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七世茧:双生劫 > 第一章

1
青瓷劫
乌镇的梅雨总是裹着缠绵的湿意,将青石板路洇成深黛色。我蜷在染坊阁楼的桐木地板上,数着檐角铜铃被风扯碎的残响。东南角第七块地板下埋着阿砚及笄那年送我的缠丝玛瑙臂钏,玉髓里沁着的血丝在雨气里愈发鲜艳,像条冬眠初醒的赤蛇。
阁楼西窗悬着的青铜镜已生了蛛网般的裂痕。这是前朝司宝监的遗物,镜钮铸成双蚕衔珠式样,雄蚕口中的赤珠暗藏机关,轻轻一旋便会弹出三寸长的金针——阿砚说这是防身的利器,我却总觉得那针尖泛着的幽蓝,像极了父亲书房那盆枯死的墨兰汁液。
瓷瓶碎裂那日,也是这样的梅雨天。
七岁的我踮脚去够博古架上的天青釉瓷瓶,瓶身雨过天青的釉色里浮着细密冰裂纹。阿砚正在廊下煎药,药吊子咕嘟声混着雨打芭蕉的脆响。指尖触到瓷瓶冰凉的瞬间,窗外忽炸开惊雷,我的手猛地一抖。
姑娘!
阿砚扑来的身影裹着浓重的艾草香,苗银禁步的十二枚铃铛撞出清越的乱响。瓷瓶在她脊背炸开的脆响里,我听见某种甲壳碎裂的细微声响。后来才知,那是她襟前暗藏的蛊虫匣被撞破了。
阿砚!你的耳朵...我蜷在她怀里发抖,鲜血正从她耳垂的月牙形伤口滴落,在父亲珍藏的《营造法式》扉页上洇成一朵诡艳的海棠。
阁楼木梯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父亲暴怒的面容在雕花门边浮现。他扬起紫檀戒尺的刹那,阿砚突然将我死死按在染缸后。戒尺破风声里,我听见皮肉相击的闷响,还有银铃坠地的叮当——那是她从不离身的耳坠,此刻正滚到我裙边,铃舌竟是颗刻着梵文的乳牙。
老爷息怒,是奴婢没看好姑娘。阿砚的嗓音浸着血沫,却依然清凌凌的。她背在身后的手对我比着林家独有的暗语:别动,别看。
靛蓝染缸蒸腾的雾气模糊了父亲的呵斥。我攥着那枚银铃耳坠,指腹摩挲到内壁凸起的刻痕。对着染缸反光细看,竟是惊蛰二字——后来在蚕神庙的族谱里,我才知这是林家影娘代劫的记数方式。
雨停时,阁楼只剩满地碎瓷与血渍。阿砚倚着西窗为我梳头,新换的月白襦裙领口下,隐约露出朱砂画的符咒。铜篦划过发梢的瞬间,我瞥见她腕间新增的刀痕,伤口边缘泛着诡异的青灰色。
这染坊有七十二口靛缸,姑娘可知为何独独第三十六缸要锁三道铜符她突然开口,指尖蘸着药膏为我涂抹脖颈的擦伤。冰凉的触感激得我一颤,嗅到膏体里混着铁锈味的腥甜。
子时的更梆声穿过雨幕时,我摸到了那口诡谲的染缸。青铜锁符在月光下泛着幽绿,锁眼形制竟与阿砚的银铃耳坠完全契合。当我鬼使神差地将耳坠按入锁孔,缸盖突然自动掀开,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靛蓝汁液下沉着密密麻麻的银蚕,每只蚕身都烙着苏字。它们正在啃食一团棉絮状的物体,借着廊下风灯,我认出那是阿砚昨日换下的染血纱布。蚕群突然齐刷刷昂首,数百对复眼映出我惨白的面容,它们额间的金斑连成北斗七星的形状。
