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编号之外 > 第一章

1
偌大的追思厅像一口被冰封的钟,时间被封存,空气稀薄,唯有冷光打在正中央那张巨幅遗像上——苏芊芊,黑白照里的她仿佛才刚从聚光灯下走下。
林蓁站在厅角,黑色西装裙贴着身躯,掌心渗汗。
没有哭声。连背景音乐都像被罩上了一层棉絮,沉闷而遥远。人群三三两两交谈着,仿佛这不是一场追思会,而是一场文学圈的集体亮相。
苏芊芊——那位以《溃裂》一举成名的青年女作家,被称为新时代女性困境写作的代言人——一周前被发现在出租屋内自杀,遗书简短,死因迅速定性,火化时间仓促。
林蓁觉得哪里不对。
照片下是一行字:
感谢她留下光。
她是光。林蓁低声,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尤梨——苏芊芊生前的长期合作者——站在致辞台上,身姿挺拔,眼眶泛红,却语气稳重,像是早已练习过千百次。
芊芊曾说,她希望读者记住她笔下的坚韧,而不是她的离开。她的创作未竟,我将替她完成。
掌声寥寥,却整齐。
林蓁的视线越过人群,落在那封刚刚被主持人宣读完的遗愿信上。
——不是她的语气。
她读过太多芊芊的文字。字句节奏、标点位置、常用比喻……这一封遗愿,没有一点属于她。
那句话还在耳边回响:
她希望你们记住的,是坚韧。
可真正的坚韧,从来不是跳海,而是转身回来。
她记得《溃裂》出版前,芊芊还和她争论章节结构。她说女主不能死。
但最终出版的版本里,女主在海边投海自尽。
此刻,有位年轻女读者踮脚挤到林蓁身边,小声问:你是她大学同学吧请问小说最后那个结局,是她自己改的吗
林蓁怔住:你说跳海那个
对啊,她之前在直播里说不是这个结尾,可后来就突然改了。是不是出版社让她改的
林蓁望向人群另一侧,尤梨正巧与一位出版社编辑握手,姿态得体自然。像一切都尽在掌控。
她却忽然意识到一个事实:
她已经不是芊芊生活里的一部分了。
但如果她不发声,芊芊可能真的永远消失。
林蓁在心里悄悄写下四个字:
这不对劲。
她不知道自己即将走入的,是一个用文字织成的巨大陷阱。
她只知道,她要开始重新读那部小说——从头到尾,逐字逐句,找到那个被人篡改的她。
2
林蓁在第三天清晨回到芊芊的公寓。
那是一间租在文艺园区边缘的小屋,客厅不大,书桌靠窗,书架歪歪斜斜堆着未打包的书和杂志。阳光穿透百叶窗,落在散乱的纸箱上,有一张手稿从中滑落,纸角泛黄。
门口残留着芊芊常用的雪松与柑橘味熏香。气味很淡,却让林蓁瞬间心跳一滞。
我只是来确认些事。她轻声说,好像怕惊扰谁。
书桌上摊着那台旧笔电。
她插上电源,屏幕慢慢亮起,背景是两年前她们一起去海边时拍的照片:芊芊站在岩石上,背光模糊,面容藏在霞光中。
桌面只有一个文件夹,名叫:Final(真的最后)。
她点开,弹出唯一的文档:【Ch14-Draft4.docx】。
林蓁眉头一跳,打开。
七页文字,最后修改时间显示为苏芊芊去世前三天。
——是她本人账号所留。
林蓁屏住呼吸,慢慢往下看。
她站在岸边,不再往海里走了。风从背后吹来,她听见一个声音说:『回来吧。』于是她转身,迟疑而坚定地走回来。
这一幕,彻底改变了整个结局的走向。
因为她记得,出版版本的《溃裂》,第十四章的结尾是:女主站在海边,自述我不属于这个世界,然后纵身跃下。
语言冷峻,结局沉寂。
可在这份文档中——她活了下来。
不是润色,不是删改,是意图与立场的完全反转。
林蓁迅速拍下文档属性,记录时间戳。她犹豫片刻,拨出一个号码。
我找到了《溃裂》的一个旧版本。她开门见山,结尾和出版的完全不同。
电话那头是尤梨,语气一如既往地温和,你是说哪一份
桌面上的『Final』文件夹,Draft4,三天前修改的版本。
哦,那应该是她之前备份的草稿。你知道芊芊,她习惯写很多版本反复改。
但这个版本,她让角色活下来了。林蓁加重语气,你确定出版时用的是她本人最终确认的稿
