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岁的外卖员柴广志每天工作14小时,只为供儿子读书。
可儿子却嫌他丢人,背地里叫他厂狗外卖狗。
柴广志一怒之下决定：从今天起,不送外卖不进厂,一分钱也不给儿子花。
他要让这个嫌贫爱富的儿子知道,没有厂狗爸爸,他连咸菜窝头都吃不上。
1.
柴广志把电动车停在老杭州面馆门口,摘下头盔擦了擦汗。
杭州六月的太阳毒得很,才上午十点,后背的汗已经把外卖制服浸透了。
一份片儿川,一份拌川,加荷包蛋。他推开玻璃门,对着收银台喊道。
老板娘头也不抬地在机器上按了几下。二十七块五,单子给我看看。
柴广志掏出手机,把订单信息递过去。他瞥见墙上的时钟,十点零三分。
还有十二分钟超时,得抓紧。
老柴,今天第几单了?老板娘一边打包一边问。
第七单。柴广志搓了搓被头盔压扁的头发,早上六点就出来了。
老板娘把打包好的面递给他。这么拼啊,儿子要高考了吧?
柴广志嘴角抽了抽,没接话。他拎起外卖袋,快步走出门去。
电动车在车流中穿梭。柴广志对杭州的路熟得闭着眼都能骑。
干了五年外卖,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都刻在他脑子里。
订单地址是杭州第十四中学。柴广志心里咯噔一下。
这不是小峰的学校吗?
他在校门口停下,给顾客打电话。您好,您的外卖到了,在正门。
放门卫室吧,谢谢。电话那头是个年轻女声。
柴广志松了口气。不是小峰的同学就好。他儿子最讨厌他来学校,说丢人。
门卫大叔认识他。哟,老柴,送这儿来了?
是啊,李师傅。柴广志把外卖递过去,麻烦您了。
他转身要走,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爸?
柴广志浑身僵住了。柴小峰站在校门口,脸色煞白。
他身边围着三四个男生,都穿着同样的校服。
这你爸啊?一个高个子男生捅了捅柴小峰,不是说在阿里巴巴上班吗?
柴小峰的耳朵红得发亮。他死死盯着柴广志身上的外卖制服,眼神像刀子。
柴广志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看见儿子攥紧了拳头。
认错人了。柴小峰突然说,转身就往学校里走。
那几个男生互相看了看,爆发出一阵大笑。外卖大叔！柴小峰你爸是送外卖的！
柴广志站在原地,感觉有盆冷水从头顶浇下来。
他想追上去解释,又怕给儿子丢更大的人。最后只能默默骑上电动车离开。
中午一点,柴广志回到家。这是城西一个老小区,两室一厅,月租两千八。
他掏出钥匙,发现门没锁。
客厅里一片漆黑。柴广志摸索着开灯,看见柴小峰坐在沙发上,脸色阴沉。
吃饭了吗?柴广志问,我给你留了钱在桌上,怎么没去买?
柴小峰抬起头,眼睛里全是血丝。你知道我今天有多丢人吗?
柴广志放下头盔,在餐桌旁坐下。我没想到会碰到你。
你为什么要接我们学校的单子！柴小峰突然吼起来,全班都知道我爸是个送外卖的了！
送外卖怎么了?柴广志声音也提高了,不偷不抢,靠力气吃饭！
柴小峰冷笑一声。你知道王思明他爸开什么车吗?奔驰S400！李浩他爸是银行行长！就我爸,是个送外卖的,还进过厂！
厂狗！外卖狗！柴小峰几乎是尖叫着说出这两个词。
柴广志感觉被人当胸打了一拳。他站起来,手指发抖。你再给我说一遍?
厂狗！外卖狗！柴小峰毫不退缩,我同学都这么叫！你知道我每天多难吗?别人问起我爸,我都得编谎话！
柴广志扬起手,但最终没打下去。他深吸一口气。我每天工作十四小时,就为了供你上学。你妈走后,是谁把你拉扯大的?
我宁愿你没生我！柴小峰冲进自己房间,狠狠摔上门。
柴广志瘫坐在椅子上。桌上还放着早上留给儿子的五十块钱。
他拿起那张皱巴巴的纸币,感觉眼睛发酸。
手机突然响了。是站长打来的。老柴,下午有个急单,加钱,接不接?
柴广志抹了把脸。接,马上来。
他看了眼紧闭的卧室门,轻轻叹了口气,拿起头盔出了门。
电动车驶出小区时,柴广志的手机又响了。是条微信。
他靠边停下,掏出来看。
是柴小峰发的朋友圈。一张奔驰车的照片,配文：什么时候能坐上我爸的车?
