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破之后,敌国三皇子的刀抵在我的喉间,曾经一骑当千的少年将军,竟拖着一双残废的腿,踉跄着挡在我的身前。
放了她。他嘶吼道。
寒刃忽而流连在他的颈侧:沈将军,放了她的话……
就只能你替了。
一、
我跪在少爷轮椅旁为他捶腿时,窗外的雪花终于断断续续飘了下来。
少爷的手指抚过我的发髻,那曾挽弓射月的手指,如今苍白得近乎透明。
五年前惊鸿一瞥的时候,少爷正骑着战马从长街的尽头疾驰而来,金色的盔甲在风中猎猎作响。
那时我第一次知道,三千铁骑穿街而过,马蹄能踏得整条街道的青石板都在震颤。
少爷,您可觉得身子骨冷,奴婢再去找人给你拿个手炉
我很难将脑海中的那个少年与现在面前的人重合在一起。
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如今却被一方锦被困在这四轮木椅上。
少爷收回手,嘴角扯出一个淡淡的笑。
无妨。
他望向窗外,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两道阴影:
北境的雪,应是已经下了小半个月了……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细碎的雪花飘落在院中的梅树上。
北境的雪是什么样子的呢
我没有去过。
只是听桥下说书的老头提起过,十七岁的少年将军,在齐膝深的雪地里追击敌军三天三夜,回来时盔甲上结的冰有一指厚。
少年却浑不在意地抖落冰碴,笑着说要温酒来喝。
齐膝深的雪,要下多久呢
京都的雪每年也只能在地面攒上薄薄的一层,却已经叫人冷得缩起了脖子。
我心中默默地想着,手上动作依旧不停,又往炉子里添了几块金丝银炭。
少爷的腿已经受不得寒了。
有好几次,我趴在少爷的床沿边,看见少爷背对着我的身影在止不住的发抖。
我还以为是冷的,想帮少爷把被子盖好,直到我看见少爷汗湿了的中衣……
三年前少爷从北境战场被抬回来时,整个宅院哭天抢地。
那位能率轻骑直取敌将首级的少年将军,突然就只剩半截身子能动。
他的房间不再是金戈甲胄,反而飘着满屋药香。
夫人用十两银子买下了我,要我日夜照料这位残废的少爷。
丫头,我看你面相是个老实的,我且问你,愿不愿意用你的一辈子,替我照顾好我的儿子。
夫人满头白发,但面上却少有几条皱纹,穿巷而过的寒风吹得她发间的步摇叮当作响。
我看愣了,这个步摇可真好看。
愿意愿意!
我这丫头啊,打小就什么活儿都能干,夫人您放心,买了她不吃亏!
还没等我回过神来,我爹就已经签字画押。
从那以后,我就是专门照顾已经残废了的少爷的贴身婢女。
我迅速垂下眼帘,替少爷把腿上被风吹起来的毯子掖好。
少爷,该喝药了。
我端起温在炭盆边的药碗,黑褐色的汁液浓稠得投射不出人影。
苍白的手接过药碗一口咽下,我立即递上的蜜饯。
自从少爷腿短以来,这副药从未断过。
我曾经以为这药不苦,直到有一天我端着药没有走稳,黑漆漆的药汁撒在我的手腕上。
当时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鬼使神差就低下头舔了一口。
那药的味道至今我还忘不了,苦得叫人头皮发麻。
少爷怎么能面不改色一饮而尽呢
少爷,这个蜜饯是红叶姐姐给我的。
很甜的,我都舍不得吃,你尝尝!
我用双手举着被绣帕包裹着的那颗蜜饯,一脸期待地仰头看着少爷。
少爷愣了一下。
修长的手又从毯子里伸了出来,掌心覆住我的手,常年握剑的薄茧刮得我皮肤发痒。
确实很甜。
他微微扯开嘴角咧出一个笑意,蜜饯外裹着的糖浆不小心沾上了他薄红的唇瓣。
像是特意点上的唇脂一样。
少爷真好看。
这世间,怎么会有如此好看的男人呢
我也不自觉跟着他笑了起来,心里突然有了一丝愧疚。
少爷是个这般温柔的人,但我却盘算着这个月要偷偷典当他多少玉佩。
因为他是个残废,出不了门,那些好东西放着也是浪费。
二、
一场雪过后,院里的梅树发了苞,星星点点从厚重的雪中钻了出来,红艳艳的,煞是好看。
我推开门替少爷去拿早膳的时候,正好就在大片的白色里面看见了这一树红梅。
像是无数个小灯笼一样,虽然还只是花苞,但我已经能够想到日后盛开时会有多美了。
少爷应该会喜欢吧
我一边缩着脖子一边想着。
少爷好像都不怎么爱出门,他要是看见这么美的红梅,肯定会开心的吧
红梅映雪,他们读书人,应当是极喜爱这些景致。
絮儿,你之后怎么打算的
红叶姐姐见我也过来厨房取早饭,她凑到我的身边小声问我。
啊
我有点懵,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你这个傻丫头,边境已经连着吃了好几个月的败仗了!!
我昨天听见老爷夫人无一不唉声叹气,估计那敌国铁骑,不日就要攻上京城了!
