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梦里霜露 > 第一章

1.
我不太记得自己叫什么了,但好像名字里有个桃字,因为总能在不经意间想起一个风度翩翩的白衣公子,在林子的那头唤我桃桃。
我大概是喜欢这个声音的主人吧,所以脑海中每浮现这个画面都心生雀跃。可我却不记得他的样貌,不记得他的姓名,连在那个场景里,他要对我说的话都忘的一干二净。
来照顾我的侍女说这里是云山苑,半月前我随兄长游湖,因着贪玩不慎坠入冰面,不小心伤了头,便落下了记不得事的毛病,叫了大夫来看,那大夫叹着气道脑袋的伤过为严重,连带着眼睛也不大好使,身体弱了下来,需得靠药草续命。
我问她,有没有一位公子来看我。
她脸色一白,许是没反应过来所说何人。
我又费劲地补充,唔,大概比我高一个头,模样生得,应该很好看。
她笑得有些勉强,我着急地等着答复,随着寂静的空隙心头渐渐涌上失望。她却说,有位公子来看过我,给我带了城北酒楼最好吃的小食,还为我折了二月枝头上盛开的最绚烂的桃花枝。
她说,云山苑是那位公子为我精心准备的府邸。你看这里风景宜人四季如春,潺潺流水和时不时传来的悦耳鸟鸣,处处都注入了情意。
我想抬手去拿她递过来的小食,却浑身使不上劲,知觉离我的距离好像越来越远,眼前的模糊不清再配合上仿佛试图无限放大的感知,我忽然感觉到一阵莫名的恐惧。
侍女说她叫阿良,若是不记得明日再重复一次便可。她替我盖好被子,又喂我喝了刚熬好的药,最后出了屋子,提醒我早些歇息。
昏昏沉沉中我好像掉进了一个冰凉的湖面,湖水淹没我的呼吸,只剩下残存的意识不知要追随着谁。湖面上零零星星站了几个人,有惋惜的,有慌张的,却没有任何一个人,能看到我所期待的神色。
也许就是这样,原来我曾经不是一个被关心着的人。
隔天那位公子来看望我了,他说他叫沈砚,家中从商,富甲一方。等哪日我身体养好了,就接我回沈府。
我又跟沈砚说:想出去走一走,每日躺在床上着实烦闷,想趁着春色赏花,出门晒晒太阳。
沈砚温柔的为我裹上披肩,眉眼间皆是浅淡的笑意。他轻柔地扶我起来,道:那桃桃不能走太久,不然身体会吃不消。
我听话的点头,就着他的力起身,却感觉起身也没有想象中的费力。
沈砚带我去逛了初春热闹的街市,摩肩接踵的人群在他的映衬下变得不那么真实,目光所及之处只有他和他的影子。
我很快被街边小摊上买的簪子吸引了过去,拿起摆在中央雕刻成梨花模样的木制簪子看向沈砚,这个好看吗
他给开摊子的老爷爷付了钱,走到我后面为我戴上簪子道:自然好看,桃桃戴什么都好看。
等到回了沈府,我们婚宴上的服饰和头饰也需要挑选呀。
我笑得合不拢嘴,不难承认他真的很会说话,很会讨小姑娘欢心。我一边走一边时不时摸摸头上戴着的簪子,回头看他是发现他也在看我,只好不好意思地转回头,却仍能感受到身后的那道炙热的视线。
身后传来他好听的声线:桃桃中午想吃什么我叫下人去订好雅间。
我其实不大饿,却不好拂了他的意,便顺着他走。沈砚思索了一会,那就去城西的烟雨楼,桃桃吃些杏仁莲子羹,酸的开胃。
好。我半倚在他身上,任由他带着我去到何地。
我可以确定的,他就是我喜欢的那位公子,连唤我名字时的语气都一样。他看我时的眸中有光,那光可以泯灭一切我可能看不到的阴暗。
仿佛他看我时,我可以忽视任何脑海中尚存的不甘。
2.
烟雨楼此刻极为热闹,一楼有不少文人墨客吟诗作赋,谈笑风生。沈砚拉着我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他的手掌很是暖和,就像一个暖炉,我不由自主便想拉的更紧一些。
二层的雅间相比于一层安静了很多,他为我提前叫了一桌子的菜,有荤有素,裹着竹笋的汤汁还往外冒着热气,桌子的一角摆了一小碗杏仁莲子羹,看着甚是有胃口。
沈砚悉心的为我拉开木凳,时不时的往我碗里加些菜。
我吃得很慢,他会静静的等我,然后安排好马车送我回去休息。马车也很慢,那马在前面慢悠悠的走,沈砚和我也不着急催促,我靠在沈砚的肩上,半眯着眼睛。
我听见他说:桃桃,快些养好身体,我们办个喜宴吧。把身边认识的人都叫来喝喜酒,让他们都知道,我终于娶到桃桃了。
我胡乱的嗯嗯答应着,脑海里重复着方才他对我说的话,要好好吃药,好好养病,在府里等着沈砚来接我。
那于我而言是什么呀,好像有点遥远,有点恍惚。但随即又坚定了下来,沈砚说他要娶我,那么他应该是喜欢我的,想要和我长长久久。
金乌欲坠,回到云山苑天色已经暗下去了,以至于躺在床榻上我仍是有些恍惚,恍惚在于明明他就在我身边,却觉得好像下一刻就如云烟般消散在四月的春风里。
阿良端了碗粥过来,姑娘要不要吃点东西今日可有犯困
我微微勾起嘴角,不困呀,他来找我了。咳咳,我们还去烟雨楼,吃了午饭……有杏仁莲子羹,酸酸甜甜的。伴随着它回忆这一天,都透着股甜味。
阿良有些呆愣,但很快和我一起开心了起来,她问我:那沈公子可有同姑娘说什么
我回想的很认真,但又很快察觉到因为坠湖伤了脑袋,忘性很大,记不得一些琐碎的事。
但好像有一句话我本来应该记得清清楚楚的,我看着阿良期待的神情,说:沈公子,说,咳咳,等我病好,他要来娶我!
阿良沉默了许久,她可能不太亲身体会过这种感觉,尽管她在朝我笑,我依然觉得她好像没有看起来那么高兴。她拿了枝桃花过来插进花盆,又说:沈公子家中是皇商,等娶姑娘之时,肯定要风风光光的办上喜宴。
我看着那枝桃花,愣了半晌忽然问道:他唤我桃桃,那我的全名,是什么
阿良插着花的手一顿,跟平日里同我说话时不太一样,她背对着我,道:姑娘姓季,叫季桃,是溧洲知府的嫡女。与那沈公子少时便有婚约,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阿良说的话令我更坚定了,因为我潜意识里觉得她不会骗我。
我对此甚有兴致,那他明日,可还会来找我
阿良也很向着我的意,姑娘若是想他便会来。
我心里有一株唤作执念的果实,种在最不易发现的隐秘角落,根深蒂固,找不到亦除不去,就这样静悄悄的在那里待着,也许只是在等一个契机,一个足够大的机会被我触及,刹那瓜熟蒂落。
而我好像并不着急。
她说,我在慢慢的尝试接受。接受一个不属于我的世界,我在那里成长,在那里拥有一份盛着漫天星光的爱意。
而凉薄跨越连绵起伏的山削减半分,被阻隔在我所看不到的地方。我想着沈砚,似乎他便是我这一生的归宿和唯一的渴求,只是当时他的眉眼明明就在我眼前,我却如何也看不清。
我看不清,也记不得,或许他站在我面前不说话,我都认不出来。
阿良每天晚上都喂我喝药,那药很苦很苦,苦到让我觉的我可以把它倒到一旁的花盆里,然后盖上被子了却余生,能躺多久便是多久。
可我会想到沈砚,想到他说要娶我时眉目间的笑意,我知道他在等我。
我说不出拒绝他的话。
所以我要好好喝药好好养病,等他来接我。
可第二天他却没有来,我强撑着精神等他,直到窗外面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阿良进来帮我关窗。她关切的问我怎么不好好休息。
我说。
沈砚还没有来呢,我在等他呀。
3.
