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了二十多年海鲜,我从来没想过会因为杀黄鳝而死。
我姓李,菜市场里没人不认识我。
别的我不敢吹,杀黄鳝这事儿,我要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
二十年来,我眼一眯,手一抖,黄鳝刀下不留活口。
1
那天,几个二十出头的小年轻找到我的摊位,说现在流行猎奇直播,想跟我合作杀黄鳝。
我一开始拒绝,年纪大了,玩不动这花活儿。
可他们给的钱实在太多了。
我犹豫了一晚上,第二天就站在了镜头前。
直播间设在我菜市场的摊位附近,一块空出来的铺子,简单的搭了块背景布。
补光灯打在砧板上,冷白得扎眼。
开播前,小王走过来拍了拍我肩膀:李哥,别一上来就杀,先放钩子。咱们等人多点,流量起来,再整狠活。
小王是这直播团队的主心骨。
二十四五岁,瘦得能见骨头,眼窝深,头发永远抓得乱里透着精。
他总穿一件黑色连帽卫衣,兜里塞着充电宝、耳机、打火机,一边刷手机一边张罗人手。
别看年纪小,他嘴皮子利,会控节奏、懂热搜、更懂观众心理。
待会你就坐着别动,冷脸,才是你人设。等在线人数破五千后,我再喊你动刀。他说得滴水不漏,像个导演。
我有点不习惯这种摆拍直播,可看他们设备架得飞快,分工明确,连说话节奏都带着算法的味儿,也就听了。
开场我坐在砧板后头,穿着围裙,袖子卷到肘,面无表情。
小王拿着话筒喊:来了来了,李叔上线啦!今天只杀二十条,在线破五千就开始动刀!
开播后,手机一直滴滴响个不停。
送礼物的、评论的、催快点的,跟赶集一样热闹。
我其实心里有点发虚,但外表还是一副老油条样子。
人气刚破五千,小王立马挥手:李哥,开整!
我点头,拎起第一条黄鳝。
黄鳝在我手里抽搐,我动作却稳。
刀从头割到尾,翻皮去骨,起肉挑筋,一套操作如行云流水。
弹幕刷爆了,直播间人数也越来越多。
这刀工,绝了。
简直是刀尖上的艺术家。
直播间的气氛一直热烈。
我嘴上不说,心里却挺得意。
几十岁的人还能靠一把刀圈粉,不丢人。
可杀到第七条黄鳝时,我突然听见——
呜呜……
细细的声音,像孩子快哭出来。
我手一抖,刀差点划偏。
那条黄鳝的肚皮没割开,血顺着我指缝流下来。
我抬头,小王盯着手机刷弹幕,助手阿诚蹲在一边抽烟,没人有反应。
你们听见什么动静没有我压低声音问。
什么声音小刘吐出烟圈。
我愣了两秒,没说话,又继续下刀,可越杀那声音越清楚——
呜呜呜……
像有谁躲在水桶后面哭,又像是从我耳膜里钻出来的。
杀到第十条时,我居然看见那条黄鳝的眼珠动了一下,紧紧盯着我。
我后脊梁窜起一股冷意。
行了李哥,今天就到这儿。小王招呼我,收工收工。
我点点头,脸色却发白。
收摊回家,一路我都没缓过来,就好像耳边一直有呜呜的哭声。
我坐在床边,打开手机想刷点别的压压惊。
突然,一个短视频跳出来。
封面是个黑乎乎的水桶,一条鳝鱼正贴着桶壁挣扎。
标题醒目得吓人:《你知道吗黄鳝其实是会哭的》
我下意识点进去。
BGM是那种熟悉的悬疑怪谈风。
视频画面昏黄,一个糟老头坐在河边,戴着斗笠,背对镜头,声音沙哑。
黄鳝这东西,不像别的鱼。它要是知道自己快死了,就会发出呜呜的哭声……杀得多了的人,晚上耳边会一直听到,断也断不了。
画面一转,是放大的黄鳝头部特写。
我吓得头皮发麻,刚好手滑回了直播后台。
小心心、金豆、跑车、嘉年华……收到的礼物一个比一个值钱。
我划着划着,眼兴奋得发胀。
原来,我靠杀海鲜也能发家致富!
