右眼的碎钻映着我颤抖的指尖,像在照镜子。
我在养一朵不会谢的花。我抓起装着腐肉的鎏金盘,将里面的血水泼在他脸上,用你的骨血做肥,用我的执念做盆,这样它就能永远开在......
开在你心里的坟场。他替我说完,血水流进嘴里,却扬起嘴角,露出带血的犬齿,施主可曾想过,为什么所有蝴蝶标本都会在冬至夜振翅因为它们听见了往生咒的另一个版本——
佛堂的门突然被推开,冷风吹灭了十七盏长明灯。我转身时,看见阿砚的师弟明远站在雪地里,他手中的火把照亮了胸前的僧牌,上面刻着的渡厄二字被雪水浸得发涨。
师姐,跟我走吧。明远的声音裹着寒气,师兄他......
明远师弟还是这么慈悲。阿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这才发现他不知何时挣断了腕间的银链,右肩的银刀还在淌血,却用左手握住了我腰间的蝴蝶玉佩,你看,施主的玉佩裂了,就像她的心......
我猛地推开他,玉佩坠落在地,裂成两半。月光透过破门照进来,映出阿砚胸口的腐肉下,竟埋着半枚玉珏——那是十年前他师父剜心时,我藏在袈裟里的碎片。
原来你早就知道......我的声音发抖,看着他从伤口里取出玉珏,血珠顺着珏面的纹路流下,在青砖上积成小小的血泊,你让我剜你师父的心,又让我把你做成标本,原来都是为了......
为了让施主明白,这世上最锋利的慈悲,是让仇人亲手把自己炼成蛊。他向前半步,银链在身后拖出蜿蜒的血痕,像极了破茧而出的蝶尾,十年前你在佛前发的毒誓,我替你记着——‘若不能让害我全家者血债血偿,愿永坠阿鼻地狱,与魔共生’。
明远的火把噗通落地,在雪地上砸出焦黑的坑。我望着阿砚手中的玉珏,忽然想起他师父临死前说的话:冤冤相报何时了,不如......
不如让我来做这个‘了’。阿砚打断我的回忆,将玉珏按在我心口,碎棱刺破皮肤,施主看,你的血和我的血,终于能混在一起了——就像你当年说的,要让仇人断子绝孙,让他们的骨血永远困在你的执念里。
僧众的诵经声突然变得震耳欲聋,我看见明远惊恐的脸,看见阿砚溃烂的胸口,看见佛龛上的欢喜佛正在月光下裂开嘴角。十年前的冬至夜再次涌来:我握着染血的刀站在佛前,阿砚跪在我脚下,替我擦去刀刃上的血,说施主若想复仇,我愿成你的刀。
原来从那时起,我们就都是刀了。他是刀柄,我是刀刃,共同剜着彼此的心脏,却以为在剖出对方的恶。
阿砚,你早就知道我是仇人的女儿。我轻声说,感受着玉珏的碎棱在胸口越陷越深,你师父救我,你养我,都是为了让我在复仇的火焰里烧死自己,对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用染血的指尖替我拂开额前的碎发,就像十年前那个雪夜。佛堂外,僧众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明远的火把重新燃起,照亮了阿砚右眼的碎钻——那里面映着的,不再是我的脸,而是佛前长明的灯。
冬至已至,阳气始生。他在我耳边低语,声音轻得像蝴蝶振翅,施主该明白了,这十年的血与泪,不过是佛给我们的考题——看我们是要在仇恨里永劫不复,还是......
还是亲手掐灭这盏灯我抓起他肩上的银刀,刀刃抵住他咽喉,却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你以为用十年时间把我变成怪物,就能抵消你师父的命可你看,我们都成了怪物,连佛都救不了的怪物。
阿砚忽然笑了,这次的笑里没有血沫,只有解脱般的释然。他向前倾身,银刀没入咽喉的瞬间,左手死死攥住我的手腕,让玉珏的碎棱彻底扎进我的心脏。剧痛中,我听见自己和他同时发出的叹息,像两片终于飘落的枯叶,跌进佛堂中央的血泊里。
僧众撞开门时,檀香与血腥的气味扑面而来。明远惊恐的叫声里,我看见阿砚的血正顺着青砖缝隙,与我的血汇成蝶形的图案。佛龛上的欢喜佛终于彻底裂开,两半佛身分别坠落在我们身侧,一面慈悲地望着我,一面狰狞地望着他。
冬至的阳光透过天窗照进来,落在我们交叠的手上。阿砚的指尖还攥着半枚玉珏,我的掌心嵌着他右眼的碎钻。原来我们早已把彼此嵌进了骨头里,用最残忍的方式,完成了最亲密的献祭。
佛堂外,三百株玫瑰在冬雪中含苞待放。它们的根须早已穿透青砖,缠绕着地下的蝴蝶标本与枯骨,正在吸食我们的血,孕育着春天的第一朵恶之花。
而我终于明白,他不是我的囚徒,我也不是他的执刀人。我们是两株长在坟头上的曼陀罗,根须在黑暗里缠成死结,花瓣却向着同一个太阳,开出最妖冶的谎言之花。
往生咒还在远处飘荡,可我们的往生,早已葬在了十年前的雪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