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碎光记忆 > 第一章

《碎光》
第一章:
站在出发的车站
1995年9月28日,沈砚十八岁。
那天阳光很好,镇上的风像是被水洗过,干净、通透。他站在小镇火车站的候车厅里,脚边是一只蓝色的帆布袋,里面装着两件换洗衣服、一本发黄的诗集和一双未拆封的新袜子。
候车厅的广播喇叭像几十年没修过似的,发出沙哑的金属声。候车室的木长椅被坐出了一层层油亮的光,角落里有个小孩在哭,母亲没说话,只是不停地拍着他的后背。沈砚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双手紧紧握着票根。
去省城的火车下午两点四十到站。他在等,等这辆把他送出镇子的车,仿佛命运也被塞进了那节车厢。
到了那边,先去找你二叔。他在建筑公司,能帮你安排个工地干活。
父亲的话像钉子一样扎在他耳边。他没回答,只点了点头。
母亲偷偷在帆布袋里塞了点腊肉,还藏了两百块钱在夹层里。她叮嘱他别吃太快,也别随便借人钱。他当时笑了笑,说:知道了。但没告诉她,他其实最想带走的是墙角那本《新诗鉴赏》。那书是他从镇中学图书馆借出来的,一直没还。
沈砚不愿当泥瓦匠,他想写诗。但他知道,这念头说出来就是笑话。
沈砚出生在这个小镇北边的旧工人宿舍里。小时候家里穷,吃一根香肠能高兴一整天。父亲脾气暴躁,母亲沉默寡言。他从小不爱说话,但喜欢写,五年级开始模仿海子写诗,初中写信给市报的副刊编辑,偶尔被刊登,稿费两块。他把每次发表都抄在一本黑色作文本上,像是在积攒某种可以逃离现实的力量。
可这些都不能当饭吃。他没考上大学,高考差了二十三分。成绩公布那天,父亲没打他,只是在门口抽了一晚上的烟。母亲炒了一盘西红柿炒蛋,一家人默默吃完。
男的嘛,早晚要扛起家。父亲说。
扛起家,对沈砚来说,是丢掉诗的那一刻。火车准时到站。他站起来,肩带勒进骨头,但他没吭声。那一刻,他是主动要离开的。不是逃,是出发。
站台上灰蒙蒙一片,人群拥挤,有人哭、有人笑、有人挥手。他走在中间,没有人送他。
但就在他踏上车前几秒,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沈砚!
他猛地回头,是苏婉。
她穿着一件浅蓝色连衣裙,鞋子有点旧,头发随风飘着,脸上有一点泛红。她喘着气,小跑着靠近,把一个塑料袋塞进他手里:给你……路上吃。
你怎么……沈砚话没说完,喉咙就哑了。
你走也不说一声。
我怕你会哭。
苏婉笑了,眼里有光:我不哭。
她没哭,可他几乎要哭了。他低头看袋子,里面是一瓶水,两块她亲手做的糯米团,还有一张折起来的小纸条。
她站在站台边,看着他上了车。火车启动,她没追,只抬起一只手,轻轻挥了挥。沈砚靠在窗边,看着她的身影渐渐模糊,像是水面上的倒影,一阵风就能吹散。
他没拆那张纸条。他怕自己会后悔。
火车一路北上,车厢里人声嘈杂,蒸汽味混着饭盒的油腻味,让人头昏。他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是连绵不绝的山。他想起小时候听父亲说过:山那边没有啥特别的,就是别人的地儿。
可现在,他想过去,哪怕摔下悬崖,也比在这镇上烂掉好。
到了省城的第二天,二叔带他去建筑工地。工地在市区边缘,一大片黄土地,一排排临时板房。他领了一身工作服,搬水泥、拉钢筋、挖沟渠,全是体力活。
你年纪轻,别矫情。二叔拍着他肩膀。
沈砚没说什么。他不怕脏不怕累,他怕的是——在这城市里,他什么都不是。
有一晚,他站在板房门口抽烟,头顶的灯泡晃晃悠悠。他看着远处市区的灯火,忽然想哭。
他想写点东西。可是他发现,手指裂口太多,写字的时候笔都握不稳。他那本黑色作文本,就放在床下的箱子里,一直没再翻过。
时间像一根粗绳子,把人一寸一寸往后拖。他二十岁生日那天,只在食堂加了两个菜。吃饭时他突然想起苏婉,想起那张一直没拆的纸条。
夜里,他终于打开它。
沈砚,如果哪天你累了,就回来看看我。
你写的诗我都记得,我相信你以后会是个作家。
不是每个人都要成为钢筋水泥的一部分,你有光。
——苏婉