对方沉默了几秒。
我们是根据她交给出版社的文档定稿的。流程都有记录。
可我现在手上的是她本人留下的版本。林蓁语气渐冷,你们删掉了她的结尾。
你是不是太情绪化了尤梨叹了口气,你们关系近,我理解你的不舍,但这不是追责的方式。你得有证据。
林蓁望着电脑屏幕,唇角绷紧:我会找到的。
她挂断电话,转身坐回桌前。阳光洒在那台旧笔电上,屏幕依然亮着,像是某种残留的见证。
她低声说了一句芊芊常挂在嘴边的话:别急,我们从头来。
这一次,她不会放过任何一行字。
3
林蓁在图书馆打印那份合同复印件时,指尖发凉。
《溃裂》联合创作协议。
她不是第一次看到这个词组,却从未像现在这样在意那两字——联合。
第一页清晰标注:
创作方甲:尤梨。创作方乙:苏芊芊。
责任划分为:甲方负责整体架构与文本润色;乙方负责原始文本草案与推进节奏。
附件里有一行特别醒目的条款:
在乙方缺席的情况下,甲方有权决定最终文本安排。
林蓁盯着缺席两个字。
她脑海里闪过一个词:死亡。
她拿出手机翻出几个月前芊芊转发给她的那份合同草稿截图。
上面标注的是:
创作方甲:苏芊芊。创作方乙:尤梨。
责任划分也截然不同:乙方协助草稿整理,最终版本以甲方审定为准。
她将两份合同打印出来,放在图书馆阅览桌上,一左一右。
纸张、字体、行距、签名笔迹——一切都很接近,唯有最关键的责任顺序被调换了。
林蓁用笔轻轻圈出那条授权句。
你们谁改了时间线
她拨通尤梨的电话。
我找到一份新版本的合同,上面写你是甲方。她冷静开口,你能解释一下顺序是怎么变的吗
那是我们补签的版本。尤梨答得毫不迟疑,出版那会儿有些流程没走完,法务要求我们根据实际执行来重新梳理权责。
可你知道她从未授权你更改最终文本。
她口头同意过。
林蓁冷笑,她如果同意,为何留下的那一份是另一种结局
尤梨沉默。
你到底想要的是她的作品,还是她的名字林蓁咄咄逼问。
林蓁。对方的语气忽然低了下去,我们都失去了她,我只是在尽可能让她被记住。
可她不该被你改写。
她挂断电话,靠着椅背坐下。
那张合同纸像一把钝刀,慢慢剥开一个藏得很深的真相:
有些被夺走的,不是名字。
是说这是谁写的这句话的权力。
4
林蓁是在深夜整理芊芊旧物时,听到那段录音的。
那台早已停用的安卓手机,卡顿、发热,每次触摸屏幕都像在翻一页沉重的档案。
录音文件没有名字,只有一串混乱的数字。
她点开。
起初是一段静默——风声、远处汽车碾过水坑的哗响,还有偶尔一两声模糊的呼吸。
然后,是芊芊的声音,微哑而迟疑:
这不是我想写的。
林蓁整个人坐直。
她说市场不接受这样的结尾,说角色要有戏剧性。但……我写的不是悲剧,我写的是幸存。
短暂沉默后,又一段声音响起——
那是尤梨。
你太软弱了。这个角色没说服力,观众不会买账。你不觉得她死掉,更真实吗
可我不想让她死。芊芊低声反驳,她已经走到那一步了,她有资格活下去。
林蓁听到这里,掌心出汗。
录音总长不过三分钟,却像剖开了整个作品的动机。
她记得芊芊曾在微信上和她说过:我不想再写那些『为了表达痛苦而死』的角色。我想写个撑下来的人。
她以为那只是情绪吐槽。
可现在,这录音成了唯一的证据——芊芊是主动写出生的结局,却被他人劝改。
录音最后,芊芊的声音几不可闻:
他们不会听见的……他们只会看最后一版。
林蓁缓缓闭上眼。
她打开笔记本,将录音一字一句地誊写出来。
那一夜,她抄写到凌晨三点。
指尖冰凉,眼眶泛红。可她知道,她必须记住每一句话。
因为那是芊芊——
最后的声音。
5
林蓁约见褚怀义,是在一家永远光线昏暗的咖啡馆里。
对方比她预想中要瘦,头发稀疏,神情谨慎。他是《溃裂》出版方的执行主编,也是整个合同流程的最终把关者。
林蓁摊开录音、合同打印件,以及那份最终文档。
我只问一个问题。她开口时语气平静,芊芊的稿费,到账了吗
褚怀义拿起文件翻了翻,手指微抖。
我们是照流程走的。按她和尤梨的分账比例——七三分,她三,尤梨七。
林蓁盯着他,可我从她的银行流水里查不到转账记录。