春雨许久未歇,幽幽下到了中午,本应阳光明媚的天气覆上了一层阴霾。好像下午才渐渐转停,我记得清楚,因为那时沈砚过来看我了。
他说想在婚宴前订好喜服,找好了店铺和布匹,还需我去量下尺寸。
我没想到他计划的那么快,可他却说:我想早点娶到桃桃。
我不知道要说什么,感觉什么话说出口都会破坏了此刻的氛围,却又不敢直视他炙热的眼神,只好低头看向地面,可他却凑近了来说:桃桃害羞了
好像是哪个地方的雨停了,阳光顺着云层的缝隙倾泻而来。
我忽然想和他去赏花了,比他初同我说时候的欲望更加强烈,强烈到想要冲过去,把赏花同现下的光景连到一处来。
不知为何,我忽然想到一个人曾跟我说,沈砚为我折了桃花枝,这句话没由来的出现,很是突兀。
可在我的记忆里,却没见着那枝泛着桃色的木枝。
我便同他说:这次替我折一枝,我定好好的摆在屋内。
他答应了。
我本来有些累,他却在后面拉着我的裙角,说还未量尺寸。
哦,我差点忘了,他说要去订喜服,我还期待了好久。
布料是沈砚选好的,制衣的姑娘颇有兴致,挽着我的手打听是沈砚追的我还是我先喜欢他。我从没好意思说,关于我每天都想着他这件事。
那姑娘量好了尺寸,直到送我到门口时仍是兴致勃勃的打听。
我问她喜服大概需要多久来取,沈砚笑吟吟地说我心急了,但还是转过头来跟制衣的姑娘说:麻烦快些,我家娘子比较着急。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耳边似乎能听见雨滴自房檐滴落的声音,密密麻麻,倒像是下了很久了。
外面好像有争吵声,我听不大清,但能分辨出有阿良的声音。在我迷糊的印象里,阿良一个温柔的小姑娘从没大声叫嚷过,不免有些担心。
费尽了力气才扶着床沿起身,腿有些发软,我才反应过来我好像好久都未下床了,只是好不容易下了床,阿良却推门进来了,后面跟着两位姑娘,打头的那位衣着华贵。
我好像认识她。
但印象里的我,似乎有些排斥她。
我只好用眼神询问阿良这位姑娘是谁。
阿良没接那姑娘递过来的品香楼的糕点盒子,也没看我,只是眼神木木地道:是季姑娘旧时的远房亲戚,曾住在一个府邸。
是过来看我么
是,自从妹妹搬到这云山苑,还未有时间亲自过来感谢,夫君平日很是关心我的身子,如今得了空闲才背着他出府来看看你。那姑娘将糕点盒子放到一边,听阿良说你现下大抵是记性不太好,忘了从前的一些事。我有心来帮你,可你那侍女好像不大欢迎我来。
我看向阿良,不明白此刻那位姑娘话里的意思。
阿良没理会我,把那盒子放到门外,道:姑娘我会照顾好,夫人紧些回去吧。不然少爷担心起来又要责怪阿良的不是。还有这糕点,我家姑娘的未来的夫君早就送来过了,不需要夫人的施舍。
那姑娘低头敛了敛蚕丝布料制的裙摆,阿良所说,未来的……
只是话还未说完,便被阿良打断。她好像很是生气,直接撩了衣袖推搡那位姑娘出去。
我一时心急,也不知在担心什么。叫了阿良停下,别这样,她毕竟,是来看我的。
那一刻,我蓦然地想起,好像从没什么人来看过我。
我似乎被隔绝在这云山苑里,阿良说这是沈砚悉心为我建造的。
可我不喜欢这里,我喜欢和他一起漫步在烟阳城繁华的街市里,那时候泛着红的夕阳会在所有角落被放大,我和他牵着手,仿佛我们已经走过了绵长的半生。
4.
阿良仍是皱着眉,气鼓鼓地说:姑娘就会护着外人。可言语之下还是把那位姑娘请了出去。
那姑娘站在门外用一种复杂的眼神打量我,身后她的侍女却是松了口气般压低声音说着我听不到的话。我觉得她们好生奇怪。
临走之前,我听见她说:夫君既是答应了阿良,我也不好违背。妹妹以后若是有什么困难,大可到沈府来寻我,若是有我能帮上的,定然不会推脱。
我没有赶她走,而是想了半天那话如何说出口。最后反倒把我想的东西都清除掉,说:我想要一支,好看的金钗。等我婚宴的时候戴。
好。她答应得很快,这样,过会儿我让下人送过来。
我好像尝不出那药的苦味了,阿良着急的想要出门寻个大夫,可我却隐隐有些窃喜,好像再也不用尝到苦味了,这是好事。
我以为,待我喝了药,养好了病,那些所谓的悲恸和痛苦就会离我远去。
阿良又出去了,她最近情绪都不大稳定,我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但细细想来,又没有什么能打动到我的事了。我让她备好家里的钱财当嫁妆,她也很积极,好像我嫁出去便了却了她天大的心愿一般。
直到次日黄昏,沈砚方才过来。
他面带喜色,似乎是遇到了什么好事。
见我也不急着过来,就站在原地,眯着眼睛浅笑。半晌,张开双臂,我很快跑到他的怀里,他的怀抱异常温暖,就连初春微微的寒冷都被抵御。
我好奇,今天要带我去哪里呀
他也不着急回答我,慢悠悠地卖着关子:桃桃来猜,嗯,给你三次机会。
我哪里晓得他在想什么呀,只得试着猜一猜,去逛街
他摇摇头,好像等不及我猜了,去试喜服。这句话声音不大,但我明显感觉到心头震了一下,一瞬间说不清是惊喜还是惊讶。
昨日同家里长辈说过了,沈家没有你们那么多礼节。若是桃桃不介意,婚宴定在下月初八可好
好!我听见自己说。
那可要好好准备。
我换上制好的喜服,大红的绸子质地丝滑,穿上甚是舒服。制衣的姑娘细心地找来了落地的铜镜,铜镜里的少女容貌姣好,红色的裙子衬得面带桃色。
沈砚说我很好看,这件喜服很配我。我懵懵的,一旁的姑娘掩着嘴偷笑,悄咪咪地提醒我:你家夫君说你好看呢!她笑着,我对着铜镜高兴地转圈圈。
下月初八,我记着了。
我应该这一生都不会忘,哪怕有一天我忘了我的夫君叫什么。
但永远不会忘了他曾予我的桩桩誓言。
不会忘了初八这一天,沈府的牌匾上铺着红绸,大小门框上挂着精致的带着金色流苏的红灯笼,一桌桌酒席,一道道菜肴,宾客聚在一起说着祝福的话语。
沈砚穿着同我一个颜色的衣袍,面对着我负手而立。
那是我所幻想的初八,不是很真实,却足够我铭记比半生还要久。
5.