他抱着膝盖坐在床上,整晚没睡。第二天他去邮局给她写了封信,但没寄出去。他怕她已经忘了。
他默默地把信烧掉,灰撒在工地角落的土里。他想,也许有一天,这些字会变成一朵草,没人注意地长出来。
几年后他换了几份工,去过汽修厂、快递站,还当过保安。他学着不再写诗。他的手变得粗糙,脸开始晒出斑点。每次回老家,父亲总说:你变得像个男人了。
可沈砚知道,他只是越来越不像自己。
直到二十五岁那年,他遇见林婧。
林婧是个开朗的女人,在一家火锅店当收银员。他们相识是在楼下的小超市,沈砚帮她提了袋米。那之后,他们聊了一个月,搬进了同一个出租屋。
她说她喜欢安稳的男人,不会花言巧语的最好。沈砚没说过我爱你,但每次她下班晚了,他都会给她泡好脚水。
他们结婚很快,没有婚礼,只在民政局门口吃了碗拉面。婚后第二年她怀孕,沈砚喜极而泣。
那天他跑去工地领工资,又跑去婴儿用品店买了一堆婴儿衣服。他说:这孩子,一定会比我活得好。
可他不知道,命运有时候会突然收回你以为握住的东西。
五个月后,孩子胎死腹中,林婧情绪崩溃。他抱着她整晚没合眼。医生说,是意外,责任没人能负。
自那天起,林婧开始夜里失眠,沈砚则开始梦见小时候自己在小镇的溪水边,一只纸船被风吹走,他拼命追,却怎么也抓不住。
那是他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他可能这辈子都抓不住什么了。
第二章:她是远方的河流
沈砚第一次见到苏婉,是在初中二年级的数学补习班。
那天她穿一件白底碎花衬衫,坐在教室最中间的位置,低头写题,手指纤细,像极了他诗里描写过的会说话的柳条。补习老师姓陶,是个性格急躁的中年男人,经常把粉笔头砸向那些做错题的学生头上。苏婉却从没挨过一次骂。
她成绩很好,是全镇重点培养的市中预备生。据说她家开布店,在镇上还算殷实,但她从不张扬,作业本整齐、字迹娟秀,每次考试后都会在纸角写上一句诗句。
不要因为走得太远,而忘记为什么出发。
沈砚就是因为这句话,才第一次鼓起勇气跟她说话。他借了一支笔,其实他明明带了两支。
你也喜欢写诗吗她问他。
他有些紧张,耳根发烫,点头:嗯,喜欢海子。
我也喜欢。她轻笑了一下,我最喜欢他写的那句——‘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沈砚愣了愣,心里像被一阵风吹开。
从那以后,他们偶尔会一起走回家。她住镇东,他住镇西,半路要分开。每次分岔口他都想多站一会儿,但又怕她看出什么。她会笑着说明天见,然后像只轻盈的猫,转身跳上窄窄的巷口台阶,消失在昏黄的灯光里。
沈砚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喜欢上她的。也许是某天她给他折了一只纸鹤,也许是她在下雨天递来一包干纸巾;也许什么都不是,只是她一出现,世界就亮了一点。
他开始偷偷写关于她的诗:
她是河流
倒映我渴望的天空
我不能靠近
也不能离开
可这些诗他没给她看过。他怕打破那种只是朋友的安稳。他知道自己和她不是一路人。她要去市中,他可能连镇高都上不了。他的未来是一片水泥地,而她,是流动的光。
高三那年冬天,小镇下了一场多年未有的大雪。校园白得刺眼,广播里放着《一剪梅》。全镇都弥漫着一种即将告别的气息。
那天他约她出来,说是帮她补习。其实他想送她一样东西——他写的一本手抄诗集,封面用牛皮纸缝成的,里面全是他写的关于她的诗。
他们坐在镇图书馆后面的石凳上。雪落在她肩上,像静静燃烧的火花。
他迟疑了一下,把那本诗集递给她:这个……送你。
她翻开看了几页,笑着说:你写的
他点头,心跳得像鼓点:你……喜欢吗
她没直接回答,只轻声念出其中一段:
你走在雪地里,
不回头,
但我知道,
每一片落雪,
都有你的影子。
她合上诗集,眼角像是闪了一点湿意。过了一会儿,她低声说:你写得很好……以后,不要放弃写。
他没问她喜不喜欢他。他知道,那时候问出来,就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高考后,他落榜,她考上了市中重点,被推荐去省重点大学的预科班。镇上贴出榜单那天,他站在人群后,看着苏婉的名字排在第一位。
有人在喊:苏婉真是我们镇的骄傲!
