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透过办公室的玻璃窗洒进来,在我的桌面上铺开一层暖橘色的光晕。
我揉了揉发酸的双眼,将最后一本作文本合上。
三年级(2)班四十二名学生的周记,我批了整整三节课的时间。
每一篇都认真地写下评语,用红笔标出优美的句子和可以改进的地方。
对这份工作,我总有种旁人无法理解的执拗。
许老师又加班啊
隔壁桌的周欣怡收拾好教案,拎起手提包走到我身边。
她的声音像春日清晨的鸟鸣,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活力。
都快六点半了。
我抬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眼角的细纹因疲惫而愈发明显。
还剩两本,马上就好。你先走吧。
其实只剩一本,但我不愿显得急切。
今天是周五,大家都走得差不多了。
听说今晚人民广场有花灯展呢,许老师不去看看吗
是吗
我点点头,应了一声,手上的红笔却没有停下。
我的眼睛重新落回作文本上,那一行歪歪扭扭的字迹刺痛着我:昨天爸爸又喝醉了,打碎了妈妈的茶杯。我很害怕…
我在旁边写下:如果想聊聊,老师随时都在。
然后才轻轻合上本子。
收拾好桌上的文件,我拉开抽屉,指尖触碰一个小纸袋。
里面装着一枚银戒指。
上个月,我跑了好几家首饰店,才选中了这款最简洁,也是我唯一能负担得起的款式。
结婚五周年纪念日。
虽然不是什么名贵品牌,但已经是工资卡里能挤出的极限了。
雨薇她…会喜欢吗
办公室最后一个人也离开了,灯一盏盏熄灭。
我走出教学楼时,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蹬上吱呀作响的自行车,往家的方向骑去。
路上经过一家蛋糕店,我停了下来。
犹豫片刻,还是推开了玻璃门,风铃叮咚作响。
我挑了最小的六寸蛋糕,奶油上点缀着几颗鲜红的草莓。
雨薇喜欢草莓的。
店员用银色丝带打了个精致的蝴蝶结,动作熟练。
是给女朋友买的吧真有心。
年轻的店员笑着问,眼神里带着善意的揣测。
是妻子。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手指下意识地轻轻抚过风衣口袋里戒指盒的轮廓。
五年了,从女朋友到妻子,时间过得真快。
快到有时候,我都觉得有些不真实。
当推着自行车进入小区时,楼下的车位上已经停满了各色车辆。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辆崭新的黑色奔驰吸引。
车漆在路灯下泛着幽冷的光,不属于这个老旧小区应有的奢华。
那是12栋的住户,最近经常见到。
电梯年久失修地发出吱嘎吱嘎的抗议声,仿佛随时都会罢工。
我小心翼翼地捧着小蛋糕,生怕那一点摇晃弄坏了上面的奶油裱花。
五楼终于到了。
我深吸一口气,用钥匙轻轻打开门。
屋内一片安静。
雨薇我回来了。
我的声音在空荡的客厅里显得有些突兀。
客厅里空无一人。
空气中却飘着一股浓郁却陌生的香水味,不是她常用的那款淡雅花香。
茶几上随意放着两个红酒杯,其中一只杯沿清晰地印着一枚鲜艳的口红印。
刺目的红。
厨房传来餐具碰撞的声音,打破了这份诡异的宁静。
我在整理冰箱。
林雨薇的声音传来,带着一种不自然的急促与紧绷。
你等一下再进来。
她的声音,似乎有些遥远。
我把蛋糕轻轻放在餐桌上,那银色的蝴蝶结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微光。
犹豫了一下,我又将那个装着戒指的小纸袋从风衣口袋里掏出,旋即又用力塞了回去。
我买了蛋糕,今天是…
我的话未说完,就被打断了。
我知道是什么日子。
林雨薇从厨房走了出来。
她已经换了一身衣服。
黑色的紧身连衣裙,紧紧包裹着她玲珑的曲线,衬得她本就白皙的皮肤更加耀眼。
耳垂上,一对陌生的钻石耳钉在吊灯下闪闪发光,晃得我有些睁不开眼。
她拿起手机飞快地看了一眼,屏幕的光映在她精致却略显浓艳的妆容上。
我今天可能得出去一下,老板临时来了个重要客户。
她的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我看着她浓妆覆盖的脸庞,嘴唇上的口红比她平时用的任何颜色都要艳丽、张扬。
我们不是说好今晚…
我的声音有些干涩,像被砂纸磨过。
为了今晚,我推掉了李校长的饭局,特意早些回来。
五周年嘛,我记着呢。
林雨薇的指尖在手机屏幕上快速滑动着,发出嗒嗒的轻响。
她甚至没有抬头看我一眼。
明天补过行吗刚好周末,时间充裕些。
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她的耳朵上。
新买的耳钉
那钻石的光芒,刺得我眼睛生疼。
以我的工资,恐怕不吃不喝一年,也买不起这样一对耳钉中的一颗。
啊,这个…
林雨薇抬手,不自觉地摸了摸右耳的钻石,眼神有瞬间的慌乱。
公司抽奖送的仿品,戴着玩玩的,不值什么钱。
她快步走向卧室,背影有些仓促。
我去拿包。你饿的话冰箱有昨晚剩的饺子,自己热一下吧。
仿品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那钻石的火彩,骗不了人。
浴室的门开了又关。
我听见细碎的水流声和化妆品瓶罐碰撞的声音。
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
我走到窗前,目光穿透夜色,看到楼下那辆黑色奔驰的车灯,忽然亮了一下。
林雨薇挎着那只我认识的、价值她半个月工资的名牌包冲出来时,我已经坐在餐桌前,默默地用小叉子切开了一角蛋糕。
奶油的甜香弥漫开来,却丝毫无法缓解我心头的苦涩。
我真的得走了。
她低头看着手机,语气急促,似乎在躲避我的目光。
不用给我留门,我可能很晚才回来,或者…不回来了。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含糊不清。
谁送你回来
我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几乎要飘散在空气里。
胃里一阵翻搅,喉咙发紧。
同事…
她语速很快,几乎没有停顿。
小林的电动车带我一程,顺路。
小林我们单位新来的那个戴眼镜的实习生
他的电动车,能和楼下那辆奔驰相提并论吗
这个谎言,拙劣得近乎侮辱。
我点点头,没有戳破。
胸腔里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钝痛。
我突然说:楼下那辆奔驰,最近经常来。
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林雨薇拿包的手指,几不可见地顿了一下。
然后她笑了起来,那笑容却未达眼底,显得有些僵硬。
哦,12栋新搬来的一个投资人,公司最近正在谈合作呢。见过几次。
是吗
我看着她,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些许破绽。
上次你好像说,12栋新搬来的是个女老板。
你记错了。
林雨薇拉开门,语气里透着一丝不耐烦。
我真的要迟到了,不跟你说了。
她似乎一秒钟也不愿再多待。
我慢慢站起身,端起那块切好的蛋糕。
至少,尝一口蛋糕再走。
这是我最后的,卑微的请求。
明天吧,明天我一定好好尝尝。
她匆匆在我脸颊上亲了一下,冰凉的唇瓣,带着那股陌生的浓郁香水味。
别等了,早点睡。
关门声很轻,但在过分安静的房间里,却异常清晰,像一把小锤,敲在我的心上。
我站了很久,听着楼道里高跟鞋的声音逐渐远去,消失在电梯门合上的闷响中。
一切都安静下来了。
我走回餐桌前,把那块切好的蛋糕,连同我的期望,一起装回了盒子,放进冰箱。
冰箱里散发着冰冷的寒气。
客厅的灯太亮了,亮得刺眼。
我关掉大灯,只留下沙发旁的一盏小小的落地台灯。
昏黄的光线将我的影子投在白墙上,被拉得很长,很孤独。
我从风衣口袋里摸出那个小纸袋。
银色的戒指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冰冷的光泽,像一滴凝固的眼泪。
我将它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触感,让我稍微清醒了一些。
茶几上那只印着鲜红口红印的红酒杯,还残留着些许暗红色的酒液。
我鬼使神差地拿起那只杯子,凑到鼻尖闻了闻。
是我从不曾见雨薇买过的红酒品牌,昂贵而陌生。
就像她今晚的香水,她耳垂上的钻石。
我轻轻放下杯子,在沙发上颓然坐下。
从包里习惯性地拿出一本学生的作文本翻看,试图用工作来麻痹自己。
但眼前的字迹却一片模糊,那些稚嫩的笔触,在我眼中扭曲、变形。
什么也看不进去。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
是周欣怡发来的短信:许老师,下周一教育局领导要来学校听课,李校长说想和您提前讨论一下教案细节。
我盯着屏幕上的字,看了许久。
然后,用有些僵硬的手指,回复了一个好的。
把手机随意放在一边。
窗外,隐约传来一辆汽车发动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划破了小区的寂静。
1
破碎的婚戒
我机械地走回餐桌,那块精心挑选的六寸蛋糕,它顶上的鲜红草莓,此刻看来竟有些狰狞。
风衣口袋里的那个小纸袋,硌着我的大腿,里面的银戒指冰冷刺骨。
我曾幻想过无数次她戴上它的模样,此刻,那幻想碎裂一地,锋利的碎片割得我心头发疼。
茶几上,那只印着鲜艳口红印的红酒杯孤零零地立着,旁边是另一只,空空荡荡,如同我此刻的心。
陌生的浓郁香水味尚未散尽,与空气中残留的奶油甜香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荒诞而令人作呕的气息。
我颓然坐倒在沙发上,目光没有焦点。
时间仿佛凝固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段被刻意压抑的记忆,如同挣脱了束缚的猛兽,咆哮着冲出闸门,将我吞噬。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试图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吃一顿饭。
也是在那张餐桌上,我亲手点燃的烛光,映照出我们婚姻最后的余晖。
烛光在玻璃杯上映出摇曳的倒影,暖黄的光晕柔和了她略显锋利的脸部线条。
我的手悬在半空,掌心里那块裹着锡纸的巧克力,微微发烫。
先吃点东西吧。我把巧克力朝她推了推,声音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讨好。
是你喜欢的榛子夹心。
林雨薇的目光依旧胶着在手机屏幕上,涂着蔻丹的食指在上面飞快地滑动,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忽明忽暗。
放那儿吧。她眼皮都未曾抬一下,语气平淡得像在吩咐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我的手僵在半空,然后慢慢收回,将那块巧克力轻轻放在她手边。
餐桌正中,是我提前下班、在厨房忙碌了两个小时的成果。
青椒炒肉丝,火候略过,边缘有些焦黄;西红柿蛋汤,还冒着氤氲的热气;最用心的是那盘白灼虾,我特意绕了远路,去批发市场挑的最新鲜的基围虾,个头饱满。
冰桶里镇着一瓶打折时买的香槟,瓶身上凝结的细密水珠,正一颗颗滑落,在铺着的亚麻桌布上洇开一小团深色的痕迹。
人家私立小学的孩子,早就用上剑桥的原版教材了。林雨薇的语调扬了起来,带着显而易见的讥诮。
我们呢连套像样的拓展阅读题库都凑不齐。
她指甲上新做的酒红色美甲,在灯光下泛着幽光,敲在骨瓷碗的边缘,发出几声清脆却刺耳的声响。
王梦瑶她妈,今天又在朋友圈晒去马尔代夫度假的照片了。人家教龄比我还短五年呢,住的海景别墅,啧啧。
她的语气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艳羡,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
我沉默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碗里那几根青椒肉丝。
窗外,夜幕早已低垂,城市的霓虹在淅淅沥沥的雨幕中晕染开来,迷离而虚幻。
办公室窗台上那盆绿萝,周欣怡临走时,有没有记得帮我浇水我的思绪有些飘忽,试图从这令人窒息的氛围中逃离片刻。
下个月就是教师节了,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一些,李校长说,教育局领导要来学校听课,他准备推荐我上一节全区的示范课,如果评上了,应该会有点…
有五百块的公开课补助,是不是林雨薇突然打断我,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她的眼线在眼角处微微上挑,牵出一个锋利的弧度,那眼神像淬了冰。
许安,你算过没有,我们的房贷,要还整整三十年。
她每一个字都咬得很重,像一把沉重的锤子,狠狠砸在我的胸口。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呼吸也跟着滞涩起来。
那盘鲜红的白灼虾,此刻在我眼中也失去了诱人的色泽。
我拿起一只虾,机械地剥着壳,冰冷的虾壳边缘有些锋利,划过我的指尖,带来轻微的刺痛。
汁水溅到了我衬衫的袖口上,留下一点淡黄色的污渍。
这件衬衫,还是去年冬天她生日时,她亲手挑的。我记得当时在专柜明亮的灯光下,那个四位数的价签,刺得我眼皮直跳。
上周,有个学生拿了奥数竞赛的奖状回来…我低着头,声音有些发虚,他家长私下里联系我,说想感谢一下,大概…大概有三千块的样子…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这笔钱,我原本打算存起来,给她一个惊喜。
三千林雨薇的筷子重重地搁在了骨碟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在安静的餐厅里显得格外突兀。
她的声音拔高了八度,充满了难以置信和鄙夷。
许安,你是不是没睡醒马鸿飞他们家,光是司机接送孩子上下学的车,都是奔驰大G!
