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远洲高中状元后要和我退婚。
稚鱼,夫妻之间须得兴趣相投方能长久和睦,你我……不合适。
我点头应了声好。
第二日便拜了家中借住的女医者为师。
跟她济世救人去了。
三年后,陆远洲的祖母生了重病。
寻师傅过府诊治。
我在厨房熬药时,陆远洲过来叙旧。
稚鱼,这么多年,你可有心上人了
我摇头,没有。
治病救人比喜欢一个人有趣多了。
陆远洲强忍着笑意,正要说些什么。
我开口问他:你呢你遇到那个合适的姑娘了吗
1
泥炉里的火轰一下烧得特别旺。
照得人脸也红亮。
我掀开药罐盖子闻了闻,这药还没熬透呢。
又怕陆远洲着急,转头对他说:
你别担心,有我师傅在,老夫人定会平安无恙。
老夫人平素康健,这次也一定只是小毛病。
人吃五谷杂粮,总有个小伤小痛。
不打紧的。
话落,我才注意到陆远洲脸上的笑意不知何时消失了。
我想起跟着师傅进府时,听到的传言。
有些懊恼。
稚鱼啊稚鱼,难怪陆远洲说和你不合适。
这笨嘴拙舌的。
专戳人家的心窝子,肺管子。
我摇着手里的蒲扇,尽力着补。
陆远洲,你不用太难过,遇不到合适的姑娘也没关系。
人生在世,不是只有成婚生子一条路可走。
陆远洲有些难过地问我:你……不打算成亲了吗
我想了想,摇头。
也不是不成。
只是好像,行医救人更有意趣。
若是成了婚,就要日日困在后宅。
孝顺公婆,伺候丈夫。
世间自是多一个普通的贤妻。
却也少了一名宅心仁厚的女医者。
陆远洲闻言又笑了。
我竟不知,稚鱼有如此心肠。
这三年来,我跟着师傅识字不少。
自然听出陆远洲话里的赞赏。
不好意思地摆摆手后,外间有丫鬟来催。
稚鱼,楚医师问,药可好了
我应道:这就好了。
伸手去端药罐滤药时,猝不及防地被烫了一下。
熬药总免不了这些,我习以为常。
手再度探向药罐时,陆远洲捉住我的手指。
放到他唇边,吹气。
正是冬日严寒,热气出口即冷。
我却无端觉得被烫的那处,又在热水里滚了一遭。
我抽出手指,轻声道谢。
陆远洲,谢谢你。
但你我早已退婚,这样不合适。
2
我和陆远洲的婚事,是幼年时被长辈定下的。
陆家祖母回家乡祭祖时,不慎遇险。
是我的祖母帮了她。
她见祖母独自抚养我,又感念祖母恩德,便为我和陆远洲定下了亲事。
十五岁那年,祖母离世。
弥留之际让我上京寻陆家祖母庇护。
她本意并非让我成婚,只盼着陆家能给我一碗饭吃。
但陆家祖母恐人指责她言而无信。
让我以陆远洲未婚妻的身份留在府里。
陆远洲觉得我是乡下来的野丫头,言行粗鄙,并不喜欢我。
当然,我也不是没皮没脸的人。
非陆远洲不嫁。
收拾了包袱要回乡时,陆家祖母劝我:
稚鱼,祖母看得出来你是个好姑娘,你再坚持一下好不好
和远洲的婚事是你祖母的遗愿,你忍心她失望吗
我想起祖母阖眼前的哀嚎:小鱼儿哟,以后你一个人可怎么办
以及她断气时眼角落下的那滴泪。
有丈夫、有孩子,就又有家了。
祖母在天之灵才会放心。
陆家祖母为我寻了宫里出来的嬷嬷教引。
规矩礼仪、点茶插花。
我足足学了半年,终于脱胎换骨。
可陆远洲看我的眼神,还是冷淡至极。
他是读书识礼的君子,不会口出恶言。
只是那冷淡、嫌弃的眼神,却比恶语还要伤人。
在陆家住下的第三年,陆远洲高中状元。
陆家祖母说,我即将是尊贵的状元娘子。
我垂眸望着早已绣好的嫁衣,羞红了脸。
虽然我并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陆远洲。
可是这么多年府里人都拿我当未来的少夫人。
我觉得,自己就是要嫁给他的。
那应该就是喜欢罢。
否则,我怎么从没想过,嫁给别人呢
就在我幻想着披上嫁衣和陆远洲共白头时。
他却来找我退婚。
也是这样一句话。
稚鱼,我们不合适。
3
我把药送到陆家祖母跟前。
她嫌苦不肯喝。
闹着要城东那家蜜饯铺子里的樱桃煎。
跟进来的陆远洲看向我。
稚鱼,烦请你和我跑一趟。
就是买个蜜饯而已,怎地还要拖上我
病榻上的祖母也道:稚鱼,你和远洲许久未见,路上一道好好说会话。
中气十足的样子,哪里像个病人
我没拆穿祖母。
只是很想说,自己和陆远洲并没有好聊的。
他说过,我们俩从来就聊不到一处。
他好诗书,出口成章。
我只在意饭吃饱没,衣服有没有穿暖。
如今他在官场沉浮,我在江湖飘摇。
他的为官之道我不会过问。
我的救人经历,想必他也没兴趣知道。
只是望着陆家祖母憔悴的病容,我仍是不忍心拒绝。
才出陆府,一辆马车停在阶下。
绰约多姿的身影跑过来挽住陆远洲的手臂:
陆远洲,你躲我这些天,还不是被我抓到了。
我不管,南郊的垂丝海棠开了,你今日必须陪我去!
