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景和长歌 > 第一章

1.
我出生那日,钦天监说紫微星大亮。
父皇抱着襁褓中的我站在太和殿前,在满朝文武面前赐下景和的封号时,漫天飞雪突然停歇,一缕金阳破云而出。
后来史官记载这个异象,说那是凤鸣九霄的吉兆。
这个寓意景星麟凤,海晏河清的封号,注定了我这一生要与这个王朝的命运纠缠。
没人知道这副小小的身体里,装着个二十多岁的现代灵魂。
更没人知道,我正拼命控制着想要抓自己脚丫的本能——天知道婴儿的身体有多难操控。
韵儿看这里。母后晃着金铃铛,凤冠上的珍珠随着动作轻颤。
我努力聚焦视线,却听见自己发出咯咯的笑声。
这具身体的本能反应让我窘迫,就像此刻被乳母抱在怀里喂奶的姿势。
深夜的椒房殿,我看着铜镜里模糊的婴儿面容。
前世父母的脸突然浮现在镜中,他们举着弟弟满分的试卷夸赞,而我书包里九十八分的卷子被随手扔在茶几上。
冰凉的镜面突然被泪水打湿,原来婴儿的泪腺这么发达。
公主怎么哭了守夜的宫女惊慌地点亮灯盏。
身旁的宫女乱了分寸,使出全力安抚哭闹的公主,但都无济于事。
我望着绘有缠枝牡丹的房梁,在这个陌生又熟悉的时空,第一次放任自己哭出声来。
莫名其妙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还是一个婴儿,我不知该如何
那边,应该也无人在意我的消失吧。
就当作是婴儿夜啼吧,反正没人会怀疑。
2.
四岁那年,父皇察觉到了我的异常。
韵儿太安静了。他在御书房对母后说,朕从未见过哪个孩子像她这般,明明在笑,眼睛里却藏着心事。
于是少师来了,带着《千字文》和《论语》。
与我一同读书的,还有祁大将军之子祁钰,以及叶丞相的千金叶思芸。
祁钰生得剑眉星目,小小年纪便有了将军风范。
思芸则活泼得像只百灵鸟,总能把严肃的课堂搅得鸡飞狗跳。
而我凭借着前世做题家的功底,很快成为夫子口中七步成诗的才女。
还记得祁钰第一次入宫时踩碎了御花园三株珍品兰草。
末将教子无方!祁大将军按着儿子的脑袋就要下跪,父皇却笑着扶起那个满脸不服的少年:孩子活泼些好,正好给韵儿作伴。
那年我四岁,看着比自己高半个头的男孩别扭地行礼。
他腰间玉佩磕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后来这块玉佩在救济堂被难民孩童扯断时,祁钰红着脸收起了所有残片。
公主你看!叶思芸提着裙摆跑过回廊,发间金蝶钗振翅欲飞。
她总能把枯燥的《女诫》课变成闹剧,当她把墨汁故意泼在裙子上时,我和祁钰默契地同时掏出备用的帕子。
母后开始亲自教我礼仪,父皇则为我延请了六位师父。
琴棋书画,君子六艺,我的时间被分割成精致的碎片。
只有在和祁钰、思芸开设救济堂时,我才能从公主的躯壳里暂时逃脱。
记得那年京都大旱,我们三个偷偷溜出宫施粥。
祁钰持剑维持秩序,思芸给孩子们讲故事,而我负责分发馒头。
夕阳下,难民们称我们为三位小菩萨,那一刻,我忽然懂得了景和二字的重量。
建安十二年的乞巧节,我们偷溜出宫看花灯。
思芸被糖葫芦粘住牙齿急得直跳脚,祁钰默默买来桂花酿给她漱口。
我在熙攘人群里看着他们,少年将军耳尖的红晕比宫灯更亮。
你们看。我指着护城河里的星月倒影,就算天各一方,我们看到的也是同一个月亮。
那时我们谁都不知道,这句话会成为多年后的谶语。
3.