也有人在说:那谁,沈砚,好像落榜了吧
他低头走开,没回头。
几天后,他收到她的一封信。字很工整:
沈砚,我知道你难过。
我不是劝你别难过,而是想告诉你——你有你的路。
考试不能决定你是什么人,你是我见过最特别的一个。
我会一直记得你写的诗,也希望有一天,我能在书店看到你出版的作品。
加油。
——苏婉
他把那封信藏进了课本夹层,一直没有回复。他不敢。他怕自己一旦写了回信,就会沉溺在那个永远无法靠近的她的幻象里。
1996年春,他听说苏婉已经离开镇子去了省城。他站在曾经分叉路口的小巷口,望着那段她走过无数次的台阶,忽然觉得整个镇子都空了。
那年,他开始打工、写工地日志、偶尔偷偷写诗。他写的最多的,还是她。
他甚至幻想过重逢。
幻想自己某一天成名了,她会在人群里看见他的名字,笑着说:我就知道,你能做到。
可现实不是小说。他只是个工地搬砖的小工,每月工资刚够生活。而她,可能已经坐在大学课堂里,听着高级文学赏析,和同学讨论博尔赫斯、加缪、佩索亚。
直到1999年,他收到家里来信,说苏婉订婚了。对象是镇上派出所副所长的儿子,家境不错,人在市里。婚期定在国庆节。
他在工地上看完那封信,站了很久。那天下了暴雨,他却没有回板房,任雨水打在身上。他感觉自己在某个不知名的节点上彻底失去了什么。
后来他试图不再想她,把她写进诗里,然后撕掉;烧掉;埋进工地废墟里。可她像河流,越想忘,越流得深远。
2003年,他们真的重逢了。
data-fanqie-type=pay_tag>
那天他在市图书馆办借书证,正要离开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沈砚
他猛然回头,苏婉站在那儿,穿着一件米白色风衣,头发剪短了,气质依旧温婉,脸上多了几分沉静。
他愣住,声音卡在喉咙里。
真的是你。她走近了一步,笑得像当年一样清澈,我还以为认错人了。
他们坐在图书馆旁边的咖啡馆里,聊了很久。他知道她已经离婚,一个女儿判给前夫,现在在市里一家出版社做编辑。他没问细节,也没说太多自己的事。只是听她讲,她当年怎么一个人撑过婚姻的裂缝,怎么独自去考编辑证,怎么坚持每个月看两本诗集。
你还写诗吗她问。
他苦笑着摇头:不写了。
为什么
没什么好写的。
她没说话,只是轻轻放下杯子,说:其实我一直在等你出版第一本诗集。
他心头一震,像是压了很多年的闸口被打开。他低声说:我以为你早忘了。
她轻笑:你是我青春里唯一的浪漫,我怎么会忘。
那晚他们告别时,她说:我们是不是老了
他看着她眼角浅浅的细纹,却觉得,她和当年一样,只是流得更深,更远。
老了,他说,但河还在流。
第三章:水面下的生活
沈砚和林婧结婚那年,是2005年。
他们租住在市郊一处老旧小区的五楼,没有电梯,楼梯拐角总有刺鼻的霉味。房子小,墙皮脱落,冬天冷得像铁屋。可沈砚觉得,那是他人生中最像家的地方。至少,有光,有人等他回去。
林婧很安静,做事利落,说话从不拐弯。她没读多少书,但心细,有一份稳定的收银工作。她说话时不喜欢直视对方,眼神总有点飘忽,但一笑就特别好看,嘴角弯弯,像个不小心打开的信封。
她怀孕后,情绪变得敏感。有一次只因沈砚晚回家半小时,就在厨房哭了。他抱着她,手足无措,只能一遍遍地说对不起。
我不是怪你。她说,我只是太怕了。
怕什么
怕你走了,不回来。
