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娘是青梅竹马。
我娘为了供我爹念书。
差点绣瞎了眼睛。
所幸我爹不负众望。
一举夺魁。
而我娘却死在了我爹高中返家的第三日。
那日,我正抱着娘的腿赖在地上不肯走,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小贩手里的糖葫芦。
真是拿你没办法,起来吧,给你买一串。娘眼底漾着温柔笑意,无奈地摇摇头。随即,用布满针茧与暗红伤疤的手,缓缓掏出一文铜钱递向小贩。
状元郎回来啦,状元郎回来啦!一群和我大小般的小孩开始在街上叫喊。
紧接着,喧天的唢呐混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如潮水般涌来。
我循着声音方向望去,竟看到了我爹。他一袭红衣,胸前大红花随着马的步伐轻轻晃动,身姿挺拔地高坐于马背上,好不威风,这一切将他姣好的面容衬得更好看了。
娘!是爹!爹回来了!我兴奋得小脸通红,像只欢快的兔子蹦到娘身旁,紧紧攥住她粗糙却温暖的手。
娘缓缓转头看向爹的方向,我感觉到她拽着我的手在微微发颤。
人群中,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我们。
念儿长高了。爹从马上下来,一手抱着我,一手牵着娘。
这些日子你辛苦了。爹用那双桃花眼含情脉脉地看向娘,而娘对上爹眼神时已是满目泪光。
这几天好好收拾一下行囊,三日后便带你们进京,住雕梁画栋的大宅子,穿绫罗绸缎,以后你也不用刺绣了,这些活都交给下人去干,看看你的手,都被针扎得满是伤疤了。爹心疼地捧起娘的手,指尖轻轻摩挲着那些深浅不一的伤疤。
还有你,我的小念儿,到时候爹送你去京城的学堂念书,将来定能青出于蓝,比爹更有出息。爹笑着摸了摸我的头。
爹回来的第一日,免不了宴请宾客,娘忙前忙后地不停往桌上端上吃食,好些吃食都是我从未吃过的。爹一杯又一杯地接受着他人的敬酒,一整个酩酊大醉。娘费劲地将爹搀到房间,给爹换上干净的衣服,递上熬好的醒酒汤。等爹熟睡后,娘才得以空下来,吃上一两口残羹冷炙。
第二日,爹带着我扎起了风筝,看着风筝飞上天的刹那,我和爹都大声欢呼了起来,娘笑着说我俩真是一大一小两个顽童。
第三日晚,狂风大作,雷声四起,好不吓人。我将头蒙在被子里,瑟瑟发抖。我实在害怕,于是蹑手蹑脚地往爹娘的房间方向走去。我刚打开房门,却看到爹娘的房间燃起了熊熊大火,在大风的作用下,那火越燃越旺。我哭喊着向爹娘的房间冲去。
此时,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我,回头一看竟然是爹。
爹叫我待在原地不动,而他却往火场冲去,奈何火势太大,爹始终找不到机会冲进去。
好在后半夜下起了大雨,将火浇灭。
爹冲进已沦为废墟的房间,只抱出了已烧成炭的娘的尸首。
