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公主殿下 >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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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庸
她降临京城那一年,是我的弱冠之年,是我的劫难之年。
官道十里,飞沙走石。我正急慌慌地策马归京。陛下召见。
手下阿灵抱怨道:公子这一趟出门颗粒无收,这么快就被陛下叫回来了,这差事可怎么办啊……
这差事也是陛下吩咐的。
十一公主赵平柔待字闺中,蒙古来使,请求将这位公主嫁去,两国联姻。陛下让我找寻可替公主出嫁的女子移花接木。
我在京城上下已经找遍也没有合适的人选,出城这趟也无收获,不怪阿灵垂头丧气。
这差事办不办得成实在随缘,茫茫人海之中,要找到样貌气度与十一公主相似的女子实属不易。十一公主赵平柔,是陛下最宠爱的女儿,由陛下最宠爱的皇贵妃所生。
为了给陛下和十一公主找到这样一个女子,我腆着脸各种托人在京城大办诗会、宴会、马会、香会,各式各样的席面,来找京中的女子相看,可是这些女子要么长得不像气质不搭,要么,没法掺和进这事里面,都被陛下否了。
归来后我面见陛下时他并未说什么,几句之后就放我离去,我便带阿灵去了京中著名的珍馐楼,准备饱餐一顿。
珍馐楼的掌柜伙计都认识我,我让酒菜老样子,只管等着就行了。
在下姓周名庸字子正,乃京城第一公子也,是本朝第一开国大将的第四世孙,父亲是功勋卓著的威武大将军,近百年来,我们周家都是万人之上的顶级勋贵。
自父母兄姐先后离京以来,我担任了陛下直属的皇禁司侍卫一职,从那时起鲜少单独离开陛下的视线,平常每日都要进宫面见陛下,除去这次差事缘故。
思绪飘着,阿灵突然问道:公子上次出京城是什么时候来着
我沉默片刻,装作若无其事,说道:三四个月以前吧,忘了。
公子骗人,分明有十个月之久了,自上次陛下南巡您跟着出去了,再没有过,也好久没跟我们一起出去玩了。
你紧盯着我的行程作甚自己的差事干完了
自大将军和夫人双双离京以后,您是越来越……
越来越什么我打断她,恼怒地挖了她一眼,压低声音说道,若还是这样沉不住气,下次不带你出来了!
我知道阿灵是关心,自父亲母亲离开,陛下似有意无意地箍住我在城中不许走远,要照以前,我不过皇城脚下一个普通的公子哥,自由自在。
可皇禁司掌管皇宫内外大大小小密令暗探机要事项,年纪轻轻身居要职,陛下管教我严格一点又有何妨
只是阿灵从小跟在父母身边,养得通文熟武,忠心耿耿,所以陛下遣父亲北疆戍边这事,在她眼里讨人嫌得很,现下又像是把我关在京城作人质威胁压制着父亲母亲,她更不安。
小灵子委屈着低头,黏黏地抱怨了几句,饿了,还不上菜,我抬手要招呼小二,一个素色飘逸的身影从拐角出来进人眼帘。
这少女托着朱漆食案款款走来,裙角绣的忍冬纹随步生波,一截纱白束腰衬得身段窈窕多姿,发髻斜簪的银钗随步履轻晃,琉璃珠子碎在鬓边,若半颗将坠未坠的晨露。
她行至八仙桌前屈膝半跪,指尖抵着青瓷碗沿轻轻推来,腕上珠钏磕在榆木案上,钝钝一声如软玉投湖。灯火照上她低垂的睫毛,檀口含笑尚未启,眼角先漾三分波。
客官,酒菜上齐了。细语混着酒香漫开时,飞檐铜铃正撞碎雨声,满楼喧嚷忽地坠进她斟酒溅起的涟漪。
我眼睛没法从她身上挪开,片刻也没法,仔仔细细打量她,从上到下,我知道自己失礼了,可我控制不住,她布菜完毕刚要走,我叫住她,问道,姑娘姓甚名谁哪里人士
女子微微欠身,端庄回复,小女姓庄名月,西岭雪塘人。
西岭甚远,何故来京
家中无人了,来京城讨生活。
父亲做什么的
无父无母,自小与师父相依为命,师父驾鹤西归,小女无处可去。
师父是何人
山中一道人。
回去叫你们掌柜的过来。
是。
那少女背影翩翩离去,我猛饮尽杯中酒,瓷盅竟磕碎在了桌面上,吓了阿灵一跳。
我按耐不住兴奋地说道,漫漫时日,苦苦寻觅,终于让我找到她了!
她就是我要找的女子,我确定。
十两银子,我将她要了过来,在京中,各个品阶的奴隶都有自己的标价,十两银子送去那掌柜的,不多不少。
我叫瞿灵,前面走着的那个——我家公子,小庄姑娘你不用怕,我家是好人家。
多谢姑娘宽慰。
叫我阿灵就好,千万别客气。
是阿灵过分客气了,不知,买我是为……
我回头道,不须问太多,不会亏待你。
这两姑娘在我身后喋喋不休一路跟着我回了家,瞿灵是府上的大丫头,下面的侍女们都听她的,皆管得服帖,庄月也很快就同她熟络起来。
庄月有些乖觉在身上,我不允问,她便一句没再提起。
须知要她办的是大事,我却必须瞒着。只需把她带到陛下面前,陛下若喜欢她,陛下自然会同她说明一切,事成后的功赏也是由陛下定夺。
毕竟是姑娘家一辈子的事。
周家的侍从侍女不多,都是父亲母亲将他们从小培养或亲自挑选来的,这些下人要么是精通文墨,要么是武艺高强,要么是奇人异士,要么是江湖侠客,总之没有一个平庸,我从小在这种门风里长大,只觉自己才是最平庸的那个,更何况上面一哥哥一姐姐都惊才艳艳,于是自小便没什么上进心,文墨略通,武艺还行,其他的,什么都会点,又什么都不会。
如今这偌大周氏府邸只剩下我一个主子了,哥哥早在八年前就驻守西北,在那边结婚生子,五年前姐姐嫁去金陵,三年前父母又奔赴边疆,父母哥姐搜罗来的这些有才之人陪着他在这庭院里度光阴,都知道他看着大大咧咧,实则孤独寂寞。
我带着庄月进宫见过了陛下。陛下书房之内蔓延檀香气味,看来今日又心烦了。
见了我带来的女子,这已不知是第几个送到他面前的,从前的,都是摇头。
可这一个,看了一眼,不摇头也不点头,次日面见陛下,说定了她,嘱咐了一番,叫我在府上督促功课。
从那以后,她就在我家里忙起来了,太学大儒教习经书诗文、司礼大臣指导礼仪规范、贵妃内侍通点女红内务、宫廷技坊传授琴棋书画、大内太医讲解医术养护,陛下专臣直属的皇禁司侍卫——我,亲授她骑射之术,就这样度过了三个月。
她很聪明,所有东西一点即透一学就会;她很善良,她会帮助府上的侍者们做她力所能及之事;她有点笨,觉得我对她很好,于是不关因果,只管听我的话;她很美丽,我想,她作为和亲公主穿戴凤冠霞帔的那一天一定倾国倾城。
春雨淅沥敲打窗棂,她裹着竹青色披风站在廊下,刚从炉上下来还沸着的药盅她端着。在屋外廊下望了望我书房里。
公子该喝药了。她叩响门扉。狼毫笔尖的墨汁正巧坠落,在《盐铁论》批注上晕开一团乌云。
进来。
药被她搁在侧桌上。
她看着侧桌上的棋盘,说道,公子这残局还没动静已经放了好几天了。
这不是病了吗哪有力气研究棋局我笑了笑。
公子,这里可没别人,不必装了,明明是这两天陛下为十一公主和亲之事心情烦躁,您不想触霉头,才装病在家。
说罢,她将那药汤浇了花。
哈哈哈!小点声,明日我就去当职了。
公子这棋局,是何人所留
告假之前与陛下在御书房的局。
她坐下来端详许久,执了我的白子对峙陛下黑子。
我颇有兴味地去端详。
我问道,郭太傅教的,还是你从前就学过
她专心于残局,没理我。
白子落定,她做请手势。
我执起黑子与她对决。
公子留下的棋局,黑棋已有胜意,斗胆猜一句,陛下执黑子。
正是。
听府上的曹管家说,公子棋艺不差,怎的这白子落得溃不成军
我笑道,兴许走神了。
公子深谙君臣之道。
你的意思是,我是故意输的
若非深谙君臣之道,怎么相安无事这许多年周氏家族这些年间家人四散远离京都,在外人看来已有衰败迹象,陛下却把公子您带在身边细心教养,又是巴掌,又是甜枣,帝王之术也。
落子声未停,交错杀伐,棋盘,还是沙盘
我笑道,不足为奇。
可是公子您艰难,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公子年纪不大,却要背上家族兴衰,还要忍受骨肉分离之苦。
小庄,奈何你是个孤儿,你若有这样的大家族,就知道,兴衰重任从生在这家族里就人人有份。何须介怀
那骨肉分离之苦呢
我温和地笑道,昔,武帝猜忌卫氏家族,卫青主动交出兵权,卫氏三子削爵废侯,以保全家族性命;第一豪族琅琊王氏,牺牲政治立场,族中三人分镇荆州、青州、洛阳,化解危难,在改朝换代之中立于不败之地。
小女不懂这许多大道理,只知道公子一向孤单。
……
公子,您确定要走这步
我下错了棋。
我笑道,落子无悔。
棋枰上的厮杀在戌时三刻戛然而止。她将白子轻轻落在天元,看着我执黑的手悬在半空。
我难平的心绪终于随棋子落盘轰然坠地。
棋风可见她心性,绵里藏针,以退为进,出招似春风刃,杀机暗藏。
雨打芭蕉声里,她开口道,戌时了,公子早些歇息。
小庄想说这局棋该收官了我注意到她今日换了沉香木发簪,正是半月前我遣人送去的那支。
公子的意思是不服输落子无悔啊。她温柔地笑了笑。
我当然是认输了,只是不甘心,还想再来一局,再来十局,打到黎明。
她收拾了棋盘,端走药盅翩然离去。
松烟墨与安神香交织的气息中,书房软榻上就睡去了。
晨光微熹。
每一日,她课业毕都会在宫廷南侧的朱雀大门前等候我,待我傍晚里在陛下身边当职结束,她驾马车接我回家,车上会备下府上所做热气腾腾的糕点,她知道我肚子饿着。
日复一日。
她不怎么讲话,专心在前面驾马,我每天看着她的背影,她飘逸的长发,闻见似有若无的清新香气,我会想,她是心甘情愿的,再也没问过我为什么带她来,也不问我何时会送她走。
小庄,今天时辰早,转道去一趟护国寺。
公子去护国寺做什么
去一趟。
她没再追问,往那方向去了。
我让她在车里等我,我去拜访了大师傅,幼时我父母曾在他这里为我求得一道寄名锁,寓意锁上我此生所有的邪魔厄难,我见到大师傅,写下庄月的名字,为她也求来了一道寄名锁。
我知道或许我将毁去一个美好女子的一切。她将不再是自己,而是作为别人存活下去;她将远嫁关外,离开从小到大的故乡;她将背负和亲公主的艰难使命,游走在虎狼之间斡旋。她这样平和温柔的女子,不知能不能应付得过去。
我握着这道寄名锁,欺骗自己,这能够为她挡去今后所有灾祸。
给她的时候已经在我手心里捂热了,她困惑地接过并道谢,什么也没问。
我问她,最近课程学得如何
都已掌握。
你从来不问为什么要学这些东西。
这些都是担任您侍女必不可少的吧公子把我从珍馐楼赎出来,带我入宫面圣,让世上各门各类的大才不厌其烦地教我,令我长了这么多世面,公子自然不会害我,我一切都听公子的。
我心中有些难以表明的情感翻涌上来,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恻隐之心泛滥如波涛汹涌,重得喘不上气。
公子,这锁……
送给你,你收好了,可以驱邪挡灾。
是。
回到家中,阿灵和管伙房的苗儿不知在摆弄什么,入目一片片艳红,苗儿见我们回来,便过来说,这是宫里的嬷嬷送过来的嫁衣,好似是公主穿过的呢,给小庄试试嘛。
她不胜哄闹去穿上了。
天色将暗未暗,室内烛火点点,满屋影影绰绰。金丝绣线的嫁衣层层展开,如云霞倾泻,袍上的金凤仿佛活了过来,振翅欲飞。她梳高髻佩戴缀满明珠翠羽的凤冠,金丝流苏垂落额前,衬得她肌肤胜雪,攒动的火光映在她眼中,像是明亮的星星闪烁。
我看着她想,我的眼光真是极好,我的运气真是极佳,世上还有怎样的缘分能够让我找到这样的女子还有怎样的机会能够让我完成这样的任务
陛下交代给我的差事完美了。
可是我看着她,我移不开眼地看着她的眼,我的心中怎会这样痛
起初被公子赎出,还以为公子想纳我为妾。
两盏酒下肚,酒不醉人,人自醉。
我喃喃,你自有你的命数。
请公子明示。
我摇了摇头,摆了摆手,独自回房了。
我忘记了是怎样度过这一夜的。烛光缭乱人脑海,火热难安。
次日清晨,鸡鸣还未响起,我先被阿灵的吵嚷声搅醒了。
我的脑袋嗡嗡直响,什么天雷,什么坟墓,什么大将军,什么一片狼藉,我撑着坐起身来,打开被这丫头快要敲裂了的房门。
大将军的坟被雷劈得一片狼藉,陛下急召您入宫呢!
自开国以来牺牲或病殁的大将军多如牛毛,说清楚是哪个!
护国大将军!