下面已经有十几个点赞。柴广志认出来,那是王思明家的车。
他关掉手机,继续往前骑。阳光刺得眼睛生疼。
下午的单子特别多。柴广志一直跑到晚上九点才收工。
他买了份炒粉干,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
屋里亮着灯。柴小峰坐在餐桌前玩手机,面前放着吃剩的外卖盒子。
柴广志把炒粉干放在桌上。给你带的,趁热吃。
柴小峰头也不抬。吃过了。
那我自己吃。柴广志坐下,打开一次性筷子。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柴广志嚼着已经凉了的粉干,感觉味同嚼蜡。
小峰。他终于开口,我们谈谈。
柴小峰放下手机,表情冷漠。谈什么?
关于今天的事。柴广志斟酌着词句,我知道你觉得我丢人...
不是觉得,就是丢人。柴小峰打断他,你知道现在同学都怎么叫我吗?外卖王子！
柴广志握紧了筷子。我靠自己的劳动挣钱,不丢人。
那是你觉得！柴小峰声音又高了起来,你知道我多努力才混进那个圈子吗?现在全毁了！
什么圈子?柴广志皱眉,那些开奔驰的?
至少人家有出息！柴小峰站起来,不像你,一辈子就是个打工的！
柴广志也站了起来。我打过三份工供你上学！你妈生病那会儿,医药费都是我一分一分攒的！
所以呢?柴小峰冷笑,那只能说明你没本事！真正有本事的人不会活得这么惨！
柴广志感觉血往头上涌。你再说一遍?
我说你活该穷一辈子！柴小峰吼完,又摔门进了卧室。
柴广志站在原地,浑身发抖。
他想起十年前,妻子查出癌症时,他白天在工厂上班,晚上去夜市摆摊,凌晨还要去医院陪床。
那时候小峰才七岁,会抱着他的腿说爸爸辛苦了。
现在那个懂事的孩子去哪了?
他走到阳台上,点了根烟。
杭州的夜空被霓虹灯染成紫色,远处是阿里巴巴总部闪亮的灯光。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工资到账的短信提醒。今天跑了三十多单,加上高温补贴,赚了二百六十八块五。
柴广志掐灭烟,做了个决定。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敲了敲儿子的房门。小峰,明天周六,我们谈谈。
里面没有回应。
柴广志提高声音。我不是在求你。明天早上九点,你必须坐在客厅里。
他听见房间里传来一声不屑的切,但这次没再退让。
如果你不出来,我就去学校找你班主任谈谈你的表现。柴广志说完,转身去了浴室。
热水冲在身上时,柴广志才感觉到全身肌肉都在酸痛。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黝黑的脸上皱纹密布,才四十五岁的人,看起来像五十多。
厂狗...外卖狗...儿子的话像刀子一样扎在心上。
柴广志擦干身体,躺在床上。
明天,他必须让儿子明白一些事情。即使这意味着更大的冲突。
窗外,一辆跑车呼啸而过,引擎声划破夜空。
柴广志想起儿子朋友圈里那辆奔驰。他突然觉得很累,闭上了眼睛。
2.
第二天早上七点,柴广志就醒了。他躺在床上没动,听着外面厨房的动静。
柴小峰在翻冰箱。怎么什么都没有?他嘟囔着。
柴广志嘴角扯了扯。往常这时候,他早就买好豆浆油条放在桌上了。
爸！柴小峰敲他房门,给我二十块钱,我买早饭。
柴广志慢悠悠起床,打开门。柴小峰穿着校服,书包挎在肩上,一脸不耐烦。
从今天开始,没有零花钱了。柴广志说。
柴小峰瞪大眼睛。你说什么?
我说,柴广志一字一顿,不给零花钱了。你不是嫌我丢人吗?那你就别花我的钱。
你疯了吧?柴小峰声音拔高了,我还要买水买午饭！
柴广志走到厨房,从蒸锅里拿出两个黄褐色的窝窝头,放在桌上。吃这个。
柴小峰盯着那两个粗糙的窝窝头,像看见什么脏东西。这什么玩意儿?
玉米面窝头。柴广志坐下,掰开一个,我老家带来的。配咸菜吃。
他从冰箱里拿出一小碟黑乎乎的咸菜,摆在窝头旁边。
柴小峰脸都绿了。你让我吃这个?