姑娘不该来这里。
阿砚的叹息在背后响起时,我正被缸中异象摄住心神。她发间别着的桃木梳突然断裂,一缕青丝垂落,发梢竟染着与缸中银蚕相同的金斑。后来在蚕神庙的壁画上,我才看懂这是血饲金蚕将成的征兆。
染缸突然剧烈震动,银蚕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嘶鸣。阿砚猛地将我拽离缸边,腕间银钏撞在缸沿迸出火星。靛蓝汁液喷涌而出,在空中凝成凤凰展翅的轮廓,羽翼间却布满血色经络——正是《天工开物》失传的血丝隐画绝技。
明日老爷要查《雪宦绣谱》的功课,姑娘该安歇了。阿砚若无其事地合上缸盖,指尖在铜符上划过某种古老咒印。染缸归于平静,仿佛方才的异象只是梅雨催生的幻梦。
但我分明看见,她转身时裙裾掠过的青砖地,正渗出丝丝缕缕的朱砂纹。那些纹路蜿蜒如蛇,渐渐拼出半幅星图——要等到三年后的龙舟赛,当锦旗上的巫纹与星图完全重合时,我才明白这夜的预示。
阁楼瓦当积存的雨水滴在青铜镜上,将裂痕中的暗红冲出一道血溪。镜中忽然闪过阿砚的背影:她正在祠堂跪香,腕间刀痕新旧交错,掌心血珠坠入香炉时激起青紫烟雾。供桌上那尊蚕神像的眼珠转了转,在雷光中裂开蛛网般的纹路——与当年碎瓷瓶的裂痕,一模一样。
2
巫纹现
端午前的乌镇浸在艾草与雄黄的气息里,龙舟试水的号子声惊飞了檐下燕群。我捧着新染的苍青色缎子穿过回廊,忽见管家领着绣娘们往中庭去,朱漆托盘上叠着的锦旗在日光下泛着古怪的暗红。
这是顾家送来的龙舟旗。阿砚不知何时出现在垂花门边,指尖掠过旗面金线绣的龙睛,姑娘仔细看那龙鳞纹路。
旗面翻转的刹那,我险些摔了手中缎匹。赤金丝绣制的龙鳞间,暗藏着蜿蜒的玄色符咒——与三年前阿砚背上新添的烫疤分毫不差。那夜她背我涉过苕溪求医,祠堂倾倒的香炉在她脊梁烙下的,竟是《云梦秦简》失传的太阴锁魂符。
仁济堂后院的晒药场腾起青烟,七十二味药材正在竹匾里承着端午阳气。阿砚将我按在紫檀雕螭纹的诊榻上,素纱中衣褪至腰际时,我听见自己倒抽冷气的声音——七枚铜钱大小的疤痕沿脊柱排列,最上方新愈的那处还凝着琥珀色的膏药。
大夫说这是七星镇煞。她背对我整理药箱,苗银禁步的铃铛缺了一枚,蚕神庙的老道姑给的方子,取七年陈艾拌着辰砂...话音未落,药吊子突然迸裂,滚烫的药汁在地上汇成诡异的蝌蚪文。
我俯身欲拾瓷片,却被她厉声喝止。染着蔻丹的指尖掠过青砖地,那些药渍竟显出《禹贡》九州图的轮廓。阿砚的银簪在地面快速划动,簪头镶嵌的缅茄遇毒泛出幽蓝——这是《格古要论》记载的试毒缅茄,此刻正指着顾家送来的锦旗。
子时的更梆声裹着雨意传来时,我摸进了染坊地窖。七口描金漆箱在鲸脂烛下泛着血光,第三口箱盖的铜锁形制熟悉得心惊——正是阿砚从不离身的银铃耳坠。箱中整叠血书惊落,最上那张墨迹犹湿:景泰三年四月十七,代受苏氏女落水劫。
泛潮的宣纸粘在掌心,第二张血书赫然写着:五月端午,龙舟旗现,太阴锁魂,七劫将满。我突然想起白日里那面锦旗的异样——龙爪处金线脱针,露出半幅未绣完的星图,正是阿砚背上七星疤的倒影。