我猛地抬起头,对上她那双因为激动而微微发红的眼睛。
我想起第一次去马鸿飞家做家访时的情景。
那个叫马子轩的男孩,瘦瘦小小的,缩在客厅的角落里,怯生生地背着《弟子规》。而他的父亲,马鸿飞,则大马金刀地坐在昂贵的真皮沙发里,手腕上那块金光闪闪的腕表,折射出的光芒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那种无形的压迫感,至今记忆犹新。
薇薇。我艰难地开口,感觉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团棉花,声音干涩沙哑。
我放下手中的虾,擦了擦手上的油渍。
上个月,你不是说看中了那款新出的手提包吗这个月我…
早都过季了!她毫不留情地打断我,语气里充满了不屑。
她端起面前那杯几乎没怎么动过的香槟,仰头一饮而尽,动作带着一种决绝的意味。
细密的气泡在杯底嘶嘶作响,像是在嘲笑着我的不自量力。
我看着她,看着她脸上精致的妆容,看着她眼中那份对物质的渴望和对现状的不满。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墙上挂着的我们的结婚照。
照片里的她,穿着洁白的婚纱,笑靥如花,依偎在我身旁。
曾几何时,我们之间的距离,变得如此遥远
我…我最近在外面接了培训机构的晚课。我低下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每周去四次,课时费还算可观,坚持几个月的话…
够买半个包吗她冷笑一声,突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椅腿在地板上刮出尖锐刺耳的声响。
她身上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某种昂贵香水的气息,夹杂着一丝冰冷的寒意,瞬间向我席卷而来。
我下意识地抬起头,看见她新烫的波浪卷发,擦过我的鼻尖。
那缕头发,染成了时尚杂志上最流行的灰棕色。我记得,在家楼下那家她常去的理发店,光是染这个颜色,就要八百块。
许安,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厌倦,你知不知道,张俪她老公,送她的结婚纪念日礼物是什么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爱马仕!今年新出的那款花园派对系列!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锋利的冰锥,狠狠刺进我的胸膛。
就在这时,门铃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我木然地看着林雨薇快步走向门口。
门外站着一个穿着蓝色骑手服的外卖小哥,手里捧着一个印着法文字样的精致纸盒。
林雨薇接过纸盒,甚至没有说一句谢谢,便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她迫不及待地撕开包装,那条系在盒子上的香槟色缎带蝴蝶结,轻飘飘地掉落在冰冷的地板上,像一只折翼的蝴蝶。
盒子里,是几枚颜色鲜艳的马卡龙,最上面那枚粉色的覆盆子口味上,还点缀着几片细碎的金箔,在灯光下闪着刺眼的光芒。
我认得那个牌子,城中最高档的法式甜品店,这样一小盒,抵得上我一周的伙食费。
她捏起一枚,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脸上露出了久违的、满足的笑容。
那种笑容,我有多久没有在她脸上见过了
我的目光从那闪着金光的马卡龙,缓缓移到自己沾着油渍和粉笔灰的衬衫袖口上。
在那些包装精美的奢侈品面前,我所有的努力和付出,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有些可笑。
我默默地收起了桌上那盒始终没有机会送出的榛子夹心巧克力,那曾是她最爱的口味。
雨,越下越大了。
敲打在防盗窗上的声音,越来越密集,越来越沉重,在为我这早已千疮百孔的婚姻送行。
记忆的潮水退去,我猛地回过神来。
依然是那个空荡荡的客厅,依然是那刺骨的寒冷。
窗外,夜色更深了。
马鸿飞,马鸿飞……这个名字,像一把淬毒的匕首,在我心口反复搅动。
原来,那些我刻意忽略的蛛丝马迹,那些她欲盖弥彰的谎言,我们的婚姻早就出现了各种各样的问题。
我捂住脸,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滚烫的液体,从指缝间渗出,滴落在冰冷的地板上。
这一夜,注定无眠。
2
隐秘的背叛
那一夜,客厅的灯我没有再开,沙发上,那个小小的纸袋依旧躺在那里,冰箱里,那块只被我切开一角的蛋糕,散发着甜腻而悲哀的气息,无人问津。
我蜷缩在沙发里,双眼干涩,却流不出泪。胸腔里那颗疲惫的心脏,每一次跳动都沉重而缓慢,像是在拖拽着一具行将腐朽的躯壳。林雨薇没有回来。高跟鞋远去的声响,电梯门合上的闷响,成了这屋子里最后的、属于她的余音。
或者…不回来了。她临走时那句轻飘飘的话,此刻像一根毒刺,深深扎进我的脑海。每一个字,都在反复噬咬我的神经。
餐桌上的沉默,比任何激烈的争吵都更令人窒息。这个念头突兀地浮现,带着一股熟悉的冰冷。
那大约是一周前,同样是晚餐,她冷着脸收拾碗筷,瓷盘碰撞的声音,一下下敲在我的心上,像是无形的斥责。她纤细的手指上还戴着那枚我们一起挑选的婚戒,却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再主动抚摸过我的脸庞。
明天我要回我妈那里。她终于开口,眼睛却固执地盯着水槽里不断产生的泡沫,仿佛那里藏着什么她无法言说的秘密。这周末,你自己安排吧。
我想说些什么,比如问她是否需要我去接她,或者,问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但话到嘴边,只看到她决绝的背影,乌黑的长发垂在米色的棉质睡衣上,随着她擦拭碗碟的动作,机械地轻轻摇晃。最终,所有的话语都化作一声极轻的嗯,消散在厨房冰冷的空气里。
那晚,主卧的灯比往常熄得更早。我轻手轻脚地走到书房,从磨损的公文包里取出第二天要用的教案。周末学校要组织公开课比赛,李校长特意点名,嘱咐我好好准备。书桌的抽屉里,那张我们结婚时拍的合影,被厚厚一叠文件压在最底下,只露出一角她曾经灿烂的笑靥。
我仍旧枯坐在客厅沙发上,试图从书本中寻找片刻的安宁,但那些熟悉的方块字,此刻却扭曲变形,读不进脑海。
就在这时,主卧的方向,极轻微地传来一声手机特有的提示音。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间隔很短,像急促的鼓点,敲在寂静的夜里,也敲在我的心弦上。
她回来了
我几乎是屏住呼吸,侧耳倾听。果然,片刻之后,楼道里传来细微的脚步声,然后是钥匙插入锁孔的轻响,门被极轻地推开,又合上。
她真的回来了。
我僵在沙发上,没有动。她似乎刻意放轻了动作,摸黑走进了卧室。
许久,我才缓缓起身,像个幽魂一样在屋里踱步。最终,还是决定去厨房倒杯水。经过主卧时,我脚步一顿,门缝下,透出一丝微弱的光亮。
水杯放在餐桌上,发出一声不算响亮的碰撞,但在死寂的房间里却格外清晰。卧室里,隐约传来键盘被快速敲击的嗒嗒声,持续不断。我的心跳,毫无预兆地开始加速。
我轻轻推开那扇虚掩的门。林雨薇背对着门口,坐在床沿,手机屏幕的光映在她微垂的侧脸上,也映亮了床头柜的一角。
还没睡我的声音出口,才发觉有些沙哑。
她转身的速度,比我想象中要快上许多,快得像一只受惊的兔子。手机屏幕被她下意识地迅速按灭,房间霎时暗了下来,只余窗外渗透的微光。
就睡了。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你明天不是还要早起,准备公开课么
我点点头,目光却不受控制地落向她紧紧攥在手里的手机。那粉色的手机壳,在昏暗中依旧显眼。
凌晨三点十七分。
我从混沌的浅眠中猛然惊醒,像溺水的人挣扎出水面。窗外,偶尔有晚归车辆的灯,短暂照亮房间,也照亮了身边那个空了一半的床位。不,她还在。被子的一角微微隆起,传来她均匀的呼吸声。
卫生间没有亮灯。家里安静得能听见冰箱制冷时发出的、持续而低沉的嗡鸣。
床边的地毯上,静静躺着她的手机。那只粉色的手机壳,在幽暗中泛着模糊的光。她睡前,总是习惯将手机放在床头柜上。今晚,却掉在了地上。
我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死死盯着那个小小的电子产品。
我伸出手,指尖在触碰到冰凉的机壳前,又猛地缩了回来。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冲破喉咙。
我用微微颤抖的指尖,轻轻碰了一下屏幕。
屏幕应声亮起。锁屏壁纸,是我去年在她生日时,我们一起在海边拍的合影。她笑得那样开心,依偎在我身边。
密码提示框无声地闪烁着,等待着那串熟悉的四位数字。
我深吸一口气,输入了我们的结婚纪念日——0713。
屏幕上跳出两个冰冷的红字:错误。
我的心猛地一沉。怎么会这个密码,从我们恋爱时她就开始用,一直没有变过。
我愣了愣,不死心地换了自己的生日。
错误。
林雨薇的生日。
错误。
我神使鬼差的输入马鸿飞的车牌号
屏幕,应声解开。主屏幕的壁纸,是一张我不认识的奢华酒店的夜景。
我的呼吸瞬间凝滞。
消息通知栏像瀑布一样倾泻而下,密密麻麻,大部分都来自一个备注为H的联系人。我的手指,像是不受自己控制一般,点开了最新的一条。
【马H:明天下午三点,老地方,这次带你去试新的东西。】发送时间,是昨晚十一点半。
上一条,是二十分钟前发送的,也就是凌晨两点多:
【马H:想你了宝贝,明天见面好好补偿你。】那露骨的称呼,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眼睛上。
我感觉自己的血液一点点变冷,手指僵硬地向上滑动。
【薇:他好像有点察觉了。】这是林雨薇发出的。
【马H:别担心,他那种老实人,能翻出什么浪花】
老实人……我的眼前一阵发黑,几乎要栽倒在地。原来,我在他们眼中,不过如此。
【薇:给我点时间,我会处理好的。】
【马H:周末见我给你准备了惊喜。】
视线渐渐变得模糊,那些文字扭曲着,我机械地滑动着屏幕,点开了相册。
里面,有许多我从未见过的照片。高档餐厅里璀璨的水晶吊灯,豪华酒店套房落地窗前迷离的城市夜景,还有那只我只在杂志上见过的、价格足以抵上我一年薪水的卡地亚手镯,戴在她纤细的手腕上,闪烁着冰冷而陌生的光芒。
每一张照片里,几乎都有马鸿飞的身影。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他那身考究的西装,以及袖口下若隐隐现的那只百达翡丽金表。
最新的一组照片,拍摄时间赫然是——今晚。
林雨薇穿着那条我从未见过的酒红色紧身连衣裙,化着浓艳的妆,巧笑倩兮地倚靠在马鸿飞那辆黑色的奔驰车前自拍。一张又一张,她的笑容,刺得我眼睛生疼。
第八张照片,她的手,戴着那枚硕大的钻戒,亲昵地搭在另一个男人的大腿上。那西裤的料子,我认得,与马鸿飞今晚送她回来时,车窗摇下时露出的那一角,一模一样。
我再也支撑不住,猛地捂住嘴,压抑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涌出,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许久,我才慢慢地,将手机轻轻放回地毯上,原先的位置。然后,我像一个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缓缓躺回床上,在无边的黑暗里,听着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卧室的门,不知何时被轻轻推开了一条缝。然后,林雨薇钻进被子的动作很轻,她翻了个身,背对着我。一股陌生的、浓郁的香水味,若有若无地飘了过来——不是她平日里用的那款淡雅花香。
是马鸿飞车里的味道。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几点才昏沉睡去的,只知道床头的闹铃声响起时,胸口依旧压着一块沉甸甸的、无形的巨石,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身边的位置已经空了。
林雨薇已经化好了精致的妆容,换上了一身干练的职业套装,正在玄关处穿鞋。阳光勾勒出她窈窕的侧影,却显得那样陌生而遥远。
我走了,晚上不回来吃饭。她甚至没有回头看我一眼,声音平淡得像是在对一个无关紧要的室友说话。你公开课,加油。
砰的一声,防盗门被她轻轻带上。
加油我的公开课在她眼中,这还重要吗
我失魂落魄地站在客厅中央,目光呆滞。突然,茶几底下那个半满的垃圾桶,吸引了我的注意。一抹熟悉的蓝色,从废纸和果皮中露了出来。
我蹲下身,手指有些颤抖地从那些冰冷的垃圾中,挖出了那个已经被揉得不成样子的礼盒。
是它。那个我跑遍了全城,攒了足足三个月的工资,才下定决心买下的珍珠项链。我曾想象过无数次,它戴在她白皙的颈项间,会是怎样的温润美好。
礼盒里,空空如也。那张打印着价格的购物小票,却还静静地躺在丝绒的凹槽里,像一个无声的嘲讽。
学校的走廊,在上午八点,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熙熙攘攘。学生们的喧闹声,老师们的交谈声,此刻听在我耳中,却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失真。
我机械地回应着每一个向我问好的学生,手中的课本,被我无意识地攥紧,书页的边缘已经起了深深的皱褶。
许老师一个清脆的女声在我身后响起。
我转过身,是周欣怡。她抱着一叠厚厚的教案,站在办公室门口,晨光洒在她年轻而充满活力的脸上。
您脸色……不太好。她微微蹙起眉头,眼神里带着一丝担忧。要不要喝杯咖啡我刚泡了。
我摇摇头,努力想挤出一个平日里温和的笑容,却感觉脸上的肌肉僵硬得不听使唤。可能……是昨晚没太睡好。
是因为公开课太紧张了吗新来的女教师善解人意地歪了歪头,她那束高高扎起的马尾辫,在阳光下泛着健康的浅棕色光泽。许老师,您上周给我们上的那堂示范课,可是完美无缺,大家都说受益匪浅呢。
办公室里的其他老师陆陆续续地到了,开始讨论着周末的安排,或是交流着教学上的心得。有人随口问起我结婚纪念日过得怎么样。
我沉默了几秒钟,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才艰难地吐出三个字:很普通。
第一节课的上课铃声,响得异常刺耳。
我深吸一口气,夹着教案和课本,走进三年级(2)班的教室。四十多张稚嫩而充满期待的小脸,齐刷刷地仰头望着我。
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有条理,开始讲解今天的课文。但那些熟悉的文字,此刻在我眼中却变得陌生而难以理解。粉笔在黑板上划过,留下一道歪斜的、断断续续的白色痕迹。
我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现出上周马鸿飞来学校,以爱心企业家的身份进行捐赠时的情景。他穿着昂贵的定制西装,手腕上那块金表在镁光灯下闪闪发光。他还特意点名,要参观我们学校的语文教学,李校长当时还把我大大夸奖了一番。
如今想来,那一切,都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闹剧。
许老师前排的班长,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怯生生地举起了手,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安。您……您还好吗
我张了张嘴,想说我很好,却突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深呼吸时,一股浓重的粉笔灰呛入了气管,引发了一阵剧烈的、撕心裂肺般的咳嗽。
我弯下腰,咳得几乎站立不稳,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孩子们的惊呼声和骚动声,在我耳边变得模糊而遥远。
我模糊地想起,林雨薇曾经不止一次地抱怨,说我身上总有一股洗不掉的粉笔味。她不喜欢。
第三节课的课间,我躲在空无一人的洗手间隔间里,用冷水一遍遍地拍打着滚烫的脸颊。镜子里,映出一张憔悴不堪、双眼布满红血丝的脸。那是我吗我几乎认不出来了。
我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林雨薇的手机,是同步了我的云端账号的。这是去年,她有一次把新买的手机忘在了健身房,为了帮她定位,我才设置了这个功能。后来,也就一直没有取消。
我颤抖着手指,点开了通话记录。列表中,马总那个刺眼的备注名,出现的频率远超我的想象。最早的通话记录,甚至可以追溯到半年以前。
半年……原来,这场骗局,已经持续了这么久。
我盯着手机屏幕上,那个被她特意标注了星号的日历提醒——今天下午三点,城东四季酒店。地址,那样清晰,那样刺眼。
屏幕突然跳动了一下,来电显示是一个我再熟悉不过的名字——李校长的照片,在屏幕上不停闪烁着。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些,按下了接听键。
小许啊,老校长略带沙哑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带着一种少有的严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教育局的领导临时改变了行程,通知今天下午就要来学校听公开课。我和几位校领导,现在正在赶过来的路上。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我抬头,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双通红的眼睛,突然发现,衬衫的领带,不知何时已经歪到了一边。
中午的教工食堂,嘈杂而热闹。饭菜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但我却丝毫感觉不到饥饿。
我避开了相熟的同事们聚集的餐桌,独自一人端着几乎没有动过的餐盘,默默走向回收处。
在拐角处,因为心不在焉,我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人,手中的餐盘一歪,滚烫的菜汤,霎时溅在了我干净的白衬衫上,留下了一片狼藉的油渍。
对不起——对不起!我慌忙道歉,抬头却看见周欣怡那张写满了惊慌和歉意的年轻脸庞。
啊,许老师,实在不好意思,我没看到您!她连忙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有些手足无措地想要帮我擦拭,我去帮您找点湿巾来!