不吃就饿着。柴广志咬了一大口窝头,嚼得津津有味。
柴小峰抓起书包就往门口冲。神经病！我去学校小卖部赊账！
柴广志头也不抬。我打过电话了,不准他们赊给你。
柴小峰猛地转身,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干什么啊！
当狗太累了。柴广志放下窝头,擦了擦嘴,从今天开始,我不送外卖不进厂,跟你一样当个体面人。
柴小峰站在门口,胸口剧烈起伏。你故意的！
对,我故意的。柴广志站起来,走到儿子面前,让你体验一下,没有我这个'厂狗外卖狗',你能活得多体面。
柴小峰狠狠踹了一脚门,摔门而出。
柴广志听着脚步声消失在楼道里,慢慢坐回桌前。他拿起剩下的半个窝头,突然没了胃口。
手机响了,是站长。老柴,今天怎么没来?好多单子没人接！
不干了。柴广志说,以后都不干了。
站长愣了几秒。你开玩笑吧?这个月奖金可有两千多呢！
真不干了。柴广志挂断电话,把手机调成静音。
他走到阳台上,看着楼下。柴小峰正怒气冲冲地往小区外走,边走边踢石子。
柴广志叹了口气。他知道这么做会激怒儿子,但他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了。
中午十二点,柴广志煮了碗面条,就着早上剩的咸菜吃了。他打开电视,随便找了个台放着,躺在沙发上发呆。
手机亮了一下。是柴小峰班主任发来的微信：柴先生,小峰今天上课一直趴着,问他怎么了,他说饿得头晕。需要我带他去医务室吗?
柴广志回复：不用,谢谢老师关心。他今早赌气没吃早饭。
发完这条,他又补充：如果他跟您要钱买吃的,请不要给。我在教育他。
班主任回了个OK的表情,没多问。
柴广志关掉电视,决定出去走走。他换了身便装,去了小区附近的公园。
公园里大多是老人和孩子。他坐在长椅上,看着一群小孩追跑打闹,想起小峰小时候。那时候孩子多黏他啊,每天放学都要他抱,说爸爸身上有太阳的味道。
现在呢?太阳的味道变成了汗臭味,厂狗外卖狗的标签贴在他身上,撕都撕不下来。
下午三点,柴广志回到家,开始收拾屋子。他把小峰乱扔的衣服一件件叠好,把垃圾桶里的零食包装袋清理掉。
手机又响了。这次是小峰自己打来的。
爸！我手机怎么停机了?一接通,儿子气急败坏的声音就冲了出来。
话费没交,当然停机。柴广志平静地说。
你故意的！柴小峰在电话那头几乎是在尖叫,我正跟同学约周末去玩呢！
那就回家约。柴广志说,或者你去打工,自己交话费。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你真是疯了。柴小峰咬牙切齿地说完,挂断了电话。
柴广志放下手机,继续拖地。他知道儿子现在一定气疯了,但他必须坚持下去。
傍晚六点,门锁转动的声音传来。柴小峰阴沉着脸进门,把书包往沙发上一扔。
饿了吗?柴广志从厨房探出头。
柴小峰不吭声,径直走向冰箱,打开一看,里面只有半颗白菜和几个鸡蛋。
饭呢?他转头质问。
在锅里。柴广志说,还是窝头,你要吃就热一下。
柴小峰砰地关上冰箱门。我不吃猪食！
那就饿着。柴广志端出自己的晚饭,一碗白粥加咸菜,坐在餐桌前吃起来。
柴小峰站在客厅中央,拳头攥得紧紧的。你到底要怎么样?
柴广志抬头看他。我要你明白,你口中的'厂狗外卖狗',是你现在能站在这里冲我发脾气的唯一原因。
柴小峰冷笑。装什么伟大?你不就是故意整我吗?
对,我整你。柴广志放下筷子,我整你让你知道,没有钱的日子有多难熬。
我们家又不是真穷！柴小峰突然喊道,你银行卡里明明有钱！
柴广志挑眉。你怎么知道我银行卡里有钱?
柴小峰语塞,脸色变了变。我...我上次看你手机短信了。
所以你觉得我在装穷?柴广志站起来,走到儿子面前,那点钱是你大学的学费,是你万一生病时的救命钱,是你妈临走前嘱咐我一定要留着的保命钱！
柴小峰退后一步,但嘴上不服软。别人家孩子要什么有什么,就我...
就你怎么?柴广志打断他,就你有个送外卖的爹?就你不能像王思明一样开奔驰?就你得吃窝头咸菜?