地窖深处忽然传来蚕食桑叶的沙响。循声望去,三十六口染缸竟在此处另有玄机,每口缸沿都刻着《考工记》失传的秘咒。阿砚常去的第三十六缸被铁链重重锁住,锁眼形如北斗,缸身渗出的靛蓝汁液在地面汇成星宿图。
姑娘不该来这里。
阿砚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时,我正用银簪挑开缸沿的符纸。她腕间银钏缠着的五色丝倏然断裂,丝线里绞着的竟是我去年上巳节赠她的长命缕。缸盖掀开的瞬间,数百只银蚕昂首嘶鸣,它们额间金斑连成的图案,与锦旗暗藏的星图完全重合。
染坊梁柱突然震颤,悬挂的蓝印花布无风自动。阿砚将我推至墙角,苗银禁步的铃铛尽数炸裂,飞溅的银屑在空中凝成二十八宿的星图。她脊背的七星疤泛起金光,最末那处新疤突然迸裂,一条金蚕衔着血珠钻出,落地即成灰烬。
还有三日。她抹去唇边黑血,将染血的帕子塞入缸中,待龙舟竞渡时,姑娘千万避开苕溪北岸。
我追出地窖时,骤雨初歇的月光照亮染缸群。每口缸中升起的靛蓝雾气里,都浮着历代影娘的面容。她们额间皆烙着七星金斑,最年轻的那个分明是及笄时的阿砚——她正将银针没入心口,取血染就一匹月白色的丧布。
祠堂方向忽然传来钟鸣。阿砚跪在蚕神像前的背影被月光投在窗纸上,她手中握着的不是线香,而是那把我遍寻不见的缠丝玛瑙臂钏。供桌上新供的竟不是三牲,而是七盏莲花灯——灯衣用的正是她试毒时毁掉的那匹素纱,浸着我的生辰八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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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阁楼时,青铜镜的裂痕又添三道。镜中映出阿砚正在更衣,脊背新缠的绷带渗着朱砂色药渍。她对着菱花镜将某种膏体涂在耳垂,月牙形的旧疤渐渐变成妖异的靛蓝色——这正是当年碎瓷划破的位置。
雨又下了起来,瓦当积水坠入染缸的叮咚声里,混着银蚕啃噬桑叶的细响。我摩挲着袖中血书,突然触到硬物——阿砚推我出地窖时,竟将铜符钥匙塞进了我的袖袋。那钥匙形如北斗,柄端刻着微不可察的苏字,在月光下泛着与当年瓷瓶相同的雨过天青色。
3
血鹊图
乞巧夜的雨裹着桂香,将西厢房的绿釉陶滴注满。阿砚跪坐在茜纱窗下,金针在指尖翻飞如蝶。我捧着新染的月华缎,看她在绡纱上绣鹊桥相会图——银线穿的是波斯冰蚕丝,金线捻的却是岭南血蛛的毒腺。
姑娘可知乞巧针的来历她突然开口,针尖在烛火中泛起幽蓝,永嘉年间,蚕神庙的巫女取陨铁炼针,在乞巧夜刺破百名处子指尖,以纯阴血淬成...话音未落,针盒里突然传出蚕鸣,十二枚金针竟在锦缎上自行游走,绣出《白泽精怪图》中的蛊雕纹。
子时的更梆声惊破诡谲。阿砚猛地将绣绷扣在药吊子上,沸腾的何首乌汁将绡纱染得猩红。鹊桥在血雾中扭曲成锁链状,牛郎织女的面容化作两张熟悉的鬼面——分明是顾家祠堂供奉的祖灵。