女孩跑开的背影,纤细而充满活力,像一只轻盈的蝴蝶。不知为何,我的眼前,却恍惚浮现出大学时代林雨薇的模样。
那时候,她也常常会在图书馆的阅览室门口等我,等到闭馆的铃声响起。然后,她会一边嗔怪我又忘记了吃饭,一边在宿舍楼下,偷偷地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红彤彤的苹果,塞进我的手里。那时的苹果,真甜。
给您。周欣怡很快便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将一包湿巾塞到我手中,白皙的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许老师,您下午的公开课……
谢谢。我接过湿巾,胡乱地擦了擦衣襟上的污渍,心中的苦涩却愈发浓重。我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周老师,如果……如果有一个人,她一边对你很好,一边却在背后,做着完全相反的事情……你会怎么办
3
暗夜的真相
周欣怡那句带着关切的你会怎么办
怎么办
我还能怎么办
我狼狈地擦拭着衬衫上的油渍,那片深色的痕迹,如同我此刻的心情,污浊不堪。我含糊地应付了周欣怡几句,便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办公室。
下午的公开课,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撑下来的。脑子里浑浑噩噩,粉笔在指尖几乎要碎裂。李校长和教育局领导的表情,在我眼中都变得模糊不清。
我只记得,下课铃声响起时,我几乎是逃一般地冲出了教室。
回到家,打开门,迎接我的是一片死寂。
也好。
我需要冷静。
我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她随意丢在沙发上的手机上。
那个粉色的手机壳,此刻看来,是那样的刺眼。
我走过去,拿起手机。
解锁。
那些不堪入目的聊天记录,那些亲密的照片,再一次像潮水般涌入我的脑海。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我必须和她谈谈。
我必须知道,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主卧的灯比往常熄得早,但黑暗并未带来平静。我躺在床沿,背对着林雨薇的方向,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却如躺在针毡上。
那些短信的字句在我的脑海里翻滚:明天老地方等你、想你身上的味道……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戳在我的心上。
我的身体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血液在血管里奔腾,发出咆哮的声响。
我翻过身,天花板上映着路灯摇晃的树影,像鬼魅一般。
我终于低声开口:雨薇……你醒着吗
房间里静默了两秒。
然后,我听到她摸索床头柜的声音,接着啪的一声,台灯亮了。
橘黄色的光晕下,她撑起半边身子,乌黑的卷发凌乱地垂在肩头,眼神却清醒得不像刚刚睡醒的人。
又怎么了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的不耐烦,仿佛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打扰。
我咽了咽干涩的喉咙,从床头柜上摸出我的手机,屏幕亮起时,那几条刺眼的短信,连同那些不堪入目的照片,再度映入眼帘。
我没有说话,只是把屏幕转向她。
林雨薇的目光在手机屏幕上扫过,身体微微僵了一瞬。
随即,她竟然勾起一抹冷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我从未见过的轻蔑。
你翻我手机她的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质问的意味。
上周五,你没带手机出门,屏幕亮着……消息跳了出来。我的嗓音有些沙哑,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我想了一周,等你,等你亲口告诉我。
我曾无数次幻想过我们摊牌的场景,却从未想过,会是如此的平静,平静得令人心寒。
林雨薇坐直了身体,身上那件昂贵的真丝睡衣肩带滑落了一半,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她却毫不在意,甚至没有伸手去拉。
那现在等到了她扬起下巴,眼神里带着一丝挑衅,那是我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表情。
行,许安,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们干脆挑明——我确实和马鸿飞在一起了。
她的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尽管早有预感,这句话还是像一盆冰水,从头到脚将我浇了个透心凉。
我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身下的被单,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什么时候开始的我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像蚊蚋一般。
三个月前。她回答得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的犹豫,他在校友会送我回家那次。
三个月……
我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那晚的情景。
林雨薇深夜归来,身上带着浓重的酒气和一股陌生的、甜腻的香水味。她说,是和闺蜜聚会,玩得太晚了。
我当时没有怀疑,还体贴地为她温了醒酒汤。
原来,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已经成了一个可笑的傻瓜。
为什么我再度开口,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声音沙哑得厉害。
台灯的光线,将林雨薇的面容映照得格外锐利。她伸手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杯,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然后才缓缓开口:
你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吗就是你现在这种眼神——好像我欺负了你似的,好像全世界都对不起你。
她把水杯重重地搁回床头柜,发出当的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许安,我们都三十岁了。我跟你过了四年,四年了!买个包,都要算计半个月的工资,这种日子,我受够了!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尖锐。
马鸿飞送我一套首饰,就抵得上你半年的薪水。你知道吗
我下意识地望向她左手无名指上那枚早已不再闪亮的婚戒。
那是我用第一个月的工资买给她的,款式简单,却承载着我们曾经最美好的回忆。
所以,是为了钱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绝望。
别说得那么难听,这叫选择更好的生活。林雨薇突然笑了,那笑容里,充满了嘲讽和不屑。
你知道吗上周我妈住院,你除了在医院跑前跑后,还能做什么你只能去求爷爷告奶奶,求科室主任宽限几天押金。而马鸿飞呢他一个电话,就直接安排了单人VIP病房。这就是差距,许安,你懂吗这就是差距!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痛得几乎要窒息。
岳母住院时,我确实在医院走廊守了整整一夜,还低声下气地向同事借钱凑医药费。
而那个时候,她林雨薇,正和马鸿飞在所谓的老地方约会
我的眼前一阵发黑,几乎要支撑不住。
如果你想要离婚……我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像刀子一样割在我的心上。
正有此意。林雨薇毫不犹豫地打断我,仿佛早就料到我会这么说。
她转身从床头柜的抽屉里,取出一份早已准备好的文件,甩在我面前。
协议我已经拟好了,房子归你,家里的存款,我们平分。放心,你那点钱,我还看不上。
她的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在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颤抖着手,拿起那份冰冷的离婚协议。纸张在他的指尖微微发颤。
我曾幻想过无数次,某一天,我们会一起去签署一份新的购房合同,换一套更大的房子,买一辆她喜欢的车。
却从未想过,我们之间第一份关于房产的协议,竟然是离婚协议书。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向她微微敞开的睡衣领口。
她白皙的锁骨上,有一道清晰的、暧昧的红痕。
那不是蚊子包。
你爱他吗我突然开口,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林雨薇整理肩带的动作顿了顿,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但很快便被她掩饰过去。
爱不爱,重要吗她冷笑一声,他能给我想要的生活,这就够了。
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怜悯和不屑。
许安,你是个好人。但是,好人卡不值钱。
窗外的树影摇晃得更厉害了,天气预报说今晚有暴雨。
我看着林雨薇开始收拾她的化妆品,将那些瓶瓶罐罐一件件装进她的名牌化妆包里。她的动作,那样熟练,那样决绝,没有丝毫的留恋。
我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四年前,她穿着洁白的婚纱,在母校的樱花树下,含羞带怯地对我说我愿意的模样。
那个时候的她,会因为我班上的女学生送我一张手工贺卡而吃醋,会因为我多看了别的女孩子一眼而生气。
曾几何时,那个单纯、善良的女孩,变成了眼前这个满眼只有名牌包包和VIP病房的女人
明天我就搬出去。林雨薇拉出行李箱,开始往里面塞衣服,这个周末,我会回来取走剩下的东西。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直到客厅传来砰的一声关门声,我才猛地回过神来。
手中的那份离婚协议,已经被我攥得皱皱巴巴,几乎要碎裂。
窗外,终于下起了瓢泼大雨,豆大的雨点狠狠砸在玻璃窗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像是无数细小而尖锐的嘲笑。
我缓缓走到书架前,取下那本早已蒙尘的相册。
从青涩的校园恋情,到浪漫的婚纱照,再到去年冬天,我们在一家平价餐馆庆祝结婚纪念日的合影。
每一张照片里,林雨薇的笑容,都在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点点褪色,一点点变得勉强。
客厅的挂钟,不合时宜地敲了两下。
凌晨两点。
我突然很想给谁打个电话,倾诉一下我此刻的心情。
我划开手机通讯录,目光在李校长的名字上停留了许久,最终,还是颓然地锁上了屏幕。
这么晚了,不适合打扰别人。
雨声越来越密集,像一首悲伤的挽歌,在为我这段早已千疮百孔的婚姻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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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书桌前,从抽屉里翻出那摞尚未批改完的学生作文。
红色的批改笔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声响,暂时盖过了我内心深处那片令人窒息的空洞。
我翻到周欣怡班上那个总喜欢写童话的小女孩的作业。
这一次,她写的是《美人鱼宁愿化作泡沫,也不肯伤害王子》。
我的心,猛地一颤。
我想起上周,这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还曾仰着稚气的小脸问我:老师,是不是善良的人,都会得到幸福
我当时是怎么回答她的
我沉默了许久,在她的作文本的评语栏里,用红笔写下一行字:善良,可能不会立刻带来你所期待的幸福,但它能让你,永远不讨厌自己。
写完之后,我盯着这句话看了很久,然后,又拿起笔,将它划掉,重新写道:善良本身,就是一种幸福。
天色微明时,雨终于停了。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斑驳地洒落在冰冷的地板上。
我一夜未眠,双眼布满了红血丝。
我走到茶几前,拿起那份被我攥得皱巴巴的离婚协议,又缓缓将其抚平。
然后,我从笔筒里抽出一支黑色的签字笔,在末尾男方签字处,一笔一划地,郑重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许安。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钝刀,在我的心上反复切割。
签完字,我拿出手机,找到林雨薇的号码,编辑了一条短信:祝你们幸福。
在点击发送之前,我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伸出颤抖的手指,删掉了你们两个字。
只剩下孤零零的三个字:祝幸福。
然后,我按下了发送键。
手机屏幕的光,映着我苍白而憔悴的脸。
这一刻,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仿佛身体里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窗外,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我的世界,却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
4
决裂的瞬间
那份离婚协议书,在书桌上静静躺了一周。
墨黑的签字笔迹旁,是我亲手签下的名字,许安。
我总是一睁眼,便刻意绕开它们,唯恐一不留神,便会踩得满心狼藉。
学校走廊尽头那面挂钟,指针永远凝固在三点十七分。
我站在办公室的窗棂前,目光没有焦点,无意识地数着校门外第三棵梧桐树上残留的叶片。秋风乍起,那些半黄半绿的叶子便瑟瑟发抖,如同我此刻无处安放的心。
许老师。
李校长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不高,却足以让我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回转身。手肘仓皇间撞翻了桌角的茶杯,温热的茶水泼洒而出,迅速浸润了摊开的教案,洇开一片狼藉的褐色。
我手忙脚乱地抓起纸巾,试图去擦拭,却只听见纸张被濡湿后不堪撕扯的轻微碎裂声。
已经是第三节课了,你的班级还在上自习。李校长拾起那份湿了一角的教案,眉头微微蹙起,这不是你上周的教案吗
我张了张口,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阵干涩的刺痛。余光瞥见自己衬衫袖口上,不知何时沾染了一块暗淡的油渍,领口也失了往日的挺括,皱巴巴地耷拉着。
办公室斜对面的工位,新来的周欣怡老师正俯身为一个女学生耐心讲解着作文。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柔和地洒落在她肩头,为她年轻的侧影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
那样的场景,曾几何时,也是我的日常。
许老师,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吧。李校长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校长办公室里,窗台上那盆绿萝生机盎然,翠绿的藤蔓几乎爬满了大半个窗框,与室内的沉闷气氛格格不入。
李校长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崭新的茶包,娴熟地撕开,投入杯中,冲入滚水。袅袅的白雾升腾,他将茶杯轻轻推至我面前。
你最近状态很差。李校长没有丝毫迂回,目光平静地注视着我。
上周三的教研活动,你缺席了。周三下午的语文课,你让学生做了一整节课的习题,自己却坐在讲台上发呆。他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我刻意维持的平静表象。
我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玻璃杯,滚烫的温度灼烧着我的指尖,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那种痛感,反而让我混乱的思绪有了一瞬间的清明。
我……我试图解释,却发现声音干涩得厉害。
离婚很痛苦。李校长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我三十年前,也经历过。
杯中的茶叶在热水中缓缓舒展、旋转,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几片沉浮的嫩叶,它们像极了我此刻的心情,飘摇不定,无处落根。