我不过是去了一趟酒楼,去买你爱吃的桂花糕……爹跪在满地狼藉中,声音哽咽得不成调子,泪水混着雨水,顺着脸颊不断滑落,怎么回来就与你阴阳两隔……你放心,我定会将咱们的孩子好好养大……话未说完,他便因过度悲痛而晕厥过去,怀中的母亲却仍被他紧紧护着。
此时的我看着惨死的娘,晕厥的爹,除了哭也不知该如何。
衙役探查过后,将此事定性为娘在睡梦中不小心打翻了烛台,从而导致走水。他们还好好地安慰了一番爹,让爹不要太过悲伤,以免伤身,毕竟状元郎还得为国事献计出力的。
此后,街头巷尾都在议论状元郎情深似海。人们惋惜地说母亲命薄,刚盼到父亲高中状元,眼看就要苦尽甘来,却在这节骨眼上遭此横祸,一生辛劳,未享过一日清福。
爹将娘安葬好后,便带我来到了京城。爹在京城的府邸很是气派,比老家的房子要大上太多。
一日,爹下朝后,红着眼眶抱着我。
念儿……他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颤抖着把我捞进怀里。爹该怎么办呀爹真想跟你娘一起去了,可爹又放不下你。他的下巴抵着我的发顶,一下下蹭得生疼,皇上今早下了赐婚旨意,说要将静安公主许给爹……若抗旨不遵,满门都要遭殃,爹不得不从啊。念儿,你说你娘会怪爹吗你会怪爹吗爹那双好看的桃花眼里噙满泪水。
五岁的我尚不懂得赐婚意味着什么,只记得祠堂里娘的画像永远挂着温柔笑意,那是爹在娘走后亲手画的,他说娘走了他就要守着娘的画像过一辈子。
而此刻爹的泪水正顺着我脖颈往下淌,烫得让我慌了神。我学着娘哄我时的样子,用袖口轻轻擦他的脸,却怎么也擦不干簌簌滚落的泪珠。
三日后,爹身着一袭红衣,鬓边簪着并蒂红绸,笑容满面地迎进来一位貌美的女人。凤冠霞帔下的女人面容皎若寒玉,眉间笼着一层薄雾般的疏离,全然不似周遭喧闹的喜气。我听见仆人们屏息私语,才知这位便是圣上最宠爱的妹妹静安公主。
次日,爹领着我见了那个女人,和我说此后她便是我娘,父亲温热的掌心紧了紧。我怯生生躲在他身后,望着端坐在明黄软垫上的人影,喉咙发紧:母……母亲。女人也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她手一拂,示意身边的人将一枚金锁赠予我。
公主独居于西院,整日捧着书卷垂眸而坐,连晨昏定省时也只是端着茶盏轻抿。
父亲精心准备的江南时新、塞外珍馐,她只淡淡扫一眼便命人撤下。她总是这样,面若冰霜,不曾给爹和我半个笑脸。
我曾见父亲深夜立于她院外,月光将影子拉得老长,原来皇家的姻缘,当真像冰雕玉琢的牡丹,看着华贵,触手却是透骨的凉。
一日,我正在庭院中玩耍,忽有一声脆响自爹所居的东院炸开,紧接着是瓷器碎裂的哗然,其中混着压抑的争执声。
好奇心使我鬼使神差地贴着院墙走进了东院,东院垂花门前的铜狮张着嘴,仿佛要吞下所有秘密。我把耳朵贴在冰凉的楠木门上,雕花门环硌得脸颊生疼。
他战死了,现在你可满意了尖锐的女声突然炸开,震得我头皮发麻,若不是你,和我成婚的人就会是他!