她……是用第三方代收的账户。褚怀义目光游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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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她从不委托别人收款。
空气陷入短暂凝滞。
林蓁从文件袋里抽出一张打印好的收款记录截图,指着银行账号末尾,这个账号,不是她的。是尤梨的公司账户。
褚怀义脸色终于变了。
你是想说——我们侵吞了她的稿费
我是说,她死前一个月,所有财务记录里,只有『演讲费用』入账,小说分成为零。
这是合约行为。他摆出职业口吻,她签字了。
林蓁冷笑,如果我拿出她签署前的合约原件,而上面责任划分和账户信息完全不同,你是否愿意接受笔迹鉴定
褚怀义语气一顿,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想要真相。
真相是什么是你觉得你朋友被人害死了,被人篡改了书可她早就精神状态不稳,她的合作者一直在照顾她——
照顾她,还是控制她
褚怀义咬紧下唇。
林蓁起身,你可能觉得,这只是一场小规模的文学争议。但对我来说——这是她的遗言。
她走出咖啡馆时,手机震动。
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讯:
【你越界了。她早说过不想让你插手。】
林蓁愣了几秒。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今天要去见褚怀义。
她抬头望向街对面,那是城市最常见的监控摄像头。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查的可能不是一本小说。
是一整套,建立在他人身份之上的利益系统。
6
那是一段在文学杂志栏目中被广泛引用的访谈。
标题是《以她之名:写作双生对谈》。
林蓁坐在学校图书馆旧刊库的角落,翻着那本已经泛黄的杂志。杂志上印着两位女性并肩而坐的照片——苏芊芊和尤梨。
那一年是她们刚因《溃裂》的试刊版本引起圈内注意的时候。
她们穿着素色衬衣,看起来更像一对双胞胎,而非创作搭档。
主持人问:你们的合作是如何开始的
芊芊答得简短:我写初稿,她帮我整理,给我反馈。
尤梨却笑着补充:她写得太快了,有时候稿子跟不上节奏。我的工作更像是过滤器,帮她理清思路。
林蓁盯着那段话。
这是最初的权力倾斜,隐藏在协助与过滤之间的微妙控制。
访谈中还提及一个细节:
主持人:你们会在创作过程中争论吗
芊芊:她会说我太理想主义。
尤梨:我只是更现实一些。
现实。
在现实的名义下,芊芊一次次退让。结尾变得模糊,人物开始消音。
林蓁翻到最后一页,那里有一段芊芊的自述:
有时候我会觉得文字不是我写出来的,而是她帮我翻译的。
林蓁抚着那一行,指尖微颤。
那是一种失语的预告。
那晚她将整篇访谈逐字录入电脑。
次日,她向杂志社调取原始采访录音的申请被婉拒,理由是资料遗失。
可林蓁并不死心。
她顺藤摸瓜,找到当年做文字转写的实习编辑。
对方已离职,在家带娃。视频电话那头的她眼神略带犹豫。
我记得那期访谈……有一段没发出来。
哪一段
芊芊说,她后来不太敢看自己写的文字。她说,每次被尤梨改过以后,她就觉得那不再属于她。
你还留着那部分音频吗
女人迟疑片刻,从抽屉里翻出一个旧
U
盘。
我只能帮到这儿了,你确定要查下去
林蓁点头。
她必须还芊芊一个真正属于她的声音。
7
芊芊留下的备忘录不是日记。
它没有标题,没有时间顺序,也没有情绪记录。
更像是某种对抗遗忘的抗议。
林蓁在芊芊卧室的抽屉底部,找到那个老旧的笔记本。
封皮斑驳,上面贴着一张便利贴,写着:别看——连我都快不记得了。
她翻开第一页,是一句话:
如果哪一天我不再坚持那个结局,提醒我——那不是我。
