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遇·青梅巷
民国二十三年,江南的梅雨季来得格外缠绵。青石板路上浮着青苔,砖缝里渗出的水痕像未干的泪痕,将苏州老巷泡得发软。七岁的顾沉舟攥着半块碎玉蹲在巷口,校服裤腿沾满泥点,膝盖上的血珠混着雨水,在灰扑扑的布料上开出暗红的花。
这是他随父亲回苏州祭祖的第三日。顾府的马车在巷口抛锚,他贪看河边的绣绷,不想被巷尾的野狗追得跌进排水渠。掌心的碎玉硌得生疼——那是母亲留给他的五岁生日礼物,雕着半朵未开的玉兰花,如今断口处还沾着新血。
小少爷别怕,狗狗最听玉兰花的话啦。带着皂角香的声音从头顶落下。扎着双马尾的女孩蹲在他面前,月白衫子下摆沾着河草,辫梢滴着的水珠落在他手背上。她手里握着根细竹竿,顶端绑着块绣着玉兰花的帕子,正轻轻晃动着引开野狗。
顾沉舟抬起头,看见女孩眼睛像浸了水的琉璃,眼角微微上挑,嘴角边一颗浅褐色的痣随着笑容轻轻颤动。她从袖兜里掏出个青瓷小瓶,倒出些雪白的粉末撒在他膝盖上:这是我娘配的金疮药,绣衣坊的绣娘都用这个。
巷口突然传来铜锣声,收废品的老汉推着车经过,野狗叫着跑开。女孩这才松了口气,从腰间扯下绣着玉兰花的帕子,撕成条给他包扎伤口:我叫苏晚棠,就住在河对岸的绣衣坊。你看,她举起自己的帕子,边角处绣着朵半开的玉兰花,花瓣上还缀着细小的银线,我娘说,玉兰花是吉祥花,能赶走所有坏东西。
顾沉舟盯着她翻飞的手指,发现她指甲边缘有些发红,像是被绣针戳过的痕迹。帕子覆在伤口上,带着淡淡的暖意,比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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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的红药水舒服得多。他摸了摸口袋,掏出那半块碎玉:给你,这个给你当谢礼。
女孩却摇摇头,把碎玉推回去:君子不夺人所好。她从荷包里掏出半块雕花玉佩,背面刻着个小小的棠字:这个给你,以后看到玉兰花就想起我呀。等你长大了,再拿你的碎玉来换好不好
巷尾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穿鹅黄裙子的小女孩跌跌撞撞跑过来,鬓角的珍珠发卡闪着光:小弟弟,你没事吧她蹲下来,手帕上的玫瑰香盖过了皂角味,我家就在前面,让我的车夫送你回家好不好
顾沉舟注意到她裙摆上沾着的泥点,和自己摔进渠里的位置一模一样。她伸手要扶他,腕间的银镯硌得他生疼,却在触到他膝盖时惊呼:呀,流血了!转身对跟来的仆人喊:快去拿云南白药!
绣衣坊的方向传来妇人的呼唤:晚棠!该回家帮娘理绣线了!苏晚棠慌忙起身,向顾沉舟挥了挥手:我走啦,记住玉兰花帕子哦!她跑过青石板路,木屐在积水里踩出细碎的响声,月白衫子上的玉兰花刺绣在雨幕中渐渐模糊。
鹅黄裙子的女孩突然指着顾沉舟的手:你的玉佩掉了!她蹲下身捡起半块碎玉,指尖划过断口:好漂亮的玉兰花,送给我好不好我叫林若雪,爹爹是开绸缎庄的,明天让爹爹送你新的玉佩。
顾沉舟看着她掌心的碎玉,突然想起苏晚棠说的玉兰花能赶走坏东西。可眼前的女孩戴着珍珠发卡,穿着比他还精致的小皮鞋,怎么看都不像会摔进泥坑的人。但她手里的碎玉确实沾着新泥,就像她裙摆的泥点,和他伤口的位置分毫不差。
雨丝渐渐变密,远处传来顾府管家的呼喊。林若雪把碎玉塞进他掌心,自己的帕子却始终没碰他的伤口:快回家吧,不然你爹娘要着急了。她转身时,鹅黄裙摆扫过青石板,留下几道淡淡的泥印,竟和苏晚棠跑过时的脚印重叠在一起。
顾沉舟攥着两块玉佩站在巷口,掌心里的棠字玉佩带着体温,另一块碎玉却被雨水淋得发凉。河对岸的绣衣坊飘来若有若无的皂角香,混着梅雨季特有的潮气,在他七岁的记忆里,刻下了第一朵半开的玉兰花。
第二章
误认·梧桐街
民国三十三年,霜降后的苏州城飘着细雪。顾府门前的梧桐树落尽最后一片枯叶,枝桠在灰青色的天空下交织成网,像极了苏晚棠绣绷上未完成的玉兰花枝。
她攥着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半块玉佩,指腹摩挲着背面浅刻的舟字,冰凉的玉质浸得掌心发紧。绣衣坊那场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母亲把她推进顾沉舟的马车时,火场传来的爆炸声震碎了窗玻璃,也震裂了她攥着玉佩的手。
吱呀——红漆大门打开,穿墨绿西装的顾沉舟倚在门框上,银制袖扣在暮色中泛着冷光。他身后,林若雪穿着巴黎最新款的鹅黄呢大衣,珍珠发卡别着卷翘的刘海,腕间的翡翠镯正是当年他在巷口捡到的那只。
晚棠妹妹来了。林若雪的声音像浸了蜜,却在扫过苏晚棠打满补丁的夹袄时,眼尾掠过一丝嫌恶,快进来,沉舟哥特意交代厨房煨了莲子羹。
玄关处的西洋钟敲了七下,苏晚棠跟着踩过铺着波斯地毯的台阶,鼻尖萦绕着若有若无的玫瑰香水味——和十年前巷口那个冒雨为他捡碎玉的女孩身上的皂角香,截然不同。
顾沉舟转身时,大衣下摆带过桌上的相册。苏晚棠瞥见照片里,十七岁的林若雪穿着校服站在绣衣坊前,手里举着半块碎玉,珍珠发卡刚好遮住她嘴角——那里没有那颗让他记了十年的痣。
沈舟,她脱口而出,又慌忙改口,顾先生,我......