我心中咯噔一下,本朝封号为护国大将军的只有那一位,可那一位将军的安置处,是皇陵啊。
自开国以来,太祖皇帝的皇陵宫有主副双宫殿,副宫殿群可以殡葬为国立功的臣民,护国大将军祁琦就是今上准入皇陵的功臣之一。
祁将军两年前缠绵病榻而亡,一向勤政的陛下为他的离世悲痛不已,竟罢了整整四日的早朝,还亲自去皇陵送葬。
我前往皇宫领命,陛下让我彻查此事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
我快马加鞭前往郊区的皇陵。
昨夜骤降暴雨,将沙土路泞得绊着马足走不快,这场雨下得极大,迷迷糊糊的睡梦中,隐约也听见雷声。
此时辰时三刻,头顶又怒闪两下,紧接着雷声轰隆劈来,阴云立刻遮盖了刚刚放晴些许的天空。又要下雨了。
绕皇陵转了一圈,其余地方完好无损,在狂风暴雨之中观赏这片建筑,更加威严肃穆。
唯有刚刚入土两年的护国大将军祁琦之墓,占得此处十亩地界,一道猛雷劈在正中,损毁大半,封闭的墓穴裸露出来,还好没有劈进主墓室,否则要在废墟里挖到两年前的死尸可不太妙。
这看样子是天灾我说。
经验丰富的衙役说道:公子,并不一定,古往今来民间许多地方都遭过雷灾,强力的雷电不是特殊之事,有些图谋不轨之人专门研究如何引雷,在下就遇到过用银枪或铜棍引天雷到地面的手段。况且此处地势平坦,没有高楼大树遮挡,更易操作,最可疑的一点是,通常天雷会劈此处最高的建筑,中央正殿完好无损,为何偏偏劈到了相对低矮的副墓
你的意思是说,这更可能是人祸
颇为可疑。
若是有人雨夜来此给这间墓殿的飞檐顶上置物引雷,不需多时,以那样爆发的雷,很快便可劈到大将军墓顶上,强烈的电力会引发爆炸和火灾,所以废墟中到处都是焦炭,但火会被大雨浇灭而无法蔓延到周边其他建筑,宫殿倒塌,就成了现在的废墟模样。
我立刻带人搜寻废墟中是否还有蛛丝马迹。
银具的碎片,或人到来过的痕迹。
天色暗了一天,竟不觉已经到了午后,差役侍从们又饿又累,我叫阿灵去买些饭食送过来犒劳,可她还没出去半里地就回来了,高兴地跑过来说,小庄来看我们了,还带了饭菜,还有酒呢。
她怎么来了说罢看见小庄费力地拖着一辆小车想要越过废墟,踉踉跄跄地还护着车里的东西。
我立刻朝她过去,招呼了弟兄们都从土堆里出来。
大家聚在她身旁,她一样一样地把伙食分下去,她说道,早上听说公子急匆匆地要带人来郊外,想必是没做什么准备吧,便拜托苗姐姐和府里厨子们给大家准备了饭菜,希望大家吃得可口。
周遭道谢声萦绕,酒菜下肚,气氛渐渐热络起来。
你们说这将军墓好好的,怎么就被雷劈了呢
是啊,祁大将军英勇无畏,多次救陛下于危难之中,当年下葬的时候,据说陛下伤心得几天没吃下饭呢!
死后还遭遇这样的祸事,不会是有什么不祥吧
墓室遭雷劈,这可是大晦气,也不知道地府里的大将军遭不遭得住……
少神神鬼鬼的,不是说可能是人祸吗
你的意思是说,大将军有仇人
谁知道生前做过什么亏心事被寻仇也未可知啊!
一人刚要开口时看了我一眼,说道,公子在这,莫怪属下多嘴。
我道,畅所欲言,要是有什么线索,还得记你一功。
这人道,也不知道大家伙儿还记不记得姝公主了,从前我当兵时,还被姝公主救过一命,要想到大将军有什么仇人,想必也就只有姝公主了吧。
大伙都默不作声了,看来这么十多年以来,不论市井还是官宦,都还记得一些往事。
我也记得。
赵姝,士官百姓口中的姝公主,是当今陛下的长姐,先皇的大女儿。
姝公主自幼聪明过人,由于是先皇的第一个孩子而深受宠爱,虽宠爱却不曾娇惯,从小,她被看出有武学天赋,便常常跟着先皇在军营中玩耍,磨练出一身力气来,舞刀弄枪不在话下,八岁时就跟着父亲出征沙场,十几岁,别的宫廷贵女都在琴棋书画,她熟读兵书,剑术小成,带兵出征有胆有识,常打胜仗。先皇极其喜爱这个大女儿,她也深受军中将士和万民百姓的爱戴。
在多年的南征北战终于平息以后,姝公主离开皇宫,去往江湖游历,一去就是七八年,若非先皇那时生了一场大病,她还不会回到京都。
那场病来势汹汹,先皇预感不妙,据说甚至立下了遗诏,但天佑圣上,不知先皇是否因为姝公主的归来而受到了宽慰,此病虽凶险,也平安度过了。
但从那以后姝公主就不敢再离开她的父皇身边。
她在宫中居住了很多年,坊间传言,她一直未婚,至少在她销声匿迹之前未有婚配,但在游历归来后在宫中居住的那些年里,她与当时的禁军统领祁琦将军有一段情。两人从小青梅竹马,祁将军为了等待姝公主游历归来,也一直未有婚配,相聚一处后,相爱了很多年。
她为先皇培养出了一批专为天子使用的宫廷侍卫,这支军队人数不多,但实力彪悍,以一当十,是比禁军更为精锐的存在,称为皇禁司。
自三年前我加入皇禁司,才真正知道这支队伍的可怕。
可惜,这样的精锐,也曾在十七年前惨遭覆灭。
十七年前,今上——当年的三皇子,通过宫廷政变登基,身为禁军统领的祁将军本应最先勤王护驾,却暗中投向三皇子的门楣,为三皇子在龙争虎斗的场面中扭转了时局,禁军对先皇兵戎相向,姝公主与她的皇禁司守在先皇身边,面对十万禁军以及难以计量的驻边军队、屯守军队、官府军队组成的大军无能为力。
那一日,三皇子带领如乌云一般席卷的军队,拎着自己两个兄弟的头颅,站到了先皇面前,先皇痛心疾首,当场七窍流血而亡。
先皇暴毙,姝公主失魂落魄,疯魔一般跑出宫去,从此没了音讯。
百姓们都知道改朝换代的那一夜大概发生了什么,但知道真相和细节的人并不多,如今十七年过去,陛下励精图治,勤政爱民,国家空前盛世,往事已经被渐渐淡忘,也无人再提了。
而我之所以知道这么多细节,是因为宫变的那一夜,我的父亲就站在今上的身后,眼睁睁看着那些实实在在发生的一切,待我长大,父亲向我与兄姐讲述全部,又让我们发誓绝不泄露给任何人,只牢牢地记在心里。要始终明白,当今的陛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
祁将军背叛她转投他人,又逼死了姝公主最敬爱的父皇,仇恨想必真实存在,可要说是姝公主引了一道天雷劈了旧情人的坟,实在不像这位公主的作风。
牵涉往事,我不得其解,这些衙役七嘴八舌地把姝公主的故事还原出来以后,小庄朝废墟那边望了许久,眼神悲悯忧伤。
这些往事让她难过吗
废墟之中没有任何线索,我如实禀报全部调查,此案以天灾搁置,陛下立刻下令修复大将军墓,还亲自去了祠堂祈福。
天灾,神降。那一夜轰然倒塌的殿宇压碎了墓中的陈设,代表大将军身份的金印碎了两半,匠人修复后,留下一道裂缝。
不久,市井之间谣言四起,说大将军是因为辜负了从前的姝公主,所以死后不得安息。
我照常进宫,向陛下请示谣言是否该压制。
陛下说,此事必定有人刻意为之。
于是我便调查一番,抓了三个传播流言的典型,这三人走街串巷,大放厥词。
一个是大茶馆里的说书客吴四,谣言话本编排得引人入胜,极具感染力,刚被茶馆老板聘来不久;
一个是京中知名书院里的教书先生彭江,据说曾经非常仰慕姝公主,于是借此机会为其发声;
一个是酒馆的伙计程老七,平日里能说会道,八面玲珑,鲜少有什么脾气,此事一出,却凡是来一个客人就要与之分辩一番。
这三人被判罪入牢,我问陛下如何处置,陛下说,先关着。
陛下仿佛在等什么,我不知道,只管照做。这是我多年随侍对他的了解,这三年以来,我从未犯过错事。
陛下如今已过知天命之年,据父亲说,陛下年轻时强壮威武,撼动八方,传言他力能扛鼎,百步穿杨,正因如此,陛下当年在军中颇有威望,可现在我看着他的背影,竟有些步履蹒跚了。
陛下坐到案前,招呼我坐到他身边去。
他将手放到我肩,语重心长地说道,子正啊,朕心中有一事,只放心你去办。
臣必不负所托。
祁将军不得安息,宫外又谣言四起,朕心中想,是否朕与文武百官,真的苛待了长姐
姝公主是陛下的亲姐姐,不会怨恨陛下的。
朕惟愿长姐亡魂能够安息,子正,你去一趟西岭,把长姐的遗体接回皇陵吧。
我僵在陛下身侧,感到陛下目光如炬地盯着我,我不敢多问、不敢失礼,只说道,臣遵旨。
陛下身边的大太监任内官一向对我照拂颇多,他将我送出宫去,提点了我一路。
原来姝公主十七年前离京以后,在西南一带有名的西岭雪塘定居。我没有去过,据说那里有终年不化的雪山,而雪山脚下四季如春,土地富饶,地势易守难攻,百姓生活幸福安乐,如世外桃源一般。
姝公主与陛下一直有书信联络,陛下曾派人送财物用品照顾她的生活,可物品被悉数送回,便没再送过。
她刚刚去世不久,棺椁尚未下葬,就置于所居道观后院,如今那道观已空荡无人。
陪伴姝公主的是一个买来的侍女,据说好像还有一个女孩。
西岭……道观……
我在陛下身边僵住的一瞬,许许多多思绪骤然涌来,不得解脱。
我曾调查过庄月,这是必不可少的,毕竟她将被委以重任。
她的确从西岭过来,一路上大小诸城都有她的通行凭证。她的姓氏并不常见,但在西岭有姓庄一族世代居住,现下人口已至庞大,她只是其中平常的一支,但不幸的是无父无母,成了孤儿,便被一道姑捡去抚养。
这道姑不知从何而来的外地人,某天忽然到镇上定居,一住就是十七年,将庄月抚养长大,还未将她嫁人就撒手人寰,后来这姑娘就来了京城谋生。
被我遇见。
被我遇见
因蒙古使臣曾见过十一公主及笄时的画像,虽已过去三年,模样有些许改变,但陛下为保万无一失,要求我找寻与公主容貌相似的女子,不必十分严格,有模有样的也不少,可均不得陛下同意,要么就是家世不合适,要么就是性格不合适。
可是见到庄月,陛下同意了。那一天,陛下只是看了她一眼,甚至没有谈话,就准许了。现在想来,即使庄月条件确实优越,陛下的反应也不同寻常。
我出宫后,派人先行一步,把阿灵和府里的管家曹诚叫到外面来。
我明日要出远门一趟,约莫两三月才能回来,需要嘱咐你们两人一件事。
曹诚从前是江湖上有名的侠客,武功高强,后来惹了事,被父亲收留安置在府中,从此退隐江湖,为周家办事。
请公子吩咐。
我不在时,暗中盯着小庄,若有什么异常,立刻与我飞鸽传书。
阿灵惊讶,一脸不解,啊为何
我对她道,我也并不确定,但防范为妙。
该不会是怕她在您外出时,被别的男子勾去了吧
我断没想到这丫头现在这么没规矩,心中怒火一下子窜起来,疾言厉色道,平日真是惯坏你了!再说这种话,叫你一个月不许出门!
我从没对她发过这样大的脾气,她吓得后退一大步,眼睛里还噙了泪珠,委屈道,公子莫生气,府里谁都看出您喜欢庄姑娘,没想到您这么不经说……
我喜欢她
我喜欢她。
回到府上,我单独见她。
陛下派我前去西岭一趟,路途遥远,当时,你这趟路程用了多久
她拿筷子的手停在半空片刻,很快又神态自若了,说道,一月左右。
这么远的路,为何非要来京城
京城盛景繁华,全天下的百姓都想来京城。
你的师父姓甚名谁,是何许人也
这个问题,公子与我初见时就问过了。与公子初见的场面,记忆犹新。
我没细问,姓甚名谁
我自认咄咄逼人,是审讯犯人的态度,可她还如寻常一样,平静淡漠,镜湖无波,她沉默片刻,我们之间的气氛压抑难挨。
她朱唇微启,说道,天家姓氏,名一字姝。
你若不承认,我其实也没有证据。
公子既已疑心,小女承不承认,都注定结局。
大将军坟是你损坏的吗
不是。
街巷流言是你散播的吗
不是。
你与我初见,是你刻意安排的吗
这世上追思师父的百姓数不胜数,想为师父鸣不平的人多如牛毛,公子问的两件事若真有始作俑者,也是天意驱使。
莫要躲开我的问话,你与我初见是你刻意安排的吗
是。
她的回答斩钉截铁。
在我回来之前,不要踏出这座宅邸半步。
第二日,我收拾好了行装上马,临走之前,再次嘱咐了曹诚和阿灵两人要将她看好。
别看阿灵平日吊儿郎当,其实从小练得一手好剑,跟着我母亲学剑道的儿童里面,她是天分最高的,母亲收藏的名剑诸多,赠了她一把极好的上品,小时候,我看着都眼馋。
姝公主武功高强,未必没有传授给庄月,曹诚和阿灵两个人联手已经能敌大半江湖武者了,防患于未然。
我立刻启程,只想快去快回。
过了三四天,还未离京城多远,收到飞鸽传书一封,说平柔公主出宫玩耍,来府上要见见庄月,两人聊得不错,直到傍晚府上的人才将公主送回。
又不久,传书说,皇贵妃召她单独入宫觐见。
我心中有不妙的预感,但娘娘一定有她的道理。
我快马加鞭,终于到了雪塘村,上了雪山入了道观,仿佛身临其境般看见了姝公主和她生活在这里的景象。
屋内收拾得有条有理,只是长时间没人打扫,落灰厚厚一层。
房间里没有什么特殊物品,就是一个道姑普通的家。
棺椁在后院安置着,说是棺椁,实则只是一具简易的棺材,看样子是将院子里的大树砍掉制作而成的,将它搬上马车运走,回程的路慢了下来。
这一趟行程来回跋涉已有一个半月,终于还差五六日就到京城时,飞鸽送来代表严重事件的红羽信一封。
皇贵妃薨,陛下悲恸,唤公子速归。
我先行快马一步,棺材让手下的亲信慢慢安稳运回。
五六日的路程,我一日就跑到了。
本朝未立皇后,因,从潜邸起就陪伴陛下的发妻史王妃,还未迎来新朝就因难产离世,陛下为纪念她,宣称本朝不立皇后,后宫事务、重大仪式,全由皇贵妃代行。
十多年来,百姓都认皇贵妃位同皇后,母仪天下。
皇贵妃为陛下诞育四子,平柔公主就是皇贵妃最小的孩子,多年来皇贵妃与她的孩子们深受盛宠不衰。
我陪伴在陛下身边,是亲眼所见陛下对皇贵妃多么伉俪情深。
我难以想象皇贵妃暴毙,陛下会有多么心痛,只能快马加鞭地往回赶。
一进城门已是深夜,阿灵手脚麻利地接上我,飞速传述,我才得知皇贵妃生了一场急病,状似暑热但不一般,常规方法全无缓和,宫里的太医用尽浑身解数,都没能救回皇贵妃的性命,一国之母的皇贵妃,就这样急匆匆地去了。
庄月呢
在府上呢,问她作甚
确定在府上
确……确定
回府,看她究竟在不在,若不在,叫上曹诚,我们一起进宫!
公子,发生什么了
我无暇解释,临近周府大门,之间曹诚倒在门廊里,阿灵急忙叫醒他,他受了重伤。
曹诚奄奄一息说,庄月……往皇宫去了……
我冲向皇宫,奔波的快马把不少百姓吵醒,宫门已锁,我等不及,钩锁爬墙越了过去,城门内的护卫已倒在血泊之中不省人事,我掏出皇禁司的信烟,朝天空放去,黑夜霎时明亮了一瞬。
皇宫脚下的皇禁司将士四面八方赶来,跟随我直冲向陛下寝殿。
任内官踉跄着朝我们过来,喊道:周公子,各位!陛下安然无恙,尽去追刺客!