哗啦——又是瓷器碎裂声。顾彦舒,你当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我早就找人调查过了,你一把火就烧死了自己的发妻,那是与你青梅竹马,日日刺绣只为供你念书,为你赚进京赶考盘缠的痴心女人啊!你究竟如何能下此狠手
听到这,我的心中一震,我的指尖死死抠住门框,喉间泛起铁锈味。不可能,不会的,爹那么爱娘,每月初一,他都要对着母亲的牌位独坐整夜。不会的不会的,一定是这个女人乱编的。
发妻去世不满一月,你就欢欢喜喜地接受了皇上的赐婚,不曾推辞分毫,你安的什么心我能不知道吗你真的令我感到恶心。公主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哭腔的尾音在梁间回荡。
那又如何,她的死又怎能怪我一人,还不是为了娶你,我才杀了她。父亲的声音冷得骇人。全京城都知道,圣上要将最宠爱的静安公主许配状元郎。可我家中已有糟糠之妻,她不死,难不成要你尊贵的金枝玉叶,去给个乡野妇人做妾要说你也得为她的死负责。他冷笑一声,每字每句都浸着冰碴。
顾彦舒,你真是个疯子,你不娶我又如何
不知不觉泪水已布满我的脸颊,喉咙像被浸了毒的丝线勒住,每呼吸一次都刺痛难忍——原来那些深夜的叹息,那些供在佛堂的素花,全是父亲精心编织的谎言。
是父亲杀了娘,是父亲杀了娘,我该怎么办
我浑浑噩噩地回到自己的屋子,强迫自己接受眼前的一切。
此后的日子,我一改往日贪玩的做派,开始将自己关在书房。我看着宣纸上的字迹从歪斜变得凌厉,每一笔都像是在割裂心脏。
当父亲笑着说吾儿颇有当年为父的风范时,我望着他腰间新换的羊脂玉坠,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戴着的,不过是串褪色的桃木珠子。
从前得了父亲夸奖,我总要挂在他脖子上撒娇,缠着他要吃门口小贩手中的糖葫芦。可如今面对他温热的手掌,我只能僵硬地弯起嘴角,任由冷汗浸透后背。父亲没有察觉我的异样,反而欣慰地认为这是我学习知礼的结果。
我发现公主那张本就冷淡的脸愈发冷淡了,她好像连眼角余光都不再扫向父亲。只是对我的态度,好像比之前缓和了,她会时不时送我一些小玩意,考考我的功课。
父亲依旧是京城里的佳话。他会在暴雨天亲自捧着食盒候在公主的院外,只为亲手给她奉上她爱的食物。也会为公主的一句戏言,派人快马加鞭从扬州运来新鲜的琼花。
当公主当众驳了他的面子,他温声细语地向宾客解释公主身子娇弱时,烛火映得他眼角的细纹都泛着柔光,倒衬得廊下抱臂冷笑的公主,像块不解风情的寒玉。
转眼五年过去,我脖子上的金锁早已磨出温润的包浆。街头巷尾的议论声随风钻进耳朵:到底是命好,生在皇家,才得以嫁了温文儒雅、才气逼人的状元郎,若是寻常妇人五年无所出,早该被一纸休书送回娘家了。
可父亲越是在人前体贴入微,越是把公主的药碗吹凉了又吹,那些酸溜溜的话便传得越发难听。市井茶馆里的说书人,甚至编出了状元郎三请名医、为妻求子的感人戏码。
每当这时,公主就会摘下凤钗,教我用簪头在沙盘上写瘦金体。她指尖的凉意透过木簪传来,轻声说:世人的嘴,可比宫里的毒酒还厉害。窗外的月光落在她眼底,像是落进深潭的碎银,泛着细碎的、无人知晓的光。
后来,府门又悬起红绸,父亲又迎进来一位女人周氏,他们说她是一位姓周的清流小官员的女儿,出身低微,配不上父亲,可奈何她面容姣好,深得父亲喜爱。