一瞬间,我忘了那条黄鳝看我的眼神,忘了耳边那呜呜的哭声。
我躺在床上,抱着手机,美滋滋地笑。
后来我睡着了。
梦里全是钱。
红的、绿的,金灿灿的数字在我眼前蹦迪。
银行卡余额一个劲儿往上涨,手机屏幕里全是到账成功的提示音。
接着,梦境一转。
一桌桌满汉全席,啤酒烤串,美女围坐。
我穿着西装,正抱着一摞钱转圈圈的时候,梦突然变了。
天一下暗了。
原来灯火辉煌的饭局,变成了一口漆黑的水缸。
我还没反应过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就响了起来,细细的、哽咽的:
别杀我们……
我一回头,满缸的黄鳝正仰着头盯着我。
它们不动,也不挣扎,只是睁着眼。
你还要杀我们到什么时候
一个声音从黑暗中传来。
我忍不住吼了回去:吃你的又不是我!我就是卖鱼的,我靠这个吃饭,你有本事去找那些天天吃黄鳝的人算账!
那声音沉默了一下,像是叹了口气。
紧接着,一个佝偻的身影从黑暗里浮现出来。
老头戴着顶泛黄的帽子,衣服湿哒哒地贴在身上,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
白胡子杂乱地垂下来,一缕一缕地贴在下巴和脖子上。
最让人发毛的是他的五官,模模糊糊,好像有眼有鼻,但怎么看都像是被水泡久了的纸人脸。
吃是业,杀是孽。老头再次开口,他们嘴上沾的血,是债。而你手上沾的血,是罪。
我嘴张了张,没接上话。
自求多福吧。说完,他转身向那口水缸走去。
我猛地惊醒,整个人仿佛从冰水里捞起来,额头冷汗直冒,呼吸急促。
屋子很静,静得不像现实。
我坐在床上发了好一会儿呆,手心不停地出汗。
梦太真了,真得像那老头就在我耳边说话。
我本能地想拿手机刷点什么压压,刚点亮屏幕,小王的头像就跳了出来。
李哥,今天的直播安排好了。平台那边给你挂首页推荐,只要你开场狠一点,数据绝对能翻一倍!
2
菜市场的空气还是那股鱼腥混着热油味。
我一路走到摊位后场,灯光、摄像头、背景板都还在。
助手阿诚在调试直播设备,小王拿着手机笑嘻嘻地跟平台对接:人气开场就能顶,昨天的视频播放破十万了,李哥只要一上线,全网起飞。
我点了根烟坐在案板边,心里有点虚。
不是害怕镜头,也不是怕刀不利。
是那梦,还没完全散干净。
那老头转身走进水缸的背影,那一声自求多福,像鱼刺卡在喉咙里,拔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更让我虚的,是我明知道这事儿不对劲,明知道昨晚听到的、看到的,不该当成幻觉糊弄过去,可我还是来了。
像是自己把头往刀口上送,还非得说是谋生。
小王凑过来拍拍我肩:李哥,今天人多,后台点赞点过万就开始,咱们搞点仪式感。你先坐着,我们暖暖场你再动手。
我深吸一口烟,烟气进肺的那一瞬,我把心头那点颤也一起压了下去。
昨晚梦里那些古怪的画面还挂在脑后,像蒸汽似的未散,可我强迫自己不去想。
男人嘛,干活要紧,刀都磨好了,总不能坐在这儿给自己出难题。
我告诉自己,那不过是场梦,梦都是假的。
我吐出烟,抖了抖肩膀,准备起身。
镜头前的水桶里,黄鳝一条条游得飞快,水花翻腾,桶壁上都是黏液。
后台弹幕像疯了一样刷上来:来啦来啦!
快动手!