陆远洲轻轻挣脱,拉开距离。
青萝,祖母病了,我要照顾她。
李青萝杏眼一瞪,气道:你骗人!
上上月我来寻你,你就这样说。上月你也是这样的借口。
这都第三月了,你祖母生了什么病,竟缠绵病榻三月不好
她忽而转身看我,委屈得落泪。
我看,你分明就是要带着江姑娘去逛街!
刚进陆府那会,我听见几个打理花圃的丫鬟悄声议论陆远洲和李青萝的事。
说是祖母病重,陆远洲心力交瘁。
李青萝又是个娇养长大的千金小姐,日日寻他外出。
不是踏青,便是游湖。
几次下来,陆远洲觉得,自己和李青萝也不合适。
我无意做陆远洲的烟幕弹。
施礼道:李小姐误会了,陆大人只是送我出来,告辞。
刚走了半条街,陆远洲追上来。
稚鱼,我和青萝的事——
我回头远远瞧着陆府门前站着的单薄身影。
不知道陆远洲和她说了什么。
李青萝竟没有再跟过来。
只是那身影,怎么看都很难过。
我轻声打断陆远洲。
陆大人,别伤了李小姐的心。
陆远洲怔了一瞬,苦涩地呢喃:你……你叫我什么你从前都唤我远洲的。
我大大方方地和他对视。
从前没分寸感,如今懂事了。
陆家祖母和我说,要让陆远洲喜欢我,就得先拉近距离。
于是我仗着婚约在身直呼他的名字。
哪怕被他说不成体统,也毫不在意。
如今婚约已除,更该避嫌才是。
加上离开这三年,我慢慢沉静下来。
也渐渐明白自己从前是如何让他困扰。
怨不得他那般厌恶我。
4
蜜饯铺的掌柜认识我。
从前我是常客,除了陆家祖母爱吃的樱桃煎,还有陆远洲爱吃的玄霜琉璃脆。
掌柜以为我还是按老样子来,边打包,边和我寒暄。
稚鱼姑娘,好些日子不见你啦。
我笑说自己刚回京城。
只要樱桃煎,这个就不必啦。
掌柜愣住,却没停手。
他了然地笑笑,这三年,陆状元可是日日等你盼你呢。
游山玩水固然有趣,也别忽略了我们的状元郎啊。
话落,他把打包好的蜜饯奉上。
我没接,只审视地看向陆远洲。
却见他心虚地移开视线。
我笑笑,轻声道:掌柜说笑,我和陆大人,早已解除婚约了。
掌柜不信,不对啊,上个月我还听陆家的丫鬟说,陆大人在等——
后面的话被陆远洲打断。
再来半斤糖山楂。
从蜜饯铺出来,陆远洲把糖山楂递给我。
笑意盈盈,我记得你以前,很爱吃。
我对上陆远洲的笑言,摇头。
你记错了,我不爱吃的。
陆老夫人让我多讨陆远洲欢心。
于是我天凉奉茶,天热摇扇,雨天送伞。
冬日亲手缝狐裘大氅,夏天想方设法地寻来轻薄料子。
人心总归是肉长的。
日复一日,他的硬心肠柔软些许。
到陆家的第三个冬日,我生辰那天。
陆远洲主动问我想要什么生辰贺礼。
但偏偏我前一日上山祈福淋了大雨,高热不断。
那大夫给我开的药又极苦。
我望着那碗冒着气的苦汤药,轻声笑了笑。
日子太苦了,不若来些糖山楂添点滋味。
5
陆远洲握着那包糖山楂,尴尬得手脚不知如何放。
他大约也想起了那日自己后来说的话。
我说我想吃糖山楂。
陆远洲不情不愿地买来,扔给我时不悦地抱怨。