可我好像不小心划伤了手臂,那小刀异常锋利,表面上只是轻轻的一划,却划出了一道深深的口子,有鲜红的血液从那里流出。连带着胸口也传来密密麻麻的疼痛,我清晰的感觉到我有知觉。
阿良拿手绢替我擦着汗,眼前似乎蒙上了一块布,透着雾气我看到她哭了,眼角红红的,只是似乎在极力忍着什么。
我试图睁大眼睛看清此刻周围的场景,阿良抽泣着说:姑娘,你醒醒,沈少爷来了。
我这才注意到阿良旁边还有外人。
一个侍卫小心翼翼地上前,我听到那人略微低沉的声音:金钗给你带来了,你若是不想见她,我以后便都不让她来了。
我想起身,却一点力气也没有,不同于往日,这次连抬起手臂都费力。
金钗我试图眯起眼睛将眼前的人看得再清楚一些,因为他的声音像沈砚。我有些急切,说:谢谢你,可我听娘亲说,婚宴前要少,见面。
他好像很诧异,没有立刻回答我。转头看向阿良,像是在问她:因为浮欢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浮欢二字。
少爷,您答应过奴婢的。这次以后,不会再追究以前的事。
我又听不懂了,看向阿良想问问她可她也不回应我,反而跪了下来。我这才意识到了气氛的不对。身体本能的发抖,我也跟着她跪了下来。
我告诫自己,面前的那个人不是我的沈砚,只是长得差不多声音也很像而已,万万不能认错了。
我好像记起了一些尘封已久的往事。那年,有人到住处寻我,说知府家的小姐举办生辰宴,邀请烟阳城所有同天生辰的姑娘聚至一处,有上好的宴席招待。
我四处打听的来到知府的府邸,却被侍卫拦在门外。寒冬的风异常凛冽,我又冷又饿,伴着渐渐袭来的困意,可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被远处走来的一个人吸引,门卫恭迎着他进去。他好像看了我一眼,同那门卫说了什么,那门卫便放我进去。
宴席很丰盛,我许久没有吃到那么好的菜色了。他和知府大人坐上主位后再也没看望一眼,只是眼神若有似无的看向那位在正中央抚琴的姑娘,那姑娘生得一副好容貌,琴技更是无人能敌。
她一曲作罢,缓缓起身和他眼神对视,相对一笑。那笑含着淡然的意味,只能看出有多年好友的情分,除此之外,却是没有其他了。
可我还是没有记起,我叫什么。
它仿佛成为了一个我与过去联系的屏障,我和那些所谓的记忆,独独差了一个,我的名字。
那位公子还维持着刚刚的样子,我小声地问:你是……沈少爷那你可知道,我是谁。阿良说的那些……我顿了顿,终是吐出一句:我都不太记得了。
名字没有那么重要。他缓缓道:你于我有恩,阿良大概同我说了些。不记得了也是件好事,至于这眼睛,我请了烟阳城最具盛名的大夫,定能慢慢恢复。
阿良站在一旁,什么话都没说,安静的不太像她。
我其实有些期待,对于万物清晰的轮廓,我好像太久没有见过,以至于忘记了它本来的样貌。
就连我脑海中喜欢的那位公子,就连沈砚,都一样。
我说:好。至少在那一刻,我真的希望能治好它,不单单是眼睛,连同这个破败的身体。
那位公子为我请来了医师,年长的老者在床榻旁摸着我的脉相,徐徐道:我去写个药方子,沈少爷随我一道去。
我为姑娘抓药去。阿良也跟着二人出去,临走时还悉心为我带上了门。
又是漫长的寂静,我试图听清屋外的嘘嘘的声音在说什么,可似乎除了他答应的一句好之外,什么都没听到。
许是我没有多久的时日了,那医师不想我心生惧怕。可我没什么可怕的了,我只是恍惚中觉得,沈砚不会来娶我了。
这种感觉来的突然,却带着我从未有过的坚定。
那话我压抑不住,小声地用气音呢喃:他,不会来娶我了。
——我好像也等不到他了。
6.
那医师到提着药箱离开都没同我说过一句话,阿良抓药去了,那位公子也不知去了何处,屋内顿时只剩下了我一人。
暖炉里燃着烧出袅袅清烟的十方花,馥郁的香气伴着远处传来的似有若无的琴声入梦,梦里我摘下了漫天星辰中最灿烂的一颗,我将它小心翼翼地放入彼时波光粼粼的溧水里,圆了它对我诉说出的对它的满腔爱意。
醒来的时候天好像刚刚微亮,那位公子坐在我的床榻旁,把水壶端过来,低声询问我想要吃点什么。
我说想吃城西那家的馄饨了,他便立刻火急火燎的要去买。
我摇摇头,想要伸手去够他的衣袖,不,着急。我现下还不是很饿。
他却好像会错了意,很快重新坐好,唤了同行的侍卫去买。我看不清他的样貌神色,但我隐隐约约觉得,他是沈砚,他在关心我。尽管他没有同我提起婚宴的事,我却还在默默地为他找着理由。
他会小心地扶我起身,为我披上厚厚的毯子,然后拥着我到外面的长椅上晒太阳。阳光带着丝丝温暖,一如他拥着我时的温度。
不知是哪天起,我很容易睡着,有时仅仅是安静的坐一会儿,便开始打瞌睡。许是我沉迷于睡着后安静的时光和肆意的感觉,亦或是不睡的时候,觉得时间那样的难熬。
我到底没吃到那碗馄饨,城西距这云山苑颇为遥远,快马加鞭也需半个时辰,侍卫用厚厚的布袋子包着买回来时我还睡着,沈砚没忍心把我叫起来,可我好不容易起来了,那馄饨却早已凉的彻底。
第二天,那卖馄饨的摊子却不摆了,路过的行人不免好奇地相互询问:这家馄饨卖的这样好,日日排起长队来,怎得突然就关了
人群里有个老爷爷似是知晓内情:闺女嫁给了临安的富商,这家舍不得闺女一个人无依无靠的,便一同搬了过去。
沈砚同我说起的时候,焦急地问我用不用派人去打听,我一听那处在遥远的临安,便又不好意思麻烦他了。
他很照顾我,但仍是在第五天的时候以有事为由留下了我一个。
那位陌生的姑娘好似逮着了空子,又过来看我了,只是这次不同上次,连糕点盒子都未准备。
她似乎不太喜欢我,语调里多了一丝不耐烦,她说:我也是傻,明明有更好的办法却是死活不用,夫君如今待我不如从前。但如若我早知是这个结局,当初绝对不会从萧鹤那里把你要出来。
萧鹤,那又是谁
我似乎抓住了什么东西,你可知道,咳咳,我曾经,叫什么名字呀
她一愣,好像没想到我会这么平静,继而又淡淡地一笑,道:你还记得吗我娘亲去寻香楼找薛愫滢的时候,她说希望你平平安安的,哪怕没有大富大贵。
我静静地听着,脑海中却还是一片混乱。
我倒是比从前要讨厌你了,那时好像对你没什么印象,更多的只是怜悯。
季安,你总归会记起来的,沈砚是我的夫君,不是你口中所言的未婚夫婿。自我及笄以来,他与我成婚四年,恩恩爱爱。你该好好同我道谢的,若不是我,他不会记了你三年,若不是我,你不会饮了那浮欢,信了你梦里他对你说的话。
仿佛心里的哪一根弦断了,撑着我过了那么多天的唯一支柱猝然崩塌。
她说,那个笑着说要娶我的沈砚,不会再回来了。只是可惜,他承诺过我的婚宴,离实现,只差那么一点点,就是这么一点点,我好像错过了此生最美的期待。
阿良熬药回来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那位姑娘坐在我的床榻前,眼神直视着前方。
她想要把那位姑娘赶走,我却没有那么心急了,谢谢你,阿良。
她顿住了,仿佛刹那间懂了什么,哽咽着往外走,我替姑娘把沈少爷寻回来。
我宁愿相信浮欢带来的梦境和阿良满是破绽的谎言,仅仅是因为我渴望得到沈砚的爱,多少都好。
可他,却如云烟般消散在微风里,连残影都留不住。
7.