父亲抚着新置的翡翠扳指,在书房里长吁短叹。他告诉我他又是被迫的,驸马本是不得纳妾的,可是皇上看自己的妹妹始终未为父亲生下一儿半女,着实惭愧,于是特令父亲纳妾,为顾家开枝散叶。烛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屏风上,忽明忽暗。我望着他腰间新换的玛瑙玉佩,突然觉得父亲的叹息里,藏着比秋夜更深的寒意。
周氏进门一年后便为父亲诞下一名男婴,父亲说那是我的亲弟弟顾希辰,让我好生待他。
周氏仗着膝下的儿子与父亲的宠爱日渐跋扈。我知道她并不关心我的功课,可她总爱拿一些晦涩难懂的知识考我,我答不上来时,轻则不许吃饭,重则就是受到周氏的打骂,我身上时常青一块紫一块的。
而父亲公务繁忙根本管不上我,即便父亲知道了,周氏也以我学习不用功,给我一点小惩罚为由,从而蒙混过去。
好在府中还有公主在,每次我被周氏惩罚不许吃饭,公主就会派下人给我送来一些糕点,糕点还带着余温,咬下去时,甜香混着泪意漫上喉头。我望着灯火通明的东院,听着远处传来的婴儿啼哭声,突然懂得这深宅大院里,唯有公主送来的月光,是真正暖人的。
就这样在公主的保护下,又过了五年。而周氏又产下一名男婴,这使得她更加癫狂,慢慢连公主也不放在眼里了,一见公主便冷嘲热讽的,话里话外都在炫耀自己多受宠爱,几年生了两位少爷,不像公主,十多年了,蛋都没下一个。
公主似是懒得争辩,每每听到这种话语只是默默地走开,而周氏却以为公主怕她,于是愈演愈烈。
或许是有共同敌人的缘故,我和公主的关系日渐亲密,还真有点母慈子孝的意味了。
父亲的身影也愈发模糊了。朱漆大门终日车马喧嚣,蟒纹官服的贵客进进出出,连门房小厮都开始私下议论:驸马爷如今是威远侯,掌着三军军权……他们还说,侯爵位是可以一代又一代地传下去的,公主没有孩子,我没有母亲,侯爵位的继承人自然会是那个女人的孩子,难怪她日渐猖狂。
我隔着垂花门望见父亲新换的绯色官袍,金线绣的云纹在暮色里泛着冷光,恍惚间竟认不出记忆中那个教我写字的人。
我的日子却也愈发的难过了,周氏将惩罚我的刑具从一开始的竹条变成了如今的板子,我身上的伤痕再也不曾淡去,总是旧伤未愈又添新痕,如此反复。
我时常蜷缩在冰凉的青砖地上数着更漏,唯有窗外摇曳的灯笼,还映着公主遣人送来的那碗温粥。
或许是有周氏撑腰,我那年仅五岁的二弟也开始学着他母亲的样子,他仰着沾满蜜渍的脸,绣着金线的绸缎鞋尖正踹在我膝盖上,像极了周氏平日颐指气使的模样:等我承袭爵位,就把你扔去柴房!他沾着糕点碎屑的嘴角歪斜着,眼底尽是被宠坏的骄横。
说实话,他属实对我造不成什么伤害,我只是看不惯他如此嚣张的模样。我垂眸望着眼前张牙舞爪的孩童,狡黠地笑着对他说:你就那么确定侯府会是你的我确实成不了你的威胁,毕竟我娘不在了,但是你别忘了,你还有个弟弟呢!
你胡说,胡说,爹娘最疼爱我了。他猛地又踹来一脚,却被我轻巧避开,踉跄着跌坐在青石板上,那模样滑稽极了。
我蹲下身,替他掸去衣摆的灰尘,温热的呼吸拂过他耳畔:只要你听我的,我保证父亲眼里只有你。
一开始他还不愿相信我说的这些,于是,我每天在他面前不经意提起三弟的新衣裳、父亲的疼爱,时间久了他居然开始深信不疑,盼着我能帮他一把。
二弟开始带着仇视的眼神看着三弟,还时常在父亲和周氏的面前噘着嘴说着讨厌三弟的话语,说三弟会抢走父亲和周氏对他的疼爱,说不定还会抢走父亲本来要给他的爵位,不喜欢三弟,想要三弟消失,诸如此类的话语。
不愧是周氏养出来的蠢货,真是又蠢又坏的典范。