红叶姐姐不敢大声讨论这些事情,她悄悄伸出手掐我的胳膊。
我想那一块肉估计都被掐红了。
掌勺的大厨突然掀开了锅盖,一股一股白色的雾气就直接弥漫开来。
我这时像是才感觉到痛似的,抱着胳膊哎呦了一声。
可是红叶姐姐,咱们这些下人,能有什么办法呀
我一边跟着取餐的队伍慢慢往前挪动,一边紧张地问。
红叶是老爷夫人身边的婢女,她从小就在这里做活儿。
也因为她的沉稳聪慧,深得夫人的喜爱,现在她已经是二等婢女了。
而我,明明已经在这院子里头待了三年了,却还是迷迷糊糊的。
还好,红叶是个心善的。
她第一次见我,就送了我一双自己绣的鞋子。
你和我妹妹一样,傻傻的,
红叶从怀中掏出手帕擦了擦眼角,
但是我妹妹命不好,前几年生了场大病,人直接就没了……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但既然她说我像她妹妹,那我就做她妹妹好了。
絮儿,虽说咱们只是个下人,但咱也该为自己打算打算。
红叶姐姐直接将嘴巴贴在我的耳朵上,湿热的气息喷在我的脖颈上,
你跟着我吧
我带你回老家,虽然我家里也已经没人了,但你信我,咱姐妹两个也能过得好好的!
湿润的热气让我忍不住缩了缩,又犹犹豫豫地抬头看她:
那少爷可怎么办呀他腿都残了……
红叶姐姐忍不住皱眉拍了一下我的脑门,
你这傻孩子!这个时候哪里管得了其他人
再说了,少爷是主子,他们估计早就做好打算了!
我默了默,少爷他几乎连院门都不出,又能怎么打算呢
不过红叶姐姐的话确实在我心中荡起了不小的涟漪。
我得为自己出府打算了……
絮儿,这枝红梅,是你折过来的吗
少爷双手轻轻推着轮椅,眼神直直地盯着插在正中间瓷瓶中的那枝红梅。
是呀,少爷。
我连忙过去帮少爷推轮椅,
奴婢看见院子里的红梅树结了好多花苞,就想着少爷在屋子里也能看看。
是吗
少爷温柔地笑了笑,苍白的脸上少有地露出了一丝血气。
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碰了碰艳红色的花苞。
花苞上还挂晶莹的水珠,一触,水珠就咕噜咕噜滚了下来。
真美……
少爷轻轻吐出来这两个字,但眼睛却似乎透过这枝红梅看向了别的去处。
少爷,您听说了战败的事情吗
我瞧着少爷柔和的神色,脑海中又想起红叶姐姐今早在厨房和我说过的话。
……
少爷放下手中的勺子,抬眸看向我的方向。
战败了
像是疑惑的语气。
原来少爷还不知道这件事情。
是呀。
见少爷似乎没有怪我的意思,我忍不住又多说了几句,
少爷,老爷和夫人已经急的团团转了,您要不要也……早做打算
我有点犹豫。
这些事情,从我一个下人的口中说出来,着实有些僭越了。
更何况,我想起自己偷偷昧下了少爷的那些东西……
我知道了,
少爷又低下头看着白瓷碗里还微微冒着热气的粥,声音温柔,
谢谢你絮儿,我会早做打算。
我想再说些什么,但看见少爷似乎不想继续的样子。
我撇了撇嘴,没做声。
也许红叶姐姐说得对。
他们这些做主子的,怎么会没有打算呢
我不过是个下人,操那份心作甚
三、
腊月初八那夜,城外火光吞了半边天,雪未落地便化作白烟。
我蜷在少爷脚踏边守夜,忽被一阵铁器碰撞声惊醒。
少爷的手指死死扣住我的肩膀。
力道很重,却又在察觉到我的吃痛之时瞬间卸了力,像是怕捏疼了我:
敌军破城了!
他挪上轮椅的动作比平时快得多。
顺手扯过一边挂着的狐裘扔给我,没说话,只是微微蹙起了眉头看我一眼。
那眼神看得我心中一愣。
上次我看见少爷这个神情,还是在我被院里的大丫鬟罚跪的时候……
而那个大丫鬟,从那以后就再也未曾在院子里头见到过。
府里乱成一团。
我抱着细软正要溜,却被少爷一把拽住了手腕:
往西边走,那里已经有马车候着了。
他那只手烫得吓人,在雪夜里冒着热气。
我心中懊恼少爷多事,却不得不装出惊慌失措的模样在他身后推着轮椅。
也不知道红叶姐姐去哪里了。
本来我们都约好了三天后趁着外出采购一起逃跑的。
只是我们谁都没有想到,这一天会来的这样快……
院子里头火光冲天,到处都是哭天抢地的尖叫声。
我脑子一片空白,只顾得上推着轮椅躲开那些惊慌失措的人群。
箭矢破空而来时,少爷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双手在轮椅上一撑,猛地将我扑倒。
我听见箭镞扎进血肉的闷响,温热的血顺着我衣领往下淌。
少爷!
我尖叫出声,一半是担心,一半是惊怕。
跑!
他塞给我一块玉佩,上面有一些歪歪斜斜的痕迹。
我记得这块玉佩。
那次我给少爷更衣之时,不小心摔在了地上,刹那间,凝白如脂的玉佩就出现了几道难看的裂纹,
马车底板……咳咳……有银票……
话音未落,轰然巨响中,府院大门轰然倒塌。
他们速度太快了。
铁甲森森的士兵潮水般涌进来,为首的男子玄甲红袍,踏火而来。
男子面色冷凝,墨色的瞳孔深得人不敢直视。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敌国三皇子。
当夜少爷家一百多口人被尽数屠戮,唯独少爷被五花大绑拖进囚车。
我缩在墙角发抖。
盘算着如何保命,忽然被马鞭挑起下巴。
马鞭上缠着金丝,不知道沾着谁的皮肉,冰冷湿黏的触感瞬间令我忍不住反胃。
这是谁
那人的声音像毒蛇爬过后颈。
少爷看见了。
突然在囚车里挣扎起来,铁链将他残破的身躯扯成扭曲的姿态:
她不是什么重要的人,只不过是个下人而已!