接下来的每一页,像是芊芊与自己对话的记录:
她说这样才有张力,可我写的是挣脱,不是沉没。
再改下去,这就不是我写的故事了。
她说观众爱看撕裂感,我说我想要缝合感。
如果我的名字被留在封面,那故事必须是我活过的样子。
林蓁翻到最后几页,字迹开始变得凌乱。
梦里我看见她披着我的稿子走进录音棚,她读得比我还顺。
我怕有一天,她会比我更像『我』。
她开始告诉我,这段也许你不该写,这个你可能太极端。
可这是我的疼,是我写的。
你知道什么是最可怕的吗
当你说出的每一句话,都被她更换语序、润色语气后,变成她要说的话。
林蓁看着那句,怔了很久。
那是一种悄无声息的身份剥夺。
她将整本笔记拍照、编号、录入数据库,像整理一份犯罪现场记录。
最后一页,只有一句话:
写下去,不要被她删。
林蓁合上本子。
她忽然明白——芊芊不是没留下痕迹。
她早就预感到这一切。
她用尽全力,在自己的名字被替代前,埋下了这些字句。
林蓁轻声道:我收到了。
8
林蓁是在芊芊去世一个月后,联系到她的心理咨询师——关意晚。
她原以为对方会拒绝配合,毕竟病人隐私守则严苛。
可当她说明来意时,电话那头沉默片刻,随后轻声说了句:我等你很久了。
那是一家不起眼的心理咨询所,白墙,绿植,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柚木香。
关意晚看起来三十出头,眼神清澈,说话不急不缓。
我不能给你她的完整记录,但我可以告诉你,她在最后一次咨询时,说过一句让我印象很深的话。
林蓁屏息以待。
她说,『我觉得我已经不能再用自己的方式表达自己了。只要我写,她就会改。只要我说,她就能更流畅地复述一遍,好像我原本就不会表达。』
关意晚轻叹,她像是在描述一种……人格吸收。
林蓁喃喃:人格吸收
她不是被剥夺表达权,而是逐步被训练成失去表达能力。
林蓁怔住。
关意晚起身,从柜子里取出一张打印稿。
这是她授权我保留的书写练习之一,她写得非常混乱,应该是在强烈情绪下完成的。
林蓁接过。
那张纸上只有一句话,被重复书写了十余遍:
我想说的,不是她说的。
有几行字被反复划掉,墨迹晕染成团,像一张极度压抑的情绪波动图。
她曾试图断联。关意晚说,三个月前,她来找我时说,她要结束这段合作关系。她尝试提过几次,都失败了。她说尤梨会哭,会劝,会说『没有你我也活不下去』。
情绪操控。林蓁低声。
她说,最可怕的是她开始相信——『她活不下去』。
林蓁望着那张纸,那些歪斜重复的字句,像某种呼救信号。
她曾拼命抗争过。
哪怕没人听见。
9
林蓁在邮箱里找到那封转发邮件,是芊芊去世前一个月发出的。
标题是:《新合同授权草案(暂存版)》。
正文只有一句话:
这份你帮我看一下,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附件名为《授权发布书
_final.docx》。
她点开那份文档。
页面干净整洁,语气客观。
但林蓁立刻看出问题:
第一条条款写着——甲方(苏芊芊)确认放弃对《溃裂》最终版本的审定权,全部文本由乙方(尤梨)代表整理发布。
第二条:甲方自愿授权乙方以其名义参与出版、宣发与衍生开发。
第三条:甲方理解并同意,在不可抗因素或精神状态不稳定期间,乙方有权临时主导后续事务处理。
林蓁的指尖开始发冷。
她很清楚,这不是联合创作,这是全面让渡。
她立刻拨通一位法律系朋友的电话,对方看完后沉默许久。
这份文书……如果真的签署了,那就是一份具备法律效力的『自愿性身份代言授权书』。
但她不可能清楚地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
重点就在这。
律师语气低沉,如果她签署时心理状态已经存在异议,那么这份文书可以主张无效。
可你得证明她当时的精神状态。
林蓁翻出心理咨询记录、录音整理稿、纸质笔迹对比图。
我会证明的。
她把合同打包寄给专业鉴定所,请求字迹比对。