叫沉舟吧。他打断她,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的天气,若雪说你母亲走得突然,以后就住西厢房吧。他指了指楼梯转角,别去东跨院,那里堆着若雪的画具。
苏晚棠跟着小翠穿过九曲回廊时,听见花厅传来林若雪的轻笑:沉舟哥,你还记得吗那年在青梅巷,你的膝盖留了好大的疤呢。紧接着是布料摩擦的窸窣声,要不要我帮你涂英国带回的雪花膏
她低头看着自己掌心的茧子,那是绣了三年湘绣才磨出来的。七年前顾沉舟带着枪伤闯进绣衣坊,是她用绣绷上的玉兰花图案为他止血,银针在绷带边缘绣了朵半开的花,血珠渗进去,在素白缎面上开出暗红的蕊。
新房的喜烛在风中摇曳,苏晚棠望着镜中自己身上的大红嫁衣,绣工精致的玉兰花沿着裙裾盛开,却在领口处绣着林若雪喜欢的玫瑰。顾沉舟推开门时带着一身酒气,西装口袋里露出半张画展请柬,落款是林若雪·巴黎归来。
明天若雪的画展,他站在她身后,语气像在交代一桩生意,穿得体面些,别丢了顾府的脸。
苏晚棠摸着袖口的暗纹,突然触到一片凸起的丝线——是她昨夜偷偷绣的并蒂莲,藏在玉兰花的花蕊里。顾沉舟转身时,她看见他胸前口袋露出半角帕子,月白色缎面上绣着朵完整的玉兰花,花瓣边缘缀着银线,正是十年前她送给街角男孩的那一种。
沉舟,她终于鼓起勇气,你记不记得,绣衣坊的玉兰花......
够了。他突然打断,从西装内袋掏出个锦盒,里面躺着合璧的玉佩,若雪说这是你母亲当年的嫁妆,以后好好收着。玉佩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可苏晚棠清楚地看见,边缘的刻痕被磨得平滑,和她藏在贴胸荷包里的半块舟字玉佩的断口,并不完全吻合。
窗外突然传来小翠的低呼:夫人,您的帕子!苏晚棠掀开帘子,看见林若雪站在荷塘边,手里举着她绣了整夜的玉兰花帕子,鹅黄裙摆扫过池边的青苔:晚棠妹妹的手艺真好,只可惜——帕子被抛进荷塘,这种老花样,现在巴黎都不兴了。
顾沉舟皱眉看着水面的涟漪,终究没说什么,转身时大衣带过桌上的相框。苏晚棠看见照片里,十六岁的林若雪抱着膝盖坐在顾府花园,腕间戴着那只翡翠镯,而镯子内侧,刻着的分明是晚棠二字——那是她母亲当年为她订做的及笄礼。
更漏声里,苏晚棠摸着藏在枕下的半块玉佩,断口处的毛刺扎得掌心发疼。十年前的梅雨季,顾沉舟坐在绣衣坊的竹椅上,任她用绣绷为他包扎伤口,忽然说:等我长大了,一定娶你。
如今他的婚书压在妆匣最底层,落款处的墨痕早已干透,可新郎眼里倒映的,始终是那个戴着珍珠发卡的身影。苏晚棠对着喜烛笑了,眼泪却掉进装着藏红花的锦囊——那是她准备绣在婚鞋上的,却在昨夜被林若雪打翻在地。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苏晚棠听见东跨院传来画架倒地的声音,接着是林若雪的惊呼:沉舟哥,我的《青梅巷》被晚棠妹妹弄脏了!她摸着掌心的旧疤,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记住,真正的玉兰花,开在心里。
第三章
冷落·牡丹宴
顾府后园的牡丹开得正好,姚黄魏紫在晨露中舒展花瓣,花架下的青瓷香炉飘着沉水香。苏晚棠穿着月白旗袍站在花树下,襟前别着朵白兰花,却在看见林若雪挽着顾沉舟走来时,指尖无意识地绞紧了帕子。
晚棠妹妹今日倒素净。林若雪的声音像浸了蜜,鹅黄洋装袖口绣着繁复的玫瑰,腕间翡翠镯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沉舟哥说你最爱玉兰花,特意让人在宴客厅摆了三盆雪兰。她凑近,压低声音:不过呀,玉兰花寓意高洁,可不是什么人都配戴的。
苏晚棠望着她鬓角的珍珠发卡,突然想起十年前青梅巷的雨——真正的救命恩人嘴角有颗痣,而眼前的人,珍珠刚好遮住了右唇角。她刚要开口,顾沉舟已松开林若雪的手,西装袖口拂过她肩头:若雪画展上的《青梅巷》被洋人买了高价,你该替她高兴。