说着,少爷又忍不住呕出一口血来:
还望三殿下放了无辜之人……
一个下人
三皇子玩味地勾起了嘴角,
既然不重要那就杀了吧。
求……求您……
我惊恐地看着男人从腰间抽出佩刀。
一时之间,竟然是连完整的求饶都说不出来
等等!
少爷的声音突然从不远处传来,
你想要什么
只要能放过她,什么都行!
也许是因为激动,我瞥见少爷胸口的红色又是泅开了一大团。
他像条断脊的野狗在囚车里挣扎。
铁链勒得他脖颈青紫,残腿却软绵绵垂着,连挣扎都显得可笑。
真有意思。
三皇子饶有兴趣地打量我,马鞭缓缓划过我脖颈,薄薄的嘴唇吐出来的字像是冰冷的蛇信子。
曾经不可一世的沈小将军,竟然就为了个卑贱的下人,像条狗一样求我……
我福至心灵,像是突然开窍了一般,扑到三皇子靴前跪下:
奴婢愿侍奉三殿下!
余光瞥见少爷瞬间惨白的脸。
四、
住进敌营那晚,我在铜镜前练习着最妩媚的笑容。
三皇子最后的那个眼神,让我觉得,也许我可以攀上三皇子这棵大树……
帐外寒风呼啸,雪粒拍打着营帐,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三皇子帐中却暖如春日,金兽香炉里燃着不知是何种香,袅袅青烟在烛火中交相辉映,甜腻得让人头晕。
我柔若无骨般跪伏在地上,双手捧着酒壶为他斟酒。
只是我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酒壶,酒液撒出来几滴,溅在他玄色的衣袍上,泅开一片暗色。
我慌得不成样子。
不敢去看三皇子的脸色,趴在地上尽可能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三皇子并未出声,却缓缓低下了身子。
手指突然攥住我的衣领,猛地一扯,我的衣服瞬间撕裂开来。
布料裂开的声响在寂静的帐内格外刺耳,冷空气瞬间涌了进来。
我肩头一颤,皮肤上浮起了细细密密的小疙瘩。
他待你如何
他突然问道。
我喉咙发紧,抬头看见他的目光像是毒蛇一般,一寸一寸爬过我的肌肤,审视着我的每一丝反应。
我手一抖,顾不得将滑落的衣衫拉起来:
少爷……待奴婢极好……
这是实话,少爷虽然算不上把我当宝贝似的供着,可他也从未苛待过我。
即使我本身只是一个卑贱不堪的下人而已。
极好
三皇子冷笑一声,
他待你这般好
他又伸手猛地掐住我下巴,逼我抬头:
那你为何背叛得如此痛快
我心跳几乎停滞,但还是强牵起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奴婢仰慕三殿下……
仰慕我
他冷笑,指间摩挲着我颈侧跳动的血脉:
你难道不知,我与你家少爷是死敌
我睫毛忍不住颤了颤。
少爷的身影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他教我写字时握笔的手,他咳嗽时掩唇的帕子,
还有他最后塞给我的玉佩,上面还沾着温热的血迹……
奴婢……
我声线止不住地发抖,却抬头猛然间看向男人的眼睛:
奴婢只是一个下人,不敢去打听主子们的事情。
这话既是在表忠心,同时也是想让他知道,我不会对他造成什么威胁。
三皇子盯着我看了许久,漆黑的眸子里看不出情绪。
半晌,他忽然松手,大笑出声:
你这婢女,倒是甚得我心……
我听着这笑声浑身发毛,不知道自己这一关是不是真的通过了。
笑声戛然而止。
他俯身凑近,温热的气息喷在我的耳畔,
明日开始,你继续照顾那个残废。
他说的那个残废,是指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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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虽然不解,但还是立刻答应了。
也许他想从我这里,找到少爷的软肋也不一定。
少爷并没有被关进牢房。
相反,三皇子给他准备的营帐比大部分军官都要好。
当我提着食盒走进去时,少爷脸色惨白地躺在床榻上。
他胸口缠着的纱布缓缓浸透出血液的痕迹,而他却像个冰冷的尸体一般躺着一动不动。
我有些担心,忍不住轻声唤了他一句:
少爷!
絮儿!
