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天之后。
武昌化肥经销社关门打烊中,此方寸地长久以来难得的静穆。
院里放着两具尚未盖棺的棺材。
尺寸稍大的棺材里,谷子神色安详躺在碎冰之上,双手交叉掩在胸前,右手紧紧攥着把梳子。她的脸色和嘴唇失去了往日的红润,惨白如纸,映衬出脸上些许的黑色尸斑。
阿力侧身睡在稍小的棺材里,口齿微张露出小截暗红的舌头。
曹少一眼认出谷子手中的牛角梳子是她常用之物,便是当年自己从施州城买来放在老屋炕上的那个,这柄小梳子也是自己送给爱人的第一份小礼物。他盘腿坐在两具棺材中间左顾右盼,红着眼睛看着自己的爱人和爱犬,他这样坐在地上已经大半天了,就是不肯起来,始终不肯相信爱妻和爱犬已经不再呼吸。
泰森不忍再看,平复好呼吸和情绪,带上银子走出供销社,挨家挨户上门致谢。事发后不久,街坊邻居没有坐视不理,是他们替谷子、阿力、老出纳以及其他6名经销社员工给收敛的尸首,特意感谢他们的细心周到,不但将谷子被砍下的手掌给缝合上,还晓得阿力和女主人情同母子,将阿力也一同敛了。夏日里冰块价格奇高,街坊邻居们凑钱买来冰块,以保尸身不腐。这份用心与情谊当视为恩情相报。
泰森不能在曹少面前嚎啕大哭,但很需要一场嚎啕大哭来发泄悲恸。致谢完了,他跌跌撞撞跑出老远去,找墙脚蹲下。悲恸从心里刹那间膨胀出来,泄洪的喉管却那么细,团团堵在嗓子眼里难受得要命。胸口和喉咙剧烈抽动着,只得张口咬住小臂不让自己哭得太大声。
那么好那么好的好姑娘怎么会死了呢?她怎么能死了呢!
这回曹少表现得挺男人,坐了半天地板后,他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振作起疲惫的精神。
不能只会哭哭啼啼,有很多事等着他去做。反腐的后事、谷子和阿力的后事,都需要他拿主意。只是,以后只能孤孤单单走一程了。
“这就是你做的账?”曹少把账本卷起来,劈头盖脸狠狠砸在东来顺财务主管田家雄的脸上。后者被生风而来的账目砸得嘴唇立丧闭合功能,口中唾液混着几抹血丝挂在翻起的唇上和嘴角。
“姓田的,要不要看看你兄弟田冬粮的口供你才会说人话。”
“报告!”董乐斌撞门进来,当着受审人的面向曹少请示:“报告参谋长!已经把阚纯商秘密控制住了,是否实施抓捕?请首长指示。”董乐斌说的是暗语,所谓‘秘密控制’真实含义却是对象失踪,正在海捕中。可恨阚老三脚底抹油早早溜之大吉!
听到阚纯商被控制,田家雄心理防线崩溃了。
曹少不懂资产负债表,损益表却看得懂。武昌味精批发销售部1624年净利润5万两,这是明账,给有司看的。田家雄还有本内部账,单式流水记账,记录盈利为162139万两。
“23年是多少?”
田家雄身体瑟瑟发抖,“您老问的实账还是虚账?”
“我问你23年全年你们贪墨了多少银子?”
曹少血红的眼珠几乎要爆裂出来,吼着冲向田家雄,揪住他头发,一拳又一拳朝他脸上砸去,直砸到田家雄眼眶口鼻耳朵齐出血,直砸到他自己的手骨节血肉模糊。
谷子和阿力在平台小树林里入土为安。这里春有野花秋有月,夏有凉荫冬有雪。
施州、梁山、平台这两年变化很大。平台小树林没变,小树林里的大树还是那几棵大树,大树下面的草地还是那片草地。硬要说有变化,就是多了那几座坟。一开始没有坟,后来起了李冰家二老的两座,今天又添了两座,谷子和阿力的坟。
胶皮拎了把铁锹塞到曹少手里:“天热,棺里的冰块都化了。阿哥,给谷子和阿力,给他们,给他们,给他们---落葬吧,入,入土为安吧。呜呜呜---”
“阿哥!”曹少抬头看了眼胶皮,抿出微笑道:“好妹妹啊,好久,有多久你不曾叫我哥哥了。”凄惨一笑,“我这也是沾了你好闺蜜谷子的光,这么久了才肯叫我一声哥。”他清清嗓子又道:“你的好闺蜜办事牢靠,在经销社她的宿舍里,我在桌子上…看见,看见一兜,一大兜的纸包包好的干果蜜饯,就是给你胶皮买的。我,我没给你做好,我老婆,我老婆给你补上了。”曹少越说越哽咽,努力着把话说全。
胶皮却已泣不成声,再不肯在好闺蜜的棺材前多待片刻,掩面夺路逃走。妻子未竟之事由丈夫扛起,钳工情绪还算稳定,抹了把眼泪捡起地上的铁锹说道:“让谷子和阿力入土为安吧。我替你妹妹给他们坟上加把土。”
“知道了。让我再最后看一眼爱妻和爱犬,最后一眼。”--“狮子头呢,把狮子头叫来,给他老爸磕头!”