她嫌我挣得太少。这句话,几乎是未经思考便脱口而出。连我自己,都对这份突如其来的坦诚感到了一丝错愕。
办公室外,隐约传来学生们课间嬉戏的笑闹声,充满了无忧无虑的活力。李校长摘下了鼻梁上的老花镜,用衬衫柔软的下摆,细致地擦拭着镜片。
我记得,林雨薇以前,挺支持你的工作他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
那时候……我们都刚毕业。我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她以为,当老师的待遇,会越来越好。
窗外明晃晃的阳光毫无遮拦地直射进来,刺得我眼睛一阵酸涩。我下意识地眨了眨眼,一滴滚烫的液体,便那么猝不及防地,从眼角滑落,砸在手背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我觉得很丢脸。我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充满了难以言说的狼狈。
李校长将桌上的纸巾盒,默默地推向我。
丢脸什么
我以为自己很了解她。我攥紧了拳头,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我连最亲近的人,都看不明白。
风从半开的窗缝间溜了进来,轻轻吹拂着办公桌上散落的几张试卷,发出沙沙的轻响。李校长站起身,走到窗边,将窗户合拢,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许安,你当初为什么选择来我们学校,而不是去市里那几所条件更好的重点小学他忽然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我摇摇头,一时语塞。
因为你大四来我们学校实习的时候,李校长的声音沉稳而清晰,有一个一年级的女生,因为考试成绩不理想,被家长在校门口狠狠训斥了一顿,哭着躲进了女厕所,不肯出来。你就在男厕所门口,默默地站了整整一节课的时间,等她情绪平复了,才把她劝出来,送回教室。
他转过身,指了指墙壁上挂着的一张合影,那是去年的毕业班,照片上的每一个孩子,都笑得阳光灿烂。
我记得,你当时对那个女孩子说过一句话,是什么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目光在那张熟悉的照片上逡巡。记忆的闸门,缓缓开启。
我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季节。开花晚的花朵,一样能结出甜美的果实。
对。李校长重新坐回宽大的办公椅里,身体微微向后靠去,现在,这句话,也该你自己好好听听了。
下课的铃声突兀地响起,打破了办公室内的沉寂。走廊上瞬间被嘈杂的脚步声和学生们的交谈声所充斥。
我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瞥见周欣怡正抱着一叠作业本,脚步轻快地从门外走过。她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目光,朝这边望了一眼,脸上露出一抹友善的微笑。
给你三天假。李校长站起身,拿起桌上的日程本翻了翻,算是结束了这次谈话,把自己的事情处理好。那群小鬼头,可都还在等你回去给他们上课呢。
走出校长办公室时,我看见周欣怡正站在走廊的拐角处,似乎在特意等我。她手里捧着一个包装精致的深蓝色礼品盒,见我走近,脸上明显流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许老师。她小跑了两步,迎上前来,将礼盒递到我面前,这是……这是我们办公室几位老师,一起买给您的。
礼盒入手微沉。我打开盒盖,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支派克钢笔,经典的款式,低调而富有质感。我认得这个牌子,价格不菲。
周欣怡似乎看出了我的迟疑和窘迫,连忙补充道:大家……大家都凑了一点心意,李校长也……
谢谢。我接过礼盒,入手冰凉的金属触感,让我纷乱的心绪有了一丝短暂的平复。低头时,我看见自己指甲缝隙里,还残留着些许白色的粉笔灰。
我们……我们都很关心您。周欣怡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下周五,学校组织青年教师联谊活动,您要不要……
不了。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打断了她,声音有些干涩,我……我需要一些时间。
她眼中的光芒,似乎黯淡了几分,但很快便被一抹理解的微笑所取代。
那……您好好休息。
走出校门时,已是黄昏。夕阳将教学楼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斜斜地铺在空旷的操场上。
路边新开了一家装潢考究的奢侈品店,橱窗里,姿态优雅的模特身上,展示着最新款的秋冬服饰。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
我想起了林雨薇。
离婚前不久,她也曾站在类似的橱窗前,眼神专注地凝视着一条标价等同于我两个月薪水的真丝围巾,久久不愿离去。那时的她,眼中充满了对物质的渴望,以及对现实的……不满。
公交车在拥挤的晚高峰车流中走走停停,我将额头抵在冰凉的车窗玻璃上,感受着规律的震动。口袋里的手机,突兀地响了起来。
屏幕上跳动着妈这个字。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才按下了接听键。
安啊,吃饭了没有母亲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带着一丝操劳后的温暖疲惫。
嗯,刚吃过了。我撒了个谎,不想让她担心。
天气转凉了,记得多添件衣服。我给你晒了些萝卜干,下个礼拜托人给你捎过去。
母亲絮絮叨叨地嘱咐着,都是些日常琐事。我闭上眼睛,眼前却清晰地浮现出老家院子里,那一排排晾晒在竹匾上的萝卜干,在秋日阳光下散发着朴素的香气。
妈……我顿了顿,喉咙有些发紧,我离婚了。
电话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久到我以为信号中断了。
就在我准备开口再说些什么的时候,母亲的声音,才再次从听筒里传来,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你从小到大,都没让妈操过什么心。这次……也一样。妈信你。
泪水,再次模糊了我的双眼。
挂断电话,我才发现自己因为心不在焉,已经坐过了好几站。索性在终点站下了车,沿着河岸漫无目的地慢慢走着。
暮色四合,河水在夜风的吹拂下,泛起层层涟漪,倒映着对岸城市璀璨的灯光,像一捧被打散的、流光溢彩的珠宝,华丽而虚幻。
一个小时后,我站在自家单元楼的门口,冰冷的钥匙在锁孔前,停顿了许久。
推开门,迎接我的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漆黑。没有饭菜的香气,也没有电视机播放节目的声音。这个曾经充满欢声笑语的家,如今只剩下空荡荡的死寂。
吱呀一声,对门的房门忽然打开,邻居张阿姨拎着一袋垃圾走了出来。
哎呀,许老师,回来啦她看见我,热情地打着招呼,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脸色这么差,是不是生病了要不要来阿姨家随便吃点
不用了,张阿姨,谢谢您。我努力挤出一个僵硬的微笑。
对了,张阿姨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身从屋里拿出一个不锈钢保温桶,塞到我手里,上次麻烦你帮忙辅导我家那小子的作文,一直忘了跟你说声谢谢。这是我下午刚炖的莲藕排骨汤,你趁热喝点,暖暖身子。
我道了谢,接过保温桶。沉甸甸的,桶壁上还残留着温热的触感,透过手心,一直暖到心里。
走进空荡荡的房间,我终于按下了客厅灯的开关。柔和的灯光,驱散了些许黑暗,却无法填补内心的空洞。
那份离婚协议书,依旧静静地躺在茶几上。
我将保温桶放在餐桌上,打开冰箱,里面空空如也,只剩下半盒过期的牛奶和几个孤零零的鸡蛋。林雨薇走后,这个家,便彻底失去了烟火气。
我想起母亲之前托人捎来的腊肉,还在厨房的柜子里放着,便打算简单炒个饭,对付一下。
手机屏幕,再次亮了起来。屏幕上闪烁着林雨薇三个字。
我盯着那个熟悉的名字,看了很久很久,最终还是任由它响着,没有接听。
电话铃声停止后,屏幕上跳出一条新的短信通知:
房子过户的事情,你有空过来处理一下。
她的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谈论天气,没有丝毫多余的情绪。
窗外,城市的灯光连成一片璀璨的星海,繁华而喧嚣。我站在冰冷的厨房里,看着炒锅里的油,在火苗的舔舐下,慢慢升温,冒起细密的青烟。
我抓起一把碧绿的葱花,撒入锅中。
刺啦一声,浓郁的香气,瞬间弥漫了整个房间。
第二天清晨,我比往常提早了半个小时到达学校。
办公室里空无一人,我给自己泡了一杯热茶,然后便开始批改那堆积压了几天的学生作业。
红色的批改笔在纸张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不知过了多久,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推开,周欣怡走了进来。她看到伏案工作的我,脸上露出一抹显而易见的惊讶。
许老师,您……这么早
嗯。我抬起头,对她笑了笑,眼角因为睡眠不足而挤出几道细密的纹路,还剩最后两本了,马上就好。
说完,我便低下头,继续批改作业。
阳光不知何时,已经悄悄爬上了我的办公桌,柔和地照耀在我手边那支崭新的派克钢笔上,折射出点点细碎的光芒。
5
破碎的梦魇
办公室里异常安静,只有我的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我试图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这些稚嫩的文字上,但眼前的方块字,却时不时扭曲变形,最终汇聚成林雨薇发来的那条短信——房子过户的事情,你有空过来处理一下。
空我哪里还有空。
我的手肘不小心撞倒了桌角的笔筒,塑料笔管噼里啪啦散落一地,发出刺耳的声,敲碎了办公室的宁静。
许老师,李校长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不高,却足以让我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回转身,下课了还在这里批改作业明天再弄吧。
他弯腰,替我拾起一支圆珠笔。那支笔的笔杆上,三好学生的烫金字样已经褪色模糊——那是去年教师节,班上的孩子凑钱送我的礼物,笔帽上还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许字。
这就好。我努力挤出一个微笑,喉咙却干涩得厉害,发出的声音沙哑。
窗外,夕阳的余晖已渐渐沉入地平线,只剩下教学楼灰色的剪影。教室里只开了应急灯,那微弱的光芒将他的脸分割成明暗两半,藏在阴影里的那半边,神情莫测。
都两周了。李校长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你还在用工作麻痹自己。今天下午的家长会,你也没去。王浩妈妈刚才专门到办公室找你,等了你快半个小时。
我的手指猛地顿在作业本上,红色的批改符号在的、地、得的用法错误旁,留下一个颤抖的墨点。王浩——那个总是在我的语文课上偷偷看漫画书的小男孩,上周刚刚因为连续三次不交作业被我严厉批评过。他当时低着头,嘴唇抿得紧紧的,一言不发。
他们说…我的声音有些发虚,心脏不受控制地收紧。难道是来投诉我不够关心学生还是觉得我的教学方法出了问题
李校长缓步走进教室,他脚上那双半旧的皮鞋,在地板上敲出清脆而规律的声响,每一下,都像踩在我的心尖上。王浩转学了。
简单的五个字,像一把锥子,狠狠扎进我试图用工作和疲惫勉强缝合的裂口。
今天早上刚办的手续,他补充道,语气平淡,去南区那家私立国际学校了。
我猛地抬起头,应急灯的光线刺得我眼睛生疼。却看见李校长手中捏着一张被仔细折叠过的纸,纸张边缘有些毛糙。他将那张纸递给我。
我颤抖着手指展开,是几行歪歪扭扭的铅笔字,字迹稚嫩,却用力极深,几乎要划破纸背:许老师,对不起。我不该上课看漫画,也不该不交作业。我会想你的。王浩。
想你的想字,墨迹被明显晕开了一小团,像一滴风干的泪痕。
他妈妈告诉我,李校长的声音放得很轻,王浩在家哭了一整个晚上,说他最舍不得许老师的语文课,说许老师讲的孙悟空比动画片里的还有意思。
我盯着纸条上那个被泪水晕开的想字,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一阵阵发紧。我想起上周批评王浩时,他梗着脖子,咬着嘴唇,一声不吭的倔强模样——那神态,像极了小时候被人冤枉偷吃了邻居家糖果的我自己,明明委屈得要死,却偏偏不肯掉一滴眼泪。
去看看吧。李校长拍了拍我的肩膀,那只手掌宽厚而温暖,带着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他们坐车离开,应该还没走远,从这里过去,兴许还能赶上。
我像被按下了某个开关,猛地从座位上弹起来,外套的袖子扫落了桌上的几本教案,纸张纷飞,散落一地。但我已经顾不上了,抓起椅背上的外套,便不顾一切地冲向校门。
暮色四合,教学楼的影子被拉得很长,空气中弥漫着桂花淡淡的香气。校门口那几株高大的银杏树下,昏黄的路灯刚刚亮起。王浩小小的身影,正被他母亲牵着,一步三回头地朝着停车场方向慢慢走去,他身上那件略显宽大的校服,在秋风中轻轻摆动。
王浩!我几乎是嘶吼出声,声音因为急切而变得有些嘶哑变形。
那个小小的身影猛地顿住,然后,他像是挣脱了什么束缚一般,甩开了母亲的手。他背上那个印着奥特曼图案的书包,在他奔跑时滑稽地上下跳动着,像一只摇摇摆摆、却奋不顾身扑向冰海的小企鹅,直直地冲进了我的怀里。
老师!细嫩的胳膊紧紧环住了我的腰,孩子的脸颊紧贴着我的腹部,带着微凉的湿意。他哽咽着,声音闷闷地从我胸前传来,我……我攒了二十颗星星贴纸了,真的!可以……可以换你再给我讲一个孙悟空大闹天宫的故事吗
星星贴纸,是我们班的奖励机制。集满二十颗,就可以向我提一个小小的要求。这孩子,竟然还记得。
我缓缓蹲下身,这才看清王浩的脸。他的眼睛红得像只受惊的小兔子,眼眶里还噙着亮晶晶的泪水,校服的领口湿了一小片,不知是鼻涕还是眼泪的水渍,黏着几根细软的头发。
远处,王浩的母亲有些局促地站在原地,手里拎着一个印有醒目奢侈品logo的皮质手提袋,那袋子在昏黄的路灯下,泛着幽暗的光泽。她脸上的表情,混杂着尴尬、歉意,还有一丝难以名状的疏离。
为什么……我的嗓子像是被砂纸磨过一般,干涩得厉害,为什么,突然要转学
王浩用力吸了吸鼻子,小手紧紧抓着我的衣角,掰着肉乎乎的手指,努力地解释:爸爸说……爸爸说那里的学校有外教,可以学纯正的英语。可是……可是那里没有《西游记》课本,也没有许老师你画的孙悟空……
他越说声音越低,最后几乎变成了细弱的蚊蚋,委屈地扁着小嘴,眼看又要哭出来。
孩子的母亲终于踩着高跟鞋走了过来,鞋跟在粗糙的水泥地面上,敲出急促而略显凌乱的叩叩声,打破了这片刻的宁静。许老师,她脸上挤出一个略显僵硬的笑容,语气里带着几分客套的歉意,实在不好意思,这件事我们其实也很犹豫。您也清楚,现在孩子们的升学压力……
她的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住了。她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在我洗得有些发白的衬衫袖口上,那里因为刚才匆忙奔跑,还蹭上了一小块灰尘。那一瞬间的沉默,比任何直白的语言都更加锋利,像一根细密的针,悄无声息地刺破了我努力维持的体面。
我感到脸颊有些发烫。林雨薇也曾无数次用类似的眼神打量我,那眼神里,充满了对现实的不满和对未来的绝望。
我轻轻按住王浩微微颤抖的肩膀,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而平静:没关系。新学校,也会有很好的老师,他们会教你更多更有趣的知识。
但他们不会像你那样学猪八戒打呼噜!王浩突然嚎啕大哭起来,鼻涕泡泡滑稽地从鼻孔里冒了出来,他胡乱地用手背抹着眼泪,他们也……他们也不会用五颜六色的粉笔,在黑板上画那么威风的齐天大圣!我讨厌英语!我讨厌外教!
校门口那盏孤零零的感应灯,似乎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悲伤,光线黯淡了几分,在我们三人之间投下三道长短不一、微微晃动的影子。
我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正式站上讲台时的情景——那时候我才二十二岁,刚从师范大学毕业,脸上还带着未褪的青涩。开学第一课,我紧张得手心全是汗,连一句简单的同学们好,都说成了磕磕巴巴的同好们学,引得台下哄堂大笑。
那时的林雨薇,就坐在最后一排的家长席上,她穿着一条洗得发白的连衣裙,却笑得比阳光还要灿烂。
王浩,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的酸楚,附在他耳边,用一种故作神秘的语气轻声说道,老师再给你讲一个小秘密,好不好
孩子抽噎着,泪眼婆娑地抬起头,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
齐天大圣孙悟空,他以前也最讨厌写作业,觉得那些字弯弯扭扭的,比金箍棒还难对付。我故意顿了顿,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好奇,才继续压低声音,语气却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几分夸张的意味:但是,他后来发现——只有会认字的猴子,才能看懂王母娘娘蟠桃盛会请柬上写的地址和时间!