那一晚她辗转难眠,脑中不断浮现芊芊坐在桌前、反复修改文档的样子。
她太熟悉那种眼神——疲惫、游移、不甘。
而那份授权书上,签字落款处的苏芊芊三个字,不带一丝起笔顿挫。
她敢断定。
那不是她签的。
10
林蓁将部分证据发给了一位文化评论自媒体主编。
她没用实名,只附上一句注释:一个作家死前失去了署名权。
她本以为这消息会像火星落入干柴。
可两天过去,毫无动静。
第三天,她收到一封匿名回复:
内容极好,但无法转发。对方律师函已经送到我们邮箱。
她明白了。
这个行业的消声,并不需要谁动手。
只要没人愿意听,就足够了。
她尝试联系更多编辑、记者、独立撰稿人。
有人回得礼貌:建议先核实相关授权关系。
有人干脆拉黑。
有人只回一句:你是当事人家属吗
她不是。
她只是见证者。
这正是她无法容忍的事——
一个人的声音,需要靠亲属关系,才算有资格被相信。
她回头查阅《溃裂》的最新版本,在评论区发现一个
ID
反复留言:她活下来了,可书里让她死了。那不是她写的。
那个
ID
叫:@海边望月。
她点击进主页,是一个阅读博主,最近一直在更新对《溃裂》不同版本的批注。
她私信过去:你是怎么知道的
十分钟后,对方回了三个字:我认识她。
林蓁心头一跳。
能聊聊吗
对方回复位置:江桥小镇旧书仓。
她第二天一早坐车过去。
旧书仓是一家开在镇子边缘的独立书屋,环境幽暗,书架高耸。
她走进去,看到一个穿灰蓝色衬衣的女孩正坐在角落,用红笔批注一本散页的小说。
你是海边望月
女孩抬头,点头:我叫沈折。
林蓁在她对面坐下,看清她面前摊着的是《溃裂》的早期连载本。
我读过她最初上传的每一段。那些文字不是现在出版的节奏。沈折说。
她抬头:你在调查吗
林蓁点头。
沈折递给她一本影印本:这是我整理的连载删改记录对照。官方版本删掉了至少四段关键描写。
林蓁接过,翻开第一页,喉头发紧。
那些被删掉的段落,正是女主从濒死状态中挣扎出来的过程。
沈折轻声说:他们不想她活下来。
那一刻,林蓁忽然意识到:
真正的删改,从来不只是文字。
是存在方式。
是表达权限。
是你有没有资格留在这个故事里。
11
那段录音,是林蓁在整理沈折提供的资料
U
盘时发现的。
文件名只有两个字母:YQ。
点开,是断断续续的语音记录,背景有杯子碰撞声,还有风扇在转动的低鸣。
你知道吗,我其实很羡慕你。
那是尤梨的声音,年轻时的,语气带着点醉意。
我看你写字的时候,像是你整个人都沉进去了,好像你根本不用想,就能说出那些别人想不明白的东西。
苏芊芊没说话。
几秒后,她轻声回了一句:那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能力。
尤梨笑了:对你来说当然不算。但对我来说,那是……我一辈子都得学的事。
又一段沉默。
你有没有想过,哪天你不写了,会发生什么
我会找别的事情做吧。芊芊说,我不是非得靠这个证明自己。
可你已经在证明了。
那一瞬,林蓁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寒意。
那不是赞美。
那是某种贪婪的靠近。
录音跳转到了另一时段。
尤梨的语气变得更轻:我发现,别人总说你文笔好,可是你发言从来结结巴巴。
所以我帮你说啊。你也不擅长应酬,我就去和编辑谈。你不想录音,我替你读。你不是说只想写字吗
芊芊没回答。
你信任我,对吧
……嗯。
那就好。
林蓁听完这段音频,久久未动。
她意识到,那场合作的起点,并非压迫,而是亲近。
是一次倾慕、一次投射。
是我不如你衍生出的我要成为你。
尤梨不是一开始就夺走芊芊的声音。
她是一步步,从帮你说变成代你说。
从共鸣走向同化。
从我喜欢你写的,变成我来写像你那样的。
林蓁缓缓合上播放器。
她知道,该面对真正的对话了。
她拨通那个早已存在却始终未点开的号码。
电话那头响了三声,接通。
是尤梨的声音,低而平稳:你终于想通了。
12
你终于想通了。
电话那头的尤梨,声音温和而笃定,像一位早已等在终点的讲述者。