宴客厅里,留声机放着周璇的《何日君再来》。苏晚棠盯着案上的翡翠白菜摆件,突然听见瓷器碎裂的脆响。转身时,只见林若雪踉跄着撞翻博古架上的青瓷瓶,碎片划伤了手腕,鲜血滴在米白色地毯上。
晚棠妹妹,对不住……林若雪的声音带着哭腔,手指却准确无误地按在伤口上,让鲜血洇开得更肆意。顾沉舟冲过来时,苏晚棠正蹲下身捡碎片,指尖被锋利的瓷片划出血痕。
苏晚棠,你就这么容不下若雪他的声音像结了冰,钳住她手腕的力道几乎要捏碎骨头。苏晚棠望着他袖口沾到的自己的血,突然想起七年前在绣衣坊,他发着高烧却仍记得用掌心替她焐热药膏,当年在巷口,若雪为了捡你的碎玉,膝盖上的疤到现在还没好。
周围的仆人纷纷低头,小翠躲在廊柱后抹眼泪。苏晚棠看着林若雪被顾沉舟抱在怀里,发现她手腕的伤口不过是道浅红的印子,而自己掌心的血,正滴在地毯上,和林若雪的血迹混在一起,分不出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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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先生,她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连自己都陌生的沙哑,您可还记得,七年前在绣衣坊,是谁用绣绷上的玉兰花替您包扎伤口是谁跪在佛堂三天,求来治枪伤的西药
顾沉舟的动作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疑惑。林若雪却适时地咳嗽起来,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他胸前的口袋——那里装着苏晚棠绣的玉兰花帕子,是她趁他午睡时偷偷换走的。
沉舟哥,别为难晚棠妹妹……林若雪将脸埋进他胸前,嘴角勾起的冷笑被西装布料遮住,当年在青梅巷,是我没保护好晚棠妹妹,才让野狗吓到你……
苏晚棠望着她晃动的珍珠发卡,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玉兰花要开在向阳处,别被藤蔓缠了根。她摸了摸旗袍内袋,那里藏着半块舟字玉佩,断口处的毛刺扎得皮肤发疼——就像此刻,顾沉舟看她的眼神。
宴席上,苏晚棠的参汤被换成了凉茶。她望着碗里漂浮的玫瑰花瓣,想起昨夜在绣房,林若雪拿着剪刀站在她的绷架前:晚棠妹妹绣的玉兰花,倒像是从哪个破巷子里学的呢。剪刀落下,她绣了半个月的《并蒂莲图》碎成布条。
更难熬的是顾沉舟的视线,始终追着林若雪的鹅黄裙摆。当女宾们赞叹林若雪的翡翠镯时,他会温柔地说:这是若雪当年落水时捡到的,镯子里还刻着她的名字。却不知道,那行晚棠二字,早已被林若雪用金粉填成了若雪。
暮色四合时,苏晚棠独自坐在荷塘边。月光照着水面,映出她腕间光秃秃的皮肤——本该戴着母亲留下的银镯,却在今早被林若雪不小心碰进了池底。她摸了摸嘴角,那里没有珍珠发卡,只有颗浅褐色的痣,在月光下微微发亮。
夫人,您的帕子。小翠捧着个漆盒过来,里面躺着块揉皱的月白缎面,是顾少爷从林小姐房里拿的。苏晚棠展开帕子,看见玉兰花的花蕊处,绣着半朵残败的玫瑰——那是林若雪的改良。
远处传来顾沉舟的脚步声,伴随着林若雪的轻笑:沉舟哥,你说晚棠妹妹会不会怪我她今天戴的白兰花,倒让我想起绣衣坊的火,烧了三天三夜呢。
苏晚棠攥紧帕子,缎面上的银线扎进掌心。她终于明白,有些误会像缠在玉兰花树上的藤蔓,时间越久,勒得越紧。而她藏在心底的那朵玉兰花,早已被顾沉舟的视而不见,碾成了泥。
第四章
决裂·残荷池
民国三十四年,重阳后的第一场秋雨裹着寒意,将顾府的荷花池浸成一片残败的灰绿。苏晚棠跪在祠堂青砖上,膝下的软垫早被林若雪命人抽走,凉意顺着尾椎骨往上爬,像极了顾沉舟看她时的眼神。