柴小峰不说话了,但眼神里的不服气一点没少。
去洗澡吧。柴广志突然觉得累,不想吵了,明天还是这样,你自己想清楚。
柴小峰扭头进了浴室,把门摔得震天响。
晚上十点,柴广志躺在床上,听见儿子房间传来压抑的哭声。他心揪了一下,但没起身。
他知道小峰今天一定很难熬。饿着肚子上课,被同学问为什么手机停机,放学后看着别人买零食饮料,自己一分钱没有。
但这才第一天。
第二天早上,柴广志六点就醒了。他轻手轻脚起床,煮了两个鸡蛋,热了昨天的窝头,又切了盘咸菜。
七点,柴小峰房门开了。他眼睛红肿,显然没睡好。
吃早饭。柴广志指了指餐桌。
柴小峰站着不动。我手机...
话费自己交。柴广志说。
我没钱！
那就别用手机。
柴小峰深吸一口气,像是在极力控制情绪。爸,我知道错了,你别这样行吗?
柴广志摇头。你不是知道错了,你是受不了没手机的滋味。
柴小峰的表情一下子垮了。你到底要我怎么样?跪下道歉吗?
我要你想明白,柴广志直视儿子的眼睛,如果没有我这个'厂狗外卖狗',你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
柴小峰抓起书包就往外走。我去上学了。
把鸡蛋带上。柴广志说。
柴小峰犹豫了一下,还是回来拿走了那两个煮鸡蛋。
门关上后,柴广志长出一口气。他收拾好碗筷,坐在沙发上发呆。
手机响了,是工厂的老同事。老柴,听说你不送外卖了?我们厂缺个质检员,来不来?
柴广志想了想。工资多少?
四千五,加班另算。
行,我考虑考虑。柴广志挂断电话。
他其实没打算这么快找工作。这场罢工至少要持续一周,让小峰真正体会到生活的滋味。
中午,柴广志简单吃了点剩饭,然后去了趟银行。他查了查存款,六万八千多。这是他和妻子攒了十几年的钱,一直没敢动。
回家的路上,他经过一家手机店。橱窗里最新款的iPhone要八千多。小峰念叨这个手机已经半年了。
柴广志摇摇头,继续往前走。
下午四点,他提前做了晚饭,红烧排骨、西红柿炒蛋、紫菜汤。他把菜都摆在桌上,用盘子扣着保温。
六点半,柴小峰回来了。一进门就闻到香味,眼睛一亮,但马上又板起脸。
洗手吃饭。柴广志说。
柴小峰放下书包,洗了手,坐在餐桌前。柴广志掀开盘子,热气腾腾的饭菜香气四溢。
柴小峰咽了咽口水,但还是嘴硬。不是只吃窝头咸菜吗?
今天周五,改善伙食。柴广志给他盛了碗米饭,吃吧。
柴小峰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筷子,狼吞虎咽起来。他饿坏了,昨天中午就没吃,今早只有两个鸡蛋。
柴广志看着儿子吃饭的样子,心里又酸又软。但他知道不能心软。
明天周六,柴广志说,跟我去个地方。
柴小峰嘴里塞满排骨,含糊不清地问：去哪?
我以前的工厂。柴广志说,让你看看'厂狗'是怎么工作的。
柴小峰筷子顿了一下。我不去。
必须去。柴广志语气坚决,不去的话,下周继续吃窝头。
柴小峰不吭声了,低头扒饭。
吃完饭,柴小峰主动收了碗筷,这是很少见的。柴广志没说什么,坐在沙发上看新闻。
爸...柴小峰突然站在他面前,我手机...能不能...
柴广志抬头看他。想通了?
柴小峰低头玩手指。同学都联系不上我,很麻烦...
明天去完工厂,我给你交话费。柴广志说。
柴小峰眼睛一亮,但马上又黯淡下来。真要去那个破工厂啊?
对,必须去。柴广志关掉电视,早点睡吧,明天七点出发。
柴小峰嘟囔着回了房间。柴广志听见他在里面小声打电话,估计是用同学手机打的。
...我爸疯了...不给我钱...手机也停了...断断续续的抱怨声传出来。
柴广志摇摇头,去阳台抽了根烟。杭州的夜空星星很少,只有几颗特别亮的挂在天上。
他想起老家,小时候夏天躺在房顶上,能看到整条银河。那时候觉得,天上的星星就像地上的穷人,多得数不清,但都在努力发光。
第二天一早,柴广志六点就把儿子叫起来了。
这么早?柴小峰揉着眼睛抱怨。
工厂早班六点半就开始了。柴广志递给他一套旧衣服,换上。
柴小峰嫌弃地看着那件发黄的T恤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这什么啊?
工作服。柴广志已经换上了类似的衣服,快点,我们要赶公交车。
公交车?柴小峰瞪大眼睛,不能打车吗?