一道快影从寝宫窗口如闪电一般掠过,她逃跑之余,竟月下回望,似是看见了我,在飞檐上驻足停留。
何其嚣张!
她身上帛带卷着夜风猎猎展开,轻纱如乌云般在空中曼舞,丝绸般的长发盈盈飘逸。
腰间蛇一般盘绕一柄银光软剑,在月辉下粼粼生光。我认得,此宝剑名为月湖,是姝公主的佩剑。
她笑了,又哭了。
她的两滴眼泪一闪而过,我心中淋了一场雨。
我愣愣地,小庄,你是怨我让你假扮公主吗,开口却不知道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
她眼神又似那一天将军墓前的悲悯,悲悯地、居高临下地望着,望着我反问道,公子什么都不知道吗
我才知道,她是在悲悯我们的无知。
part
2
庄月
宏光元年,今上政变登基,我出生。
师父说我是盛世起始生下的宝贝姑娘,兆头极好。我那时年纪还很小,嗦着手指又单纯地眨巴着眼,望着师父,开心地笑。
师父带着我生活在西岭雪塘,这里群山如黛,雪峰似玉,千年积雪映照天光。
窗含西岭千秋雪
雪峰冷峻,诗意与灵性荡漾。山脚下溪流蜿蜒清澈,穿过青翠的竹林与苍劲的冷杉林,水声潺潺与林间鸟鸣共交织。
天地馈赠。春采新茶,夏避酷暑,秋收药谷,冬藏薪炭。四时轮转,默契共生。
师父是道姑,隐居在山里修乾道,山下的百姓与她都认识,据说早年间师父还未出家时,曾救助过这里的村民,所以这里的人对她很尊敬,对我很和善。
很小的时候我不称她为师父,她让我叫她姑姑,许多人都叫她姑姑,这在当地是尊称。
后来待我四五岁时,改口叫了师父,因为她开始教我识字念书,修身练剑。
她以为我忘了那段跟在她身后糯糯地叫着姑姑的时光。
我问别的小孩都有父母,我的生身父母在何处
师父说,他们在很远的地方。
师父总是夸我聪明,却总是在谈论此事时把我当傻小孩看。
他们在很远的地方,无法照顾你,于是将你托付给师父,你依靠师父,并不比那些依靠父母的孩子差。
那是自然,我的师父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物。
师父教我吟诵的诗词歌赋,比清澈的溪流还要动听悦耳;师父带我拜读的名篇警句,比天上的星星还要闪烁明亮;师父亲身传授给我的无双剑术,比盛名的侠客还要潇洒威风。
童年时有许多伙伴,打打闹闹畅快玩笑,山下屠户吴家的阿四哥哥常常上山来玩,每次来都带些新奇玩意儿,我跟在他屁股后面转,山间总回荡起童真恣意的笑声,师父坐在摇椅上温柔慈爱地看着我们,后来阿四哥的父亲因病去世,师父便将他收作了养子。
直到两年前,我十五岁时,师父收到一封信,她又寄出一封信,同我说她要出一趟远门,叫我老实看家。
我知道师父多年以来常常收到这样的信件,清明中秋重阳除夕必有来信,普通日子也常有。
师父回信无例外只有四字。
安好勿念。
我对那些来信十分好奇,是谁在远方挂念着师父我无父无母,师父的父母亲人又在何处为何这么多年都是孤身一人
我盯着师父上着锁的木箱——那里装着年年岁岁寄来的信件,我问师父出远门去哪里,师父没说话,给了我一些钱,只叫我照顾好自己。
师父走后,我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撬开了木箱锁,紧张地翻看。
我从中得知了许多骇人听闻往事。写信之人无一例外只有一个,竟是当今圣上!
师父原名赵姝,就是百姓口中传颂的,攘外安内、慈悲爱民的姝公主。今上的长姐。
皇帝的来信中满怀追忆与思念,常常提及京中往事,倾诉宫中人事。
每一封信,都是长篇大论地诉衷肠,与师父每每回复的安好勿念之短小精悍,简直相去天渊。
他对师父说,所谓皇子谋逆,若失败,便要背负千古骂名,若成功,便将享有世代荣光,党派之争,不争就要死,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他对师父说,为君为父,不可像父皇那般心软,朕与四弟七弟争锋,就是因为咱们的父皇迟迟不肯立太子。
他对师父说,父皇本意就是鼓舞我们三兄弟党争,长姐您忘了父皇最后一句是:老三,最后是你赢了啊!他坐守一个结局,结局到来,安然归去,有何不妥
他对师父说,朕替阿琦向您道歉,是朕不断迷惑他,是朕必须征得他的支持,是朕使了离心计,才拆散了你们,当年长姐若非坚持守护父皇那岌岌可危的政权,如今便皆大欢喜了。
他对师父说,长姐,莫与往事争不休,回来见弟弟一面吧。
很明显,我的师父他的长姐,一点也不想搭理他。
宏光十年的一封信里,还提到了我一句:月安好否
看来皇帝最大的爱好就是写信给师父了,什么七大姑八大姨的闲话都聊,过去的事翻了又翻,可惜他只是单方面地输出,毕竟每次只会收到安好勿念的敷衍回信。
只见最后一封信写道:琦病危,盼见长姐终前一面,长姐是否前来
我便知道师父去了京城。
我立刻扯上阿四哥哥一起前去追师父的马车,师父见到我们又惊又气,催促我们回去,不要跟来。
我可怜兮兮地撒娇道,我与哥哥躲了道上劫匪一路才跟上,不敢再返回了。
阿四立马配合我装得声泪俱下。
师父叹息无奈,带我们上了京城。
京城盛景迷人,师父临出门前嘱咐了我们老实呆在客栈,我俩却一点也不听话,常常从客栈跑到大街上疯玩,两个十五六岁从乡下来的孩子哪有什么收敛,竟到戏剧话本里面常讲的青楼楚馆去了,还是从后院溜进去的,因为没钱进大门。
一进去,阿四便被美艳神秘的姐姐拉扯走了,我刚要追上去,一个长发披散、衣襟松风,美酒微醉的美人……不对,是美男,出现在我身后拉出了我的手。
我惊呆了,从小到大何时见过这样美貌的男子还拉着我的手!我热血上头脸颊通红像火烧了一样,急忙甩开,他又拽我手腕将我拉回。
美男说道,在下醉仙楼一诗客,大家都叫在下悬芳公子。
醉仙楼因从后门进来没见正门牌匾,怪不得叫醉仙楼,眼前就是活生生一醉仙啊!
拉……拉我作甚我我我我……没钱!没钱嫖妓,后半句活生生咽了回去。
他轻快地笑了两声,道在下见姑娘徘徊后门,觉得眼熟,特别像一位故人,便失礼拦了下来。
什么故人
姑娘是不是从西岭雪塘而来
我联想到刚刚获知的,师父的真实身份,警惕了起来,什么西岭什么雪塘
姑娘爱问‘什么’,真是可爱。
我恼羞成怒,道,该松开我的手了!
他笑着松开道,多年以来,在下从不向人透露真姓名,但既然与姑娘有缘,便告知姑娘,在下姓史名渊自号悬芳。
姓史京城还会有姓史的人吗史家不是被灭门了吗我心中咯噔一下,告诉我干什么
十七年过去了,我无一日不思念小姑母在世时的时光,虽不明显,你和她还是有几分相像,不过你放心,对姑母不熟悉的人看不出来的。
你究竟在说什么
罢了,既然姑娘虽心有疑窦却不相信在下,便缘止于此,以后再说吧。
说完,他走进重重纱幔之中,我追着追着就迷路了。
难不成,我真遇到醉仙胡言乱语了
当夜,师父很晚才回到客栈,第二日又出门去了,我再溜进醉仙楼去找那史悬芳,也不见影子了。
第三日,师父收拾行囊要回家,我和阿四也匆匆离去了。
这次回来以后不知为何,一向早起的师父变得常常懒床,一起来便坐在摇椅上出神发呆,抚摸手上的宝剑月湖,食少眠多,不再出门交际,不愿生活。
偶一日下午,她睡在摇椅上一动不动,气息微弱,我预感不好,跪在她身旁蔫蔫地哭着摇晃她。
她缓缓睁眼看着我,仍是那么温柔慈爱,摸了摸我的头,问道,看了箱子里的信,作何感想
我大哭,急忙认错,我错了师父!我不该看的!请师父惩罚!
你既已全部知晓,待我归去,又有何打算
我哭得更凶了,师父不要走,师父!
说!有何打算
师父,都是他们,都是他们害你!是他们让你伤心痛苦,你去京城既已见了他们,为何不手刃了仇人
师父没再言语,闭上眼睛,火红的夕阳照在她的脸庞上,见不到一点苍白,仿佛仍热烈鲜活,可手中剑仍紧握,杯中茶已微凉。
从京城归家两年以后,师父去了。
师父生前悉心照料庭院中一棵金丝楠,我将它砍倒,亲手做了一副棺材,收拾师父遗容,将她安置在了后院,尚不安葬。我要让那伪善至极的皇帝将师父梓宫迎回皇陵,向天下万民低头认错,承认弑亲弑父得来的皇位,究竟多么肮脏!
他寄来那每一封信,都让师父想起父亲和弟弟们被残忍虐杀,让师父想起恋人的冷血背叛,他让师父不得安宁,最终厌倦尘世离我而去。他那些信究竟是思念师父,还是将自己的暴虐罪行不断美化虚伪!虚伪至极!
我问吴四,你愿不愿意同我一起上京,为师父报仇
他毫不犹豫地回答愿意。
史悬芳那日说的话我十分留意,那些话隐隐约约牵涉到了我的身世、我的父母。
从京城回来以后的两年,我想尽办法调查当年的史家,还有不少老人知道这个曾经官商兵三路通吃的大家族,势力遍野,连今上的皇后之位也为了留给史家出身的史王妃,至今仍空悬。
可仍是在十七年前的政变中大大衰弱,很快就没了力量。
又是十七年前,十七年前,恰是我出生的那年,那一年在遥远京都发生的事,京都人都未能通晓,何况偏僻的西岭。
于是我写了一封信,给那个必定知道些秘密的史悬芳。我希望他将所知全部告诉我。
如果他真的来自于这个霎时间崩塌销声匿迹的大家族,我确认,他在京城与我主动攀谈试探又故作神秘,一定是因为他需要我,又不信任我。
很快,我收到了回信,信中不便说明,他请我再次前往京都,我没再传递过信件,因为这时师父的状况急转直下,我需要不遗余力地照料。
我问过师父,可她什么都不同我说。
皇帝的信中也没有提过一个史字。
再见到这个妖风猎猎的美男,我已再次身抵京城,坐在他醉仙楼里的千幔阵中聊天的时候,他说这里是他的地盘,尽管畅所欲言。
我该称你一句舅舅
不错。
我父母是谁
依你所见呢
我师父小时候曾在我面前称她自己为姑姑。
看,你不是挺聪明通透的
说不说满,他递给我一杯酒来,我一饮而尽,他那一杯拂袖慢饮,我们两人互展空杯,彼此沉默,虽刚刚认识,但默契地心知肚明。
我是皇帝的女儿,我母亲就是史王妃。
确认身世并不让我感到高兴,因为此次来京城,就是为了替师父讨公道,若皇帝声泪俱下地向我哭诉父女情,我还怎么下得去手
他讲述道,我史家曾经权倾朝野,如此大的势力必会受到拉扯和忌惮,而先皇治政的大半光阴里,三个皇子都在争斗不休。
所以,史家被哪一位皇子拉拢了肯定不是现在的皇帝吧,否则还会被灭门
月儿错了,恰恰就是今上,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他心狠手辣,连自己的王妃都不放过。
为何要这样做
你想知道故弄玄虚。
我翻了他一个白眼,静静地等他主动说给我听。
史家从政从军,在先帝早年间就自成一派,当年的史家家主雄心壮志,企图南下发展出一道通商之路,从商敛财,先帝不能眼见史家把控政军商三脉,出手控制,给当年的三皇子和史家女儿史小姐赐婚,也就是今上与史王妃。
三皇子久在军中历练,与军队关系较为密切,可史家与三皇子联姻并无用处,他们之间军队势力相重合,联姻只能算是锦上添花,却限制了史家不能与掌管通商水路的四皇子亲近。
可是圣旨已下,谁都知道先皇的算盘,却无法回避,史家只能将史小姐嫁给三皇子。
三皇子对史王妃并不敬爱,一是有个不断把头往对手家里伸的岳丈,二是两人性格不和,三皇子在王府早已有了一位青梅竹马的次妃,后来成了当朝的国母皇贵妃。
成亲多年没有孩子,眼见着史王妃在三皇子家中渐渐透明,史家也渐渐放弃了这个女儿,放弃了这次联姻,放弃了三皇子,转向各方面不输三皇子、还能给自己输送水路便利的四皇子。
可是四皇子的优势在于文官集团对他的支持,军队资源不如三皇子,史家也有犹豫,维护四皇子的立场并不很坚定,仅是偏向。
史王妃在王府的境况低若尘埃。
三皇子、四皇子、七皇子之间的党争本如湖中暗流一般私下涌动,直到先帝生了一场大病,这病相当急促,起初只有点滴症状,愈演愈烈,从发病到病危仅仅过了三日,先皇将云游在外的大女儿姝公主急唤回宫,想要在她的证明之下确定传位人选。
姝公主赶到之时,遗诏已经写好,亲手交到她手中。
次日,病情竟好转了。
阖宫庆祝。
可是三位皇子在这短短的几天里剑拔弩张,随时准备着危难关头抢夺皇位。
他们兄弟三人,都展现出了不遵遗诏谋逆上位的决心。图穷匕见。
虽然先帝急病已痊愈,但看着三个弟弟势同水火一般的争斗,姝公主片刻都不再敢离开父亲身边。
自姝公主回京,史王妃的心情好了不少,她们两人是幼时的闺中密友,彼此陪伴。
因为得知了她与姝公主的关系,三皇子也有一段时间开始亲近史王妃。一切都因为姝公主既有实力强悍、深受先皇信任的皇禁司,又背靠中立且关键的禁军势力,由她的情人祁将军掌管。
可是两姐妹虽亲近,却始终坚守信念,姝公主不想向任何一方倒戈,一心守护父皇,史王妃也不想因为自己身处之地艰难,而辜负姝公主的意志。
见姝公主无法拉拢,史王妃又被冷落。
先帝一天天老去,暗潮汹涌逐渐浮上表面,皇子们一直平衡在朝野之间,直到七皇子露出弱势的迹象。平衡就要被打破。
谁都有可能揭竿而起先发制人,谁都有可能变成出头鸟被一击毙命。
谁都有可能破釜沉舟奋力一搏,谁都有可能按兵不动坐收渔翁之利。
在权力的洪流中,他们心弦紧绷,知道自己多年的筹谋即将迎来结局。
三皇子在最后关头做了两件事,直接决定了他的胜利。
一是釜底抽薪。对摇摆不定的史家开展攻略,他让被自己冷落多年的史王妃怀上孩子,与史家做交易,承诺若他夺魁,史王妃的孩子会成为太子,若是女儿,则承诺直到生出男孩为止,通过进一步的游说,最终又将史家拉回了自己的阵营。
二是拉拢禁军。是三皇子游说祁琦背叛了姝公主,且悄无声息地、刻意隐瞒地,在政变当夜,给了姝公主致命一击,摧毁了她的所有情感与信任。
他选在了小姑母生你的那一夜率先发兵进宫,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心里有答案,因为以史家的墙头草作风,万一生下的是女儿,可能又要动摇了。
我答道,被逼无奈冒险,先发制人。
我这位小舅舅的美貌脸上露出狰狞怒色,他恶毒,他狠辣,他不配为人!他早就在城内城外屯集了重兵,可偏偏要等!就等生产这一日,他要伪造出王妃难产死亡的假象!要让史家一个活口也不留!