他一见我,眼中骤然亮起了微弱的光,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拖着受伤的身子几乎要从床上跌落下来:
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烛火摇曳,映照他消瘦的面庞,那双向来古井无波的眼睛如今布满血丝。
我喉咙有些发堵,低头避开他的目光。
奴婢很好。
我压低声音,
三殿下他..……待奴婢……
我有些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欲言又止。
看少爷眼中腾起痛苦与自责,我心里也不自觉升腾起一丝不安。
虽然我并不觉得求生有什么错处,但少爷他,确实待我极好……
但我现在,毫不犹豫地,就直接投向了敌方的阵营。
少爷现在还不知道我的背叛,他估计是难过的,以为我是为他忍辱负重。
他的视线落忽而又落在了我的脖颈处,那里还有三皇子掐出来的淤痕。
他的瞳孔猛地一缩,手指颤抖着抚上那块皮肤:
他对你……做了什么
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要如何为我自己辩解。
即使我对待少爷也称不上一句坦坦荡荡,但我依旧没有办法让他知道,我连一丝犹豫都没有,就直接背叛了他……
少爷缓缓松开了捏着我肩膀的手指,他颓然地仰头倒在软枕上,闭着双眼:
是我护不住你……
五、
三皇子虽然让我依旧在少爷身边照顾着,但却三天两头就诏我过去,甚至还给了我不少的赏赐。
我虽然乐得接受,但内心却又实在不解。
他究竟是什么意思,既然不杀我,为何不干脆直接将我收入帐下
絮儿
少爷见我掀开营帐走了进来,立刻双手推着轮椅向我这边过来,眼神中满是担忧,
他有没有对你……
问题戛然而止,少爷的目光突然转向了我的手中。
我知道他在看什么,我手上攥着一支金钗,就在刚刚,三殿下赏我的。
进来吧,
少爷的声音低了下去,伸手转动轮椅,背对着我:
饭菜要凉了。
少爷,
我看着少爷的背影有些犹豫,但我最终还是张开了口:
在三皇子那里,我已经用过饭了。
我能看得出少爷瞬间僵硬的身体。
他估计是唾弃我的。
毕竟像我这种毫不犹豫就投向敌国阵营的,向来为他们这些正人君子所不齿。
絮儿,我知道你是迫不得已的,
少爷叹了口气,又继续说道:
但是萧衍此人心思深沉,在他面前,切要小心行事。
宣国三皇子,名叫萧衍。
他恨极了我。
若不是我守在边境的那三年,他早就攻进来了。
他突然又转过身来,伸手握住了我的手腕,掌心冰凉。
无论如何,他若是为难你,你一定要告诉我。
萧衍他,一定是冲我来的。
少爷的指尖微微发抖,瞧着我的双眼满是自责与痛楚,仿佛我的委曲求全全是他的过错。
我不知道少爷为什么会这样觉得,他说萧衍这样,不过是因为想要报复他。
可是他一个瘸子,家被灭了,国也亡了,他又有什么值得萧衍去报复的呢
我内心有点发笑,少爷真是太天真了。
他以为我是为了他忍辱负重,但实际上我只是觉得,萧衍这棵大树,可比现在的他要粗壮的多。
我默了默,在少爷的目光下自然而然地将手中的金钗放进了我自己的包裹中。
萧衍依旧频繁地唤我过去。
每一次离开,少爷的眼神总是黑沉沉的,看不出心里在想些什么。
别去!
正当我对着铜镜收拾好自己准备起身走出营帐之际,少爷突然用力地抓住了我的手腕。
少爷,你快放开我!
我皱着眉头就要掰开他用力捏着的手指,他攥得太紧了,我甚至感觉到我的腕骨都在咔咔作响。
等下三皇子要遣人来找了。
絮儿!
少爷突然放大了声音,他眼眶通红,
你不必为我如此委屈自己!
我只是一个废人,即便我活着也没什么用处。
你大可追求你自己的自由,不用管我!
我默了默,事到如今,他竟然还以为我是为了他
我嘴角露出一个嘲讽的笑意,也没打算和他解释。
既然少爷觉得我是为了他才如此,就让他继续误会着好了。
毕竟,我也不想多一个人恨我。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可是我却越来越摸不透萧衍。
他并没有对我表现出多大的兴趣,反而总是不动声色将话题转移到少爷的身上。
他的腿,当真没救了
萧衍第五次问起同样的问题。
匕首在他指间翻飞,刀刃折射的寒光在他颈侧游走,像条随时会咬人的银蛇。
我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
每逢寒潮,他都会疼得整夜睡不着。
这话刚出口,我就看见萧衍的手突然攥紧刀柄,指节泛出青白。
他应该高兴的。
毕竟当年少爷那双腿还没废时,曾带着轻骑截断他的粮道,让他折了三千精锐。
可此刻烛火摇曳间,我分明看见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咽下某种苦涩的东西。
滚出去!
他声音沙哑得可怕。
可是那夜我提前回帐,掀开帘子的刹那,呼吸都凝固了。
萧衍就坐在少爷榻边,月光像层纱幔笼着他悬在半空的手。
那只惯于握剑的手,此刻正颤抖着停在少爷眉睫上方。
萧衍的指尖终于落下,却在即将触碰的瞬间蜷缩起来,转而狠狠揪住自己的前襟。
他俯身的姿态像张拉满的弓,额头几乎抵在少爷枕边,却固执地保持着最后半寸距离。
月光不偏不倚地漏进他猩红的眼底,照出一种近乎绝望的渴慕。
那是饿狼盯着陷阱里的猎物,明知道咬下去会皮开肉绽,却控制不住獠牙发痒的眼神。
我死死咬住手背才没惊叫出声。
原来那些深夜的传唤,那些状似随意的打探,那些听到少爷病痛时骤然阴沉的脸色……
全是因为这个!!!
他竟在无人知晓的夜里,一遍遍用目光丈量仇人的轮廓。
帐内突然响起衣料摩擦声,我慌忙退后两步,却见萧衍猛地直起身。
他盯着少爷睡梦中微蹙的眉头,突然抬手抽出了腰间的匕首。
薄薄的刀刃贴在少爷光滑的脖颈上的时候,我几乎要忍不住冲过去阻止。
但萧衍又在最后一刻硬生生转向,扯过毛毯盖住了少爷露在外面的残腿。
……废物。
这声咒骂轻得几乎听不见,不知是在骂少爷,还是在骂他自己。
于是在这天夜里,我知道少爷说的都是对的。
萧衍他,是冲着少爷来的……
六、
深冬的夜,萧衍却要我当着少爷的面侍酒。
帐内炭火明明灭灭,我身上近乎透明的纱衣被冷风掀起,寒意刺骨。
萧衍任由毒蛇一般的手指在我肩头游走,玉扳指刮过锁骨时,我浑身战栗如筛糠。
少爷看着帐中的一切,他的轮椅被铁链锁死,苍白的手背青筋暴起,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那双曾执笔作画、挽弓射月的手,此刻只能徒劳地抓着扶手,木屑深深扎进掌心。
斟酒。
萧衍的命令像刀子落下。
我颤抖着捧起酒壶想要为他倒酒。
萧衍却突然掐住我脖子,将我拽到他膝头。
沈将军,你这婢女为了活命,连仇人都能伺候。
他贴着我的耳廓低语,目光却死死锁住少爷,
所以今夜,我想让你亲眼看看,她能做到哪一步
轮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少爷猛地前倾,锁链哗啦作响:
萧衍!你要折辱就冲我来!