该试胭脂了。她突然笑着捧出檀木妆奁,北斗七星锁孔在烛光下泛着冷光。我赠她的七枚银铃耳坠此刻派上用场,当最后一枚大寒铃没入锁孔,匣底暗格弹出一盒朱砂胭脂,膏体竟泛着与染缸银蚕相同的金斑。
阿砚的银簪插入胭脂时,缅茄戒面突然变黑。这颜色衬姑娘。她蘸着毒胭脂抹在自己唇上,嘴角瞬间溃烂流脓。我想夺过银簪,却被她反手按在妆台前,菱花镜里映出我们交叠的身影——她的溃烂处爬出金线虫,正沿着我发梢钻向耳后的胎记。
染坊外忽起喧哗。官兵的火把将雨帘染成血色,顾南舟的玄铁剑劈开垂花门时,阿砚正教我编五毒绳。丝绳突然齐断,露出她腕间六道疤,最深那道结着惊蛰日的雷纹。
第七味药引在此。她将我推入靛蓝瓮后的暗格,坠楼前塞来的《天工织锦》还带着体温。泛黄书页间夹着的银铃耳坠叮当作响,每枚铃舌皆是乳牙所制——最大那枚刻着苏字,正是我七岁换牙时遗失的犬齿。
暗格缝隙中,我看见她如折翼鹤般坠下阁楼。月白襦裙在风中绽开,腕间银钏寸寸碎裂,暗藏的蛊虫在空中凝成北斗阵。顾南舟的火铳击碎阵眼时,阿砚的血溅在青石板上,竟汇成《禹贡》九州图的残缺一角。
雷声炸响的刹那,染缸群突然沸腾。第三十六瓮中升起血雾,凝结成阿砚的虚影。她正在某间密室调配毒药,案头摆着七盏莲花灯——灯衣是我及笄那年废弃的素纱,浸着不同时辰采集的露水。最末那盏灯芯竟是根金针,针尾系着我襁褓时的胎发。
姑娘看够了吗真正的阿砚突然出现在暗格后,满手鲜血握着半截缠金剪。她耳垂的月牙疤正在渗血,染红了连夜赶制的黛色嫁衣——襟前七星以银蚕丝绣就,针脚藏着《考工记》失传的隐阵绣技法。
雨幕中传来银蚕的嘶鸣。阿砚将我推向密道时,我看见她脊背的七星疤正在蠕动——每道疤痕下都埋着枚银铃,此刻正破体而出,在空中奏出《破阵乐》的杀伐之音。顾家暗卫的惨叫声里,她最后回眸一笑,唇语分明是:第七劫成了。
4
蚕神契
蚕神庙的铜门在暴雨中轰然洞开,百年积尘混着香灰扑簌而落。我攥着阿砚遗留的银铃耳坠,看它们在月光下拼出北斗匙形。锁芯转动的刹那,暗格中涌出的不是典籍,而是七套染血的殓衣——每件襟前都绣着银蚕噬心图。
最末那套素纱嫁衣让我踉跄跪地。襟前七星以人发绣就,针脚间凝结的血珠泛着金斑。这是阿砚及笄那日我赠的布料,原是要裁成百褶裙,却被她改制为殓衣。袖口暗纹里缝着褪色的长命缕,正是我去年上巳节亲手所编。
苏林两姓,七世为契。泛黄的羊皮卷在鲸脂烛下显出真容。永乐十九年的血契文书上,初代影娘掌印旁附着蛊虫图谱——正是染缸中那些额生金斑的银蚕。我抚过林氏女代受苏氏灾厄的朱砂批注,突然在边角处触到凸起,竟是阿砚用指甲刻的悔字。
庙外惊雷炸响时,龙凤佩突然自行飞旋。我颈间的残玉与她遗留的半佩相撞,迸出的火星点燃了蚕神像的眼珠。双佩合璧处显出一行殄文:以蛊为媒,以血破局。玉芯藏着的半幅并蒂莲绣品,丝线分明是她每年生辰剪下的青丝。
染坊方向传来地动山摇的轰鸣。我奔回时,七十二口染缸尽数倾覆,靛蓝汁液在空中凝成北斗阵图。阿砚常去的第三十六缸中,浮出她藏了十年的檀木匣——里面整叠药方惊落,每张都标注着已代服:清明的断肠草汁,白露的鹤顶红霜,最末那张写着婚书浸鸩,代饮七夜。