香案上的檀香混着潮气,熏得人太阳穴发疼。她盯着父亲的牌位,琉璃灯在风中摇曳,映得苏绣传人的匾额忽明忽暗——这块匾是母亲用十年绣品换的,如今却成了顾府客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听说苏家的绣衣坊是靠顾少爷才重建的呢。
苏晚棠,你竟敢给若雪的茶里下毒顾沉舟的怒吼震得梁上灰簌簌落下,他攥着个青瓷茶盏,釉色里沉着半片枯黄的藏红花。林若雪躲在他身后,鹅黄披风上沾着雨珠,腕间翡翠镯却擦得锃亮。
小翠跪在她身边发抖,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夫人,那茶是厨房送来的,奴婢亲眼看见林小姐的丫鬟春桃——话未说完,就被顾沉舟的随从拖了出去,发间的玉兰花簪子掉在青砖上,发出刺耳的响声。
苏晚棠望着茶盏里的藏红花,突然想起上个月在绣房,林若雪摸着她的藏红花囊笑:晚棠妹妹绣的香囊倒是别致,不过这藏红花……听说能治妇人血气不足呢。她摸了摸小腹,那里还藏着个未及告诉顾沉舟的秘密——两个月的身孕。
顾沉舟,她抚着掌心的旧疤,那是三年前替他挡刀留下的,你可还记得,七年前是谁在绣衣坊为你剜出子弹是谁用绣绷上的玉兰花替你止血她抬头,看见他胸前口袋露出半角月白帕子,绣着完整的玉兰花,你说若雪的帕子是青梅巷的纪念,可她的帕角哪来的并蒂莲暗纹
顾沉舟的眼神顿了顿,手不自觉地摸向口袋。林若雪却突然咳嗽起来,指尖划过他西装袖口:沉舟哥,别听晚棠妹妹乱说……她低头看着自己手腕的红痕,是我不好,不该抢妹妹的帕子用……
苏晚棠盯着她手腕,那里光滑如缎,哪有半分被瓷片划伤的痕迹。而她自己掌心的血,此刻正滴在青砖上,和香灰混在一起,像极了绣衣坊起火那晚,母亲倒在血泊里的模样——那时林若雪站在街角,珍珠发卡映着火焰,嘴角挂着笑。
够了!顾沉舟突然掐住她的手腕,指腹碾过她掌心的茧子,若雪为了找你的碎玉,在雨里跪了整夜,你还要怎样他从内袋掏出合璧的玉佩,她连婚书都用你的绣样,你就这么容不下她
苏晚棠望着玉佩边缘被磨平的刻痕,突然笑了。她扯开发髻,露出后颈的烫伤——那是从绣衣坊火场里救他时留下的:顾沉舟,你摸摸这玉佩,断口处是不是少了个缺口真正的青梅巷信物,在这里。她掏出贴胸的荷包,半块舟字玉佩躺在掌心,断口处还留着当年摔碎时的毛刺。
他的瞳孔骤缩,似乎想起什么。林若雪却突然跌倒在残荷池边,披风上沾满污泥:沉舟哥,我肚子好痛……她望着苏晚棠,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晚棠妹妹是不是怨我抢了她的镯子
顾沉舟转身的瞬间,苏晚棠看见他大衣下摆沾着的泥点,和七年前绣衣坊火场里的脚印一模一样。她摸着小腹,终于明白,有些真相就像残荷池底的淤泥,被人踩过千万次,却始终沉在最深处。
顾先生,她站起身,膝盖的剧痛让她踉跄半步,您可知,若雪小姐的珍珠发卡,从来没遮住过右唇角而真正在青梅巷为你包扎伤口的人,这里——她指尖轻点自己左唇角的痣,有颗浅褐色的痣。
顾沉舟的呼吸突然一滞,记忆中那个蹲在泥地里的女孩,确实在左唇角有颗痣。可这些年,他看着林若雪的右唇角,竟硬生生把记忆掰成了两半。他刚要开口,林若雪的呻吟声再次传来,这次,她腕间的翡翠镯正硌着池边的碎瓷片,划出一道血痕。
去请医生。他终究还是转身,大衣带过香案上的烛台,火苗舔舐着苏晚棠的裙摆。她望着他抱起林若雪的背影,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半块玉佩,背面的舟字早已被体温焐得温热。
深夜的残荷池结了薄冰,苏晚棠摸着祠堂门锁上的冰碴,听见东跨院传来画架倒地的声音。她知道,林若雪又在临摹《青梅巷》,只不过画中的女孩,永远戴着珍珠发卡,永远没有那颗痣。
小翠偷偷送来半块桂花糕,热气混着泪滴在她手背上:夫人,顾少爷把您的绣绷都搬到柴房了,说怕碍着林小姐作画……苏晚棠望着窗外的残月,突然想起顾沉舟曾说:你的绣品,比若雪的画有灵气。
可现在,他的书房挂满林若雪的玫瑰,却把她的玉兰花绣样锁进了箱底。苏晚棠摸了摸小腹,终于下定了决心——有些爱就像残荷池的冰,冻住了就再难化开,与其等春天,不如在结冰前,给自己留条生路。