所以……史王妃究竟是怎么死的
所以……
她是被当今的皇贵妃毒害的。
虽然已经反复告诫自己,史悬芳的话掺杂仇恨与私情,不能全信,但我的情感仍然被他牵动。
知道你是怎么被姝公主带走的吗
我摇了摇头。
那日王妃刚生产完,次妃给她下毒的景象刚巧被忧心赶来的姝公主撞上!姝公主护王妃心切,抢过那药碗就质问,但次妃坚称是生产完务必要服的普通汤药,姝公主不信,传太医来问,还给次妃喂了一大口,确认无毒,才放心让王妃喝下去。可是……可是,小姑姑喝下去就吐血暴毙了……
为何
因为计谋策划已久。自她有孕后,三皇子让次妃时常给王妃喂一种罕见毒药,这药若是单独服下,无论多少,都不会有损害,而是囤积在体内,却唯独与产后服用的止血汤药中的一味相冲!两药相遇,登时取人性命!多狠毒的计谋!都是那皇帝和皇贵妃干的,这种人,竟还在那高座之上执掌乾坤呢!
这种细节,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小舅我,潜伏京城多年可不是白白浪费的。
从那骤变的一夜之后,师父带着还是婴儿的我离开京城,去往西岭雪塘,过上隐居日子了。
江湖上早就有周子正的名号,他十来岁时就手持一柄家传羡世的宝剑出来天南海北游荡,与他交过手的人说他武学天赋极高,现在年纪还小,以后若专精于此,一定是高手。
他那把剑名为混阳,通体殷红,看着就瘆人,江湖上多传言此宝剑魔煞附体,嗜血恋杀,执剑者必心性残忍。
可我楼上远望,见他春风和煦,贵而不矜,腰间那柄血剑在他身上显得热烈鲜活,宛如初升朝阳的颜色。
后来认识了他,觉得此人襟怀昭昭,光明磊落,有君子之风。
我早知道他是周家的小公子,开国元勋的后代。
——经常跟在皇帝屁股后面转的那些人,我都仔细调查过。
我知道周子正的父亲是当今皇上政变时的强大助力,如今却被派去边疆,留下一个小儿子被监控在京城作人质。
而他在京城中秘密寻找十一公主替身的情报,是史悬芳提供给我的。
这简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我与十一公主是亲姐妹且年纪相仿,除了我,没人更合适替身的身份。
在周子正苦寻无果之时,我只需出现在他面前,他就会对我双眼放光。
在那初见的第二日,他就说要带我去见皇帝。
我是他进献的礼品。可若不是我被进献,或我什么都不知道,面见这样雄才大略的皇帝,应该会荣幸吧。
那天风和日丽,我和他刚刚认识,还不太熟,他说要去见皇帝,我假装惊讶了一下,随后乖巧地跟着去了。
我不知道皇帝能不能认出我,也不知道他能不能认出我的意图。我没见过他,我也不知道见了他以后,我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我特别紧张,周子正以为我只是没见过世面。而我只管紧张去,不必伪装,平民女子忽然要见皇帝,不紧张才怪呢。
那时,我还没有想要杀他,杀他的想法涌现,那是后来的事了。
我第一次见父亲,他与我想象的一样。慈悲和煦是他伪善的外表,礼贤下士是他拉拢的手段。
我知道一切!别以为我不知道!
周子正按下我肩膀,让我与他一同跪拜。
辛苦了子正,都起来吧。
听到他虚伪的言语我就想吐。
他终于抬头看了我一眼,撞上这一眼,我才知道什么才叫帝王睥睨。我承认那一刻被震慑住了。
他该是打量,或是审问,可就那么直勾勾盯着我的脸看。
可他的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
多余的表情,我也没有。
我有预感,他可能认出我是谁了。
那次见面过后,周子正就为我请来了各路名师,逼迫我日日听课,我顺从安排。
我对他很好,每次见他都会对他温柔地笑,每天我都带上糕点驾上马车在宫门口等待他出来,接过他意气风发的披风。
他调查过我,怀疑过我,我的安排与对答天衣无缝,于是他为一手操纵了我的命运感到亏欠,某一日送我一道寄名锁。
单纯的公子,没发觉你被女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了吗
纵着情欲的火愈烧愈烈,我刻意穿上了红嫁衣,他脸上细微的神情被我捕捉,我便适时地终止迷惑。
那一夜他睡得很沉,全然没发觉外面惊天动地的雷鸣。
我从史悬芳那里拿到过一张皇陵寝工程图。
告诉了他,我要制造一场民声鼎沸。
你的报复不会仅仅到此为止吧他狐疑地看着我,我知道自己是他不可多得的机会,他最终是要惩罚毒杀他小姑母的皇贵妃,更要谋害九五至尊的皇帝。
你放心好了,舅舅,我不会忘记过去的。
他心满意足地继续帮助我。
管他真真假假,有用的人,先哄骗了再说。
阿四他娘去世的早,他爹为谋生计没法时时管教他,于是下水捞活鱼上树掏鸟蛋的事他天天干,后遇上我,两个顽皮的小鬼一起捞活鱼掏鸟蛋,这简单的玩乐厌倦了,渐渐玩些大的,譬如,宏光九年,我们引来了一场天雷,至今,大家都以为那天树林里的轰鸣是天灾,好在,没有人受伤。
阿四先靠他能说会道的一张嘴,受了茶馆老板的赏识,后用我们儿时的手段去炸了祁琦的陵墓,随后,在茶馆编排起了剧本。
我料想到以师父的名望,城中一定一呼百应,流言如瘟疫般散播开来,谁还能找到始作俑者
但阿四还是入狱了,我必须想办法把他救出来。
我遥望雄伟巍峨的皇宫。
父亲,你看见了吗我的作品,你满意吗你作何想法你是何心情
自从进了周府,我一眼就看出此地卧虎藏龙,不光是周子正的第一跟班瞿灵、府里的大管家曹诚,连府里的厨娘都身怀绝技。
瞿灵有点小机灵,但城府不多,武功还不错,但不如我,这姑娘心思单纯且忠心护主,大约是老将军和老夫人特意为周子正挑选的侍女,日日跟着她家公子。我与她闲聊闺中琐事,屡次暗示表达我对周子正有意,想多亲近他,她总爱使劲地撮合,将每日迎接公子回家的事交给了我。
曹诚是从前江湖上有名的曹先生,曹先生从前不以真名示人,扶危济困,一诺千金,后来遭遇追杀,被周将军收留,从此退隐,在这里成了周府的管事。他武功高强,不知与我交起手来究竟谁输谁赢,但我心中约有七分胜算。
苗娘子是周家厨房地位最高的厨娘,周子正只要在家,那么他所有进嘴的东西都由她安排,她也只做公子一人的菜,不过若心情好了,偶尔也会为旁人开小灶。
我就得苗娘子盛宠,吃过她足足两次小灶。我骄傲得很,因为瞿灵和她相处十多年了,也只吃过两次。
其实她做的菜并没有想象中惊艳,否则周子正也不会三天两头往珍馐楼跑。但是她独独给他做菜,他独独吃她做的菜,是他们从小到大的习惯。
周家的下人们其实很多都是江湖人士,为了避风头、归隐、逃婚、偷技、报恩,甚至寻仇等等五花八门的事情来到这,管家曹诚会给他们安排合适的岗位。他们来去自如。
大多数人的身份和本领我已经八卦得差不多时,转头发现,最神秘的竟是日日在我身边的苗娘子。她原本是什么人为何来此我一无所知。
若不是我少年时跟随师父去过一次南疆有所见闻,是绝不会知道她是天下仅存的最后一位南疆神女。南疆的这一族曾被官府清剿,因其所供奉的神女,拥有一种奇毒,名为苗女血,取她们血液制作的这种毒,可以让中毒者状似暑热,火蛇攻心,肺腑烧灼殆尽而亡,且速度极快,一旦人死后,又了无踪迹。
我没想到周家胆子大到这种地步,竞敢收留南疆神女。
周子正被派往西岭,回来质问我究竟是何人,我原以为,皇帝若打算告诉他,便会直接把我的身份也告诉他,我想不通皇帝为何隐瞒。
曹诚和瞿灵两个人对我没有威慑力,本来他们就对周子正的吩咐云里雾里,对我并无巨大的敌意,我花点小手段就能将他们打到在地。
不许出府半步的命令也没有任何威慑力,怪就怪在我伪装得太好了,他潜意识里觉得我柔弱可欺。
周子正离京,是我行动的好时机,我本计谋着怎么悄无声息地溜出去,一位贵客悄然来到。
皇帝最宠爱的女儿,十一公主,赵平柔。
全天下都知道你是皇帝最宠爱的女儿,可你有没有想过,皇帝让全天下都知道你是他最宠爱的女儿有什么用你可曾想过自己身上究竟有什么值得他这样宠爱
遥想我师父是护佑万民的巾帼女将,是行侠仗义的江湖名士,她功德无量,才配得到先皇的宠爱与信任。
她容貌端丽,纯真可爱,似乎不是第一次来周家,认路得很,偌大的庭院,直向周子正的书房走去。
我有点惊讶,听说周子正从小给皇子伴读,与公主也这么熟吗
小灵子——子正哥哥不在吗她声音娇憨,活泼开朗。
回公主的话,公子前日刚出远门了。瞿灵快步跟在她身后。
哦子正哥哥去哪里了
小的不知。
公主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这么神秘
知道了周子正不在家,赵平柔脚步也没停。
她大概是来找我的,就算我猜错,也要主动现身在她面前。
我从屏风后走到她侧前,微微恭敬垂首,她缓缓停下了脚步,问道,你是新来的丫鬟
是。
抬头我看看。长得……有几分姿色,在府里做什么活计
这种正宫来暗查的感觉是怎么回事啊难道周子正和赵平柔有一腿
小女……
我还没说话,就被她打断,不对!你是……那个……她纤纤玉指遮住脸上的惊讶。
一路过来的少女娇态,什么都写在脸上,这就是千宠万爱灌溉出来的孩子吗
哪个谁替身还是妹妹——按照排辈,我应该是皇帝的第十三个孩子,而十三公主在宗谱上已经随史王妃死了。
公主牵住我的手拉我到庭院里空旷的湖边上。
你是那个可怜的姑娘!倒还真与我有几分相像,真是的,都怪我,要是当初没在使臣面前表演瑶琴就好了……那王子也不会看上我……
公主是指蒙古求亲一事吗
是啊,你也知道了,天下百姓都知道了,怎么办才好……她嘤嘤地要哭了一般。
我感到这姑娘多半就是来敞明此事的,却装得楚楚可怜。
我平静地看着她道,这不是有我替你了吗
我看见赵平柔眼里恐慌不安地,真的流下泪来。
谁稀罕她的眼泪她与皇家强权在手,谁人不能支配良心掌权者凭良心办事不过就是笑话,权力在手,想凭良心就凭良心,向抛却良心就抛却。
我的冷静让她害怕了,她退了半步,又鼓足了勇气一般,说道,妹妹,嫁给蒙古王子也并不是什么坏事,你本是一介平民,如今有一步登为王妃的机会,受万人供奉,从此吃穿不愁,有大批奴仆供你差遣,还有我天朝公主的身份。
看来是准备好的说辞,若我真的是平民孤女,还真的会被说服。
我道,听起来不错。
是……是吧
那么公主您去哪里天下难道能有两个十一公主吗你莫非要顶我的身份我不过是从偏僻山林中出来的一介孤女,恐怕皇帝陛下不会忍心让你身份降低至此吧
这我还没想过……
那公主便先回去问问您的父皇母妃吧,回去禀报时,就说小女已全然知晓一切了。
说完我便走了。她痛心地哭了。
同她说话,没有意思。
被温室浇灌出的花朵,一点没有继承到她父亲的辩才与谋略,母亲的沉着与狠辣。
就这样幸福地活下去吧,被这样的父母庇护着,还会有什么烦恼呢
没有善良,没有慈悲,没有责任,没有爱。
我讨厌她,我的十一姐,被宠爱着的小孩子。
师父,师父您是否在天上看着我们呢您在哪里我好想您。
很快,我就被皇贵妃召进宫中。
终于要见到这个女人了,我夜里辗转反侧。
本宫上次让柔儿去见了姑娘一面,柔儿回来便只剩哭诉了。
娘娘意思难道是,小女欺负了公主吗
皇贵妃微笑着摇了摇头,是陛下让本宫请你来做客的,现在却才知道原因为何。
以天家威势,选派一个普通女子代替公主和亲,还需专门请进宫中做客吗
所以,本宫见了你的面,才知晓为何嘛。
她慈眉善目地笑着,看着我,我感到如临深渊一般地恐惧。
她看透着我。
实在不行当场便杀了她!这样的距离,我有得手的把握!即使一瞬之间我也被暗中隐藏的护卫杀死!死也无憾……
皇贵妃的手带着冷香忽然抚到我面前,我身体骤然紧绷,她擦去了我额头上紧张的汗珠。
近日天气确实炎热,来人!加些冰——
谢娘娘。我道。
冰池里添了些,又端上一壶冰茶。
柔儿是本宫最小的孩子,前几个孩子都出生于混乱政局之中,不得陪伴关爱,生柔儿时,大局已定,总觉亏欠孩子们,就偏疼柔儿些。
十一公主活泼可爱,性格很好。
赵平柔只比我大三个月,一个怀着孕的母亲,不断投毒迫害另一个怀着孕的母亲,这是何等的心性和狠毒
她不如你坚强勇敢,从小到大只知道一味地依靠本宫。若你母亲还在的话,想必也会让你靠在肩膀上。
我惊中带怒,她还敢提若母亲还在如何如何我一直因礼仪而被迫低垂着的头僵在这里。
我感到要被她逼疯了。
不予明说,几番暗示,抽动我的心弦。她在试探我,我必须沉住气。
只听她继续道,先朝与蒙古的战争胜利,有姝公主很大功劳,现今我朝与蒙古和平交好,蒙古求娶公主以示融洽,我们没理由不应。
十一公主究竟为何不能亲自和亲
不是她不能,而是姑娘更适合。
我追问,自古以来,和亲公主仅少数是当朝皇女,多半为宗室女,甚至宫女,何必非得是十一公主的名义不可
我朝与蒙古停战后,这是初次和平联姻以示友好,务必重视,几年前柔儿在国礼之上表演瑶琴一曲,蒙古就动了求娶的心思。
我是师父从小养大的徒弟,师父在战争中攻下过多少城池、杀过多少蒙古兵您猜若我嫁去,他们知道以后会起什么仇恨
三四十年过去了,这可不好说,况且你以柔儿的身份嫁过去,你不说,谁会知道
若我说了呢
若有万一可能蒙古真敢进犯我朝,那最先死的就是你,杀你祭旗!随后令师与陛下共同守护的太平盛世就会毁于一旦!