姑娘终于瞧明白了顾南舟的玄铁剑架在我颈间时,阿砚的残影正在阵眼中显现。她腹部的七星疤化作七盏引魂灯,每盏灯芯皆是银蚕所化。历代影娘的殓衣无风自动,在阵中列成《洛书》九宫格,缺失的中央阵眼正是我手中的龙凤佩。
地砖突然塌陷,露出深埋的青铜祭坛。坛上刻满《山海经》异兽,中央凹槽形制与玉佩完全契合。当我颤抖着放入双佩,祭坛缝隙中渗出银蚕丝,将我与阿砚的残影缠成茧状。蚕丝入肉的剧痛中,七百年前的场景涌入脑海——初代影娘正将匕首刺入双生姊妹心口,血溅在蚕神像上凝成主仆契文。
阿姊,该醒了。阿砚的声音自茧外传来。蚕丝寸寸断裂时,我看见她真正的尸身躺在祭坛下——口含桃木辟邪剑,腕间系着浸血的黛色绸带。那绸带正是用第三十六缸血染的布料所制,遇水显出的凰纹此刻正化作实体,将顾家暗卫尽数撕碎。
染坊梁柱轰然倒塌,露出地底巨大的青铜蚕蛹。蛹身刻满《连山易》卦象,阿砚的七星疤正是解密关键。当我将染血的银铃按在蛹身惊蛰位,蚕蛹应声而裂,七百只银翅蚕蛾托着阿砚的魂魄升起——她耳垂的月牙疤已化作银茧,茧中传来熟悉的采桑谣。
暴雨突然转向,雨滴在空中凝成蚕神像的轮廓。阿砚的残魂引我至西厢密室,满墙血字记载着破契之法:双生之血,逆改星轨。密室内存放着历代影娘的心头血,盛在《考工记》记载的应龙纹玉匜中,每匜血面都浮着苏氏女的生辰八字。
子时的更梆声与银蚕嘶鸣共振时,祭坛突然射出七彩光柱。阿砚的尸身缓缓站起,腹间七星疤中钻出七条金蚕王。它们衔着我的血在空中织就星图,缺失的紫微垣位置,正是顾家祠堂的方位。染坊残存的蓝印花布无风自动,拼出完整的《黄帝内经》灵枢篇——这才是真正的破局之钥。
姑娘可愿与我共赴第七劫阿砚的残魂握住我颤抖的手,将缠金剪刺入自己心口。喷涌的鲜血没有落地,反而在空中凝成双生蚕茧。当我们相拥入茧时,七百年的血契碑文在身后寸寸崩裂,碑石碎屑中飞出历代影娘的银铃耳坠,在暴雨中奏响破阵之乐。
5
引魂渡
苕溪的水在月下泛着铁青色的冷光,乌篷船的龙骨擦过放生桥墩,发出朽木将折的呻吟。七盏莲花灯堆在舱角,灯衣是我与阿砚及笄那年共染的月华缎,浸过芒种时节的雄鸡血,此刻在夜风里散着淡淡的铁锈味。
我划亮火镰的刹那,江面忽起阴风。灯芯青丝无火自燃,爆出断续的蚕鸣——这是阿砚及笄那日剪下的长发,发梢处用苗银细链拴着七枚毒蛊虫蜕。第一盏灯漂至江心时,水面浮现汉代画像砖的百戏图,阿砚的虚影正在灯上跳傩舞,赤足点在浪尖,腕间银钏震出《破阵乐》的杀伐之音。
姑娘可认得这个
身后突然响起沙哑的嗓音。老艄公递来半截桃木剑,剑穗的五毒香囊里塞着褪色的婚书残页——正是三年前阿砚吞下的那张。剑身刻满《禹贡》九州的山川脉络,荆州方位嵌着枚带血的银铃,正是她坠楼那夜遗失的惊蛰铃。
江心忽现漩涡,第二盏灯自行沉没。阿砚的残影从水底升起,正在用金针刺破指尖,在灯骨桑皮纸上绘舆图。那夜她咳血完成的《九州河渠图》,原是为此夜引魂指路。我这才惊觉,她常年藏在药箱底层的羊皮卷,缺失的雍州部分竟用我的生辰八字填补。