沈砚怔了一下。他从没想过在别人的世界里,自己是重要的。他握紧她的手,说:我不会走。我从没真的属于过哪里,这里,是我第一次想留下来的地方。
她靠在他怀里,小声说:我信你。
孩子出生前,他们给他取了名字,叫沈澈。
林婧说,要像清水一样,干净、透明,不像我们,都是混沌里长出来的。
沈砚点头,心里像长出了新芽。
他开始接更多的活,凌晨四点去批发市场卸货,白天再跑工地,晚上回来还要洗衣做饭。他的背越来越弯,手掌起了老茧,但他从未抱怨。那是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被需要的幸福。
他甚至又偷偷写起了诗,只是再也不是为了苏婉,而是为肚子里的那个小生命,为林婧,为那个五楼狭小却温暖的家。
你是我写过最真实的句子
每一笔
都是生活给的墨。
可命运总喜欢在你低头种花的时候,狠狠一脚踩碎你的泥土。
孩子胎死腹中,医生的说法是脐带扭转,没人能预料,也没人该负责。林婧失声痛哭,脸贴在医院冰冷的墙上,像是把所有力气都哭了出来。
那晚,他陪她在医院待了一宿。她像块碎掉的陶瓷,一碰就裂。他用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回到家后,林婧开始变得沉默。她晚上常常盯着天花板到天亮,白天也不怎么吃饭。有几次,她站在阳台上发呆太久,他一推门,她却说:我只是想看看楼下的人。
沈砚开始害怕。他怕她走,怕她恨自己没能保护他们的孩子。他不断迁就她,给她买她以前爱吃的小零食,半夜跑出门只为买她想喝的那款牛奶。可她都没碰。
有天夜里,他听到她在卧室里念一句话,反反复复地念:
他是不是来错了时间。
沈砚走进去,轻轻抱住她。她身体僵硬,但没有挣开。
不是来错时间。他说,他只是短暂路过,留给我们记忆。
她忽然崩溃,像崩塌的大坝,用拳头打他,用尖叫撕裂这个空间。
那一晚,是他们婚后第一次真正吵架。
也是第一次,他感到某种不可控的力量在家庭内部发酵,像慢慢膨胀的黑洞,把两个人往不同方向拉扯。
林婧开始频繁失眠。她辞了工作,每天窝在家里不说话,有时候一整天不开灯。沈砚不敢逼她,只是努力维持日常。可他白天的工作越拉越长,回到家时,只能看见她坐在沙发角落,像一尊静止的雕像。
有一次,他想带她去看心理医生,她却大声说:你是不是觉得我疯了
不,我只是——
你就是这么想的。
不是,我只是担心你。
你根本不懂我。
他无话可说。他是真的不懂。他不知道一个女人失去孩子后,是不是会永远失去某部分灵魂。他也不知道,爱一个人,除了尽力陪她痛,还能不能做更多。
某天凌晨,他在楼下偶遇邻居老吴,抽烟时老吴说:我听说你媳妇这段时间状态不好,你得小心点。
她不会做傻事。沈砚说。
老吴摇头:我不是说她……是你。她现在看你,眼神都不一样了。
沈砚心里一沉。
那天回家,他试着跟林婧谈心:我们要不要一起出去走走,散散心换个环境也许……
她忽然笑了:你是不是受不了了你想逃
我没有,我只是觉得——
你就说你后悔了。
我从没后悔娶你。
她盯着他看了很久,像是要把他说的每一个字都解剖出来。
那晚她没再说话,只是默默躺在床上,背对着他。
他坐了一整夜,直到天亮。
2006年,林婧提出离婚。
她说她累了,也不再信未来。她说:你是个好人,但我不想再拖你下去了。
沈砚没有挽留。他知道,太多裂缝无法缝合。他签了字,搬出了那个五楼的家,连那本诗集都没带走。