要不是你生辰,我才不会给你买。
你既觉得日子苦,那便不要自讨苦吃。
昨儿那么大的雨,还去爬山,你怎么想的呢
我正要往嘴里送糖山楂的手顿在唇边。
明知那句自讨苦吃一语双关,可还是忍不住想辩解。
不是爬山,是去祈福。我听府里人说白云观很——
剩下的灵被陆远洲堵死在喉头。
我不管你干什么,以后别再用苦肉计了,我不喜欢。
汤药热气烹脸,我委屈得落泪。
我很想告诉他,自己去祈福只是因为春闱将至,希望他一举夺魁。
但我知道,他不会信我。
那你喜欢吃什么,告诉我,我再去买来。
陆远洲讨好的嗓音拉回我的思绪。
见他转身就又要跑回蜜饯铺。
我忙叫住他:不用了。
你其实说得很对,不自讨苦吃,日子好过许多。
而只要日子好过,也就不会在意那小小的一丝甜了。
街角转弯时,陆远洲瞧见断了腿的小乞丐。
那包糖山楂被他烫手山芋一般扔到了乞丐的破碗里。
一路无话地回到陆府。
李青萝没走。
她在陆家祖母病榻前守着,嘘寒问暖。
还讲这些天京城显贵人家的家长里短。
老太太恹恹地倚在床头,并无多大兴致。
看到我带了樱桃煎回来,喜上眉梢。
小鱼儿,快来祖母跟前。
青萝,你回去吧,别过了病气给你。
李青萝绞着手里的帕子,咬唇转身走了。
我伺候老太太服药,又同她讲了些这三年在外面的经历哄她入睡。
半个时辰后,我为她掖好被角。
伸了伸懒腰,打算去问问师傅,老太太的病什么时候能好。
我们什么时候离开,接下来又去哪里。
可才踏出祖母的院子,就被李青萝拦住去路。
不是都接受退婚离开了吗为什么又要回来
你现在很得意吧他如今又喜欢你了。
我定定地望着李青萝良久。
都说她是京城贵女,惊才绝艳。
可是这样的才女,面对感情,也还是慌了手脚。
我想起三年前,陆远洲快要科举前,和几个同窗好友在酒楼宴饮。
突然天降大雨,我怕他淋雨受凉。
便去酒楼送伞。
听见有人问陆远洲,你不喜欢江稚鱼,那究竟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大雨滂沱。
陆远洲讥讽的嗓音如同这雨一样寒凉。
自然是如李御史家千金那般的女子,才堪匹配。
我捏着油纸伞,进退两难。
李家显贵,既有入宫为妃的女眷。
又和战功赫赫的平远侯府萧家是连襟。
至于我,不过一个无才无势的孤女。
要不是有祖母的情分在,我连踏进陆家门楣的机会都没有。
后来陆远洲的话传到了李青萝耳朵里。
她特意办了宴会,邀请我去。
席上其实并未为难。
只是话里话外,都在说我和陆远洲。
不相配。
不合适。
微风吹得庭院里的树枝摇摆不定。
我抚平额角飞扬的发丝,为什么要得意,他的喜欢很金贵吗
6
李青萝被我的反问怔住。
隔了好一会,她才撅嘴道:你少嘴硬,全京城都知道,你很想嫁给他。
他如今喜欢你了,你俩的婚事自然水到渠成。
从前我因为他说心仪我,刻意羞辱你。
如今情势反转,你还不……阿嚏!