第七盏灯将尽时,对岸垂柳下传来银铃清响。十八岁的阿砚教稚童编长命缕,翡翠脉络顺腕间爬上脖颈,在月光下如活物般游走。我涉水追去,却在触碰她衣袖时坠入幻境——永乐十九年的蚕神庙里,初代影娘林氏正用骨针刺入双生姊妹的心口,取血染就姊妹契约。
历代引魂灯皆缺一味。
阿砚的声音自虚空传来,带着蛊虫振翅的嗡鸣。我低头看见手中灯柄化作桃木辟邪剑,剑身浮现《水经注》残篇,锋刃处沾着的不是锈迹,而是历代影娘的心头血。那些血珠在剑脊连成星图,缺失的紫微垣位置,正是我颈间胎记的形状。
乌篷船突然剧烈颠簸,舱底暗格迸裂,露出整匣带血的《女诫》。书页间夹着阿砚的脉案:景泰三年惊蛰,代受落水劫,寒气入肺;天顺元年霜降,代饮鸩酒,肝脉俱损……最末那张墨迹未干:成化二年端午,第七劫至,以魂为炬,破茧成蛾。
江面升起七百盏往生灯时,阿砚的尸身自水底浮出。她穿着那套素纱嫁衣,襟前七星以银蚕丝重绣,每道星芒末端都缀着苗疆铃铛。当第七盏灯的火光映亮她的面容,我惊见那些所谓疤痕,实则是用金针封入皮下的《甘石星经》残卷。
阿姊,接好引魂幡。
她的残魂突然实体化,将浸血的蓝印花布抛来。布匹遇风舒展,竟是幅完整的《蚕神渡劫图》:画中双姝踏着历代影娘的殓衣化成的莲舟,七百只银翅蚕蛾衔着染血的黛色绸缎,在雷暴中织就通天桥。
顾家的追兵火把照亮江岸时,阿砚的尸身突然睁眼。她腹部的七星疤裂开,钻出七条金蚕王,口吐天蚕丝将追兵缠成茧蛹。我挥动桃木剑斩断丝线,剑锋触到丝弦的刹那,《黄帝内经》的灵枢篇在脑中浮现——原来金蚕丝要蘸着破局人的喜泪才能斩断。
姑娘看那灯阵!
老艄公突然指向西方。七百盏往生灯在空中列成二十八宿阵,每盏灯芯都立着透明人影。初代影娘林氏对我颔首微笑,抬手将半卷染血的《齐民要术》投入火中。书页焚化时,阿砚耳垂的月牙疤突然剥落,露出底下真正的守宫砂——那是用我胎发和朱砂调制的同心砂。
子时的更梆声与银蚕嘶鸣共振时,江心升起青铜祭坛。历代影娘的银铃耳坠自行飞旋,在坛顶拼出北斗匙孔。当阿砚的惊蛰铃与我颈间残玉同时嵌入,祭坛裂开的地缝中涌出靛蓝汁液,在空中凝成蚕神真容——竟是双生女子并肩而立,手持缠丝玛瑙臂钏与黛色嫁衣。
这才是真正的第七劫。阿砚的残魂引我踏上祭坛,七百条金蚕丝将我们缠成茧状。透过半透明的蚕丝,我看见顾南舟的火铳击碎最后一道阵眼,他怀中掉落的玉珏上,赫然刻着初代苏氏女的名讳——原来顾家先祖,正是当年被影娘林氏刺死的双生姊妹。
雷暴最烈时,蚕茧迸裂。我们裹着黛色嫁衣跃入江心,七百盏往生灯同时熄灭。苕溪两岸的百姓都说,那夜见双生蚕神踏着月华西去,腕间银铃响处,染坊的七十二口染缸齐齐鸣响,第三十六瓮的银蚕额生金斑,吐出的丝在晨光中泛着血色柔光。
6
破茧录
蚕神庙的青铜鼎在子时突然自鸣,鼎身饕餮纹渗出朱砂色的血泪。我扶着阿砚冰凉的尸身跪在祭坛前,她腕间翡翠脉络已蔓延至心口,在皮肤下勾出《黄帝内经》的经络图。老方士递来的七枚金针泛着不同光泽——首阳赤铜针、昆仑寒铁针、滇南孔雀石针……针尾系着的五毒丝线,正是阿砚教我编的长命缕拆解所成。