周氏很是震惊,连忙问他从哪里听来的这些混账话,他当然不会说是我教的。毕竟,他还等着我帮他争宠呢。他只得偷瞄我一眼,嗫嚅道:是……是下人说的。
周氏将院里的下人都训斥了一番,还罚了他们一月的工钱,让他们少在二弟跟前嚼舌根子,还说再被她发现有谁在二弟面前嚼舌根子就要发卖出去。
下人们自然是很不满,这妥妥的无妄之灾,但也只是敢怒不敢言。
没过几日,三弟就在摇篮里失去了呼吸,周氏率先将矛头对准我,她像疯了般撕扯我,她说三弟定是我害死的,我跪在父亲跟前嘴里不停地重复着不是我,不是我。
今日午后你都在干什么父亲冷冷地看着我问道。
近日,母亲每日都会抽背孩儿在学堂学的诗句,今日我从学堂回来后,便被母亲唤去她的院子里背书了,不信你遣人去问母亲。我将掌心掐出血痕,做出惶惑模样。
不一会儿,公主便被父亲的随从请了过来。
没错,念儿下学后一直在我院子,孩子可怜也没人管,所以我最近一直在督促他的功课。公主的语气依旧冷淡。
她忽然顿住,眼波流转,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般:不过我好像看到辰儿慌慌张张地从周妹妹的卧房里跑出来,当时还想叫住他的,怎料他一溜烟就没影了。
辰儿呢怎么不见人影父亲勃然大怒。
不一会儿,下人们在柴房角落里找到了瑟瑟发抖的二弟。
你弟弟是不是你害的父亲将杯子摔碎在二弟跟前,二弟吓得跪倒在地。
不……不是……不是我。二弟连带着声音开始颤抖。
那你为何慌慌张张地从你母亲的房间出来
我……我……
说话!两个字将本就害怕的二弟吓得瘫倒在地。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爹,你相信我,真的不是我。我是讨厌他,想让他消失,但是我到那的时候他就已经……已经没了呼吸了。二弟爬到父亲跟前抱住他的腿,似乎想求得父亲的原谅。是大哥,是他叫孩儿午后去母亲的房间,孩儿就去了。对,就是大哥,肯定是他杀的三弟。二弟涕泪横流,却仍坚定地用手指向我。
我猛然抬头,眼眶瞬间通红:父亲明鉴!二弟向来视我如仇敌,怎会听我调遣况且公主殿下与一众丫鬟都能作证,我今日从未踏入周氏院落半步!
你还不说实话是吗平日里,你什么时候听过你大哥的话,你以为你欺负他那些事,我都不知道吗今日还想攀咬你大哥,你真是太令我失望了。父亲一记巴掌重重地落在二弟的脸上,那掌印清晰可见。
二弟瘫倒在地,他望着父亲转身离去的背影,发出幼兽般的呜咽。
庭院的梧桐叶沙沙作响,周氏瘫坐在门槛上,发髻间那支我亲手送的翡翠簪子,在暮光中泛着冷冽的光。
此后,父亲便对他不闻不问,而周氏也因接受不了自己的大儿子杀了小儿子的事实,常在廊下喃喃自语,抱着三弟的虎头鞋枯坐到天明。
我自然成了此次事件的最大受益者,父亲开始将我带在身边,时常与他一起会见众多达官显贵。父亲让我好好学学,日后好继承他的爵位。我丝毫不敢懈怠,力求将父亲交给我的每件事都做到极致,争取早日成为他最信任的人。
转眼到了我二十三岁这年,我也开始如父亲般混迹于官场,游刃有余。我俨然已成了父亲最得力的助手,同时也是他最信任的人。
或许是年龄大了,又或许是身居高位,父亲活得越来越谨慎,也越来越信鬼神之说。他那枚随身佩戴的辟邪玉佩,在朝服下晃动得愈发频繁。
每月初八,他都要亲自上山去到静业寺礼佛。
那日,我如往常般为父亲安排好所有上山的事宜,陪着他一起上山。可怎料,行至半山腰时,马匹突然人立而起。随从们脸色惨白,发了疯似的四散奔逃:有鬼!是鬼!