我必定是因炎热而出汗,却全身发冷。
什么合适不合适娘娘不如直说不舍得十一公主离开身边!
她摇了摇头,她担不了这重任,那不识礼节、不通大义的样子,本宫与陛下看着就生气!
我笑了,小孩都是锤炼成大人的,扔去蒙古不管不问,她怎拼不出一条路来
皇贵妃顿了顿,笑道,姑娘觉得,这可能吗
她虽笑,但眼底寒光乍现。
若我同意和亲,您能将所有真相昭告天下吗
她挑了挑眉,道,姑娘是指,什么真相
若不能,您与陛下又诚意何在
万事可商量,姑娘提条件吧!
您有权力答应我的条件吗
姑娘只管提。
我来京城,只为我师父。
陛下已命子正,将令师棺椁带回京郊皇陵安葬。
小女从小无父无母,只不过是雪塘村里不知谁遗弃在垃圾堆里的孤儿,若是没有师父抚养长大,不知已投过几次胎了。我从不关心我那无名无姓的父母,我只知道此生对师父好就够了,可是自两年前师父来了一趟京城以后就每况愈下渐显衰相,您知道这两年我是怎么过的吗我怎么都拉不回师父一天一天散去的魂魄,两年来,我没有一天好过。
……
求皇贵妃娘娘将真相告知于我,你们究竟对师父做了什么
皇贵妃叹了一口气,一直立于庭树下观望这边的一个嬷嬷走过来,端走了我们面前的冰茶,茶里的冰化了,奴婢去换一壶。
我自小耳力强,虽细微难查,可我分明在她端起的一刻听见了冰块的声音,我余光打量了那嬷嬷。
这茶,我没喝一口。皇贵妃也没喝一口。
有毒吗或许也没有。
皇贵妃道,护国大将军早年的伤病发作,临过世之时陛下写信唤姝公主回宫,那些信,姑娘大约都看过吧
看过。
姝公主上京以后,去大将军府上看望,又在宫中面见了陛下。
为什么只是见了一面这样轻描淡写没杀了他杀了他……
皇贵妃道,姝公主与陛下密聊了大半天。本宫问陛下,陛下说,尽是旧事。
他已向师父聊了足足十七年的旧事,一封接着一封的书信,还不够还要劝服,还要逼迫,还要为他自己正名!还要折磨还要当面折磨
他杀了师父,我来杀他。
我告诉皇贵妃,若将史书填补,仔细书写姝公主忠心护主,孝心救父的事实,承认流言,释放三个嫌犯,我便可以为国和亲,以守护师父挣来的和平,但不能以十一公主之名,希望恩准赐我一个册封。
皇贵妃遣我先回,她去与皇帝商议。
我到史悬芳处。
既然你有皇陵的图纸,宫中的图纸有否
史悬芳笑着,他是陪笑惯了,吊着的嘴角永不能放下。
我要把这个舅舅也带离苦海。
史悬芳说,图纸是有,但你这次要杀活人,用处不大。
谁说我要杀人了
他温柔地笑着,我知道百种神兵利器与百种毒物的所在,知道古往今来万种江湖上的杀人术。兵器,没有比你腰上的月湖剑更好的,毒药,没有比潜形匿迹的苗女血更好的。不过,你若怕苗女血连累了周子正那小子,舅舅这里还有不错的办法。
我不想带他脱离苦海了,他根本不需要我救……
你有这等灵通,怎么不自己报仇
他慢慢站起身,他略略提起衣袍,露出脚腕,两跟筋处狰狞的刀疤触目惊心。
怪不得,我从没看见过他出这幢楼,也总是坐着。
他说,等年纪再大些,就走不动路了,也站不起来了。
我从他这里拿了许多毒药,即使我去过南疆,见识过许多奇诡毒术,也有不认识的。
可是正如他所说,没有比苗女血更好的,眼下正值暑气最盛的时候,就算是宫中中暑的宫女也比比皆是,苗女血是最烈的热毒,伪装于盛夏,占尽天时之利。
这毒药配料虽名贵,但最难的是南疆神女三滴心口最鲜的血,神女就在身边,岂不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可是心头血怎么取难道杀人取血吗
苗娘子是府上最温柔善良的女子,对我一向极好,可足足给我吃过她两次小灶。
一次是冰糖肘子,冰糖放多了,甜得很,一次是梅子鱼烩,梅子采得不好,酸得很。
今年的春天酸酸甜甜,真难忘啊。
可是夏天到了,对不起。
我在出嫁之前还有一次接近皇帝和皇贵妃的机会——护国寺祈福。
依照礼制,公主和亲,须定在送嫁吉日前一个月时,由帝后共同携往国寺祈福。
露面的人只有皇贵妃。
我被宫人带进皇贵妃寝宫,梳洗整理,待祈福仪式结束后,会将我带进宫中留宿一晚。
我与她一同身着华服拜在神佛前。
皇贵妃问,条件都允了你,如今是何心情
陛下与您如此有诚意,小女心愿已了,没什么好说的了,必会履行约定。
长姐带出来的孩子识大体懂大义,陛下与本宫,都会感念你的恩情。
说完她握了握我的手。
她一番恶心伪善的话令我下定决心。
娘娘,这天儿真热啊,看您有些站不稳了,咱们快些回宫吧。
我唤来皇贵妃的宫女为其扇风解暑。
上了年纪罢了,难挨暑热劳累,无妨。
当夜我没有按她的意思留宿宫中,逗留越久嫌疑越大,在返程的马车上,我就将苗女血下在了她的茶水中。
此毒妙在两日后才会爆发,初服苗女血,些许头晕目眩、四肢乏力,同中暑极其相似,再有我言语暗示,她只会觉得是出宫祈福这一趟过于炎热劳累,身体才吃不消。
接连的暑热持续不停,终于在下毒后的第三日,听闻了皇贵妃重病的消息。
她没挨过第四日的晚上,丧钟长鸣。
这晚,京城下起了瓢泼大雨。
皇贵妃骤然薨逝,听闻皇帝大悲大怒,也病倒了,待清醒过来一定会彻查。
本由皇贵妃执掌的宫中内务一时难以条理分明。
周子正就快到京城,待他回来,我再难离开周府半步。
我不能再等待,再没有好的时机。
次日傍晚,我见瞿灵从马房牵了两匹马,问道,公子今晚回来吗
我没有料想到他竟这么快,五六日的路程一天就到
瞿灵说,昌平来信说今晚到,公子说会夜间赶路,估计要丑时吧,不过公子马程快,我早些去侯着,你在府里安心等着就是,刚刚国丧,别乱跑。
昌平距皇城不过两天车程,他不会丑时才到,估计子时就到西城门了。
日落后宫门关闭,街上尚有行人,戌时末人入定,我佩剑,穿上轻便黑衣。
曹诚极其敏锐,我一出院门他便现身在我面前。
庄姑娘这身装扮去哪里
他似乎还想把我劝住,留我一个面子一般地施舍,我抽出剑来就直逼他面门,他显然惊住了。
我没有真的下狠手,趁他不备,一拳攻向他的胸肺,他踉跄倒地,又一拳打在脑袋上,让他晕了过去。
直奔宫门。
十二名金吾卫巡至大门,忽闻檐角铜铃轻响——
风吹过。
足尖已点过三重飞檐,起落微尘。
西北角楼换防!
禁军的呼喝声撞上宫墙的刹那,反手掷出三枚铜钱,打灭灯笼里的油火。
骤暗,士兵还没有机会喊出声,见血封喉,未出鞘的卫刀闷声落地,我转身贴住蟠龙柱屏气凝神。
刚刚换防,倒地的尸体不会立刻被发现,我往深处去。
深宫越深,越是漫漫白丧,我则更显眼,也越临近内宫。
内宫各院还有点点灯火闪亮,路过皇贵妃寝宫,从前花团锦簇,现在百般凋零空荡荡。
这座宫殿死了。
我走神片刻,她死的时候什么样子呢
我也算认识过她,即使是仇人,也是有过感情的。
你……
我猛然转头,一个吓傻了的小宫女在我身后怕得发抖。
我登时上去照她后脑勺一掌,叫她昏了过去。
皇贵妃宫殿旁侧,就到皇帝的紫宸寝殿,恐怕刚才的动静已经有所惊动。
我挪到侧门去,用准备好的迷神香,烟雾充斥了半炷香时间,我走进去,里面的宫女太监都已经倒了。
我紧张到极点。
还有两盏鬼火一般的蜡烛指引我的方向,那帐后面半躺着人。
我走向的是活人吗是幽冥之人吧
我站在塌前,轻浅一挥便能得手。
你来了。
一剑斩碎了帘子。
为什么,仅有帘破碎了
他就在那里,我怎么不动了
四周寂静。
我失败了我怯懦了
月儿。
是他在说话。我第一次这样真切地听见他的声音。
我提剑来,一支穿云箭霎时掠过我的手臂,擦破了皮。
警示之宫中高手如云。我动不了手了。凭这一箭的功力,我知道,若出手,我便是最先人头落地的那一个。
破釜沉舟尚有一搏之力不知道。
皇帝一动没动,稳如泰山,说道:僖怀皇后能有你这样的女儿,真是叫人诧异。
僖怀皇后谨小慎微而无所建树曰僖,慈仁柔弱而短折早夭曰怀,怪不得民间没人提及史王妃谥号,原来是这般意思。
月儿觉得,此号宜否
事到如今我站在这里了,你还敢这样羞辱我的母亲!
月儿站在这里了又如何还真能杀得了为父不成皇禁司齐聚天下大能,若你归顺,他们也能为你所用,毕竟你是朕的女儿,还是长姐的徒弟。
他语气间流露出慈爱来,我却毛骨悚然。
我今天杀不了你了,这一生也许只有这一次机会,我或许永远败了,但仅仅是失败了!
仅仅失败虽败犹荣呵,你知道输的下场吗你知道皇家子孙谋求大事若一朝败北会有多么惨痛的下场吗你,也是皇家子孙。
改至我面貌的画像已送至蒙古,京中朝游祭祀已完毕,天下所有人都已经知道,是我,要远嫁和亲,你还敢对我怎样
区区蒙古,朕会怕
若不忌惮,为何肃北失地还没有收回还要送你最爱的女儿和亲,甚至被逼无奈出替身下策!
朕的皇贵妃骤然薨逝,十一公主须在京守孝一年。
我平复了些,说道,皇贵妃娘娘淑端雍容,聪慧机敏,虽当初没能约束你的杀妻恶行,但我与她相处这些时日对我关爱有加,如此去了,我也惋惜。
皇帝脸上露出些微异色,缓缓说道,皇贵妃,是朕一辈子最重要的人,朕与皇贵妃自幼时青梅竹马,朕最爱她的智慧勇敢,她是比朕还要杀伐果断善于谋略的将才,在潜邸时若没有她,朕撑不下去,登基之后若没有她在背后为我周旋各方,朕不知要多久才能稳定政局。朕已追封她为睿肃皇后。
僖怀,睿肃。
可以作圣曰睿,刚德克就曰肃。
你需要的从不是母仪天下的皇后,而是并肩作战的战友,你从小就在斗争中长大,你是天生的无情战士,你,根本不懂人世美好,情感珍贵。
僖怀我母亲为何如此不入你的眼
你母亲懦弱无能,既不能统辖宅院,又不能笼络史家,甚至不能交际有仪,较之皇贵妃相差千里。
为何为何还要拜高踩低!
莫要胡说八道了,若我母亲真的不堪,师父又怎会认她作姐妹你可以有个人好恶,但怎能罔顾人命随意践踏
若朕不在党争中胜利,她也会死。
这不是理由。
人最后都会死,朕的皇贵妃也死了,她生时说她不配做垂范天下的皇后,她说她的前程止步于此心满意足。这怪朕,是朕让她手上沾染太多血腥,既然她不肯做皇后,朕便不立皇后。她说,不立也好,便宣称朕是为了纪念史王妃与史家功勋。
皇贵妃手上沾染的血腥,有我母亲的吗
月儿认为有吗
若有,也是你唆使。
‘月’是你母亲给你起的名字,朕准你恢复身份,以十三公主的名号出关。世人都知道朕厚待史王妃,她是朕的发妻,她的女儿也是万分尊贵,蒙古不会说什么。这是朕不计前嫌给你的恩典,从今后你就改名了,叫赵平月。
我,不和亲!
那穿云箭进来的窗被我掀开,飞檐上一张弯弓拉满,呼之欲出。
我飞奔而逃,身后三箭连射,皆错身半寸微乎其微。
箭手随进窄巷,一路已惊扰了许多人,皇禁司信烟炸在空中,前方不远处有重兵前来。
一脚蹬上红墙,跳上飞檐奔跑躲避箭手。
落于空中,偏头一瞥下面黑压压一片,领头的是周子正。
我在京城以了无牵挂,阿四早已保释回家,史悬芳已得偿所愿。
周家的人,我与他们过去的情愫,终将如纸鸢断线,本由我一手牵起,也由我一刀斩断。飞去。
可我还是为他驻足片刻。
小庄,你是怨我让你假扮公主吗
公子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说罢。
逃!
深夜宫城的寂静已全部被搅扰干净,我敌不过周子正,但他未必追得上我,我倒要看看底下的人有几个能如我一般飞檐走壁!
part
3
逃亡
庄月轻功极好,从筹谋起,就利用了自己的优势做好了事发出逃的准备。
宫墙的琉璃瓦在她靴底炸裂成青蓝色冰晶,踏着飞溅的碎片跃向望楼。弩箭钉入朱漆,硝油混着铁锈的焦味弥散开来。
翻出朱雀门,那些笨重的铠甲声逐渐被夜色吞没。
左绕右避,她把他们甩开了。
唯有他,始终粘着三丈距离,怎的都甩不掉。
逃至宫城朱雀大门外,天已鱼肚白,来开早朝会的大臣已站在门廊等候,今天是继皇贵妃薨罢朝以来,第一次早朝。
庄月压低兜帽。
那……那是刺客后面追的是,是周大人吧
皇上遇刺了
任内官大开宫门,传陛下圣旨,朝例会照开,诸位大人们请进!