今天能搞多少条
有人送礼物,有人催狠活。
我皱了皱眉,手却没停,一边拎起桶,一边扫了眼后台礼物栏。
几分钟内就跳了上千。
我突然有点恍惚。
我从前不过是个起早贪黑杀鱼的老李,现在呢
一场直播的进账,顶过去一个月。
我心口发热,像喝了口二锅头,辣,却爽。
我看着那串飞快跳动的数字,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今天,我一定要赚更多。
后几天的直播数据很不错。
礼物、打赏、广告、私信,全都像泄洪一样砸过来。
以前在菜市场混了十几年,谁看我不是个满身鱼腥的杀鱼匠
早上三点起,晚上七点收,身上永远带着鱼腥味。
我穷惯了。
是真的穷惯了。
我爹干了一辈子苦力,老实巴交,欠人八百块钱,点烟都得先看人脸色。
我妈身体不好,咳了十几年都舍不得住院。
我初二那年家里实在扛不住了,我扔了书包,开始杀鱼补贴家用。
从那时候起,我就认了命。
认了自己就是这世界底层的一块铁皮,永远翻不上来。
但现在
我全网粉丝十几万。
以前看不起我的人,现在一张口就李哥李哥的叫,有人请我吃饭,有人给我送烟。
我一开始真不敢花钱,怕哪天又掉回去。
直到那晚酒喝多了,一冲动,我去了趟商场,给自己买了人生第一条真金链子。
粗,沉,冷冰冰地贴在脖子上,我照着镜子不停嘿嘿笑。
那一刻,我知道我是真的翻身了。
我把租了十几年的城中村小屋退了,搬去了城西的电梯房。
第一次按下电梯按钮时,我手都抖。
新家客厅挂了投影,沙发一坐就能平躺,冰箱永远塞满了吃的。
衣柜也重置了,原来只有一件洗得发白的夹克,现在光皮衣就有四件。
吃饭
不再是摊上扒两口鱼汤饭了。
现在是牛排、火锅、烤串配冰啤。
一口下去,真爽。
我李满穷了大半辈子,连顿热饭都没时间慢慢吃过。
以前穿件干净衣服都心疼洗衣粉,现在直播一晚到账几万。
这不是骄傲。
这是我这辈子头一回,觉得自己不是被世界扔下的那拨人。
这种感觉,像是打了几十年败仗,终于赢了一局。
哪怕赢得有点血腥,也不想放手。
最让我意外的,是连王婶都凑上来说要给我介绍对象。
王婶以前是菜市场里的活广播,人前热情,人后嘴快。
早些年我刚来菜市场,她就看我不顺眼。不是我得罪她,而是她嫌弃我身上那股穷酸味。
她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哎哟,那李满杀鱼杀得快,可惜命苦,连个媳妇都找不到。
有一次我妈来找我,拎了个破塑料袋站在摊边等我收摊。
王婶站在旁边冷笑着对隔壁说:你看他娘那样子,瘦得像条干鱼,怪不得儿子都老大不小了还光棍。
我听见了,但装没听见。
我不敢吭声,也不敢记仇,菜市场混口饭吃,动不得火气。
可现在,她却一脸热情地凑上来,说话嘴都带笑:有个姑娘,药店里上班,二十七岁,说不上多漂亮,但温温柔柔的,不嫌你年纪大。
我听笑了,半真半假回了句:我这杀鱼的,身上腥味重,谁受得了
王婶笑着拍了我一巴掌:你现在可是大网红,谁还拿你当杀鱼的看
我没接话,只抽了口烟。
心里却像有人丢了块石头下去,砸得水面晃了一圈又一圈。
说实话,我不丑,就是脸冷,话少。
以前人看我,总觉得我像天生带着脾气,阴郁、不好惹。
现在不一样了。
我镜头前的样子,网友评论说我像电影里那种反派里带主角气质的老大哥,沧桑有故事。
我不否认,看着这些评论,我确实有点飘了。
我开始想,也许,翻身的好运,真轮到我了。
没过几天,王婶就把姑娘介绍来了。
她叫林雨,在附近药店做事。