折辱
萧衍嘴角咧开笑意,反手一记耳光将我掼倒在地,
你这婢女,倒是巴不得爬上我的床呢!
我耳中嗡鸣,透过散乱的发丝,看见少爷正拼命转动轮椅,木轮在地面刮出刺耳的声响。
萧衍的锦靴碾住我的手指,我痛得蜷缩成团。
这样的货色,
他鞋尖加重力道,
也值得沈将军以命相护
少爷突然安静下来。
帐内静得可怕,炭火噼啪爆开一颗火星。
放了她。
少爷声音嘶哑,
我随你处置。
萧衍眼底闪过一丝疯狂。
行啊。
他端起酒杯,喉结随着吞咽滚动:
沈将军,你来替她好了。
我看见少爷的瞳孔骤然紧缩。
那个曾经在千军阵前面不改色的少年将军,此刻睫毛剧烈颤抖着,在脸上投下破碎的阴影。
不愿意
冷冷的声音再次响起,萧衍慢条斯理地轻抿一口杯中的酒液,眼神却始终锁定在少爷的身上,
那算了,你呢
你愿意么
说着,萧衍终于舍得将视线从少爷身上挪开。
我……愿意。
还未等我开口,耳边却突然传来少爷喑哑的声音。
我不可置信抬起头。
想要说些什么,他竟然为我做到如此地步
萧衍却突然暴起,一脚踹在我心口:
我让你说话了吗!
别动她!
少爷的嘶吼带着血腥气。
在所有人反应过来前,他双手撑住轮椅,残腿无力地垂落,像只折断的鹤翼。
衣料摩擦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少爷用手肘拖着身子,一寸寸爬过冰冷的地面。
散落的发丝间,我瞥见他紧咬的唇瓣渗出血丝,在青石砖上拖出蜿蜒的红痕。
萧衍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
他死死盯着地上的人,指节捏得发白,仿佛在克制什么。
当少爷终于爬到他脚边时,他突然俯身,一把攥住少爷散乱的衣襟。
真该让那些誓死效忠你的将士看看,
萧衍的声音抖得厉害,
他们威风凛凛的将军,现在像条……
话未说完,少爷突然抬头。
就着这个屈辱的姿势,他竟扯出一抹笑。
那笑容破碎却明亮,像是当年城楼上,他隔着万千箭雨对萧衍说:
三殿下,你输了。
萧衍像被烫到般猛地松手。
沈将军,
他暴喝一声,将酒杯狠狠砸向营帐立柱,
可要看清你现在的处境!
我不敢再看这场景,紧紧地闭上了双眼。
仿佛这样,周遭的一切就和我无关一般。
四周很静,大抵是风雪已经停了。
我耳边只能听见少爷的衣袍拖过冰凉的地面时,发出的细微摩擦声。
沈将军,做得不错。
萧衍含着笑意的声音传来,
这个婢女,今天就不杀了。
七
第二天萧衍又将我唤了过去,我默默地跪在他的脚边发颤。
在知晓萧衍对少爷存在那样的心思之后,我才突然发觉自己之前的行径有多么可笑。
我竟然还妄想着飞上枝头变凤凰!
萧衍突然又捏住了我的下巴,深不见底的双眸盯着我的脸看了半晌,又用指腹蹭过我红肿的颧骨,疼得我眼泪直流:
你觉得沈砚怎么样
少爷的名字,姓沈单名一个砚字。
少爷是好人。
我谨慎地回答。
好人
萧衍突然暴怒。
案上的茶盏被他扫落在地,
他当年在城楼,一箭射穿我胸口,可没人会觉得他是个好人!
萧衍眼底翻涌起癫狂,像是困兽撕咬自己伤口时的痛楚。
甚至他踩着我二哥的血泊挽弓,箭镞滴着脑浆回头笑……
他猛地收紧手指,我听见自己的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响,
可他现在为了你这条贱命,连最后那点骨气都碾碎了!