庄月加快了脚程,日出即将来到,她体力快要耗尽。
前日夜晚下大雨,庄月不知这条逃亡路能否还能占尽天时地利,只希望不枉从前每日接他回府,她都在这道门附近驻留。
你对皇城不可能比我熟悉,别白费力气了,投降吧。周子正喊道。
临近大门,她猛然转向,沿皇宫内墙朝西行,周子正不知道这里竟有一条荒废的土路。
他知道,她大概猜到了朱雀门外埋伏的另一位皇禁神箭手飞羽。若她从城墙飞跃而下,失去掩体,便极易被射中。
总之,她极其敏锐。
忽地一瞬,四周尘烟四起,周子正脚下地面震动,前方的矮墙砖瓦竟轰隆隆地往下倒塌,土路吹飞起浓烟,直至到他身前,他翻越躲开,但脚下又一空,稳住身形。
再一抬头,人已经不见了。
看来早有埋伏。
庄月从咸来酒馆的地下酒窖下面上来,脱下满是尘土的外衣,里面一身薄纱,上了楼。
楼上角落这间房是五天前出门祭祀时就开好的,订了七日。
她换了准备好的男装,束发化妆,短暂休息。
刚要睡着,有人路过她的房门嚷嚷。
听说没有啊,昨晚皇城闹刺客了。
听说了听说了,禁军都出动了,满城巡逻呢。
太平盛世还有刺客进皇宫啊,但愿皇上平安无事吧。
是啊,咱们陛下,千古一帝!有人嫉恨也可能。
……
庄月听音哝哝地,昏睡去了。
待禁军查到这酒楼,已至晌午,她才苏醒。
周子正的声音亮出来,庄月迅速起身。
他是御前皇禁司侍卫,不属禁军,禁军搜查,他不该在这,只需回他的府邸等消息即可。若他真与禁军合查,偌大京城不知分了几路兵,凑巧到这,有些可疑。
她又照了照镜子,本想靠易容术蒙混过关,如今有些风险。
她收了东西跳窗而出,去往下一个落脚点,醉仙楼。
门被周子正一脚踹开,闻到微微一股硝油和烟灰的味道,这是战斗过的气息。
跳窗又逃了。
禁军的头目道,周大人,听说这刺客还在您府上呆过一阵子呢,要不咱们去您府上找找
他身后的禁军有细微哄笑。
不必了,她还不至于那么蠢。他淡淡略过去。
周大人,这刺客想必是听见您的声音就逃了,咱们可差点就得手了。
您的意思是,若不是我吓走了她,你们早就将她拿下了
这我们可不知。
别做梦了,要是没有我,她何至于投鼠忌器再次逃跑,想必来了你们也不认识她了。她的轻功我刚见识过,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只不过……周子正翻看那些胭脂水粉和换下的夜行衣,抹了一把窗台,只不过还是有破绽。
他吩咐道,你们先去别处继续搜寻吧。
这恶心人的破绽。
醉仙楼。
他从怀里掏出银子给了老鸨做入场费。
你们的醉仙呢他那屋子怎么暗着
悬芳公子近日身体不适,不见客。
他的脚又不好了前夜下雨,又疼了
是,您还惦记他呢,要不公子今日……换个面孔更好的小童玩玩
周子正心想,自己正直威武的形象都快毁于一旦了。
不必,我随便逛逛。
坐到醉仙楼的女录事身旁,随意拈花来送,他笑道,姐姐,你每日过眼无数来往宾客,见识的人多,今日午后见没见到个穿着浮白雕玉鞋的人或许还沾了些泥巴。
这浮白雕玉鞋不是往御前穿的吗,再说与寻常的鞋子没区别,妾可看不出。
周子正手指轻拂过她白皙脸颊,凑近说道,姐姐就告诉了吧,别逼我下命令啊,姐姐这么美,不忍胁迫。
录事笑道,公子啊,来者都是客,妾还以为您是私仇呢,原来是公事。便到三楼厢房去找吧,
虚掩着门。
夜色正浓,烛火旖旎,周子正不知为什么心跳快了些,或许,也知道。
她一袭士官白衣长袍子,束发,缓缓回头。
她道,公子既然来这里了,就应该全明白了,我们谈判吧。
他关门,眼神灼灼地盯着她,慢慢走近,扶住她的肩膀,微微垂下头来,压抑的热气吹拂到她额头上,道,两月不见了,想你得紧。
……
皇贵妃,是你做的
是。
庄月后退了两步,笑道,现在还想我吗
他努力沉着冷静,为什么为什么要利用苗儿史悬芳这里什么没有
若不把自己与公子绑在一条船上,公子怎会继续想我、念我、帮我
他掐住她后颈的力道像锻铁钳咬住钨丝。
龙涎香混着血腥气,在两人齿缝炸开,他的手护着她脊背撞上了窗棂。
死死地环抱着,仿佛是忍了多时的怒火一下发泄出来。
手掌拂过她脖颈,颈间一冰凉物让他迟钝片刻,那是送给她的寄名锁。
他生气,又伤心。
两滴滚烫的热泪触到脸上。
谁的泪眼前的人没哭,是他哭了。
他感到她的手推了推自己的胸膛,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她喘着粗气,满脸潮红,胡乱搀扶,最终扶上了他的手臂。
她说,公子,我们谈判。
庄月猜到他认识史悬芳,甚至关系匪浅。
不过是因为她恰在那一日闻到了醉仙楼独有的香薰味,拜佛送锁那一日。
周子正不是一般的贵公子,他早就在调查她的背景时怀疑了她的身份,再凭借皇帝见到她时异常的反应,一定有所戒备。
伴君如伴虎。
周子正年纪轻轻就能够久伴君侧,怎可能全靠着祖上的庇荫
他做一件事,要先想百条路才行。
可是为什么不揭穿她还为她求了一道保身护命的寄名锁
他来了醉仙楼,靠的是她留在窗边的鞋印,浮白雕玉鞋,是王公大臣们面见皇帝时需要穿着的行装之一,鞋底雕纹嵌玉,穿上这鞋在那皇宫中光滑的石砖地上行走,就如同走在冰上一般无法大步流星,须绷紧身子缓步前行。礼制约束。
庄月故意从周府拿了一双浮白雕玉鞋穿上,为他留下线索。
她已提前告知史悬芳她的行动,劝他离开京城,可他不走,夏日暴雨的潮湿又让他的脚疼痛难忍无法行动。
可是再来时,他不见了。
这场预备好的谈判,本来想要她与史悬芳两人一同面对周子正的,现在只能她一人。
他双手触碰上她肩膀,红了的眼眶,慢慢凑近了她,他说想她。
庄月无法理解,她欺骗,她利用,她谋逆。这忠君爱民的公子,怎么还想她
直到他质问,是谁杀了皇贵妃。
是啊,自己做了那么多,怎可能还得他眷顾
那个吻上来,她惊慌失措却无力挣脱。
窗外的月光突然被乌云吞没,云纹锦帐的阴影爬上他绷紧的下颌。铜雀烛台被撞翻在地,滚烫的蜡油在交缠的衣摆上凝出朱砂痣。
他镶东珠的革带硌在她小腹,是夏日难得的冰凉,却冷得像诏狱铁枷。后脖颈的力道让她感到危险,另一只手又护住了她的腰。
他摸上她的领口,她全身颤了一下,这人莫不是要在这里对她犯事
却摸到那寄名锁就到此为止。
她理智回来了一些,抬起手来轻轻推开他。
她神情摇晃,慌乱之中还扶上了他的手臂。
公子哭了,眼眶红潋潋地委屈极了,她动情,她怜悯,可是仍没忘记今天引他单独相见是为了什么。
公子,我们谈判。
他挥挥衣袖,背过身去坐到了案前,她也过去坐到对面。
他道,你无非是想要拿苗女血的事情要挟我助你离开,先告诉我你对苗儿做了什么
我不会对她杀人取血,毕竟我俩也有交情,我已尽全力不牵扯了
那么你投的毒就是从我家宝库里拿的,可你是怎么知道的
自从十年前苗姐姐来到周家那时,她就已经邪毒入体难以为继了,是周老将军拿宝库里的灵药吊着她的命,就这样苟活了这么多年。
这些都是苗儿告诉你的
这我一看便知晓大概。周老将军为什么救她,公子你也不知道吧是我师父托付的。
这确实不知。
你不会也不知,苗姐姐的性命如今真到尽头了吧
我问你的是,苗儿为什么会把那瓶十年前炼制封存的苗女血给你!
当然是为了报答师父。
周子正仍然维持冷静,可是咬牙切齿。
他说,你骗了她,也杀了她。
她轻轻倚靠在玫瑰椅上,手中的折扇随着她露出的半截筋骨密实有力的小臂,有节律地扇动,公子与我相识相知不过五六个月,可是和苗姐姐是从小到大的情分,竟不懂她她要报师父的救命恩,也不想连累同样恩重如山的周家,不如我替她了结心愿。
你口中的不连累,现在成了要挟的手段
皇帝知道我随师父去过南疆,不会怀疑到你头上。
那可是陛下的皇贵妃,你知道她对陛下意味着什么吗
帮凶。
庄月撂下折扇,沏茶一壶来,道,公子不要同我拘泥旧事了,不如商讨一下现在该怎么办你是追捕我归案的主办,有两个选择,一,想办法帮我离开京城,二,你自去认罪,与我同归于尽。
周子正叹了口气,看来只有放你走这一个选项了。
公子心系家族,自然不会选择破釜沉舟。
庄月,你以为你胜利了对吗我还没有追究你利用我的事情,你良心尚在吗
公子不再叫我小庄了,我还并不习惯。
我喜欢你。
她如葱般的玉指下意识地拂过嘴唇。遮掩自己混乱的气息。
她沉默片刻道,那又如何
我喜欢你,但自知与你永生永世不可能在一起,我会为你选一条最好的出路,你要不要听听我的建议
说来听听
他从怀中掏出一粒药丸,说道,这是我们皇禁司出行任务必带的假死之药,你服下它,以自杀结案,陛下查无可查,由我来保下你的尸体,待放你去安全之处再唤醒,从此你就可以永远自由。
庄月拿药过来端详片刻,笑道,公子,我拥有南疆毒谷千年秘传的毒理集,莫要以为真能骗得了我。
什么
这是昏厥迷幻之药。若我失去意识,这世上再没有人能为我支持公道,我不信你!所以我非得时时刻刻清醒着才成!
说罢,掀桌跳窗。
又逃。
京城上空,皇禁司执法,黑云掩月。
瞿灵紧跟着,公子为何非要给她一颗迷药若是假死药,说不定就同意了。
我给的就是假死药!她不同意而胡乱攀扯!你未免太信她!
不消一炷香时间,庄月将大半官兵甩开了去,仍是只有周子正一人紧紧跟随上。
永定河,护城河。
他大喊道,停下!
她想顺河逃离。
不,她停在了崖上,手中是……水囊
公子再向前一步,我手中的鸩毒就会随河水与炎夏蒸汽蔓延至京城万家,不消一日,尸横遍野。
你手上那一水囊,里面都是鸩毒
若非如此,如何威胁
他懒散地坐到城墙石上,笑道,扔下去吧,从此你青史留名,正史野史勾勒你一笔,说姝公主的徒弟弑君弑父,还屠了一整座京都城。
你……
你的剑术很不错,轻功上更是训练有素,这些不都是姝公主教你的吗
她咬牙切齿,下决心,我!生前不曾尽孝,又何必在意身后名!
她说罢,手又递出去一寸。
你逃得对,判断很敏锐,你若来我皇禁司一定能做头目。我给你假死药却不会助你逃离,我周家担不起这个风险,更何况陛下还不知道皇贵妃是你杀的。
若皇帝坐实了皇贵妃是我杀的,你们周家就完了。
正是知道如此,那么皇贵妃死亡的真相,陛下就永不会知道。
静得只有风声。
庄月忽然大笑,道,终于露出真面目了啊!公子生在了周家,又为皇帝办事,无异与虎谋皮,怪不得,怪不得——哈哈哈哈——
她收回水囊,送入口中大饮,饮干了里面的毒!
你干什么!周子正向她跑去,她纵身一跃,跳下永定河,一动不动,随水流去了。
周子正翻越护墙,俯冲下水。
她飘摇水中,双眼紧闭,面容痛苦,七窍流血。
他拼劲全力游过去,比水流再快一点,再快一点——
他的手终于触到她一片衣角,身前就是岩石,他用力把她拉进怀中,身体不受控制狠狠撞了上去。
上了岸,她已全无呼吸。
恨无处发泄。
手掌重重按她的胸廓,为她渡气,企图唤醒这条人命。
救了不知多久,阿灵和皇禁司终于追上他。
他背上蔓延受伤的血迹,眼前昏花几近晕厥。
终于等来她吐出了腹中毒水。
她不知还清不清醒,喃喃道,师父……师父……月儿错了……要下地府……
你不能下地府!给我活下去!
她面容青白,毒入肺腑。
不要死……
你若死了……若死了……
我……我的孤单寂寞该当如何
还有谁能扣我心弦
我也错了,我也错了,是我把你亲手带到陛下面前。
我何其傲慢竟应顺皇意,觉得一个孤女性命随意拿捏
或许你死了……也不错
我不必在挣扎于对你的情愫,与家族忠义之间。
我不必再忍痛,一遍又一遍地追杀,被你玩弄股掌之间。
我不必再揣测你,研究你,想你所想。
我不必又爱又恨,恨你为何利用我。
我不必奢望,不必奢求,不必心里幻想千百次你为我穿上那嫁衣。
我想相信我爱之人是好的,可你为什么这么坏
我只消用全部手段杀了你!我还是平平静静一个人!
可是看你真的死,我又想要救……
啊——
哀嚎是无能为力的哀嚎,痛楚是实实在在的痛楚。
命运捉弄。
part
4
结局
我不知道再醒来时会是在何处,被周子正逼到这最后一步,我生死早已难料。
我就想嘛,他父亲兄长敢把那样一座卧虎藏龙的府邸交到他手上,必定不会妄信。
呵,他还认识史悬芳,我没想到,绝没想到。
大约从初次见皇帝时就怀疑我了吧
哦,他还说他喜欢我
这样的人,又能付出几分真心真心有几分可信
就当作没有。
睁开眼,黑暗一片,是地府吗我再也见不到师父了,她死后一定在天宫做神仙。
醒了
周子正的声音
我勉强转了个头,一盏油灯,一方桌案,他静静地坐着。
我讷讷地问,你也……死了
这是皇禁司地牢。他的声音冷若冰霜。
我还活着怎么活的
他冷笑,我也想知道你怎么活的,不妨亲自解释给我听
我一听这话中怨气,莫名想笑,他们皇禁司做得假死药,我就不行那口口声声要投入护城河的鸩毒,不过是我的假死药,让他误以为我真死了,便不会有任何操纵我的余地。
我想,他在醉仙楼要我假死,不过是为了削去我的力量,给皇帝任意处置吧裹上嫁衣送出关去,或是就地赐死。
或是他真有别的办法能放我自由,只是未宣于口。
我动弹不得,手脚都已麻木,看来是躺了不少日子,我问道,什么时日了
秋日了,秋后问斩,听过这习俗没
秋后问斩……我的结局吗
日子过去这么久了……
那微弱油火下,他面容更加棱角分明,似是瘦了不少。
又一盏烛光从牢房入口处走来,公子,吃饭了。是瞿灵。
瞿灵没看见我已睁了眼,对她家公子说,苗姐姐的丧事处理完了,她的遗身一放到火炉里就烧没了,枯得只剩壳子了。
我心头抽搐了一下。
……周子正没说话。
那飞灰碰上草木,立马就腐坏了,按公子的吩咐,放在白玉玄冰坛里葬了。
你们人没伤着吧
准备十足,都没伤着。公子什么时候回府上一趟都住地牢里两个多月了,大家担忧您。
先不回了。
这碗药膳,还是您喂给她
什么叫住在地牢里两个多月什么叫还是您喂所以我昏迷的这些日子,他亲自照顾我
他沉默片刻,朝着我道,听见没有苗儿死了。
瞿灵冲到铁栏杆前面,才看清我醒了,你你你你……还真能活下来
我不慌不忙,道,有什么不能
你能活下来是多亏了我家公子!少得意忘形了!我现在恨死你啦!