第五章
离开·长街雪
民国三十五年,腊月初七,江南突降十年不遇的鹅毛大雪。苏晚棠站在阁楼窗前,看着顾府的琉璃瓦渐渐被白雪覆盖,像极了绣衣坊被烧毁那晚的模样——只不过,这次她不再是被保护的那个。
行李箱底压着母亲的银镯,是小翠冒死从荷塘捞起的,镯内侧的晚棠二字被磨得发亮。苏晚棠摸着贴胸的荷包,半块舟字玉佩还带着体温,断口处的毛刺扎得皮肤发疼,却比顾沉舟的眼神温暖百倍。
夫人,东跨院失火了!小翠的尖叫打破了雪夜的寂静。苏晚棠冲出门时,看见林若雪站在火场边缘,鹅黄披风映着跳动的火光,珍珠发卡却泛着冷光:晚棠妹妹,你的绣绷怎么在我画室这下好了,证据都没了。
火场传来木料坍塌的巨响,苏晚棠认出那是她藏在绣绷里的青梅巷地图——上面标着顾沉舟当年受伤的排水渠,还有她亲手绣的玉兰花标记。她突然明白,林若雪烧的不是画具,是她最后的证据。
晚棠!顾沉舟的呼喊从身后传来,他的大衣上落满雪花,眼神慌乱得像那年在绣衣坊看见她被火舌吞噬,跟我回家,若雪她……
苏晚棠转身,看见他胸前口袋露出半角月白帕子,绣着完整的玉兰花——那是她昨夜趁他熟睡时放回的,花蕊处的并蒂莲暗纹在火光下若隐若现。顾沉舟,她掏出合璧的玉佩,你看清楚,真正的青梅巷信物,这里有个缺口。
他的手指抚过玉佩边缘,终于发现被磨平的刻痕与她手中的半块并不吻合。记忆突然翻涌:七岁那年,苏晚棠的帕子边缘有银线绣的并蒂莲,而林若雪的帕子,始终只有单朵玫瑰。
雪越下越大,苏晚棠的棉鞋渐渐被雪水浸透。她摸了摸小腹,那里还藏着没说出口的小生命:十年前在青梅巷,是我蹲在泥地里为你包扎,右膝现在还留着被野狗抓的疤。她掀起裙摆,膝盖上的月牙形疤痕在火光下泛着青白,而若雪小姐的膝盖,光滑得能照见人影。
顾沉舟的呼吸骤然停滞,他想起每次帮林若雪涂药膏时,她总说别碰,疼,却从未让他看过伤口。此刻苏晚棠的疤痕清晰可见,像根细针扎进他十年的误认里。
沈舟哥,林若雪突然跌倒在雪地里,我好冷……她望着苏晚棠,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你看,晚棠妹妹要离开,连玉佩都不要了……
苏晚棠将半块舟字玉佩放在石桌上,合璧的玉佩在雪光下泛着冷光:顾先生,这十年,我绣了三百六十五幅玉兰花,每幅落款都是‘舟棠’。她指了指顾沉舟书房的方向,而您的藏书阁,连一本《苏绣图谱》都没有。
他想抓住她的手,却只摸到冰冷的袖口。苏晚棠转身时,鬓角的碎发被风雪扬起,左唇角的痣在火光下格外明显——那是他记错了十年的位置。
驿站的马车碾过积雪,苏晚棠隔着车窗,看见顾沉舟在雪地里奔跑,大衣口袋里的帕子被风吹落,露出她绣的并蒂莲。雪地上,两行脚印交错,一行深,一行浅,最终在长街尽头,只剩她的脚印独自延伸。
夫人,顾少爷在追车!小翠扒着车窗惊呼。苏晚棠望着后视镜里越来越小的身影,突然想起顾沉舟十七岁那年说的话:等我考上大学,就带你去看上海的玉兰花。
现在,她的绣绷没了,证据没了,连孩子……她摸了摸小腹,藏红花的寒气还在体内游走。雪粒子打在车窗上,像极了青梅巷的雨声,却再没有个扎双马尾的女孩,举着玉兰花帕子说别怕。
驿站的灯火在风雪中忽明忽暗,苏晚棠展开母亲的遗书,泛黄的纸页上,母亲用绣针刻了半朵玉兰花:若沉舟不识玉兰花,便去青梅巷找周伯。她突然想起,巷口卖糖人的周伯,有张泛黄的照片,上面七岁的顾沉舟攥着她的帕子,嘴角还沾着糖渣。
雪夜的长街上,顾沉舟跪在雪地里,手心里躺着她留下的半块玉佩。断口处的毛刺扎得掌心出血,却比心口的疼轻得多。他终于明白,这十年他守护的,不过是个偷来的春天,而真正的玉兰花,早已在他的视而不见中,凋零在青梅巷的雨季。
第六章
追妻·梧桐雨
苏州城的雪化了又冻,顾沉舟在绣衣坊旧址前跪了三天,石板上的积雪被体温焐成水洼,浸透了西装裤腿。他面前摆着从青梅巷周伯那里寻来的牛皮纸袋,里面装着泛黄的照片、半块带血的帕角,还有张字迹模糊的药方——那是苏晚棠母亲当年为他抄的金疮药配方。