沈砚到底还是在阿良的催促下赶了回来,我觉得有点麻烦他了,本不用这般费事的。
我看不清楚他的神色,我此刻却开始庆幸了。庆幸在于,他没有看到我最狼狈的模样,我还可以再想个话题来把气氛引回来。
可阿良却开始大声喊我,中间夹杂着沈砚焦急的声音,那姑娘似乎也不再与我争执。我怔怔地看着他们,阿良颤抖着手拿帕子来擦拭我嘴角流出的血。
可我感觉不到,同刚饮下浮欢那阵子的症状甚是相同。我想扬一扬唇角,却有泪滴自眼角滑落,我本不想哭的。
沈砚叫阿良去唤了大夫,他把我拥住,我斜靠在他的怀里,无声地喘着粗气。
他一直在叫我的名字,仿佛那样我就能清醒过来。可似乎生命与我离得越来越远,那是我唯一能清楚感受到的东西。
直到一柱香燃完,那老大夫匆匆赶来。拎着的木箱子好像盛了许多东西,神情严肃地看了许久,最后也没留我一个人在屋子里。
沈少爷,听闻知府大人有一药草名为安灵草,那药曾有起死回生之效。只是药效因人而异,若季姑娘用了,只有三成恢复不说,这眼睛便再不能看见了。
我听见他说:再无其他办法
那老大夫点点头,再无。
那我去求。我第一次在他的眼眸中捕捉到了爱意,季安,你再等我一次,好不好
我大概听懂了,好像从没有哪一时刻比现在更加清醒。一个人活在世间最重要的便是有个目的,前半生浑浑噩噩大概是为了沈砚,为了娘亲去世前的那一句活下去。
想要离开或许也是因为我有了个目的。我永远比不过季桃,过去现在亦或是将来,可我想要在他的心头刻下我的名字,我固执的以为他会在乎我,尽管有时候分不清那是梦还是现实。
他跑出去了,我同阿良说,我想出去晒晒太阳。
她推着我出了门,云山苑位置颇好,一开门便能看到溧水平静的湖面。彼时阳光正好,湖面上的那层冰已经融化的彻底。
我忽然就想起曾经做过的一个梦,那梦里的湖就是面前的溧水,那梦里的我沉淀在看不到底的湖水中,魂归故里。
我沉迷在那样美好的感觉里,我让阿良再把我往前推一点,可她皱着眉道:湖边寒凉,姑娘身子受不得风。
她仔细地为我盖上被子,又端着刚熬好的汤药一口一口地喂我。
但尽管有厚厚的被子,却仍是感觉凉意彻骨,我微微眯着眼睛,忽得觉得眼前的事物清晰了些,溧水在我眼前有着万物都不可替代的光辉。
这是我所能掌控的东西。
别的都不是,所以我害怕沈砚对我的愧疚会不会长久,害怕他把我丢弃,也害怕季桃。
可能我并没有那么爱他,只是因为在这尘世之中想要寻个盼头,试着去找一个人喜欢,而他是我茫茫人海里唯一可以找到的渴求。
就这样吧,我也累了。
好像忽然有了力气,好像我内心的祈求被公之于众。
所有的记忆顷刻之间被填满。
那时,我看到天空飞舞成群的白鸟,看到远处亭中一位姑娘缓缓抚着琴,看到离我很近很近的阳光在湖面熠熠生辉。
我好像看到沈砚了,他向我飞奔而来,衣带被风吹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
风里带着一丝微微的暖意,我自此于溧水长眠。
彼时碧空如洗,草长莺飞。
我记起,那时,在几年前,在同样的天色里,我曾对他说……
沈砚,我想去到另一个世界。
8.
我从未出过这烟阳城,除了有一天站在城门里看到来来往往的人中夹杂的那一抹熟悉的身影,我不由自主地跟着他,那是我第一次出城,却还是被他给捡了回来。那块我永生永世都逃不掉的地方。
寻香楼的春杏姐姐叹了口气,却仍是语重心长地劝着我,既来之,则安之,安安这样闹腾,反叫有心之人欺负了去。不如向萧少爷服个软,届时再求一桩好差事。
我喝了她为我刚煮好的茶叶,茶香沁人心脾,不似往日里我来这里喝的劣质茶叶,我不知自己透过那杯子在看什么,终道:求不来了,又没法服软。
旧时娘亲同我说,每个人生来的宿命是不一样的,有人生来尊贵,便把一些穷苦人家的福分一道儿带走了。
而我可能生下来就是为了还债,作为最低等的一类,偿还上辈子我欠了他们的。可我偏偏就不信命,我逃了,在那个深秋的雨天,我以为沈砚会懂我,可他终究不是良人。
寻香楼是烟阳城内最大的妓院,我在此出生,在此长大,与妓无异。娘亲名唤薛愫滢,是这寻香楼曾经最受欢迎的姑娘,父亲是溧洲知府,只是我从未有机会唤过他一声爹爹。
他来看过我三次,第一次是娘亲去世前求来的,他俯视着我,神情严肃,刚想开口唤的那声爹爹却是不敢喊出来了。
第二次是为季桃治病,他给了我一枚玉佩,说是答应过的报酬。
第三次,是在我的墓碑前。我没有被人寻到,阿良找了旧时穿过的衣物埋起来,立了一块小小的墓碑,元夕未至,我仍在这世间游荡,他过来的时候是个雨天,执了一把大伞,却未能挡住落在石碑上的雨滴。
呵,说起来,我似乎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
小时候对那个爹爹的印象永远停留在娘亲的描述里,春杏曾给我看过一幅画,画上有一对男女。
她说:那个姑娘是愫滢姐姐。
她说,娘亲对他,是一见钟情,是那种,会从始至终只执着于一个人的感情。他曾说过会向寻香楼赎了她,她便记了一辈子。春杏看着窗外飘忽的落叶,终是没能将它挽留。
终是没能把她最好的年华留住。
我当时还不太懂这种感情,也不知晓春杏所说的一见钟情是什么样子,所以不免好奇地询问,可春杏却摇摇头,给这个看起来很美的词汇覆上了一层残忍的含义。
我那时大概从没有想过,会有那么一个人,我拼了命的想留住。
元夕的那天烟阳城的街市异常热闹,我落在溧水畔,我看到溧水里泛着微微星光,美好且真挚。
我的记忆似乎在那一刻被更改。
我出生于烟阳城,是溧洲知府的嫡女,母亲旧时曾是寻香楼的姑娘。唔,不过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后来母亲被父亲接到了季府,恩恩爱爱,我还有个成天围着我腿边叫姐姐的小妹妹,她很乖,我会背着爹娘偷偷把糖分给她吃。
再后来,我似乎和其他姑娘不太一样。那些姑娘在府中学四书五经琴棋书画,还有刺绣和沏茶,我却早早去了学堂,爹爹很是遵从我的意愿,他似乎觉得那些姑娘家家学的东西多半是为了讨夫家欢心。
我喜爱读诗写作,爹爹为我寻了先生来。那老先生摇晃着头,笑着夸我天赋异禀。
十九岁那年,爹爹带着我和妹妹去了临安,皇帝赞赏我的才华,在中书省为我留了个小职位,朝中女官不多,不过好在同僚都很照顾我。妹妹入了宫,很快有孕生下了个小公主被封了昭仪。
只是可惜,有位很是照顾我的同僚去的早,独独留了个三岁便失去父母的孩子,我将那孩子抱过来养着,教他唤我姑姑。
再后来呀,小公主被抱给了当朝贵妃养育,妹妹时常到她宫中看望,一来二去我瞅着倒是有些奇怪了,看望没什么,可妹妹时常到贵妃娘娘的殿中就寝。
我小心地嘱咐她:在宫中要小心,留个心眼,别等到哪日贵妃把你吃了才后悔。
妹妹一双眼睛瞪的圆圆的,啊,可是,好像,已经被吃了。不过姐姐放心,她答应我了,不会吃其他人。
我这才反应过来。
我抱养的那孩子名唤何玉,我总习惯叫他阿玉,阿玉很听话,我将他视如己出。
娘亲生病的那年距离我初至临安已过了十年,平日里除了过年鲜少归家,我这次向朝中告了假,带阿玉收拾了行李驾着马车悠悠离开了临安。
烟阳城还是我记忆中的样子。爹爹立在娘亲的床榻边,他们此生唯一的遗憾就是我没嫁出去,可见阿玉懂事听话,就把这唯一的遗憾都放下了。
门口传来门卫的声音:沈家少爷听闻夫人病重,拿了厚礼来看望。
沈家是皇商,平时没少和知府打交道,来看望也是常事。只是因为常年待在临安,我并未和他打过照面。
爹爹叫阿玉去开了门,我闻声望去,门外的人很是眼熟。
但仔细想想,我并未见过他……
我只是听过一个故事。
那故事里,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9.