瞿灵吵嚷得我难受,或是她说的话让我难受。我双手抬不起来遮住耳朵,若她一直在我耳边这么嚷嚷,我这样半死不活之下要真死掉。
周子正道,好了,阿灵你先回去,别同任何人说她醒了,若是陛下问起来,就照以前说。
我看她离开背影,故意道,喂,烦请下次来给我带身换洗衣服。
她气哄哄地走了。
我笑道,你胆敢欺君也是,这种事你不知干过多少回了。
他镇定自若,手上翻着书本,我不知道这么暗的灯火下能看清什么字,只听他道,姝公主棺椁归葬皇陵,葬在了先皇耳室。你也不知道好好保存,就扔在那道观后院,我到的时候都臭了。
我有些生气,道,你骗人,什么扔在后院我是在后院挖了一个坑,把棺材放进去又用草席盖上木头压上,我保存得极好,砍了院子里的百年金丝楠做的棺木,将师父金身上下用高纯清酒洗净,又用药酒浸泡,为她穿上了三层麻衣两层金银衣一层玉俑,棺内浮厚厚一层水银,合棺之后又以木漆封存,就算是京城之内的大贵族也不过如此!一定是你们运回来时弄坏了!
周子正笑了笑,如往常一般,仿佛春日暖玉一般温柔和煦,他说道,确实是骗你的,送回来时仍完好无损,陛下开棺看了一眼,遗容完好,说你费心了。
轮不到他说费心,那是我师父。
我家人说我小时候见过姝公主的,不过那时很小,现在遗忘了,你跟我讲讲她吧。
我又饿又渴,要吃饭喝水。
周子正把他若有其事翻阅的书放下,灯火映照他望过来的眉目深邃如渊。
他长得很好看,琥珀般的瞳仁像是三月的春溪,看他一眼都是春风拂过,也曾有那么些时候,我也想在他怀里享受他片刻拥抱,那一定是世间最温最暖之地。
可惜,他知晓真相以后,自己都说我两人永生永世不可能在一起,我从来没有资格痴心妄想。
他打开了锁头,端着那碗药膳走了进来。
他说道,按理说你不该有饥饿之感的,那是活人的感受,你现在半死人,烂命一条。
他坐在我床边,他的手指骨节分明,我盯着看了半天,反正夜里看不见我脸色红,我看他端碗,舀起一小勺药粥,他到自己嘴边碰了碰,微微烫,吹了吹,送到我嘴边。
我急了,等……等等,这勺你试了,就自己喝了吧。
他嘴角翘了一个怪邪性的弧度,仍把勺里的粥怼进我嘴里,他说道,少废话了,两个多月都是这么喂的,你想嫌弃都来不及了。
……
我不是嫌弃,我是不知道自己大伤初愈为何脑袋里总是想着与他的七七八八。
他亲了我,在醉仙楼,他为什么被我激怒后上来就亲我
才想起来,我已被他牢牢地拥抱过了。
我那时只有紧张和害怕。
他喂着粥,道,你自己多锻炼手脚,大夫说你尚年轻,恢复得过来。
我点了点头,他喂完了,回到桌案,撤下书,吃起自己的饭食。
他压抑着什么我不知道的东西,只是感到他比平时痛苦。
虽然他训练有素地冷静着。
我有些想睡,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酉时。
公子这些日子为何不回府
回府做什么看着苗儿一点一点灯尽油枯吗
我心口狠狠痛了一下,苗姐姐是身负剧毒,从小带的,这……你可不能赖到我头上……
他手里的碗重摔在桌上,音带愠色,你没有良心,我不同你说。
我看他气得拿筷子的手都抖了,长呼一口气平复了继续用食。
我知道师父救过她的命,我只说了我是师父的徒弟,她就猜到我要干什么了。她说她命不久矣,原本的南疆神女活不过十五岁,那时的心头血才是最新鲜,她现在的血都已腐坏,做不成毒药了。
……
她为报恩,只告诉我这世上仅还有一瓶苗女血,却说不知道流落何处,我是自己找到的。
不管怎么说,你就是利用了我和周家,陛下早就知道苗儿的存在,知道我家有各色奇毒,只是我父亲为保苗儿的性命,绝口不提她的血能做此等毒药。
我平复些许心绪。
公子先回府吧,等明日再来,今日刚醒就惹恼了你,我是不敢和你共处一室了。
我要杀你还等得到现在省省吧,有我在,一个人你都别想见。
不出我所料,现在一定有很多人想要知道我的情况,或要利用我,或要杀我,周子正在这里一住两个月,是给我守命的。
他究竟有什么谋划
我醒的事必定瞒不了几时,他不通报,究竟要干什么
他又端起书来,我手臂略略能动了,对他道,公子不是要听我师父的故事吗我讲给你。
讲吧。
我将全部童年都讲了出来,屡屡回忆师父,她还是温柔慈爱。
我忍着,还是落了两行泪来,后就如开闸放水一般止不住了,说不出话。
周子正起身过来看我,坐到我床边,轻轻拂过我脸颊擦去。
寅时的微光照进铁窗,我望着他。
他满眼的温柔我终于借着光再能看清,一夜的冰冷仿佛是冬日褪去,终于叫我迎来他眼睛里的春天。
我勉力抬起手,握住他为我拭泪的手腕,轻轻吻上。
他眉头蹙了一下,双手捧上我的脸颊,附身亲吻我的嘴唇。
我抬手抚上他的背。
他的胸膛果然温暖。
我一辈子不会忘记。
公子这么喜欢亲我,有没有趁我昏迷的时候偷亲
我每日都亲。
……
你信他苦笑,还好你醒了。
什么意思
你醒了,就说明还想活,这便再好不过。
他又锁上铁门,回到桌案去。
他在压抑着什么他靠近又远离。
姝公主给陛下的最后一封信里,说为你留下了遗言,是什么
我支撑着坐起身来,道,没什么遗言。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就算有,也是师父嘱咐我的私事,为何要告诉你
姝公主的绝笔遗书,你怎么舍得扔团成一团又小心翼翼展平,是什么意思
一封信从栅栏那侧投过来,落在我面前。
这就是师父留下的遗书,我第一次阅读完的时候愤怒地团了扔掉,又捡回来细致入微地展开,封存。里面的一字一句,我都铭记心中。
月儿,师父临终去了,死前将恩怨尽清,是为人生圆满,欢唱而去;
月儿爱徒,记最后一句教诲;
但寻人间自在处,莫与往事争不休
我问道,为什么在你那里我本来留在西岭道观地窖里的,这都能找到
自然是我奉皇命刻意搜寻的。
原来,师父给皇帝的最后一封信,不再是‘安好勿念’了。
姝公主并不想让你复仇吧
我恍惚了一阵。
周子正好像被瞿灵叫走了,似是皇帝宣召。
独自留在牢房里。
要骗了所有人,必须最先骗过自己。
我恨师父。
初上京城前,我看了那些信,皇帝信中对师父说,莫与往事争不休。
什么往事我非要去看。
可没想到是这样的往事。
我见过祁将军,就在他的病榻外面,他临终前与师父互诉衷肠。
情人之间的最后一面。
师父生性爱自由,她年轻时就四海云游,行侠仗义,江湖上有不少的好朋友,西岭雪塘,就是她积过功德的地方。
但为亲情与爱情驻足京都的那几年里,他们也曾真诚以待吧。
后来我知道,祁将军一生无妻孤家寡人,侄子女们孝敬在他身侧,哭这位带来满门勋爵的将军离去。
此后他们祁家再无人能支撑起这样的荣耀。
祁将军的官运不错,年轻时受到先朝中的大枢密使赏识,投身禁军,不久就做到了将领,后来有师父的提携帮扶,官拜禁军大统领,又在今上谋逆逼宫之乱中及时投效,今上登基,赐爵与他,国家上下每每有用兵之际,他总是首先站出来,皇帝称他忠勇无比,又赐身后归土皇陵。
大公主殿下……
他挣扎着起身,师父叫他躺下。
他确实已经病入膏肓,多年征战,伤病交加,能活到五十多已算不错,他对师父说,这么多年,你在哪
西岭。
西岭……是个好地方,看你,将养得很好,你离开京城总是很好。
师父沉默片刻,问道,怎么病得这样重陛下信中说你自知病了还要出征何必如此拼命
京城不好。
有何不好
只见京城,不见你,不好。
师父抹了两把眼泪。
她略哽咽着说道,如今你赚的功名已经盖世,怎么还不知退偏要至此,一大把年纪了……
世上人都是如此,都是如此……
世上人爱功名,我知道。
后悔,后悔啊,要是当初守着你,该有多好。
阿琦,这些年我想了许多,若你不投效,最终也只有个死。我那皇帝弟弟谋划得深,谁也比不过他,他手上已有领重兵在外的周家,有虽虚与委蛇但有权有势的史家,我手上皇禁司奇才辈出却仅有两千之数,你禁军精锐不过四五万,怎敌得这样的军力别看当年我那势如破竹的四弟弟得朝廷一片支持,也缺了兵权。你啊,你选的对,顺势而为。退一万步说,你本来也没有承诺过我什么。
我对不起你。
若你不这么选,那叛乱会一夜之间结束真要誓死作战,血洗了皇城,消磨了兵力,才真是内忧外患,我说你选的对就是选的对,是我,我当年太固执,若我早早劝父皇压下这几个皇子的势头,或是劝父皇交权立位太子,都不至于此,是我犹豫不决。
你这是看我要死了才这样劝我,否则怎会十几年都不回来
阿琦,我早就看开了,你也看开吧。我之所以一直在外,只是为了月儿。
月儿是……当年那个孩子
阿嫣的女儿,那个被当作筹码的小孩,我一直带在身边。
怪不得,怪不得……这孩子知道吗
月儿还不知道,可大约以后也会知道。
祁将军闭眼休憩片刻,似乎也是在思考,说道,既如此,便去见陛下一面吧,若你愿意……关于往事的苗头,多多少少知情者之中,陛下与皇贵妃定然谋略得当,宫中人在他们的管辖之中;我禁军这么多年早已换了天地,往事都成了传言;周家如今四分五裂,只剩子正留守在京,子正现下也在陛下身边做事了,况且他那时还小;而史家,已灭了门……似乎陛下已操持妥当,还有什么疏漏
月儿从小冰雪聪明,虽她不说,但我知道她心里纠结着父母的事,这次我上京,她偏要跟来,想必已经知道了些事情。
那不如就同孩子明说了吧剩下如何收场,说句不好听的,他释然地笑了笑,反正是陛下造的孽,留给陛下料理吧,我们歇着。
师父也笑了,这两个加起来百来岁的人,默契地编排着皇帝。
可我,知晓真相的欲望已攀升顶点,我究竟是谁我今后究竟该去哪
祁将军道,多谢你还肯回来送我一程,我很高兴。
我怕你以为我怪你,多年不联系也非我意,实则,是圣心难料。
陛下不是常与你写信吗偶听闻,你从来只回‘安好勿念’四字,叫陛下痛心。
我看着他写的那些信还能安心些,有那些信,月儿就还安全,我怎能有什么态度自宫变起,我一切就只为月儿了。
什么……意思
你不明白了看来也是老糊涂了,哈哈哈哈!
还请大公主解惑。
皇帝满腹牢骚,反反复复唠叨着那些往事,总是在信中劝我回京,总是说自己如何不得已,总是执拗地说服我。他一直解释,可高如圣位,怎还需解释
我们……做臣子的,无非是与圣心周旋啊!大公主殿下……还是你英明!