噗嗤一声,王浩破涕为笑,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嘴角却已经咧开了一个大大的弧度。
就在他笑起来的那一刻,我感到有某种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从我的眼角滑落,迅速隐没在鬓角的发丝里。我从口袋里掏出那支派克钢笔,又从教案本上撕下一张空白的便签纸,写下了我的手机号码,然后郑重地塞进王浩的手里:这是老师的电话。以后遇到任何不会做的作业,或者想听孙悟空的新故事了,随时都可以打给老师。
王浩的母亲在一旁看着,眼神复杂。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从那个名牌手袋里摸出一包精致的纸巾,递给了我。
看着那辆黑色的轿车尾灯闪烁着,缓缓消失在暮色笼罩的街角,我才慢慢直起身。抬头望去,教学楼里,还有几扇窗户亮着灯。其中一间,是音乐教室。周欣怡正带着学校合唱团的孩子们排练,悠扬的童声断断续续地飘出窗户,唱的是那首熟悉的《虫儿飞》。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
那歌声,和着晚风,轻轻缠绕在路旁梧桐树光秃秃的枝头,像一双温柔的手,抚平了我内心深处那些翻涌的褶皱。
许老师
一个清脆的女声自身后响起,带着几分试探的意味。我转过身,看见周欣怡不知何时俏生生地站在了我身后,她那束高高扎起的马尾辫,被晚风吹得微微扬起,几缕碎发调皮地拂过她光洁的额头。
她怀里抱着一沓厚厚的乐谱,最上面那张的页眉处,画满了歪歪扭扭的音符和几个不成形的小人儿——不用问,这定是合唱团里哪个调皮捣蛋的孩子的杰作。
刚才……是王浩吧她轻声问道,眼神里带着几分关切。显然,刚才那一幕,她也看见了。
我点了点头,喉咙有些发堵,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是个很有灵气的孩子,周欣怡的目光投向远处漆黑的夜空,仿佛能穿透那浓重的墨色,看到王浩远去的背影,就是有些贪玩。不过,他画的孙悟空,可真棒,我们班好几个小男生都羡慕得不得了呢。
她的声音很轻柔,像一阵和煦的春风,拂过我有些冰冷的心湖。
对了,许老师,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连忙从随身背着的帆布包里,掏出一本略有些陈旧的书,递到我面前,上次您推荐的那本诗集,我从图书馆借来了。
我接过书,是泰戈尔的《飞鸟集》,封面上贴着我们学校图书馆的标签,书脊处因为多次翻阅,已经有些磨损。
里面的诗,孩子们都很喜欢。周欣怡的眼睛在路灯下闪闪发亮,像两颗浸在清泉里的黑曜石,特别是那首《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我们班好几个孩子,现在都能一字不差地背下来了呢。特别是张明,就是那个个子小小的,总喜欢问为什么的男孩。
我记得张明,他确实是个求知欲很强的孩子,课堂上总是他举手最积极。
他说,他长大了也要当一个诗人,周欣怡模仿着孩子认真的语气,嘴角漾起一抹温柔的笑意,就像您上周在语文课上教他们的那样——『要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晚风突然变大了些,吹得她手中的乐谱哗啦啦作响,有几张甚至被吹得飞扬起来。我连忙伸手帮她按住那些不听话的纸张,目光不经意间瞥见了最底下压着的那张课程表——在明天第二节课语文的后面,用红色的水笔,重重地圈着我的名字:许安。旁边,还用铅笔画了一个小小的笑脸。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触碰了一下,微微发烫。
与周欣怡道别后,我独自一人慢慢走回空无一人的办公室。挂钟的指针,不偏不倚地指向六点四十。
办公桌上,那份离婚协议书静静地躺在我批改了一半的教案旁边。林雨薇那潇洒而锋利的签名,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我拿起那份薄薄的纸张,上面承载的,却是我们四年婚姻的终结。指尖触碰到她名字的地方,依旧能感受到那份冰冷的决绝。我深吸一口气,拉开办公桌最底层的抽屉,将它塞了进去,塞到那些积压的旧文件和泛黄的旧照片底下。
眼不见,心……真的能不烦吗
窗台上,那盆因为疏于照料而一度奄奄一息的绿萝,不知何时,竟然从干枯的枝蔓间,悄悄冒出了一抹鲜嫩的新芽。那嫩绿的叶片,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像在宣告着它的不屈。
我下意识地抬手,撕下了桌上日历的旧页。露出的新的一页上,日期是明天。在那个数字旁边,用红色的彩笔,画了一个小小的、歪歪扭扭的爱心图案——那是上周,班上的孩子们趁我不注意,偷偷在我生日那天标记上去的。
原来,明天,是我的生日。连我自己,都快忘了。
走廊里,隐约传来一阵嬉笑声和追逐打闹的脚步声,是负责打扫卫生的值日生们,正提着拖把和水桶,在空旷的走廊里互相追逐。
我从笔筒里拿起一盒崭新的粉笔,打开盒盖,指腹轻轻捻起一根纯白色的粉笔,那熟悉的、略带清凉的触感,让我纷乱的心绪,有了一瞬间的安定。
月光如水,从没有拉严窗帘的缝隙间,斜斜地倾泻进来,温柔地洒落在摊开的语文课本上。明天,要讲的课文是《小蝌蚪找妈妈》。
我翻开备课本,在那支派克钢笔的旁边,拿起平日里用惯了的红笔,开始写下新的板书设计:用不同颜色的粉笔,画一个生机勃勃的池塘,有荷叶,有小鱼,有青蛙妈妈……还要让孩子们分组,进行角色扮演,一个扮演焦急的小蝌蚪,一个扮演慈祥的青蛙妈妈……
当窗外夜空中第一颗星辰悄然亮起的时候,我忽然发现,自己正不由自主地低声哼唱着《虫儿飞》的调子。
天上的星星流泪,地上的玫瑰枯萎……
合唱团的孩子们,应该早就排练结束,各自回家了吧。这熟悉的旋律,不知从我记忆深处的哪个角落悄悄飘了出来,轻柔得像一片羽毛,缓缓落在寂静的湖面上,漾开一圈圈细微的涟漪。
我关上办公室的灯,在黑暗中摸索着,锁上了房门。手指习惯性地伸进口袋,触碰到那串冰冷的钥匙——那个已经用了五年的钥匙扣,是林雨薇在我入职第一年送给我的生日礼物,一个金属的摩天轮造型,上面的彩漆,如今已经剥落了大半,露出了底下暗淡的金属本色。
夜风中,夹杂着校园里那几株夜来香悄然绽放的清幽味道。我想起明天早读课,要带领学生们朗诵叶圣陶先生的《小池塘》。周欣怡前几天还跟我提起,说想和美术老师一起,用卡纸给孩子们做一套逼真的荷叶道具,让他们在朗诵的时候,更有代入感。
远处,隐约传来救护车驶过街道时,那特有的、急促的鸣笛声,但很快,又被城市的喧嚣所吞没,最终归于一片深沉的寂静。
我站在教学楼前的台阶上,抬头仰望。城市的灯火,在远方连成一片明明灭灭、璀璨如星海的虚幻光带。那每一盏灯光的背后,或许都有一个等待被讲述的故事,有欢笑,有泪水,有相聚,也有别离。
我的故事,又该如何续写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我拿出来,屏幕上显示着一条未读短信,是母亲发来的:安啊,明天是你生日,妈给你煮了长寿面。工作再忙,也要按时吃饭,照顾好自己。
短信的末尾,还有一个她刚学会使用的,略显笨拙的蛋糕表情符号。
我吸了吸鼻子,感觉眼眶有些发热。编辑了一条回复:妈,我很好,勿念。生日我会买蛋糕的。想了想,又在后面加了一句:这周末,我回去看您。
点击发送。
新的一天,就快要开始了。而这一次,我不想再逃避了。
6
重生的曙光
那崭新的一天,我的生日,竟是以一种久违的澄澈感拉开序幕。母亲那句妈信你,像清晨的微风,拂过我荒芜已久的心田。踏入校门,昨夜那支红色批改笔的触感仿佛还残留在指尖,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粉笔清香。一丝微弱的,却也真实的希冀,在我体内悄然滋长。
周欣怡已经到了办公室,她见我进来,脸上漾开一个真挚的笑容,像清晨第一缕阳光,驱散了办公室的些许凉意。我的书桌上,放着一个小巧的,用彩纸精心包裹的礼盒。
许老师,生日快乐!她的声音清脆悦耳。
一股热流涌上我的脸颊,我有些不自在地应道:谢谢你,欣怡。太客气了。
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本设计简约的笔记本,配着一支手感温润的钢笔。是很贴心的礼物。
李校长早上还念叨呢,周欣怡促狭地眨了眨眼,语气带着几分轻松的打趣,说许老师今天又长一岁,往后处事,定然是更加成熟稳重了。
我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成熟稳重。他们又怎会晓得,我自己连家都保不住了。
课间,我独自站在办公室的窗边,目光投向操场上嬉戏追逐的学生。一辆线条流畅的黑色轿车,悄无声息地滑到校门外,一个穿着体面的家长,正送孩子上学。那车子并不张扬,却透着一种不容错辨的昂贵。
几乎是瞬间,林雨薇的影像,便不受控制地闯入我的脑海。不是我们初识时那个眼神清澈的她,而是那个后来,眼中燃烧着对这类事物无尽渴望的她。
我发现自己竟以一种近乎冷漠的审视,开始揣测她如今的生活。她是否,已经拥有了她曾朝思暮想的一切
那些她过去常常指着时尚杂志封面,艳羡不已的柏金包——她现在,是不是已经拥有了满满一橱柜我几乎能清晰地勾勒出她将其中一个,随意却又带着刻意地摆放在某个高级会所丝绒座椅上的模样,那是一种早已融入骨血的,对奢华的习以为常。我想象着她口中娴熟地谈论着巴黎或是米兰的最新秀场,嗓音或许比从前略微高了些许,带着几分不自觉的炫耀,一场演给无形观众的独角戏。
她如愿以偿地追逐到了那片五光十色的蜃景。我还记得,许多年前,我送她一枚小小的银质三叶草吊坠时,她眼中闪耀的那种纯粹的喜悦。那样的她,与我此刻想象中被华服珠宝包裹的她,真的是同一个人么这念头让我心头一阵发紧。
马鸿飞。那个男人,我只在一次林雨薇执意要我陪同参加的城市商业酒会上,远远见过一面。彼时的他,衣着光鲜,谈吐风雅,一副成功人士的完美派头。
我努力想将这些揣测从脑中挥去。她已是成年人,她为自己的选择负着责。
我的手不自觉地抚上胸口,那里,一种熟悉的钝痛开始隐隐作祟。
林雨薇对自己的容貌,向来是极为在意的,即便在我们过去生活拮据的日子里,她也从未在这方面有过丝毫的马虎。如今想来,这份对完美的苛求,恐怕早已演变成一种融入骨血的仪式。昂贵的护肤品,名家设计的华服,以及那张用精致妆容精心雕琢过的面庞
我能想象她端坐在奢华的梳妆台前,被无数昂贵的物件所包围,一丝不苟地为自己描眉画眼,为自己戴上冰冷的珠宝。每一次睫毛膏的轻刷,每一条钻石项链的扣合,都像是在为那具名为幸福的躯壳,再添上一层坚硬的伪饰。可是,当绚烂的灯光熄灭,当周围的喧嚣散尽,在那些寂静无人的深夜,她又会是何种模样
她会不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也曾忆起我们过往那些平淡却也温馨的岁月忆起我们那个窄小却也充满欢声笑语的家,忆起她曾经最爱喝的那种廉价茉莉花茶的清淡香气还是说,那些属于过去的,朴素的记忆,早已被她深埋在层层叠叠的绫罗绸缎与璀璨珠宝之下了呢
一阵强烈的,近乎生理性的不适感猛然袭来。那是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混杂着怜悯,困惑,还有一种连我自己也无法准确名状的,隐秘的愤怒。
我发现自己正死死地攥着冰冷的窗棂,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庭院里,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正朝我用力挥手,是班上的李萌。我却像失了魂一般,目光空洞地凝视着校园围墙外的某个虚无的远方,彻底迷失在了一场不属于我的,却又与我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被我擅自虚构出来的华丽悲剧中。
代价。这两个字,在我脑海中反复回荡。那曾是我们最后几次,也是最为激烈的争吵中,反复出现的主题。她曾那么决绝,声称愿意为她所向往的那种生活,付出任何代价。
太阳穴突突地跳着,那阵一直潜伏在眼底的钝痛,此刻也骤然加剧,每一次搏动,都像针扎一般,尖锐而清晰。
我猛地从窗边转过身,动作有些踉跄,差一点便撞上了抱着一摞文件,正准备从我身后经过的周欣怡。
许老师,您……没事吧她的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关切,您的脸色,看起来不大好。
没事。我竭力挤出一个笑容,那笑容想必比哭还要难看,僵硬地挂在脸上。大概是,昨晚没有休息好。这自然是谎言。我昨夜睡着了,却又像是什么也没睡着,只是从一个噩梦,跌入了另一个被往昔鬼魅纠缠不休的白日梦。
我从学校附近那家相熟的小卖部出来,手里提着一个装着酱油瓶的红色塑料袋。一辆通体黝黑,车窗玻璃颜色深得几乎看不透内部的豪华轿车,像一道黑色的闪电,从我身边疾驰而过。在那电光火石的一刹那,我依稀瞥见了副驾驶座上一个似曾相识的侧影。是林雨薇么还不等我看清,那辆车便已消失在街角。当时,我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只当是自己眼花。
可是此刻,当周欣怡无意中提起,说有个她从前教过的学生向她打听林雨薇的去向,一句漫不经心的许师母现在在哪里高就呀,那个模糊的影像,再度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
倘若,那天真的是她。当她坐在那辆象征着财富与地位的豪车里,看见路边那个提着酱油瓶,形容落拓的我,她心中会作何感想是觉得可笑还是更加坚定了她当初离开的决心抑或是……如同某些我不愿深究的念头所暗示的那样,她的内心,也曾掠过一丝难以名状的波澜譬如,回忆譬如,一丝丝的……怅然
这一切,都已无从得知。
那天晚些时候,我发现自己正失神地翻阅着手机通讯录,手指不受控制地停留在那个熟悉的名字上——林雨薇。那个我始终没有狠下心删除的名字,将我与那段声称早已埋葬的过去。我猛地锁上手机屏幕,将它塞回口袋,指尖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傍晚,同事们为我准备的那个小小的生日聚会——一块简单的蛋糕,几句真挚的祝福——我却感觉自己像个置身事外的观众,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在旁观着一场与己无关的热闹。
回家的路上,夜色已深。街道两旁的路灯,将我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抬头望去,城市上空的万家灯火,在我眼中织成一张巨大而迷离的光网,每一盏闪烁的灯光背后,都可能是一个林雨薇正在上演的人生。那是一个我只能通过想象,去窥见其奢华表象与内在隐忧的,属于她的世界。
清晨醒来时那份脆弱的安宁,此刻早已被击得粉碎。她那被我想象出来的,光鲜亮丽却又危机四伏的生活,像一块沉重的巨石,不由分说地压在我的心头,让我喘不过气。这个本该平静度过的生日,最终却是在一种重新被唤起的,更为深邃的焦灼与不安中,落下了帷幕。
夜风料峭,吹得我衣衫单薄。新的一天,似乎并不会比昨天更好。
7
幻影囚笼
夜半,辗转难眠。
窗外城市的光污染,将天空映照成一片诡异的绛紫色,没有星,也没有月。
我闭上眼,林雨薇的脸庞便清晰浮现。
不是记忆中任何一个真实的她,而是被我用无数细节堆砌起来的,一个活在奢华囚笼里的幻影。
我想象她身处某个金碧辉煌的包厢,指间夹着细长的女士香烟,烟雾缭绕。
她或许正用那种我从未听过的,略带沙哑的慵懒声调,与马鸿飞周旋。
这牌子还行,下周巴黎秀场,咱们订几个限量版。
马鸿飞的声音,在我脑海中响起,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傲慢。
我能想象他把玩着什么昂贵的金属物件,打火机,或者雪茄剪,光线在他油滑的指尖跳跃。
而林雨薇,她会如何回应
是巧笑嫣然,还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迎合
她曾对我说:许安,我不想一辈子闻着粉笔灰,数着那点死工资过日子。
那时她的眼神,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如今,她是否真的摆脱了粉笔灰的清贫。
那些隔壁桌投来的艳羡目光,那些领班殷勤的躬身服务,是否能填补她内心的空洞
上次在米兰见的那个设计师,昨天发邮件说要给我订制礼服呢。
我想象她故意抬高声线,每一个字都像精心打磨过的宝石,炫耀给那些她或许根本不认识的人听。
那场景,在我脑中反复上演,每一个细节都无比清晰,清晰得让我胃里翻腾。
我猛地坐起身,额头上沁出一层冷汗。
心跳得厉害,像要挣脱胸腔的束缚。
鱼子酱。
我甚至不知道那是什么味道,只在昂贵的进口超市冷柜里见过,标价令人咋舌。
马鸿飞会用那种东西喂她,像喂养一只珍奇的宠物。
尝尝这个,白鳇鱼子酱,空运来的。
他或许还会补充一句:下周游艇到港,带你出海。
每一个字眼,敲打着我紧绷的神经。