无休止的抽打和谩骂,它们时刻昭示着季安是一个不被接受的存在。
娘亲去世后,再未有人教我些读书写字,我被她的故交春杏接去寻香楼的另一间院落里,若不是春杏,我便只能流落街头。
那间院子里住的全是下等仆人,负责每日的洗衣,做饭,没有打赏的银子,给的报酬是每天一顿的馒头和装在竹筒里的剩菜,纵是这样,这院子仍是有人扎着头想进来。
剩菜不多,需要一个院子的人分,老人们自那时起好像已经分好了阶层,知道谁该得到两个馒头,谁只能有半个馒头。
我属于后者,但半个馒头又怎么可能填饱肚子,常常半夜饿的睡不着觉,第二天又没有力气洗衣服,如此一来,那院落里的老人们自然看我不顺眼。
她们不会有多余的心思去怜悯一个孩子,只会把我丢到门外,看我蜷缩在门外,自生自灭的时候取笑我。
那是我第一次想要逃,也是我唯一一次有机会逃出去,我却自己亲手葬送了最好的机会。
那年我十岁。
我离开了寻香楼,漫无目的地在街市上行走,我很饿,饿得肚子疼,盯着街市上叫卖着糕点的小贩盯了许久,那小贩终是看不过去,拿纸为我包起了一小块糕点,拿着这个,快些走吧。我也是个卖糕点求生的,想帮也实在帮不上什么。
那一刻,我觉得那糕点是我平生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我向那小贩道了声谢谢,转身离去。
我去了烟雨楼,那是烟阳城最大的酒楼。随意揪住一个小二问:麻烦了,这家酒楼可还招人
他为我指了条路,让我同那掌事的交谈。寻了一会,我在那个跟我差不多高的柜台前站定,仰视着一个看起来年过半百的中年人,他缓慢地理着衣袖,朝我摇了摇头。
我遗憾地转身离去,却在瞬间被一道极大的力道撞倒在地。动静大到周围本在说话的食客都安静了下来,我忽然被一个人扶起来,伴随着衣袖带过的风,少年清澈的眼眸映入眼帘。
一旁撞倒我的那位公子歪着嘴打趣,沈少爷第一次和姑娘拉手,不知有何感想
那少年抿着嘴不语,倒是酒楼的老板过来解了围。
萧少爷来了良月,带这位姑娘去看看大夫,也不知姑娘胳膊上的伤是否严重。
我有点懵,仔细感觉才发觉左胳膊有点动弹不得,那名唤良月的小姑娘拉着我尚还完好的另一边胳膊,走吧,医药费从……唔,从萧公子那里扣!
姓萧的公子斜视着她,漠然道:哟,不过是个沈家的婢女,手伸到老子头上了
良月也急了:萧鹤!你再说你再说你再说!
良月不是沈府随便的下人,她自幼跟在我身边,懂得不比名门闺秀少。
萧鹤的眼神在良月和那位公子之间转了许久,最后败下阵来,行行行,你赶紧去吧。
良月拉着我,离开之前不忘小声嘟囔一句:呵,还不是帮你解决你的烂摊子。
我被她拉去了距离烟雨楼最近的一家医馆,去医馆的路上有棵桃花树,那树栽在一处不易察觉的拐角。
可我也不知,我怎么那么容易就看到了它,仿佛它就在那里,等了半生来成全前世的约定。
10.
医馆里飘着淡淡的药草香气,良月屏住呼吸紧张地盯庄
为我掰着胳膊的大夫,那大夫许是被盯得心里发毛,话说得都吞吞吐吐起来:这位姑娘需要静养上一段时日,外伤的话,诗老夫开一些伤药。
良月细心地问道:大概多久能恢复
这个说不好,慢慢来吧。
良月想要送我回去,我却不想事事都由他人帮扶,便拒绝了她的美意,只是仍多嘴地问了一句:不知你家公子是
我家公子名沈砚,是烟阳城沈家的少爷。良月颇为骄傲得介绍。
我尚存了一丝执念,有一日可以穿上华丽的衣裙,拿一支笔写下这世间最美的文字。
初五是季桃的十四岁生辰,溧洲知府在府内大办宴席,邀请了烟阳城众多未出阁的姑娘一同出席,那也许是我唯一可能拥有的机会吧。
我印象里初五的那日天气很冷,季府的门口簇拥了很多结伴而行的客人,手里拎着准备好的生辰贺礼,相互寒暄几句,点点头再一齐走进门。
我站在人群里,与她们格格不入。
寒风凛冽,初晨的最后一滴露水悄然滴落,我恍惚间意识到,我好像与所有可能得到的人或事物都失之交臂。
门卫开了门,把门口一众宾客迎至前厅,前厅早早地备好了热茶,精致的点心被做成烟雨楼最新的款式,整齐的摆放在盘子里。
我拨开人群,试图凭着仅有的一点印象找到沈大人的院落,却被管家拦住,他由上至下打量着我的衣着,随即眉头略微皱起,对着身旁一侍卫耳语了什么话。
那侍卫点头,引着我出了季府的大门。我不敢不听他的话,因为他腰间架着佩刀,那佩刀是知府统领特有的款式,我曾听母亲说,那些人随随便便就可以对不熟识的平民下手,再给意外知晓的人丰厚的银票来封口。
那个严寒的冬日,我蹲在季府的门口,来来往往之人披着厚实的长袄,捧着暖和的手炉,时而向我投来一个新奇的眼光,再继续和身边的闺中好友聊起红杏斋最新款式的胭脂盒子。
我想,我应该没有什么期待了。
视线朦胧间,眼前那位少年的轮廓越发清晰。
我知道他是谁,我几天前刚见过他。
他也看见我了,转头与那门卫低声交谈着什么。继而才走向我,十六七岁的少年的音色中带着一丝软绵绵的低沉,外面天寒,进去饮些温酒吧。
我有些呆愣,有点没有反应过来他的意思。
待他从我面前走过,独独留下无声的清风后,那门卫才走过来道:姑娘既是沈家少爷的好友,便进府赴宴吧。
我随着人流第二次进了大门,只是这次是跟在沈砚的身后,自然没有人敢拦我。
宴席办在正厅,每个桌子上都摆好了水果点心和一些吃食,沈砚行至中间的主位停下,和主位上坐着的人行了礼。那人顺着余光瞅到了我。
对视的那一刻,我知道他认出我来了,视线移开的那一刻,我也知道自此以后季府同我就再没什么干系了。
只是可惜了,娘亲至死之前都紧握着的那卷画像,我再无想展开的欲望了。
11.