顾少爷,周伯的烟袋锅在青石板上敲出闷响,当年救你的丫头,总蹲在巷口绣绷架前,裙角沾着的河草味,隔三条街都能闻到。他浑浊的眼睛映着顾沉舟发白的脸,林小姐嘛……总跟着洋车跑,鞋跟断了还要抢着递帕子。
顾沉舟摸着照片里七岁的自己,攥着苏晚棠的帕子笑得见牙不见眼,而站在身后的林若雪,指尖甚至没碰到他的袖口。照片边角有行小字,是苏晚棠的母亲用绣针刻的:沉舟右膝有三颗痣,像玉兰花的花苞。
驿站的木门吱呀打开,小翠抱着个蓝布包袱冲出来,看见顾沉舟时猛地停住。包袱里掉出半幅绣品,正是他书房里失踪的《青梅巷雨图》,墨色山水间,扎双马尾的女孩蹲在排水渠旁,左唇角的痣用金线绣得格外分明。
顾先生请回吧,苏晚棠的声音从门后传来,带着绣绷特有的丝线摩擦声,我这儿没有玫瑰香水,也没有珍珠发卡。
他站起身,西装皱得像片枯叶,从内袋掏出合璧的玉佩:晚棠,周伯说你母亲临终前,把真正的‘舟棠’玉佩缝在你贴身荷包里。他上前半步,袖口露出的疤痕在阳光下泛着粉白——那是昨夜在巷口替她挡车夫时留下的,我去了绣衣坊火场,砖块上还留着‘舟’字刻痕。
门咔嗒开了条缝,苏晚棠的月白袖口露出半截,指尖攥着块带血的帕角——正是十年前他摔碎的那半块。她望着他眼下的乌青,突然想起他熬夜处理公务时,自己偷偷放在案头的桂花酿,喉头突然发紧:顾先生记性真好,还记得十年前的碎玉。
顾沉舟趁机递过牛皮纸袋,里面掉出张泛黄的信纸,是他十三岁时写给绣衣坊的信:晚棠,若雪说你的帕子脏了,我给你带了新的玫瑰手帕。墨迹在玫瑰二字上晕开,显是后来描上去的。
我查过了,他声音沙哑,那年在医院,每天来换绷带的姑娘,袖口有绣衣坊特有的皂角香。而若雪的
visits,总在我昏迷时。他掏出贴身的玉兰花帕子,花蕊处的并蒂莲暗纹被体温焐得发亮,这是你去年放在我案头的,我一直收在贴胸的口袋里。
苏晚棠望着帕角的银线,突然看见他指尖的刺痕——那是模仿她绣工留下的。驿站的木楼梯传来吱呀声,她摸了摸小腹,藏红花的余毒还在隐隐作痛:顾先生,你可知,我绣的每朵玉兰花,花蕊里都藏着你的字
顾沉舟的呼吸一滞,想起书房里那幅《并蒂莲图》,花瓣重叠处确实有极小的沉舟二字。他突然掏出怀表,里面夹着片干枯的玉兰花瓣,是她七年前夹在他课本里的:晚棠,给我三个月,我会查清绣衣坊纵火案,还有……他望着她微微隆起的小腹,孩子的事。
驿站外突然传来马车声,林若雪的鹅黄披风在街角闪过,随从怀里抱着个锦盒。苏晚棠的指尖掐进掌心,想起昨夜收到的恐吓信,信末画着朵被烧毁的玉兰花。她突然冷笑:顾先生还是回去吧,若雪小姐的画展,缺了您的捧场可不行。
顾沉舟抓住她欲关上门的手,掌心的茧子擦过她手腕的银镯——那是他母亲的遗物,三个月前他亲手给林若雪戴上的。晚棠,他低头吻她掌心的旧疤,我让人查了码头记录,当年绣衣坊的火油,来自林记绸缎庄。
苏晚棠的瞳孔骤缩,想起火场里飘着的玫瑰香。驿站的油灯突然被风吹灭,黑暗中,顾沉舟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颤抖:我错了十年,现在才明白,真正的青梅巷记忆,是你蹲在泥地里替我包扎时,左唇角的痣沾着泥点,像朵未开的玉兰花。
她摸着他发间的白霜,突然发现比三天前又多了几根。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敲碎了雪夜的寂静。苏晚棠抽出被他握住的手,却把那半块舟字玉佩塞进他掌心:顾先生若真想赎罪,就去查查,当年是谁买通了顾府的厨子,在我安胎药里下藏红花。
门重重关上,顾沉舟望着掌心的玉佩,断口处的毛刺扎得生疼。他知道,这道疤,得用余生来捂热。街角的梧桐叶沙沙作响,他突然想起苏晚棠绣绷上的话:玉兰花要开,总得熬过整个寒冬。
雪又开始下了,顾沉舟站在驿站门前,看着门楣上新挂的绣衣坊木牌,突然笑了。这次,他不会再认错花香,认错人。
第七章
生死·烟花巷
民国三十七年,上海法租界的烟花巷在暴雨中浮沉。霓虹灯映着潮湿的石板路,旗袍女子的高跟鞋敲出急促的节奏,混着街角报童的叫卖声,像极了苏晚棠绣绷上紊乱的丝线。
