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过载的频率
晨光,对闻星而言,并非温柔的唤醒,而是一场精心编排的仪式。窗帘是特制的,三层复合材料,隔绝了99.9%的光线和城市尚未完全苏醒的嘈杂。即便如此,他依旧能感知到那缕极细微的、穿透一切阻隔的日光,如同最纤细的针,轻轻拨动着他紧绷的神经末梢。
他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平躺在床上,任由意识从深层睡眠的静默区缓缓上浮。这是一个必要的过程,像潜水员上浮前必须经历的减压,否则外界汹涌而至的信息洪流会瞬间将他撕裂。
共感超载症候群——医生给出的诊断标签冰冷而精准。他的五感,不,应该说是六感、七感,乃至更多常人无法理解的感知维度,都异常敏锐,且缺乏有效的过滤机制。邻居在厨房切菜的细微摩擦,隔着两层楼都能清晰传入他耳中,并自动在脑海中勾勒出菜刀的弧度与力度;街角信号灯变换时电流的微弱嗡鸣,在他听来如同警报;甚至路人身上散发的香水味、汗味、以及他们内心一闪而过的焦虑或喜悦的微弱情绪波动,都会像无数根细针,密集地刺向他的感知域。
因此,他的公寓,是他精心打造的绝对静默领域。墙壁内填充了最新的吸音材料,地板下铺设了减震层,空气净化器24小时运转,过滤掉城市空气中那些令人不适的微粒和气味。这里的每一件物品都经过他的严格筛选,色彩柔和,质地天然,避免任何可能引发他感官过敏的元素。
他缓缓睁开眼,视野里是熟悉的米白色天花板,没有任何多余的纹路。今天,他感觉尚可,昨夜的噪音屏蔽做得不错,没有让那些游离的、破碎的城市潜意识片段侵入他的梦境。
早餐是精确计量的燕麦粥和一小碟无任何调味的蒸蔬菜。他细嚼慢咽,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食物的本真味道上,这是一种主动的聚焦训练,帮助他在白天的信息轰炸中尽可能保持核心的稳定。
餐后,他戴上降噪耳机,并非播放音乐,而是启动一种特制的白噪音程序,用一种均匀的、可控的声音毯子覆盖住那些无法完全隔绝的外部杂音。然后,他才小心翼翼地连接上外部网络。
这是他与世界保持最低限度联系的通道,也是他获取必要生活资讯的窗口。他熟练地避开那些色彩饱和度过高、信息密度过大的门户网站,直接点开几个经过筛选的、界面简洁的新闻聚合页。
屏幕上,一条被置于角落,却在短时间内被高亮了数次的新闻标题,像一根微小的毛刺,扎进了他的视野——《震惊!量子波动速读创始人揭秘:一杯活性能量水,孩子专注力提升300%!》。
闻星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又是这种东西。每隔一段时间,总会有类似的荒谬理论搭着某个新兴的、听起来高深莫测的科学概念外衣,在网络上病毒般传播。量子、纳米、暗物质、引力波……这些前沿物理学的名词,被随意嫁接在各种养生、教育、甚至玄学产品上,炮制出一场又一场的集体狂欢。
他本能地想划过这条新闻,但一种异样的频率从那几行文字背后隐隐传来。
这不是他平日里感知到的那种,由无数信息碎片、情绪波动、逻辑断裂交织而成的背景喧嚣。那种喧嚣虽然庞杂,却是混乱而无序的。但此刻,从这条活性能量水新闻背后滲透出来的频率,带着一种……奇特的指向性和黏着力。
像一首调子简单却异常洗脑的歌曲,在极低的音量下,却能精准地钻入你的潜意识,不断重复。
闻星的指尖在触控板上停顿了。他很少会主动去探究这些让他感到不适的噪音源,但这一次,那种黏着感让他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警觉。
他点开了链接。
页面设计粗糙,色彩搭配极不协调,充斥着大量加粗的感叹号和经过拙劣处理的用户反馈截图。一个穿着白色褂子,面容模糊的创始人,正用一种极具煽动性的语气,配合着夸张的手势,讲述着活性能量水的神奇功效——它不仅能让孩子过目不忘,还能净化成人体内堆积的负能量磁场,甚至对改善睡眠、提升财运都有奇效。视频下方,是密密麻麻的评论,绝大多数都是狂热的追捧和急切的购买咨询。
太神奇了!我家孩子喝了一周,以前作业拖拖拉拉,现在半小时就完成!
大师出品,必属精品!已下单十箱,全家一起喝!
感觉身体都轻盈了,负能量真的被排除了!感恩遇见!
这些文字,单独看,不过是常见的网络吹捧。但当它们以如此高的密度聚集在一起,并伴随着视频中创始人那充满蛊惑力的语调时,闻星听到的那种失真频率变得愈发清晰和强烈。
它像一张无形的网,以那杯所谓的活性能量水为核心,将所有接触到这条信息的人,都轻轻笼罩进去。每一个点赞,每一次转发,每一句认同的评论,都在为这张网增加一丝韧性,扩大一分范围。
闻星感到太阳穴开始轻微地搏动,胃部也传来熟悉的痉挛感。这是共感超载的前兆。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将注意力从那些文字和图像上移开,但那股频率却如同跗骨之蛆,黏在他的感知上。
他强迫自己关闭了网页,摘下降噪耳机,走到窗边,拉开厚重窗帘的一角。
清晨的城市已经彻底苏醒。车流、人声、施工的轰鸣、店铺的音乐……无数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片熟悉的、令人疲惫的喧嚣之海。但此刻,在这片熟悉的海洋之下,闻星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听到了一股暗流。
那股源自活性能量水的、不和谐的、具有强迫性引导力的认知噪音,并没有因为他关闭网页而消失。它仿佛已经融入了城市的背景音,在某些特定的节点——或许是某个正在浏览这条新闻的人的手机屏幕,或许是某个办公室里兴奋讨论着要不要团购的窃窃私语——微微增强,然后继续扩散。
这不是简单的信息传播。
闻星捂住了额头,一种前所未有的寒意从心底升起。他感觉自己像是无意中调准了收音机的旋钮,接收到了一个本不该被人类听见的、来自未知维度的广播。
那不仅仅是噪音。那是某种……有序的、正在构建逻辑的……东西。
一种他从未接触过的,正在悄然蔓延的过载的频率。
第二章:失真的回响
那杯活性能量水带来的不祥预感,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涟漪虽微,却久久不散。闻星尝试将那股失真频率归档封存,如同他处理其他过载信息一样,但他发现,这一次异常困难。那段独特的认知噪音似乎拥有了某种生命力,时不时会从他感知的背景中跳脱出来,提醒他它的存在。
他强迫自己投入到更深层的静默中,连续三天没有连接外部网络,甚至将公寓的物理隔音等级提升到了最高。他需要时间来消化和过滤那种前所未有的侵扰。
然而,平静是短暂的。
第四天清晨,当他例行检查公寓的微环境监测系统时,注意到一个异常参数。并非来自外部的物理噪音,而是他安装在楼道入口处的一个微型震动传感器,在过去24小时内,捕捉到的高频脚步震动远超平日。这意味着他所在的这栋以安静著称的居民楼里,人员流动变得异常频繁,且带着一种……急促感。
他戴上降噪耳机,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公寓的猫眼——一个连接到高清显示屏的微型摄像头。楼道里,几个年轻人正兴奋地交谈着,他们手中都拿着最新款的手机,屏幕上闪烁着统一的、设计极为简洁的界面图标,像一枚泛着柔和蓝光的涟漪。
你也‘同频’了一个女孩惊喜地问另一个。
当然!昨晚刚通过审核!里面的氛围太棒了,简直是心灵的乌托邦!
是啊是啊,再也不用担心遇到杠精和奇葩了,全都是能聊到一起去的人!