好像那桌宴席上的所有人都与我身处两个世界,只是有人帮我撬开了一个缝隙,才能得以看看那处的光亮。
季桃那日戴上了面纱,露在外面的眼睛透着些许的紧张和不安,大家都知道,趁着这次生辰宴,季知府要一同公开季府与沈家维系了多年的婚约。
这婚约一开始并轮不到沈砚,而是沈家的大公子沈墒,只是沈墒早早有了心悦之人,甚至为了废除婚约不惜与沈家断绝关系,这事情当年闹得烟阳城人尽皆知,成了人人饭后的闲谈趣事。
为了两家面子上都过得去,沈家主只得提前立了字据,再把婚约落到了沈砚头上。
那顿饭吃得并不愉快,饭后也并不愉快,我刚找好一个住处便被寻香楼的人寻了回去,掌事见我生了一副好样貌,便把我带去了前院,学一些琴乐,又教我怎样招待客人。
只是也许我生来便排斥这些东西,琴弹得如何也比不过隔间的红菱。有时会偷偷翻出娘亲为我留下的书籍字画,然后再庆幸过了这么久都没忘当时背下的诗文和写下的字句。
从十四岁掌事摆了我的名字整整两年,我从未接过客,好在她对我们后一辈的要求也不甚严格。
红菱有时会捧着哪家男人送的饰品笑话我,再在端酒水的时候搂上路过的公子不屑地瞅我一眼,春杏说她的初夜卖了不少银子,掌事自然看重她,继而又问我是不是有了喜欢的公子,所以到现在还不争取着。
喜欢的人……好像在脑海中有一个人影,那人的眉眼像极了沈砚……
只是我那时觉得,可能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见到沈砚了。
人与人的相遇本就是缘分,无关其他,我从来不奢望能在生命的轮廓里和他有那么一丝丝的融合,也没有幻想过若是有再见的那一天,会是什么样的场面。
他会不会有还记得我的可能,亦或是单单觉得面前的人有那么一点眼熟。
直到我在寻香楼再一次见到萧鹤。
那时我刚巧端着酒水从二楼的雅间走下来,红菱焦急地上来换衣服,见了我,嘴里嘟囔着:大公子来了,好不容易见面的机会,季安你若是能帮我拖住他不和兰清见面,往后定是少不了你的好处。
若我没记错的话,她的初夜正是卖给了萧鹤,这事寻香楼外的人很少知道。
至于她为何找到我,因为每次大公子来我都从未主动,她清晰的确定我不会和她抢萧鹤。
只是我并不想见萧鹤,红菱见我许久都未同意,面色带了一分焦急。
她咬咬唇,干脆利落道:大公子让我到最里面的那间房,说是他的好友。可我只想见他,帮帮我,求你了季安。
他的好友我觉得还要问清楚。
大公子说他这位朋友从来没来过寻香楼,家里有事烦闷才被公子拖过来喝酒……或者,要不然,你帮我去最里面的那间房拖延一些时间,等我见了公子就来换你。
红菱不等我回答,抢过我手中的托盘便下了楼。
其实我力气虽然不大,但小时候在杂院干活也锻炼了不少,纵是她要花多少力气去跟我抢东西,都是抢不过的。我想我许是手上下意识地少了些力道,才让红菱钻了空子。
我上了二楼,回头看见红菱的背影,她小跑着下楼,身影随着距离拉长而变得渺小。手轻轻覆上房门,再推开。
房中被熏上了暖炉,暖炉中熏透的十方花散着袅袅青烟,他喝了酒,却并没很醉,只是因为催情香的缘故,有些许的脸红。
我覆上他的唇,小心地伸出舌头试探,那大概耗费了我所有的胆量。唇齿缠绵间,他单手解掉腰间的细绳,褪去了我身前唯一的布料,然后跌跌撞撞地到了床上。
那床很软和,可能因为是寻香楼萧公子的同伴,便安排了一间上好的厢房。连窗户还未关紧,穿堂风透过屏风带来一股微微的冷意。
夜色幽冷。
12.
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亮了,沈砚坐在桌子旁,手中捧着一卷什么书在看。
见我醒了,不慌不忙地把书合上:听萧鹤说起,你叫季安
我点点头,却又不知道说什么了。
他盯着我看了半晌,道: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不知沈少爷还记不记得,在六年前的烟雨楼,曾帮过我个忙。
沈砚若有所思,我以为他记不得我了,他却说:良月这些年一直还记得你。自我订婚后,她便去了舅母那里,舅母为她更了名,去了月字,叫阿良。
我不太记得清她的样貌了,但能记起她挽着我的手时脸上明媚的笑颜。
沈砚并没有同我说很长时间的话,他好像有什么重要之事,急匆匆地便出门离去,只是临走之前赠了我一枚质地极好的玉佩,玉佩上面依稀带着玄青色的飘花。
它好像后来一直搁置在某个落了灰的角落,除去我不戴玉佩之外还有个原因,只是它在很久以前就已经被我遗忘了。
沈砚走后的无数个夜晚,我渐渐想明白了一些事,关于我并不适合在寻香楼,甚至于本能的抗拒和除他以外的别的男人碰触。
从不敢说到寻香楼人尽皆知,只经过了两晚。
在他们开始脱衣服的时候,我会反胃,在他们碰我的时候,我会不自主的伸手想要推开。夜晚的时间变得那样漫长,长过六年前能望到窗边皎月的那些时候。
掌事听闻客人的谣言后,摇着头叹了叹气,只得暂时停了我的牌子。
生活好像又回到了从前的那样,除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羡慕起些生在富贵人家的姑娘,这感觉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浓烈,像一块巨石压在心头。也许我怎样都不能看开。
直到两个月后,红菱红着脸在我身前站定,却又好像有些害羞地道:季安,他说要带我去萧府,虽然只是做个妾。
恭喜啊。好像除了道贺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她看着我笑:公子他对你好像,有些特殊。
我解释清楚,并不想叫红菱误会,在寻香楼里,他几乎同每个姑娘都说过话,除了我。
我会把你带去萧府,和我一起。这也是他的意思。
所以,紧些收拾东西,把能带走的都带走,我们争取以后就不回来了。
好吗季安。
红菱的婚礼没有挂着红绸的花轿,她穿了件平日里不常穿的艳色衣裙,对着铜镜梳妆打扮了整整一个时辰才走。
我也是那时才明白,她不是为了跟我们炫耀,而是真的喜欢萧鹤。似乎我也才懂,原来,她是我不想成为的那一类人。
萧鹤把她安置在了萧府一处栽着桃花树的院落,院子不算偏僻,却与正门隔了不少距离。
我还未收拾完偏房,红菱便被侍女传唤到了前厅,我猜大抵是给她把府中规矩讲述清楚。
初到萧府的第一个晚上,她没有回来,直到隔天的正午,才有个小侍女姗姗来迟,面色不善道:你家姑娘在大公子房内,你这就去前院候着吧。
我应下,转过弯弯绕绕的小石子路,道路尽头,萧家二公子萧澜在呵斥一个搞砸了事的婢女。
我小心翼翼地避开,他却叫住我,由上而下打量了半晌,眯着眼问道:你便是他从寻香楼带回来的如此,留下来陪本公子饮酒。
大公子方才传唤了奴婢过去,若是被什么事耽误了,到时也不太好说清。
我不太敢直视他。只是余光中他神色仍如常,语气却加重了几分:本公子自然不想因你一个下人同兄长生了嫌隙。
只是本公子生来厌恶寻香楼的那些人,若出现在眼前,巴不得除之而后快。
我行了礼,慌忙朝前院走去。
红菱睡在偏厅。寻香楼有个谣言,说萧鹤不喜睡着时身边有其他人,姑娘们都是侍奉后再回到自己的床上。
可我依稀记得红菱整晚从未从那些屋子出来过,我曾以为她是个例外,可如今看来倒也同寻常女子无甚差别。
她早就醒了,见我来才慢慢转过头来,指着桌子上的茶壶让我拿给她喝。等喝完了水,才缓缓道:季安,有些事情我永远都不会后悔,但如果我拥有一个机会去忘掉一件事,一个人,就好了。
13.