晋四十九年的雪来得特别早。
北境铁骑踏破边关那日,祁老将军的棺椁正好入城。
我站在城楼上,看着祁钰披麻戴孝跪在灵前,雪花落在他挺直的脊背上,很快积了薄薄一层。
臣请出征。少年的声音穿透风雪,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父皇沉默了很久,久到祁钰的膝盖都没入雪中,才说了一个准字。
饯别宴设在月湘阁。思芸哭得梨花带雨,把胭脂都晕开了。
祁钰给我们斟酒,酒杯相碰时,我注意到他虎口有新磨出的茧。
待我凯旋。他说这话时眼睛亮得像星子,带你们去江南看桃花。
三日后出征,我站在祁钰曾经守过的城楼上,看着玄甲军变成天地间的一道墨痕。
思芸追着军队跑了很远,红色斗篷在雪地里格外刺目,像一道未愈的伤口。
4.
捷报是在腊八节传来的。父皇在朝堂上大笑,赏了三军双倍的年俸。
可喜悦还未散去,噩耗就接踵而至——祁钰夜袭敌营时中了埋伏,连人带马坠入断魂崖。
玄甲军开拔那日,祁钰似有所感地回头,阳光在他铠甲上折射出细碎的光斑。
战报传来时,我正在绣给祁钰的护膝。
针尖扎进指腹的血珠晕染了青竹纹样,就像他坠崖处的雪地红梅。
展开他临行前托人送来的信,熟悉的字迹力透纸背:若我不归,请公主照拂思芸。
我气得将信摔在地上,又颤抖着捡起来——这个傻子到死都不知道,思芸锦囊里装的是她的生辰八字与一缕青丝。
北境的议和条件传回时,御书房的灯亮了一整夜。
我端着参汤进去时,看见太子哥哥眼睛通红,父皇的案头堆满了主战派的奏折。朕宁可御驾亲征。父皇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
议和条件公布时,母后摔碎了最爱的翡翠盏。
他们怎么敢!母后的咆哮震得窗棂作响。
我看着他鬓边新生的白发,想起昨日在城南救济堂看到的场景——断腿的老兵用破碗接屋檐雪水,三个面黄肌瘦的孩子缩在稻草堆里。
御书房的地龙烧得太旺,烤得我眼眶发烫。
儿臣愿往。我跪在龙纹地毯上,听见自己的声音异常清晰。
这句话出口的瞬间,太子哥哥猛地捏碎了茶盏,瓷片扎进掌心鲜血淋漓。
母后闻讯赶来时,发间的九凤钗都歪了。
她抱着我哭得发抖,说宁愿自己代我去那苦寒之地。
我轻轻拍着她的背,就像小时候她哄我入睡那样。
思芸闯进寝宫时,我正在焚毁所有诗稿。
她夺过我手中的《塞外曲》撕得粉碎,摔碎了我最爱的青瓷盏,哭着说我们三个的约定都成了笑话。
沈清韵!你明明说过最讨厌和亲的公主!
火光映着她通红的眼睛,我竟想起祁钰坠崖消息传来那日的晚霞。
我带她去城郊看了我们建的救济堂,孩子们围着我们喊姐姐,有个小姑娘还送了自己编的花环。
你看。我推开雕花木窗,难民们正在宫墙下分食薄粥,每拖延一日,就会多十个这样的孩子失去父亲。
他们会记得有个景和公主吗思芸突然问。
我望着远处连绵的青山没有回答,那里葬着祁钰,也葬着我们的年少时光。
夜风吹散灰烬,飘向更漏显示的子时三刻——距离使团出发还剩六个时辰。
送嫁那日,母后将并蒂莲金簪别在我发间:这是你外祖母留下的...她突然哽住,因为发现簪头原本该是双莲的位置,如今只剩孤零零的一朵。
父皇塞给我一包故乡的泥土,太子哥哥则悄悄说:等哥哥接你回家。
思芸站在城墙上一动不动,大红的嫁衣经过时,有一滴温热落在我手背。
我笑着把父皇给的故土包好,那里面混着祁钰玉佩的碎片和思芸锦囊里的一缕青丝。
5.