离婚后,他换了城市,做了夜班司机。晚上接送喝醉的人,白天窝在出租屋里睡觉。他不再写诗,不再提过去。他告诉自己:一切都过去了。
可有时候梦里,他还是会看见那个孩子,穿着雪白的小衣服,站在阳台上,笑着对他说:爸爸。
他总是惊醒,额头全是冷汗。
三年后,他再次听到林婧的消息。
她自杀了。
是在一个清晨,跳楼,没有留下遗书。
消息是邻居老吴发来的:我知道你们已经不联系了,但她的事,你有权知道。
沈砚整整坐了一天,什么都没做。那天晚上,他又梦见了林婧——她穿着当年结婚时那件旧蓝裙,坐在厨房的椅子上,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他跪下来,抱住她的腿:对不起,我没能救你。
她轻轻说:不是你的错。只是我太累了。
梦醒后,他第一次在很多年里写下一首诗,短短几行:
你是水面下的河流
无声
却将我整个淹没
第四章:牢笼之上
沈砚真正明白命运这个词,是在他坐牢的第三个月。
不是进牢的那一刻,也不是宣判时,而是第三个月,一个清晨,他用冷水洗脸时看见镜中自己的脸,像一块被碾压过的石头,坚硬而模糊,所有的棱角和光芒都不见了。
事情发生得很快。那天是2009年初秋,他照常开夜班车。凌晨两点,一个醉酒男子坐进后排,一身酒气,还夹杂着血腥味。沈砚有点警觉,但没多说。车开到半路,男子忽然让他停下,说要抽烟,语气很冲。沈砚本能地劝了两句:哥,车上不能抽烟,要不忍忍
谁知那人当场翻脸:你谁啊开个破车还管爷
两人起了争执,那人摔车门下车,猛砸了车尾灯。沈砚下车理论,对方突然挥拳打他。沈砚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动手的,只记得那一瞬间怒火压倒了恐惧。他拿起路边一个砖头……
等他清醒过来时,对方已经倒在地上,头破血流。
他被当场拘捕。那人是本市一家私企的老板,家里背景复杂。事后虽然没有致死,但颅骨骨裂,住进了重症监护室。沈砚没找律师,只请了个法律援助。判决下来的时候,他站在法庭上,没有辩解一句话。
故意伤害罪,判处有期徒刑三年。
他点头,仿佛是别人被判,不是他。
刚入狱那几天,他几乎不说话。吃饭、睡觉、放风,每天像程序一样重复。他跟其他人不一样,不抽烟,不聊天,不参与赌纸牌。他只是一直写——不是写诗,是把自己这三十多年写成日记。
管教开始还以为他在装疯,后来翻看他写的东西,也没觉得异常,只说了一句:像你这种没背景的,挺沉得住气。
他笑了笑,没回答。
狱友里有个叫杜磊的人,五十来岁,犯的是诈骗罪,骗了自己亲戚两百多万。他挺喜欢和沈砚聊天,没事就倚在床上说过去的事。
我年轻时开面馆,谁来吃我都笑着。后来不是碰了钱嘛,就飘了。做生意哪有不贪心的可惜,棋走错一步,全盘皆输。
沈砚问:你后悔吗
杜磊咧嘴:有什么好后悔的就是有点想我女儿。她今年大三了,听说学得不错。只是不知道以后还认不认我这个爸。
沈砚点头,忽然有点羡慕。他连个还在某处活着的孩子都没有。
杜磊说:你呢你犯事,是不是太冲动
沈砚沉默了一会儿:我那天没想那么多,只是突然觉得——这个世界,从来没打算对我讲理。
杜磊没再说什么,只拍了拍他的肩。
监狱有个图书室,藏书不多,沈砚几乎读完了所有能读的。他重读了《边城》、《黄金时代》,还有一些早年的诗集。白天他装作在劳动,晚上回到床铺就写。他不是写诗,是写一本小说。