红菱嫁入萧府后的日子并不好过。
她常常跟我倾诉,好像我已经变成她唯一可以诉说的对象。
我印象深刻,那天萧鹤拿了鞭子,什么话都没说就将红菱拖了出去,我慌忙地跟上,等到了主院,看到眼前紧闭的大门,忽然一种无力感涌上心头。
身后带着调笑的声音传来:小娘子看我长兄如何据说那晚主院可是有一整宿的动静。
萧澜身后跟着一众家仆,他来这偷听的光明正大,好像做贼心虚的是我一样。
隔天我再见到萧澜的时候他却没带仆人,言语间是官宦风流子弟常有的轻浮,他似乎在问我,又确定是在强迫我从了他。
我不敢直视他,只是僵硬的摇了摇头,落荒而逃。
或许从不会有任何一个人生来就被赋予选择的权力,但至少,我曾经羡慕那些气运好的人,后来羡慕那些可以对命运妥协的,生命。
红菱听了我的描述,绣了一半迎春花的手一顿,眉眼间多了一丝担忧,你能看出来的,我如今,自顾不暇。安安,萧家,我们得罪不起。
迎春花的花枝上孤零零的开着两片花瓣,红菱收了线,我顺势坐下,将想法说与她听:就没有别的出路了吗萧鹤早与李明月小姐订盟,初三那天婚宴,我们趁着府内人手不够从西边的小门出去。我问过了,城西正巧有家马商,我们赶在城门关之前,去临安。
临安是唯一一个萧鹤不能找去的地方,这事红菱知道的。
我在赌,萧鹤断不会相信我会从离烟雨楼最近的城西出城。
红菱拉上我的手,可是安安,我还不甘心的。
我好像,还未同你讲过我为何那样在乎他。
......
慕安城的那年春日,郑家大设宴席,郑府的小姑娘郑慧暄刚过完六岁生辰。
郑家小姑娘哪里都好,就是脑子有点呆,喜欢跟在来慕安城寻亲人的萧鹤身后当小尾巴。那小哥哥会从庙会上给她带糖人和桂花糕,会悉心叮嘱她初春还未回暖要多穿衣物,会帮她吓跑身后说笑她的人。
可好景不长,郑家无意得罪上了朝廷的官员,郑氏贡上的布匹遭人暗中调换,郑家难逃一死。
同年,一把大火烧了郑府的宅院。郑慧暄蜷缩在还未着火的一角,余光瞥到萧鹤裹了沾湿的毯子,捂了块面巾进来,模样甚是狼狈。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萧家的小公子便拉上她的手,循着火势还未蔓延的后门逃了出来。
可除了她,郑家再无人生还,往日风风光光的郑家小姐,此后,就只会是无人问津的孤女了。
萧鹤将她安置在他表亲的家中。
她记得清楚,他走的那日,所言分明是,等明年我还过来。
但是第二年,他没回来。
等到她的头发都变长了很多,眉眼也渐渐长开,表亲见她并未有何价值,便送去了妓院。
慧暄那日只说了一句:可以,但我要去烟阳城。
到了那里,就会见到他了吧,不知道他还会不会记得我。那年没来见我,我不怪他,我只当他定是有什么苦衷。
......
他从未给我机会让我说出这些话,但他永远不知道,他是让我这些年撑下去的所有,力量了。
14.
初晨的露水是我对那一天所有的印象。
城西并没有等着我的马车,沈砚在那里借走了我所剩无几的希望,我坐上了他的马车,他驾着马车在烟阳城的城外转了一圈。
从晨光熹微的天际到暮色四合,我趴在马车的一角,那时候,我大概就已经明白了吧,萧澜知道,沈砚一直都在西边的城门,他不会为了我弄丢与萧家的生意。
我总是逃不掉的,这是我的命,生来便活该被禁锢。
我早该信命的。
我抬手遮住透过窗子照来的一缕霞光,暖意自指尖攀上身体,时间就像抓不住的细沙,我紧紧合拢双手,它却还是顺着指缝一点一点的流逝,不留余地,再等一个时辰,等到天色暗了,等到守卫说要关城门了,再回去可以吗
我从未奢望,他也并没有为我停留。
却在还未到烟雨楼时低头看了我,你一日未进食,这附近有家味道不错的馄饨铺,多少吃些东西。
我忽然想起小时候,那些一日日只能吃到馒头的,那样难捱的日子,我会看着客人桌子上冒着热气的食盘发呆,那食盘里盛着精致的糕点和甜汤。
从不会有人施舍给我什么,哪怕是一个对于他们来说得来再简单不会的东西,饿的感觉我自那时起应该是习惯了。
只是那一刻,我悄悄的抓住了他衣衫的一角,就好像,这是唯一一棵,救命稻草了。
那碗馄饨是我这一生吃过最好吃的东西,沈砚就坐在我面前,低声询问我可还有别的想吃的东西,又问我有没有什么需要的东西。
从吃饭到回到萧府,我一路都默不作声。
直到萧府的大门出现在眼前,我跟他说:我不想在这里,我想,到另一个世界......我想,去临安当个女官,如果可以的话,开一家学堂,种一池荷花,安安稳稳的过一辈子。
我很感激,我说了那么多话,沈砚一直都在安静的听,他没有打断我。
最后,我听到他说:萧家每隔一年都会放归一些仆人,你,忍一忍,再等等。
我看了他良久,好。
我猜他知道,我也装作心照不宣,萧澜不会放我走的,但我还是,对以后二字,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那日过后,萧澜把我关到了柴房,断了粮水,要我跪下来求饶。
柴房的窗子被他关了起来,这里暗无天日,我伸进袖口,便能摸到那个日日被我带在身上的玉佩,我轻轻的摩挲上面的纹理,想象那上面会残留的余温。
如果我可以安然的选择接受呢如果可以学着像红菱那样,乖一点呢既然生来命若微尘,又有什么必要做无意义的挣扎。
好像忽然就释然了,晕过去被抬出来的那一天,我清晰的意识到,我还可以选择活着。
我只需要,在他压在我身上索取的时候把他想作另一个人,只需要,不那么去在乎得失,不把自己看得那么重要。
那几个晚上,我出乎意料的平静。
我很庆幸萧澜很快就有了新欢,就在那一日,我被带出了萧府,回了烟雨楼。
那日后,沈砚常常来找我,我后知后觉的发现他花钱买下了我所有的晚上。他不来的时候,我便拿了母亲生前留下的书看,日子也很好打发。
沈砚依照沈家的旧约娶了季桃,婚宴那晚,我少有的开了窗子,窗外遥远的天边悬挂着那轮我触碰不到的皎皎明月。
我记起很久以前,我见过季桃的那一面,或许我运气好的话,也可以拥有那样的人生。
自那以后,我好像有了失眠的毛病,晚上常常会想起一些距离现在很远很远的事情,那些点点滴滴汇聚成河,趁着我不注意的时候奔流入海。
婚宴后沈砚再没来找过我,只是为我花的钱依旧没断过。我燃着他为我买的烛台,恍然想起那天晚上,我就在烟雨楼等他,他来时携了屋外快要入冬时的寒气,匆匆忙忙的给我带了春杏斋精心装饰的糕点。
我像往常一样去揽他的脖颈,他却反手把我抱到床上,在我耳边轻声说:今日早些睡吧。
第二日我起来的时候床边已经空了,烟雨楼的婢女双手轻轻在桌子上放了蜡烛,看我的眼神也多了一丝笑意,别的男人给阁里的姑娘不是送胭脂水粉就是吊坠手镯,就数你最特别,沈公子送了不少蜡烛来。
蜡烛产量本就不高,更何况烟阳并不是蜡烛流入临安的必经之地,物价在几户富商间一涨再涨,我自然用不起的。
我到底是说不清他为何送我这个,只是在后来的那些晚上,烛台的光亮清晰的映照在书笺一页页泛黄的纸张上。
母亲少时读遍四书五经,只是家道中落,舅母最终为钱所屈,送她去了烟阳富家子弟最多的烟雨楼。
我还小的时候,春杏悄悄给过我厚厚的一摞书,我茫然的看着她,她叹了口气抚上我的头,安安,这些是你母亲生前所书,她未有机会能考取功名,我却仍是翻到了她故居里一页页写的批注。
那些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小时候我曾很努力的从中寻找她存在过的痕迹,再试着描绘出她的样貌,想象她若还在世,会不会把我护在怀里柔声唤我名字。
仿佛只要我闭上双眼,她就会出现,轻柔的在我脸上覆上一个吻。
那么,如果可以的话,我会去到哪里
15.