我和父亲从马车里探身而出,只见远处浓雾中一袭白裳在风中翻卷,瀑布般的黑发垂落,遮住了本该是脸庞的位置。
你以为拜佛就能洗清你身上的罪孽吗哈哈哈……尖锐的笑声在山谷回荡,惊得崖边的野藤簌簌发抖。那身影忽远忽近,转瞬消失在浓雾深处,唯有笑声像毒蛇般钻进耳膜。
哪来的贼人装神弄鬼我抽出腰间佩剑,声音却在空荡的山道上显得格外单薄。
父亲按住我的手腕,他掌心的冷汗浸透了我的衣袖,却还强撑着笑道:不过是江湖把戏,念儿莫怕。可他鬓角新添的汗珠,顺着法令纹滑进衣领,洇湿了胸前那枚本该镇邪的玉佩。
下山后,为了给父亲去去惊,我特意安排天香楼的大厨准备了一桌子好酒好菜。我与父亲一同来到天香楼,正适逢天香楼的先生在说书,大意是一男子为娶公主,竟狠心将供自己念书的发妻杀害。先生的结尾还补上了一句:此男子发妻的冤魂定会在她死后第十八年来找男子索命的。
这编得还挺有意思的啊。我边鼓掌边笑着看向父亲。
还在愣神的父亲见我投来目光,也只能勉强地挤出一抹微笑开始鼓掌:不错不错。
要我说还得说书先生会编呀,这世上哪会有如此心狠手辣、薄情寡义的男子呀!我可只见过父亲这般情深义重的男子。我依旧笑呵呵地看着父亲。
只见他面色发白,颤巍巍地掏出怀里的帕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父亲,怎么脸色这么难看要不要回家休息我关切地询问道。
无妨,这是哪里来的先生在这里说书
客官,您有所不知,这位说书先生可厉害着呢,这么多年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他说的事可都是真的呦。正好来上菜的小二接过父亲的话。
一派胡言,你见过冤魂索命吗父亲将酒杯重重地砸在桌子上。
江湖骗子,满嘴胡言,当故事听听就罢了。父亲似是在安慰我。
回家后,父亲便高烧不退,偶尔伴随着神情恍惚。
娘亲忌日那天,父亲也没能起床,只是将我叫到床边让我替他上一炷香。
那日深夜,恍惚间我听到了娘亲为我哼唱摇篮曲的声音。
突然,父亲的院子里传出很大的动静。我匆匆赶去,只见父亲瘫坐在地,嘴里念叨着有鬼啊有鬼。
我连忙过去将父亲扶到床上。
念儿,有鬼啊,你娘来索我命来了。他的眼睛瞪得很大,一脸惊恐相。
父亲说什么呢娘又不是你害死的,怎么会索你命呢娘最爱的就是你了。我给他端上一杯茶,拍了拍他的后背。
对对对,你娘又不是我杀的,你看爹都吓糊涂了。他再次挤出那个标准的假笑。
郎中看过父亲后,说并无大碍,受了些惊吓而已,多点几日安神香便好了。
那日后,我日日给父亲点安神香,可仍不见情况好转,父亲只是日渐疯癫,时常嘴里说着一些胡话。
周氏听闻父亲的病情,竟吵着闹着要来看看。她在院子里肆意撒泼,闹得大家不得安宁,无奈只得让她来探望父亲。
那日,周氏一袭白衣坐在父亲的床头,她用心疼的眼神看着熟睡的父亲。怎料父亲一睁眼看到她便发了狂,拼命地掐着她的脖子,而我终是没能拉住父亲,眼睁睁看着周氏在父亲手上殒命。
父亲终是成了他人眼里的疯子。
可周氏的娘家却不满于此,他们认为杀了周氏的父亲应该以命抵命。于是,皇上接连收到清流官员们递上来的弹劾信。皇上想替父亲留住这条命,可怎料清流们以死相逼,皇上不得不下旨将父亲关入死牢。
行刑前日,我来到死牢中看他,他精神状态比在侯府时好了许多。见我到来,他眼底竟泛起难得的温柔。他亲昵地唤我念儿,让我以后好好管理侯府,他将所有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了。