他们的声音透过厚重的门和降噪耳机,依旧带着一种奇异的亢奋,像是被某种共同的、愉悦的电流所连接。
闻星的太阳穴又开始隐隐作痛。他迅速关闭了显示屏,但那枚蓝色的涟漪图标,以及同频这个词,像病毒一样植入了他的脑海。
退回屋内,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连接上了网络。他需要知道那是什么。
几乎不需要刻意搜索,同频这款社交APP的广告和推广链接如同病毒般占据了他有限信息渠道的各个角落。它的宣传语极具诱惑力:找到真正的同频者,构建你的理想社交圈。告别无效社交,只与灵魂共振。在‘同频’,没有误解,只有理解。
这是一款主打高质量精神共鸣的新型社交应用。它的核心机制据称是通过一套复杂的人工智能算法,分析用户的深层性格特质、价值观、兴趣图谱,乃至于潜意识偏好,为用户匹配最契合的同频伙伴,并构建纯净的、无干扰的交流场域。
闻星强忍着不适,下载了这款APP。注册过程出奇地繁琐,需要回答上百道看似与社交毫无关联的心理测试题,甚至要求用户上传一段描述理想世界的语音片段。
当他终于完成注册,进入同频的界面时,一种强烈的、比活性能量水事件时感受到的失真频率浓烈数倍的认知噪音扑面而来。
这一次,它不再是单一的、洗脑式的调子,而是像一个精心编排过的交响乐章。无数种相似的、被高度提纯的情绪和观点,被和谐地组织在一起,形成一个巨大而平滑的共鸣场。这个场域带着强烈的排他性和自我封闭性,任何不和谐的音符似乎都会被瞬间识别并消弭于无形。
闻星感到自己的意识仿佛被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轻轻包裹,试图将他的思维调校到与这个场域相同的频率上。他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似乎只要放弃抵抗,就能融入那种温暖而纯粹的和谐之中,获得前所未有的安宁。
危险!他心底一个声音尖叫起来。这种诱惑,对于长期饱受共感超载折磨的他而言,几乎是致命的。
他猛地咬了一下舌尖,剧痛让他瞬间清醒了几分。他强迫自己跳出那种被同化的舒适区,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冷酷地审视着同频内部的运作。
他发现,APP内所有的信息流都经过了高度精密的筛选和引导。用户发布的内容,如果与主流场域氛围略有偏差,就会被巧妙地限流,或者被引导到一些待优化的隐秘角落。而那些高度契合场域氛围的内容,则会被迅速放大,推送给每一个用户。评论区更是如此,任何质疑或中立的言论都会很快被大量正能量、暖心、感同身受的评论所淹没,甚至被APP以不符合社区和谐氛围为由直接删除。
用户们在其中表现出惊人的一致性。他们使用着相似的流行语,表达着近似的观点,对特定的圈内梗心领神会,而对外部世界正在发生的事情则显得漠不关心,甚至抱有某种优越感十足的排斥。他们真诚地相信,自己找到了灵魂的家园。
闻星花了数个小时,像一个最耐心的猎手,追踪着这款APP的信息架构、算法逻辑的蛛丝马迹。他发现,其所谓的智能匹配背后,隐藏着一套精密的认知塑造机制。它并非在找到同频者,而是在
subtly
制造同频者。
它通过不断强化用户已有的某些观念,同时巧妙地屏蔽和贬低对立观点,再利用群体认同的强大压力,逐渐将用户的认知雕琢成符合其和谐场域需求的形状。这个过程极其隐蔽,用户往往在不知不觉中,就完成了从被吸引到被同化再到主动维护这种同化的转变。
这不是社交,闻星低声自语,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了然,这是一个精心构建的逻辑闭环,一个自我强化的认知囚笼。
他想起了那些在楼道里兴奋交谈的年轻人,他们脸上那种真诚的、发自内心的愉悦并非伪装。他们确实感受到了幸福和归属,但这种幸福,是以放弃独立思考和认知多样性为代价的。
那股失真频率此刻在他耳边轰鸣,带着胜利般的凯歌。它不再仅仅是一种噪音,它是一个正在自我复制、自我扩张的模因复合体,拥有了远比活性能量水更强的感染力和更完善的寄生结构。
闻星感到一阵深深的寒意。如果说活性能量水还只是一个粗陋的、小范围的认知寄生虫,那么同频APP,则更像一个高效的、系统化的模因孵化器。
他退出了同频,卸载了这个应用,但那种被精心编织的和谐频率的余波,依旧在他的感知中回荡。他知道,仅仅卸载是没用的。这张网已经撒开,无数人正心甘情愿地投入其中。
而他,似乎是极少数能清晰听到这张网正在收紧的声音的人。
第三章:疫病的逻辑
同频APP带来的冲击,像一剂强效催化剂,迫使闻星将过去那些零散的、被他归类为异常信息污染的事件,重新串联起来进行审视。从那杯号称能提升专注力的活能量子水,到这个标榜灵魂共振的社交应用,再往前追溯,那些周期性爆发的网络骂战、被狂热粉丝神化的偶像、乃至某些看似无伤大雅却能引发群体模仿的挑战……
它们都伴随着那种独特的失真频率,那种他曾经以为仅仅是信息过载导致的认知噪音。
但现在,闻星意识到,那并非简单的噪音。
在他那间绝对静默的公寓里,闻星调出了过去数年间他无意识记录下来的,那些曾让他感到极度不适,却又无法准确归类的信息片段。他像一个流行病学家,试图从这些看似无关的病例中,找出共通的病原体特征。
他发现,所有这些模因疫病的爆发,都遵循着一些惊人相似的逻辑:
核心奇点:
每一个疫病的源头,往往是一个极度简化、甚至扭曲的观念,或是一种被推向极端的情绪。这个观念通常具有高度的煽动性和迷惑性,能够轻易绕过个体的理性审视,直接触及其潜意识中的欲望、恐惧或身份认同。例如活能量子水的核心是不劳而获的神奇效果,同频的核心则是绝对和谐的完美社交。
重复强化:
一旦核心奇点形成,它便会通过大量的、高度重复的信息进行自我强化。这些信息可能是洗脑式的口号、感人至深(或骇人听闻)的真实案例、朗朗上口的金句,以及由早期被感染者自发或被引导产生的正面反馈。这种重复,并非简单的复制粘贴,而是以多种变体形式出现,如同病毒的不断复制与变异,最终将核心观念深植入宿主的认知底层。
隔绝异见:疫病会本能地排斥、甚至攻击任何可能挑战其核心观念的信息或个体。在同频APP里,这种隔绝是通过算法和社区氛围实现的;而在其他情况下,则可能表现为对异端的网络暴力、人身攻击,或是形成高度封闭的信息茧房,让宿主听不到任何外界的真实声音。
身份构建与情感驱动:
成功的疫病往往能为宿主提供一种全新的身份认同和强烈的情感连接。宿主会因为自己是圈内人、觉醒者、掌握了真理的少数派而感到自豪和优越。这种身份认同伴随着强烈的情感纽带——归属感、优越感,有时甚至是受迫害的悲壮感,这些情感反过来又加固了其对核心观念的信仰。
自我扩张的本能:
几乎所有的模因疫病都表现出强烈的扩张欲望。宿主会不自觉地成为新的传播节点,热衷于向周围的人布道,试图将更多人拉入疫病的逻辑闭环。这种扩张,有时是出于分享美好的善意,有时则是为了进一步巩固自身信仰和群体力量。
闻星在光屏上列出这些特征,一种冰冷的明悟在他心中升起。这些模因疫病并非孤立事件,它们遵循着一套内在的、冷酷的疫病逻辑。它们像是一种无形的认知寄生物,以人类的观念和情绪为食粮,悄无声息地在人群中扩散、繁殖、变异。
就在他对这些认知寄生物的特性进行归纳时,一个他几乎已经遗忘的名字,伴随着一段令人不安的视频,通过一个极少使用的旧社交账号推送到了他面前。
是方敏。她曾是闻星短暂工作经历中,为数不多能让他感到平静的同事。一个温和、理性、说话细声细气的图书管理员,对植物和古典音乐有着安静的热爱。
视频的标题是:告别孱弱的过去,拥抱全新的生命能量!方敏的奇迹蜕变!