他给它取名《碎光》。
他写自己的童年,写苏婉,写林婧,写那个从五楼走下的自己,写那个拿着砖头砸下去的瞬间。他用几百页稿纸,写尽一个普通男人从希望到坠落,从爱到失去的全部过程。
他想过写给谁看。但更多时候,他只是想留下点什么。哪怕没人读,也想让自己曾经的那些痛不那么白白经历。
有次放风,杜磊看他发呆,说:我看得出来,你以前一定很有才。
才他笑,没有,活下去的才。
杜磊说:你知道你像什么吗像个已经烧完的火柴头。外面黑了,里面还在冒光。
沈砚低头笑了一下:你说得挺诗意的。
杜磊拍了拍他:你出去之后,好好活。不要像我一样,一错再错。
他点点头,没说话。
出狱那天是个阴天。门口没有人接他。他背着狱中发的帆布包,走出高墙大门,才发现自己连去哪都没想好。
城市没变,但像跟他没了关系。他像一个被遗忘的人,从一段剧情中临时退场,回来时发现早就换了布景。
他没去找苏婉。她几年前就移居南方,嫁了个外籍教师,生活平稳。他也没联系老吴,老邻居早搬了。
他在车站附近租了个十平米的小屋,找了份夜班守库的工作,晚上给仓库登记进出,白天补觉。有时候他想,也许他再也不会有朋友、家人、爱情,但他还能有字。
他用发黄的纸继续写《碎光》。
写他在牢里梦见林婧来找他,说:你还在这里活着,说明不是我们都失败了。
写苏婉在诗歌课堂上提起他的名字:他是我见过最纯粹的写作者。
写他自己,站在深夜街头,看着万家灯火亮起,想:也许我也曾属于其中某一个光点。
他终于在2020年冬天,把《碎光》写完。全手写,一本厚厚的稿纸,封面上写了一句:
我不是为了被记住而写,而是为了不彻底消失。
他把稿子寄给了一家小型出版社。那是他曾经想过无数次的未来,但也是他不再执着的梦。他想,不出就不出吧,至少我写过。
几个月后,他收到了回信。
先生:
我们认真阅读了您的手稿,《碎光》文字质朴,情感真实,有极强的生命张力。我们诚挚希望与您出版合作。
请联系编辑……
他坐在邮局门口,看完这封信,整整发呆了一个小时。
他想起苏婉曾说:希望有一天,我能在书店看到你出版的作品。
他抬头看天,天色灰蓝,阳光正试图透过云层。
他轻轻说:你看见了吗
第五章:归途
《碎光》出版那年,沈砚四十岁。
他收到样书时,手一直在抖。书封是暗灰色的,一束微光穿过尘埃,落在一把旧椅子上。设计师说这幅图像有一种活着的孤独。书页翻开,第一页写着:献给那些走在沉默中的人。
他没署笔名,用的是真名:沈砚。
书没火,销量平平,但评论区异常安静而真诚。
有个网友留言:我在监狱图书室里读到了这本书。它像一面镜子,让我知道还有人经历了我的痛,而没有疯。
还有人说:我也失去了孩子,我以为我撑不过来。你让我知道,疼痛可以被写下来。
出版社的人给他发来稿费清单,他看了看金额,没有太多表情。他把钱分成三份:一份寄给监狱里还在服刑的杜磊,让狱警转交;一份买了几套二手书,捐给他曾就读的中学;剩下的,留给自己,继续租那间不大不小的小屋。
2021年冬天,他收到一封陌生的邮件。内容简短:
沈先生,我是林婧的堂妹林然。三年前整理遗物时,她曾留下一本你送她的诗集和几页字条。最近我也经历一些情绪困扰,偶然读到你写的书,我突然理解了她当年的挣扎。我想跟你见一面。
沈砚回了。
他们约在一家老咖啡馆。林然比他想象的要年轻些,眼神却比同龄人深沉许多。她递给他那几页纸,是林婧写给未来的自己的信:
如果你看到这封信,说明你还活着。