北境王宫的白玉阶竟比晋国的更冷。
北境王弈炽比想象中年轻。
弈炽掀开轿帘时,我正攥着袖中的碎玉。看到他进来,我身体不由得瑟缩了一下。
公主怕我他似笑非笑地问,异域口音让公主二字显得格外轻佻。
我抬头看他深褐色的眼睛,里面映着我自己苍白的脸。
他异域风情的深目在月光下像两潭幽泉,让我想起祁钰坠崖处的断魂渊。
喜宴上的烤全羊滋滋冒着油花,我却盯着角落里的沙漏——此刻思芸应该收到我留在妆奁底层的信了。
公主在想家弈炽突然凑近,带着马奶酒的气息。
我条件反射地后仰,发间步摇勾住了他的金冠。
侍女们低笑着退下时,他正手忙脚乱地解纠缠的珠链,笨拙得像祁钰当年给思芸系披风。
婚后的日子比预想中平静。
弈炽给我建了江南样式的宫殿,种满从晋国移栽的海棠。
每当我想家时,他就带我去猎场纵马,让凛冽的风吹散我的愁绪。
6.
第五年我生下瑶安,小家伙有和父皇一样的酒窝。
弈炽抱着女儿在雪地里转圈,笑声惊醒了冬眠的云雀。
那一刻我忽然想起祁钰的话——他说要带我和思芸去江南看桃花的。
漠北的第五个春天,我在寝殿后辟了块菜畦。
弈炽蹲在地头看我种江南莼菜,王袍下摆沾满泥土。
当年在晋国见过你施粥。他突然说,那些孩子叫你小菩萨。
我手中的水瓢突然倾斜,浇湿了绣鞋上瑶安歪歪扭扭绣的荷花。
变故发生在瑶安七岁那年。
晋国突然发兵,太子哥哥亲征,思芸竟做了军师。
捷报频传时,巫师提议用我们母女要挟晋军。
战事重燃的消息传来时,瑶安正在临摹《兰亭集序》。
她笔下的永和九年还带着童稚的歪斜,就像当年思芸在救济堂教孩子们写的字。
你走吧。弈炽那晚突然说,带着瑶安从密道走。他手指划过瑶安熟睡的脸庞,让她记得,父亲爱她。
看着他,我没有说话。
弈炽连夜去了前线,只留下半块虎符和一句保护好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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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我没能走出北境。
巫师带人闯进来时,瑶安刚被小桃抱走。
我握着弈炽送我的短剑守在殿门。
王后娘娘。他阴鸷的目光扫过空荡荡的摇篮,小公主...
我拔出枕下短剑冷笑:北境的待客之道真特别。
剑锋划破他脸颊时,我恍惚看见祁钰在武场示范这记回刺。
血珠溅上纱帐,像极了思芸及笄礼上摔破的胭脂盒。
意识模糊时,我好像听见弈炽在哭。
这个曾徒手搏杀雪狼的男人,此刻正颤抖着擦拭我脸上的血污。
我想问问他瑶安安全了吗,想问问思芸有没有当上女官,想问太子哥哥可还安好,想问父皇母后身体是否康健,可嘴唇却只能吐出粉红色的血沫。
魂魄飘起来时,我看到自己的墓碑旁多了棵胡杨。
后来太子哥哥在我的墓前种了棵桃树,思芸每年都来树下说朝中趣事。
她说救济堂的孩子们都长大了,有个姑娘特别像我。
再后来,弈炽带着瑶安来扫墓。
弈炽抱着瑶安站在树下,小丫头踮脚去够刻着景和二字的石碑。
小姑娘把野花放在墓碑前,奶声奶气地问:父王,母后真的变成星星了吗
弈炽摸着她的头,指给她看夜空中最亮的那颗。
远处沙丘上,叶思芸一袭官袍迎风而立,腰间挂着当年祁钰给她的锦囊。
暮色四合时,弈炽把虎符放在墓前。
将瑶安交给叶思芸,他解下王冠的样子,就像当年祁钰摘下玉佩那般决绝。