林雨薇脖子上那条项链,在我模糊的想象中,冰冷而沉重,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曾说过,她最喜欢的是我送她的那条细细的银链,上面坠着一颗小小的,打磨得并不完美的琥珀。
戴着它,感觉很安心。她那时依偎在我怀里,声音轻柔。
那条链子,她是什么时候取下来的
是在决定离开我的那个夜晚,还是在戴上第一条钻石项链的瞬间
薇薇,最近怎么总发呆马鸿飞的声音,在我臆想中变得粗暴而具有侵略性,该不会还想着那个穷教书的吧
穷教书的。
这五个字,像一根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上。
我能想象林雨薇是如何强作镇定,如何将那杯或许是香槟的液体一饮而尽,用酒精的灼烧来压制喉间的哽咽。
早忘了。她会这样说,语气决绝,不留余地。
可她又会提起我:上周同学会,听说他评上区优秀教师了。
这算什么
一种炫耀后的补偿还是在某个瞬间,真实情感的流露
马鸿飞会大笑,笑声刺耳,充满了鄙夷。
优秀教师我工地搬砖的工头月薪都比他年终奖高。
是的,这是他会说的话。
我仿佛能看见林雨薇在那样的嘲讽中,脸色一寸寸变得苍白,却只能强颜欢笑,任由他将又一件冰冷的珠宝套上她的手腕。
那些光芒,那些钻石,那些黄金,在她身上层层堆叠,将她武装成一个无懈可击的女神。
可午夜梦回,当卸下所有伪装,镜中的她,是否还能认出自己
我记得林雨薇最怕打雷。
每逢雷雨夜,她总会像只受惊的小猫,紧紧钻进我怀里,双手捂着耳朵。
许安,我怕。
如今,当暴雨突至,她坐在迈巴赫的后座,身旁是那个让她又爱又惧的男人,她还会怕吗
还是说,那些名贵的皮革与金属,已经隔绝了世间一切真实的声响与温度
雨水在车窗上蜿蜒,模糊了窗外的霓虹。
她或许会假装闭目养神,却竖起耳朵,捕捉马鸿飞压低声音打电话的每一个字眼。
再拖两周…香港那边的款子马上…
这些词句,在我脑海中盘旋。
梳妆台前,她会用最昂贵的遮瑕膏,盖住眼底的青影。
那些数不清的珠宝盒,在晨光中闪烁着冰冷的光芒。
她会想起许安吗
当卧室里传来马鸿飞暴躁的怒吼,当她凝视着镜中那个妆容完美的陌生人,当她用钻石发夹一丝不苟地别起碎发时,会不会有那么一个瞬间,她会想起那个曾经用一支廉价发卡就能让她开心一整天的,朴素的自己
客房服务推着餐车进来。
那些年轻服务生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艳或探究,是否会让她忆起十年前,站在三尺讲台上,面对孩子们纯粹而崇拜的目光
那个画面,她还记得多少
当她下意识地伸手扶住险些倾倒的盐瓶,那个与我如出一辙的动作,是否会让她心头猛地一颤
附属卡。一张又一张。
她签字时,流畅的笔迹下,是否也签下了自己灵魂的契约
合同角落那些细小的违约条款,她真的看清了吗还是早已不在乎
阳光正好,楼下玩具店门口,年轻的父亲为孩子系鞋带。
那个场景,会不会刺痛她的眼睛
让她想起,她也曾渴望过一个简单、温暖的家,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
下午去试驾新车。
马鸿飞的声音,带着不容抗拒的指令。
她顺从地点头,
直到刺耳的车喇叭声,将她从短暂的失神中惊醒。
豪车驶离,玩具店的橱窗,映出她模糊的倒影。
那个倒影,是否也在无声地问她:林雨薇,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而我,在城市的另一端,在简陋的教职工宿舍里,被这些自己编织的噩梦,折磨得体无完肤。
天,快亮了。
又一个无法安眠的夜晚,过去了。
生日的所谓澄澈感,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与荒凉。
我抓起桌上的凉水,猛灌了几口,试图压下心头的燥郁。
新的一天,我还要去面对那些纯真的孩子,还要去扮演那个成熟稳重的许老师。
只是,面具下的我,早已千疮百孔。
8
无声来电
五年后…………
清晨,踏入办公室,粉笔的清香依旧,周欣怡的笑容也一如既往地明媚,像初春的阳光,试图驱散我周身的阴霾。
许老师,早。她将一杯热气腾腾的豆浆放在我的桌上,看你脸色不太好,昨晚没睡安稳
我勉强牵动了一下脸颊肌肉,接过豆浆,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还好。可能昨晚窗户没关严,吹了点风。
谎言说得越来越顺口,连我自己都快要信以为真。
她点了点头,没再追问,转身整理起自己的教案。那份体贴的沉默,反而让我心头愈发沉重。
第一节课是语文。站在讲台上,看着孩子们渴求知识的纯净眼眸,我努力将那些纷乱的思绪摒除脑后。黑板上,我用彩色的粉笔画出《小蝌蚪找妈妈》的池塘,荷叶田田,水波荡漾。
可那墨绿色的荷叶,在我眼中,却渐渐晕染开来,变成了某种奢侈品包装盒的颜色。林雨薇曾指着杂志对我说,那是她最爱的颜色,沉静又高贵。
老师,青蛙妈妈为什么不认识自己的宝宝呀一个孩子清脆的提问将我拉回现实。
我深吸一口气,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课堂上。然而,那种如影随形的割裂感,却始终挥之不去。一边是简朴而充实的校园生活,一边是我脑海中不断上演的,关于林雨薇纸醉金迷的幻象。
她现在,在做什么呢
是不是正端着一杯昂贵的红酒,站在某个摩天大楼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这座城市的繁华
课间操的时候,喧闹的操场上,孩子们的笑声像潮水般涌来。我站在教学楼的走廊上,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归属地显示是本市。
犹豫了一下,我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您好,请问是哪位我的声音平静得有些出乎自己的意料。
电话那头,一片寂静。
只有几不可闻的、略显急促的呼吸声,透过听筒,幽幽传来。那呼吸声,带着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像一根细小的羽毛,轻轻搔刮着我的耳膜。
我蹙了蹙眉:喂请问有人在吗
依旧没有回应。
那沉默,像一块巨石,压在我的心口,让我有些喘不过气。
就在我准备挂断电话的时候,那边,传来一声极轻极轻的,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哽咽。
然后,电话被猛地挂断了。
嘟…嘟…嘟…忙音单调地重复着。
我握着手机,愣在原地,指尖有些发凉。
那声稍纵即逝的哽咽,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我记忆的某个角落。
林雨薇。
这个名字,在我脑海中轰然炸开。
尽管未曾联系,但她声音里那种特有的、带着些许鼻音的哭腔,我不可能认错。
她为什么会打给我又为什么,一言不发就挂断了
一种强烈的不安,如同藤蔓般迅速攫住了我的心脏。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回拨了那个号码。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冰冷的系统提示音,将我最后一丝侥幸也击得粉碎。
她出事了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便再也无法遏制。
我眼前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她决绝离开时的背影,她说:许安,我不想一辈子闻着粉笔灰,数着那点死工资过日子。她说:我会过上你永远也想象不到的好生活。
这些年,我刻意不去打探她的消息,只在一些捕风捉影的传闻中,拼凑着她光鲜亮丽的生活。她似乎真的如愿以偿,嫁入豪门,过上了那种挥金如土的日子。
可现在,这个神秘的电话,这声压抑的哽咽,又意味着什么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难受,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我扶着冰冷的墙壁,才勉强站稳。
李校长恰好从办公室走出来,看见我煞白的脸色,关切地问:许老师,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我摇了摇头,声音干涩:没事,李校长。可能有点低血糖。
他皱了皱眉:要不要去医务室看看或者我送你回家休息
不用了,谢谢校长。缓一会儿就好。我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要难看。
那种认知上的巨大失调,让我头痛欲裂。她不是应该在云端之上,享受着众星捧月的奢华吗为什么会用那样绝望的哭腔,给我打来一个无言的电话
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不安。
一整个下午,我都有些魂不守舍。
批改作业时,好几次将红叉打在了正确的答案上。学生问问题,我也总是反应慢半拍。
周欣怡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异样,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默默地帮我倒了杯热水。
许老师,她轻声说,如果有什么烦心事,别一个人扛着。
我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却不知从何说起。
林雨薇的那个电话,激起的涟漪久久无法平息。
我无法专心工作,脑子里反复回放着那声短暂的哽咽。是求助吗还是别的什么
强压下再次回拨那个关机号码的冲动,我打开了手机浏览器,手指在搜索框上方悬停了许久,终究还是没有输入马鸿飞或者林雨薇的名字。
我在怕什么
怕证实自己那些不祥的预感还是怕,看到她真的落魄潦倒,自己会忍不住……忍不住什么
心,乱成一团麻。
放学后,我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城市的霓虹闪烁,车水马龙,每一个行色匆匆的路人,脸上都带着各自的悲欢。
路过街角一个报刊亭,晚报的头版头条,一个醒目的标题刺入我的眼帘:知名企业家马鸿飞涉嫌金融诈骗被捕,旗下产业遭查封。
马鸿飞!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
是他。林雨薇的丈夫。
那一瞬间,所有的困惑与不安,都有了答案。
原来,她那座用金钱堆砌起来的华丽宫殿,终究只是海市蜃楼。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要停止跳动。
我颤抖着拿起那份晚报,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进我的眼睛。报道里详细描述了马鸿飞的商业帝国如何在一夜之间倾覆,他的资产被冻结,众多投资者血本无归。
报道的配图,是马鸿飞被警察带走时的狼狈模样,曾经意气风发的脸上,此刻写满了颓败与惊恐。
照片的一角,似乎拍到了一个模糊的女性身影,穿着华贵,却被人群挤得有些踉跄。
是她吗
我不敢细看。
原来,她那个无声的电话,那声绝望的哽咽,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发出的。
账户冻结,一无所有。
我想起她曾经指着时尚杂志封面,眼神里燃烧着对那些奢侈品的无尽渴望。她是不是已经习惯了前呼后拥,习惯了用金钱衡量一切
当那些曾经唾手可得的东西,忽然间化为泡影,她该如何承受
服务生礼貌却冰冷的眼神,她递出手表时的屈辱,被保安漠视的绝望……这些画面,不受控制地在我脑海中浮现。
我甚至能想象到她站在酒店门口的雨中,看着那些曾经属于她的繁华,一辆辆豪车从她身边驶过,却没有一辆为她停下。
手机屏幕碎裂,通讯录里,除了家人,她还能打给谁
原来,她最后,还是想到了我。
尽管,只是一个打通了却又迅速挂断的电话。
雨薇,钱买不到的东西才是真的。
我曾经对她说过的这句话,此刻像一个巨大的讽刺,回荡在我的耳边。
她那时候是怎么回答的
没钱的人才会这么说。
如今,她是不是终于体会到了这句话的重量
一种复杂的情绪在我胸中翻涌,有震惊,有叹息,还有一种连我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痛楚。
不是幸灾乐祸,也不是怜悯施舍。
更像是一种,眼睁睁看着曾经熟悉的人,将自己一步步推向深渊的无力与悲哀。
我捏紧了手中的报纸,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抬头望向远处,城市的灯火依旧璀璨,只是在我眼中,却多了一层说不出的苍凉。
她的电话,还会再打来吗
或者,她会像那只折翼的飞鸟,坠落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独自舔舐伤口
夜风,更冷了。
9
云端崩塌
马鸿飞被捕的字眼像烧红的烙铁,在我视网膜上反复灼烧。夜风灌进窗户,带来的不是清凉,而是一种刺骨的寒意,仿佛能穿透骨髓。
我几乎是一夜无眠。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勾勒出林雨薇此刻的境况。那通无声的电话,那声压抑的哽咽,原来是在那样山崩地裂的背景下发出。
香槟杯。我想象它们在她手中一只只倾倒,气泡如同她虚幻的梦境,啪地一声,碎裂无痕。服务生礼貌却冰冷的眼神,账单上天文数字般的金额。她曾习惯了马鸿飞一掷千金的豪奢,此刻,当那些卡片一张张被宣告冻结,她会是何等仓皇
女士,这张卡已被冻结。
这句话,我仿佛亲耳听见,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喙的冰冷,狠狠抽在她曾经骄傲的面颊上。餐厅里那些暧昧的灯光,此刻在她眼中,恐怕比手术室的无影灯还要刺目。周围食客压低的议论,会不会像无数根细针,扎进她的耳膜
我记得她对我说过:许安,我不想一辈子闻着粉笔灰,数着那点死工资过日子。
如今,她所追逐的那个用金钱堆砌的云端,塌了。
那些她曾用来武装自己的爱马仕,那些曾让她在人群中闪闪发光的珠宝,在这一刻,会不会反而成为最沉重的枷锁,压得她喘不过气
我甚至能想象她失魂落魄地从某个高级会所出来,夜雨冰冷,砸在她精心打理的头发上。那双曾让她引以为傲的Jimmy
Choo,鞋跟狼狈地陷进肮脏的排水沟。她会咒骂吗像一只受伤的困兽,发出绝望的低吼
之前,她也是在这样一个雨夜离开我。只是那时,她决绝地坐进马鸿飞的保时捷,任由车窗隔绝我所有的呼唤。
我起身,给自己倒了杯冷水,水流过喉咙,却丝毫无法浇熄心头的焦灼。
那个曾扬言要过上我永远无法想象的好生活的林雨薇,那个在我记忆中总是光鲜亮丽的她,此刻,是否正品尝着梦想破碎后最苦涩的滋味
我不敢深想,却又无法停止去想。这种感觉,比当初她提出离婚时,更加复杂,更加令人窒息。
第二天踏入校门,阳光刺眼,我却觉得眼前阵阵发黑。周欣怡关切地问我是否又不舒服,我只能含糊其辞。
关于马鸿飞的新闻,在城市里迅速传播。课间,办公室里几个年轻老师也在小声议论,语气里夹杂着震惊与某种隐秘的快意。我低头批改作业,每一个字都像在水里漂浮。
听说他那个小情人也栽了,所有资产都被冻结了。
桂花巷那边有人说,看见她妈去银行取钱,哭丧着脸呢。
桂花巷。那是林雨薇母亲住的地方。
我的心猛地一沉。她,真的回去了回到那个她曾经拼了命想要逃离的,充满油烟味和琐碎争吵的老旧居民楼
我想象她拖着行李箱,走在凹凸不平的青石路上,雨水打湿她的头发,曾经精致的妆容或许早已斑驳。她母亲开门时,会是怎样的表情是心疼,还是夹杂着一丝早知今日的埋怨
客厅的电视里,会不会正播放着马鸿飞案件的追踪报道她母亲手忙脚乱关掉电源的动作,每一个细节,都像在我眼前真实发生。
她的卧室,或许还保留着高中时的模样。书架上蒙尘的旧书,梳妆镜里映出她憔悴的脸庞。我甚至能想到,床头柜上,可能还摆放着我们那张已经泛黄的婚纱照——她母亲是个念旧的人。
她会如何面对那张照片是愤怒地将它塞进抽屉,还是在某个无人察觉的深夜,悄悄拿出来,看着照片上笑靥如花的自己,无声落泪
指尖的钢笔,不受控制地在作业本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墨痕。
许老师,您没事吧周欣怡的声音将我从纷乱的思绪中拉回。
我摇摇头,勉强笑了笑:没事,想到一些旧事。
旧事。是的,都是旧事了。可这些旧事,却像潮水一般,反复拍打着我紧绷的神经。
下午,母亲打来电话,语气有些迟疑:安啊,你林阿姨…就是雨薇她妈,今天来找我了…唉,说是雨薇回来了,状态不大好…
我握着电话,手心渗出冷汗。她…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母亲叹了口气,瘦得不成样子,话也不多。你林阿姨说,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谁也不见。