少顷,钳工带着狮子头来到阿力尸首前。这个对自家老汉拳打脚踢的不孝子此刻总算良心发现,竟自趴地上呜呜咽咽着不肯动弹。
曹少疯了,不允许别人帮忙填土,说什么也不肯,坚持自己一个人给谷子的墓穴填土。钳工上,被他用肩膀顶开。潇洒过来被他撞开。泰森上来,被他挥着铲子逼退。泰森还要上来,举铁锹将曹少的铲子磕飞,然后任凭曹少一脚又一脚将他踹倒,踹倒了再爬起来给谷子上土。这时候曹少打累了,没力气了,又找不见自己那把铲子,便跪地上双手捧土洒向谷子棺木。众人不再受阻挠,纷纷围上来给谷子墓穴挥铲填土。
轮到给阿力墓穴填土,狮子头依旧趴着不肯走。这时候稳定住情绪的胶皮回到小树林,把狮子头生拉硬拽开,然后抱着他坐倒在树根上嚎啕大哭。
谷子墓碑上的字由曹少亲笔所写:爱妻杨谷菡之墓。谷子墓旁边是阿力的墓,墓碑上的字也是曹少写的:爱犬阿力之墓。
众人呆呆站着,看着两座新坟。钳工忽然开口道:“老子不信佛不信教,这辈子只跪拜祖宗。谷子,今日里,我项一多给你跪拜送行嗦。”穿越众的膝盖硬得很,面对当今九五之尊也不屈膝的,今日里大家伙不需要钳工来号召,十分愿意给谷子亡灵跪下磕头。正在这时,小树林外传来李冰的喊声和老潘的哭泣声,抬眼看去只见李冰挥着手喊道:“曹头领,你跪拜一侧,磕头还礼。”
是的,伙伴们给自己亡妻行如此大礼,身为丈夫理应大礼回拜。
送走同伴,曹少坐在爱妻和爱犬坟墓间,从早上坐到了傍晚。身不动脑子动,想得很多。就觉海量的悔恨和歉意,一件件历数来需要很长时间。就近一件就是没来得及赶在头七扶灵回家,头七回魂夜是逝者唯一一次返回阳间的机会,亡灵魂魄方知自己肉身已死,是要回家来看望亲人的。
此一节曹少本不知晓,是谷子灵柩到了峡谷前,李冰扑在棺材上大哭妹子是个苦命人时反复提及的。
胶皮和钳工手挽手十指紧扣,身后跟着泰森低头看路两手插兜,三人默默走来给曹少送饭。
“你要哭就哭出来。”
“阿妹啊,我哭不出来,可你知道失去亲人的那种撕心裂肺的痛吗?”曹少起身活动活动麻木的腿,再盘腿坐下,点上烟抽着,“哭不出来我。”继而惨然一笑,“我在做笔账。”戳戳自己的脑袋又道:“在这里做账。左边记好事,右边记坏事。当年以为阿力是条草狗,没想到碰到个金牌好卖家,纯种德牧。阿力帮我牧羊,帮我配种挣钱,帮我打架。后来我寻死,结果没死了,半死不活。嘿,阿力找来谷子把我这烂命一条给救了。嘿嘿,偏偏谷子是个小美女,美女特么还没小姐脾气,对我百依百顺,百依百顺啊。你们说,谷子好不好,我他娘的是不是走桃花运了。”
泰森喃喃道:“当年反沐抚军围剿,她砍了山枭队又吓退了桑植水军,稳定住平台后方,立下大功!”
“那是,我家谷子对敌从来不手软!”说这话的时候曹少的脸着实让人难以分辨是笑是哭,只听他哽咽着为亡妻叫好:“泰森你说,谷子做的鱼汤好不好喝,你他娘的比我喝得还多。”
听到这话,泰森顿时泪如雨下。
“你还算良心,还记得喝过谷子给你烧的鱼汤。她大冷天下水抓鱼,手上都是冻疮,因为,呵呵,因为我说云龙河里的野鲫鱼好吃,胶皮挖的鱼塘里养的鱼不鲜。她手上都是冻疮,开裂流血,手难看得呀…”
谷子喜欢唱歌,唱个歌给她听。要找个寄托哀思的歌,要让谷子知道大哥喜欢你、爱你、想念你。还有,大哥对不起你!
念着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念着当年那个背着小背篓的黄毛丫头,念着那个油灯下补袜子的美丽少女。再也见不着你了,给你唱个分别的歌吧:
只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没能忘掉你的容颜。
梦想着偶然能有一天再相见,从此我开始孤单地思念。
想你时你在天边,想你时你在眼前。
想你时你在脑海,想你时你在心田。
宁愿相信我们前世有约,今生的爱情故事不会再改变。
宁愿用这一生等你发现,我一直在你身边从未走远。
曹少疲惫已极,唱着唱着昏昏欲睡。朦胧中看见做的账册左边密密麻麻写了很多很多,右边只有两项:谷子死了、阿力死了。
胶皮和钳工抹着眼角走了,留曹少在坟前沉沉睡去。凌晨时分的小树林里有些凉,泰森把自己的外衣给曹少披上,自己只穿件背心,受了凉喉咙有些发毛。他吞下口口水,对着谷子的坟轻声说道:“妹子,林大哥也唱个歌给你听。”
不爱那么多,只爱一点点,别人的爱情像天长我的爱情短。
不爱那么多,只爱一点点,别人的爱情像海深我的爱情浅。
不爱那么多,只爱一点点,别人眉来又眼去我只偷看你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