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好像重生了。
高考结束当晚,我跟着一堆狐朋狗友出去庆祝。
不知道哪个倒霉玩意儿提进来一箱啤酒,加上气氛正好,于是哥几个就喝嗨了。
从来没喝过酒的我第一次喝到断片。
再睁眼醒来,我发现自己坐在晚自习的教室里。
黑板旁的电子钟表日期赫然显示为高考前一晚,2023年6月6号！
我同桌问我为什么双眼饱含泪水,是不是又被物理大题虐哭了。
我眨了眨眼,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为何早已泪流满面。
我有点茫然：……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逼真的噩梦。
同桌调侃道：梦到了最后十分钟还有五道大题没写
才不是,比那可怕一百倍。
我痛苦地捂住脑袋,却无法回忆起有关噩梦的丝毫内容。
只记得耳边不断回荡着一个声音,喊我快跑,往前跑,不要停下……
……我是不是重生了
同桌像看智障一样看着我,明天就要高考了,你是不是压力太大精神失常了
奇怪,我怎么记得我参加过高考了……
同桌无奈摇摇头,不再理会我的疯言疯语,留我一人兀自低头沉思。
只是当晚回去做的噩梦告诉我：我所以为的重生并不是压力太大造成的幻觉。
在梦里,我看到自己一次又一次从6月9号晚上重生回到6月6号晚上,像是一卷卡壳故障的录像带,仿佛永无止尽。与我的重生相对的是一个女生被重复了整整五十四次的死亡。
有时候是去高考的路上车祸死亡,有时候是与人搏斗的过程中意外坠楼,有时候是逃跑途中被人发现最后乱棍打死,有时候是孤零零地躺在巷子里直到高考结束后才被人发现尸体,有时候是被人拽着头活活掐死在床上……
女生的脸被笼罩在一团光晕中,我看不到她的脸,听不到她的声音,却能透过她每次临死前的挣扎感受到她没顶的痛苦与不甘……而我却只能如局外人一样被迫旁观她每一次的死。
循环重复到第五十四次,女生依旧一无所觉,大步走向考场。
我朝她拼命伸出手,几乎能透过她坚定的背影看到她这一次的死亡,我想阻止她,我想救她,可我的手却像从前无数次一样径直穿过了她的身体,化作点点光粒,消散在空中。
在彻底消散前,我朝着女生的背影放声大喊,可是她既看不到我,也听不到我的声音,于是她就这么一直往前走、往前走,直到我再也看不见她。
2、
午夜惊醒,醒来后我久久无法回过神。
噩梦过于逼真,以至于我不得不反复催眠自己这都是假的这就是一个梦,不然我没法想象如果梦里的一切都是真实发生,我又该如何去面对这血淋淋的现实。
然而第二天发生的事情打破了我自欺欺人的幻想。
高考第一科考的是语文,我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强打精神答到了作文这一步,精神恍惚无力,竟然不小心用甲骨文写了一小段作文,猛然回神,一个小纸团突然扔到我桌上。
我扫了一圈周围,不出意料地发现是我左后侧的男生扔的。
考试刚开始的时候我就发现了,他一直在偷看坐在他前面女生的考卷。
现在女生发现了他的作弊行为,把试卷掩得严实,他把主意打到了我身上。
我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男生,他没穿校服,一身流里流气的混混打扮,在我看过去的时候还朝我比了个威胁的手势。
我心里却只觉得好笑：小混混也要高考啊。
不顾那个男生的怒视,我随手弹开那个小纸团,继续专心答题。
没过多久,却听到一道清亮的女声响彻考场：老师,我举报有人作弊！
一个扎着马尾的女生指着不久前威胁我的小混混男生,毫不畏惧地直视对方。
他威胁我和其他同学给他答案,在考场上影响他人正常考试。
周围响起一片看热闹的嘘声,不乏对女生勇气的赞赏和非议。
她还真敢啊……徐峰可是个不好惹的。
就是就是,你看考试结束后,徐峰怎么收拾她……
听到这话,我第一次这么讨厌起外校的学生。
本来不在本校考试,一大清早爬起来只为了赶来十八中这个考场就已经让我心烦了,没想到这所学校的学生素质还这么低。
在那个男生被带出考场后,监考老师几遍喝骂,周围学生才停止交头接耳。
不久,考试结束铃响起。
我故意慢吞吞收拾文具,用余光留意那个女生。
眼看着她就要走出教室了,我急忙跟上去。
十八中的地形我不是很熟悉,只见女生灵动的身影在错落的教学楼中七拐八绕,我很快就跟丢了她。
又一个拐角停下,我无功而返,叹了口气。
一转身,却是迎面撞上徐峰带着一帮小混混气势汹汹走来,像是在找什么人,一看就是有备而来。
徐峰一见到我,冷笑：这不是刚才那个外校生吗在考场上无视我是吧不给我抄答案是吧跟我拽什么拽！
一声令下,徐峰让小混混围住了我。
我叹了口气,有点无奈。
抬头环绕四周,嗯不错,没有监控,他自找的。
3、
感谢本校贵得要死的西式校服。
我把血迹斑斑的领带从右手上解下来时,徐峰还躺在地上不住翻滚扭动,呻吟不止。
你给我等着！你居然敢打我你知道我爸是谁吗！
我好脾气地哼哼,递了个手机给他：要叫你爸一起过来挨打吗
徐峰对我不按常理出牌的套路反倒一怵,我径直跨过他往外走。
中午了,肚子饿得咕咕叫,我正想找个人问问饭堂怎么走,就听到耳边传来一阵幽幽的哭声。
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回荡在冷清的教学楼里,显得分外凄凉孤寂,炎炎夏日仿佛都因为这莫名的哭声降了好几度。
我顺着声音一路过去,在楼梯拐角找到了人。
一个披头散发的女生背对着我站在角落。
看到这个情景,我咽了口口水,着实有点怂,我的散打教练明显不会教我驱鬼……
我可以一个人单挑十个小混混,但我怕鬼啊！
在家里看电视,我小姨看鬼片的时候我都是绕着走的！
挠了挠手臂上炸起的鸡皮疙瘩,我大着胆子问：你,你还好吗……
那个女生听了,一点一点转过头来,慢慢露出半张洁白无暇的脸,白得吓人,也美得惊人。
但下一秒,这神秘美人就问我：古灵精怪
你能看到我吗
卧槽！
我当场头皮就炸了,腿肚子开始发抖,一瞬间天旋地转,却是发现我自己匆忙后退一步,不小心左脚绊右脚,往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我连忙就要爬起来掉头跑,十八中闹鬼啊！
身后却突然传来扑哧的一声笑,转头一看,正是刚才考场上挺身而出的那个女生披散着一头青丝,站在原地笑盈盈望着我。
开个小玩笑,吓到你了吗
她把我从地上拉起来。
我可能是被吓傻了,一点生气也没有,看着她乱糟糟的长发,第一句话居然是问她：你发绳呢怎么不把头发扎起来
明明那样更好看。
女生耸耸肩,不以为意道：发绳被抢走了。
我这时才注意到她衣服上的泥泞,看起来像是经过了一场混战。
还有,这么热的天……穿长袖真的很奇怪。
不好意思连累到你了吧,我刚才一直在躲徐峰那群人,没想到他们会撞上你。本来想叫人帮你的,想不到你还挺能打。
女生自我介绍叫林雾。
本来是叫一二三四五那个五的,我嫌太难听,自己改了。
走吧外校生,时间紧迫,我先带你去吃饭。
我还在怔愣中,就这样被林雾拽去了食堂。
林雾……为什么我会觉得这个名字非常耳熟呢熟到我听到这个名字就有种想流泪的冲动。
林雾用她的饭卡刷了两盘饭菜,我拿出手机说要把钱转给她。
林雾叼着排骨,眼神轻飘飘地扫过我手里那部最新款的苹果,声音含混不清：
不用啦,我没有手机,就当报答你见义勇为。还有等会一起去趟校医室吧。
林雾指了指我的左手,我左手指关节在揍徐峰他们的时候划破了皮,虽然不怎么痛,但看起来还是有点吓人。
我有点不好意思藏起手,在一个女生面前暴露自己受伤的事,着实有点难为情。
林雾却大大方方拿起筷子,遥遥点了点我胸口的位置,揶揄我：没想到新阳一中的好学生也会打架呀。
我低头看了看胸口的校徽,更不好意思了,第一次见面就给别人留下凶狠好斗的印象什么的……
可转念一想,我为什么要这么在意一个女孩子的看法
还没等我想出个所以然,林雾急急忙忙拉着我赶往校医室。
下午考试快开始了,好学生别发呆,快走呀！
到了校医室,校医不在,林雾熟门熟路地翻箱倒柜,倒腾出几瓶消毒水和棉签。
我被林雾熟练的动作惊到,问她：你经常来校医室吗
我的眼神不自觉落在她的长袖上,那明明是冬天的校服。
大夏天里,谁会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像是藏着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
林雾轻飘飘揭过这个话题。算是吧,我不想上自习的时候就来这边晃荡,人少地方安静,方便做作业。
林雾动作利落给我处理好伤口,后退一步。
我低头,鼻尖正好擦过她的头发,一股好闻的幽香扑面而来,将我整个人熏得晕乎乎的。
我有点懵,几乎怀疑自己中暑了,不然为什么脸开始发烫。
脸怎么这么红,好学生林雾笑嘻嘻打趣我。
我有气无力地挥挥手,别叫我好学生了,我叫陆尧……
话音未落,校医室的医生突然推门进来。
林雾怎么又是你年轻的校医瞥了瞥我,很是嫌弃道：你谈恋爱也别专挑我这里找晦气。
不知怎么的,听了这话我有点恼火,想也没想上前一步挡住林雾。
什么谈恋爱你能不能别看到一男一女呆在一起,就用你龌龊的心思去揣测别人
校医轻笑：小同学,你要是别红着脸跟我说这话,倒还是有点气势的。
……这是天气热！天热！你懂不懂！
林雾从我身后探出脑袋,笑吟吟道：薛老师这次真的是你会了,陆同学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跟徐峰他们打起来受了伤,我送他来校医室看看。
你这次又干了什么怎么又惹上徐峰他们
他在考试里偷看别人答案,骚扰其他同学,我看不过去。
校医叹了口气,似乎想说什么又停下,最后还是忍不住劝道：林雾,我知道你这些年不容易,现在更是关键时候,别乱找事儿。
别说林雾,就是我听了这话也有点气恼,什么叫找事儿
看不过去挺身而出帮助别人也是不对的吗
林雾却像是没脾气一样冲校医直笑,一点也不生气。
还反过来安慰我：你别介意,薛老师这人就是心直口快,他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
中午你要是不回家的话,就在这里凑合休息一下吧。
我不想拒绝林雾的好意,答应了。
校医坐在不远处看书,我和林雾并排躺在医务室的两张床上,中间隔着一道帘子。
午觉醒来,我听到隔壁传来悉悉索索的动静。
透过帘子上的倒影一看,是林雾正在卷起衣袖,往手臂上面抹药。
动作放轻到极点,不知道是怕吵到我还是伤口太疼。
我心口莫名发酸,各种复杂的情绪在心里翻涌,五味杂陈,特别不是滋味。
我不忍再看,闭上眼悄悄翻了个身,迎面却撞上薛校医一脸促狭望着我。
我狠狠瞪回去：看什么看！
4、
下午的考试快开始了。
我假装没有看到临走前林雾从校医手上接过几瓶常用跌打外伤药,和林雾一起去了考场。
由于徐峰上午的作弊行为,下午考场严肃了许多。
本来得过且过的监考老师都不敢打瞌睡了。
十八中平日里的校风可见一斑。
也许是受林雾身上的蓬勃朝气影响,这场数学考试我不再像上午一样摆烂。
奋笔疾书了一个半小时,我把答卷填满,开始检查。
无所事事时,视线总忍不住朝林雾的方向瞥去。
林雾似乎和我一样早早答完了题,却不像我无所事事,正在认真检查。
她坐在走廊窗户的位置,阳光正好,将她的侧脸照亮如同触手温润的上好白玉,浓密的眼睫和高挺的鼻梁都镶上耀眼的光圈。
我第一次觉得浮光跃金,静影沉璧可以用在一个人身上。
我的语文老师要是知道了估计会气晕过去吧。
我回过神来,才发现稿纸上不知何时勾勒出一张脸的轮廓。
我心烦意乱,却是突然回想起一件小事。
我记得,我们市高考期间其实出过一件大新闻,好像是十八中某个学生据说压力太大,跳楼了。
不,好像不是跳楼,是在赶去高考的路上太急,出了车祸。
不,好像也不是车祸,是那个学生家里出事,父母拦着不让去考试。
不,好像也不是这样,是那个学生不知道在校外招惹了什么人,据说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已经发臭了。
不,不对……
我痛苦地捶打着脑袋,监考老师走过来问我怎么了。
我有苦难说,我似乎陷入了某种谵妄中,把昨夜的噩梦和现实混淆在了一起。
周围学生被我的动静吸引,纷纷朝我望来。
掠过他们或好奇或不耐烦的眼神,我的视线最后落到了在一片混乱中巍然不动的林雾身上。
在那一瞬中,我的心跳突然不可抑制地加快。
昨夜的噩梦如同暴风雨一般,以势不可挡的气势朝我呼啸袭来。
那在噩梦里被光笼罩的女生,仿佛在此刻轻轻拨开了那层轻纱般的迷雾,在身后盛放的光芒中回眸朝我轻轻一笑。
我终于记起来,那噩梦里一次次死亡的女生都长着同样一张脸,那一桩桩惨剧的主角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
林雾。
5、
我婉拒了监考老师带我去医务室的建议。
剩下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里,每一秒对我来说都是煎熬。
我心里突然浮现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如果噩梦里的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呢如果我真的重生了五十五次呢
我似乎隐隐窥到了一次又一次重生的真相。
我之所以会一次又一次回到高考前夕,会不会和林雾有关
在混乱的噩梦中,在我过去重生听到的所有传闻中,林雾总是一次又一次死去,没有例外,仿佛一个永恒的诅咒。
重复太多次的死亡不得不让我怀疑,是不是只要阻止了林雾的死,我陷入的重生循环也会随之打破
糟糕的是,我没有证据去证明我的猜测,这一切都是我的空想。
但只要一想到这个可能,我就充满了希望。
而且,不管林雾和我的重生有没有关系,在知道林雾在不久后的未来可能会死的情况下,我没法坐视不理。
好不容易熬到考试结束铃响起,我大大松了一口气,想也没想地径直去找林雾。
林雾你等等,我有话和你说。
周围同学瞬时朝我们投来异样的目光。
我的心又沉下去一分,看样子林雾在学校过得比我想象中还要糟一点。
我上前一步为林雾挡去那些恶意的眼神,硬着头皮接道：我想感谢你中午带我去医务室,我可以请你吃个饭吗
林雾有点惊讶,但还是笑眯眯应下了。
好呀,你在校门口等我可以吗我回去收拾一下东西。
林雾说完走出教室,我下意识跟了两步,像是家里小姨养的那只萨摩耶,总是亦步亦趋围着小姨转。
可即便是这样,止不住的阴阳怪气还是会冒出来。
隔壁考场的男生听到了这边的动静,嘲讽道：林雾你出息了呀,一中的人也给你勾搭到了。