没钱。柴广志干脆地说。
柴小峰不情不愿地换上衣服,跟着父亲出了门。清晨的杭州有点凉,他缩了缩脖子。
公交车上挤满了早起上班的人。柴小峰被挤在中间,闻着各种汗味、早餐味,脸色越来越难看。
你以前每天都这样?他小声问父亲。
比这早,比这挤。柴广志说,冬天更难受。
下了公交,又走了二十分钟,他们来到城郊的一个工业园区。巨大的厂房排列整齐,机器轰鸣声从里面传出来。
柴广志带着儿子来到一栋灰色建筑前。我以前在这里干了八年。
门口保安认出了他。老柴?好久不见啊！
李叔,我带儿子来看看。柴广志递了根烟。
保安打量了一下柴小峰。哟,小伙子长得真精神,不像你爹这么糙。
柴小峰勉强笑了笑。
柴广志带着儿子进了厂房。巨大的机器排列成行,工人们在流水线前忙碌着。噪音大得说话要喊,空气中飘着金属和机油的味道。
这是冲压车间。柴广志在儿子耳边喊,我最早就在这干活。
柴小峰皱着眉,用手捂着鼻子。味道好难闻。
柴广志拉着他走到一台机器前。一个满身油污的中年人正在操作。
老刘！柴广志打招呼。
老刘关掉机器,擦了擦汗。老柴！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带我儿子来看看。柴广志说,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叫'厂狗'。
老刘哈哈大笑,拍了拍柴小峰的肩膀。小伙子,你爸当年可是我们车间的技术能手！要不是为了供你上学,他现在至少是个车间主任了！
柴小峰愣住了,转头看父亲。
柴广志摇摇头。别听老刘瞎说。来,试试这个。
他让老刘教柴小峰操作最简单的零件分拣。柴小峰笨手笨脚地弄了十分钟,手指就被划了个小口子。
疼吗?柴广志问。
柴小峰摇头,但眼睛有点红。
我在这干了八年。柴广志指着自己的左手小指,这里少了半截,是被机器压的。当时为了省钱,没去医院,自己包扎了一下继续干活。
柴小峰盯着父亲那残缺的手指,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走吧,去下一个地方。柴广志拉着儿子离开了车间。
他们又去了柴广志送外卖常跑的商圈。中午太阳最毒的时候,柴广志让儿子站在路边,看那些穿梭不息的外卖骑手。
那个穿蓝衣服的,柴广志指着一个晒得黝黑的年轻人,他一天送六十单,从早七点到晚十点。上个月中暑晕倒,休息两天又出来了。
柴小峰看着那些汗流浃背的骑手,沉默不语。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不体面吗?柴广志说,因为体面不能当饭吃。你妈生病那会儿,体面能付医药费吗?你上学要交学费的时候,体面能变出钱来吗?
柴小峰低着头,脚尖在地上划来划去。
回家吧。柴广志说。
回去的公交车上,柴小峰一直没说话。快到家时,他突然问：爸,你恨我吗?
柴广志摇头。不恨。我就是想让你明白,这世上没有低贱的工作,只有不懂得感恩的人。
柴小峰又不说话了,但这次,他的眼神不一样了。
回到家,柴广志拿出手机,给儿子充了话费。答应你的。
柴小峰手机立刻响个不停,全是同学的未接来电和消息提醒。但他没急着回复,而是坐在沙发上发呆。
想什么呢?柴广志问。
爸,柴小峰抬起头,眼睛红红的,我是不是特别混蛋?
柴广志笑了,揉了揉儿子的头发。是有点。但谁年轻时不混蛋呢?
柴小峰突然扑进父亲怀里,哭了起来。对不起...对不起...
柴广志抱着儿子,感觉胸口湿了一大片。他知道,这场罢工终于有了效果。
3.
高考成绩出来的那天,柴广志正在家里修电风扇。六月的杭州像个蒸笼,老风扇吱呀吱呀转了十年,终于罢工了。
手机突然疯狂震动起来。是柴小峰班主任的微信：柴先生,小峰成绩出来了！623分！超一本线八十多分！
柴广志手一抖,螺丝刀掉在地上。他盯着那条消息看了足足三遍,才确信没看错。
门被猛地推开,柴小峰冲了进来,脸红得像煮熟的虾子,T恤都被汗浸透了。
爸！我考了623！他挥舞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着查分页面。
柴广志站起来,手在裤子上擦了擦,接过手机。那个数字清清楚楚：623。
好小子！他一把抱住儿子,用力拍了两下后背,比你爸强多了！
柴小峰在父亲怀里咧着嘴笑。能上浙大了！
柴广志松开儿子,走到冰箱前,从最里面掏出两罐啤酒。今天破例,喝一个。
柴小峰接过啤酒,拉开拉环,泡沫涌出来沾了一手。他舔了舔,皱起眉头。好苦。
男人喝的玩意儿。柴广志仰头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滑下喉咙,爽得他眯起眼。
柴小峰学着父亲的样子喝了一口,还是忍不住皱眉,但这次没抱怨。
爸,他放下啤酒,我想报计算机专业,以后好找工作。
柴广志点点头。你自己拿主意。学费...