挂了电话,我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那个曾经那么在意自己容貌,对生活品质有着极致追求的林雨薇,如今,竟落到这般田地。
认知中的她,与母亲口中描述的她,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让我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窒息。
她会想起我吗在她最绝望无助的时候
几日后的一个下午,阳光正好。我带着孩子们在操场上活动,周欣怡抱着一摞教案从旁走过,笑着和我打招呼。
许老师,三班作文竞赛的名单整理好了,您看看
一个小女孩举着一朵蒲公英,跑到我面前,仰着小脸:老师,吹!我配合地鼓起腮帮,假装用力吹散了那些白色的小伞,孩子们发出一阵欢快的笑声。
就在我抬头的瞬间,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学校的铁栅栏外。一道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身影,像一枚钉子,狠狠楔入我的视野。
是林雨薇。
她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黑色连衣裙,松垮地挂在消瘦的肩上。曾经精心打理的波浪卷发,此刻像一蓬枯草,随意地扎在脑后。脸上戴着一副宽大的墨镜,遮住了大半张脸,却遮不住那份深入骨髓的憔悴与落拓。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呼吸瞬间凝滞。手指下意识地摸向左手无名指——那里早已空无一物,只余下一道常年佩戴戒指留下的浅淡痕迹。
她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那里,隔着冰冷的铁栅栏,望着操场上嬉笑打闹的孩子,望着我。
要下雨了。周欣怡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她顺着我的视线望去,那位家长…是找您吗需要帮忙吗
林雨薇似乎被惊动了,猛地转过身。动作太急,脚下那双不合时宜的高跟鞋,其中一只的鞋跟,狠狠地崴了一下,然后,以一个难堪的角度,彻底断裂。
我看到她的身体晃了晃,险些摔倒。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
十年前,如果发生这样的事,我会毫不犹豫地冲出去,扶住她,替她处理好一切。
可现在,我只是站在原地,隔着一道无形的鸿沟,看着她狼狈地稳住身形,然后,几乎是落荒而逃般,消失在街角。
放学铃声尖锐地响起,孩子们欢呼着冲出教室。那银铃般的笑声,与她落寞的背影,形成了无比刺眼的对比。
我的身体僵硬,一种复杂的痛楚在胸腔里翻搅。是她。真的是她。那个曾经骄傲如孔雀的林雨薇,如今,竟落魄至此。
认知中的那个她,与眼前这个狼狈的影子,重叠又分离,让我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手心冰凉,指尖微微颤抖。我强迫自己转过身,对周欣怡挤出一个笑容:没事,可能是一位认错人的家长。
可我知道,那不是谎言能掩盖的。那一眼,已经在我心底掀起了滔天巨浪。
周末,我和周欣怡约好一起去采购些东西,为下周的公开课做准备。
超市里人来人往,充满了生活的气息。我们并肩走在货架间,讨论着需要购买的彩纸和道具。周欣怡不时踮起脚尖,在我耳边轻声说着什么,引得我耳根微微发热。
这种平静而温馨的日常,曾是我一度失去,又重新拾起的珍宝。
在生鲜区挑选樱桃时,我小心翼翼地将装着樱桃的袋子浸入冰水中,防止它们在炎热的天气里变质。周欣怡看着我的动作,眼中带着笑意:许老师,你可真细心。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个曾经被林雨薇嘲笑为不懂浪漫的男人,如今,正笨拙地学着用自己的方式,去呵护身边的人。
就在这时,不远处似乎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夹杂着几声女人的惊呼和孩童的哭闹。我下意识地朝那边望了一眼,只看到几个售货员围在一起,似乎在处理什么突发状况。
怎么了周欣怡也好奇地探头。
不知道,可能是什么东西掉了吧。我摇摇头,没有太在意,拉着她走向下一个货架。
只是,在那一瞬间,我似乎感觉到背后有一道目光,锐利而复杂,像针一样刺在我的背上。我猛地回头,却只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和那些堆满商品的货架。
是错觉吗
心头掠过一丝难以名状的悸动,转瞬即逝,快得让我抓不住。
我甩了甩头,将那点莫名的情绪抛开,继续和周欣怡挑选着物品。
只是,在购物篮里,那盒鲜红欲滴的樱桃旁边,我仿佛看到一只青色的螃蟹,张牙舞爪地横行,然后被一只穿着高跟鞋的脚,狠狠踩住。
那画面一闪而过,快得像幻觉。
我皱了皱眉,是最近太累了吗
傍晚时分,天空飘起了淅淅沥沥的梅雨。我和周欣怡从书店出来,她怀里抱着几本新买的教辅资料。
我撑开那把深蓝色的格子雨伞,将她护在伞下。雨水敲打着伞面,发出沙沙的声响。我们并肩走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昏黄的路灯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路过一个水洼,我下意识地将伞朝她那边倾斜了几分,自己大半个肩膀露在了雨中。
许老师,伞歪了。周欣怡轻声提醒,伸手想把伞扶正。
没事,这样你不会淋到。我笑了笑,脚步轻快。
这种自然的体贴,曾几何时,也是我给予林雨薇的。只是,那把伞下的另一个人,早已不是她。
雨越下越大,模糊了远处的霓虹。书店橱窗里的灯光,在积水中扭曲成一片绚烂的光斑,迷离而虚幻。
我们走到公交站台,周欣怡要乘坐的公交车恰好驶来。
那我先走了,许老师,下周见。她朝我挥挥手,笑容明媚。
路上小心。我叮嘱道。
目送着公交车远去,雨水打湿了我的额发。我站在原地,深深吸了一口潮湿的空气。
街对面,公交站台的长椅上,似乎有一个穿着深色衣服的女人,独自蜷缩在那里,身影在雨幕中显得格外单薄。雨水顺着广告牌的边缘,滴落在她低垂的颈后。
我的心,没来由地轻轻一揪。
是哪个和家人失散,或是无家可归的人吗这雨夜,她该多冷。
我想起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雨夜,林雨薇冲着追出去的我,声嘶力竭地喊:许安,爱情能当信用卡刷吗
如今,命运似乎用最残酷的方式,给了她答案。
只是,那把曾经为她撑起的伞下,早已换了人。而此刻,站在雨中的我,心中虽然仍有波澜,却也多了一份前所未有的平静与……释然。
新生活,已经在向我招手。
而她,又将走向何方
我收回目光,拉了拉衣领,转身向家的方向走去。雨,还在下。
10
绝望的夜
梅雨季过后,天气便一日冷过一日。窗外的梧桐落尽了最后一片枯叶,光秃秃的枝桠沉默地刺向铅灰色的天空。办公室里的暖气开得不算足,手脚依旧容易冰凉。我搓了搓手,呵出一口白气,试图驱散那股子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
批改作业的红色墨水,在纸张上显得格外醒目。孩子们稚嫩的笔迹,偶尔的错别字,都透着一股天真。只是,我的目光偶尔会不受控制地飘向窗外。那个在校门口一闪而过的,穿着不合身连衣裙的狼狈身影,还有雨夜公交站台那个单薄的蜷缩,像两根细小的刺,扎在记忆的某个角落,不时泛起微弱却清晰的痛感。
她怎么样了这个念头,总在不经意间冒出来。随即又被我强行压下。都过去了。我反复告诫自己。新的生活,平静而温暖,就在眼前。
周欣怡的笑容,像冬日里的暖阳,带安抚人心的力量。她会细心地帮我倒好热水,会在我伏案过久时提醒我起来活动一下。那些细微的关怀,一点点温暖着我曾经冰封的心。
只是,那份刻意维持的平静,偶尔还是会被打破。就像此刻,一种莫名的烦躁,如同水底的暗流,搅动着我的心绪。我放下手中的红笔,捏了捏眉心。也许,只是因为这连绵的阴冷天气。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叩响。周欣怡探进头来,脸上带着几分少见的凝重。许老师,刚才……李校长找您。她的声音略微迟疑。
我点了点头,正要起身,她却又补了一句,语气里透着几分小心翼翼:那个……许老师,您在座位上的时候,校长办公室那边转过来一个电话,说是找您的。
我有些讶异地看向她,她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斟酌着如何开口。是一个医院打来的。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了些,说是……有一位姓林的女士,急诊送过去的,高烧四十度。医院那边登记她的紧急联系人,写的是您的号码。
姓林……女士。
我的脑子嗡地一声,像被什么东西重重砸了一下。手边的钢笔脱手而出,滚落在摊开的作业本上,划出一道刺目的墨痕。心脏猛地缩紧,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瞬间遍布全身。办公室里的暖气,似乎在这一刻失去了所有温度。
林雨薇。
这个名字,带着千钧之力,撞击着我的耳膜。紧急联系人她怎么会……怎么会写我的号码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我的喉咙有些发干,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前一阵阵发黑,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那个决绝的雨夜,她坐进那辆黑色轿车,头也不回。那些被我刻意尘封的记忆,此刻争先恐后地涌现,带着冰冷的嘲讽。
许老师您……您没事吧周欣怡的声音里充满了担忧,她上前一步,扶住了我的胳膊。
我这才发觉,自己的身体在微微颤抖。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我……我没事。声音却干涩得厉害,是哪个医院
周欣怡报了医院的名字。我胡乱地点了点头,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李校长那边……我……我先去医院看看。
我的脚步有些虚浮,几乎是踉跄着走出了办公室。身后,周欣怡担忧的目光如芒在背。我却无暇顾及。那个曾经骄傲到不可一世的林雨薇,那个扬言要过上我永远无法想象的好生活的她,如今,竟然……高烧四十度,孤身一人在医院。
这算什么命运的捉弄吗
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得令人窒息。我快步穿过冰冷的走廊,四周一片惨白,空气中弥漫着压抑的焦虑。发烧门诊的布帘被我一把掀开,目光急切地在输液区搜寻。
角落里,那个蜷缩在硬塑胶椅子上的人影,瞬间攫住了我所有的视线。
是她。
尽管隔着一段距离,尽管她消瘦得几乎脱了形,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她身上裹着一件明显不合季节的单薄羊毛大衣,头发枯槁,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起皮。曾经闪耀着光彩的眼眸,此刻紧闭着,长长的睫毛投下一片暗淡的阴影。
那个曾经连出门倒垃圾都要化精致妆容的林雨薇,此刻像一朵被狂风骤雨摧残过的花,凋零得不成样子。
我走过去,脚步有些沉重。一位护士见我走近,抬头问道:是家属吗她已经输完液了,烧退了一些,但情况不算太好,最好还是住院观察几天。
我还未开口,林雨薇却猛地睁开了眼睛。那双空洞的眸子在看到我的瞬间,闪过一丝惊慌,随即像是条件反射般,她努力绷直了原本佝偻的背脊。……怎么是你她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
我沉默地从背包里拿出一直带着的保温杯,拧开盖子,递到她面前。先喝点热水。
她没有接,目光从我脸上移开,固执地盯着地面某处磨损的地砖。眼窝深深地陷了下去,让她原本姣好的脸庞显得格外憔悴。她瘦了太多,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医药费我已经付了。我将保温杯放在她旁边的空位上,自己也在那冰冷的椅子上坐下。
她的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甲掐进单薄的衣料里。……你来看笑话的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尖锐的颤抖,像一根绷紧的弦。
我来看病人。我的语气平静,努力不让情绪外泄,不管以前怎么样,生病了,总要好好医治。
别假惺惺的。她扯动了一下嘴角,似乎想笑,却引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那咳嗽声撕心裂肺,让她本就苍白的脸涨起一片病态的潮红。反正……咳咳……你现在过得很好,不是吗听说……你和那个新来的周老师……
她的话语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落寞。
你需要吃点什么吗我打断了她尖刻的话语,不想让对话往那个方向发展,我去买。
林雨薇突然安静下来。那份刻意维持的尖锐,仿佛被抽走了力气,她的肩膀微微垮了下来。输液管里的药液,还在一滴一滴缓慢地落下,在寂静的诊室里,发出细微而清晰的声响。每一滴,都像砸在我的心上。
走出医院时,夜色已经浓重。冬夜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生疼。我将手里提着的,装着热粥和几盒药的塑料袋递向她。
林雨薇没有接,径直朝前走去,脚步依旧有些虚浮,仿佛随时都会跌倒。
你现在……住在哪里我跟在她身后,开口问道。
刚才不是已经听说了吗她头也不回,声音在寒风中显得有些飘忽,东四环那边,一个……小破楼。她顿了顿,语气里带着自嘲,放心,我死不了,更不会赖上你。
我叹了口气,加快几步追上她。这么晚了,你烧还没完全退,我送你回去。
不用。她的拒绝干脆利落,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
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林雨薇猛地停下脚步,在昏黄的路灯下转过身,狠狠地瞪着我。她的眼角泛红,不知是高烧未退的缘故,还是因为别的什么。路灯的光线勾勒出她消瘦的轮廓,显得愈发单薄。许安,她的声音微微颤抖,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你是不是特别享受现在这样
我愣住了,不解地看着她。
看着曾经那么风光,甩了你的前妻,变成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德行,她的话语像匕首,字字句句都扎向我,你心里其实痛快极了吧啊你现在这副悲天悯人的菩萨样子,是做给谁看的
她的手在身侧紧紧攥成了拳,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那双曾经总是闪烁着野心和欲望的眼睛,此刻却盛满了绝望和一种……近乎毁灭的疯狂。
我静静地看着她,任由那些刻薄的言语穿透我的耳膜。良久,我才缓缓开口,声音在寒冷的夜风中有些沙哑:我只是觉得,没有人应该在这种天气里,一个人生着病,连口热水都喝不上。
林雨薇的呼吸猛地一滞。她死死地盯着我,眼神复杂得让我看不懂。街灯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错在冰冷的水泥路面上,仿佛一条无法跨越的楚河汉界。
最终,她什么也没有再说,只是猛地转过身,用尽全身力气般,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身影很快便融入了浓稠的夜色之中。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的方向,许久没有动。呼出的白气,在眼前迅速凝结,然后消散。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出周欣怡发来的短信:【许老师,明天班会课要用的资料,我已经整理好放在您办公桌上了。早点休息。】
我低头,指尖有些僵硬地回复了一句:【谢谢,你也早点休息。】
再抬起头时,街角早已空无一人。只有萧瑟的寒风,卷起地上的几片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一声声无力的叹息。
这最寒冷的冬夜,似乎格外的漫长。
11
破碎的梦
那夜之后,林雨薇的身影如同她最后消失的那个街角,被浓稠的黑暗吞噬。
我以为她会像以往无数次那样,骄傲地、决绝地,从我的世界里彻底蒸发。
然而,心底那根紧绷的弦,却始终未曾松弛。