月光照亮他走向仇人府邸的背影,腰间的银刀映出我生前最后见到的星光。
弈炽番外
我第一次见她,是在晋国京都的城南。
那时我扮作商队少主潜入晋国查探军情,却在破败的巷口看见一群衣衫褴褛的孩子围着一个华服少女。
她蹲在地上,手里捧着一碗热粥,小心翼翼地喂给一个瘦得只剩骨头的男孩。
慢点喝,小心烫。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我站在暗处,看着她从袖中取出手帕,替那孩子擦去脸上的污渍。
阳光从她身后斜照下来,在她发间镀上一层浅金,衬得她眉目如画,却又温柔得不像话。
——晋国的景和公主,沈清韵。
我本该记住的是晋国的城防布局、粮仓位置,可那日回驿馆后,我提笔画的,却是她低眉浅笑的模样。
北境与晋国开战前,我曾犹豫过。
父王病榻前攥着我的手,声音嘶哑:炽儿,北境需要更多的土地、更多的粮食……晋国富庶,我们必须拿下。
我沉默良久,最终点头。
可当军队攻破晋国边境,看着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时,我忽然想起她施粥时的神情。
若她知道这场战争因我而起,那双眼睛里的光,会不会彻底熄灭
议和的条件是我亲自拟的。
割城五座,岁贡粮草五十万担,黄金百万两……大臣们纷纷附和,唯有巫师眯着眼看我:大王,这些条件,晋国未必会答应。
我摩挲着酒杯,淡淡道:再加一条——晋国需遣公主和亲。
满殿哗然。
大王!晋国公主娇贵,未必肯来!
是啊,若他们宁愿再战呢
我冷笑一声:那就看看,晋国的皇帝,舍不舍得让自己的女儿受苦。
——其实我只是想赌一次。
赌她会不会来。
赌我能不能……再见到她。
她来了。
红妆十里,嫁衣如火,可她的眼神却冷得像冰。
我掀开轿帘时,她抬眸看我,眼底没有畏惧,只有一片沉寂。
公主怕我我故意凑近,想从她脸上找出一丝慌乱。
她只是淡淡一笑:大王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假话如何真话又如何
假话是怕。她直视我的眼睛,真话是——我恨你。
我怔了怔,随即大笑。
——好一个沈清韵。
婚后的日子比我想象的难熬。
她从不主动与我说话,我赐她的珠宝华服,她只淡淡谢恩,随后束之高阁。
北境的吃食她不习惯,短短数月,瘦了一圈。
我命人从晋国运来她爱吃的点心,她却只尝了一口就放下:味道不对。
哪里不对
不是月湘阁的师傅做的。她垂眸,京都的桂花糕,要加蜂蜜,而不是饴糖。
我沉默片刻,第二日,月湘阁的厨子就被请到了北境。
她终于露出讶异的神色:你……
我挑眉:现在味道对了
她没说话,只是低头咬了一口,眼眶却微微泛红。
我为她建造了江南样式的宫殿,种满从晋国移栽的海棠。
每当她想家时,我就带她去猎场纵马,让凛冽的风吹散她的愁绪。
看着她逐渐明媚的笑容,我也渐渐沉溺于这样的生活当中。
第五年,瑶安出生那日,我守在殿外,听着里面撕心裂肺的喊声,生平第一次感到恐惧。
当产婆抱着啼哭的婴孩出来时,我的手竟有些发抖。
王后如何
娘娘力竭昏睡,但无大碍。
我松了口气,低头看怀中的女儿。小家伙皱巴巴的,却有一双和她母亲一样的眼睛。
清韵醒来后,我抱着瑶安坐到她床边。
像你。我低声说。
她虚弱地笑了笑,伸手轻抚瑶安的脸颊,轻声道:希望她别像我。
我一怔:为何
她没有回答。