二十七岁,说不上多漂亮,但五官端正,说话轻轻的。
我们约在菜市场后街那家小面馆,坐在靠窗的位置。
我点了一碗牛肉面,她要了清汤。
她坐得挺直,不急不躁,吃得也慢。
整个过程,她都很安静,偶尔抬头看我一眼,眼神不躲不闪。
我不太会聊天,一开始只顾着扒面。
直到她开口:我看过你直播。
我一愣,差点呛着:你也看那玩意儿
是朋友转给我的。她低头搅着汤,顿了一下,又问:你有没有想过,以后不杀鱼了,换个别的事做
我愣了几秒,筷子在空中停了停:干别的干啥
比如……开家餐馆她声音温温的,像是怕我拒绝。
我摇了摇头:不行。
我没把心里话说出口,也说不出口。
当年我妈咳得喘不过气,我连带她去医院的车钱都掏不起,只能看着她一点点熬着。
我早早辍学,杀鱼卖肉,活得像条没人管的野狗。
我不想再回到那种被人看不起、求人低声下气的日子,我过够了。
现在我能挣,能红,能让别人敬我三分,我就要抓死不放。
哪怕这体面是靠刀子换来的,我也不能松手。
我一停,这点来之不易的尊严,就全散了。
林雨没再劝,只是点了点头。
但她看我的眼神变了。
不是嫌弃,而是心疼。
我却别开了视线。
我受不了这种温柔。
3
全网粉丝破五十万那天,小王说啥也要拉着团队聚一聚。
我们包了市区最热闹那家烤串店二楼的大卡座,灯光亮得像舞台,一桌人围着我坐下,像是在开一场迟来的庆功大会。
小王那晚特意穿了件红衬衫,头发抹得油亮,进门就把菜单往桌上一拍:随便点!今天不看价格,主打一个吃得尽兴!
他坐在主位,整场都在忙着敬酒、喊口号、调气氛。
小刘你喝这杯,剪的视频点赞三万了。小周别躲着,你那文案太顶了,要没你,咱人设立不住。
说着他就带头把酒瓶一举:来来来,为咱李哥干一杯!
我被敬酒也敬得手软,一圈又一圈,每个人都围着我转,脸上都带着酒劲和吹捧的笑。
李哥你是真爷们儿!
靠一把刀翻身,牛!
我也笑,举杯说着托大家的福,嘴上客气,脸上通红,心里却是五味杂陈。
其实我心里门儿清,真说谁最厉害,不是我,是团队里的小王。
这小子不大,二十几岁出头,精得像猴。
哪条视频流量高、哪个时间播热度最大、怎么给我立人设,全是他一手安排。
那天我才知道,杀得准只是基础,怎么杀、杀给谁看才是门学问。
我这把刀能杀黄鳝,但没小王这脑子,连水花都溅不起来。
可我也不是没价值。
说到底,是我忍着血腥,站在镜头前冷着脸收人气。
哪怕我是工具,那也是顶流工具。
我不甘心再做没名没姓的人,我要被看见、被捧着、被高看一眼。
那顿酒喝得热闹,喝得风光,我笑到腮帮子发酸,脸都快抽筋。
可一散场,灯灭了,人走了,声音全没了。
我站在夜风里,突然害怕了。
害怕现在的生活,是不是老天赏我的一顿热饭,下一顿就让我喝凉水去了。
夜路空空荡荡,灯光拉着影子一条一条地走。
我哼着小曲儿,刚走到小区门口,就见前面路灯下,站着个穿灰布僧袍的老头,瘦高。
他冲我合十:施主。
我喝了酒,脑子热得很,一看这阵仗皱了眉:你哪来的半夜跑这儿化缘
他不动,只是抬头看着我,目光干净得像水洗过一样。
善恶有报,你杀业太重,若不回头,大难将至。
和尚还是没动,只是那眼神从干净变得沉重,像在看一个快沉底的人。
他又开口,缓缓吐出一句:
再执迷不悟,三日内,必有血灾。
我喝醉了,哪能听他这胡话,骂骂咧咧地吐了口痰:滚一边去,真晦气。
说完,我头也不回地往小区走。
4
第二天一早,电话响了。
是助手阿诚,声音急得像要从听筒里蹦出来。
李哥,不好了!全平台下通知了,说你那类直播太血腥,统统下架,账号封了,视频全没了!