我自己挣。柴小峰抢着说,暑假工已经找好了,快递站分拣,一个月四千五。
柴广志看着儿子晒黑的脸和结实了不少的胳膊,心里一阵发酸又一阵骄傲。三个月前,这孩子还嫌他送外卖丢人呢。
行,他点点头,那生活费也你自己解决?
柴小峰挺起胸膛。当然！我算过了,学费贷款,生活费打工,毕业两年内还清贷款没问题。
柴广志又喝了口啤酒,掩饰嘴角的笑意。那我可轻松了,以后自己挣钱自己花。
柴小峰突然安静下来,手指在啤酒罐上划来划去。爸,对不起。
又来了。柴广志摆摆手,都过去了。
不是,柴小峰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我是说,你不用再那么拼命干活了。我成年了,能养活自己。
柴广志愣了一下,没想到儿子会说这个。他放下啤酒,走到阳台上点了根烟。
杭州的黄昏很美,夕阳把高楼都染成金色。他吐出一口烟圈,想起这十八年来,从工厂到外卖,从早到晚,就为了给这个小崽子多攒点钱。
爸?柴小峰跟出来,站在他旁边。
我在想,柴广志弹了弹烟灰,是不是该给自己存点养老钱了。
柴小峰笑了。早该这样！你那点存款留着吧,我以后每个月还给你打点钱。
得了吧,柴广志也笑了,你能把自己顾好就不错了。
父子俩靠在阳台上,看着天色一点点暗下来。楼下传来小孩的嬉闹声和炒菜的香味。
爸,柴小峰突然说,我想重新买个电动车。
柴广志挑眉。怎么,要送外卖?
不是,柴小峰有点不好意思,上学打工用。我看中一款二手的,两千八。
自己挣。柴广志说。
柴小峰点头。我知道,就是跟你说一声。
柴广志掐灭烟头。明天我去看看那车,别让人坑了。
柴小峰眼睛一亮。谢谢爸！
第二天一早,柴广志就跟着儿子去了二手车市场。那辆电动车确实不错,才骑了半年,电池都是新的。
两千五,不能再多了。柴广志对卖家说。
卖家是个戴眼镜的年轻人,看了看柴小峰。你是学生吧?算了,两千五就两千五。
柴小峰高兴地付了钱,这是他打工一个多星期攒的。他迫不及待地骑上车,在空地上转了两圈。
爸,上来,我带你！他冲父亲招手。
柴广志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了上去。电动车微微一沉,但跑起来很稳。
慢点！他抓住儿子的肩膀。
柴小峰笑得像个孩子。放心吧,我技术好着呢！
风吹在脸上,柴广志突然想起小峰小时候,他经常这样骑车带儿子去公园。那时候小峰坐在前面,小手紧紧抓着车把,咯咯直笑。
现在反过来了,儿子载着他。
回家路上,柴小峰绕道去了他打工的快递站。爸,你等我一下,我跟老板说个事。
柴广志站在门口,看着儿子跟一个胖乎乎的中年男人说话。那人拍拍小峰的肩膀,笑着点头。
说什么了?柴小峰出来后,柴广志问。
我问他能不能开学后继续做兼职,周末和晚上。柴小峰说,他答应了,说大学生勤工俭学他支持。
柴广志心里一动。工资呢?
按件计酬,多劳多得。柴小峰眼睛发亮,我算过了,一个月至少能挣两千,够生活费了。
柴广志没说话,只是点点头。他发现自己越来越不认识这个儿子了。三个月前那个虚荣、懒惰的少年,现在居然主动要求打工。
回到家,柴广志从床底下拖出一个铁盒子。里面是他这些年的积蓄,存折、银行卡,还有妻子的几张照片。
他数了数,六万八千多。原本是准备给小峰上大学用的,现在用不上了。
手机响了,是老同事。老柴,听说你儿子考得不错?啥时候请客啊?
柴广志笑着应付了几句,挂断后,又有个电话进来。是外卖站长。
老柴,休息够了吧?最近单子多,回来干呗?