风大,她穿得单薄,我担心她着凉。
李小姐,要不要去我房里喝一盏热茶
她像只骄傲的孔雀,从鼻腔轻轻嗯了声。
热茶饮了一盏,身子暖起来。
似乎李青萝的心,也被这盏茶暖了不少。
你这茶,怎么有股药香
我给她蓄满,自己配的,天冷时饮此茶祛寒除湿。
李青萝摇头,不不不,你肯定是下药了。
让我没那么讨厌你的药。
我被她的话逗得忍俊不禁。
李青萝又板着脸,但你别以为我会把陆远洲拱手让给你。
不用你让,我不日就要走了。
等老夫人好了就走。
她瞪圆了杏眼,为什么你不是很想嫁给他吗
我垂眸,看着茶盏里的茶汤。
因为长大了,放下了。
十五岁的江稚鱼想遵从祖母的遗愿,和陆远洲安稳地过一生。
哪怕不被喜欢。
而今江稚鱼二十有一,跟着师傅走南闯北。
一身医术虽不能荣华富贵,但至少,不用看人的脸色生活。
与其站在别人的屋檐下低眉顺眼。
倒不如做自己的屋檐。
我不过才说了几句,李青萝便听得入了神。
她双手托着腮,几不可闻地叹息道:
你这样的想法,和我那表哥倒挺像的。
我没有听得太真切,什么表哥
李青萝忙摆摆手,算了不说他了。
她圆圆的杏眼看着我,极为认真。
若我告诉你,从你离开,他就在盼着你回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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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盼我回来。
若是从前,我只会觉得心里比吃了蜜饯还甜。
可是如今听在耳里,却仿佛听一件无关紧要的传闻。
我淡淡笑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从前我听老夫人的话,读诗念词。
学会了几句便去陆远洲跟前卖弄,想着他或许能高看我一眼。
可是,他只会冷冷地嗤笑。
而后告诉我,别白费心思了。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他曾经是个心意坚决之人。
而今,我也是。
李青萝语速变快,别人不知道,但我很清楚。从你走后,他每日都很恍惚。
起初,我以为他只是不习惯,时常邀他踏春赏景,泛舟游湖。
可是后来某次宴会他喝醉了酒,抓着我的手叫你的名字。
我就猜到他的心意了。
但我不服气输给你,总觉得只要我真心待他,就会覆盖他心里你的影子。
直到陆老夫人生病,让他修书请你师傅回来。我从未见过他那样高兴,他说,终于找到理由请你回来了。
我笑笑,你为何同我说这些
李青萝把玩着茶杯,语气低落:
可能是,想让自己在他心里的分量重一些吧。
我叹息着偏头,窗外树欲静而风不止。
李青萝视线从茶盏移到我脸上,所以你如今,怎么想
李小姐,你看这风里的树,风往哪边吹,树就往哪边摇晃。
可你很难说,树究竟喜欢哪边。
李青萝咬唇望着我指的那棵树。
过了好一会才道:我自诩诗词歌赋在你之上,可这般浅显的道理,却不如你通透。
我笑,风沙易迷眼,可叫人乱了心智。
外面传来丫鬟的声音:少爷,您吩咐给江姑娘的姜汤好了。
8
李青萝离开陆家,说自己再也不会来。
陆远洲却像是吃错了药。
变了个人似的,频繁出现在我跟前。
有时,是熬药时过来陪着说话。
问我在外的这几年,可有什么趣事。
若我讲了,他会用特别温柔的嗓音说:要是稚鱼也能带我见见市面就好了。
若我不讲,他就撒娇。
让人瘆得慌。
有时,是在我房中读医书,他亲自送茶点。
送完也不走,就坐在一旁痴痴地盯着我看。
有时,是我去街上买些女子用品,陆远洲作陪。
……
谁都看得出他那点心思。
老夫人每日都拉着我的手问:
稚鱼啊,你怎么才能原谅这小子
祖母还等着抱孙子呢。
府中的丫鬟背地里唤我少夫人。
蜜饯铺的掌柜也说:像陆状元这样的男儿就嫁了吧,他可是一直在等你呢。
师傅问我究竟是怎么想的。
我说:以前觉得,女子总要嫁人的,相夫教子,平淡一生就很好了。
可是我见过山川星流,明白天地宽阔,便不愿意再拘泥于后宅四四方方的生活。
我医治过许多人。
只觉得,做个悬壶济世的大夫很好。
师傅叹息道:老夫人的病快好了,再过两日,我们便可以离开。
于是第二日,我便叫了陆远洲一同去南郊看垂丝海棠。
他很高兴,带了许多东西。
遮风的帷幔,画像的纸笔,裹腹的食物还有解渴的瓜果。