可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她这一生,被困在皇宫,困在和亲的命运里,她不想瑶安重蹈覆辙。
那时,我总在想,若是当初我没有提那个和亲的条件,她是不是能在明媚一点呢。
晋国卷土重来时,巫师提议用她和瑶安作筹码。
我当场拔剑抵在他咽喉:再提一次,我让你血溅三尺。
可那晚,我还是听到了她和小桃的对话。
——她想送走瑶安。
我站在殿外,指尖掐进掌心。
她果然……从未信过我。
最后一夜,我问她:五年了,你可曾有一刻……爱过我
她沉默了很久,最终别开眼:我不知道。
我苦笑。
——她连骗我都不肯。
我终究还是没能护住她。
当我赶回王庭,看见她倒在血泊中时,整个世界仿佛静止了。
我抱起她,她的血浸透了我的衣袍,温热,却一点点变冷。
瑶安……安全了吗她气若游丝地问。
我点头:安全了。
她微微弯起唇角,像是终于松了口气,她还想问些什么,但随后还是缓缓闭上眼。
——这一次,她再也没有醒来。
我杀了巫师和丞相,屠尽他们的亲族。
朝臣们战战兢兢,说我是暴君。
可那又如何
这世上唯一能让我克制杀意的人,已经不在了。
我把王位传给弟弟,带着瑶安去了她的墓前。
韵儿,我带你女儿来看你了。
瑶安懵懂地问:父王,母后真的变成星星了吗
我揉了揉她的发顶:嗯,她一直在看着你。
我把瑶安交给晋国太子和叶思芸,转身时,小丫头哭得撕心裂肺。
父王!你别走!
我没有回头。
——因为我知道,这世上唯一能让我驻足的人,已经不在了。
我死在她的墓前。
恍惚间,似乎看见她站在光里,朝我伸出手。
奕炽。她轻声唤我。
我笑了。
——这一次,我终于能跟她走了。
叶思芸番外
——叶小姐,瑶安就交给你了。
——好。
叶思芸还记得那天弈炽将瑶安交给自己的场景,小小的瑶安懵懂的看着自己的父王。
她年纪太小,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父亲脸上会是那么难过的神情。
弈炽狠心转身离去的同时,瑶安撕心裂肺的哭声传来,但也没能留下他。
叶思芸没有阻拦奕炽,因为她的殿下是因为这个男人才来到异国他乡,最后死的时候,都没能再回到故乡。
也是他没有照顾好殿下,让她死在了这里。但在奕炽死讯传来的时候,叶思芸还是陷入了短暂的失神。
将瑶安带回晋国之后,晋皇和皇后抱着这个和清韵十分相似的孩子,哭得不能自已。
作为景和公主的唯一的孩子,瑶安备受宠爱,想要什么,都会送到她跟前。
看着这个和清韵小时极为相似的孩子,叶思芸也常常望着瑶安出神。
叶思芸这辈子只答应过沈清韵两件事。
第一件,是祁钰出征前,清韵让她好好等他回来。
第二件,是清韵和亲前,让她照顾好自己。
可这两件事,她都没能做到。
祁钰死了,清韵也死了。
她唯一能守住的,只有清韵的女儿——瑶安。
所以她拼尽全力对瑶安好,不想让清韵担心,这是清韵拼尽全力保护的孩子,所以她会接替她,继续保护她。
瑶安刚被带回晋国时,总是半夜惊醒,哭着要找父王和母后。
叶思芸便整夜整夜地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哼着清韵从前哄她睡觉时哼的小调。
姨母,母后是不是不要我了瑶安红着眼睛问。
叶思芸喉咙发紧,却只能笑着捏捏她的脸:怎么会你母后最疼你了,她只是……去了很远的地方。
那她什么时候回来
等你长大了,她就会来看你。
瑶安信了,乖乖躺回她怀里,小手攥着她的衣角,像是怕她也消失一样。