柴广志想了想。行,明天我去报到。
挂掉电话,他走到儿子房间门口。柴小峰正在电脑前查学校资料,听见动静转过头。
爸?
我明天开始送外卖。柴广志说。
柴小峰眨了眨眼。为什么?我不是说了不用你...
不是为你。柴广志打断他,是为我自己。我得存点养老钱,不能指望你。
柴小峰站起来,走到父亲面前。爸,我会养你的。
柴广志摇头。你顾好自己就行。我还能干几年,趁现在多攒点。
柴小峰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点头。那...注意安全。
第二天,柴广志穿上了久违的外卖制服。头盔有点旧了,但还能用。他跨上电动车,感觉像老战士重新拿起武器。
第一单是送到写字楼的咖啡。柴广志轻车熟路地穿梭在杭州的大街小巷,肌肉记忆让他不需要思考路线。
中午,他在常去的小面馆吃饭。老板娘看见他,眼睛一亮。老柴！回来啦?
回来了。柴广志笑笑,来碗牛肉面。
儿子考得咋样?老板娘一边下面一边问。
623分,上浙大。柴广志语气平淡,但嘴角忍不住上扬。
老板娘惊叹一声,给他面里多加了几块牛肉。真有出息！你苦出头了！
柴广志低头吃面,没接话。是啊,苦出头了,但习惯了一辈子为别人活,突然要为自己活了,反而有点不习惯。
下午三点,他接到儿子电话。爸,你在哪呢?
文三路这边,刚送完一单。
我下班了,去找你吧?柴小峰声音里带着兴奋。
柴广志看了看时间。行,我在银泰门口等你。
二十分钟后,柴小峰骑着新买的电动车出现了。他穿着快递站的制服,晒得黑黑的,但精神头很好。
爸！他老远就招手。
柴广志骑过去。怎么,今天这么早?
老板让我早点走,说成绩出来了跟家人庆祝一下。柴小峰咧嘴笑,露出一口白牙。
柴广志突然发现,儿子笑起来很像他妈妈。
走,回家做饭。他说。
别啊,柴小峰拉住他,今天我请你下馆子！我发工资了！
柴广志挑眉。多少钱?
四千八！柴小峰骄傲地说,我送了六百多件快递呢！
柴广志想了想。行,但别太贵的地方。
最后他们去了家小炒店,点了三个菜一个汤。柴小峰还给父亲倒了杯啤酒。
爸,他举起杯子,谢谢你。
柴广志端起酒杯,跟儿子碰了一下。谢我什么?
谢谢你没放弃我。柴小峰眼睛有点红,要不是你那会儿...
行了,柴广志打断他,吃饭。
柴小峰点点头,大口扒饭。他吃得很快,像是饿坏了。柴广志想起儿子在快递站干的都是体力活,心里一软,把盘子里的肉都夹给他。
爸,你自己吃。柴小峰又要夹回来。
我血脂高,少吃肉。柴广志撒谎道。
吃完饭,天已经黑了。父子俩并排骑着电动车回家,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爸,等红灯时,柴小峰突然说,我同学王思明他爸,开公司的那个,破产了。
柴广志惊讶地转头。怎么回事?
听说投资失败,欠了一屁股债。柴小峰语气平静,王思明现在到处找工作呢,连电动车都卖了。
柴广志没说话。他记得那个男孩,记得儿子曾经多羡慕他。
其实...柴小峰看着红灯变绿,缓缓起步,我现在觉得,靠自己双手挣钱,挺好的。
柴广志鼻子一酸,赶紧眨眨眼。夜风吹在脸上,凉凉的,很舒服。
到家后,柴小峰拿出一个信封递给父亲。爸,这个给你。
柴广志打开一看,里面是两千块钱。什么意思?
第一笔养老钱。柴小峰笑着说,以后每个月我都给你存点。
柴广志想把钱塞回去,但儿子已经跑进浴室了。他拿着那个信封,站了好一会儿。
第二天是周末,柴小峰一早就去快递站上班了。柴广志也出门送外卖,中午路过儿子打工的地方,远远看了一眼。
柴小峰正在分拣快递,动作麻利,跟同事有说有笑。汗水把他的T恤后背浸湿了一大片,但他看起来很开心。
柴广志没打扰他,默默拍了个照片,发到朋友圈,配文：我儿子。
下午送完最后一单,他去了趟银行,把儿子给的两千块存了起来。柜员问他要办什么业务。
开个新账户,柴广志说,养老用的。
晚上回家,柴小峰正在厨房煮面条。灶台上摆着两个西红柿和几个鸡蛋。
爸,吃面！他兴冲冲地说。
柴广志洗了手坐下。面条煮得有点烂,西红柿也没去皮,但味道还不错。
怎么样?柴小峰期待地问。
还行,柴广志故意说,比你妈差远了。
柴小峰哈哈大笑。那必须的！
吃完饭,柴小峰拿出笔记本电脑。爸,你看,这是浙大的宿舍,四人间,还挺干净的。
柴广志凑过去看。一个月多少钱?