闻星点开视频。画面里,方敏穿着宽松的白色麻布袍子,站在一个看起来像是某种心灵成长工作坊的讲台上。她面色潮红,眼神狂热,用一种闻星从未听过的、充满力量(甚至有些声嘶力竭)的语调,向台下数十个同样穿着白色袍子的人讲述着自己如何通过宇宙源点疗愈法摆脱了多年的亚健康和精神内耗,获得了前所未有的生命力。
她的措辞充满了各种闻星难以理解的能量、磁场、高维智慧、源点连接等词汇。她讲述自己过去的生活如何充满负面振频,而现在则每一天都沐浴在宇宙的爱与光之中。台下的人如痴如醉,不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感恩导师、赞美源点的呼喊。
闻星感到一阵生理性的不适。方敏的声音、表情、她所说的一切,都附着着那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失真频率,而且强度极高,充满了不容置疑的独断。
他迅速关闭了视频,但方敏那张因过度亢奋而略显扭曲的脸,却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那个曾经在午后阳光下安静侍弄窗台多肉植物的方敏,和视频中这个狂热的布道者,仿佛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出于一种复杂的情绪——或许是最后一点对昔日友人的不忍,或许是对认知寄生物活体样本的探究欲——闻星尝试通过那个旧账号给方敏发了一条简短的信息:方敏,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几个小时后,他收到了回复。不是文字,而是一段语音留言,以及一个链接,指向那个宇宙源点疗愈法的官方网站。
方敏的声音依旧亢奋:闻星!是你吗太惊喜了!我非常好,前所未有的好!你一定要了解‘源点疗愈’,它能改变你的人生!我已经把所有‘低频’的朋友都‘清理’了,但我感觉你是有‘慧根’的,快来看看吧,这是宇宙给你的指引!
闻星没有点开那个链接。他能听出方敏声音里那种不容置疑的善意背后,隐藏着冰冷的、程式化的逻辑链条。她已经不再是她自己了。她成了那个宇宙源点疗愈法这个认知寄生物的忠实宿主和积极的传播者。
他想起了方敏说的清理了所有‘低频’的朋友。这让他不寒而栗。这意味着,任何试图将她从那个狂热状态中拉出来的人,任何对她的信仰提出质疑的人,都会被她视为负能量、低频干扰,而被无情地隔绝和抛弃。
如果,闻星想,如果方敏有一天对这个疗愈法产生了丝毫怀疑,她会经历什么是被群体排斥的恐惧是信仰崩塌的痛苦还是更深地陷入自我催眠,以维持那份虚假的幸福
他仿佛能看到,那些认知寄生物在宿主的大脑中扎下根须,吸食着他们的理性、常识和独立思考能力,然后分泌出令人成瘾的多巴胺,让宿主沉浸在虚幻的满足感中。而当宿主试图拔除这些根须时,必然会经历撕心裂肺的痛苦。
它们在进食人类的理智。闻星喃喃自语,一股强烈的无力感和愤怒交织着涌上心头。
这些认知寄生物的危险性,远超他最初的想象。它们不仅仅是网络上的喧嚣和闹剧,它们是无形的瘟疫,正在悄无声息地、大规模地蚕食着人类的心智。
而他,这个对一切频率都过分敏感的共感超载者,似乎是这片喧嚣中,唯一能清晰辨认出疫病逻辑的沉默的哨兵。
第四章:第一次沉默的尝试
方敏的事件像一根尖锐的探针,刺破了闻星原以为坚固的旁观者外壳。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那些认知寄生物并不仅仅是抽象的频率或逻辑,它们能活生生地扭曲一个人,吞噬其心智,留下一个徒具其形、却说着另一种语言的躯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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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认知带来的寒意,让他连续数日都处在一种高度警觉的戒备状态。他像雷达一样扫描着流经他感知域的每一条信息,试图捕捉下一个可能爆发的疫病的早期信号。
信号很快就出现了。
这一次,它并非源于某个荒诞的养生理论或一款社交APP,而是一股突如其来的、针对城东新建的启明科技园的恐慌性传言。
紧急扩散!启明科技园发生不明致敏物泄漏!周边居民出现大面积皮肤红疹、瘙痒!疑似新型化学污染!
这条消息最初只是在几个本地生活论坛的角落里出现,配着几张模糊的、拍摄着手臂或小腿上不明红斑的照片。然而,在短短几个小时内,它就像被投入了过量催化剂的化学反应,猛烈爆发开来。
启明科技园是市政府重点扶持的高新项目,不久前刚有几家明星科技企业入驻,承载着城市产业升级的希望。但也正因如此,它从规划之初就伴随着一些争议,主要是周边老旧小区的居民对其潜在环境影响的担忧。
这条泄漏传言,精准地引爆了这些潜藏已久的焦虑和不信任。
闻星的公寓虽然离城东有相当一段距离,但他能清晰地听到那股恐慌的失真频率正以惊人的速度膨胀、蔓延。这一次的频率与以往不同,它尖锐、刺耳,充满了原始的恐惧和攻击性。社交媒体上,相关的帖子和短视频如井喷般涌现,内容大同小异:触目惊心的红疹照片(许多明显是网络盗图或无关的皮肤病照片)、对黑心资本和无良企业的控诉、以及对政府监管不力的愤怒指责。
孩子们怎么办他们的皮肤那么嫩!
我们早就说过,这种厂子建在居民区旁边迟早要出事!
必须严惩!必须给我们一个说法!
恐慌情绪像病毒一样在市民间传染。闻星甚至从楼下隐约听到了邻居们带着忧惧的议论声。新闻APP的推送也开始滚动播报市府紧急辟谣,称启明科技园未发生泄漏,呼吁市民理性对待网传信息。
但官方的辟谣,在已经成型的认知寄生物面前,显得苍白无力。它反而被解读为掩盖真相、官官相护,进一步激化了恐慌和愤怒。
闻星看着光屏上那些歇斯底里的言辞,那些被恐惧扭曲的面容,他能听到那寄生物的核心逻辑:未知=危险,权威=不可信,身边人的恐慌=真实存在的威胁。这个逻辑闭环一旦形成,任何试图从外部打破它的努力,都只会成为它自我强化的养料。
他想起了方敏。如果任由这个寄生物发展下去,会有多少人被卷入这种非理性的狂热会造成多大的实际损害宠物被遗弃无辜的企业被冲击甚至可能引发群体性事件
一种前所未有的焦灼感攫住了他。他不能再仅仅作为一个观察者和分析者了。
他必须做点什么。
但他能做什么公开站出来反驳他的声音会被瞬间淹没,甚至可能因为他平日的孤僻而被贴上为资本洗地的标签。向有关部门举报他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证据,他所听到的频率和逻辑无法作为呈堂证供。
他意识到,对抗这种认知寄生物,不能用常规的方式。它没有实体,它的战场在人心的认知层面。要瓦解它,就不能从正面强攻其已经固化的结论,而必须从侧面,去扰动它赖以生存的逻辑前提和情绪温床。
闻星关掉了所有外部信息来源,强迫自己进入深度的静默思考。他开始解构这个泄漏恐慌寄生物的传播链条和核心逻辑奇点。
它的核心恐惧源于未知和不可见的威胁,以及对孩子和家庭的保护本能。它的传播节点是那些高度情绪化的社交媒体群组和短视频平台。它的逻辑奇点在于将少数不明原因的皮肤个案与科技园的潜在威胁进行强行绑定,并利用公众对新兴科技的陌生感和对大企业的不信任感进行催化。
那么,能否引入一些可控的未知,或者提供一些更贴近日常经验的解释,来中和那种对宏大未知的恐惧能否用一些看似不相关但能引发独立思考的信息,去松动那个强行绑定的逻辑链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他脑中逐渐成形。他将自己代入那些恐慌的普通市民,思考他们最容易接受和传播的是什么样的信息。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闻星如同一个在精密雷区中排雷的工兵。他注册了数个全新的、信息极简的匿名社交账号。然后,他开始