林雾不在意地摆摆手,像是赶苍蝇,懒得搭理。
我却愤愤不平,恶狠狠瞪了那个男生一眼。
小姨说我不笑的时候像我妈,眼神特别有威慑力,现在看起来她没骗我。
那个出口不逊的男生灰溜溜离开了。
校门口处,人头攒动。
我站在庇荫的角落刷英语阅读题,林雾没让我等多久。
她几乎是一走出校门,我就看到了她。
真奇怪,明明校门口有那么多人,我还是第一眼就找到了她。
可没等我出声喊她,林雾被旁边冒出来的一个人一把抓住,脚步趔趄着被拽走了。
我火冒三丈,想也没想地跟上去。
林雾的身影消失在巷尾,我一步步靠近,后知后觉意识到,从头到尾林雾都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带走她的应该是她认识的人。
小五,我都跟你爸妈说好了,让你嫁给我家大壮,你怎么这么不讲信用啊你们家连彩礼钱都收了！
再说了,我们是一个村里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你也不怕出言反悔影响你名声,以后嫁不出去怎么办现在只有我们家大壮肯要你！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你还拗个什么劲儿
刘婶儿,我之前说过了,这门婚事是我爸妈没经过我同意擅自订下的……
刘婶发出一声尖锐的笑,还没经过你同意你这孩子说什么笑话,父母考虑的决定还轮得上你说同不同意我看你是多读了几年书,把脑子读坏了！
当初我就说不应该听那个姓许的,让你爸妈同意你出去上高中,女孩子读什么书,浪费钱！
算了,刘婶儿,我今天不跟您吵,这几天还有考试,您行行好,就像我之前说过那样,只要我考完试,我就给您一个答复成吗
……您放心,我人就在学校,左右跑不了,您最多再等几天,我会和我爸妈商量好的……
话里话外是步步退让的忍气吞声。
我听了一会儿就受不了了,脑袋气得像是要爆炸,真不知道里面的林雾切身经历着这一切又是什么样的心酸。
我难以想象二十一世纪的现代社会还有这么封建落后的观念,这是我过去从未接触过的社会一面,过分真实、残酷而血淋淋的现实的第一次如此鲜明地暴露在我面前,让我觉得自己宛如置身于一出荒诞剧里。
而这些,林雾过去又忍受了多少年呢
我抿紧唇,大步走向站在林雾对面还在滔滔不绝的女人。
简朴的农村妇人打扮,唯独一双眼睛在看向林雾的时候亮得惊人,那是看着砧板上的猎物,仿佛看到一只可口鲜嫩的小羊羔一样的垂涎眼神。
如果你再纠缠下去的话,我就报警了！
林雾一个不防被我拽到身后,她好瘦,手腕怎么可以那么细。
林雾见我出现有点吃惊看向我。
说实话在那瞬间,我自认为从来不会有的虚荣心前所未有地膨胀起来,胸腔像是被什么填满,堵得酸涩不已,其中却夹杂着几分从未有过的甜蜜。而这一切——我无法否认——都是林雾带给我的,她看见我出现时亮起的眼神,目光中燃起的希冀,让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可以为了他人做点什么。
但刘婶不像我之前对付的徐峰那群小混混,她见到我的出现反而变得更加咄咄逼人。
令人不快的目光将我从头扫到尾,随后阴阳怪气吆喝了几声。
我还当小五你最近怎么硬气起来了原来是又找到人给你撑腰了啧啧,看这小伙子人高马大的,小五你眼光真挺不错……
夹杂着方言的普通话让我听得心烦不已,我听不懂她那些拗口的方言和带口音的普通话,但不妨碍我看出她脸上的恶意和敌视。
女人粗俗的举止和飞溅的唾沫星子让我下意识退后一步。
刘婶反而像是被我退后的动作鼓励到一样,伸出手指朝我指指点点。
我下意识举起拳头,但意识到对面是一个女人,我本想挥下的拳头都这么停在了半空。
刘婶看到我的动作却一股脑倒在地上,开始撒泼打滚。
哎哟,哎哟,你们快来看啊,学生打人了啊,你们这什么破学校啊,看看你们一群老师教出来的好学生……
我简直要气到爆炸！我还没动她！
眼看着刘婶的动静越来越大,周围不少人渐渐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我有点慌了。
6、
这时林雾突然站出来,挡在我面前,口气一反之前的软糯和退让,字字掷地有声：刘婶儿,您再无理取闹,就别怪我不讲亲戚情分了。
您彩礼钱给都给了,想要回来就去找我爸妈,别来找我！我之前都和您说过多少次了,这事等我考完试就和您商量,还有我爸妈那我也会说服他们的,您这时候要是再来玩这出,那横竖就是竹篮打水,到头一场空,别到最后您彩礼媳妇一个也没捞着！
说到最后,林雾的语气竟是带上了一点点鱼死网破的意思
刘婶听了,竟然真的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嘴上虽然指着林雾鼻子不干不净骂了几句,但到底还是骂骂咧咧,妥协离开了。
我情不自禁松了一口气,又有点赧然,明明一开始是想帮林雾的,却反过来被她保护。
我刚想说什么缓解一下尴尬,林雾却率先转过身,仿佛没事人一样笑眯眯问我：不好意思,让你看笑话了吧我家里的情况有点复杂,不过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嘛,希望没吓到你。
说是不好意思,可她脸上却没有一点被人窥见秘密的窘迫,大大方方的样子与其说是早已习惯,不如说更像破罐子破摔后的坦然。
我连忙摆手：还不如第一次见你时被你吓的……顿了下,我从口袋掏出刚买的发圈递给她。
天气很热,还是把头发扎起来舒服点吧。
林雾依旧笑眯眯接过了,我这才发现,林雾绝大多数时候好像都是在笑,好像天生就是一副讨人喜欢的笑颜,永远乐观,一直开朗,仿佛天塌下来、世界末日来临,她也能乐呵呵地从容面对一切苦难。
好啦,快走吧,好学生,说让你请吃饭却耽搁了这么久,你肚子饿不饿呀我书包里有点小零食……
我和林雾并肩往外走,她脚步轻快,一直不停在我身边雀跃说话。
叫我陆尧。
嗯嗯陆同学吃草莓味蛋糕还是巧克力味的
草莓的,谢谢。
哇,那我们口味一样诶,说明我俩都是好人,喜欢草莓味儿的人都坏不到哪去~
我差点被气笑了。
林雾还在不停地哼唧哼唧,语气开朗欢快,丝毫没有之前被人为难奚落的阴霾。
你怎么一直不说话你还在生气吗,陆同学别气啦,吃点甜的,心情好好~
我何止生气,还气得像个河豚,却不是为自己。
我郁闷道：之前被那样对待,你就一点也不生气吗
林雾撕开草莓蛋糕的包装递给我,生气有用吗
我一噎,没用,但是起码你不应该像现在这样……
现在怎样冷漠麻木没皮没脸
我慌忙道歉：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林雾扑哧一笑,放松点陆同学,我不生气是因为我太早明白生气也无益于事,与其把精力浪费在没用的伤心伤肝上,不如开心点往前走。
我被林雾堵得无话可说,道理是这个道理,可实际上又有多少人能做到呢在常见情绪化的青少年群体里,林雾的过分清醒显得格格不入,这简直不是理智,而是残酷。
你有生气甚至怨恨的权利,你遭遇了不公、不人道的对待,这些都不是你应该承受的。
林雾侧头轻轻柔柔看了我一眼,语气平和,直到很多年后回忆起这一幕,我仍说不出在那一眼里都藏了些什么,那太复杂了,像是千帆过尽的平静湖面,所有的波澜壮阔都消泯于温柔的潺潺水流。
林雾说：但我不想。
我不想在毫无意义的仇恨上浪费时间。
7、
走到大路边,林雾叽叽喳喳问我要去哪吃饭。
我一指路边不知道等了许久的司机,说：去我家。
林雾罕见地懵了。
我被她的表情逗得笑出声,忙把她塞进车让司机快开车。
是的,今天下午我就想好了,考虑到林雾在不久后的未来可能会死,我觉得还是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亲自看着比较稳妥。
一来可以防止她在这段时间遭遇什么奇奇怪怪意外,二来她在学校里好像过得并不怎么好,现在又是考试关键时期,回到宿舍可能也会被人刁难而休息不好,我想要为她营造尽量舒服的环境。
林雾有点麻爪了：……这也太隆重了吧,没必要没必要,要不我们在路边随便吃点算了,我请客！
她连连让司机停车,司机当然不会听她的。
你怕什么去我家吃一顿饭,又不是要吃了你,而且我看起来像是那种连一顿饭也请不起的人吗
林雾目光诚恳,真诚道：当然不像！你看起来就是地主家的,嗯,好儿子。
我气笑了。
你直接说我人傻钱多好了。
到了我家门口,被我拐来的林雾像是彻底认命了,像一只流浪猫一样探头探脑在玄关处溜达了一圈。
哇！你家好大,原来你真的是地主家的傻儿子！
你爸妈呢他们在家吗
我有点犹豫。
应该在……
话还没说完,我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酒味。
我瞬间沉下脸抢先一步走在林雾前面。
客厅中央的沙发上,缓慢蠕动着一滩不明人形物,上面盖着一条毯子。
我怒不可遏地掀起毯子,冲里面一脸醉醺醺的女人低吼：小姨！这是大白天！你又喝了多少酒！你能不能有点成年人的自觉！
哦……是小尧啊,小尧怎么这么快回来了你不是去考试了吗
你看看窗外！现在都晚上多少点了！
小姨醉得一塌糊涂,嘴里叽里咕噜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真不知道我爸妈是怎么放心把我从小丢给她养的。
我简直要气翻过去,刚想让林雾找个地方坐下,只见满地堆满了酒罐,几乎无处落脚。
林雾倒是熟练地扒拉出一块空地窝下了。
这是你姐姐吗
我讪讪道：这是我姨,我爸妈工作忙,我是在我小姨身边长大的。你别看她现在这样,她平时其实挺好的……
这话说出来我自己都觉得心虚,说了一会儿就说不下去,不得不打着做饭的借口躲到厨房。
林雾要跟进来给我打下手,我赶她：你是客人,哪里有让客人帮忙的道理。你去外面坐一会儿就好,客厅太乱你就去楼上我的房间坐坐。
林雾听话地出去了,却没有往楼上走,她利落地收拾好一片狼藉的客厅,动作娴熟地照顾起小姨。
林雾迎向我疑惑的目光解释道：我爸之前也很爱喝酒,地里没活的时候,他就在家喝得天昏地暗。
我僵着脸点点头,听起来也不是什么靠谱的大人。
饭做好了,小姨也醒过来了,我合理怀疑她之前就是装醉。
好香啊,今天是过年吗小尧怎么连红烧排骨都端出来了
她看见林雾,眼睛又是一亮：哪里来的漂亮妹妹！好哇,小尧你是终于开窍了,拐了个小女朋友回来啦！你爸妈知道这事不没事没事,我替你瞒着！
我拿筷子作势打她：你有病啊！这是我同学,来咱们家做客的！你能不能有点正经样儿！
小姨笑嘻嘻躲开,不安分的手又像撸猫似的一勾林雾的下巴,亲亲密密地把人搂过去：没事,小尧是个不识货的,他不喜欢你姐姐疼你~
我大怒：起开！拿走你的贱爪子！别把一身酒味往别人身上蹭！
林雾乖巧得像个大号玩偶,安安分分地任我小姨揉搓,嘴甜得一口一句姐姐喊着,哄得小姨心花怒放。
我不得已坐在她们两个人中间,隔开过于热情的小姨。
瞧瞧,这还没娶到媳妇呢,就这么霸道不讲理,小雾啊你现在跑还来得及~
你粗俗！不要在未成年面前讲这些！
林雾拆我台：我上个月过了十八岁生日哦。
我恼羞成怒：……你也给我闭嘴！！
林雾和小姨对视一眼,笑得前仰后合。
我郁闷死了,真搞不明白两个之前从未见过的人怎么可以一下子变得这么默契亲昵,就因为都是女生吗
好不容易吃完一顿饭,我磨蹭了好一会儿,磨叽到时间够晚了才顺势向林雾提出留宿的邀请。
……这么晚了,你回去也不方便,我们家客房挺多的,今晚你就凑合一晚行不
林雾有点吃惊,我有点心虚,但她还是答应了。
只不过在睡前,林雾敲开我的房门,郑重地向我道了一声谢。
我心里暖洋洋的。
不管一开始我是出于什么理由接近林雾,但在这一刻,看着林雾在月光下熠熠生辉的脸,我想我做的一切都是应该的。
而那时我还不知道,我对林雾随手而为的举手之劳,于她来说是怎样重要的帮助。
8、
第二天,我亦步亦趋跟在林雾身边。
就算被小姨打趣像是护崽的老母鸡我也不在意了。
林雾好笑地看了我一眼,说：你不用这样,我又不是什么易碎的玻璃娃娃,是不是我昨天家里那些糟心事儿让你担心了你用不着担心这个,我会没事的。
我闷闷道：你考完试真的要回去嫁人吗
当然不会,那只是安抚刘婶儿的说法,高考是我改变命运的机会,我好不容易读到高中,怎么会轻易放弃
我都打算好了,我要拿着高考成绩跟我爸妈谈判,我会说服他们让我去上大学的,实在不行我还能自己申请助学贷款。没有什么能阻止我继续往前走。
在大太阳下,林雾灿烂的笑容洋溢着无穷的自信和活力,让周围的一切黯然失色,阳光肆意地倾洒在她瘦弱的身躯上,像是为她披上了一件希望的金袍。
这样的林雾就像一把刚出鞘的利剑,明晃晃的刀光刺痛了我的眼睛,我的眼睛一酸,几乎要落下眼泪,不知道是为这样耀眼得让人无法直视的林雾,还是为她蒙上死亡阴霾的命运。
一想到林雾可能会在不久以后死去,我揪心不已。
我突然出声道：我会帮你的。
不管是让你痛苦的原生家庭还是即将到来的死亡,我都会帮你的。
所以就请你,一直这样,昂头向前走就好了。
林雾虽然有些不解我的郑重,但还是展颜笑道：那就谢谢啦,陆同学。
考试即将开始,我和林雾并肩走向考场。
在十八中考试的大多是本校的学生。
一路上走来,我总感觉周围人看向我们的目光有些许异样。
那不是本校生打量陌生外校面孔的好奇注视,而是带着恶意和鄙夷的打量。
我心里虽然有些不快,但看到走在身边的林雾没有丝毫受到影响,沐浴在一众敌意的目光下依旧坦然自若,我心里那点不爽也像是被春风抚平的湖面,再也生不出一点波澜了。
林雾都能如此镇定自如,我又有什么理由做不到
坚定的信念永远是一种能感染人心的强大力量。
可我远没有想到林雾的好同学们并没有这么好打发。
考试开始前不久,我和林雾坐在一楼的厅廊里互相梳理知识点,尽管距离考试开始的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紧迫感十足,但我和林雾都非常放松,穿堂风徐徐吹过身畔,为炎炎夏日送来宝贵的清凉,我们一同恬然栖息在这方寸静谧的空间中。
林雾真的是你呀。
安静的时光被打破,说话的是一个不知何时靠过来的男生,满面笑容地朝林雾打招呼。
他长相斯文,俊秀端方,书卷气息十足,个子也不矮,说实话从外表来看,实在是一点毛病也挑不出来。
但我还是很不爽。
从看到他的第一眼就不爽。
虽然他没我帅,高也没我高。
我把这股不爽归结于他系到最上面一颗扣子的严谨。
谁家好人大夏天会穿白衬衫,还规规矩矩扣得那么严实,这分明是把衣冠禽兽四个字写在脸上。
径直无视我和林雾自顾自搭话就算了,他看着林雾的眼神恶心得直让我冒鸡皮疙瘩,我更不爽了。
听徐峰说,他昨天让你在考场上给整了,这下你要怎么办他肯定不会放过你的。
话是关心的话,眼神里却是满满的幸灾乐祸。
我正想开口,林雾抢先怼他：裴君你怎么老是阴魂不散有空盯着我,还不如多顾一下你的成绩,万年老二。