她攥着顾沉舟给的证据——林记绸缎庄的火油采购单,掌心的汗渍洇湿了纸张。三天前,顾沉舟说要带她去巡捕房报案,却在巷口被穿风衣的男人拦住:苏小姐,顾少爷在码头等你。
烟花巷的暗巷里飘着劣质香水味,苏晚棠刚转过街角,就听见身后传来枪栓拉动的轻响。鹅黄披风扫过青砖墙面,林若雪从阴影里走出,珍珠发卡下的眼神淬着冰:晚棠妹妹,沉舟哥是不是带你看了码头的火油记录
她手中的勃朗宁枪口泛着冷光,腕间的翡翠镯随着动作轻响,却不再是苏晚棠母亲的晚棠款——内侧的刻字早已被磨平,换上了若雪二字。知道我为什么要烧绣衣坊吗林若雪逼近,高跟鞋碾过地上的玉兰花瓣,因为沉舟哥看你的眼神,比看玉兰花还要温柔。
苏晚棠退到墙角,指尖触到潮湿的砖墙。她看见巷口闪过顾沉舟的大衣角,突然明白这是陷阱——所谓的码头证据,不过是引她入局的诱饵。若雪姐,她摸着小腹,藏红花的余痛还在隐隐发作,你当年在青梅巷,是不是一直跟着我
林若雪的枪口顿了顿,珍珠发卡滑落在地:是啊,我看见你蹲在泥地里给沉舟哥包扎,看见他把玉佩塞进你掌心。她突然笑了,笑声混着雨声,所以我捡了你的碎玉,学你的样子绣帕子,甚至……她抬手,枪口对准苏晚棠的小腹,在你的安胎药里加藏红花。
巷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顾沉舟的大衣下摆沾着泥点,正是当年绣衣坊火场的那种焦土味。若雪,他举起手中的文件夹,巡捕房的人就在外面,你烧毁绣衣坊、毒杀苏伯母的证据,都在这里。
林若雪的手开始发抖,枪口在两人之间游移。苏晚棠看见顾沉舟掌心攥着的,正是她绣的玉兰花帕子,边角的并蒂莲暗纹被血染红——那是他刚才在巷口被刺伤留下的。
沉舟哥,林若雪突然哽咽,十年前在青梅巷,我明明比她先看见你,为什么你眼里只有她的玉兰花她指尖扣动扳机,枪口却在最后一刻转向苏晚棠的胸口,既然我得不到,那就一起毁掉!
顾沉舟扑过来的瞬间,苏晚棠闻到他大衣上的硝烟味。子弹穿过他的肩胛骨,血珠溅在她旗袍的玉兰花刺绣上,比七年前绣衣坊的火场更烫。晚棠,他的声音混着血沫,记得青梅巷的雨吗我们还没一起淋过春天的雨……
苏晚棠抱着他滑坐在地,掌心触到他胸前的玉佩——合璧的舟棠在流血中泛着温润的光。她终于看清,林若雪的枪口在颤抖时,对准的是自己的心脏,而顾沉舟的身体,恰好替她挡住了致命一击。
顾沉舟!她的哭喊惊飞了屋檐的鸽子,指尖穿过他染血的发丝,摸到后颈的烫伤——那是三年前她被刺客追杀时,他用身体挡住刀锋留下的。现在,这道疤正在被新的血痕覆盖。
林若雪的枪响惊动了巡捕,她的鹅黄披风消失在雨幕中,珍珠发卡落在顾沉舟手边。苏晚棠捡起发卡,发现内侧刻着极小的棠字——原来她模仿了十年,终究舍不得毁掉最初的印记。
晚棠,顾沉舟咳嗽着,从内袋掏出半块碎玉,正是七岁那年摔碎的生日礼物,其实我早就发现了,你的帕角有银线绣的并蒂莲,而若雪的……他指尖划过她左唇角的痣,这里的痣,比星星还亮。
苏晚棠望着他逐渐涣散的眼神,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玉兰花的花期很短,但开过就不会被忘记。她把合璧的玉佩塞进他掌心,断口处的毛刺终于完整贴合:顾沉舟,你说过要陪我看上海的玉兰花,这次不许食言。
他笑了,血沫染红了嘴角:好,等伤好了,我们回青梅巷,让周伯给我们拍张照,就像七岁那年……话音未落,手突然松开,玉佩掉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暴雨冲刷着烟花巷的血迹,苏晚棠抱着顾沉舟逐渐冰冷的身体,听见远处传来消防车的鸣笛。她摸了摸他胸前的口袋,掏出那张泛黄的药方,字迹边缘的血痕,和她七岁那年为他抄药方时滴下的,一模一样。
巷口的梧桐在风雨中摇晃,苏晚棠终于明白,有些爱像玉兰花,开过就会凋零,但香气却永远留在记忆里。顾沉舟的大衣下,露出半角她绣的帕子,玉兰花的花蕊处,舟棠二字被血浸得发亮,像极了青梅巷的雨,永远停留在七岁那年的清晨。