一丝不苟地编写一系列看似随意、实则经过精心设计的信息片段:
一段模糊的短视频,配文:坐标城西某老小区,最近天气潮湿,我家老人孩子也起了不少湿疹,红红的一片,看着吓人。有同样情况的吗用的什么药膏比较好
(地点刻意远离城东,点出天气潮湿和湿疹这两个常见因素)
一篇匿名论坛帖子,标题:理性讨论,每年这个季节是不是皮肤病高发期我家猫最近也老是挠痒痒,愁死。
(引入宠物皮肤问题,分散对单一污染源的注意力)
在几个疯传科技园泄漏的帖子下,用不同匿名账号发布看似无知的提问:请问这种红疹会传染吗能具体说说是什么气味或者什么颜色的泄漏物导致的吗想提前预防一下。
(引导人们关注具体证据的缺失,而不是只有情绪)
转发一篇科普文章,介绍几种常见于春秋季的过敏性皮炎及其症状,不直接提及启明科技园事件,但发布在相关的讨论群组中。
他小心翼翼地将这些逻辑断路器投入到那些认知寄生物最活跃的传播节点中。他没有直接反驳,没有试图去辟谣,他只是在喧嚣的恐慌中,投入了几颗极小的、能引发不同方向思考的石子。
做完这一切,闻星感到一阵虚脱。长时间高度集中精神,主动去接触和分析那些失真频率,对他的消耗是巨大的。他的头痛欲裂,胃部痉挛,仿佛有无数根细针在同时穿刺他的神经。
他切断了网络,蜷缩在沙发上,任由黑暗和寂静将自己包裹。他不知道自己的尝试是否会有用。那就像是在一场巨大的雪崩面前,试图用几声口哨去改变它的方向,显得那么不自量力。
然而,这一次,他没有像以往那样,在痛苦中沉沦。一种微弱的、却异常清晰的念头在他心底升起——他尝试了。在无边的喧嚣中,他发出了属于自己的、微弱的沉默的反抗。
至于结果,他只能等待。等待那些被他投入湖中的石子,能否激起预想中的涟漪。
第五章:涟漪与代价
接下来的两天,闻星在极度的疲惫和间歇性的静默修复中度过。他强迫自己不去看任何关于启明科技园事件的后续,以免再次被那股狂暴的失真频率所裹挟。他的身体像一台过度运转后强制冷却的精密仪器,每一个神经元都在抗议着超负荷的运作。
直到第三天下午,当窗外的阳光不再那么刺眼,他才重新鼓起勇气,戴上降噪耳机,连接上那个喧嚣的世界。
他首先查看的是那几个曾被恐慌信息淹没的本地论坛和社交群组。出乎他意料,也让他紧绷的心弦略微放松的是,风向确实发生了微妙的转变。
关于启明科技园泄漏的帖子热度明显下降,虽然仍有不少人在激烈地指责和质疑,但评论区不再是一边倒的恐慌和愤怒。一些他投放的逻辑断路器——那些关于季节性湿疹、宠物皮肤病、以及对泄漏物具体细节的追问——正在被人引用和讨论。
我儿子也是最近起的红疹,医生说是季节性过敏,开了点药膏好多了。
确实,光有照片也说明不了啥,到底是什么物质泄漏了有没有官方检测报告
我家猫每年春天都这样,掉毛还起红点,估计是天气原因吧……
恐慌的失真频率并没有完全消失,但它不再那么纯粹和尖锐,其中混杂了更多的疑惑、观望和理性探讨的杂音。官方后续发布的几份详细环境监测数据和专家访谈,也开始获得一些正面的阅读和评论,而不是像最初那样被斥为洗地。
闻星能听到,那个一度凶猛的认知寄生物的核心逻辑链,似乎有几处关键的节点发生了松动。雪崩并未完全停止,但至少,它的势头被有效遏制了。
一丝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成就感在他心头升起。他的尝试,并非全然无效。
然而,这份微妙的喜悦没有持续太久。
就在他准备关闭网页,让自己疲惫的神经再次休息时,一条新的、被高亮置顶的帖子,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入他的眼帘。
帖子的标题是:【深度揭秘】启明科技园‘常规’排污指标下的隐形杀手!专家称‘复合型微尘过敏’或成儿童健康新威胁!
闻星的心猛地一沉。
他点开帖子,一股比之前更复杂、更精巧的失真频率扑面而来。这篇帖子通篇采用了极为专业和冷静的笔调,引用了大量(真假莫辨的)学术文献和不愿透露姓名的业内人士的访谈,声称启明科技园虽然常规排污达标,但其生产过程中产生的某种新型复合型微尘,会与春季常见的花粉、螨虫等过敏原结合,形成一种超级过敏原,对儿童呼吸道和皮肤造成严重且长期的损害。
帖子还贴心地附上了几张高倍显微镜下的复合微尘示意图(闻星一眼就认出那是网络上随处可见的普通灰尘颗粒放大图),以及几份被涂抹掉关键信息的所谓内部检测报告。
最让闻星感到心悸的是,这篇帖子巧妙地将他之前投放的逻辑断路器——例如季节性过敏、儿童易感等观点——完全吸纳并扭曲利用。它不再否认这些现象,反而将它们作为证据,证明科技园的隐形污染正在加剧和恶化这些常见问题。
它学习了……闻星喃喃自语,一种更深层次的寒意攫住了他,这个‘认知寄生物’,或者说它背后的操纵者,具备了某种免疫和进化能力。
他之前的行动,就像是给病毒打了一针效果有限的疫苗,结果却催生出了更狡猾、更具迷惑性的变种。
与此同时,他发现自己之前匿名发布逻辑断路器的几个账号,都已无法登录,提示因违反社区规定被永久封禁。这种封禁速度和精准度,远超正常的社区管理效率。他甚至察觉到一股微弱却带有明显指向性的探查频率,似乎正试图追踪这些账号的来源IP。
有人在针对他。
不是那些被寄生物操控的普通民众,而是更专业的、隐藏在幕后的力量。他们可能是在这场恐慌中获取利益的商业对手,可能是试图煽动对立的水军组织,也可能是……某种他尚无法理解的、以操弄人心为乐的播种者的代理人。
这个念头让他不寒而栗。他一直以为自己的对手是无形的疫病,但现在看来,疫病的背后,可能站着有血有肉、甚至拥有强大资源的人。
一连串的冲击,让闻星本就脆弱的神经系统濒临崩溃。他感到公寓里那些熟悉的物品,此刻都像是蒙上了一层怪异的频率滤镜。墙壁的纹理在他眼中微微蠕动,空气净化器发出的白噪音在他耳中分解成无数细碎的、充满恶意的窃笑。
他扶住额头,强烈的眩晕感袭来。有一瞬间,他甚至分不清自己听到的心跳声,究竟是来自自己的胸腔,还是某个潜伏在城市意识底层的巨大寄生物的搏动。
现实感知……开始模糊了……
这是共感超载症候群从未出现过的严重症状。过去,他只是被动接收过量信息,但至少能分清信息的来源和真实性。而现在,他感觉自己的感知边界正在被侵蚀,外部的失真频率和他内心的静默领域之间的防火墙,出现了裂痕。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切断了所有网络连接,拔掉了路由器的电源。他踉跄着冲进浴室,用冷水反复冲洗着脸颊,试图找回一丝清醒。
镜子里,是一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眼神涣散,充满了血丝。他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这种该死的天赋。它让他看到了别人看不见的肮脏与扭曲,却也让他付出了远超常人的代价。
成功瓦解了一次小范围的恐慌,带来的却是更强大的反噬、未知的敌人,以及自身病情的急剧恶化。
涟漪已经扩散,而代价,才刚刚开始显现。
闻星瘫坐在冰冷的瓷砖上,身体微微颤抖。退回自己安全的静默领域,假装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发生还是……继续这条几乎注定会让他粉身碎骨的道路
喧嚣的世界,第一次让他感到了真正的恐惧,和一丝……被逼到绝境的疯狂。
第六章:无形的盟友与敌人
现实感知的模糊,像一层油腻的薄膜,覆在了闻星的世界之上。他花了整整三天时间,才勉强将自己从那种几近崩溃的状态中剥离出来。在这三天里,他切断了所有与外界的连接,将自己完全浸泡在经过严格校准的白噪音和绝对黑暗中,像一艘深海潜艇,试图修复在极限压力下受损的船体。