别到时候拿了第二,又当着全校的面哭唧唧地说我欺负你。
骂得好,我心中暗爽,看着男生的脸色转青。
他目光阴冷,扫过我和林雾。
你也就这时候能耍耍嘴皮子。听同学说你又傍上了一个大款,我还不信,这下看来是真的……
他笑得很温柔,说出来的话却一句比一句扎人心窝子,无比恶毒。
你身边这位同学知道你是个破鞋吗他知道你害死过多少人吗他知道你是个名副其实、远近闻名的扫把星吗
还是说你一直瞒着他,只为了自己开心故意把他耍得团团转你真坏啊,林雾,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你从来没变过,还是这么贱,这么骚,让人恶心死了……
不等林雾说话,我一把把手里的课本甩出去砸在他脸上。
啪一声巨响,动静之大引来周围不少人注目。
我怒气冲冲,压根不想理会周围人的目光,就想提着拳头再给他几下。
林雾却死死拽住我的手臂,嘴角冷冷勾起,她也笑,笑得很美,也很冷酷。
你也只会现在狗吠了,陆同学,我们换个地方,没必要看着一只狗当众吃屎。
男生的目光越发怨毒。
我气得不行！
你怎么能就这么放过他！他嘴里不干不净的,不摆明着找打呢吗！
林雾出乎意料地镇定,她拽着我径直离开原地,像是早已习惯,表情一如既往的平和。
我还在气头上,冷不防听到她突然出声：氢氦锂铍硼。
我条件反射接下去：碳氮氧氟氖。
钠镁铝硅磷。
……硫氯氩钾钙……
背完了整张化学元素周期表,我才无语地停下来：好了好了,我没有生气了。
林雾恢复了往常乐呵呵的笑脸：这就对了嘛！跟不相干的人计较什么,他就是故意在考前说这些屁话,影响我们心态。别在意那些讨人厌的跳蚤。
我还是有点闷闷不乐,想问她平时在学校里也别人也是这么对她的吗,但考试进场的时间到了,林雾不再多言,拍了拍我的肩膀以示鼓励,我把所有的不满和不甘都咽了回去。
上午考的是我拿手的物理。
可能是之前被气到了,我下笔唰唰答题,做题的效率都比平时快多了。
一条条公式和数字填满了答卷,我意犹未尽放下笔,发现时间还剩下大半个小时,有点晃神。
距离下一次重生只剩下一天半,这次我能打破循环吗
林雾又真的是我打破重生循环的关键吗
林雾在不久以后真的会死吗
不,不会的,她现在还好好的,之后只要我时时刻刻看着她点,说不定这一次她就能逃过必死的命运,安全地活下来……
而我说不定也会就此走出无尽的重生循环,回到正常的时间轨道。
我烦躁地抓了一把头发,无法控制地回想起上午那个男生口中诋毁林雾的话。
那个男生固然可耻而卑鄙,但我不得不承认他的挑拨离间是有那么一点成效的,我对林雾越来越好奇了,他说的林雾害死过很多人是什么意思单纯的污蔑辱骂吗
我想不出所以然来,不由把目光向窗边的林雾投去。
她依旧沐浴在光中,坐姿挺直,脊背绷出修竹般的坚韧,仿佛生来就是毫无阴霾、不染尘俗的谪仙。
可此刻看来,越靠近林雾,我越无法自已地被她身上不断冒出来的一重又一重迷雾所吸引。
9、
考试结束,中午的休息时间我和林雾依旧厚着脸皮,去蹭校医室的空调。
怎么又是你们两个
林雾笑嘻嘻道：这不是看薛老师你一个人独守空闺孤苦无依,我俩特地赶来陪你吗薛老师人美心善,我就知道你一定舍不得赶我们两个人走的！
校医嫌弃地挥挥手,示意我们哪儿凉快哪儿呆去。
我和林雾听令,利索地滚了。
林雾看了一会儿英语作文就躺下休息了,见林雾睡着,我悄咪咪摸到不远处伏案工作的薛老师那儿。
你干嘛
我搓搓手：薛老师,跟您打听个事儿。您知道林雾之前发生了什么吗我是说,她在学校好像不太受欢迎。
薛老师扶了扶眼镜,不接我茬。
她又不是人民币,哪能人见人爱。
没事少瞎打听,你们一个个考试的都还这么闲吗
没办法,脑子聪明,自然多想一点……我厚着脸皮还想继续问。
薛老师没给我这个机会,直接简单粗暴道：林雾这几年过得不容易,你要是当她是朋友就对她好点,当然,我也看出来你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虽然不知道你俩怎么碰上的……要是以后做不成朋友了,希望你也别跟着落井下石。
说完挥挥手示意我别烦他了。
我心里纳闷儿,我和林雾怎么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又为什么要对她落井下石
你咋啦担心下午的英语吗
在去考场的路上,林雾关心道。
我摇摇头说没事,暗中决定今天考试后看能不能和林雾谈谈。
说不定在之前重生循环里林雾会死,就和她过去遇到的事儿有关。
英语考试结束,我按计划邀请林雾来我家。
小姨很喜欢你,你能不能再过来陪她一晚你知道她那个怪脾气的,我拗不过她,她非要你过去,而且小姨觉得我俩考试一起走,也好有个照应。
我默默在心里对小姨道了声歉,当着林雾的面脸不红心不跳地扯谎,把锅都甩给小姨。
林雾有点犹豫,这样可以吗我过去会不会太打扰你们
我把头摇得像螺旋桨,不会不会！怎么会呢！
我是恨不得立马把林雾卷进包袱里跑路。
那好呀,我回去收拾一下书包可以吗你等一下我。
嗯,我跟你一起去,我在你们班外面等你。
林雾噗嗤一声笑出来,我问怎么了。
没有,就是你让我想起小时候家里养的一只大黄狗,它那时候也喜欢跟在我后面。
我郁闷道：你拿我跟狗比我不比狗帅吗
林雾哈哈大笑。
我在走廊上等了一会儿,因为距离近也没有盯得太紧,但没想到就是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林雾就出事了。
一个女生慌里慌张朝我跑来。
你是最近跟林雾走在一起的那个同学吧林雾又被谢雨那群人关在了厕所里,你快去帮帮她！
我皱眉跟着女生指的方向走,女厕所外面挂着暂停使用的牌子,我顾不上忌讳,一脚踢开大门。
正好撞上厕所中央两个女生拎起一桶水朝林雾兜头倒下。
哗啦一声,跌坐在地上的林雾瞬间被淋成了一只落汤鸡。
林雾！
你们在干什么！
带我过来的那个女生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跑了,厕所里霸凌林雾的一群女生围着我笑嘻嘻骂流氓。
哟,这是哪来的男生女生厕所也敢进要不要脸啊
还是林雾了不起,勾得男人鬼迷心窍,什么脸也不要了。
外校生,我们好心劝你啊,离林雾远点,她就是个扫把星,不要怪我们没提醒你。
耳边都是些像苍蝇一样的嗡嗡声,我不耐烦挥开她们,从书包里拿出外套裹住林雾。
她全身都湿透了,皮肤冷得像冰块,脸色惨白像死人。
好学生,你怎么进来了真是丢脸啊,又把你拖下水了。
不等我搀起她,林雾径直拉着我往外面走,一个眼神也没分给霸凌她的那群人。
这就想走林雾,你不会以为今天就这样算了吧
说话的是这群人里一个从头到尾都冷漠注视着霸凌发生的女生,她手里夹着一根烟。
我的目光不由落到林雾的手臂上,她的袖子因为被水打湿紧紧贴在皮肤上,映出了手臂上许多烫伤的疤痕。
我简直无法理解为什么林雾到现在依然可以这么平静。
抱歉啊谢雨,我同学来找我了,咱们改天再聊好吗
不卑不亢,仿佛面对的不是霸凌自己的人,而是平时交好的朋友。
我看到自己攥着林雾的手指节都发白了。
那可不行,今天我好不容易这么高兴,咱们不聊个痛快怎么行
我忍无可忍冲周围一群人吼道：你们够了吧你们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在学校还这么无法无天,你们爸妈都没有教你怎么做人的吗！
周围刹那寂静,静到我能听到心脏怦怦直跳,不知道是因为愤怒还是莫名的不安,我之前从来不会这么暴躁的,但自从遇到了林雾,我好像越来越无法控制自己。
我拉着林雾就要不管不顾离开。
那个叫谢雨的女生却从我身后幽幽道：爸妈不好意思,我妈死得早,我爸被林雾害死了,所以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人啊。
我顿了下,依旧头也没回地拽着林雾离开了,林雾反常地没有挣开我的手,直到顶着校园内各异的目光走到车前,一直沉默的林雾突然借口离开。
去干嘛
回去宿舍。
我罕见地暴躁了一回：宿舍个屁！回家！
10、
我一把将林雾塞进车里,让司机用最快的速度开回家。
一到家,我赶忙把林雾推进浴室,洗热水！千万别洗冷的！
小姨早就做好了一桌饭菜在等我们,这时有点吃惊,问：这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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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狗咬了！
小姨耸耸肩,很体贴地没有追问未成年的隐私。
饭桌上一反昨天的热闹,林雾依旧有说有笑和小姨胡天侃地,只有我一个人持续散发低气压,自己跟自己生闷气。
林雾几次搭话我都没理她。
睡觉前,我去给林雾送感冒药。
你可以直接问的。
打开门的林雾如是对我说。
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
我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当着林雾的面背了三遍化学元素周期表,林雾愣了下然后绷不住笑场了！
她居然就这么当着我的面笑出来了！
我气得要死！
脸止不住发烫,我还是坚持自己把自己哄好,才开口说话：好吧我不生气了,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和那个叫谢雨的女生有什么仇她为什么要这么对你
林雾的笑容褪尽。
我之前应该跟你说过,我原本叫林五,一二三四五的五,就是因为我前面还有四个姐姐,对,我有一个弟弟。
我的姐姐最大的比我大十几岁,四姐和我只相差一年,但不管是我哪个姐姐,她们都无一例外早早被我爸妈嫁了人。虽然我觉得那应该叫卖。
我不想步我姐姐们的后尘,把自己的余生都托付在一个不曾谋面的陌生男人身上,像货物和家畜一样转经人手,想想都令人绝望。在村里女人的地位有时候还不如圈养的鸡鸭牛羊。我甚至不知道我有几个妈妈。
好在我们村里还有学校,还有愿意教我们这群泥娃子的老师。那些千里迢迢赶来,义无反顾走进深山中的支教老师们把知识送进闭塞的山庄,同时也改变了很多女孩子的命运。那时候我才明白,未来并不只有嫁人这一个选择。她说知识是通往外界的桥,你们要到外面去看看。只有看到更多的选择,你才能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我三姐对我最好,她也是我所有姐姐中被卖得最好的一个,我从小学读到初中离不开她的帮助,还有一位许老师。
许老师是我初三的数学老师,他人很好。我家里其实一直反对我继续读下去,尤其是中考那年,我爸妈早早帮我订下一门婚事,彩礼都收了,就等着把我送过去。是许老师顶着巨大压力让我熬到了中考出成绩那天。
我考得挺好的,全县第一,上一中可以免学费还有奖学金。但我爸妈明显不这么想,他们就想尽快把我甩手,好像我是一个商场甩卖的临期商品。是许老师花了老大力气说服我爸妈让我继续读高中,自掏腰包还了男方给的彩礼。到这里为止,听起来还是一个不错的结局对吧
我哑然,现实是林雾她既没有来到我们学校读书,她在十八中过得也并不怎么好。
林雾的眼神暗淡无光,她说：后来那个男方家里不知道怎么想的,彩礼都要回去了,还是纠缠不休,到处散播谣言污蔑我和许老师的关系,在他们看来,是许老师这个罪魁祸首搅合了一门好亲事。
我不断站出来澄清谣言,但没有人听我的,就算说出真相又有什么用往往是那些更刺激的小道传闻更有吸引力,大众只想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真相’。谣言风波愈演愈烈,许老师被校方找去谈话,校方为了避免影响扩大不得不给出辞职处理。
……再后来就是我去拜访许老师那天,他从高楼一跃而下,我甚至没来得及和他说一句话,没来得及说一声谢谢和对不起。他就这么死在了我面前,用死向所有人证明了我和他的清白。我却什么也没做到。
11、
沉重的气氛像一块巨石沉沉压在我心上。
我艰难地开口,试图安慰林雾：这不是你的错,谁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林雾摇摇头,表情平静如同一潭死水,这不是简单的对错就能决定的事情。我恨那些散播谣言的人,恨那家素未谋面的男方亲属,更恨无能的自己。许老师曾对我说,你要非常努力地学习,才能走出大山,飞得更远、更高。可我没想到,这座走出去的桥梁是要付出血的代价。我是踏着别人的尸骨走向未来的,过去很多晚上我都在做噩梦,梦到许老师对我说,你要继续往前走,努力飞起来啊,梦到我一个个姐姐悄无声息地被大山吃掉,她们的丈夫围坐在她们尸体旁,共享同一场盛宴。最后梦到我的爸妈来吃我,挖我的肉,喝我的血,问我女孩子读什么书只会下崽不就好了吗
我眼角发酸,几乎要哭出来,为林雾的命运,为千万同林雾一样女孩子的命运。
现在你能明白了吧,许老师对我的恩情,是我几辈子也还不清的。
我想起白天在林雾身上看到的伤疤,还是忍不住说：但这也不是谢雨伤害你的理由。
还行吧,只要她高兴,她能开心点,我怎样都可以,反正也不是很痛,相反我还觉得这样舒服点。
不！不对！你这样想是不对的！我知道你因为许老师的死自责愧疚,你想通过这种方式赎罪,减轻自己的负罪感,但你对许老师最好的报答应该是成全他的愿望,而不是无谓的自残。
……我停不下来。
那我来帮你！
……陆同学,我之前就很想问了,为什么你要这么帮我呢
我沉默半晌,还是决定把真相托盘而出：可能你不相信,我重生了五十四次,过去很多次我听到新闻报道一个学生的死讯,后来才发现是你……
林雾惊讶道：那你岂不是参加了五十五次高考作弊呀
……这个是重点吗！而且每次考题都不一样的好伐！话说回来为什么我说什么你就信啊！
见我抓狂无语,林雾反而笑起来,压抑的气氛随之一松。
那我是怎么死的
我不想回忆那些,含糊道：都忘了,反正都过去了,虽然不知道我为什么会陷入循环,不过我猜是许老师在天有灵,他不忍心看见你死,所以一次次把我送回来救你。
嗯我懂了,只要我好好活下去,我和陆同学你就能重新开启未来对吧
我松了口气：没错！所以你要好好活着,不要辜负许老师的心意,继续努力往前走,我们就一定能打破这个循环的！
……而且我真的不想再参加第五十六次高考了！
林雾被我逗笑,在月夜下生动的眉眼不断闪动着明媚的笑意,让我第一次觉得未来是充满希望的。
那明天考试要加油哦。
当然！
12、
第二天,小姨怀疑的目光反复巡梭于我和林雾的黑眼圈之间。
我淡定地开始对着她默背化学元素周期表。
小姨带着一脸别念了别念了的表情捂着耳朵落荒而逃。
上午的考试出奇地顺利,眼看着距离高考结束只剩下最后一科了,我不由大大松了口气。