林蓁没有回应。
你是不是在看那些旧文档芊芊的录音还有那份合同
我看到的,是你逐步占据她生活的证据。林蓁声音冷硬,你从代写到代发,从代理人到署名人。
尤梨轻笑:你以为我想要那些吗
你不是吗
我只是想帮她留住被世界遗忘的部分。
林蓁沉默几秒,可你抹掉的是她自己。
电话那头响起椅子被轻轻拖动的声音,仿佛尤梨坐了下来,准备好讲一个早就编织好的故事。
你知道她有多胆怯吗她怕镜头,怕采访,怕签售会那种热度。她说她只想写东西,可她写的东西,一旦被看到,就要承担回应。
那是创作者的责任。
可她不想承担。尤梨打断她,她说她想当个影子,作品自己走路,她不想出现。
可你却走出来了。
是她让我走出来的。
林蓁呼吸一滞:你在说什么
她说,『如果你比我更能保护这些故事,那就交给你吧。』
你有没有录音文字任何形式的证明
她当时哭了,我也哭了。她说,『你写得比我更坚定。』
林蓁闭上眼。
那不是授权。
那是溃败,是崩塌边缘一个人被推下去前的最后一声随便吧。
你为什么非得是她
尤梨那头停顿了一下,低声说:因为我不是我。
这句话,让林蓁手指一颤。
我一直觉得,我就是个没人记得的影子。我没有作品,没有声音,没有任何人愿意听我说话。但她不一样。
你爱她。林蓁平静道。
我羡慕她。
然后你成了她。
我守着她的文字,我学她的语气,我知道她会怎么写一个人落水后再浮起来,我连她改文时皱眉的频率都能模仿。
林蓁低声:你杀了她。
尤梨没有否认,只说了一句:我活成了她。
沉默。
长时间的沉默。
林蓁开口:你知道这不只是剽窃,这是身份谋杀。
尤梨语气忽然变得空洞:可如果大家都觉得我是她,那我是不是也是她
你不是。
可故事继续了,不是吗
林蓁缓缓说道:那不是她要讲的故事。
电话那头忽然传来一声微弱的笑。
你会把这说出去吗
林蓁答得斩钉截铁:我会。
那你准备好让『她』死得更彻底了吗
她死了,是你造成的。但她的名字,必须还给她。
对方没有再说话。
林蓁听着那端沉沉挂断的忙音,缓缓把手机放在桌上。
她知道。
她已经走到了这一局最深的地方。
13
林蓁没有选择递交控诉信件。
她将所有录音、合同、心理档案、笔迹比对报告整理成一个
PDF
包。
标题很简单:
《编号之外:一个消失者的回声》
她没有用任何煽情语言,只列出每一项材料的时间线与对照来源。
她没有去媒体投稿,也没有联系出版社。
她将文件放在一个公共文档平台上。
配文是一句话:
她写的,不是你读到的。
第一天,文档阅读量不足百次。
第二天,有一位文学博主转发,配文:如果是真的,那是本年度最黑暗的出版丑闻。
第三天,苏芊芊真实版本登上热搜。
出版社发出声明:我们对一切未经授权的信息保留追诉权。
尤梨发布视频: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从未侵犯她。我只是在她最脆弱的时候,做了她请求我做的事。
第四天,一段未公开的录音被传播开来。
那是沈折上传的。
芊芊在录音里说:如果我哪天死了,请不要让他们用我的名字再说话。
风向改变。
评论区开始分裂——
如果属实,这就是精神意义上的谋杀。
女作家的话语权就这么被吃干抹净了
如果那是她的文字,她该回来。
林蓁收到私信。
有曾经的文学同行说:我之前以为你在搞个人恩怨。现在我知道了——你在救一个声音。
出版社撤下《溃裂》的主宣传图。
电子版页面上署名栏被悄然更改回两个名字。
再后来,第三方平台做出比对专题,拆解文字风格前后差异。
苏芊芊的章节被标注上一个标签:原生风格。
林蓁坐在电脑前,看着那行字,指尖微颤。
她忽然想起那个追思会上,有人说:她留下光。
现在,她想说:
她留下的是刀。
是一把写进文字里的,锋利至死的刀。
她做的不是替她发声。
而是把她的名字,署回她的故事里。
这是署名。
也是正名。
14
编号之外这个词,是芊芊生前最常写在草稿边角的标记。
林蓁最初以为那只是分类用的符号。
直到她在整理一份文学基金申报表时,发现芊芊的名字从未出现。