临安从未下过那样大的雪。
何承生拂了衣袖上的积雪,转头正看见沈砚拾起置于窗外的那盆种了三年还未开花的山茶进来,他今日换了身平日里不曾穿的白衣,瞧着倒与往日有些不同。
自嘉庆元年新帝登基,免了前困扰百姓许久的棉税大赦天下后,来临安经商的商户络绎不绝,礼部一向不允同商户接触过多,可他第一次见沈公子,就觉得他同别的商户不一样。
嘉庆四年淮阳甚是不太平,持续间闹了近半年的瘟疫,沈砚亲自去了淮阳,调南方的米入城,解决了粮食短缺的急症。
何承生在那里遇到了想要相伴一生的姑娘,两人很快成亲,前日,何夫人刚刚生产下何府的长子,那孩子取名何玉,意为无双珍宝,掌上明珠。
他与夫人甚是高兴,又感念他二人的相逢是因沈砚而起,瞧着他自和离后便再未娶妻,便自作主张为他介绍了位姑娘。
那姑娘姓陆,单名一个荞字,在中书省任女史。何夫人将她的身世查了个底儿,说是家父乃泸州知府,家里除了她还有个妹妹,她母亲嫁入陆府前是位妓女,不过听闻夫妻恩恩爱爱何夫人便也不在乎身份一说了。
何承生借满月宴宴请了陆荞过来,透过主院的屏风,他看见沈砚拿着何夫人绣的小狮子哄着刚满月的何玉,小孩子往往很容易逗笑,一会儿的工夫就咯咯咯的乐起来。
他忙示意陆荞,那姑娘到他面前道了喜便走进了屏风后。
何承生咂摸咂摸了下嘴,看那二人的背影站在一起郎才女貌,觉得般配极了。
......
她离开的第五年,沈砚在何承生长子的满月宴上见到了位叫陆荞的姑娘。
何夫人说,她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陆府长女,本来年少时陆大人就想许她个亲事,只是她呀,自小就喜欢往书堂跑,什么事都有自己的主意,旁人管是管不得的。
这样啊,季安也是。
沈砚想,她那样的性子,就该生为大户人家的嫡女。而那个枕头下明明是藏了书卷的,却在人前碰都碰不得,那个明明时刻都想要逃离和新生的,却卑微如尘埃到跪下来哭着求他祈得善终的,那个心头模糊却异常深刻的人影。
好像有什么东西顷刻间被他遗落,他忽然迫切的想寻求一个答案,季安若是临安城的女官,会是何种风姿。
她说过。
我想去到另一个世界......
一个,自由的,明朗的,透着万千光华,隐着簌簌流光的......
世界。
他一辈子都亏欠她。
同年,沈砚在回烟阳的路上去了趟陆荞的家乡,泸州临山,山上有座香火很旺的寺庙,叫清梵寺,山下的村户说,寺里有位仙人,只是这仙人常年云游四海,不常回山,很难见上一面。
他大概一辈子的运气都用在这天了,清梵寺闻名天下的清音道长云游归来。
沈砚携了很多自临安带来的贺礼,上山拜见了清音道长。道长眉目慈祥,虽然已年过七旬,却看着仍是很有精气神,见他进来,就好像已然猜到了来意。
施主所思,是位离去的故人。
透过半开的木窗,穿堂风拨乱室内不知用哪种花叶串成的坠子,清梵寺幽幽的烟火香将他的思绪拉的很远很远,到多年前烟阳城阳雨楼旁边的那家医馆。
她穿的很破,宋大夫为她医治胳膊上的伤,她一声没吭,明明是萧鹤撞伤她在先,最后却笑着道谢良月带她去了医馆。
沈砚记得很清楚,季安垂下头道谢的那个模样,和路上的那一棵桃树融到一起。
她和它一样的茂盛。
她走的很彻底,什么都没留下,我却总觉得这不是结尾。
她从未到过我的梦里,我好像也并没有因为失去她而悲痛异常,可我永远遗忘不了任何有关于她的细节,那些记忆反而伴随着时间愈发深刻。
兄长嘱咐我再找位姑娘,我却找不到任何比她更好的姑娘了。我似乎适应了。适应了她不在的平静的生活,仿佛她只是在终点等我,而我,等沈家的小辈长大继承家业后,就可以赶过去见她一面,说声抱歉。
脑海中,她应当执一身傲骨,如她所想自由的活着,没有深深束缚的枷锁,没有暗无天日的黑夜,自此枕着清风而眠,沐浴晨光而生。
——那是我前半生付出的所有善意,最渴望的,能换来送与她的东西。
......
自何大人牵线搭桥的一面之缘后,陆荞一直没有见过沈砚。听说他自去了泸州的清梵寺后便不常在一处定居,他建了不少座学堂,学堂里设有先生,无需学费便可入学堂。
很多年以后,其实也不久,距离她当上女官也才不到十年,在一个雪夜,她听何承生所述,沈砚于前月离世。
心头说不上的一空,她甚至不知为何一个独独见过一面的人会让她忽然记挂起来。
陆荞有幸去了趟烟阳。
在溧水岸边一处极为偏僻的地方被用围墙围了起来,她向门口的人说明来意,那人便放了她进去。
那是一个墓碑,墓碑上没有刻字。
不同于别处墓地的荒凉,这里草长莺飞,花红柳绿。
陆荞问了看门的男子,那人说沈砚生前常常来这里照看,就像是......约定好的归宿。
她忽然想起那日,隔着屏风的那个落寞的身影。他大概还是有所求的,不然便不会日日重复一件相同的事情,直至终点。
好像一切变得明媚起来,陆荞忽然想回家乡看一看,两年未回,不知道陆府的一砖一瓦可有变样子,爹娘和妹妹可还是记忆里往昔的模样。
风清日朗,这里终将埋葬着一段故事,而这故事对于她来说,不过也只是,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