我的心跳震的耳膜生疼。
恍惚间似乎真的看见少年沈砚踏着尸山血海,箭袖沾血,玉面含煞。
那个让敌军不敢过关山的少年将军……
继续在他身边伺候着。
萧衍突然松手,我猝不及防跌坐在地。
我倒要看他能为你……卑微到什么地步。
走出大帐时,我腿软得几乎站不住。
少爷此刻还不知道萧衍对他存着什么心思,但我却知道了少爷竟然对我有着道不明的情愫。
或许正因如此,我至今还活着。
想想也真是可笑。
我把少爷当成拖累我的累赘,殊不知少爷才是我至今都没有被萧衍除掉的原因。
恍恍惚惚间,我拉开了少爷营帐的门帘。
他一见我,就急急忙忙推着轮椅朝我这边过来,轮椅碾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
絮儿,
少爷伸手拉我,喉结不安地滚动着,声音也哑得不成调,
他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我看着焦急不堪的少爷,内心像是破了一个大口子,呼呼地往里灌着冷风。
可是少爷,他只想对你做些什么。
我几乎要把这些话说出口。
但最终,看着少爷布满血丝的双眼,我还是没能说出口。
别担心,
我安抚地挠了挠他的手心,咧开嘴角笑了笑:
他没有对我做什么。
那他叫你过去……
少爷像是舒了一口气,却又接着问道。
我轻轻推着少爷的轮椅又回到营帐,
少爷,你不要对我这么好,我总会忍不住……妄想一些不该想的。
这话一说出来,我看见少爷的身体僵硬了一瞬。
他没有回头,我也不知道他此刻是何种表情。
絮儿,你发觉了是么
少爷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我一句。
但我知道他问的是什么意思。
嗯,
我在他身后轻轻点头:
少爷你喜欢我对吗
絮儿,我不会要求你什么,毕竟我现在已经是个残废了。
少爷的声音从前面传来,他缓缓转头看我:
但是,我会想办法让你自由。
少爷的眼神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仿佛在向我保证他说的都是真的。
我默默地看着他,心中却不期然泛起一阵冷笑。
可是少爷啊,你连自己的自由都没办法保证,又如何让我自由呢
曾经一箭能射下来苍鹰的少年将军,现在连轮椅都要人推着走。
我凝视着他凹陷的脸颊,忽然想起萧衍今早对我说的话:我要看他能为你卑微到什么地步。
絮儿
见我不回答,少爷紧张地又唤了一声。
少爷,絮儿自然也是心悦于你的,
我脸上立刻挂起笑意,轻轻蹲在少爷的轮椅旁边:
只是我们现在,都还被别人掌握着生死……
我很害怕。
我将脸埋在少爷微凉的手掌中,面上的笑意瞬间收敛。
我知道,我之所以活着,不过是仗着少爷的喜欢。
萧衍只是想利用我来逼少爷屈服。
一旦我没了利用价值,萧衍会毫不犹豫地杀了我。
絮儿,你等我,我一定会……
少爷的声音突然变得急迫起来,他用力地揽着我的肩膀。
帐外突然传来铁甲碰撞的声音。
我们触电般分开之时,我瞥见帘缝外一闪而过的玄色衣角。
萧衍的亲卫,或许根本就是萧衍本人。
我知道:这场戏,观众一直都在。
八、
晚上,萧衍来了少爷的帐内。
我惊愕地抬眼,看着他闲庭信步地走了进来,一时之间竟然忘记了要作何反应。
沈将军,你就是这么管教下人的
萧衍的声音像是淬了毒的冰刃,他靴底碾着地上散落的药碗碎片,瓷片碎裂的声音令人牙酸。
难道说,你这小婢女,已经爬上沈将军的床了
说罢,他突然俯身,玄色的袖口扫过少爷膝头的毛毯。
萧衍指尖挑起毯子的一角,露出少爷那双萎缩的腿,裤管空荡荡地垂着。
只不过……
他突然掐住了少爷的下巴,嘴角勾起讥讽的笑意:
沈将军,你这副样子,能满足得了你这婢女吗
我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
萧衍拇指恶劣地摩挲着少爷的唇瓣,将那片淡色碾得殷红。
放开!
少爷猛地别过脸,喉结剧烈地滚动。
急了
萧衍低笑,突然拽住我的头发将我拖到轮椅前,
这小贱婢碰过这里吗他的手掌粗暴地按在少爷的腿间。
少爷浑身剧烈颤抖,眼中迸出我从未见过的屈辱与痛恨。
萧衍!
少爷的声音嘶哑得不成调:
你也就只会用这些肮脏的手段!
肮脏么
萧衍不怒反笑:
确实比不得风光霁月的沈将军。
我大概能想象得到……
萧衍突然掀翻轮椅,少爷重重地栽倒在地,发冠当啷一声滚远,墨发披散如瀑。
当年沈将军纵马长街,应当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萧衍笑了笑,又用靴子踩住了他的手腕,俯身时腰间的玉带扣蹭过少爷惨白的脸:
只是沈将军可曾想过,有朝一日会像条狗一样趴在我的脚下
我想扑过去,却直接被萧衍掐住了脖子。
他这时才眼神戏谑地转头看向我:
我记得,你是叫……柳絮是吧像是想不起来,萧衍皱着眉思考了一瞬。
是,奴婢……柳絮……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萧衍莫名前来,我心中警铃大作。
果然,他伸手挑起了我的下巴,轻佻地笑着:
我这些天瞧着,你这婢女确实有几分姿色。这样吧……
萧衍动作不变,却转头看向少爷:
等下,让你这婢女洗干净了,来我帐中伺候。
萧衍的声音低沉而冰冷,听不出丝毫情绪。
我脑中瞬间一片空白,在知晓萧衍的心思之前,我也许只会窃喜。
但现在,我心中只觉得恐惧。
我慌张地转头看向少爷,只见少爷的脸上也是不可置信。
看他做什么
萧衍恶魔般的声音在安静的帐中尤为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口:
难道说,你想让你家少爷亲眼看着,你是如何伺候我的
萧衍,你简直就是畜生!
少爷突然暴起,残缺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竟然将轮椅狠狠地砸向了萧衍。
青铜灯台轰然倒地,窜起的火苗映照出萧衍脸上狰狞的兴奋。
对,就是这样!
他一把扣住少爷手腕按在地上,
当年你一箭射穿我二哥眼眶时的英姿呢
染血的指尖拈起一缕垂下的墨发,
现在怎么连反抗都像是投怀送抱……
萧衍,就你也配
面对眼前这个疯子,少爷突然笑出了声:
你就是一只阴沟里的老鼠!
这句话像是崩断萧衍理智的最后一根弦,他铁钳般的双臂瞬间将少爷从地上拦腰抱起,不顾少爷的挣扎大步朝帐外走去:
对,我是只见不得光的老鼠。
但谁让你落在这只老鼠的手上了呢!