午休的时候,我俩还是一如既往地窝在了校医室。
薛校医对此见怪不怪,甚至懒得搭理我们了。
而这一次我终于可以跑到薛校医面前,理直气壮地回击他昨天的话：我以后会一直陪在林雾身边的！
薛校医像是在看一个白痴看着我,你对我说这些有什么用难道我是你们的证婚人吗
我哑然,灰溜溜离开了。
幸好林雾没听到,太丢人了。
下午考试开始前,我精神亢奋至极,突然问林雾：你以后有想过去哪里读大学,读什么专业,未来做什么吗
我以为林雾会思考很久,但她几乎是马上回答了我。
有的,我之前定的目标就是北师范,我以后想当一名老师,像许老师和从前帮助过我的许多支教老师一样,回到大山。
我不是一点的惊讶：我还以为你恨不得摆脱这里。
那不一样,我恨大山的蒙昧和无知,恨这里面闭塞封闭的生活,但正是因为如此,我才要回来改变它们。和过去和解的方式不是遗忘或逃避,而是面对,不然即使我走出了大山,我也走不出童年的阴影。
在过去有千千万万个像我一样的女孩子,可如今只有我走到了这里,并且即将走出去,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努力,我曾经受惠于别人点燃的星火,也肩负起了传递火炬的责任,我不能让火种在我这里熄灭。
我听完一阵沉默,一时不知道为林雾感到心酸还是骄傲,内心对她敬佩不已。
林雾反过来问我：那你呢
我摸了摸鼻子,很不好意思,比起林雾崇高而切实的理想,我简直可以说是胸无大志。
没怎么想过这些,我从小都是按照父母给我安排的人生规划走来的,他们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以后大概会从事金融管理之类的行业吧,我父母喜欢这些。
那你喜欢吗
我一瞬间哑住,不是很喜欢,但也不讨厌。
你没有喜欢的东西吗,兴趣爱好之类的专业可是关乎到你以后的人生选择哦。
算是有吧,我之前比较喜欢历史,本来还想选文科的,但我父母觉得男生还是读理比较好……我笑笑,其实我真的挺喜欢历史的,特别是中国早期历史,夏商周那段,还因为这个自学了甲骨文,写出来也还行。
林雾沉默不语,她清亮的目光直视着我,似乎一瞬间看到了我心底。
但你更想让你父母满意,对吗
我瞬间沉默了。
从小我父母工作忙,我唯一能做到的也只是乖乖安静呆在一旁,好好听他们的话,不给他们添麻烦。
过去我也无数次疑惑过,为什么父母总是不在我身边为什么别的小朋友上下学都有父母接送,而我一回家只能和几个保姆阿姨守着一个空荡荡的大宅子
我怀疑过自己,是不是自己太调皮,让他们厌烦,我不是那个令他们满意的孩子,他们在远方另有更让他们喜欢的孩子,我才是那个多余的。
因为这样的想法,我从小比同龄人成熟,过分乖巧懂事,其他孩子在外面撒着欢儿疯玩的时候,我已经会让小姨帮我报各种兴趣班,上五花八门的课,拿无数的奖,考试永远是第一。一不小心考砸当晚还会做噩梦,彻夜睡不着,提心吊胆想象着父母因此厌恶抛弃我的画面。
可即便我如此努力,在我父母看来,这些都只是理所当然。
好像作为他们的孩子,生下来就应该会十八般武艺,琴棋书画样样通。
我只能拼了命去努力达到我父母的期望,成为一个合格的孩子。
这样,他们是不是就能多爱我一点
你这样很容易患上空心病的哦。
那是什么
和抑郁症有点像,因为没有什么人生目标,不知道为什么而活,心理上会产生无尽的虚无感,会觉得活着没有意义,看不到希望。患上空心病的人就像是一棵被虫子蛀光的大树,虽然从外面来看,树依然高大挺拔、枝繁叶茂,但内里早就被蛀空了,繁盛只是表象,倒下是迟早的事。
林雾说：所以啊小陆同学,你要多多关心自己,不要总想着满足别人的期待,爱不是靠争取或乞求得来的,你要学会自己爱自己,不要一味为了别人而活,这世界上就算是父母和爱人也无法永远陪着我们,自己才是那个最大的敌人和爱人。你要学会认识自己,肯定自己的价值和意义,让爱盈满自身,你心里才不会空无一物。
我几乎想也没想地脱口而出反驳道：可我现在心里不是有了你吗
说完我自己也愣了,对上林雾突然变得微妙的目光……
我觉得我的脸已经能烫熟鸡蛋了。
不许笑！你别转脸,你别以为我没看到你在偷笑！
刚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我刚才是想说……
我的大脑简直乱成一片浆糊,嘴巴和脑子像是都有自己的主意,各说各话,我晕头转向,简直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我是说……你的理想可以分我一点吗
林雾惊讶地抬眼瞧我,亮晶晶的笑意闪烁在她精致的眉眼上,比一切昂贵的钻石都要夺目。
这可不是一条好走的路,陆同学。
……我愿意的。只要能继续陪在你身边。
我开始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不断被林雾吸引。
林雾拥有的正是我欠缺或者说渴望的东西。
她从泥沼里凭借着一腔孤勇奋力挣扎而出,不因贫穷而自卑,不因困苦而愤世,不因苦难而屈首,不因学识而傲慢,那是财富、权势和暴力也无法扑灭、从灵魂深处焕发的耀眼光芒。她总是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信念坚定如一柄笔直向前的利剑,仿佛从不会陷入迷惘或沮丧。她不是希望之源,她就是希望本身,代表着生命的无限可能。
看着这样的林雾,没有人不能不为之动摇,心生向往。
我嘴唇嚅动,刚想说什么,比如就刚才的乌龙失口再欲盖弥彰掩饰一下,比如邀请林雾暑假一起去北京旅行,到时候我们会一起去看看她梦寐以求的大学,再一起去逛我最喜欢的故宫博物馆,我会向她介绍我最喜欢的馆藏,我们会在车水马龙的大道旁散步,也会欣赏古朴的胡同小巷……我还会把她介绍给我父母,对他们说这是我的……
可这时,林雾笑眯眯朝我竖起一根食指,虚虚抵在我嘴上,她说：有什么话,等一切都结束了再说吧。
……好。
13、
我觉得,我可能是生病了,比如说发烧。
不然没法解释我现在的心情为什么这么兴奋。
连试卷上平时让我无比烦躁的生物遗传题都看起来顺眼多了。
考试的结束铃声响起,最后一科考试的结束意味着为期三天的高考终于落下了帷幕。
教学楼几乎是瞬间爆发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无数学生涌出闷热的教室,竞相在走廊上奔跑拥抱,欢呼雀跃,在这样响彻天际的呐喊声中,我要用扯着嗓子大喊才能让林雾听到我的声音。
高考结束啦！林雾,我们走！一起回家！
林雾笑着对我说了些什么,周围太吵,我没有听清她的话,只能看见她嘴唇不断翕动,再勾出一个好看的微笑。
那一刻,我的目光中只有她,嘈杂的喧嚣声,拥挤的人群,在那一瞬间通通都化作了不值一提的背景。
我只能看到她,我只能看着她。
高层的同学笑闹着从楼上不断抛下撕碎的稿纸、试卷,雪白的碎纸片在空中纷纷扬扬,落在了每一张笑脸上。
我们跑出最狂乱的中心地带,林雾的头发上已经积满了碎纸片,看起来像是落了满头的霜雪,但我也没有好到哪去。
我们互相嘲笑着彼此狼狈的模样。
又默契地相视一笑,继续手拉着手在夏日的晚风里朝校门奔去。
林雾跑得快一点,从后面我能看到她翩跹翻飞的雪白衣袂,在猎猎的风声和烂漫的霞光中,那一瞬间,她像极了一只将要展翅高飞的白鹤。
我情不自禁朝她伸出手,抓住了她的衣角——她看起来像下一秒就要飞起来一样。
林雾回头打趣我：小陆同学,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很像在大街上迷过路,拽紧了妈妈衣角的小朋友
……我妈才不会陪我遛大马路！
那以后我陪你,怎么样
我的胸腔瞬间像是被什么填满一样,心脏又酸又胀,我眼眶发热,在林雾看过来前先一步低下头藏起发酸的眼睛。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闷闷地回响在空气里。
这是你说的,说出来的话就不能收回去,我们约好了。
林雾回我以一贯贱兮兮不着调的笑容,但她笑得那么好看,轻易消融了我所有的恐惧和不安。
今天是6月9号,距离下一次重生循环的开启只有不到一个晚上的时间了。
这一次,我无法确定自己能不能摆脱循环。
如果不能,我至今所经历的一切都将被推倒重来,我会再次走入循环,参加第五十六次高考,遇见一个不认识我的林雾。在过去短短三天里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一切,我们交换过的一切甜蜜或苦涩,都会被一只无形的手轻易抹去。
林雾忽然说：我还活着。
我马上反应过来,不由攥紧了她还没松开的手。
你以后也会好好的。
安啦,小陆同学,别这么紧张,你看我到现在都没事,托你的福,这几天连我家里人都找不到我,我顺利完成了高考,徐峰、裴君和谢雨他们也没机会找我茬。
我实在想不到我还会出什么意外,总不能天上掉下一块陨石把我当场砸死吧。
林雾被自己的话逗得直笑,我看着她的笑脸也放松了点。
的确,我把林雾藏得严严实实的,她这次一定会平安活下来,说不定我也会因此走出循环,我们会一起回到正常的时间轨道里。
在不远后的未来相聚、相爱、相守。
手机突然响起来,是我几个好兄弟打来,一群人在电话里七嘴八舌闹着今晚一定要聚一下。
我挂了电话,看着林雾不由心中一动。
林雾,你想去见见我的朋友吗
什么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林雾难得有点迟疑,像是第一次来我家那晚,你是要去你朋友的聚会吗我一个陌生人过去凑热闹不太好吧
没什么不好的,你是我的朋友,那他们也会是你的朋友。
我下了决心要把林雾拉进我的生活里,心情不由有点振奋,忙让司机改道。
至于林雾的安全,我并不担心,今晚我会时时刻刻陪在她身边,我不会让任何一个不轨之徒有机会靠近她。
14、
到了KTV的包厢,一群人已经在里面不知道鬼哭狼嚎了多久。
在场的大部分都是一中的学生,我的同班同学。
几个要好的朋友看到我和林雾一起出现,纷纷跑过来凑热闹。
哎哟,陆哥老树开花,终于开窍了啊！
同学你好漂亮,之前怎么没见过你你是我们这一届的吗哪班的呀
美女留个联系方式呗,你什么时候甩了陆哥,什么时候来找我！做备胎,我是专业的！
杨毅你别瞎咧咧了,你看看陆哥快要生吃了你。
我的确差点就想生吃了这帮不靠谱的玩意儿……叫嫂子弟妹的就算了,怎么还有叫孙媳的！
我张牙舞爪扑过去把为首几个最不靠谱的修理了一顿。
回过头去,不需要我帮忙,林雾已经和周围人打成一片,乐融融地聊着天。
林雾你是十八中的成绩这么好,当初怎么会去十八中呀
都别对答案了,越对越心累,我们今天出来是好好放松的,不许对了！
完了,我物理多选选错了一个,这题直接白给。
暑假你们想好去哪玩了吗我爸妈给我办好护照了,有没有人想一起去国外走走的
在叽叽喳喳的背景音里我一路摸索过去坐到林雾身边,有点纳闷儿地看着她在一群女生里如鱼得水,好像她本来就是其中一员。
林雾顺手给我递来一瓶酒精饮料。
我连连摇头。
林雾戏谑道：陆同学这么怕酒啊
我心想何止是怕,我第一次重生就是因为喝断了片,从那以后我看见酒就恨不得绕着走。
林雾招呼完我,扭头又转过去和一群女生兴高采烈地聊起来。
我有点不忿,分明是我把她带过来的,现在把我丢在这里,一个劲儿跟别人说话算什么！
我决不承认我在和女生争风吃醋！就是有点酸,就那么一点点酸而已……
点歌台不知道谁在操作,歌曲突然换成一首欢快的外语歌,我趁机戳了戳林雾：你知道这是什么语种的歌吗我听不出来,还挺好听的。
林雾笑着看我：你不是本地人吧小陆同学,这不是什么外语,是我们这儿的方言,这歌还挺有名的。
林雾跟着歌曲哼哼了几句,包厢绚烂灯光倒映在她眼睛里,折射出令人目眩神迷的光彩。
fan
fan
zong
dou
pan
mong
gan
ta
gin
min
ma
ma
dei
cv
hao
yi
cong
loi
mu
yun
歌词是什么意思
林雾看着我狡黠一笑。
明天再告诉你。
哼,小气鬼,这还用等明天,我自己不会用手机查吗
我刚想打开手机里的听歌识曲软件,我们班的学委走过来找我。
陆尧,你能出来一下吗我有事和你说。
我本来想拒绝的,但小姨从小教我不能当众落女生的面子,于是我一步三回头地出了包厢。
林雾这个有了女人就忘了男人的,还一个劲儿催我走。
学委带着我来到一个僻静的角落,我以为她要和我商量报考志愿之类的事,但我没想到她是来告白的。
我瞪大了眼睛看她。
好吧,看你这傻样子就知道班长驴了我一回,我就不该听他的鬼话的……
学委大气地摊摊手,算了算了,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吊死在你这棵歪脖子树上。这么说,那个林雾是你的女朋友咯
嗯……还在追。
学委比我更吃惊：你居然还没追到！
我有点恼羞成怒了。
这不是正在努力吗！
学委拿出平时收作业的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反过来对我耳提面命唠叨了一大通。
你是个男孩子呀,追人要主动点懂不懂林雾那么优秀的一个人,不用打听我都能猜到,等着追她的可以组成一个足球队了。
你是不是我们一中的人啊成绩那么好,脑瓜子怎么这么不开窍肥水不流外人田,拉高我们未来同学聚会的平均颜值水平就靠你了,你争点气儿啊陆尧！
我又心虚又委屈,居然一句话也反驳不了。
等我塞了一脑门二十四孝男友法则回到包厢时,人差点晕了。
陆尧你回来啦刚才林雾让我给你说一声,她哥来找她,她暂时出去一会儿。
我原本昏昏沉沉的大脑像被狠狠锤了一下。
林雾她哪里有什么哥哥！
我连忙抓住说话的那个同学,你确定吗！你看到她是跟一个男的走的那个男的长得什么样
啊……我不知道,光线太暗了我没有看清,就听到声音是个男的,人矮矮胖胖的。
我条件反射拿起手机想打给林雾,但刹那间我又回过神来,林雾她哪里有什么手机！
我恨不得当场抽自己几巴掌,这几天怎么不记得给林雾找个手机带着！
不顾同学惊诧的注视,我夺门而出,在KTV四通八达的走廊上一边跑一边喊林雾的名字。
学委率先注意到情况,也不多问,直接发动一群同学一起帮我找人。
我们一群人将整个KTV闹得乱哄哄的,眼看着五分钟过去了,林雾还是不见踪影,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
你别急,说不定林雾她家里有什么急事,她来不及和你说一声先走了……
这怎么可能！她家里能有什么事还不是看她考试结束了巴巴过来绑人！
我气得不行,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一颗心不断沉沉往下坠。
我拜托学委在KTV里再仔细找找,我带着几个同学去外面找。