我正刷牙,牙刷啪地一声掉进洗手池。
我愣了两秒,抓起手机连进三次APP,全是一样的提示。
【系统通知:您的账号因涉嫌传播血腥暴力内容,已被封禁。】
屏幕雪白,像火葬场的布告板,干干净净地把我烧成灰。
我嗓子还残留着昨晚烤串和啤酒的味,刚在光里当了一晚上主角,转眼就被拖进了黑屋。
团队其他小孩也在群里骂骂咧咧:早说这种不能碰,现在号没了,全完蛋了。
我盯着屏幕,脑子还没转过弯,小王的电话就跟着打进来。
李哥,你别慌,他声音压得低,我还有门路。
我眼神一空,机械地问:什么门路
我认识个搞私域的合伙人,平台管不到,咱们可以转去会员群,只要你直播得狠些,收益绝对比现在高。
我没说话,他接着说:狗、猫、蛇、鱼,什么都能播,观众爱这口儿。
入群要交费,咱们分成……你杀得准、表情稳,最适合干这类狠活。兄弟我不瞒你,这块是真能挣钱。
说完,他发来链接。
猫和狗,是点击量最高的种类。
我点进那个最热门的视频。
封面是只橘猫。
它眼睛睁得很圆,四肢被用塑料扎带固定在玻璃台上,爪子撑到最开,肉垫已经从粉红变紫。
它的嘴被生生撬开,用了根一次性筷子撑住,脸上还贴着几张彩色便利贴,上面写着:
今晚主角
温顺好拍。
视频一开始,是个戴着塑胶手套的人举着打蛋器。
今天我们做猫奶冻,先处理原料。
他把电动搅拌器插进猫肚皮上事先割开的小口,按下开关。
马达嗡地一响,猫全身猛地一颤,嘴里直接喷出血沫。
呦,反应不错。那人笑。
弹幕也笑:打得挺匀。
原料太新鲜了哈哈哈哈。
猫的前爪开始挣动,玻璃台上已经被刮出一道道血痕,后腿抖得像筛子。
那人直接用剪刀把猫的舌头夹住,慢慢往外拉。
猫剧烈颤抖,发不出叫声,嘴角挂着粘稠的涎血。
我又点开另一个热门视频。
一只拉布拉多,四肢被铁丝圈圈勒住,勒进肉里。
它嘴里塞着抹布,眼泪已经干了,只剩条血线挂在眼角。
那人没露脸,只穿了双拖鞋。
他拿着一把喷枪,从狗脚底开始烧毛。
今天我们试试‘慢火烧皮’,看狗能忍多久。他说这句话的语气,就像在讲某道的烧菜步骤。
火焰烘过皮肤,狗的腿肌一抽,想动动不了,它发不出叫声,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像在窒息前喘最后几口空气。
镜头往上拉,拍到它的眼睛。
它在流泪。
那是我第一次,真真正正看到一只狗哭。
它不挣扎了,只是眼珠往上斜着看,死死盯着镜头,像是看着每一个屏幕前的观众,也包括我。
接下来,那个男人用手术刀割开狗的后背皮肤,一刀一刀往下割。
狗没有声,但它的爪子开始不停地颤。
弹幕在飞:哇!这条抗打!
主播手稳得像外科医生!