放开我!
少爷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他拼命挣扎的样子像极了砧板上跳动的鱼。
越是扑腾,越是无力。
我看着他们的身影朝帐外走去,耳边少爷谩骂的声音模模糊糊听不真切。
可是我却清晰地听见了萧衍冷冰冰的话语。
他说:
沈砚,我就是要让你知道,现在的你,连自己心爱的人都守护不了……
九、
我依旧在少爷身边伺候着,即使萧衍已经将我们三人的关系尽数挑破。
他大抵是想要折辱少爷。
虽然少爷爱我,但那又如何呢
不还是只能雌伏在他的身下,像一个披头散发的妓子,甚至被自己爱的人亲眼看着……
少爷,我熬了药。
我轻轻吹了吹瓷碗中依旧浓黑的药汁,心中却不期然又想起了之前在沈府时。
做这些事情,好像已经成了自己的肌肉反应。
什么药
少爷侧身背对着我,单薄的中衣松松垮垮地挂在肩上,露出脊背上纵横交错的鞭痕。
那是昨夜萧衍留下的。
少爷曾经是万人敬仰的少年将军,如今却连穿衣的力气都没有。
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三皇子说,你身子受伤了……
我脑子嗡了一下,这些话说出口,不过是一遍又一遍提醒他遭受过的屈辱。
虽然它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但我却连遮掩都未曾想过。
我甚至不知,由我亲自来熬煮这一碗药,究竟意味着什么……
絮儿,你说……
少爷似乎是轻轻低笑了一声,
若是我当初死在战场上,会不会更好一些
我攥紧了手中的药碗,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里。
我知道少爷说的是对的,若是他在战场上死去,他将会是史书上名垂青史的少年将军。
可是现在,就连我自己内心都在不期然发生转变。
他变成了一个雌伏在另一个男人身下的男妓……
少爷,药凉了。
我轻声说,声音比自己想象得还要平静,
您快些喝了吧。
……
少爷身子动了动,只是依旧没有转过身来。
他是不想看我呢
还是不敢……
你先出去吧,
最终,他也并没有回头看我:
我会喝。
我当然知道他会喝,少爷总是舍不得我为难。
我又一次来到了萧衍的帐房。
这一次,是我主动过来的。
他坐在矮桌前,低头写着什么。
我没有说话,悄悄打量着这间营帐。
已经被收拾好了,不再像我昨日来时那样,满地散落撕裂的衣衫……
他怎么样了
正当我沉思着,萧衍开口了。
少爷他,身体很虚弱。
我实话实说,并没有想着要隐瞒什么。
他药没喝
萧衍停下了笔,皱着眉头看我。
他怎么会愿意喝药呢
你这么折辱他,他恨不得死去。
我站在营帐中间直视着萧衍不悦的眼神。
时至今日,我居然也能毫无退缩地站在他的面前。
他不想……
我垂了垂眼眸,低头看着我脚上的鞋。
被衣裙遮住了一些,只能看见脚尖。
但藏在我的鞋袜里面的,是好几张银票。
从少爷那里偷来的东西,早就被我典当成了方便携带的银票。
柳絮,我原以为你只是个贪生怕死的蠢货,没想到……
萧衍突然轻笑了一声:
你倒是个聪明的。
我知道他的意思,本来,我就没想着能瞒过他。
那天他站在营帐外,我早就知道了。
我是故意的,故意让他听见我和少爷在互表心意。
但是您得到他了,不是么
我轻轻抬头,丝丝缕缕的寒风从缝隙中吹来。
有点冷,我不自觉缩了缩脖子。
呵呵,
萧衍的笑声在摇曳的烛火中有点让人毛骨悚然:
昨晚,他叫了你的名字。
我浑身一僵。
沈砚对你可真是用情至深啊!
萧衍低笑,眼底却一片阴冷,
我就在他的面前,他竟然还能想着你
你说,我该怎么罚他
三殿下,少爷永远都不可能愿意的。
我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脑子却是从未有过的清明:
少爷喜欢女子,您想要得到他,只能靠女子。
最后几个字我故意咬得很重,我想他一定明白我的意思。
沈砚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太蠢了。
萧衍敛起了笑意,像是被戳中了痛处,看向我的眼神满是寒冰。
他以为自己侍奉的是什么明君正主,但初八那夜的事变可就只有他们沈家没了,这周国的皇帝,可还安安稳稳坐在龙椅上呢!
还自以为是什么为国殉身的满门忠烈呢,其实不过是宣周两国联合铲掉的一块拦路石!
连死都不知道,自己全府上下被灭门,本就是一场双方都满意的交易。
你知道你们周国在史书上是怎么写他们沈家的吗
外示恭顺,内怀鬼胎,实乃自取灭亡!
我默默听着,不自觉攥紧了袖口。
至于你,他大抵不止是瘸了腿。
萧衍盯着我,忽然伸手捏住了我的下巴,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就连心也是盲的。
听着,不要在我面前耍你那些小聪明。
萧衍露出一个嫌弃的表情,用力地将我甩开,仿佛是我脏了他的手一般,
我可不是沈砚,会对你这些恶心的做派视而不见!