几天后的下午,我正在办公室整理期末的资料,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
是林雨薇的母亲,林阿姨。
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哭腔与焦灼。
许安…许安啊…你快来看看雨薇吧…
她把自己锁在屋里,怎么叫都不开门…房东…房东说再不交房租,就要把她东西都扔出去…
我苦命的女儿啊…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扎在我早已疲惫不堪的神经上。
东四环,那个她口中小破楼的地址,林阿姨断断续续地报了出来。
我抓起外套,甚至来不及和李校长打声招呼,便冲出了校门。
计程车在拥堵的晚高峰中缓慢挪动,我的心脏却像被手紧攥着,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那条破旧的巷弄,比我想象中更加不堪。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与各种食物混合的怪异气息。
我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倚在脱漆木门边,正用力拍打着房门的肥胖男人。
林雨薇!开门!再不开门我真报警了!欠钱不还,还想躲清静
房东的叫骂声粗俗而刺耳。
我快步上前。
我是她朋友。我的声音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她欠多少,我来付。
房东那双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我,闪过一丝狐疑,随即又被贪婪取代。
他报了个数字,比我预想的还要多些,显然是算上了滞纳金和他的精神损失费。
我没有与他争辩。
就在这时,门板发出轻微的响动,开了一道缝隙。
房东的拍门声戛然而止。
一声熟悉的雨薇自身后传来,带着刻意压低的温和。
我转过身,透过那道门缝,看到了她。
或者说,看到了一个蜷缩在门后阴影里的,林雨薇的残影。
她额发湿透,凌乱地贴在滚烫的额头上。
那张曾经明艳照人的脸庞,此刻只有病态的潮红与骇人的苍白。
眼神涣散,几乎无法聚焦。
我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停滞了。
吃点退烧药。
我将刚从药店买来的药袋放在门边斑驳的地面上,刻意维持着半步的距离。
昏暗的楼道灯光,勾勒出她嶙峋的肩胛。
我已经付清了你这三个月的房租。
我说着,从皮夹里点出现金,递给一旁早已不耐烦的房东。
他接过钱,一张张仔细数过,脸上堆起虚伪的笑容,嘟囔着早这样不就没事了,便扭着肥胖的身体离开了。
楼道里只剩下我和门后沉默的她。
那扇门,依旧只开着那道缝。
她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发出一阵压抑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嗬嗬声,像是被炭火灼伤般刺痛。
我看见她瘦骨嶙峋的手,紧紧抓着门框,指节泛白。
目光落在我的皮夹上,那还是三年前她陪我买的,当时她笑着说款式太老气,不配她的新裙子。
如今,它的边角早已磨损,露出了里面的帆布纹路。
我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将皮夹揣回口袋。
三十九度八。
我不知何时拿出了随身带着的体温计
高烧,持续不退。
她身体晃了晃,几乎要倚在门框上才能站稳。
需要马上去医院。我的声音里带着不容分说的意味。
不…用…
她挤出的两个字,轻飘飘的,像是从齿缝里艰难地渗出来。
不知是因为高烧带来的虚弱,还是那份早已被现实碾碎的骄傲在作祟。
她下意识地拽紧了身上那件皱巴巴的真丝睡衣。
那炫目的孔雀蓝,即便在如此昏暗的光线下,依旧固执地闪烁着微弱的光泽。
我记得这个牌子,曾是她某次欧洲之行的战利品,价格令人咋舌。
此刻,它松垮地挂在她几乎只剩下骨架的身上,显得如此不合时宜,如此讽刺。
我掏出手机,指尖在屏幕上停顿了数秒。
最终,还是划开了那个熟悉的号码。
欣怡,能不能麻烦你…
电话接通,周欣怡清亮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讶异。
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简略地说明了情况。
地址发给我,我马上过去。她没有丝毫犹豫。
挂断电话,楼道里的空气似乎更加凝滞。
林雨薇依旧靠在门后,没有出来,也没有关门。
那道缝隙,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横亘在我们之间。
我能感受到她目光的重量,复杂,尖锐,带着探究,还有一丝我读不懂的绝望。
等待周欣怡的时间,每一分每一秒都像被无限拉长。
我没有再开口,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听着她费力而急促的呼吸声。
那声音,像一把钝刀,在我心上反复切割。
认知在脑海中剧烈地冲撞。
眼前这个狼狈不堪、被高烧折磨得毫无生气的女人,真的是那个曾经光芒四射,指点江山的林雨薇吗
那个为了追求所谓更高品质的生活,而毅然决然离开我的林雨薇吗
她的骄傲呢她的野心呢
那些曾支撑她飞蛾扑火般追逐的东西,此刻,又在哪里
身体有些发冷,明明楼道里没有风,我却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升起,沿着脊椎,一点点爬上后颈。
我想起她离开时,那双看向我的眼睛,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对我的不屑。
许安,你会后悔的。她当时说。
现在,后悔的人,究竟是谁
周欣怡来得很快,脚步声清脆而急促。
她看到我,又看了看那道紧闭的门缝,脸上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化为担忧。
许老师,她…还好吗
我摇了摇头。
林雨薇,我对着门缝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周老师来了,我们送你去医院。
门后的呼吸声顿了一下。
片刻之后,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了。
林雨薇扶着墙壁,勉强走了出来。
当她的目光触及周欣怡时,那双原本空洞的眸子里,倏地闪过一丝极细微的、几不可辨的狼狈与抗拒。
周欣怡却仿佛未曾察觉,上前一步,自然地想要扶她。
林雨薇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避开了她的碰触。
傍晚的输液室里,消毒水的味道浓郁依旧。
林雨薇靠在输液椅上,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两小片暗淡的阴影。
药水顺着透明的软管,一滴,一滴,缓慢地注入她枯瘦的手臂。
周欣怡给她带来了一小碗白粥,用勺子轻轻搅动着,试图让它快点凉下来。
她正在轻声和李校长通着电话。
是的,李校长,许老师的课题报告明天就能提交,教育局那边的评委会…我会再跟进的。
她的声音温柔而干练,有条不紊地处理着工作上的事情。
这样的周欣怡,让我感到心安。
也让我更加清晰地意识到,我的生活,早已翻开了全新的一页。
输液室里很安静,只有药液滴落的微弱声响,和窗外偶尔传来的车流声。
为什么要帮我
林雨薇突然开口,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像两片砂纸在摩擦。
你应该恨我才对。
她没有睁开眼睛,仿佛只是在对着空气自言自语。
周欣怡挂断了电话,将手机轻轻放在一旁。
她沉默了几秒,然后俯身,仔细地给林雨薇掖了掖盖在腿上的薄毯。
那动作,自然而体贴。
许老师说,周欣怡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我们耳中,十年前,你陪他在一间没有暖气的出租屋里批改期末试卷。当时天很冷,有个学生偷偷送来一只冻僵了的流浪猫。
林雨薇的身体似乎微微一颤。
你把自己新买的羊绒围巾解下来,裹在了那只小猫身上,还用自己的搪瓷杯,给它喂了半杯热牛奶。
周欣怡说完,便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林雨薇。
输液室的灯光,柔和地洒在她脸上,那份善良与真诚,不容置喙。
林雨薇猛地别过脸,望向窗外。
窗外的天空,是深沉的墨蓝色。
十二月光秃秃的梧桐枝桠上,挂着一盏孤零零的红色小灯笼,在寒风中微微摇晃。
那一点微弱的红光,映在她空洞的眼底,像一滴未干的血泪。
她没有说话。
只是那双曾经总是闪烁着欲望与精明算计的眼睛,此刻,却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化不开的雾气。
三天后,天气依旧阴冷。
我带着我们班几个在作文竞赛中获奖的学生,参加了市里举行的颁奖典礼。
礼堂里暖气开得很足,孩子们兴奋的小脸红扑扑的,叽叽喳喳地围在我身边,像一群刚出巢的春天的小麻雀。
许老师,我妈妈说您教的方法特别管用!我以前最怕写作文了!
许老师,我爸爸让我问您,周末还能不能给我们加开一节阅读课
李校长笑着走过来,拍了拍手:安静点,小鬼们。待会儿你们许老师还有重要发言呢。
我整理了一下略微有些褶皱的西装外套。
这是周欣怡特意陪我去挑的,她说我穿深色更显稳重。
站在灯光明亮的领奖台上,接过那份沉甸甸的获奖证书,我的心情却异常平静。
台下,闪光灯不断亮起,掌声雷动。
我的目光,穿过攒动的人群,准确地落在了最后一排。
周欣怡坐在那里,正悄悄地对我比着一个大拇指,眼角眉梢都带着温暖的笑意。
那一瞬间,我的心脏像是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轻触碰了一下。
恍惚间,我想起了很多年前,也是在这样一个礼堂,也是在教师节的表彰大会上。
刚刚和我结婚不久的林雨薇,也是这样坐在角落里,为我用力地鼓掌。
那时的她,眼眸里盛满了骄傲与爱恋,毫不掩饰。
只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教育不是灌输,而是点燃火焰。
我的声音透过麦克风,清晰地回荡在礼堂的每一个角落。
在过去的这些年里,是这些可爱的孩子们,教会了我什么是纯粹,什么是热爱,什么是坚持。他们给予我的,远比我教给他们的更多…
我说了很多,关于教育的理想,关于教师的责任,关于未来的期许。
那些话语,发自肺腑。
当我走下台时,周欣怡已经迎了上来,将一杯温水递到我手中。
她的眼神里,有欣赏,有鼓励,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
颁奖典礼散场时,周欣怡被几位热情的家长围住,请教关于孩子阅读和写作辅导的方法。
她耐心地一一解答,脸上始终带着亲和的笑容。
我站在不远处等她,正准备过去帮忙解围,一股熟悉的、带着些许侵略性的香水味,猝不及防地钻入鼻腔。
我的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住了。
拐角处的阴影里,一个身影慢慢走了出来。
是林雨薇。
她戴着一副宽大的墨镜,遮住了大半张脸。
身上穿着一件剪裁合体的黑色羊绒大衣,脚上是一双细高跟短靴。
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妆容也恢复了往日的精致。
若不是那依旧过分消瘦的身形,和墨镜也无法完全掩盖的憔悴,我几乎要以为,前几日那个在病床上虚弱不堪的她,只是我的一个错觉。
恭喜。
她的声音平静,听不出太多情绪。
手上,那些曾经让她在人群中熠熠生辉的钻戒,早已不见踪影。
我下周就去深圳了。她顿了顿,补充道,我表哥在那边开了家服装店,缺人手,我去帮忙打理。
深圳。
或许,对她而言,是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她从随身的包里取出一个牛皮纸袋,递向我。
这是…她似乎有些犹豫,最终还是说了出来,房租,还有之前你垫付的医药费。
我没有接。
只是从自己的公文包里,同样取出一叠用细绳精心装订好的纸张。
那纸张已经泛黄,带着岁月的痕迹。
你走后,我在你书桌最底下的抽屉里,发现了这个。
我将它递给她。
林雨薇的目光落在纸页的瞬间,身体猛地一僵。
那是她大学时代,熬了无数个夜晚写出来的一部小说手稿。
扉页上,用娟秀的字迹写着一行小字——献给我的启明星。
那时的她,还没有被物欲裹挟,眼神清澈,充满了对文学的梦想和对未来的憧憬。
她猛地合上纸页,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墨镜的边缘,似乎有微弱的水光一闪而过。
这些…都过去了。她的声音有些发紧。
或许吧。我淡淡地回应。
有些东西,过去了,就真的回不来了。
而有些东西,却会像烙印一样,永远刻在记忆深处。
对了,我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你表姐之前寄存在我那里的那架钢琴,你看什么时候…
那是一架有些年头的旧钢琴,是她表姐出国前拜托我照管的。
林雨薇曾经也很喜欢弹它,只是后来,随着她越来越忙碌,那架钢琴便渐渐蒙上了灰尘。
送给你那些学生吧。
林雨薇打断了我的话,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反正我…也用不上了。
她说完这句话,便猛地转过身,不再看我。
那双细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而决绝的声响,一声声,渐行渐远。
最终,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我握着那个牛皮纸袋,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
纸袋的边缘,有些粗糙,硌着我的掌心。
里面的钱,仿佛带着一丝灼人的温度。
周欣怡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臂。
许老师,我们回去吧
我点了点头,将那个纸袋放进了公文包。
有些告别,不需要言语。
元宵节那天,天空飘着细密的雪花。
我和周欣怡组织班上的孩子们,一起去了郊区的一家敬老院,进行慰问演出。
那架被林雨薇送给孩子们的旧钢琴,也被我们想办法搬了过去。
经过一番细心的擦拭和调音,它重新焕发了生机。
活动室里,暖意融融。
孩子们有些紧张,也有些兴奋。
当一个小女孩用她稚嫩的双手,在那架旧钢琴上弹奏起《彩云追月》时,悠扬的琴声,瞬间溢满了整个房间。
我注意到,坐在角落里的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奶奶,从琴声响起的刹那,便浑身一震。
她原本浑浊的眼眸,渐渐蓄满了泪水。
当一曲终了,孩子们鞠躬致谢时,那位老奶奶突然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抓住我的袖口。
我的孙女儿…我那可怜的孙女儿小时候…也最喜欢弹这首曲子了…
她的声音哽咽,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
能不能…能不能…让她再弹一遍…慢一点…再慢一点…
老人枯瘦的手,紧紧地抓着我,指尖冰凉,却带着令人心颤的力度。
周欣怡走过来,轻轻握住老人的另一只手,柔声安慰着。
那个弹琴的小女孩,也懂事地再次坐回钢琴前,用最缓慢,最轻柔的指法,又一次弹奏起那首熟悉的旋律。
这一次,琴声里,少了几分技巧,却多了几分抚慰人心的温柔。
返程的公交车上,夜色已深。
孩子们大多都累得睡着了,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周欣怡也靠在我的肩膀上,似乎也有些困倦,长长的睫毛安静地垂着。
车窗外,万家灯火,如繁星般闪烁。
雪花依旧不知疲倦地飘洒着,给这座城市披上了一层洁白的绒毯。
下个月…我看着车窗玻璃上,我们两人模糊的倒影,轻声开口,我爸妈…想见见你。
周欣怡的睫毛,几不可辨地颤动了一下。
她没有睁开眼睛,也没有说话。
只是,她那只原本放在膝盖上的手,却悄悄地、试探性地,伸了过来,然后,轻轻地,覆在了我的手背上。
她的指尖,有些冰凉。
我反手握住,将她微凉的手,裹进我的掌心。
那份温暖,熨帖而真实。
车窗外,路边的玉兰树,光秃秃的枝桠上,已经悄然鼓起了一个个饱满的花苞。
尽管春寒料峭,尽管冰雪未消。
但春天,终究是要来了。
就像我此刻的心情,在经历了漫长的严冬之后,终于感受到了一丝破冰的暖意,和对未来的,无限期许。
我握紧了周欣怡的手,仿佛握住了整个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