姑娘可还记得《璇玑图》的回文诀方士将金针刺入阿砚天枢穴,她脊背的七星疤突然浮空,在梁柱投下星宿幻影。染坊方向传来裂帛之声,第三十六口染缸轰然炸裂,银蚕群托着半卷《天工开物》飞来,书页间夹着阿砚的血书:蚕七蜕而天丝成,劫七度则同心现。
顾家暗卫撞破庙门时,阿砚的尸身突然睁眼。她腹部的七星疤裂开,七条金蚕王衔着黛色绸缎飞出,每段绸缎都浸着不同时辰采集的露水——立春寅时松针露、芒种午时荷叶露、霜降子时棺头露……黛色在月光下流转,竟显出失传的玄天染秘技。
这才是真正的第七劫。阿砚的残魂握住我执针的手,将寒铁针刺入自己百会穴。金蚕王突然吐出万丈天丝,将我们缠成双生茧。茧内时光倒流,我看见永乐十九年的真相:初代影娘林氏与苏氏女原是双生姊妹,那所谓血契,实为对抗顾家邪术的共生咒。
顾南舟的火铳击碎蚕神像的刹那,七百只银翅蚕蛾从茧中迸出。它们的翼纹拼出完整的《连山易》卦象,蛾群扑向顾家暗卫时,黛色绸缎在空中展开,露出夹层用明矾水写的《考工记》残卷——正是破解缠金剪邪法的关键。
阿姊,接稳了!阿砚的残魂引我跃上染坊屋脊。她将桃木剑插入正脊鸱吻,第三十六口染缸的银蚕群突然结阵,吐出的天丝在月下凝成星桥。我们踏丝而行时,历代影娘的殓衣从地底升起,在身后列成《洛书》阵型,缺失的中央阵眼正是阿砚遗留的银铃耳坠。
庙外苕溪突然逆流,七百盏往生灯自水底升起。每盏灯芯立着透明人影,初代影娘林氏对我遥遥一指,我颈间胎记突然灼痛——那根本不是胎记,而是用守宫砂与朱砂调制的同心印。阿砚的尸身在此刻化为流萤,萤火聚成蚕神真容:双生女子手持缠丝玛瑙臂钏与黛色嫁衣,额间七星金斑与染缸银蚕共鸣。
破!
我们异口同声的喝令中,血契碑文寸寸龟裂。碑石碎屑在空中重组,竟拼出真正的姊妹契约:双面缂丝正面绣主仆血誓,反面却是携手采桑的农家姊妹。历代影娘的银铃耳坠在此刻尽数碎裂,铃舌乳牙落入青铜鼎,炼出两枚刻着破茧的银铃。
顾南舟的惨叫声突然中断。他的玄铁剑被金蚕丝绞成碎片,胸口的顾家祖传玉珏浮现初代苏氏女的面容——正是血契中被抹去的双生姊姊。当玉珏在黛色嫁衣的包裹中化为齑粉,七百年的诅咒终于随晨雾消散。
雨停时,阿砚的新坟前长出翡翠桑树。树身脉络与她腕间翡翠纹路相同,桑叶间垂着未完成的长命缕。染坊最高处挂着那件黛色嫁衣,襟前双蚕衔珠纹在雨中泛光,丝线里绞着的不仅是我们的发丝,还有历代影娘心口的一滴血。
更夫说,每逢月圆夜,能见双姝踏着银蚕丝掠过苕溪。她们腕间银铃响处,总有新茧在染缸凝结,茧壳上天然生成《黄帝内经》的经络图。而顾家祠堂的废墟里,那尊破碎的蚕神像手中,不知何时多了半幅染血的《璇玑图》——以朱砂补全的回文诗,正是阿砚最爱的采桑谣。
7
长生祭
蚕神庙的穹顶在晨曦中裂开蛛网纹,七百只银翅蚕蛾托着朝露坠入青铜鼎。我与阿砚的残魂十指相扣跪在祭坛前,腕间长命缕突然自行拆解,丝线在空中结出《璇玑图》的回文阵——正是破解血契的最后一道机括。
姑娘看那星轨!