手里的电话刚接通,我迫不及待就对着话筒吼：小姨！林雾出事了！我找不到她人去哪了,她可能被她家里人带走了,我来不及和你解释,她家里情况有点复杂,你现在能不能帮我联系李叔叔,让他调一下人手帮我找人。
求你了小姨,我知道这不该,但事情紧急,我就求你这么一回,回头你怎么骂我都成。
林雾她现在真的会有生命危险……
我报出了现在的位置,电话保持通讯拿在手里,和几个同学分散往不同方向继续找人。
刚走到室外,冷风迎面袭来,我蓦地打了个哆嗦,这才发现身上不知道被汗水浸透了多少回。
夜空茫茫,眼前人来人往,我在晚风里簌簌发抖,生平第一次感受到这么深刻的无力和绝望。
请问你有没有看到过一个穿着校服的女孩子长袖上衣,校服是蓝白色系的。
每个人都在对我摇头。
我甩了自己几个巴掌,嘴里冒出的铁锈味让我稍微清醒了点。
一个坐在路边吃饭的人突然叫住我：小同学,你是不是在找一个绑马尾的小姑娘发圈是墨蓝色的对吧人高高瘦瘦的,很漂亮。
对对！你看到她往哪里去了吗！
他冲我一指楼上,刚才我看到几个男的把她拖到上面去了,上面好像是一家酒店吧。
他有点同情地看着我：你才是她男朋友对吧我看见那几个男的说是她丈夫家里的人,还有她爸爸也在,我和其他人也就没出来管闲事了,毕竟是人家的家务事嘛。
只有一个老人站出来拦着那帮人,但没人听他的。
我的心瞬间冷了,我几乎是机械地操控着身体朝他指的方向冲去。
可还没有走出几步,周围传来惊天动地的尖叫声,人群如退潮般疯狂散去。
快躲开！
在刹那间,我仿佛心有所感地抬起头。
在高空中雪白的衣袖翻飞,像一对扬起的翅膀,无力地向天空伸去,猛烈的狂风倒灌进不合身的宽大校服里,在急速的下坠中将那具瘦弱的身躯勾勒得分外清晰。直到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那个渺小而孱弱的身形在视野里不断放大,大到所有人能看清少女面容上的微笑,无可挽回地落入大地的怀抱中。
砰——
啊！死人了！有人跳楼了！
快报警！叫救护车！
喂！那个男生,你傻站在那里干什么！
呼啸的狂风席卷着无数尖叫,叹息而去。
我好像听不到任何声音了。
为什么脸上会这么热呢
明明好冷,身体好冷,像是掉进了冰窟里,心脏也像是停止了跳动,我喘不上气,仿佛溺水般的窒息感攫住了我。
我机械地抬起手摸了摸脸,只摸到了一手湿润的温热。
我移不开眼睛。
我只能看到她,我只能看着她。
好像有人拼命把我往后拽,我却不顾一切地冲到倒在地上的林雾而去。
人为什么可以流这么多血,好多血啊,不管怎么用手努力捂住,仿佛流之不尽的血液还是无法挽回地从指缝里漫出……林雾的身体从前有这么软吗为什么我没法把她抱起来呢好像也对,从那么高的楼掉下来,全身的骨头应该都碎了……
陆尧！陆尧！你醒醒,救护车来了！警察也来了！
别看了陆尧,林雾真的走了,你快松手吧……
怎么可能松手呢
明明说好的,以后都会陪在我身边,明明约好了的啊,以后都会在一起……
15、
6月9号晚上21点43分,林雾被确认当场死亡。
赶过来的小姨没有多说一句话,照着我脸上就是一巴掌。
耳朵被打得嗡嗡作响,我僵硬的手终于无力地从林雾身上滑落。
护士把林雾的尸体搬上担架,蒙上白布。
那张一个小时前还闪烁着明媚笑意的秀丽脸庞,就这样被掩盖在一张象征着死亡的布料下。
我几乎无法站稳,被几个同学轮流搀扶,小姨一反平日里的吊儿郎当,表情肃穆看着我。
老李带人在楼上抓了个正着,你放心,那群人没跑掉,后面的事你不用管,都交给我处理。
说话,别装死。
我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这才发现声音嘶哑得可怕。
……我要说什么
小姨叹了口气,算了,你先回去休息吧,睡不着就去我床头拿点安眠药,明天我给你找几个心理医生。这不是你的错,没有人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不,我早该想到的,在每一次循环里林雾都会死,我早该想到这种结局的,是我的疏忽和自大害死了林雾……
回去好好睡一觉,睡着了就什么也不会乱想,明天一早醒来,还是新的一天。
时光不会倒流,人生不能重来。小姨拍了拍我的肩膀,安慰道：人总要朝前看。
我一下子笑出来了。
周围人看着我像是在看一个疯得神志不清的可怜人。
我一时又哭又笑,透过玻璃窗的倒影,我看到自己脸上扭曲癫狂的笑容,倒影里的人浑身脏污,混杂着泥尘和血,双手无序地胡乱挥舞,我第一次这么感谢莫名其妙陷入的重生循环。
小姨说错了,时光可以倒流,人生可以重启,我还有重头再来的机会！
按照以往的规律,我会反复被困在高考三天中,在6月10号到来前不断回溯到6月6号晚上。
所以这次也一样！
只要我再次进入循环,我一定能救下林雾！
夜幕下,高楼钟表的秒针一点点沉默地移动着,时针渐渐趋向零点。
我近乎狂热地望着钟表的方向,仿佛感受不到身体上的疲劳和饥渴,宛如朝圣的苦行僧。
6月10号快到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沉闷的钟声回荡在渺茫的夜空中,宛如一道无形的审判。
这一次,重生循环,并没有启动。
从前梦寐以求的6月10号,以我从未想象过的残忍姿态,来到我面前。
子夜零点,呼啸的夜风肆意地刮过街头巷尾,将我失声痛哭的嚎叫传得很远很远。
16、
林雾的爸爸和几个刘姓男人最终以过失致人死亡罪判处七年有期徒刑。
如果林雾能活下来的话,七年后她应该研究生毕业了,或者在某个山区支教三四年了。
6月13号,我去参加了林雾的告别仪式。
来的人很少,在那里我见到了林雾的三姐。
沉重的生活早早压弯了这个女人的脊梁,林雾的三姐表现出的是和林雾截然不同的怯懦卑微,但却是这样一个女人一手托举林雾,竭尽自己最大力气把林雾拉出泥沼,送到学校。
你是小五的朋友吗真少见啊,小五平时没什么朋友的,来,你过来这边坐。
我谢过女人拘谨的让座,笔直站在林雾的遗体前,庄重地鞠了三个躬。
身后传来细细碎碎的哭声,我僵硬地扯了扯嘴角,不知道多少次羡慕起这些还能哭出来的人。
小姨昨天问我：你很伤心对吧那就哭吧,大声哭出来,哭出来会好受很多。
可我觉得自己像是变作了一口干枯的井,再也无法挤出一滴眼泪,悲伤、愤怒、怅惘、憎恨、内疚,所有情绪像是一夜间从我的世界蒸发殆尽。
鼻尖传来一阵阵呛人的烟味,我顺着看去,才发现谢雨在角落里不知道窝了多久。
她看到我,无力地挥挥手,哟,这不是整天跟在林雾身边那个谁吗,外校生,你还真是死心塌地,居然连这里都跟了过来……
我没说话,一动不动地望着被百合和白菊包围的林雾。
谢雨像是懒得搭理我,重新归于沉默,一根烟接一根不要命地抽着,脚下烟头无数。
殡仪馆的工作人员走到林雾的三姐身边,轻声说着骨灰盒、火化之类的事情。
我的心听着一抽一抽的,生疼无比,很快,工作人员挽着依旧在小声啜泣的三姐离开,大厅里只剩下我和谢雨。
我突然转向谢雨开口说话：你知道你干了什么吗
我干了什么谢雨反问我。
……我看到了,6月9号那天晚上,你也在现场对吧。
之前我一度疑惑过,在我严密的看管下林雾的家人是怎么找到林雾的。
直到我在李叔的帮助下看到了那晚现场附近的监控。
监控画面显示,在我和林雾有说有笑地走进KTV时,一个穿着十八中校服的女生在路边遥遥看了我们一眼,随后在原地打了一个电话,迅速离开。
谢雨笑得无赖：那又怎么样又不是我亲手把她推下去的,你能用这个去告我吗
我只是好心地帮助一位思女心切的父亲找到他的女儿而已。
我几乎用尽了所有力气才没有朝谢雨扑去,双手攥成拳,却不知道该向谁挥舞,指甲划破了掌心,血珠连成一线,细细流淌滴落在地面。
……可是我没有想要她死的啊,我也没想到后来事情会变成这样……
谢雨喃喃自语,手上的烟燃到了尽头,她却像是感不到烫一样一动不动。
我只是想要她不好过,没想过要她死的啊……
我有点后悔了。
外校生,你不知道吧,林雾从小就是我爸口中的别人家孩子,成绩好性格好人长得漂亮,我爸老是拿我和她比……小时候我那么讨厌她,讨厌到每天都在诅咒她去死,可真到了这天,我却有点难过,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啊……
你说她怎么可以说走就走呢我恨了她这么多年,她一下子不在,我的心好像一下子空了下来,一时间还挺寂寞的。她怎么到死了还这么讨厌,连死了都让人记挂……
所有人都围着她转,只要林雾在,所有人都不会看到我,我的爸爸是这样,我的好朋友也会被她抢走,为什么啊,为什么你们就不能看看我呢多看我一点！看到我啊！
怎么办,我好像突然也想死了。
谢雨神经质的低语如冷风般幽幽回响在整个安静的灵堂。
她蓬头垢面,目露癫狂,像是一个惨遭折磨多日的疯子,不知所措地望着我,像是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一个答案。
可我能给她什么答案
我一字一句道：那你就去死好了。
谢雨哈哈大笑,别说笑了！我怎么可能为了林雾这个贱人赔上性命！
她死了就死了！死了还不让人安生,真是个彻头彻尾的贱人！她死了好啊,死得好啊！
骤然发疯的谢雨很快被闻声赶来的殡仪馆工作人员带走了。
火化结束,我捧着林雾的骨灰盒站在殡仪馆门口,一时怅惘,不知何去何从。
碧蓝的夏日晴空下,灿烂的阳光照得人睁不开眼睛,几乎下一秒就要哭出来。在满地的金黄中,我一步步把林雾带回了家。
17、
被扣掉语文作文的所有分数,我的高考成绩并不怎么理想,与TOP2失之交臂。
这是我父母第一次对我大发雷霆,他们失望、愤怒、痛心,这几天我听到的指责加起来比我过去从他们那听到的所有话都多。
与他们截然相反的是,我第一次感到如此放松,像是终于从什么重负中得到解脱。
从前父母每一次要流露出失望和厌弃的迹象,都叫我提心吊胆,惶恐不安,像是一只被随手捡回去的流浪狗害怕被再次遗弃。
可是现在我都不在乎了。
我的内心千疮百孔,已经容不下任何事物的存在。
你是不是早恋了！
我以为自己会大声反驳,或者面对父母的步步相逼,同样针锋相对,痛痛快快承认。
可我没有,我回以这几天来刀枪不入的沉默。
因为我甚至没有来得及对林雾说喜欢,说爱,我和林雾之间的关系就这样随着她突如其来的死亡戛然而止,划下了一个不甘的句号。
只有在父母为我考虑学校时,我才冷不防出声：我不去北京,其它哪的学校都随便你们。
我爸怒气冲冲：你不去北京还想去哪我和你妈的公司都在北京,你以后毕业了直接进公司！
短短几句话的功夫,连我二十年后的未来都打算好了。
我爸和我妈为我的将来吵得热火朝天,我枯坐在一旁,好像一个全然无关的局外人。
我对我的未来如何如何并无太多意见,只有北京,我唯独不想看她一眼。她阖该是一座只出现在梦里的城,就像那个只会在梦里出现的人。
最后父母决定把我扔去一所知名财经大学。
我顺从地接纳,一如过去十几年俯首听从我父母所有的安排。
好像随着林雾的死,我丧失了所有对抗平庸和循规蹈矩人生的勇气和决心,我重新变得温驯、懂事,做回了那个围城里的人,不再试图翻过藩篱、翻越高山,去看看更远处的风景。
她不存在的世界,不管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即将离开本城的那天,我在机场休息室里等待航班,不远处的电视正在播报一则新闻。
新闻的内容是一个刚结束高考的学生被曝出主导校园霸凌,长时间伙同校外社会人员打压校内个别同学,行为手段令人不齿,劣迹一经曝出,学校声誉受到严重影响。
在接受了校内处分后,该名学生在网络上也受到猛烈抨击,被人肉出真实姓名和具体住址,一度收到无数威胁恐吓。针对该学生的网暴愈演愈烈,最后该学生不堪其扰,从高楼一跃而下,冲动地结束了自己短暂的一生。
在新闻的最后,主持人回到老生常谈,呼吁大众关注中学生心理健康,拒绝校园霸凌,抵制网络暴力,勿让自己成为雪崩里的一片雪花。
在主持人背后,谢雨的照片像是被钉死在审判高台上,赤裸裸接受着所有人的目光洗礼。
我冷眼旁观,不为所动。
谢雨终究还是步上了她父亲的后尘,许老师被流言蜚语逼死,谢雨也难逃众口铄金,只不过前者是为了救出林雾,而后者是因为害死林雾。
两人殊途同归的结局让所有的事情变得像是一出荒诞剧,结局堪称讽刺可笑。
我不由去想,如果林雾知道了这一切,她会怪我吗
怪我间接害死了她恩人唯一一个孩子。
可是就算她怪我也好,我也做不到什么也不干,像丧家之犬一样匆匆逃离,一走了之。
我无法原谅。
在那么多人努力帮助下即将走出大山、走向更广阔世界的林雾,在她展翅高飞前的一瞬,就这样陨落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宛如一颗夏日流星,只有片刻绚烂。
我恨杀死她的那群人,恨间接害死她的谢雨,恨疏忽大意的我,恨到最后恨无所恨,直到所有人都得到了应有的惩罚,我心中汹涌的怒火才能稍稍平息。
至于我我不会寻死,这个世界上能记得林雾的人本就不多,只要我继续活着,林雾就能在这个世界上多活一天。
哪怕这漫长的余生早就被我父母装进规划好的条条框框里,几乎一眼就能看到尽头,我会在围城里过完我乏味的一生,随波逐流,庸庸碌碌,我对此既无抱怨也无喜怒,因为对我来说,在一个没有林雾的世界,做什么都是了无意义,做什么都是一样的。
林雾说的对,我好像真的病了,我好像再也好不起来了。
可是我已经失去了我的药。
我一度得到过救赎,看见过曙光划破天际,转瞬却又轻易失去。
巨大的落差将我抛向漫无边际的虚无。
乘务员轻声提示我登机的时间到了。
我麻木地起身,推着行李箱离开。
就在走出休息室时,一个坐在窗边看报的人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来。
那是一段欢快的旋律。
我急忙朝那人走过去。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请问刚才您的手机铃声是一首歌对吧能告诉我是什么歌吗
你说这个啊,陌生人好脾气地点开手机播放了一段旋律,正是我和林雾在KTV包厢里听过的那首歌。小伙子你不是本地人吧,这首歌还挺有名的。
他朝我展示手机上的页面,页面上歌词来回滚动播放,那些我听不懂的异地方言就这样一句一句清晰地呈现在我眼前。
分分钟都盼望跟她见面
默默地伫候亦从来没怨
分分钟都渴望与她相见
在路上碰着亦乐几天
——这首歌叫初恋。
小伙子你咋啦,好好的怎么说哭就哭了,哎哟你这么大人了,可别说是我欺负的你啊……
……我没事,谢谢您,我只是太高兴了。
真的,太高兴了。
在飞机上我一刻不停循环着这首歌,终究还是在离开南城的这一天哭成了狗。
18、
从那以后很多年,现在回想起来,我依然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度过的。