你跟我说句实话,史家如今还有人吗
……
不说也罢,又是重担,安心去吧,不久我就下去陪你。这一辈子,我俩也怪累的。
大公主殿下……要长命百岁。
我那时的轻功已经显露天赋了,见师父轻轻阖上他的眼,我便悄悄离开了,回了客栈,与阿四立君子之约,让他发誓绝不说我今天出了门。
那时候没想到我与阿四要一起谋划着挖他的坟,事后想来有些愧疚。
次日师父一早起来就上了皇宫来的车,我没法偷偷跟着了,想必她去宫里见了皇帝,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我心中虽被他们口中所谓的往事压着,却好不容易来京城一趟,师父给客栈的门上了锁,可拦不住我俩。
可阿四这家伙非要上青楼玩,我气得够呛,心想这人长大以后必定是满腹的花花肠子,不可信。
但架不住我也好奇。
原来他昨日趁我不在已经来过这里,被什么人贿赂了,答应今天拉着我也来。
当然,这是我见到史悬芳以后才知道的。
都是他的计谋罢了,史悬芳是个虽身缚于醉仙楼,却能运筹帷幄之间的谋士。
专为自己谋的谋士。
他生得美极了,若是史家还在,那他一定就是玉面玲珑的少爷公子哥,如今这美貌却是他的筹码,辅助他联络八方。
他要为史家报仇,可史家的仇人是谁,如今我心知肚明,恐怕是那高坐明堂的皇帝。
如今我将一切事都做完,从头至尾,与史悬芳其实只见过两面。
一次便是虽师父上京,他略施小计引我过来。
最后一次便是周子正离京去西岭后,我与他商议。
史悬芳开口便是影影绰绰地暗示我的身世。我已看了信,我也偷听了师父与祁将军的对话,没想到第二日就见到了史家后人。
起初我装傻充愣,害怕被这蛇蝎美人舅舅拿捏住。
可他讲至皇帝施加在我母亲与史家全族身上的计谋时,我实在难忍愤恨。
我的母亲作为政治交换嫁给父亲,却被史家抛弃,父亲为让史家回头,利用我母亲与她肚子里的我扭转战局,最终胜利,胜利以后,史家不仅没有封官拜相,还尽数灭门,我母亲也被日积月累的毒药害了性命。
我压了压怒火,故意镇定地说道,史家也是蠢,那样的势力,怎能随意倒戈若我是皇子也不会相信这样的家族,墙头草罢了。
史悬芳优雅怡然,没有丝毫愠色,道,党争之中此为大忌,可惜,乱花迷人眼,身临其境不识庐山真面目,越是大家族的掌舵人,越难做。
所以,你不是想为史家报仇
想过,可惜我也并不可怜那些史家人,遭逢乱世,他们本就没法幸免。我只心疼一个人,我活着也只是为了她。
我娘
我是家中庶子,这样大家族不受宠的庶子女,活得连府上的猪狗都不如,只有小姑姑心疼过我,后来她出嫁再护不了我,我的世界又是漆黑一片。
我母亲是这样善良之人吗
至纯至善。后来便是那层出不穷施加到她身上的阴谋诡计,我恨,却护不了她,她被害死了,我却还没有报答她的恩情。
我对他说的话半信半疑,当年发生的事,只有师父知道。
我乖乖同师父返回西岭,师父发现了我翻阅过她的信,我借此机会追问师父,关于往事。
可师父的身体每况愈下,我不好再问。
师父命我砍下院子里的树做成棺材,说此后就不再有树为我遮荫。
师父将积攒的金银都给了我,说让我带着这些钱,或游走江湖潇潇洒洒,或嫁了人充嫁妆,都好。
师父将她一生的佩剑月湖传承给我,说我武功已成,留给我防身用。
我求师父去前将往事悉数告诉我。
但她与什么人约定了——大概与皇帝有约,绝口不谈往事,我便将从史悬芳那里了解的一切悉数讲与师父听。
我问她,这些究竟是不是真相。
我逼她,若得不到您的点头,那么我就认为这些是真相。
我说我不想游走江湖,也不想嫁人,师父走了,今后我不知该做什么事去,只有寻仇。
师父承认了那些,都是真相。
我为自己这样卑劣的逼问深感愧疚,尤其是,她甩手承认了以后,便断了气息。
我在她的妆奁里找到那封绝笔信。
但寻人间自在处,莫与往事争不休
我恨师父。
我对比了皇帝信中曾写给过她的那句莫与往事争不休。
不差一字。
我不敢置信——莫与往事争不休这是那混蛋父亲、混蛋兄弟、混蛋儿子,是那个混蛋皇帝对您说过的话,您怎么能再说给我听您认同他了吗您最终在他不怀好意的劝解中妥协了吗您竟然原谅了他做过的事了吗
可是我呢我不妥协啊,我不认同,我要抗争,我要报仇——
我为自己,也为师父您。我代替我们,在罪恶不公的人间讨回公道,向伤害过我们的人挥剑而去。
可您,您却用他规训你的话来规训我。
皇权,黄泉。
我恨这个世界上怎会有那样至高无上的权力
师父的绝笔信被我怒极之中团了扔在院子里。
入夜,窗外雷声大作将要下雨,我惊醒,冲出门去将信捡回来,小心翼翼展开,折好,收回信封中。
这……这是师父留给我的绝笔信啊——
后来,我用为师报仇的姿态来到京都,我潜入周家接近皇室,我挖了祁将军的坟,我造谣生事,我与皇贵妃谈判,待她满足了我为师父正名的条件,就顺从屈就。
为了让皇贵妃和皇帝都相信我不知往事。
我亲近了皇贵妃与平柔公主,在出关和亲之前找机会下手。
我骗自己,师父只是软弱了,不如年轻时意气风发了,否则,一定会支持我、甚至为我讨回公道。
我那惨死的母亲,是她的闺中密友;被权势利用的我,是她从小带到大的徒弟;她的父亲和弟弟们,也因为党争动乱而死。
她一定也很想报仇吧我来替她。
她一定很想报仇还是,我的臆想
师父已经没有仇恨了啊,她早已将自己的一切往事交付圆满,我还利用她过去的声名。我为何要把那些已被师父磨灭的仇恨又燃起
难道我忍气吞声吗
我为了自己出师有名。
我无视了她衷心劝告的遗言,只受控于自己的愤怒。
我逼问真相而让师父带着遗憾死去。
我为了保全自己,利用了周家。
我杀了皇贵妃、宫廷侍卫官兵,我害阿四经历牢狱审讯之祸,我背叛了周家真诚善良的侍从们,以及伤害了周子正。这许多人。
往事真的重要吗我为往事伤害到的一个一个人之中,谁该死
皇贵妃该死,可她也只不过是政治斗争中的出色傀儡,她为皇帝办事。
那么我还要杀皇帝,可我失败了,从此不再有任何机会接近他,对罪魁祸首的审判,终究轮不到我来执行。
若成功了呢若我不贪生,在寝殿就与皇帝同归于尽了呢
那么这由他一手创造的盛世,就会毁于一旦……他已用他的功德赎了罪。
姝公主并不想让你复仇吧周子正问我。
这么简单的事,还需要他教我
那么这往事之中谁最该死
我不该被生下来,师父不该养我长大,我无功无德。
我最该死。
监牢里漫漫痴呆了一般的沉思,我身无长物。
周子正还没回来,牢里刚刚好像有些喧闹,但我神游物外未有察觉,现在空无一人。
床是钉在地上的铁床,地是柔软干燥的茅草。
碗勺在铁门之外。
钗环素发无钗。
我缓慢起身,腿也稍微能动了。
我扯断自己一绺长发,编织茅草成一条绳,勾在高处的铁窗上。
我手脚无力,自知挂上去就没有挣扎下来的力气。
与其秋后问斩,不如就地自缢。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十三公主赵平月……月……快来人啊!开门,公主自缢了!
我游离之中听到什么,是地府官传我过去那干嘛唤我这样陌生的名字,赵平月
一张熟悉的脸逼过来,一张熟悉的肩扛了我。
周子正将我抱回床上,我窒息初缓,呕吐般地咳嗽。
瞿灵!我走时不是叫你进来看着吗!你哪去了——
没见周子正这么气过,我心里想笑。
公子……公子我错了,我进来见她发呆,怎么说话也不理,脸色煞白,便想去给她找点水喝……
周子正身为周家的公子,身边侍从众多,没在周家呆过的人不知道,而我知道,什么得力手下,都是他玩伴罢了。
他揉着我勒红的脖子,慢拍我的背,又冲我吼道,你,你自杀,真是叫人看不起!
我想狂笑。
他道,公公,请宣旨吧。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十三公主赵平月毓秀宫闱,柔嘉维则,克娴内则,懿德昭彰。秉坤顺之性,怀淑慎之心,实为宗室之典范。兹仰承天命,俯顺舆情,特册封尔为宁安公主,赐封邑陇西郡,食邑千户。今以蒙古可汗求睦之心,为两国永结同好,息干戈而兴礼乐,远适异域,联姻和亲。尔其谨守妇德,彰我朝威仪,播仁风于朔漠,化戾气为祥和。愿尔夫妇同心,共襄盛世,俾边疆永固,百姓乐业。特赐锦缎千匹、金玉百箱、典籍百卷,以壮行色,慰尔远途。钦哉!毋负朕望,永光邦国——
公主请接旨。
公公挪着步子把圣旨送到我面前让我接。
不是秋后问斩吗我还想着死了一了百了,怎的又变卦
还让我和亲
呵,什么狗屁和亲。
我问道,皇帝呢
陛下,自然高坐明堂。公公道。
我眯眼看了看这公公,是皇帝身边的任内官。他大约是诸事知晓的,否则我不仅坐着,还久久不接旨,这样无礼,一般的内官肯定神色有异,他镇定自若。
周子正打破这尴尬的沉默,他站在我身侧,道,这是你输的代价,究竟如何论处都是陛下的权力,宁安公主,您早在当日就该有所预料。
短暂沉默。
臣女接旨。
又将养了一个月,我总算恢复如常。
照说我朝一再拖延婚约,起初应允十一公主嫁去,现在又冒出来个十三公主。难道不是对蒙古邦国的怠慢吗
可见皇帝即使败坏信誉也不想让赵平柔嫁过去。
但是那蒙古王子而今二十出头,在宫中颇受宠爱,日后有继承王位的资质,据说长得还特别帅。
从一开始我就怀疑皇帝这场漏洞百出的谋划。
你那宫廷礼仪怎么学的在陛下与圣旨面前,应自称‘儿臣’。周子正道。
我康复后,便住在宫外的公主府,是一幢老旧空荡的府邸,也不知道是给哪朝哪代公主修的,临时批给我住。
出来同周子正逛街。
宫廷礼仪我自然全都知晓。亲女儿称‘儿臣’,外头册封的公主称‘臣女’。
陛下不高兴。
难道还真盼望我与他有父女亲情不成这辈子不要想了。我只是输了。我随手买了一条穗子,挂在了月湖上。
真正使剑打打杀杀的人,不会把佩剑打扮得花枝招展。
如今我想开了。
周子正瞥了一眼,道,我还没和你正儿八经比试过。
我要出关了,你没机会了。
我感到他眼神在探我脸色,他道,只是嫁人了,虽说有些远,但逢大事还能回京相见的。
你装傻吗我说的是天人永隔。
我见到他苦笑了一下,我冷笑,他思忖了片刻道,原本确实如你所想,替嫁女一被蒙古使臣接过,不久就会遭人暗杀,陛下要的是出师有名,且举重兵。
早在我听说大半年前朝堂上争出了名的三求皇女,就揣摩出些不对劲。
蒙古来使,听说朝中公主有一位待字闺中,又是皇帝最喜欢的女儿,便来求娶,正是十一公主赵平柔。
皇帝初次委婉拒绝,不久,蒙古使者又求。
这是他最喜欢的女儿,今后要留在京都陪伴,已拒绝了一次,再求一次,就是挑衅。
第二次正辞拒绝,还给蒙古附了正式国书一封,写了八道理由拒绝此事。
可没想到又求了第三次,理由是,正是皇帝最喜欢的女儿嫁过来,才显两国友善。
换言之,若是不嫁爱女,就是不友善。
朝中大臣同仇敌忾,上书建议发兵攻打蒙古国,皇帝却一一拒了。
当日朝堂上,一向威严肃穆的皇帝还笑了一下。
气笑了。
他允了十一公主嫁与蒙古。
随后就让周子正寻找替身,等到了我的出现。
允婚,却送去个假的,当今皇帝这么阴狠的人,必有阴招等待。
我隐隐猜到了,他是想把我送出去祭旗,以和亲公主受辱为名起兵攻打。
虽不是他最喜爱的十一公主,也是尊贵的僖怀皇后生的十三公主,且杀了不心疼。
这才有我能顺利进入周府,接近皇贵妃。
最终我出嫁那天,十里红妆就是我撒的血。
是蒙古嚣张,触及了皇帝的逆鳞,而寻找替身,只为了一个师出有名。
若计划成,一是他最爱的赵平柔不必远嫁,二者还能除掉我这个不安分的,三来我朝大军能够先发制人攻打敌国,胜率倍增,又匡扶正义,民声鼎沸。
我提剑在皇帝塌前之时,他仍想让我和亲,我便知道,他还是要利用我到最后一刻。
我横竖都是死,秋后问斩是死,和亲出关是死,自缢也是死。
周子正问道,什么时候猜到的
早就猜到了,否则就赵平柔的话来说,嫁给蒙古年轻王子当王妃,由蒙古百姓供奉,对我来说就是最好的出路。我早就允了。
他叹了一口气道,陛下说,你够聪明,到了那边去能保全自身,立足扬威,广传文化,不会给我朝丢脸。
什么意思
我迷惘地看着他。
陛下已宣我父母从蒙北边境撤下来了,即将回京,我们与蒙古不会有战争。
……想一出是一出,为何
圣心难测。
‘三求皇女’的挑衅咽到肚子里去了
关税与岁贡,不比劳兵伤民好吗
还算做了人事。
他问道,在牢里为何自杀
我脚步顿了顿,搪塞道,住了公主府这些日子,我也没再干这事,就别问了。
那便不问了。
他郑重道,此后你就身处另一番天地,多积功德吧,你可是姝公主的徒弟。
长街走尽了。
他要说的话想必也说完了。
我张了张口,站在原地,只剩他的背影。
公子珍重。
一年后。
周家自四年前的天涯海角,如今终于蒙受圣恩,重聚一起。
家人听闻了只言片语,却对京中之事仍是管中窥豹,子正不愿说,只见少年老成。
大哥带着长孙归家过除夕,母亲上下打量子正,与女儿一拍即合,便四处拜媒婆。张罗起了婚事。
周子正听话,不想辱没家人一片真心,这一年来四处相看。
皇帝也盼着他的喜讯,最终却等来了他一道请旨,要求戍守蒙北边境。
皇帝不悦,当即要赐婚给他,他跪伏在地,求皇帝放行。
周子正知道,周家现在全家在京不是长久之计,在京城免不了左右逢源,早晚会让陛下生出疑窦,要想安稳和平,他和大哥长姐必须再分开去,能留父母在家养老,已是极尽满足。
更不能娶京城的官家女子。
陛下道,一年多以来宁安公主在蒙古广传经书,主持土木,通商开道,持重爱民,得当地百姓信任,对朕一直有书信,致使我朝细致把握蒙古国情。一年前,你也是这样跪在朕面前,求朕止戈,放宁安公主出关准联姻。现在看来,你的断论不错。
多谢陛下信重。
如今呢你又求赴北去,又不肯成亲,是为了什么!
为国请命!
蒙古现在有公主斡旋,如今格外友好,边军也不差你一个。
公主虽忠诚机敏,但终究势单力孤,若无我朝国力兵力支撑,也不过是漂泊浮萍,臣愿守护公主,与公主共襄陛下万世太平。
好!朕准了。
宏光二十三年,陛下驾崩,太子即位。
传宁安公主回京吊唁,公主回书一封,说死人没什么好看,她也不能再杀尸体,死就死了,便宜他去——这回信是寄到周子正手上的。
周将军翻译了一下,对新帝说,宁安公主悲痛交加,但周身诸事繁杂,实在难以抽身。
新帝表示理解,望公主不忙时回京叙旧。
周子正想来,自她离去,自己也一直没有见过她。
她自是过得极好,威望并不输她师父姝公主当年,受百姓爱戴。
丈夫,也对她很好。
说不定早就忘了当年京城里与她有一段似明又暗暧昧之情的人。
她很少给他写信,但凡写信也是慰劳众军,还非得让他宣读于众,都得看看她的仁德才行,还真以为她的官书文笔多好。
字也不怎么样,可专属于她。每一封他都仔细留着。
她。
初见时满目惊艳,相处时如沐春风,了解时惊心动魄,结局时已是知己。
陛下崩逝时,她那封大不敬信中有只言片语,说新帝登基,周家应该多与之热络一番,叫他回京了就别再来,娶妻过日子去。
他没留京,又复返边境。
他回了王城一封信,对她说,新帝皇六子幼时乃臣伴读之。
边境一守又是好几年。
她看了那信,想,周家的气运还真不错,又攀上新君,看来又是一朝的荣华,如此她便能放心些。
都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只要别斩到周子正身上,她就不必为他动用谋划,可若他有难,她也早已不是当年孤军作战的刺客,她拥有更多权力,能够凭自己的心意,护佑更多人。
蒙古王宫内,妯娌们调侃道,边关的周将军,听说生得油光水滑,可俊秀一副面孔呢。
庄月嗤笑,什么油光水滑,姐姐哪听来的
我听说这是在京城养大的公子哥,怎么跑到这来风吹日晒都快三十了,还不娶妻。
庄月笑道,那您给他物色物色吧
我可不敢,这是你们朝中大员,婚娶不得由你们圣上做主
他既然算计好一切,就随他愿吧。
王妃从前认识他必是认识了,周将军很受你们先皇宠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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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我认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