叶思芸低头看着她,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的清韵。
——那个总是护着她的清韵。
——那个明明大家年纪相当,但她总是却总是一副大人模样,将自己和祁钰护在身后。
清韵这一生,护住了晋国的百姓,护住了自己,护住了瑶安,她想过了所有人,但却没有想过自己。
她闭上眼,眼泪无声地落进瑶安的发间。
清韵……我答应你的事,这次一定做到。她会护住瑶安,让她这一辈子平安顺遂,不让瑶安重蹈她的覆辙。
瑶安六岁时,第一次问起自己的父亲。
姨母,父王是个什么样的人
叶思芸正在批阅奏折,闻言笔尖一顿,墨汁在纸上晕开一片。
她沉默了很久,才轻声道:他……是个很固执的人。
固执
嗯,固执到……明明可以活,却偏要跟着你母后一起走。
瑶安似懂非懂,歪着头问:那他喜欢母后吗
叶思芸怔了怔,眼前浮现出那日,他们见到那个北境大王抱着清韵的尸体,跪在墓前无声落泪的模样。
——喜欢。
——很喜欢。
瑶安及笄那日,叶思芸将清韵留下的所有东西都交给了她。
——清韵的诗稿。
——祁钰的玉佩碎片。
——还有弈炽临死前塞给她的一封信。
瑶安看完信后,红着眼睛问:姨母,我能去北境看看他们吗
叶思芸摸了摸她的头:去吧,他们一定很想你。
瑶安走后,叶思芸独自站在庭院里,看着满院的梨花,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她和清韵、祁钰一起在树下练剑的日子。
那时候,清韵总嫌她毛手毛脚,祁钰便笑着替她挡下所有责罚。
——阿芸还小,让着她点。
——就是!清韵你别总板着脸!
她忍不住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却掉了下来。
你们俩……倒是潇洒,留我一个人在这儿。
叶思芸一生未嫁。
朝臣们劝过,陛下劝过,甚至连瑶安都劝过。
可她只是笑笑,说:我这辈子,有瑶安就够了。
她将所有的温柔都给了瑶安,看着她出嫁,看着她生子,看着她从天真烂漫的小丫头,变成独当一面的郡主。
有时候,瑶安会抱着孩子来宫里找她,小娃娃咿咿呀呀地伸手要她抱,她便笑着逗他:叫祖母。
瑶安哭笑不得:姨母!您才多大啊!
叶思芸却只是笑。
——她这一生,早就把瑶安当成了自己的孩子。
——清韵的孩子。
——祁钰若是知道,一定也会欣慰吧
叶思芸病重那日,瑶安跪在床边,紧紧握着她的手。
姨母,您别丢下我……
叶思芸费力地抬手,擦去她的眼泪:傻孩子……姨母只是……要去见两个老朋友了……
瑶安哭得更凶:您见到母后和父王……替我跟他们说……我很想他们……
叶思芸笑了,轻轻点头:好。
她缓缓闭上眼,恍惚间,似乎听见有人在唤她——
阿芸!你怎么这么慢!
——是清韵的声音。
她睁开眼,看见清韵站在一片光里,身旁站着祁钰,而弈炽则一脸不爽地站在清韵另一边,嘴里嘟囔着:怎么又多了一个……
叶思芸笑了,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掉。
清韵……祁钰……我来找你们了。
她迈步向前,身影渐渐消散在光里。
——这一次,她终于没有失约。
祁钰番外
——祁钰,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好。