说完了吗说完了该我说了。我嗤笑着甩开他的手。
你知道吗在我得知你就是杀害娘亲凶手的那天,我活着的意义便只有一个了,那就是为娘亲报仇。可当时小小的我,并不知该如何做到,当时我想到的唯有埋头苦学。我想考取功名,等到功成名就,手握权势那日就取了你的命。
他浑浊的瞳孔骤然收缩。
后来周氏进门了,她嚣张跋扈,日日对我打骂,你却视而不见,只是一味地纵容她。我知道你认为周氏和你的孩子才是你要培养的继承人,我于你而言并无太多用处,所以你放任周氏日日欺辱我。
我知道再不反击,我不仅报不了仇,可能自己的命都会丢了。于是,我找到了公主,她也与你有不共戴天之仇不是吗当年要不是你求娶公主,推荐公主的心上人前往边疆,她的心上人又怎会死呢我知道她和我一样恨你。我告诉她,我知道是你杀了娘亲,我想报仇,希望她能和我合作,她想也没想就点了头。
是她一次又一次地将我从周氏的手里救下来,周氏不让我吃饭的时候,她给我吃食;周氏鞭打我的时候,她为我送来药物,若不是她,我早就被周氏折磨致死了,这些,你管过吗你没有,自从周氏进门后,你就只在意你和周氏的孩子,从不管我是否会饿了、冻了。
你还不知道为什么二弟会那么讨厌三弟吧都是我说的,每次见到二弟,我都会说,本来家产都是给你的,可现在多了三弟了,不一定给你了哦。这孩子也是和他娘一样蠢,竟然全都信了,还跑到你们面前去说。
所以,你大概也能猜到了,三弟是我杀的。那日,我趁院里照顾三弟的奶娘走开,一把将他捂死在摇篮里,三弟在摇篮里挣扎时,我数着他咽气前的每一声呜咽。而早些时候,我早与二弟约定好,午后要去他母亲的房间教训一下三弟,我知道他不敢杀人,他只是想把三弟藏起来而已,可哪料他见到三弟时,已是一具尸体了,他吓得大气都不敢出,慌慌张张地就往外跑。
不过幸得还有公主为我作伪证,不然也骗不了你。
那日,二弟被你打的那记耳光,声音比任何戏文都动听。
父亲的膝盖重重砸在青石板上,锁链撞出绝望的回响。我继续说着:此后,你便开始关注我了,你才知道你还有一个儿子,不过这还不够,这只是我为娘报仇的第一步。
记得上山路上的白衣女子与天香楼的说书先生吗都是公主差人安排的,你那么信鬼神的一个人,肯定会往心里去的。
尤其那天,你回家后就高烧不退,你心里就更害怕了。但是,你知道吗高烧不退是因为我在你的吃食里下药了。
娘十八周年忌日那晚,我雇人在深夜模仿娘的声音吟唱摇篮曲,还用皮影戏在你的窗外投射娘向你索命的影像,同时,配合特殊香料制造致幻效果,终于击垮了你,令你精神恍惚。
你病倒后我为你点的安神香其实也不是安神香,而是致幻的迷香,所以你才会状态越来越差,你没发现离开侯府后你反而清醒了吗
你以为你掐向周氏脖子的那天我是真拉不住你吗我就是想你杀了她,这样朝中的大臣们肯定不会放过你的。
好了,说完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这天了,顾彦舒,荣华富贵的日子你也过了这么多年,真是便宜你了。而我娘,却没过过一日这样的日子。
你个逆子,我要杀了你!他突然暴起扑来,镣铐勒进血肉。我侧身避开,反手将他按在铁栏上。看着他扭曲的脸,那些年跪在祠堂挨饿的夜晚,被周氏用荆条抽打的疼痛,都化作胸腔里沸腾的快意。
此刻顾彦舒瘫软在地,喉咙里不时发出狗般的呜咽声,早已失去了往日的风光模样,他这模样真是令我好不快活。我大笑着转身往死牢外走去。