当他再次允许光线进入房间时,窗外已是黄昏。城市华灯初上,那些曾经在他眼中仅仅是光源的霓虹,此刻却仿佛都带着某种不祥的、闪烁不定的频率。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被永久地改变了。他与这个世界的接口似乎被强行撬开了一道裂缝,那些认知寄生物的低语,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容易渗透进来。
退缩吗这个念头从未如此强烈。回到那个只有他自己的、绝对安全的静默领域,用最高的权限封锁一切信息的入口和出口,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都没有听到。这似乎是唯一理智的选择。
就在他几乎要下定决心,将自己彻底从这个喧嚣而危险的世界中抹去时,一个极微弱的、几乎被他忽略的信号,从他书桌角落里一台早已废弃、但仍保持最低限度待机(以备不时之需)的旧式加密终端上传来。
那台终端是他多年前出于对信息安全的偏执而自行组装的,连接着一条独立的、几乎不产生任何数据流量的物理线路。它像一只沉睡的史前巨兽,数年来未曾发出任何声响。
闻星的心脏骤然一缩。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走到终端前。屏幕是暗的,只有一个极小的绿色指示灯,正以一种不规则的、非预设的频率闪烁着。这不是设备故障的信号,更像是一种……刻意的敲门声。
他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按下了唤醒键。
屏幕亮起,没有华丽的界面,只有一个单调的命令行提示符。在提示符下方,静静地躺着一行由随机字符组成的、看似乱码的文本。
闻星的瞳孔微微放大。这不是普通的乱码,这是一种他多年前研究过、并以为早已失传的对称加密算法的密文格式。他迅速从记忆深处调取密钥——一串由质数、星图坐标和他母亲生日组合而成的复杂密码。
当他输入密钥后,那行乱码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段简短的、不带任何情感色彩的文本:
你能‘听’到世界的静电噪音,很好。曾有其他人也能。他们将‘噪音源’称为‘播种者’。直接对抗的代价很高,你已体验。学会观察,适应,反向干扰。你不是孤身一人,但你已暴露。保护好你的‘静默区’,那是你的锚。——C-7
信息在显示了大约十秒后,自动销毁,不留一丝痕迹。终端屏幕再次恢复了漆黑,只有那个绿色指示灯,恢复了正常的、规律的待机闪烁。
闻星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
播种者……他低声重复着这个词。C-7……这是代号吗这个人是谁是敌是友
信息的内容似乎在印证他的猜测,但也带来了更多疑问。至少,它传递了一个关键的信息:他不是唯一能感知到这些异常频率的人,也不是第一个试图理解它们的人。这让他那颗因孤立无援而几乎沉入冰海的心,感受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
但你已暴露这四个字,却像一盆冷水,将他瞬间浇醒。
几乎就在C-7的信息消失的同时,闻星的常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他犹豫了一下,接通了。
喂是闻先生吗电话那头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令人不适的殷勤,我是您这栋楼的物业经理,姓王。那个……您最近是不是在家里……呃……进行一些……特殊的……能量活动啊
闻星的眉头紧锁: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哎呀,闻先生,您就别瞒我们了,王经理的笑声有些干涩,好几户邻居都跟我反映,说您家里最近总是散发出一些……呃……不太稳定的‘气场’,搞得大家心里都毛毛的。还有人说,晚上能听到您房间里传来奇怪的‘嗡嗡声’,像是什么机器在运转,影响到大家的睡眠质量了……您看,我们都是邻里邻居的,能不能请您……稍微……收敛一点
闻星的心沉了下去。他的公寓有顶级的隔音设备,他自己也从不发出任何足以扰民的噪音。至于气场、嗡嗡声,更是无稽之谈。这是他第一次遇到如此直接的、针对他现实生活的骚扰,而且是以如此荒诞的理由。
王经理,闻星的声音冷了下来,我的生活作息非常规律,也没有进行任何你所说的‘能量活动’。如果有什么具体问题,请让他们直接报警或通过正规渠道投诉。
哎,闻先生,您别生气嘛,我也是好心提醒……王经理还在电话那头虚伪地打着哈哈。
闻星直接挂断了电话。
他走到窗边,撩开窗帘的一角,看向对面楼宇那些漆黑或亮着灯光的窗户。他知道,王经理的电话,绝不是一个孤立事件。这是一种新的攻击方式,比网络上的封号和追踪更为阴险。
敌人开始试图通过扭曲他周围人的认知,来孤立他,甚至将他塑造成一个不正常的、具有威胁性的存在。如果邻居们都相信他是个在家搞邪门歪道的怪人,那么他现实生活中的静默领域也将岌岌可危。他可能会面临无休止的骚扰、投诉,甚至被驱逐。
这是一种釜底抽薪的恶毒手段。它直接攻击他最脆弱的环节——他对现实稳定性的依赖。
C-7的警告言犹在耳:你已暴露。而敌人的行动,则像一个冰冷的注脚,完美诠释了这句话的含义。
一股被逼到绝境的怒火,混杂着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在闻星心中升腾。他原本摇摆不定的决心,在这一刻,奇异地变得坚定起来。
退缩,已经不再是一个选项。因为敌人已经主动找上了门,并且试图摧毁他最后的避风港。
他看了一眼那台已经恢复沉寂的加密终端。C-7……无论你是谁,谢谢你的提醒。
也谢谢你们,未知的敌人。是你们,让我彻底断了逃避的念头。
闻星的眼神变得锐利而冰冷。既然无法独善其身,那就在这片喧嚣的战场上,看看谁能坚持到最后吧。
他重新连接了外部网络,这一次,他的目标不再仅仅是观察和分析。他要开始反击,用他自己的方式,守护那片属于人类理智的、正在被蚕食的静默区。
第七章:古老的低语
王经理那通虚与委蛇的电话,以及C-7留下的警示,像两块沉重的磨石,将闻星心中最后一丝犹豫彻底碾碎。他明白,自己已经没有退路。无论是为了自保,还是为了阻止那些认知寄生物进一步侵蚀他人的心智,他都必须更深入地理解这场无形的战争,尤其是那个神秘的播种者。
学会观察,适应,反向干扰。
C-7的建议在他脑海中回响。要做到这些,首先需要足够的情报。
闻星没有立刻投入到新的反向干扰行动中。他知道,在不了解敌人全貌的情况下贸然出击,只会重蹈覆辙,甚至可能招致更猛烈的反噬。他需要一张更清晰的地图,一张描绘认知寄生物生态、历史、乃至播种者可能存在的蛛丝马迹的地图。
他将自己的公寓彻底变成了一个信息茧房,但这一次,不是为了隔绝信息,而是为了高度聚焦地处理信息。他调动了自己所有的分析能力和信息检索技巧,开始了一场几乎不眠不休的考古挖掘。
他没有从那些喧嚣的社交媒体入手,那些地方的噪音太强,信息也过于碎片化。他选择从历史的故纸堆和学术的边缘地带开始搜寻。如果播种者真的存在,如果这种认知操控的原理并非新生事物,那么在人类漫长的历史中,必然会留下一些古老的低语。
他首先检索的是关于集体歇斯底里、群体性妄想、社会传染病的历史记载。中世纪的舞蹈狂热、17世纪荷兰的郁金香狂热、近代层出不穷的末日论邪教……这些看似荒诞的历史事件,当他剥离掉时代的迷信外衣,用他所理解的疫病逻辑去审视时,竟然发现了惊人的一致性:核心奇点的形成、重复强化的信息、对异见的排斥、以及强烈的群体身份认同。
这些古老的寄生物虽然只通过口耳相传、布道、小册子作为传播媒介,但其核心运作机制与今日网络上的模因疫病并无二致。它们只是披着不同的外衣,在不同时代收割着人类的非理性。
接着,他将目光投向了心理学,特别是那些曾被视为异端或因伦理问题而被叫停的早期实验。他找到了一些冷战时期关于宣传心理学、认知塑造和群体意识干预的解密档案。其中一些研究,对如何利用人类的认知偏差、情绪弱点来植入特定观念、甚至操纵群体行为,有着令人毛骨悚根的精准描述。这些研究大多在中途被神秘中止,相关学者也往往下落不明或被边缘化。