大学毕业后,我按照父母的要求,又去海外读了几年硕博,在忙碌的学业外还要兼顾积累工作经验、结交人脉,在多年的深耕下也算小有成就。一回国就被安排进入家族公司,从底层开始历练,朝九晚十的工作日复一日,好似没有尽头,没完没了的加班、业务、项目像一座座巨山压在身上。父母仍对我抱有殷切期望,反复敲打磋磨,我终于长成了他们满意的样子。每个见过我的长辈对我赞不绝口,在同龄人目光中,我永远是那个讨厌的别人家孩子。
但没有人知道,我早就是一具行尸走肉了。
真应了林雾当年那句话,外表繁盛,内里腐朽,只知机械地前行。
不管外在多么光鲜亮丽,取得多大成就,赚多少钱,我还是无法否认,自己依然陷在无数年前那个夏天,永远也走不出那个夜晚。
酒桌上觥筹交错间,余光总会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可再仔细看过去,便什么都没了。
林雾走得太干脆,甚至连一个梦也没舍得留给我。
仿佛无尽的日夜如车轮般在我身上反复碾压,偶尔也会自嘲浑浑噩噩如圈养的猪狗,可转念一想,世界上猪狗牛马那么多,也不差我一只。
只是午夜梦回无人时,总会无法控制地回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我也曾跟在一只有着雪白翅膀的小鸟后面,越过藩篱和高山,肆意地奔跑在广阔无际的草原上,怀抱着梦想与自由。
但小鸟最后还是死在了无情的冷枪下,跌倒在了它奋力挣扎试图摆脱的泥沼中。
就像梦总是要醒的,人最后还是会回到沉重冰冷的现实。
没有人知道我曾经持续被困在高考三天中,循环反复,历经五十四次重生,五十五次高考。
我到现在也没有搞清楚当初我为什么会重生,重生循环又为什么会突然停止,那段奇异的经历听起来更像一个匪夷所思的怪梦,如同命运给我枯燥乏味的人生开了个小小的玩笑。
我没有想到的是,这个玩笑并没有就此停止。
在我毫无准备的一天,重生循环,再度开启了。
19、
我是被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吵醒的。
睁开眼,入目是摆在桌子上的果盘和饮料,昏暗的视线里旋转灯打出五颜六色的光,明暗不定,周围人声鼎沸,不远处几个人正在抱着麦克风鬼哭狼嚎,响彻耳际的音乐声让我头脑阵阵发昏。
轻快的调笑声突然从旁边传来。
小陆同学,你不是吧,才一瓶果汁饮料就把你放倒了,你这样可不行啊……
我猛然扭头看去,林雾笑意吟吟的脸在KTV炫彩的灯光中有如梦幻。
我瞪大了眼睛看她,情不自禁屏住呼吸,生怕一口气吹破了眼前如同幻影般的画面……我在做梦吗这是幻觉吗
林雾还想说什么,我一把攥住她的手,激动不已,你是真的吗林雾,你告诉我,我是不是在做梦！
我把她的手往我脸上拽,来！你打我一巴掌！让我看看这是不是梦！
林雾惊讶地看着我,一时怔住。你高兴疯了吗,小陆同学就算我们今天刚考完高考,你也没必要这么激动啊……
我自己等不及了,一巴掌甩到脸上。
好痛！
这是真的！我没在做梦！
响亮的耳光声在喧闹的包厢里也尤为引人注目,周围同学不禁纷纷向我们侧目。
但那时我已经不顾一切抱住了林雾嚎啕大哭,记忆中无数年前那个晚上我没有哭出的泪水,就这样一下子哗啦啦尽数在此刻涌出。
林雾没有推开我,她双手交叉在我背后,轻轻拍打着,声音轻柔,含了几分止不住的笑意,好啦好啦,三天的考试很累对吧,现在考试结束啦,你可以好好休息了……宛如在安慰一个做了噩梦的孩子。
陆哥这是咋了怎么突然哭成狗了
……不会是那个了吧
哪个
就是脑子一抽突然告白,结果被林雾拒绝了……
啊陆哥也有这么一天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们别笑了,怪遭人恨的。
有本事你把手机放下啊！别以为我们没看到你在偷偷录像！
这么说陆哥被甩了是吧我可以去追漂亮妹妹了对吧
陆哥哭得好惨啊……
我和林雾都听到了周围的笑闹声,我简直要被气笑了,转头一看,林雾亮晶晶的眼睛里暗藏一抹戏谑。
气氛正好,我鬼使神差地突然很想趁着现在,把心底里藏了太久太久的那句话说出来……
突然,一个同学挤到我们身边说：林雾,有人找！你哥来找你了！
林雾一愣,我也愣住了。
随后我从原地蹦起来,冲出包厢,一个猥琐的矮胖男人正在门口探头探脑往里面瞧。
我想也没想地冲上去就是一拳！
男人骤然被我一拳干翻在地上,嗷的一声惨叫倒在地上捂住鼻子。
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我凑上去又是几脚！
你有病啊！我来找人的,你打我干嘛！
男人被我打得狼狈地在地上不断滚动,像一只恶心的蛆。
打的就是你！狗屎！人渣！傻逼！
救命啊！要出人命了！大学生打人了！！
雨点一样的拳头落在那个男人满是肥肉的身体上,我前后两辈子活过来还没有这么愤怒过,拳脚不要命地往他身上招呼。
只要一想到就是这个人买下了林雾,用区区八万块断送了林雾的未来,林雾死在了他和他身后那群人手上,我他妈真的是活剜了他的心都有了！
远处一群人听到男人的哀嚎,忙不迭咋咋呼呼跑过来。
很好,在里面我还看到了林雾的爸爸。
包厢里也被门口的动静惊到,不少同学纷纷探出脑袋。
陆哥,你这是在干什么！
天,好多血,陆尧你快停手！
地上那个人是不是快死了……天啊他好像没在动了……
没呢,一看就是装死,眼珠子还在偷摸摸转呢,这头死肥猪估计没少跟人干架……
身后似乎隐约传来林雾叫我的声音,但我顾不上了,林雾爸爸带来的那群人围住我,我正好气头上,当即不管不顾跟他们干起来,打得血都像是在烧,脑子里的神经突突跳动,头被气得生疼。
我从来没这么感谢过帮我换了一茬又一茬散打教练的小姨,在数不清的拳脚交加里,我还在分神留意林雾那边的状况,生怕她爸趁我一个不注意把人带走了。
但好在我的同学很给力,他们一看情况不对,一个个站出来挡在包厢门口,组成一道又一道人墙,林雾被保护在最里面。
林雾她爸在最外层直嚷嚷：你们这是在干什么我是来找我女儿的！你们还当着我的面抢人吗！
学委叉着腰不买他账：什么你女儿我女儿的这里没有你女儿！你找错地了！
你个小妮子别骗我！我都看到了,林雾她就在里面！你们一群人安的什么好心,把一个清清白白的小姑娘家家带到这种地方,我呸！你们就是带她来卖的对不对！
我告诉你们,林雾可是有主的！我已经替她找了一门好亲事！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你们还大学生呢,有这么干事的吗！
学委表情冷漠,开始睁着眼睛说瞎话：真巧,陆尧刚才也跟林雾表白了,在我们全班的见证下说后天就要结婚,你来迟了一步。
林雾她爸气歪了鼻子,不管不顾冲里面大喊：林雾你给我出来！我知道你就在里面！我养你这么多年不是为了免费送给别人家玩的！我可是你爸,你居然敢不听我的！
说完在走廊上撒泼打滚,指着学委的鼻子破口大骂,引得隔壁几个包厢的人纷纷开门看热闹。
学委也无赖道：你说你是林雾她爸就凭你一句话我怎么知道是真是假啊！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拐卖人口的！
来,你证明一下自己是林雾她爸,你知道她从小喜欢吃什么玩什么,兴趣有哪些,平时和什么人玩得好,在学校里成绩怎么样吗来,你说一个。
林雾她爸的脸被气成猪肝色,讷讷无语,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嘴里只会不干不净斥骂。
周围看热闹的群众见状哪里还有不明白的,纷纷出言嘲讽。
就这还当爸爸的人渣一个,居然连自己女儿都卖。
说不定真的是人贩子呢,听说现在人贩子可猖狂了,大白天的面包车一开到身边,就给你拉走了。
幸好这些大学生机灵,把人给拦住了。这当他女儿的,也太惨了吧。
闹剧最后以警察和我小姨赶来为收场。
李叔看着我被打得鼻青眼肿的脸和我身后趴了一地呻吟的人啧啧感叹,小姨扶额冲我抱怨：你就不能套个麻袋把人拖去巷子再打吗
我乖乖认错：下次一定。
在去警局前,我拉着林雾郑重其事地把她的手交到小姨手上。
林雾和小姨的表情很懵逼。
我表情很认真。
小姨,林雾就交给你了,我不在的这几天你别让不认识的人靠近她,不对,认识的人也要注意,反正你多看着她点,最好时时刻刻让林雾都呆在你眼皮子底下……
小姨气笑了：你还是多顾着你自己一点吧！
出息了是吧,还学会光天化日之下和人打架了！你爸妈要是知道了,你看你还有没有好果子吃！
迎上林雾担忧的目光,我不自在地偏过头去,声音也突然低得如蚊蚋。
……反正值了。
20、
在李叔的帮助下,我第二天一大早就被放出来,急忙赶回家。
大门一开,欢快的歌声肆意地流淌在屋子里的每个角落。
小姨和林雾正在厨房有说有笑地准备早餐。
听到我进来的声音,林雾抬眼朝我望来。
熹微晨光中,她穿着小姨的睡衣,过长的袖子抿到臂弯处,露出了手臂上七零八落的疤痕。
我鼻子一酸,就听到林雾说：小陆同学,欢迎回来呀。
回来了,我真的回来了。
姐姐说你早上习惯吃烧卖和豆浆,我们刚一起包了点,豆浆也榨好了,正热乎着,你过来试试甜不甜,我好像不小心把糖放多了……
林雾还在絮絮叨叨时,我不发一言走过去从身后一把抱住她,头埋进她的头发深深吸了一口,旁边的小姨看我就像看个变态一样。
林雾一愣,停下手中的动作,转头看我,就听到我仿佛陷入魔怔一样兀自滔滔不绝。
林雾,你喜欢什么款式的婚纱你喜欢海吗还是更喜欢办草地婚礼婚戒呢听说女生都喜欢粉钻,我对这方面不太了解,不过没关系,我会为你赚很多很多的钱,你想要什么钻你就买什么好了……
我已经想好了,之后度蜜月就从北京出发,我们一路往西走,先去欧洲,再到美洲,绕完地球一圈再回到北京,你放心,我会做很详细的计划,路上不会耽搁太久的时间,如果你工作忙的话,我们就只兜半圈,或者你有想去的国家吗只要你愿意,我们去哪都可以……
婚后大部分时间你还是回到山里支教的对吧你工作一定很忙,在那种条件下备孕很辛苦的,你打算要小孩吗你喜欢小孩吗虽然我不喜欢,但你喜欢就可以了,或者我们可以从孤儿院领养一个孩子回来……
小姨看我的眼神充分表明在她眼里我已经不止是一个变态,还是不幸得了痴心疯的神经病。
林雾摇了摇我肩膀,憋着笑道：……我觉得你好像忘了一件事。
我茫然,思前想后,从订婚想到金婚,还是没想到我错过了什么。
林雾的手轻轻搭在我的肩上,我们靠得很近,她的脸突然慢慢在我眼前放大……
林雾俯身飞快在我嘴上啄了一口后,眉眼弯弯对我说：是这个我喜欢你呀,陆尧。
我说不好那一刻我具体是什么感受……
像是胃里有一万只蝴蝶在扑腾,像是脑子里有一座火山在爆发,像是全身都浸在暖洋洋的热水里,沐浴在温暖明媚的阳光下……
连告白都被抢先一步,太没出息了。
于是我想也没想地就对林雾说：我爱你。
我想一辈子和你在一起,你愿意吗
说完我小心翼翼地等着林雾的反应,像是一下子回到了从前因为考了99分而担心被父母责骂的日子。
可林雾那么温柔,她没有说好,也没有拒绝,她无奈地摇摇头,像是在看一个恃宠而骄的孩子,未尽的话语淹没于她温热的唇舌中。
她说：一辈子太长啦,现在就很好,你以后会遇到更多更多的人……
一顿早餐吃下来,我和林雾嘴唇通红,像是偷吃了上帝坏心眼放在树上的辣椒。
我及时拦下一刻不停闪闪发亮的电灯泡小姨：拿出来。
小姨警惕：你在说什么
你别以为我没看到刚才你在偷拍,不要让我说第二遍,把手机给我。
小姨嚷嚷道：长辈的事,怎么能叫偷呢！我明明是在替你们记录成长道路上历史性的一刻！
所以你给不给
……给。
我当着小姨的面把她相册里的几张照片传到我手机上,挑出其中拍得最好的一张,设为屏保。
小姨阴阳怪气我：大白天哪来的猪把我水灵灵的小白菜给拱了,这白菜明明还能再长几年的。
我没理她,假装不经意把手机递给林雾,你拿着吧,过几天查分数可能用到,有什么事情联系也方便。小姨刚才说为了奖励我昨天见义勇为,给我买部新的手机,这个旧的我用不上了。
小姨一脸吞了苍蝇的表情,对上林雾疑惑的目光,又不得不挤出一个笑容说对。
过了几天,林雾她爸和那几个姓刘的放出来了。
但没等他们蹦跶到我眼前,他们几个又因为在村里横行霸道被匿名举报,又进去蹲着了。
我好整以暇地开始联络人,疏通关系,第一次求助父母的人脉,在李叔的介绍下,和当地黑道白道几个说得上话的头头吃了几顿饭。
没人会在意一个高中生的分量,在他们眼里,我是一个毛都没长齐的臭小子,但没关系,我有钱,有钱能使鬼推磨,我可以不要命地往里头砸钱。
小姨看着我随意地把过去攒下的所有钱取出来,像洒水一样挥霍出去,打趣我：真的舍得
我眼皮子也不眨一下,说是。
过去我没什么物欲,和小姨生活在一起也没什么花销,父母定时打来的生活费、逢年过节的红包、亲戚间的往来,一笔笔钱累积起来达到了一个尤为可观的数目,也许都能买下几套房了。
但对现在的我来说,这些都不如一个林雾重要。
有钱很好,甚至能买到人命。
有钱也很不好,当最想要的那个人离开这世界后,再多的钱也买不到一颗后悔药,引以为傲的金钱反倒成了最大的笑话,在后半生永远无声地嘲笑着我：你坐拥一切,但一无所有。
我真的不怕,毕竟我算是重新活过一回的人,我前后活了两辈子,上辈子享尽荣华富贵,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但却日日夜夜沉湎在同一个噩梦里,活得像行尸走肉,无边无际的虚无感笼罩着我,让我觉得毫无意义的活着比死了还难受。死了说不定还来得及和林雾在下面重逢呢,可活着,毫无希望,却是林雾的希望。
现在我得到了一个如同恩赐般的重头再来的机会,我又怎能不牢牢抓住
再多的钱也不如身边人重要。
学生生涯中最长的一个暑假开始,林雾见我成天早出晚归,久了,也察觉到不对。
这段时间我用各种借口让小姨缠住她,让林雾无暇他顾。我正烦恼着怎么和她开口,林雾主动问我：我爸妈他们为难你了是不是
我有点心虚：……也不算太为难。
林雾细细的眉毛皱起来：我回去跟他们沟通一下吧,我也在你家待太久了……
我忙道：不久不久,再久也不为过……
顶着林雾怀疑的目光,我硬着头皮继续问：你怎么看你爸妈呢嗯……我是说,他们毕竟是你父母,你对他们就没有一点感情吗就这么撇下他们,你会不会觉得良心上有点过不去
林雾比我想象中还要心平气和,不会,我分的清生恩养恩,我不是什么愚孝子女,也没有受虐癖好,我爸妈对我怎么样,我心里比谁都清楚,他们对我好,是因为想要回报,花在我身上的每分钱,他们都记在一本账上,以确保我日后成为一笔合格的投资交易。他们对我只有金钱之情,那同样,我也不需要在他们身上抱有不切实际的期待。只要把他们用在我身上的钱还回去就好了。
林雾耸耸肩,样子很无所谓,也许父母生出孩子,本就没有爱甚至抚育孩子的义务,义务只是法律上的规定,不是吗追根究底,也只是看到有利可图,所以才舍得浪费时间,徐徐图之。