一千二,水电另算。柴小峰说,我打听过了,学校食堂一顿饭十块钱能吃饱。
柴广志在心里算了算。儿子打工的钱确实够用。
爸,柴小峰突然压低声音,其实...我有个想法。
说。
我想...柴小峰犹豫了一下,我想跟学校申请,把你送外卖的事写进家庭情况说明。这样评助学金可能有帮助。
柴广志皱眉。不是说不用我管吗?
不是要钱,柴小峰急忙解释,我是觉得...这没什么好隐瞒的。你靠劳动吃饭,不丢人。
柴广志看着儿子认真的表情,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不是为了钱,是为了承认,为了正名。
随你。他最终说。
柴小峰笑了,继续翻看学校网页。还有,我查了,学校有勤工俭学岗位,图书馆啊,食堂啊,时薪十五块呢！
柴广志听着儿子絮絮叨叨地规划大学生活,心里那块压了多年的石头,终于慢慢放下了。
七月底,柴小峰收到了浙大的录取通知书。红色的信封,烫金的校徽,他捧着看了足足十分钟才拆开。
计算机科学与技术专业！他欢呼着把通知书给父亲看。
柴广志小心翼翼地摸着那张纸,像是怕弄脏了。好,好。
那天晚上,他偷偷去了趟银行,取了五千块钱。回家后塞到儿子枕头底下,还留了张字条：买电脑用。不用还。
第二天一早,柴小峰红着眼睛把信封还给他。爸,我说了不要你的钱。
柴广志坚持道：就当是奖励。
那...柴小峰想了想,算你借我的,我毕业一定还。
柴广志无奈地摇摇头,随他去了。
八月份,柴小峰更拼了,每天工作十个小时,晒得跟炭一样。柴广志也恢复了全职送外卖,父子俩早出晚归,经常只能在早晚见面。
但每天晚上,不管多晚,家里总有一盏灯亮着,桌上总有一碗留给对方的饭菜。
八月最后一个周末,柴小峰突然说：爸,明天别送外卖了,我们去玩吧。
柴广志正在整理头盔,闻言抬头。去哪?
西湖。柴小峰说,我来杭州这么多年,还没好好逛过西湖呢。
柴广志想了想,答应了。第二天一早,父子俩坐公交去了西湖。天气很好,微风拂面,湖面波光粼粼。
他们租了条小船,柴小峰抢着划桨,但技术太差,船在原地打转。柴广志看不下去了,接过桨,几下就把船划到了湖心。
爸,你还会这个?柴小峰惊讶地问。
老家门前就是河,柴广志说,小时候天天划。
他们在湖心漂着,看着远处的雷峰塔和游船。柴小峰突然说：爸,我以后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
柴广志笑了笑。你现在就让我过上好日子了。
柴小峰没听懂,但也没追问。他拿出手机,跟父亲自拍了一张。照片里,两个晒得黝黑的男人,笑得像两个傻子。
发朋友圈?柴小峰问。
随你。柴广志说。
柴小峰低头按手机,过了一会儿,柴广志的手机响了。他打开一看,是儿子发的朋友圈：和我最敬佩的人游西湖。我爸,一个普通又伟大的外卖员。
配图是他们的合照,还有一张柴广志送外卖时的背影。
柴广志鼻子一酸,赶紧转头看远处的山。湖风吹在脸上,凉凉的,很舒服。
九月初,柴小峰开学了。父子俩一起把行李搬到宿舍。四人间,其他三个室友也都到了,家长们在帮忙铺床。
叔叔好！几个男孩礼貌地打招呼。
柴广志点点头,帮儿子把被褥铺好。临走时,他塞给儿子五百块钱。应急用。
这次柴小峰没拒绝。谢谢爸。周末我就回家。
柴广志摆摆手。忙你的,不用老回来。
走出校门时,他回头看了一眼。浙大的校园很漂亮,绿树成荫,青春洋溢的学生来来往往。
他的儿子就在这里,靠自己的努力。
柴广志骑上电动车,打开接单软件。今天天气很好,适合多跑几单。
不是为了儿子,是为了自己。
养老钱,得开始攒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