而且,杀了你,让他彻底死心,岂不是更好
可是三殿下……
我疼得眼眶发酸,但还是扯出来一个笑容:
如果不是我,少爷活不下去的。
因为只有我活着,少爷才对人世间有一丝丝的留恋。
因为萧衍即使再恨,也放不下那个一箭射进他心口的少年将军。
十、
我还是和萧衍联手了。
他想要少爷,而我只想活下去。
这笔买卖非常划算,他只需要留下一个微不足道的贱婢的性命,就能得到自己藏在心尖上的人。
少爷,三殿下说……让您晚上去他帐中。
我一边替少爷收拾着床铺,一边淡淡说出了口。
帐内炭火噼啪作响,少爷沉默了良久,我不敢回头看他。
我对少爷,说到底是有愧的。
我知道了。
我听见少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那声音听不出情绪。
我低着头,加快手上的动作,把床褥铺的平整,可是指尖却在控制不住微微颤抖。
絮儿,你信我。
正当我换好干净的床铺掀开帘子准备出去的时候,少爷又开了口。
我会让你自由。
我身子僵了僵,几乎要落下泪来,但我依旧不敢回头。
从我和萧衍联手开始,少爷就已经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
边境的天黑得很快,今夜的雪下的格外大,簌簌地砸在帐顶,像是急促的鼓点一样。
絮儿,帮我在床铺里头塞一个汤婆子吧。
少爷伸手接过我递给他的狐裘,修长的手指仔细地系着绳结,动作从容得像是要去出征:
我怕回来的时候会冷。
我愣了一下,少爷不会不知道,他今晚上回不来的。
萧衍不会放过他,就像饿狼不会放过到嘴的肉。
但我还是哑声应了句好,又仔细替少爷把腿上的毯子掖好。
他忽然对我笑了笑。
那笑容,竟好似春日一缕清风,可是明明,帐外正下着今年罕见的一场大雪。
我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等萧衍的亲兵护着少爷离开之后,我立刻去少爷的床铺上摸索着。
我想少爷之所以那么说,是因为他留了东西给我。
果然,在软枕下面,压着一张用小羊皮绘制的地形图。
我拿着这张地形图手抖的不成样子,这上面,分明是少爷的字迹。
在地形图下面,还压着一张字条。
我小心翼翼展开,端庄遒劲的字迹立刻映入眼帘:
絮儿,南营粮队今夜入营,守备松懈,你拿着这份地图,趁月黑之际,速速离去。我已将能走的小路都画好,你只管往南,莫要回头。
有水迹突然滴落在纸面上,晕开来一片墨迹。
我抬手胡乱地在脸上抹了一把,才小心将地形图收进怀中,又将纸条扔进炭火当中。
火星很快将薄薄的纸片吞没。
我盯着燃得正旺的火盆,突然想起少爷系狐裘时微颤的指尖。
他不是在整理衣冠,是在为我谋划生路。
这一夜比我预想当中要顺利得多。
少爷连铠甲都准备好了,我甚至都不知道他如何能得到这身衣物。
也许是在和萧衍共赴云雨之际,红着眼眶向沉沦欲望的男人提出请求……
我不敢再想,迅速将铠甲一件一件穿在身上。
终于,我如愿地混进了运送军粮的队伍当中,没有人多看我一眼。
铠甲很重,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有人不小心撞到了我的肩膀,我险些摔倒。
只是这一次,再也不会有人推着轮椅朝我伸手说有没有受伤了……
踏出营地大门的那一刻,我紧张到不敢呼吸。
但我最终还是逃了出来,往前跑的时候听见身后的营地似乎传来了骚动的声音。
我不敢回头,也许是因为他们发现了我的逃跑。
天实在是太冷了,或许是被劫后余生的喜悦冲昏了头脑,在这一刻,我脑海中就只有一个想法。
终于,我自由了!
终篇
我最终还是寻去了红叶姐姐的老家。
除此之外,这天地茫茫,再也没有我能去的地方。
但是我没想到,我居然还能再见到红叶姐姐,她竟然也逃了出来。
那天萧衍告诉我倾覆的单单只有一个沈家,我以为,活着的人就只剩下少爷和我了。
但红叶姐姐完完整整地出现在我面前。
那一刻我觉得,大抵我是一个有福气的人。
絮儿,
红叶姐姐轻轻地用帕子替我拭去额头上的汗水:
我今天去镇上,看见公告已经贴出来了。
周国已经没有了,现在的皇帝是宣武帝萧衍。
我愣了一瞬。
时隔两年,再一次听见这个名字我还是会不安。
是吗
我笑了笑,又继续拔着田埂上的杂草。
不过我听镇上的人说,这个宣武帝似乎身体不太好,也不知道能撑几年!
红叶姐姐跟随我的动作一起蹲下,她随手将自己头上的草帽又扣到我的头上,嗔怪道:
你看你,这么毒的太阳也不知道拿个草帽遮一遮。
为什么呢
我任由红叶姐姐的动作,抬头看向她:
他为什么会身体不好
说是两年前遭前周国的奸细袭击,一刀刺在了心口的位置,好在发现得及时才救回来一条小命。
说到这,红叶姐姐忍不住啐了一口:
怎么这一刀就没当场捅死他呢,老天可真是不开眼!
那……那个奸细怎么样了
正午毒辣的太阳下,我竟然脊背流窜起一股寒意,冷得我打了个寒噤。
那还能怎么样呢,肯定当场就被射杀了。
红叶姐姐突然抬头看向我,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敬佩:
据说那人还是个瘸子,在军队里头隐姓埋名了好些时日,才找到机会刺杀。
真是可惜了。
我的脑海中突然一阵轰鸣。
有什么东西像是在我的脑海中轰然倒塌。
怪不得,那一夜军营突然出现的异动。
我竟然还天真的以为是因为我!
絮儿
红叶姐姐见我呆住了,忍不住抬手在我面前晃了晃:
这是怎么了
我这时才回过神来。
像是做了好久的心理准备,才又朝她扯出一个笑意:
没事儿,就是觉得……
我悄悄吸了吸鼻子,又垂下头去继续手上的动作。
确实太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