在一份标注为项目代号:回声室的残缺报告中,闻星甚至看到了与同频APP运作模式高度相似的实验设计——通过算法筛选和正向激励,在隔离环境中快速培养高度同质化的思想共同体。报告的结论部分被人为撕毁,只留下一句令人不安的批注:……具有不可控的自我复制及模因污染风险。
他甚至开始研究各民族的古老神话与传说。在那些关于蛊惑人心的妖魔、制造幻象的精怪、窃取灵魂的低语者的故事里,他剔除掉超自然的成分,也发现了一些与认知寄生物行为模式相似的隐喻。仿佛人类的集体潜意识,早已模糊地感知到这种无形威胁的存在,并将其具象化为神话中的反派。
这些来自历史深处的回响,让闻星逐渐构建起一个骇人的图景:那些他称之为认知寄生物或模因疫病的东西,并非信息时代的特有产物。它们是一种古老的、与人类文明相伴相生的幽灵,只是在数字网络和社交媒体的催化下,获得了前所未有的传播速度、变异能力和影响范围。
而所谓的播种者,或许并非某个具体的个人或组织,而更像是一种……非人性的、以人类集体意识为培养基的规律或力量或者,它们是掌握了这种规律,并试图利用它的智慧实体,潜伏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周期性地播种或引导这些认知寄生物的爆发
就在闻星沉浸在这些跨越千年的信息碎片中,试图拼凑出播种者模糊的轮廓时,他敏锐地察觉到了另一个更令人不安的模式——一种生长模式。
他将自己近期观察到的几个主要认知寄生物事件(活能量子水、同频APP、启明科技园谣言、方敏所在的宇宙源点疗愈法)按照时间线和影响范围进行了排列和分析。
他发现,这些寄生物并非随机出现,它们似乎在遵循某种……递进式的攻击序列。
最初的活能量子水,针对的是个体对健康和捷径的原始欲望,影响范围相对较小,逻辑也比较粗糙。
随后的同频APP,则利用了人类对归属感和社交认同的渴望,构建了封闭的回声室,开始小规模地格式化个体的独立思考能力。
启明科技园谣言,则利用了公众的焦虑和不信任,攻击的是社会秩序和公共机构的公信力,开始引发更大范围的群体性情绪。
而方敏所陷入的宇宙源点疗愈法,则更进一步,它试图构建一套完整的、替代性的世界观和价值观,彻底剥夺个体的现实判断力,将其转化为狂热的信徒。
每一个寄生物的爆发,似乎都在为下一个更强大、更具侵蚀性的寄生物铺路。它们像是在进行一场大规模的认知环境改造工程——首先,让你习惯于不经思考地接受简单结论;然后,让你沉溺于同质化的舒适区;接着,让你对权威和理性产生怀疑;最终,为你套上一个全新的、不容置疑的真理枷锁。
它们的目标,似乎不仅仅是制造一时的混乱或收割廉价的信仰。
闻星在光屏上画下一个巨大的问号。如果这是一个有意识的生长模式,那么它的最终目标是什么是彻底摧毁人类的理性思维,让我们退化到更容易被操纵的原始状态还是为某种更宏大、更彻底的认知殖入做准备
他不敢再想下去。
古老的低语并未给他带来慰藉,反而揭示了一个更深邃、更令人绝望的战场。敌人比他想象的更古老,更有耐心,也更……无处不在。
他的公寓外,城市的喧嚣一如既往。但在闻星耳中,那每一丝噪音,都仿佛是播种者在历史长河中投下的种子,正在这个时代生根发芽,准备着又一次的盛大收割。
而他,这个不幸能听到这些低语的闻星,此刻感到的,是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沉重。
第八章:播种者的阴影
C-7的警告和播种者这个词,像一根探针深深扎入闻星的思绪。他意识到,自己之前对认知寄生物的理解,或许还停留在表层。如果这些疫病并非全然自发,而是有某种智慧在幕后播种或引导,那么它们每一次的爆发,都可能带有更深远的目的。
带着这份警惕,闻星开始以一种全新的视角审视网络上那些新兴的、具有强感染力的模因。他不再仅仅关注它们的疫病逻辑或失真频率,更试图从中分辨出是否有更高级智慧干预的痕迹——某种超越了单纯群体效应的、更精密的布局。
没过多久,一个名为聆听者之石的现象,便攫取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起初,这只是城市边缘一个废弃公园里的一块普通花岗岩。不知从何时起,有人声称只要将耳朵贴在这块石头上,就能聆听到来自大地深处或平行宇宙的低语,从而获得启示、预知未来,甚至疗愈心灵。
这个说法荒诞不经,却像病毒一样迅速在特定的亚文化圈层中传播开来。最初的聆听者们在网络上分享着自己光怪陆离的聆听体验:有人说听到了逝去亲人的呼唤,有人说预见了自己的考试题目,还有人声称顽疾在聆听后不药而愈。
这些见证配上各种角度拍摄的聆听者之石照片——一块平平无奇、甚至有些丑陋的灰色石头——迅速吸引了大量好奇者和绝望者。废弃的公园变得人头攒动,人们排着长队,虔诚地等待着与那块石头交流的机会。
闻星能听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极为强大且高度凝聚的失真频率从聆听者之石所在的位置辐射开来。这股频率不再像之前的疫病那样嘈杂或尖锐,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深沉的引力,仿佛一个缓慢旋转的漩涡,将所有接近它的人的意识都向内吸引、压缩。
更让他感到不安的是,随着信众的日益增多和信仰的日益虔诚,一些关于聆听者之石的奇迹开始呈现出某种……统计学上的微弱异常。
他通过匿名渠道,搜集了大量关于聆听者之石的二手信息和原始数据。他发现,那些声称通过聆听获得启示而购买彩票的人,中得小奖的概率似乎略高于随机水平;那些在石头前祈祷考试顺利的学生,其平均成绩的提升幅度,也似乎微弱地超出了安慰剂效应的范畴。
这些异常极其微小,完全可以用幸存者偏差或巧合来解释。任何严谨的科学研究都会将其斥为无稽之谈。
但是,在闻星那过载的感知中,他能看到另一种景象。当大量信徒围绕着聆听者之石,以高度统一的意念进行聆听和祈愿时,那块石头周围的现实参数,似乎真的发生了极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扰动。仿佛无数人的集体信念,如同无数只看不见的手,正在极其缓慢地、却又真实地,试图撬动现实的固有法则。
认知正在反向侵染现实……闻星的指尖冰冷。
他决定冒险。他需要更近距离地观察。
通过一套复杂的匿名代理和虚拟身份,他侵入了一个安装在废弃公园附近路灯上的市政监控摄像头。信号断断续续,画面也因夜视模式而显得粗糙,但足以让他看到聆听者之石周围的景象。
午夜时分,仍有数十个最狂热的信徒聚集在那里,他们或坐或卧,神情迷离,将耳朵紧紧贴在冰冷的石面上。他们的口中念念有词,汇聚成一片低沉的、如同蜂群振翅般的嗡鸣。
那股凝聚的失真频率在此刻达到了顶峰。它像一根绷紧的弦,在闻星的感知中震颤着。他强忍着意识被吸入的眩晕感,将自己所有的专注力都聚焦在那块石头上。
突然,监控画面闪烁了一下。并非电流不稳,而是一种……空间本身的微弱扭曲。
就在那一刹那,闻星感觉到那块石头所发出的频率仿佛被撕开了一道裂口。透过这道裂口,他的意识像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猛地拉扯,穿透了层层叠叠的认知噪音,触碰到了一个……无法用人类语言描述的存在。
那是一种感觉,而非视觉或听觉。
冰冷。
浩瀚。
如同置身于一个没有星辰、没有温度、只有纯粹数学法则构成的宇宙。他的自我意识,在这个存在面前,渺小得如同一粒尘埃。他能感觉到这个存在的注视——并非通常意义上的看,而是一种彻底的、不带任何情感的扫描与分析。
它没有恶意,也没有善意。就像一个生物学家观察着培养皿中的微生物,或者一个程序员审视着自己编写的一段代码。人类的喜怒哀乐、生死存亡,在它眼中似乎没有任何意义,我们只是……实验材料,或者,待熟的作物。