我希望你还记得,有一个人,曾在你生命最黑的时刻陪过你。
我也希望你没有恨他,因为他真的很努力在爱你,只是爱得太小心,太怕失去,才让你误以为他冷漠。
如果有一天你走出来了,请你告诉他:我理解他了。也请他别怪我,我只是累了,不是想放弃他。
沈砚读到最后,眼眶红了。他轻声说:她原谅我了。
林然点头:她其实一直记得你。
沈砚望着窗外的雪,不知道是冷还是温暖在穿透他的骨头。
那天,林然走之前留下一句话:其实你不只是她的回忆,你是很多人的灯。
之后一年,他又出了一本书,《牢笼上的诗》。是他狱中写下的诗与散文合集。
有人开始来找他做分享会。他站在小型文艺书店的角落,声音有点低,但听众安静。他讲他写书的经历,从未隐瞒入狱的事实,也没回避那些裂开的情感。
有人问他:你现在怎么看命运
他想了想,说:命运是个词,听起来像什么巨大的手。但我更愿意说,命运就是你为自己扛下来的那部分世界。
又有人问他:你恨过那些伤害你的人吗
他笑笑:我年轻时写诗,是为了复仇,为了表达愤怒。后来才明白,真正的力量,不是喊出来的,是你沉默时,还能走下去。
有一年,他收到苏婉的邮件。
她写道:
在机场书店看到你的书,震了一下。你终于走到你该在的地方了。
那年我走得太急,也太自私,但我不后悔。你不该为谁停下。
如果有机会,我们再见一次吧。不为了重来,只为了说一声‘好久不见’。
他没回信,但那天夜里,他梦见苏婉穿着那年她最爱的白裙子,在海边站着。他走过去,她回头一笑,说:沈砚,你终于来了。
2023年,他被邀请去做一个特殊群体写作项目的讲师。对象是出狱后重返社会的服刑人员。他开始讲写作,讲情绪管理,讲用字取代怒火。
有人问他:写字能改变命运吗
他说:不能。但它能让你不被命运完全吞掉。
他教他们写第一人称。他说:别写‘有一个人’怎样怎样。你要写‘我’。命运已经剥夺了你太多,不要再把自己从故事里剥离。
2024年春,他收到通知:他的《碎光》入选某文学奖的入围名单。
颁奖典礼在电视上直播。他没去,而是坐在租屋看转播。主持人念出他的名字时,观众安静了一秒,然后响起掌声。镜头扫到他的照片,是他最早期的作者照,坐在小凳子上,身后是剥落的墙。
那一刻,他看见年轻的自己——那个为母亲蜷缩在床角的孩子,为初恋写诗的少年,为死婴崩溃的丈夫,为冲动埋单的犯人……都在往他走来,最后合成一个完整的人。
他轻轻说:谢谢你们,陪我活完这一生。
2025年初夏。
沈砚搬离了城市,在一个南方小镇定居。靠近江水,有长堤和老桥。每天清晨他都会出去散步,见见江边钓鱼的大爷,偶尔帮学校的孩子改作文。
他还在写。他在写一本新书,书名叫《归途》。
开头写着:
人这一生
走了太多错路
才知道:不是所有光都在头顶,有些光,在你破碎之后的缝隙里。
再后来,有人在镇上的旧书摊上,翻出一本发黄的《碎光》。
那是个高中男生,他坐在树下,一口气读完,然后问书摊老板:这个作者后来呢
老板眯眼笑了笑:听说他就住这镇上。天天散步,没人注意他是作家。偶尔给小孩讲故事,讲得都像真的。
男生说:我也想写点东西。
老板拍拍他肩:那你开始写吧,别等像他那样,活得太久才开始说自己。
阳光洒下,照在发黄的书页上。
世界很大,时间很长,有些人终其一生,只为在暮年时轻声说一句:
我终于,活得像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