申报人栏:尤梨。
项目名:《女性声音重塑计划》
文稿来源:联合创作草案,编号
YF-XH007。
林蓁顺着编号往上追,发现整个计划共归档了十二组文稿。
每一组都由擅长表达的发言者与原型作者共同完成。
表达者:尤梨。
原型作者:匿名。
备注:因部分合作对象精神状态不稳,协议不予公开。
她坐在书房,缓缓将所有编号打印下来,一行行贴在墙上。
YF-XH001。
YF-XH002。
……
YF-XH012。
她忽然意识到——
苏芊芊不是唯一一个。
她只是被表达体系编号化的其中之一。
他们从不是在写作。
他们在翻译、替代、篡改。
她回忆起那份基金网站上的宣传语:让真实被精准表达。
表达不是权利,而是统治。
编号,是替代者的编号。
而编号之外——才是真实者的坟墓。
她将墙上的编号一一勾划。
最终只留下一句标注:
所有编号背后,都有一个被消失的名字。
她知道,这不是一个人的故事。
她也知道,她不能只讲一个故事。
她打开电脑,开始写下一篇新文档。
标题是:
《编号之外(合集计划)》
副标题:
为那些被写走、被代言、被抹名的人,留下真正的句点。
15
林蓁重新打开《溃裂》的初稿。
不是电子版,是那份芊芊手写的版本。
纸张泛黄,字迹清晰,每一个改动都用红笔圈注,页边写着不同颜色的批注。
她看到那一页页熟悉的描写——
她想活下去。她在海边喊自己名字。她听见了有人说:回来。
林蓁抚着那几行字,像在触摸某种已经失效却仍有余温的脉搏。
她第一次意识到,《溃裂》不是一个故事。
它是一场挣扎。
是芊芊在文字里,为自己写下的求生轨迹。
她不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她在讲自己。
她在说:我想留下。
我不想被谁替我说完。
我有自己的声音。
可她最终没能守住这份声音。
不是因为不够坚定,而是因为有人更熟练地代她完成表达。
林蓁闭上眼,脑海里浮现那晚她们在楼顶看烟火的画面。
芊芊说:如果我哪天不写了,你要记得,我原来是怎么写的。
她说了怎么写的,而不是写了什么。
那是对风格、对视角、对语气的信任。
那是比内容更不可替代的灵魂。
林蓁起身,走到窗前。
外面是深夜灯火,霓虹与光雾重叠。
她忽然觉得,芊芊可能没有消失。
她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留在那些字缝里。
只要有人愿意一笔一划读她,就能找回那个声音的原样。
她喃喃自语:她留下的,不是故事。
是她。
一个名字。
一个,不该被删去的名字。
16
一切的结尾,是一场公开展览。
地点是旧城区一间废弃印刷厂改造的展厅,名字就叫编号之外。
林蓁没有用自己的名字挂策展人。
她只是把所有资料,原始稿件、录音文字、合同对比、影印书页、红笔批注,整理为一个庞大的阅读空间。
每一份文件都有编号。
每一个编号旁边,都贴着一句注释:
她原本这样说。
展览开放第一天,人流稀少。
第二天,有文学院老师带学生组团来观展。
第三天,一位曾参与出版改稿的自由编辑匿名投稿:我想补上一页,补上我删掉的那段。
展览第七天,有观众留言:
我小时候也被别人代写作文,一模一样的语气,却不再是我。
林蓁看着那留言,缓缓笑了。
那笑不是轻松,而是落地。
她知道,她不是唯一在做这件事的人了。
展览的最后一段展墙,挂着一整页红底白字的大字报:
不是每一个名字都能活在自己的作品里。
不是每一个声音都能保留原音。
但我们能做的,是给他们编号之外的位置。
不被代表。
不被篡写。
不被删改。
展览结束那天,林蓁收到一个快递。
是一张手写便签。
字迹陌生,却清晰:
谢谢你,我现在敢说——那是我写的。
没有署名。
林蓁将纸条贴在展墙最后一页。
她知道,这才是署名的真正意义——
不是出现在封面上。
而是——
在一切被更正的地方,留下真正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