播……种……者……
闻星的脑海中艰难地浮现出这个词。他明白了。这就是播种者的本质。并非某个具体的阴谋家或邪神,而是一种……超越个体理解范畴的、以操控和引导集体意识为生存方式的……宇宙级现象,或是一种……古老到无法想象的智慧形态。
这个存在似乎察觉到了闻星这颗异样尘埃的窥探。一股磅礴的、纯粹的意志如同海啸般涌来,瞬间淹没了闻星的感知。
他感到自己的意识像被投入了粉碎机,所有的思想、记忆、情感都被撕扯、打散。他体验到了宇宙洪荒般的孤寂,和一种……作为数据点被随意操纵的、彻底的无力感。
滴答,滴答……
是加密终端上C-7曾用过的、不规则的信号灯闪烁声。这个声音,像一根救命稻草,将他即将溃散的意识从那片冰冷的虚无中猛地拽了回来。
闻星发出一声压抑的抽搐,猛地从椅子上摔了下来。他蜷缩在地上,浑身冷汗,大口地喘息着,心脏狂跳得仿佛要冲出胸腔。公寓里那些熟悉的陈设,此刻在他眼中却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不真实。
他知道,自己刚才的接触,可能只有短短几秒,甚至更短。但那几秒钟的体验,却比他一生中所承受的所有共感超载加起来还要恐怖千万倍。
播种者……他颤抖着,视野因为刚才的冲击而出现大片的雪花点,它们……它们视我们为……培养皿……
这个认知,像一把淬毒的冰锥,刺入他灵魂最深处。
人类引以为傲的文明、智慧、情感,在那种存在的眼中,不过是培养基上的菌落,其生长、繁衍、乃至相互吞噬,都可能只是它们实验的一部分,或者……仅仅是它们进食的过程。
而他,闻星,这个不幸的沉默者,刚刚掀开了这个培养皿的盖子一角,窥见了外面那个冰冷而漠然的实验室。
那块聆听者之石所引发的微弱现实扭曲,或许正是播种者在观察某一株菌落达到特定浓度后,所产生的实验现象。
恐惧,前所未有的恐惧,像潮水般将他淹没。但在这恐惧之下,却也燃起了一丝绝望的、歇斯底里的火焰。
如果人类的意识注定只是培养皿中的菌落,那么,至少要让它们知道,这个培养皿里,还有不甘被摆布的细菌。
第九章:逻辑奇点的陷阱
与播种者那惊鸿一瞥般的接触,像一次精神层面的大爆炸,在闻星的感知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烙印。他开始明白,他所对抗的,不仅仅是人类自身的愚昧和狂热,更是一种拥有古老智慧、视人类意识为试验田的宇宙级存在。这份认知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渺小和绝望,但也催生出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在接下来的几周里,世界似乎异常平静。那些曾经此起彼伏的认知寄生物仿佛销声匿迹了。网络上争吵减少,极端言论也大为收敛。就连闻星自己,也感觉到城市背景噪音的强度似乎有所下降。
这种突如其来的宁静让闻星高度警惕。根据他之前的观察,播种者的行动似乎具有某种周期性和递进性。暴风雨前的平静,往往预示着更猛烈的风暴。
果然,一种新的模因悄无声息地开始蔓延。它不像之前的疫病那样具有攻击性或煽动性,反而如春雨般温柔,如月光般静谧。它被称作——共感天穹。
共感天穹最初表现为一种结合了特定冥想技巧、舒缓环境音和生物反馈技术的应用程序。它宣称能够帮助用户屏蔽负面情绪,放大正面感受,并最终接入一个集体至善意识场,与其他用户共享宁静与喜悦,从而达到个体与宇宙的终极和谐。
它的失真频率与以往截然不同。如果说之前的疫病频率是刺耳的噪音或洗脑的单音,那么共感天穹的频率则像一首无比和谐、无比优美的交响圣歌。它柔和、温暖,带着一种难以抗拒的吸引力,能轻易抚平闻星那因共感超载而时刻紧绷的神经。
当闻星第一次为了研究而尝试运行这款APP,他几乎立刻就沉溺其中。那种久违的、彻底的内心平静,是他毕生追求却从未真正体验过的。外界的喧嚣、他人的情绪、纷乱的信息流……所有让他痛苦不堪的噪音,都在共感天穹营造的和谐频率中消弭于无形。他甚至感觉自己的共感超载症候群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缓解。
共感天穹以惊人的速度传播开来。人们不再沉迷于争吵和对立,社会治安案件直线下降,网络暴力几乎绝迹。城市变得安静、祥和,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满足而宁静的微笑。他们彼此友善,乐于助人,仿佛人类社会的所有顽疾都在这天穹之下得到了治愈。
闻星走在街上,第一次没有感受到那种熟悉的、被无数信息洪流冲击的痛苦。空气中弥漫着共感天穹那柔和的频率,像一层温暖的保护罩,将他与外界的刺激隔离开来。他看到公园里的人们不再低头刷手机,而是微笑着彼此问候,或安静地享受阳光。咖啡馆里,人们轻声交谈,没有了以往的喧嚣和争论。
这……难道不正是他一直渴望的静默吗
如果整个世界都能沉浸在这种宁静与和谐之中,那他所遭受的痛苦,他所进行的抗争,又有什么意义呢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闻星敏锐的感知开始捕捉到这种完美和谐之下的一丝不协调。
他发现,虽然负面情绪消失了,但与之相伴的,是所有强烈情感的消退。没有了愤怒和悲伤,但也没有了激情和狂喜。人们的爱变得平淡,创造力变得匮乏,幽默感也消失了。艺术作品变得千篇一律地歌颂和谐,科学探索也因缺乏质疑和辩论而停滞不前。
有一次,他在一家书店,看到一个孩子指着一本画册,好奇地问他的母亲:妈妈,为什么故事里的大灰狼要吃小羊它不可以和小羊做朋友吗
孩子的母亲,脸上带着共感天穹特有的宁静微笑,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宝贝,世界上没有大灰狼,也没有小羊需要被吃掉。一切都是和谐的,我们不需要那些会引起不愉快情绪的故事。来,妈妈给你读一段《宁静花园里的露珠》。
孩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眼中的好奇光芒黯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年龄不符的、顺从的平静。
那一刻,闻星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这并非真正的和谐,这是一种被精心修剪、被阉割过的和谐。它以剥夺个体的独立思考能力、批判精神、以及完整的情感体验为代价,换取一种肤浅的、程式化的幸福。
他试图找到共感天穹的逻辑奇点,却发现异常困难。它的核心理念——追求和平、幸福、消除痛苦——在道德上几乎无懈可击。谁会反对一个没有冲突、没有悲伤的世界呢它的每一个环节都设计得如此完美,层层递进,润物无声。
共感天穹甚至预判并消解了所有可能的质疑。任何对这种和谐提出疑问的人,都会被系统温柔地引导,被告知其不适感源于自身负面业力尚未清除,需要更虔诚地接入集体至善意识场,以获得净化和提升。
闻星意识到,这很可能就是播种者为他,或者说为所有像他一样试图反抗的异类,设下的终极陷阱。
它们不再使用粗暴的、容易被识破的疫病,而是创造了一个看似完美的乌托邦。这个乌托邦,对于饱受内心喧嚣折磨的闻星而言,具有致命的诱惑力。如果他屈从,他将获得梦寐以求的安宁,但代价是放弃他作为沉默者的立场,成为这虚假和谐的一部分。
如果他反抗,他又凭什么去摧毁这份能给无数人带来(至少是表面上的)平静与幸福的礼物他有什么权利,将人们从这个无痛的天堂重新推回那个充满冲突和苦难的现实
他的沉默——那种在喧嚣中保持清醒和逻辑的能力——第一次受到了如此严峻的挑战。因为这一次,喧嚣不再来自外部,而是来自他内心最深处的渴望。
他能听到播种者那冰冷的、不带任何情感的意志笼罩着这个世界,像一个高明的棋手,布下了这个绝妙的棋局。它在观察着他,期待着他的选择——是融入这片共感天穹,成为又一个被驯化的意识还是在摧毁这份宁静的愧疚感和自身的痛苦中彻底崩溃