祁钰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答应了这句话,却没能做到。
祁钰死的时候,其实没什么感觉。
箭矢穿透胸膛的瞬间,他只觉得身体一轻,像是被人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再睁眼时,已经浮在了半空。
他低头,看见自己的尸体躺在崖底,血浸透了铠甲,面容却平静得像睡着了一样。
……啧,真难看。
他想伸手擦掉脸上的血污,却发现自己的手指穿过了身体。
——原来人死后,真的会变成鬼魂。
祁钰的魂魄飘回了京都。
他看见母亲跪在祠堂里,一夜白头,颤抖的手一遍遍抚摸着他的牌位。
他看见叶思芸抱着他出征前给她的锦囊,哭到昏厥,醒来后又疯了一样翻兵书,说要去边境找他。
他看见沈清韵站在城墙上,望着北境的方向,面无表情地撕碎了他们三个一起写的诗。
他想抱抱母亲,想擦掉叶思芸的眼泪,想像从前一样揉揉清韵的发顶,说别板着脸。
可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只能看着。
看着清韵接下和亲的圣旨,看着叶思芸在月湘阁喝得烂醉,看着她们一个个离他远去。
——对不起。
——我食言了。
祁钰跟着清韵去了北境。
他看着她在异国的宫殿里沉默地活着,看着她生下瑶安,看着她被逼到绝路时,仍死死护着他们的女儿。
清韵死的那天,祁钰就站在她身边。
她流了太多血,眼神已经涣散,却还强撑着最后一口气,问:瑶安……安全了吗
弈炽红着眼睛点头:安全了。
她这才闭上眼,唇角微微扬起,像是终于解脱。
祁钰伸手想拉住她,却只抓住了一缕消散的风。
——清韵,别睡……
——你再等等……阿芸马上就来了……
可她听不见了。
祁钰又飘回了晋国。
他看着叶思芸接过瑶安,看着那个曾经活泼爱笑的姑娘一夜之间长大,变成独当一面的权臣。
他看着瑶安一天天长大,看着她问叶思芸:姨母,我父王和母后是什么样的人
叶思芸沉默了很久,才轻声道:你母后……是我见过最温柔也最固执的人。
那你呢瑶安歪着头问,你和我母后,是怎么认识的
叶思芸笑了,眼神却像是透过她,看向了很远的地方。
——我们啊……
——是被一个讨厌鬼硬凑到一起的。
祁钰站在一旁,气得跳脚:喂!说谁讨厌鬼呢!
可没人听得见他。
叶思芸病逝那日,祁钰早早地等在了她床前。
瑶安跪在床边哭得撕心裂肺,叶思芸却只是温柔地擦掉她的眼泪,轻声道:别哭……姨母只是……要去见两个老朋友了……
祁钰蹲在床边,伸手虚虚地碰了碰她的脸。
——阿芸,别怕。
——我和清韵……等你很久了。
叶思芸缓缓闭上眼,呼吸渐渐微弱。
下一秒,她的魂魄从身体里飘了出来。
她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又抬头看向祁钰,眼眶瞬间红了。
……祁钰
祁钰咧嘴一笑,朝她伸出手:怎么,不认识我了
叶思芸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扑上去狠狠捶他:王八蛋!你知道我等了多久吗!
祁钰任由她打,只是笑着将她搂进怀里:对不起。
叶思芸哭得更凶:清韵呢
她啊——祁钰无奈地指了指身后,被某个烦人精缠着呢。
叶思芸抬头,看见不远处,清韵正被弈炽紧紧抱着,一脸嫌弃地推他:你放开!
弈炽死活不松手:不放!死也不放!
清韵气得瞪他,却在看到叶思芸的瞬间,眼睛一亮:阿芸!