有没有特写我想看它眼睛爆出来的时候。
再下一条,还是狗。
一条金毛被拴在铁柱子上,舌头耷拉着,眼神涣散。
电击器每三秒来一下,它全身一抽,腿打滑,屁股抽搐。
有人笑着递上话筒:说句话啊,你不是人类最好的朋友吗
我看着屏幕,呕吐感从喉咙往上冲,连带着昨晚没散的烧烤味,一股脑涌出来。
我关掉视频,双手撑着膝盖。
眼前模糊一片,胃里也不停地抽搐。
我猛地冲进洗手间,扶着洗手池狂吐。
可我什么都吐不出来,只吐出一嘴苦水和几声干呕。
镜子里的我脸色铁青,眼睛布满血丝。
我盯着那张脸,突然醒悟我和视频里面那些虐杀的人,没有任何区别。
我杀黄鳝的时候,也有过那种冷静,甚至是享受的感觉。
我也给它们配过灯光、找过角度。
那时候我觉得自己是翻身了,体面了,有人看、有人夸。
可现在我才看清,我那不是翻身,是堕落。
冷静过后,我打电话给小王:为什么会有人喜欢看这些
小王回答的很淡定:现在的人奇奇怪怪,你管他们干嘛,能挣钱就行呗。
反正都是畜生。他说完,又加一句,你杀黄鳝不也是一样吗只不过没那么多人看罢了。
我哑着声音回他:这活我不干了。
电话那头沉了两秒,语气突然变冷:你别犯糊涂。
你一退,我们这团队全黄,你得赔钱。违约金合同写着呢,七位数。
你走得了吗
我没吭声,直接挂断电话出了门,不知道怎么就走回了菜市场。
我沿着熟悉的摊位一排排晃悠,像是在看另一个世界。
天色微暗,菜市场正热闹,杀鸡的、宰鱼的、剁排骨的声音此起彼伏。
我走到卖羊肉那条巷子,看到那家老摊门口的钩子上吊着颗羊头,血沿着鼻孔滴滴答答往下落。
我以前从来没在意过这种事。
可我就盯着那羊头看了好几秒,立马感到一阵恶心,差点当街吐出来。
我逃进一家小馆子,想喝点热汤压一压。
我坐下,刚夹了块肉,脑子里的画面就来了:
一条黄鳝被我钉在砧板上,它拼命扭动,血汩汩往外冒。
我靠近镜头,咧嘴笑着说:今天,爆血三连!
我浑身一冷,食欲全没了。
以前杀黄鳝,是为了干活快点、收摊早点,我不想它们太痛,也不想自己太晚回家。
那时候,刀是谋生的工具,鳝是饭桌上的货。
可现在不一样了。
现在的我,是直播镜头下的刽子手。
不是杀来卖,是杀来给人看。
我不再是个卖鱼的,是个表演者。
表演的是血,是痛,是命挣扎着熄灭的全过程。
我以前真没觉得杀黄鳝有什么错。
可现在,我终于明白,我不是在杀黄鳝,我是在喂养那群人心里病态的快感。
我不是杀手,我是替流量打工的刽子手。
我想起第一天直播听到的哭声,想起那条黄鳝的眼睛。
原来,我钉住的不只是黄鳝,还有我自己那点快要干涸的良知。
街上人来人往,我像游魂一样在人堆里晃,没方向,也没意识。
红灯亮起,我没注意,脚直接迈了出去。
一辆车猛地冲了过来。
砰!
我整个人被撞飞,像条甩在空中的死鱼砸在地上。
一瞬间,剧痛从肚子炸开。
撞我的是辆冷藏水产货车,车头上,醒目地贴着几个字深海直送。
冰冷的车头像命运的刀刃,将我彻底剖开。
我的身体飞出去,落地那一刻像被劈开的肉块,啪嗒啪嗒掉在水泥路上,热血顺着缝隙往下渗,就像我曾剖开的黄鳝那样,温热黏腻。
我看着自己,那个在镜头前笑着喊开杀的李满,如今像砧板上被掏空的死物,眼睛睁着,嘴巴半张,五脏六腑翻在外面,破肚绽开,血泊成塘。
路人惊叫,手机快门咔咔响,有人捂嘴、有人看热闹。
我飘在半空,像个透明塑料袋,没有重量,没有方向。
这时,他来了。
那个老头——
那个我梦里见过、直播后听过、无数次想忘却忘不掉的老头。
他站在血泊之外,衣服还是那身湿哒哒的旧布袍。
他安静地看着我,眼里只有一种说不清的哀怜,像是一个父亲看着迷途的孩子,终于走到了尽头。
你死了。他说。
下辈子,你要投胎做黄鳝。
我心头一颤。
风起了。
我的魂像一团雾,被风一卷,向下沉去。
这就是因果。
声音像风一样灌进来,不是谁在说话,而是天地开了口,在宣判我该有的下场。
我想挣扎,想喊,想辩解,可我连嘴都没有了。
我像一滴水,重新落入了它该落的地方。
一个黑漆漆的桶底,挤满了眼睛。
全是黄鳝的眼睛。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