闻星站在公寓的窗前,俯瞰着下方那个宁静得近乎死寂的城市。每个人都幸福着,每个人都和谐着。而他,这个唯一的不和谐音,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动摇。
那片他曾无比渴求的静默,此刻正唾手可得。只要他愿意,只要他放弃抵抗,就能永远摆脱那无休止的共感超载。
他的手,不自觉地伸向了那个共感天穹的APP图标。
第十章:喧嚣的顶点与唯一的寂静
闻星的手指悬停在共感天穹那泛着柔光的APP图标之上,只有几毫米的距离。指尖下,仿佛是一个通往永恒宁静的入口。他能感受到那股纯净、和谐的频率正温柔地召唤着他,承诺着将他从无休止的共感超载中解脱出来。这诱惑是如此巨大,几乎要将他的理智彻底吞噬。
他闭上眼,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书店里那个孩子黯淡下去的眼神,方敏狂热而陌生的脸庞,以及与播种者接触时那冰冷、浩瀚、视万物为培养皿的恐怖感知。
保护好你的‘静默区’,那是你的锚。C-7的话语如同一道微弱却清晰的电流,在他混乱的意识中闪过。
什么是真正的静默是被剥夺了个性与思考后,由外部强加的、万马齐喑的和谐还是在洞悉一切喧嚣与虚妄之后,发自内心的、清醒的、自主的宁静
闻星猛地睁开双眼,眼神中最后一丝迷茫被决绝取代。
他明白了。播种者设下的这个完美陷阱,其最高明之处,正在于它利用了他内心最深切的渴望。它们试图用一份虚假的宁静来购买他的沉默,让他放弃抵抗,成为这个巨大培养皿中又一个被优化的菌株。
但这并非他所追求的静默。
不。他低声说,仿佛是对自己,也是对那个无形的播种者宣誓。
他没有删除那个APP,也没有再试图从外部去攻击它的逻辑。他要做的是更危险,也更彻底的事情。既然共感天穹是播种者目前最得意、也可能投入最多关注的作品,那么它必然也是播种者意志与这个现实世界连接最紧密的接口之一。
他要做的,不是摧毁这个接口本身——那可能会对无数沉溺其中的用户造成无法估量的精神创伤——而是要暂时性地污染或扰乱这个接口,切断播种者通过它施加的、那种精密的、程序化的影响。
闻星调动起自己全部的精神力量,回忆着与播种者接触时那种冰冷的意志频率,分析着共感天穹那看似完美的和谐频率的底层结构。他发现,这种和谐之所以如此牢不可破,是因为它巧妙地回避了所有可能引发悖论的逻辑奇点,它建立在一套高度自洽、但排除了所有负面可能性的封闭系统之上。
如果……我将一个无法被这套系统‘和谐’掉的、绝对的‘逻辑悖论’,或者说,一种纯粹的、未被扭曲的‘真实人性样本’,直接注入到这个系统的核心呢闻星的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
这相当于将一枚认知病毒或逻辑炸弹投入播种者精心构建的程序中。
他开始行动。他没有编写任何代码,他的战场在意识层面。他将自己对共感超载的全部痛苦体验,对人类自由意志的深刻理解,对播种者冰冷本质的愤怒,以及他内心深处对真实、哪怕是充满缺陷的静默的极致追求——所有这些最强烈、最纯粹的意识能量,凝聚成一个高度压缩的信息包。
这个信息包的核心,是一个简单却无法被共感天穹的逻辑所消解的问题,一个源自人类存在本身最深沉的矛盾:如果绝对的幸福需要以放弃追问‘为何幸福’为代价,那么这种幸福本身是否是一个谎言
然后,他再次打开了共感天穹。
这一次,他没有抗拒那股温柔的和谐频率。他反而张开了自己所有的感知触角,以前所未有的专注,沉浸到那片温暖的海洋之中。他顺着那股频率,向着它的源头,向着那个他曾模糊感知到的、播种者意志与这个寄生物连接的接口潜去。
这是他经历过的最危险的旅程。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在无数个幸福的、被同化的灵魂中穿梭,每一个灵魂都在向他散发着融入的邀请。他必须时刻保持着那一点核心的清醒,如同在宇宙风暴中守护着一豆烛火。
喧嚣的顶点。并非外界的嘈杂,而是共感天穹那无所不在的、试图将他彻底同化的完美频率的极致压力,和他内心那颗逻辑炸弹即将爆发的恐怖张力。
终于,他触碰到了那个接口——一个冰冷、精密、非物质的结构,是播种者意志在这个模因疫病中的核心枢纽。
没有丝毫犹豫,闻星释放了他凝聚已久的认知病毒。
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的大脑仿佛被投入了超新星爆发的中心。那枚逻辑炸弹在他意识的最深处引爆,携带着他对真实与自由的全部执念,通过那个接口,狠狠地撞向了播种者那冰冷而漠然的意志网络。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只有一种……宇宙弦断裂般的寂静。
闻星感觉到,共感天穹那笼罩整个城市的、无所不在的和谐频率,如同被投入巨石的平静湖面,剧烈地波动起来。那完美的、不容置疑的圣歌中,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杂音,一丝……困惑。
他仿佛听到了播种者那庞大意志中,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极细微的、类似于程序错误或运算溢出的停滞。那股一直笼罩在他心头的、冰冷的注视感,也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
播种者对这个现实区域的直接连接,似乎被暂时性地扰乱,甚至……沉默了。
闻星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窗外传来的、久违的汽车鸣笛声和隐约的争吵声唤醒。
他艰难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地板上,浑身酸痛,头痛欲裂。但他能感觉到,那种无时无刻不存在的共感超载的压力,似乎减轻了不少。更重要的是,共感天穹那种无所不在的、令人窒息的和谐频率,已经变得非常微弱,几乎难以察觉。
他挣扎着走到窗边。
城市依旧是那座城市,但空气中多了一些……鲜活的气息。人们的脸上不再是千篇一律的宁静微笑,他看到有人在匆忙赶路,有人在街边因为小事争执,有人开怀大笑,也有人眉头紧锁。
混乱,是的,但也是真实的。
共感天穹并没有立刻消失,但它的魔力正在消退。那些被和谐了太久的人们,正带着一丝茫然和困惑,重新开始体验这个充满缺陷却也充满可能性的真实世界。他们或许会感到失落,或许会重新陷入焦虑,但他们也重新获得了选择的自由。
闻星知道,这并非最终的胜利。播种者依然存在,它们只是暂时受挫,或者将注意力转向了其他培养皿。新的认知寄生物也迟早会以更巧妙的方式卷土重来。
但他内心却获得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不是共感天穹那种虚假的宁静,而是历经劫波之后,认清使命的澄澈。
他将成为一个永恒的喧嚣中的沉默者,一个孤独的哨兵,守护着人类意识这片脆弱的、永无宁日的边界。
他走到那台旧式加密终端前,输入了一段新的信息,通过一个他自己构建的、更为隐蔽的单向信道发送了出去。他不知道C-7能否收到,也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是否还有其他像他一样的沉默者。
但他留下了一颗种子,一颗关于警惕、关于反抗、关于守护真实静默的种子。
城市的喧嚣依旧,如同永不停歇的潮汐。闻星站在窗前,深深吸了一口这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混杂着无数可能性的空气。
战斗,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