第八章
浮生·玉兰花
民国三十七年的清明,苏州城飘着细如牛毛的雨。苏晚棠站在顾府门前,红漆大门已斑驳不堪,门楣上的匾额不知何时被人摘去,只剩两个钉孔,像双空洞的眼睛。
她攥着合璧的玉佩,断口处的毛刺早已被体温磨得温润。顾沉舟的葬礼上,林若雪被巡捕房带走时,往她手里塞了张字条:沉舟哥的书房,第三格抽屉。此刻,那抽屉里躺着本泛黄的日记,扉页贴着张照片——七岁的顾沉舟蹲在青梅巷,掌心躺着半块碎玉,身后站着扎双马尾的苏晚棠,左唇角的痣被阳光照得发亮。
夫人,顾少爷的棺木要移去祖坟了。小翠的声音带着哽咽,手中捧着的骨灰盒上,刻着苏晚棠连夜绣的玉兰花。她摸着盒盖上的银线,突然想起顾沉舟日记里的话:若我死了,就把骨灰埋在青梅巷的老槐树下,这样每年雨季,都能听见晚棠的绣绷声。
青梅巷的老槐树正在抽新芽,树下的新坟前摆着半碗桂花酿——是顾沉舟最爱吃的。苏晚棠跪在坟前,展开他未写完的信:晚棠,其实三年前在绣房,我就发现你的帕角有银线并蒂莲,和母亲留下的玉佩刻痕一模一样。我怕若雪狗急跳墙,才故意冷落你……墨迹在冷落二字上晕开,显是落过泪的。
她望着坟头的玉兰花,突然听见巷口传来糖人梆子声。穿鹅黄衫子的小女孩追着纸鸢跑过,鬓角的碎发被雨打湿,露出左唇角的痣——和她七岁时一模一样。卖糖人的周伯颤巍巍递过个玉兰花糖人:姑娘,这是顾少爷临终前让我留的,说等您来了,就告诉您……
周伯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顾沉舟的怀表,表盖内侧刻着:舟棠共生,玉兰花下。打开表盖,除了两人的合照,还有张字条,是用绣针刻的:若有来生,我定在青梅巷等你,先认痣,再认花。
顾府的藏书阁已积满灰尘,苏晚棠在最深处找到个樟木箱,里面整齐码着她这些年的绣品:被林若雪烧毁的《青梅巷雨图》被重新装裱,每片瓦当都补着顾沉舟的墨迹;她流产时绣的未完成的婴儿襁褓,不知何时被他偷偷绣完,边角绣着极小的舟棠二字。
夫人,码头来信了。小翠递过泛黄的信纸,是林若雪从香港寄来的,她说,当年在火场看见您母亲把玉佩塞进您衣襟,珍珠发卡的反光让她看错了痣的位置……信末画着朵凋零的玫瑰,旁边写着:原来玉兰花的香,真的能穿过十年光阴。
苏晚棠摸着腕间的银镯,内侧的晚棠二字终于不再被金粉覆盖。她回到绣衣坊,看见小翠正教几个孤女绣玉兰花,最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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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指着她的唇角:先生,您这里有颗痣,像朵小花!
雨季再次降临苏州城时,绣衣坊的门前摆满了玉兰花。苏晚棠坐在绷架前,绣品上的顾沉舟倚着门框,嘴角挂着笑,掌心躺着合璧的玉佩。她突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转身看见穿墨绿西装的男人站在门口,雨水顺着伞骨滴落,却辨不清面容。
妈妈,三岁的女儿拽着她的裙摆,掌心躺着半块碎玉,花花!孩子左唇角的痣在烛光下微微发亮,像极了那年青梅巷的晨露。苏晚棠笑了,眼泪却掉进绷架上的玉兰花蕊——原来有些离别,是为了让重逢,开成永不凋零的花。
十年后,顾府旧址变成了玉兰花孤儿院。苏晚棠站在当年的残荷池边,看着孩子们追着纸船跑过。池底的碎瓷片早已被捞起,拼成了朵巨大的玉兰花,每片花瓣上,都刻着顾沉舟日记里的话:晚棠的痣,是我见过最亮的星。
暮春的风掀起她的衣角,苏晚棠摸着胸前的玉佩,突然听见远处传来留声机的杂音,混着雨声,隐约是周璇的《何日君再来》。她知道,有些故事永远不会结束,就像青梅巷的雨,每年都会按时落下,而她绣的玉兰花,会在每个春天,开在记得真心的人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