不过我这么想,也许正好说明了我不是什么好人……林雾叹了口气,小尧同学,你可不要学我啊。
我摸了摸鼻子,很不好意思告诉她,我更不是什么好人,就在最近我暗中做了个局,让你的酒鬼爸爸染上赌瘾,现在倒欠我几百万……
就在林雾再次提出要离开我家的时候,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诚恳发问：这么说,你对你爸妈根本没什么感情,你爸妈只是你的债主对吧
……这么说也对。
我露出了这段时间以来最真心的一个笑容,乐得心里甜滋滋的,那现在债权转让！你是我的了！
林雾：
我当然不会傻到在林雾面前抹黑自己的形象,于是我用了一个小时有声有色向林雾描述了她爸被地下赌场坑了几百万被各路追债人士堵住家门威胁砍手砍脚即将走投无路时自己挺身而出的英勇事迹。
林雾听完,表情一言难尽,她隐晦地看了我一眼,……为什么我觉得这件事不像你说的那么单纯呢你真的只是帮他还清了债,其他什么也没干
……找人套了他麻袋揍了他几次算吗
林雾叹了口气,很无奈,像是看着家里不服管教的叛逆期小孩。
陆尧,你下次要做什么,可以提前跟我说一声的,我没你想象的那么脆弱和善良……
我问出了困扰我很久的那个问题：如果那个晚上我不在,你爸过来找你怎么办
我会和他好好谈谈的,在他看来,我就是一笔急需回本的买卖,那我可以努力说服他,我去上大学可以为他赚更多的钱……
不,不会,林雾,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这么理智,有些人永远只能看到短期利益,你想不到,他们会为了一时的暴利做出怎样残忍的决定……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他们那晚采取暴力强行把你带走怎么办不是所有人都有脑子并且愿意听你讲大道理的……
一块肉不需要会说话,它只需要被摆上餐桌,等待食用。
林雾一时沉默,她考虑了一切,唯独忽视了人性中最卑劣的一面。
她还这么年轻,身上洋溢着理想主义的光辉,漂亮无瑕的脸上带着对未来的无穷希冀,几乎每根头发丝都闪耀着人性中最美好的色彩。她不会知道,人能坏到什么地步。
可我知道。
因为我已经过了整整十八年没有她的日子,在那十八年里,我把当初害死她的那群人折磨了个透,最后才意犹未尽地放他们去死。
我紧紧贴住林雾的脸：你说得对,你没有那么脆弱,只是……我再也无法忍受任何一点会失去你的可能。
对付暴力最好的方法,不就是以恶制恶吗
林雾秀丽的眉毛皱起来,刚想反驳我,我机灵地开始卖惨：没办法,一看到你爸爸,我就想起了我小时候,你不知道我以前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我父母天天忙工作,我身边只有一个神经病叛逆小姨,人比我还不靠谱,看到你,我就想起了以前凄风苦雨的那段日子,我气不过,就揍了他几下,你不会怪我吧
你怪我也没关系,我知道,你说什么都是为我好……
……行了,我不跟你争了,你收收,别演了。
21、
一个月后,林雾如愿以偿拿到了北师范的录取通知书,而我因为额外的加分,险险擦过清北的分数线,苟上了清华。
在出发去北京那天,我抱着手机一个劲儿碎碎念。
路过的小姨问我怎么了。
我说：清华和北师隔得太远了,过去起码要半个小时呢,我是不是退学重考一次,争取和林雾待在同一个学校比较好而且我要是考上了,就是她学弟了,她多照顾我一点也是应该的对吧
小姨好像路边突然被踹了一下的狗,骂骂咧咧离开了。
大学四年,时间过得飞快,在毕业前,我抓紧时间和林雾订了婚。
拖了这么多年,林雾终于松口了！
大学里优秀的女孩子那么多,你没必要吊死在我一棵树上……林雾无奈道。
什么吊死！我已经化成骨灰埋在她树下了！
我回以她一个黏糊糊的吻。
订婚仪式按照林雾的意见从简,只邀请了几位相熟好友。不管我怎么吵着要大办,她也不理会我的无理取闹。气得我不得不怀疑她是不是还存着要撇下我远走高飞的意思。
订婚的消息瞒不过我爸妈,不枉我煞费苦心瞒了他们整整四年。
在他们找上门来时,我大学期间创业办起来的公司已经开到了他们眼皮子底下,他们也不晓得。
我终于有了足够的底气同父母平等对话。
父母对我这种超出他们掌控的恶劣行径可以说是气恼至极,但在他们实际做出点什么前,我率先摊牌：不如你们去看看另外几个孩子
或者说私生子
两人都是一噎。
我释然地笑了出来,多亏了林雾,她弥补了我内心中最深处的空洞,有她在身边,我不用再担心自己会被随时抛弃、成日为着那么点可怜兮兮的爱提心吊胆。在四年里,她坚定不移地陪在我身边,用无数的温暖和爱意一点一点抚平我所有的焦躁和不安,那是源自童年、长长久久横贯于我半生的创痕。
是她告诉我,被爱的前提是自爱,只有足够爱自己,人才能从心底焕发出无穷的能量,继而再去爱上他人。
缺爱的人索取爱,自爱的人创造爱。
爸,妈,其实这句话我很早就想对你们说了。
——当你们的孩子太累了。
一开始,我也一度惶恐不安,林雾为什么爱我呢我有什么值得她爱的我有钱不假,可追林雾的人不乏比我更富有、更有权势的,我有什么值得她为我停驻、高看一眼的
那时候林雾是怎么回答的
她沉吟道：其实说出来你可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就觉得,我们好像在这之前就认识了很久很久……
我爸怒斥我：你以为你和那个林什么能过多久你当婚姻大事是小孩子过家家吗不过是一时冲昏了头脑,你们很快就会分开的！到时候想起现在,你不知道会有多后悔！
我耸耸肩,不打算和父母进行无意义的争论,我和林雾之间的的事轮不到任何一个人置喙,上辈子我已经为此悔恨了整整十八年,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婚姻的决定代表着什么。
爸妈你们两边都养着几个孩子吧,虽然不知道是哥哥姐姐还是弟弟妹妹……别这么看我,你们过去也没有特意瞒着我,我偷偷查一下就知道了。
总的来说,你们可以选的蛮多的,我虽然是你们唯一一个孩子,但不是唯一那个选择,对吧
……你这么说,对得起我和你妈这么多年辛辛苦苦对你的栽培吗！
别说得好像我要和你们断绝关系一样,再说了是你们先不要我的,谁发现了自己突然变成池塘里的一条鱼都会生气的好吧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想和心爱的人结个婚,除了这个,其他的事我们都好商量。
是商量,不是妥协。
好不容易重活一次,这次我要为自己而活。
父母见我软硬不吃,暴跳如雷,转而开始对林雾动起了歪脑筋。
我早有准备,在父母的魔爪伸过来前,抱起林雾就往深山老林子里一钻,林雾和当地的公益组织早已取得联系,顺利开展起自己的支教工作。而我就负责赚钱养家,疯狂砸钱修路修桥建学校,改善当地生活条件。
后来小姨告诉我,父母看着我和林雾作为爱心公益大使携手双双登报,不知情的亲戚好友纷纷跑过来恭贺道喜,表情简直一言难尽。
不过这些都跟我没关系了。
三年后,我美滋滋地给每个熟或不熟的朋友发请帖,通讯录能翻到的人我都发了一遍！甚至路过的一条流浪狗我也没放过,我把请帖挂在它脖子上,这下全城的狗都会知道,我陆尧多年媳妇熬成婆,终于要结婚啦！
有看不惯的臭傻逼酸我：舔了这么多年终于把女神舔到了手,真是不容易啊。
我呵呵他一脸：我有主了,你还在吠吗看着真可怜啊。
对方被我理直气壮的无耻震惊,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小姨看不惯我一脸恨嫁的样子,指指点点：跟个要出阁的黄花大闺女一样,啧啧。
我捂脸作羞答答状：如果林雾愿意娶我,我直接从阁楼上跳下去也是可以的。
小姨成功地被我恶心到了,对我抛了个你没救了的眼神：你有病！
我严谨地纠正她：不,我有老婆。
小姨抓狂：啊啊啊啊啊啊,我真是受不了你,你给我退！退！退退退！
我父母居然还不死心,千里迢迢派了我发小沈瑾过来劝我。
这小子是个典型的花天酒地富二代,人设主打就是一个骚包和玩咖,别的本事没有,就会花钱,不过相比圈子里其他励志创业最后创飞了自己家的二代们,吃喝嫖赌样样精通堪称一股清流的沈瑾用实际行动告诉了各位一代长辈：只会花钱,有时候也是一种福气。
我真的不想再时不时刷到不少家族长辈深更半夜爬上朋友圈对他们儿砸隔空喊话：你别创了,我害怕。
沈瑾一直以自己花花公子和情场老手的名声为豪,一上来就用过来人的语气语重心长地劝我：好兄弟！听说你要结婚了,你怎么这么想不开！你第一次谈恋爱没经验,可不能就这么傻乎乎被一个女人套住了啊……
这婚姻能过几年没过多久,你俩肯定是要离的,何必白白浪费这个力气领证结婚自由自在不好吗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
我皮笑肉不笑呵呵了一声,心想这个婚我还没结你丫就敢跟我唱衰说离,我没拿鞋抽你都是我脾气好。
沈瑾还在滔滔不绝,我打定了主意,以不变应万变,不管他说什么我都是一句话。
陆尧,你听到我说话了吗真的,你听哥一句劝,哥是过来人,见过的女人比你吃的饭还多,婚姻不是你想象的这么简单的……
我不和没老婆的人说话。
比如说前几年老程那两口子,婚前恩恩爱爱多甜蜜啊,一结了婚,没过多久,一个赛一个快地出轨,现在为了离婚分割财产吵得大打出手,丢尽了脸面……
我不和没老婆的人说话。
所以说结婚有什么好的把自己和一个陌生人绑死在同一条船上,陆尧,你就是谈的太少,不知道女人的甜言蜜语都是口花花,等你谈过十次八次你就知道……
我不和没老婆的人说话。
……你是复读机吗！来来回回就这么一句话
我不和没老婆的人说话。
沈瑾气得跳脚：你玩我呢是吧！我好心劝你,你就这么对我！
沈瑾骂了一大堆有的没的,见我前前后后都只是回他同一句话,终于忍不住指着我鼻子破口大骂总结出了重点：你有老婆你很了不起啊！
我改口秒答：对啊！
沈瑾瞬间如同被掐住脖子一样闭上了嘴,气得脸色涨红,撂下一句你给我等着后便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
不久,沈家小儿子被一个外围女骗得连裤衩子也不剩的消息浩浩荡荡席卷了整个圈子。
许多二代三代吃瓜吃得不亦乐乎,吃瓜之余还记得造福群众,将沈瑾被骗人骗心送上门给人当免费牛郎后又被卷走了所有钱的光荣事迹制作成pdf、word、ppt等多种形式奔走相告,使得圈子里人人有瓜同吃,有乐同看,有福同享。PDF等文档甚至一度远销海外,广为流传,某种意义上来说,沈瑾也算是凭借自己的实力真正做到了驰名中外、享誉全球。
沈瑾干的混账事太过傻逼,弱智程度严重超标,甚至惊动了沈家不少长辈,他妈妈还忧心忡忡打电话问我：小尧啊,你知不知道沈瑾最近怎么回事他成天闹着说要找什么真爱结婚,我看他也不像吃错了药啊,你有什么头绪吗
我心想我特么的怎么会知道。
毕竟我不和没老婆的人说话。
回头我马上斥巨资买下了市面上五花八门不同版本的PDF,连夜让人印了一万本制作成实体小册子,附送纸巾小扇子,专门发给跳广场舞的大妈、在公园下棋遛狗的大爷,久而久之,一传十,十传百,附近不少街坊邻居都知道了有个不检点的小伙子叫沈瑾。
做完这一切后,我神清气爽了足足三天！和林雾贴贴的时候都更有力气了！
记仇,我可是专业的。
婚礼前不久,我没来由地惶惶不安,林雾上网查了说这个叫婚前恐惧,她倒是看得很开,大度地容忍了我成天黏黏糊糊缠着她。
不知悔改的小姨打着帮忙准备婚礼的幌子又一次上门时,推门正撞上我第一百零八次试图把头枕在林雾电脑键盘上以此吸引她的注意力。
小姨默了又默,最后还是忍不住顶着我的死亡凝视劝说林雾：你别太纵容陆尧,他平时可不像你现在看到的这样……傻,小混蛋就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只会专门对你嘤嘤嘤的……
我：……
小姨幽幽道：比如说他现在什么狗屁婚前恐惧分离焦虑,我敢肯定百分之百是装出来骗你的。
你胡说八道！
小姨及时地溜了。
林雾看着我若有所思,你最近的确有点怪怪的。
我趁机卖惨,委屈巴巴：你只看出了一点吗你太不关心我了……
因为你从前就一直很奇怪,我已经见怪不怪了。
我：……
淦哦,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所以是我做了什么让你没有安全感吗
我沉默地走过去紧紧抱住林雾,无数思绪一一划过心头,从最初遇见林雾的那场考试,林雾装女鬼吓了我一跳,到后来月夜下的交心倾谈、夏日里的怦然心动,直到最后,林雾瘦弱的身体从高楼跌落,重重砸在地上……
最终我还是把一切黑暗的苦楚回忆咽了回去。
没来得及告白的初恋粉身碎骨死在自己眼前什么的,这种狗屁糟心事还是只有我一个人记得就好了。
……没有,只是现在过得太幸福了,让我觉得有点不真实,像在做梦一样……
林雾安抚地拍了拍我,你看,我就站在你面前,看得到摸得着听得见,放心吧,这不是梦,一切都好好的,我会一直在这里陪着你的。
22、
我把当年十八中的校医薛老师请来当了证婚人。
薛老师一看见我,第一句话就是：没想到你小子这么记仇……
我连连摆手,谦虚地表示还好还好。
有你的,一句话居然记了整整七年,现在你满意了吧,我千里迢迢跑过来给你们当证婚人。
在薛老师宛如念病历本冷冰冰语气的渲染下,婚礼现场瞬间变得如同手术室一样冷清。
薛老师的死亡凝视和干巴巴的致辞丝毫没有熄灭我高涨的热情,在我的满心渴盼下,仪式终于进行到了交换戒指和亲吻一步。
我不断深呼吸,努力控制住颤抖的手,一眼不眨地盯着那枚钻戒被我坚定而缓慢地推到林雾无名指根部。
林雾鼓励似的反手紧紧握住了我的手。
我们的目光在刹那间于半空处相撞、交织,千言万语汇成片刻无声的沉默,无形中自有百般暗流汹涌、情愫缠绵,下一秒我直直朝着林雾吻去,在她清澈的眼中看到我凄惶不安的倒影渐渐归于安定。
一吻结束,我没有忍住,搂着林雾嚎啕大哭,眼角都是感动的泪水,台下的宾客发出善意的哄笑。
哭着哭着,我发现耳边好像也有人在哭,我以为是林雾,转头一看,却看到林雾笑眯眯盯着台上的大屏幕。
转头一看,不知道哪个傻逼把我高考结束那晚抱着林雾鬼哭狼嚎的视频放了出来！
我一下子蹦起来,冲过去就要掐断视频,林雾手疾眼快拉住我：别呀,回忆一下青春也不错。
时间过得真快,不是吗
是啊,一个七年说过去就过去了。
上辈子,高考七年后,害死林雾的那群人刑满释放,大摇大摆走出监狱,我日日夜夜被困在同一个噩梦里,每年都会在林雾忌日那天喝得烂醉。
这辈子,高考七年后,我和林雾终于修成正果,携手步入婚姻殿堂,我们两人都有崭新而美好的未来,余生的路还很长,我和林雾会牵着彼此的手,一直一直走下去。
婚后的生活好像和婚前没什么区别。