叶思芸哭着跑过去,三个人的手终于再次握在一起。
弈炽在一旁酸溜溜地撇嘴:……怎么又多了一个。
祁钰挑眉,一把勾住他的脖子:兄弟,认命吧,咱们俩……注定是多余的。
弈炽:……
清韵和叶思芸对视一眼,同时笑出了声。
阳光洒在他们身上,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午后。
——这次,别再分开了。
瑶安番外
——姨母,母后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啊……是个连死都要挺直脊背的倔脾气。
瑶安从小就知道,自己的母后是个了不起的人。
尽管她对母后的记忆模糊得只剩几个零碎片段——温暖的怀抱,哼着异域小调的声音,还有那双总是含着笑的眼睛。
至于父王……
姨母从不提他。
瑶安五岁时,第一次问起父王。
姨母,我父王呢
叶思芸正在批阅奏折的手微微一顿,墨汁在纸上晕开一小片。她放下笔,将瑶安抱到膝上,轻声道:他……是个很固执的人。
固执
嗯,固执到……明明可以活,却偏要跟着你母后一起走。
瑶安似懂非懂,小手揪着叶思芸的衣袖:那他是坏人吗
叶思芸沉默了很久,久到瑶安以为她不会回答时,才听见她低声道:不是。
他只是……太爱你母后了。
十八岁那年,瑶安独自去了北境。
她站在父王母后的合葬墓前,看着碑上并排刻着的两个名字——
弈炽
沈清韵
北境的风卷着细雪拂过墓碑,瑶安伸手抚过那些刻痕,
忽然想起小时候,姨母教她写字时说过的话。
你母后的字很好看,笔锋凌厉,却藏着一股温柔。
现在她终于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了。
母后的名字旁,父王的字迹狂放不羁,却在最后一笔时微微收敛,像是怕惊扰了身旁的人。
父王,母后。她轻声唤道,我来看你们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瑶安回头,看见一个身着北境服饰的青年站在不远处,手里捧着一束雪绒花。
你是……
我叫阿史那延。青年有些局促地行了一礼,我父亲……曾是您父王的近卫。
那天,阿史那延带她走遍了父王母后生活过的地方——母后种过海棠的庭院,父王亲手打造的小秋千,还有他们一起看过星星的角楼。
王后走后,大王每日都会在角楼站到深夜。阿史那延轻声道,他说……那里能看到晋国的方向。
瑶安望着角楼外一望无际的雪原,忽然泪流满面。
瑶安带着阿史那延回晋国时,叶思芸盯着青年看了许久,久到瑶安都紧张起来。
姨母……
叶思芸突然笑了:眼睛很像你父王。
那是瑶安第一次听姨母主动提起父王。
大婚那日,瑶安穿着母后留下的嫁衣,叶思芸亲手为她戴上那支并蒂莲金簪——原本断掉的那一半,不知何时被修复如初。
这是你母后及笄时,你外祖母给的。叶思芸轻声道,现在物归原主了。
瑶安在铜镜前转身,恍惚间仿佛看见母后站在身后,对她温柔地笑。
龙凤胎出生那日,叶思芸抱着两个孩子爱不释手。
哥哥像你,妹妹像延儿。她逗弄着婴孩,忽然道,要是你母后看到,一定很高兴。
瑶安靠在床头,轻声道:姨母,再多给我讲讲母后的事吧。
叶思芸望着窗外的梨花,开始讲述那些尘封已久的往事——
讲他们三个偷溜出宫看花灯,讲清韵替她抄《女诫》被夫子发现,讲祁钰总爱揉乱她的发髻。
你母后啊,表面看着沉稳,其实最会闯祸。叶思芸笑着摇头,有次她把先帝最爱的砚台摔了,还是祁钰替她顶的罪……
瑶安忽然发现,姨母说起这些时,眼里有光。
叶思芸病重那段时间,瑶安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姨母,再坚持一下……她握着老人枯瘦的手,声音发颤,孩子们还没学会叫外祖母呢……
叶思芸虚弱地笑了笑:傻孩子……姨母只是……要去见两个老朋友了……
某个深夜,瑶安被一阵轻笑惊醒。
她看见姨母望着虚空,眉眼温柔得像是少女时期。
清韵……祁钰……你们来啦……
瑶安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月光洒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什么也没有。
但她知道,母后和祁叔叔来了。
姨母。她哽咽着凑到叶思芸耳边,替我告诉母后……我很想她。
还有父王……她顿了顿,就说……我不怪他了。
叶思芸缓缓闭上眼,唇角带着笑。
放在瑶安掌心的手,一点点失去了温度。
葬礼结束后,瑶安独自去了小时候常去的梨园。
阿史那延找到她时,她正望着满树白花出神。
瑶安……
我没事。她仰起脸,任花瓣落在发间,姨母是笑着走的。
阿史那延将她搂进怀里。
远处传来孩子们的嬉笑声,他们的双胞胎正在花树下追逐打闹。
阳光透过花枝,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恍惚间,瑶安仿佛看见三个身影站在梨树下——
身着晋国宫装的母后,一袭戎装的祁叔叔,还有少女时期的姨母,三人相视而笑,渐渐消散在春风里。
以及身后那怨气冲天的父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