父亲死后,我承袭了他的爵位,成了大盛最年轻的侯爷。
周氏的孩子被送去江南书院那日,我站在府门口望着远去的马车,心中感慨良多。但很快,我将温热的茶汤递到公主手中:母亲尝尝这雨前龙井,特意命人从狮峰采来的。公主接过茶盏,珍珠护甲轻叩杯沿,发出清越声响。
府门外新换的石狮子昂首而立,守着这座浸透鲜血的侯府,在春日暖阳里,终于迎来了新的主人。
番外公主篇:
我是大盛的公主,皇帝最为疼爱的妹妹。我与崔沐白年少相识,可他家境贫寒,只能以下人的身份待在我身边。
虽是下人,可在我看来崔郎便是那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我知道皇兄不会轻易许我嫁给崔沐白,但谁让我是他最疼爱的妹妹,我多闹他几次,他肯定会许崔郎一官半职并迎娶我。
可这一切都毁于一个叫顾彦舒的男人,当时的状元郎,眉眼间还有几分与崔郎相似。
科举前,皇兄就一直说要将我许配给本次科举的状元郎。在得知顾彦舒是状元郎后,我是窃喜的,他已有了发妻,势必不能娶我,堂堂公主是不可能做妾的。我想这次我再求求皇兄,他肯定就能将我许配给崔郎了。
可没能等来皇兄赐婚我与崔郎,只等来了皇兄要派崔郎去边关打仗的消息。皇兄说崔郎有了功绩便可封官,日后也好迎娶我。可崔郎一介文人,哪习过半天武我拼死反抗,可崔郎却一口就应了下来。他抚着我的发丝笑着对我说:公主莫怕,等我回来娶你。
可崔郎前脚刚走,皇兄便下旨让我嫁给状元郎顾彦舒。我誓死反抗,可君无戏言,我终是入了顾府。
后来,我查到崔郎被派去边境就是顾彦舒在背后捣鬼。甚至他为了娶我,不惜杀害他那与他青梅竹马的发妻,好一个狠毒的男人。
崔郎死讯传来的那日,我与顾彦舒大吵一架。恍惚间我看到窗外有个小小的身影,我故意将顾彦舒发妻的死因说了出口,看似是与他对峙,实则我只想说与那小小的身影听。
周氏的进门使念儿的日子开始难过起来。我开始向他示好,在念儿被罚不许吃饭的时候,给他送去一些吃食。
念儿不过是个孤立无援的孩子,我知道这样不断地向他示好,他定能慢慢信任我。
周氏几年内生下两位少爷,开始将我都不放在眼里了,开始嘲讽我不如她,生不出儿子。世人都觉得是我生不出,只有我自己知道是我不想生出带有顾彦舒血脉的孩子,我时常将避子汤当补药喝。
而周氏对念儿的惩罚也越来越重,这使得念儿有些撑不住了。
那日,我正在院子里赏花,忽然只见念儿面色灰暗地走了进来,他说要与我合作为母报仇,一起杀了顾彦舒,我自然求之不得,我等这一天等了太久了。
我让念儿在他二弟跟前多说些挑拨的话,他照做了。
后来念儿亲手杀死了顾彦舒的小儿子,而我帮他做了伪证,看着顾彦舒难过的样子,我的心里笑开了花,但这还远远不够。
天香楼那日,是我让念儿特意邀请顾彦舒过去的,美其名曰去品尝天香楼的新品,实则是来听听说书先生讲故事。
顾彦舒也真没用,回来就病倒了。念儿娘亲忌日那晚,我们合伙做了一场戏,此后,顾彦舒便人不人,鬼不鬼。
念儿日日将顾彦舒关在房间里,那可怎么行只要他活着,崔郎的仇就不算得报。
我知道周氏一直惦记着顾彦舒的病,特意差人给她送去新裁制好的衣裳,和念儿娘亲去世那日穿的衣服一模一样,这才使得顾彦舒一见她便发了狂。
他死后,我也成了府中的老夫人,念儿视我如生母,日子比顾彦舒活着的时候要快活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