老方士指向开裂的穹顶,北斗七星正与阿砚脊背的疤痕重合。历代影娘的殓衣无风自舞,襟前银蚕噬心图在日光下化作流萤,拼出完整的《甘石星经》。当最后一颗荧惑星归位,祭坛下的青铜蚕蛹轰然炸裂,露出内藏的鎏金蚕神像——竟是双生女子共捧玉茧的形制。
顾南舟带着祖传缠金剪破门而入时,阿砚的残魂突然实体化。她耳垂的月牙疤剥落,露出底下真正的守宫砂——那是用我胎发与七夕无根水调制的朱砂印。阿姊,接剑!她将桃木辟邪剑抛来,剑穗的五毒香囊炸开,迷榖花粉混着历代影娘的心头血,在空气中凝成《黄帝内经》的毒瘴阵。
缠金剪与桃木剑相击的刹那,蚕神庙地砖尽碎。地底涌出三十六口染缸的银蚕,它们额间金斑连成《河图》阵,吐出的天丝将顾南舟缠成茧蛹。阿砚引我跃上染坊屋脊,黛色嫁衣在风中展开,襟前七星纹中飞出七百年前的契约残页——那些所谓主仆血誓,实为双生姊妹对抗邪术的盟书。
以我残魂,祭尔长生。
阿砚的吟诵声中,苕溪突然倒流。七百盏往生灯自水底升起,灯衣蓝印花布遇水显形,竟是历代影娘用血绘制的《九州河渠图》。当初代影娘林氏的虚影对我颔首微笑,阿砚的尸身突然化为流萤,萤火聚成蚕神真容:双生女子手持玉茧与黛色绸缎,将缠金剪投入青铜鼎熔炼。
鼎中沸腾的银蚕汁液突然凝成两枚耳坠,刻着破茧的苗银铃舌,正是用顾家祖传玉珏熔铸而成。当我们戴上耳坠的刹那,染坊七十二口染缸齐鸣,第三十六瓮的银蚕额生金斑,吐出的丝线在晨光中结成彩虹桥——桥那头立着十八岁的阿砚,耳垂月牙疤泛着柔光,腕间翡翠脉络已化作《本草纲目》的经络图。
这才是真正的第七次羽化。
她笑着捧出未完成的黛色嫁衣,襟前七星以金蚕丝重绣,每道星芒末端缀着苗疆银铃。当我们共同剪断最后一根丝线,七百年的血契碑文在身后风化,碑石碎屑中飞出历代影娘的乳牙铃舌,在苕溪水面奏出《采桑谣》的古调。
雨停时,顾家祠堂的废墟长出翡翠桑林。染坊最高处悬着的黛色嫁衣无风自动,襟前双蚕衔珠纹在月光下流转,丝线里绞着的不仅是我们的青丝,还有历代影娘的一滴心头血。更夫说每逢雨夜,能见双姝踏着银蚕丝掠过放生桥,腕间银铃响处,总有新茧在染缸凝结,茧壳天然生成《天工开物》的秘技图谱。
而蚕神庙残存的半幅壁画上,不知谁用茜草汁补全了初代双生姊妹的容颜。她们手持破茧银铃与黛色绸缎,在《黄帝内经》的经络图中并肩而立,脚下踩着化为齑粉的缠金剪——朱砂题跋依稀可辨:
七世茧成双生翼,千秋月照长生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