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枝枝的话没有说完。
她的膝盖擦破了,那伤口看上去就很疼。
她吃力的想站起来,却倒吸一口冷气,而崔恕急于寻我,根本无暇顾及于她。
其实他摔得远比林枝枝更重。
我飘在他的身边,可以清晰的听见他嘶哑的喘息声,和肋骨断裂的声音。
栀子花散落一地,如白雪、如纸钱。
崔恕强撑着身子爬了起来,抬手想去牵马。
谁知,林枝枝却突然拦住他道:“公子,你可有摔伤否?我叫林枝枝,家住锣鼓巷,你若需要受伤医治,药钱我一定会一分不少的赔给你的!”
她胆子不小。
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居然敢大咧咧的去牵一个外男的手。
只可惜,在崔恕的眼里,除我以外的所有人,从无男女之分。
他一把甩开了林枝枝的手,不带任何多余的意思。
不是避嫌,更不是怜香惜玉。
就只是觉得,碍事,而已。
“让开!”
他声音由高转低,整个人已经开始急得碎碎念。
“栀栀最怕黑了,栀栀在等我……”
林枝枝眼睛一亮。
“公子,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她欲言又止,脸色却在余光扫过青石板的时候忽然一变。
“这荷包是……”
我顺着她的视线,看到地上落下的一枚灰布荷包,扁扁的,里面一分钱也不剩。
“这是我弟弟的荷包!”
她握紧荷包,咬着牙爬了起来。
然后顺着石子路,没两步就跑到一个黑漆漆的巷子口,对着里面正背向她的男人大喊。
“林宗耀,你拿着家里最后的一点钱跑了,你知不知道爹娘都已快急死了!”
林宗耀一动不动。
林枝枝笃定自己绝没有认错人,便想上前瞧瞧。
“林宗耀,你莫不是又喝酒了?”
她问道。
这时,林宗耀似乎也回过了神,便缓缓的扭过了头来,朝她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姐……”
他结结巴巴的说,“我闯祸了……我好像,不小心杀了宁王妃……”
林枝枝面色一僵。
“哈?爹娘都让你少喝些酒了,你怎么又……”
“——他娘的,我说我杀了宁王妃!”
林宗耀忽然大叫起来,状似疯癫。
“烦不烦,酒酒酒!要不是你不肯给员外做妾,家里也不至于没钱给我喝酒,我也不至于失手杀了宁王妃!你这贱人,这一切都怪你!”
他的声音在死胡同里无限回音,一遍又一遍。
林枝枝张着嘴,却发不出声。
可下一秒,一道清冷的嗓音却在夜色中响起。
我看到崔恕苍白的脸,也看到自己衣衫不整的尸体。
我颈间的勒痕沁着血色,就仿佛,崔恕身上的所有鲜血,都集中在了那道至我于死地的伤痕上一般。
“再说一遍。”
崔恕嘴唇颤抖,眼睛赤红。
他的目光越过林枝枝,也越过了林宗耀,正死死的盯着地上死去的我。
“我没听清。”
“本王让你,再说一遍!”
崔恕也许是出离愤怒,也许是无法置信。
他其实不必多问,因为地上滚落的珠钗已经证明了一切。
白玉南珠,这是少时他赠予我的定情信物。
那年东南水患,他随我父亲南下历练,治水大捷后,归朝便带回此物,说:“这是东南郡守送的鉴别礼,本王用不上,你拿去。”
我垂眸,望着他满是细小伤口的手心,轻声笑笑。
他眉心一动,立刻将手抽回,不似不悦,而是心虚。
我并未戳穿他的谎言。
我生在豪门,长在宫中,自知东南盛产南珠,当地匠人更是技艺绝伦。
所以,眼前这支做工质朴到有些拙劣的珠钗,自然不会是郡守献上的礼物。
而是他——我心心念念的少年郎,一笔一画,亲自为我雕琢而成的。
任谁都知水患凶险,却不知崔恕为了此钗,在昏暗的油灯前熬了多少日日夜夜。
他怎会不识此物。
他又怎会认不出我。
他只是,不想承认罢了。
“栀栀,我来晚了……”
他踉跄着向前走了几步,夜风吹动衣袍,堪堪掠过林宗耀的脸,像一道剑风。
林宗耀仓皇后退。
“你别过来、你别——”
扑通!
可崔恕只是重重的跪在了我的身前。
上次他跪我,是在大婚当日,三拜天地,从此同生共死。
只可惜世事难料,这次一跪,却是阴阳两隔。
他解下披风,将我难堪的身子遮住,然后抱在怀中,浑身颤抖。
“栀栀……”
他低唤我的名字,声音支离破碎。
“栀栀,你等我杀了他,便带你回家。”
他的声音即低又沉。
可林宗耀到底还是听见了。
他见势不妙,转身欲逃,可才跑出两步,崔恕却突然回过了身来。
腰间佩剑猛的出鞘,寒光如电,直刺林宗耀后心!
“王爷不可!”
林枝枝惊呼。
她不知哪来的勇气,竟扑上前去,用自己瘦弱的身躯挡在弟弟面前。
剑锋擦过她的肩膀,带出一道血痕。
她痛得闷哼一声,却死死抱住林宗耀不放。
“滚开!”
崔恕双目赤红,剑尖抵住林枝枝咽喉,“否则本王连你一起杀!”
林枝枝仰着脸,泪水混着血水滚落。
“王爷,我弟弟虽然罪该万死,可国有国法,就算您恨极了他,也不能对他动用私刑,否则便与杀人无异!”
我飘在半空,看着这荒谬的一幕。
林枝枝真不愧为女主角,勇气可嘉,巧舌如簧。
若非她所护之人正是杀我的恶徒,否则我都要对她刮目相看了。
可崔恕却全然不为所动。
此时此刻,痛失爱人的他像一头失去理智的野兽,只管将剑锋又往前送了半寸。
“国法?”
他冷冷一笑,“本王就是国法!”
林枝枝脸色更白。
“王爷,如今连市井百姓都晓得,皇上要立太子了!据说朝中几位皇子明里暗里较着劲,在御前行走时连衣袍都不敢多皱一下——倘若您在这个节骨眼上对一个平民动用私刑,又大放厥词,您猜这未来的皇位到底还会不会是您的?!”
她的声音掷地有声,仿佛一颗人头落地。
这本就是该掉脑袋的话,说不得。
但我却清楚,林枝枝绝不会命丧于此。
这番话,会成为一个契机,让崔恕多看她无数眼,直到看进他的心底。
我见崔恕的眼光果然更深。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他。
疯狂、失控、偏执。
这让与他相伴了十数载的我,都捉摸不定。
“呵,你这女人……竟敢威胁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