哦不对,也是有的,之前围在林雾身边的大部分莺莺燕燕看到她手上的戒指都自觉灰溜溜消失了,少部分还死皮赖脸的我一个个给啄走了。虽然小姨说我变得比从前还讨嫌,成天跟八爪鱼一样黏着林雾不放……但那又怎么样,谁让林雾喜欢我,而且只喜欢我呢~
我问过林雾的意见,以后要不要孩子。
林雾看着教室里一群读书的萝卜头,沉思道：这不就是我们一起养大的孩子吗你让他们吃饱饭穿得暖,我教他们读书识字学习上进……你觉得怎么样
好极了,满山都是我和林雾的子子孙孙。
我当然没意见,巴不得全世界都是我和林雾的爱情结晶,让全世界都知道我和林雾在一起了。
小姨吐槽我：你是想让自己的恋爱脑载入史册吗
首先我不是恋爱脑,其次……我觉得这个建议真的挺不错的,也许我应该再建几座福利院。
小姨多年下来已经对我有了充分的免疫,习以为常地抖掉了一身鸡皮疙瘩后,话不多说立马拎包走人。
只不过这次我从她的背影里闻出了不同寻常的味道。
一年后我收到了小姨和薛老师的请帖,心情可谓是复杂至极,真不知道他俩什么时候看对眼的,难道是我把薛老师坑过来主持婚礼的那次吗尽管表面很嫌弃,我还是和林雾一起包了个大大的红包送过去,毕竟我从小到大在那么压抑的心理下都没长歪,也有我不靠谱小姨的一半功劳。
林雾累的时候,我也会建议她休息一段时间,陪她出去走走,和她一起去世界各地玩。
林雾有一次问我：一直待在我身边是不是挺无聊的我工作是蛮枯燥的,生活环境也比不上你从前的锦衣玉食,你没必要陪我一起吃苦。
我蹭蹭她的鼻子：什么叫吃苦你就是我生活中最甜的那块糖。你不知道,我前半生唯一一件幸运的事就是遇到了你……
林雾不是刀枪不入,她有时候也会像我一样不安。我生活优渥,却精神空虚,林雾不同,她心灵强大意志坚韧,却受限于被社会定义的女性定位,疏于自保。
那后半生呢
后半生唯一一件幸运的事就是能陪着你呀。
时光飞逝,韶华不再,我和林雾渐渐老去,直到走过大半辈子,许多等着看我和林雾笑话的人见我们依旧恩爱如初,感情融洽,都讪讪闭上了嘴。
林雾教学成果斐然,在她的努力建设下,她的学生一个个走出大山,遍布全国大大小小角落,全国各地偏远山区都有她的身影。我以林雾的名义建立了助学基金会,资助无数贫困儿童完成学业之余,同时成为山区和地方企业、大学院校的桥梁,为企业和学校提供高潜力人才,这些学生得到培养后又反过来为基金会的助学事业添砖加瓦,长久以来形成正向循环,省市的经济状况得到极大改善,带动了地区发展。
我和林雾都乐见其成,我们相视而笑,一同记起了年少时那些轻狂的理想与梦。
——这可不是一条好走的路,陆同学。
——……我愿意的。只要能继续陪在你身边。
你看,我就说我当初没说错吧。
你有梦想我有钱,我们一拍即合,天生一对。
岁月不饶人,尽管再努力挽回,死亡的阴影还是避无可避,渐渐爬上了我和林雾的脸庞。
对此我并没有太多恐惧,反而松了口气,就像一个沉溺美梦的人时时刻刻都在担心自己下一瞬就会醒来,如今走到了旅途的终末,我反倒全然释怀了。
林雾离开那天,阳光很好,我推着她来到屋外的院子。
阳光轻柔地洒在我们身上,如同在泡一个暖洋洋的热水澡,我拉着林雾的手絮絮叨叨地一个劲儿说话,细数我们相遇、相识、相知、相爱、相守的那些过往,在漫长的一生中点点滴滴融汇的爱意,在一地鸡毛蒜皮的生活中给予对方的包容和温柔。
和煦的清风拂过林叶,飒飒声中隐约传来我低低的啜泣声。
林雾唤我：阿尧……
哎！我在！
你以后就要自己一个人走下去了。
才不会,我很快就会过去陪你的。
别说傻话……你以后的日子还那么长……
我惊愕道：什么以后我们明明已经走到尽头了呀！
迷迷糊糊中,我心底渐渐浮现出不安的阴翳。
你呀,别再任性了。你要继续往前走,不要回头,我会在前面等你的。你别急,我会在那里一直一直等你的,等到你来,所以你千万要保重自己……
心跳声越来越大,风不知何时越刮越猛,空中传来树叶枝干剧烈的拍打声,风声陡然凄厉有如刺耳的悲泣肃鸣,吹过我内心中不知何时一块一块塌陷的空洞。
继续往前走吧,小陆同学,你的一生还很长很长……
时间仿佛突然停止流动,定格在林雾最后的微笑中,一瞬间让我回到了十八年前林雾坠楼身亡的那个夜晚,那时候她也是像现在这样,黯淡的眼睛倒映着广阔的天空,那是她曾经梦寐以求却再也触及不到的天地,嘴角残留些许笑意,仿佛死前依旧怀抱着对这个世界最美好的希冀。
周围的景色如同脱落的拼图相继碎裂。
于是梦就这么结束了。
23、
我在剧烈的头痛中被人推醒。
眼前是无数瓶瓶罐罐,酒洒在桌上,一阵阵浓郁的酒香熏得我头脑昏昏沉沉。
先生,我们这里要打烊了,你还能走路吗要不要打电话叫你朋友来接你
我扭头,看到穿着制服的酒吧服务员,依然没法回过神来。
……今年是几年
服务员看起来对这种状况见怪不怪,他好脾气答道：2041年6月9号,你还好吗
不！不好！一点都不好！
我明明记得我回到了十八年前,及时阻止了林雾的死亡,我们去了北京读书,在七年水到渠成的相爱中携手步入婚姻殿堂。林雾忙碌于山区支教,我则一直陪在她身边,努力赚钱养我们的小家,支撑起我们共同的理想。我们一起老去,在晚年依旧坚守在彼此身边,不离不弃,最后死亡到来,林雾对我说：你要继续往前走……
我突然发作,一股脑把桌上的酒瓶扫出去,瓶瓶罐罐砸在地上,动静极大的刺耳碎裂声终于扑灭了我最后一丝希望,清清楚楚地告诉我——
刚才的一切都是一个梦,现在我回到现实了。
保安把我丢出门外,我垂头丧气,喊住叫醒我的那个服务员。
你知道我喝醉之前发生了什么吗我好像忘记了什么……
服务员同情地看着我：我不知道,今晚我一来上班就注意到你躲在那个角落一直在喝,不知道你之前又喝了多少……
中途我看到一个老人走过去找你,他好像给了你点什么东西吧,你吃下去了……后来我就被叫去三楼帮忙,没看到你了。
老人什么老人
你让我现在形容也很难啊,就是普普通通打扮,神情像个流浪汉,衣服倒是很干净整洁。服务员一顿,突然一指马路对面,喏,就是他。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个老人正看着我们这里。
隔着一条并不宽阔的马路,使得我能清楚地看清他的面容。
我当场如遭雷击,无他,老人的脸对我来说可谓是无比熟悉,那是我在刚才的梦中照镜子时会看到的脸——那是老去的我。
老人走过来率先同我打了招呼：你好,陆尧,看起来我刚才给你的‘后悔药’让你做了一个不错的美梦,对吧
本来我想留给自己用的,但你看起来比我更需要它。
这时我才发现老人身上死气沉沉,仿佛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离死亡只有短短一步。
生活太辛苦了,人有时候需要一场美梦以赋予自己继续走下去的勇气。
……你是谁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说的‘后悔药’又是什么东西
我是未来的你,准确地来说是来自另一条世界线的你。老人反问我：你还记得你过去经历的五十四次重生吗
那是你弄出来的
是的,为了规避祖父悖论,我从我所在的世界线跨越而来,用我手中的机器不断重复循环高考三天,为的是什么,你应该也知道。
我记起过去每一次循环中都会听到林雾的死讯,你在救林雾。
老人的眼睛中闪烁着泪花,可我还是没有成功救出她,不管我每一次怎么努力,林雾还是会死在那三天里。我重启了五十四次,没有一次成功帮助林雾摆脱必死的命运。直到最后一次,林雾遇见了你,那一次我甚至以为她能活下来了,但是她爸爸还是带走了她。那时候我拼命地去拦那群人,但力量薄弱,周围没有一个人愿意站出来帮助我,她就这样在我眼前被带走了……
我满是不甘：那你为什么不再重启一次五十四次不行,那就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
使用机器重启时间是需要付出代价的,我的生命已经不足够支持我继续走下去了。
那你把机器给我！我来！
老人沉默了一会儿,朝我伸出手,在他手上是一把银行保险柜的钥匙,陆尧,你需要考虑清楚,由于祖父悖论,重启时间需要在另外世界线进行,也就是说你必须抛下在这个世界里你目前所拥有的一切,财富、地位、权势、家庭、朋友,去往另一个完全陌生的平行世界,以寿命为代价一次次重启时间。
即使你在循环的过程中救出了林雾,但是你要知道,那个世界并不只有你,还有属于那个世界的陆尧。
当你垂垂老矣,林雾依旧风华正茂,从你去往那个世界开始,就注定了你们彼此是背向而行的两条平行线。
那又有什么关系我只是希望她活着。
老人惨笑了一声,他似乎累极,席地坐在路灯脚下,我当初也是像你这么想的,可是我失败了,我都失败了,整整五十五次,我赌上了一切,还是没有救出林雾。
我和你不一样,我相信我自己。
你还可以有另一个选择的……陆尧,距离林雾的死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八年,你不是毛毛躁躁的年轻人了,你已经足够理智,历经风霜,应该清楚什么才是恰当的选择……
老人的声音越来越小,我有点累了,好了,我的故事就讲到这吧,我是个失败者,我的故事不值一提,接下来就是你要讲的故事了……或许很多很多年后,你也会像我一样,在一个陌生的世界里孤独地流浪,作为一个格格不入的异乡者、局外人,整日漂泊,最后疲劳地坐在路灯下,继续对下一个陆尧讲述这些故事……
我好像看到林雾了,真怀念啊,虽然我们在一起的时光只有短短三天,但现在回想起来,依旧鲜明得像是昨天发生的事情一样……我真应该告诉她,下次装女鬼一定要记得涂口红,那样的她太美了。
天际第一缕曙光破开黑暗,长街尽头陷于一片朦胧的光晕中,熹微洒在路灯下的老人身上,照亮了他无神的双眼。
我蹲下身,轻轻阖上了老人的眼睛,在那一瞬,透过老人浑浊的双眼,我仿佛看到了未来的自己。
我握紧了手,掌心的钥匙咯得皮肉生疼,徜徉在渐渐苏醒的街道上,我依旧深陷在昨夜的美梦中无法自拔。
闭上眼睛,一片黑暗中渐渐浮现出林雾的笑颜,她温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鼻尖似乎也传来了她身上的皂香,我们在梦中度过的百年光阴,一点一滴汇聚在我心中。
我太想见到林雾了。
哪怕只是远远地看着也好,我太想看到一个活着的她,会说话,会笑闹,会纵容我从身后莽撞地一把抱住她,眼睛里扑闪着亮晶晶笑意的林雾。
今天是2041年6月9号,林雾死去的第十八年,我已经不再年轻、热情、冲动,青春的韶光从我身上褪去,可是想起林雾,汹涌的爱意依然无法自已地从我内心深处喷涌爆发。
摆在我面前的是两条路。
我可以选择像老人一样,去往另一个陌生的世界,一次又一次努力去阻止林雾的死亡,也许我会成功,也许不会,不管成功或失败,我至始至终都将是孤独的,没有人会知晓我的努力,没有人会陪我走下去。但是,那个世界有林雾。
我也可以选择忘掉今天听到的一切,继续活在这个没有林雾的世界里,浑浑噩噩地度过漫长的余生。
其实,答案早就给出了不是吗
林雾说过的。
你要继续往前走,一直往前走,不要回头呀,小陆同学。
我会在尽头处等你。
24、
我出发那天,小姨来送行。
真是不容易,这么多年过去,没想到还能看到一个重新活过来的你。
我释然一笑：这说明,只要活着,就一定会有希望,对吧
小姨拍拍我的肩膀,眼角闪动着泪光,她飞速抹去那点泪花,变回平时咋咋呼呼没心没肺的模样。
你爸妈那边就交给我,能替你顶的都包在我身上,你做牛做马为家里干了这么多年,也是时候歇歇了。
小姨还在絮絮叨叨,我忽然退后一步,冲路旁落地窗上的倒影一阵比划。
……你在干嘛
我在想,林雾现在要是活着的话,她应该在我肩膀高……
小姨默然,谁知道呢你又没见过以后的林雾。
不,我见过的,在那个梦里,我见过穿婚纱的林雾,见过冒着大暴雨坚守在教室的林雾,见过为了接送学生天天翻山越岭的林雾,我见过她的韶华,也见证了她老去。
而现在,我要去见她了,去见那个被时光凝固、永远停留在十八岁的林雾。
说真的,这么多年过去,你就没想过再找一个伴吗
我已经得到过最好的了。
小姨不再说话。
上了飞机,我习惯性地连接蓝牙,打开音乐软件,一不小心按到外放。
隔壁的乘客善意地搭话道：你也是南城的这次是回去探亲吗
不是,我在南城读书,那是我爱人的家乡,这次回去看看。
耳机里熟悉的歌声静静地流淌着,阔别十八年,我再次回到南城的土地上。
故地重游,我没有想到会再遇到故人。
在操场上走走停停时,迎面走来一个眼熟至极的人,还没等我认出他,这人率先说道：别误会,我不是专门在等你,我就是晚饭吃饱了撑的过来遛遛弯儿。
……薛校医
薛老师还是当初一副嫌弃脸,眉头皱得像是时时刻刻准备夹苍蝇,他烦躁道：你什么眼神连我也认不出来
……对不起薛老师,您大人有大量,别跟小的计较……对了,刚才您说什么在等我
我是说我没有在等你！你耳朵也聋了吗！不等我说话,薛老师继续开炮,当初你走那么急干嘛呀！害我后来到处找不到你人,林雾那家伙成天叫你陆同学、小鹿小鹿的,我都不知道你姓哪条大马路！我到你们学校也找不到你人！
您找我是……
薛老师甩出一封信,林雾当初留给你的,虽然我也不知道你们小情侣玩的什么把戏,非要藏在我这,林雾说等高考结束了来拿,后来她……总之她没来,你也不见了,这封信就一直搁我这了。
我像是被从天而降的馅饼砸晕了,整个人轻飘飘的,林雾留给我的！我当年怎么不知道！她还说了什么吗
薛老师翻了个白眼：你自己不会拆开来看啊说完抬脚就要走。
我喊住他,抱紧了信深深躬下腰,薛老师,谢谢你！谢谢你等了我这么多年！
……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都说了我没有专门在等你！我是来遛弯的！
我抱着林雾的信,犹如置身美梦,后来的事情也像是我曾经做过的美梦一样,一点一点实现。
给十八中捐了五栋楼后,我联系到林雾当初接触的公益组织,也像林雾当年一样走进深山,成为了一名贫困地区的支教老师,名下的财产全部变现,一部分作流动资金投资,一部分依旧用来修路修桥建学校,以林雾的名字成立助学基金会,曾经在梦里做过的事情,一一在现实复现,除了身边没有林雾,后来我所拥有、所做的一切,都与那个梦里一样。
我买下了当时结婚用的对戒,我的戒指戴在手上,林雾的戒指挂在我脖子上,在空闲时间里,我独自走遍了当初在梦里和林雾一起去过的所有地方,尝过的食物、认识的朋友、看过的电影,我近乎偏执地在现实里复制着那个梦的一切。
从此以后对我来说,活着不再是一种惩罚或折磨,更是林雾的希望,我会替她去感受、经历她没来得及接触的一切。
百年之后,如果我们有幸在泉下重逢,到时候我就有说不尽的话同她讲,讲她没来得及听到的那句喜欢,讲她没来得及看到的风景,讲远方的世界。
最后再说说,初恋这件小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