他还要将那支他母亲留下的石榴花簪送给我。
陆远洲准备将簪子插进我的发髻时。
稚鱼,我看清自己的心了。
我是喜欢你的。
我抬手制止了他的动作。
陆远洲,你从前看不上我,是觉得我们兴趣爱好,大相径庭。
如今又觉得和李青萝不合适,是因为他无法理解你要照顾祖母的心意。
那将来呢日子重新安逸下来,你还是会觉得只知道添衣奉茶的人,配不上你的风花雪月。
我抬眸,平静地和他对视。
你其实从未看清自己的心。
他语无伦次地辩解。
稚鱼,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我从前心里就有你,只是——
一道意气风发的嗓音蓦地打断了他。
我竟不知,这世上还有将喜欢瞒得密不透风,让人丝毫察觉不到的法子
还请状元郎,传授一二。
9
我四处寻找声音的主人。
只见不远处的湖上,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的男人抱剑环胸站在乌篷船头。
如修竹一般挺拔。
余沧海,你上辈子是狗吧
闻着味就追到京城来了。
余沧海闻言,摘下斗笠蓑衣,脚尖轻点水面。
红衣似火,束发飞扬。
转眼便已落到我跟前。
旁若无人地插科打诨:我觉得应该是猫。
专抓你这条滑溜的小鱼。
话落,他又蹭我的肩头撒娇。
哎呀好小鱼,我知道错了,我保证以后再也不骗你了。
我被他腻得鸡皮疙瘩掉一地。
作势就要去捂他的嘴,完全忽略了身旁还有陆远洲的存在。
直到陆远洲悠悠地问:这位是
在下余沧海,是小鱼儿的朋友。
他刻意加重了朋友二字的读音,听起来格外意味深长。
陆远洲脸色铁青,不甘示弱。
没听稚鱼提起过,想来不重要。
余沧海语调波澜不惊,她倒是提起过你。
陆远洲刚要挺胸。
不过,都不是好话。
舒展的肩膀又垮了下去。
眼见两人之间暗流汹涌。
我忙拉着余沧海往城里走。
余沧海顺势揽住我的肩膀。
笑容邪肆地凑近耳语,怎么,怕我欺负他
我摇头,才不是。
余沧海闹着要吃饭。
我们刚在酒楼坐下,大雨倾盆而至。
余沧海坐姿豪放,打趣道:下雨了,你的陆大人没带伞,淋坏了如何是好
我淡定饮茶,与我何干
况且他早已说过,即使没有我给他送伞,也淋不着他。
余沧海撇嘴,话里却带着笑意。
还真是翻脸无情呢。
10
我和余沧海用饭闲聊,直至一个时辰后才结束。
走出酒楼,雨还下着。
陆远洲站在檐下,手里捏着把油纸伞。
他看见我,迎上来。
稚鱼,我买了伞,必淋不着你。
我婉言拒绝。
不用了,下雨我知道躲着等雨停。即使没处躲了,他也不会任我遭受风吹雨打。
陆远洲瞥了眼余沧海。
你们不过萍水相逢,你就这般信他
你怎知他是不是坏人有没有做过杀人放火的勾当
余沧海气不过,什么萍水相逢,我和她是正经拜过天地的夫妻。
陆远洲自是不信。
他眉心下压,严肃道:慎言!女儿家的名声岂容你如此玷污!
你退婚时怎么不想着小鱼儿的名声
陆远洲被呛得眼中凝满寒霜。
他沉默了好一会,才求证似的看向我。
稚鱼,我知道你是想借着他让我死心——
不等他说完,我就轻声道:
陆远洲,他其实说得不错。
眼前挺拔的身影忽而颤了下。
陆远洲眼底的寒霜不过转瞬就化成了仓惶的水雾。
怎……怎么会
你刚回来那日我问过你可有心上人,你说没有。
你从不会撒谎的,稚鱼。
我抬眸,沉静地和他对视。
我没有心上人,但也确实和余沧海拜过天地了。
此事说来话长。
一年前,我和师傅在西南边陲的山里采药时救下了中毒昏迷的余沧海。
他一醒来,就说要报恩。
可我既无仇家,也无所求。
余沧海思忖片刻,若姑娘不嫌弃,在下愿以身相许。
天上掉相公
我才不信好事会轮到我呢。
吓得连夜就和师傅离开了西南。
只是很可惜,我们从来就没甩得掉他。
无论我和师傅赶往哪里,余沧海总是在我们之前到达,打点好一切。
甩不掉的狗皮膏药嘴里只有一句话:
小鱼儿,你就从了我吧。
我从没见过这样赖皮的人。
一直都是咬死了不松口。
直到上个月,我们在岭南行医。
狗皮膏药说有故友在此,要去拜访。
结果他刚走,我们就遇上了山匪。
那山匪头子一脸络腮胡,不要金银,也不取我们性命。
只要我做他的压寨夫人,便保师傅平安。
我无奈答应,在心里默默祈祷余沧海快些寻来。
礼成之际,却听见盖头外山匪头子的声音变成了余沧海的。
小鱼儿,我的妻。
11
陆远洲神色复杂,只是拜过天地,不曾洞房,算不得夫妻。
他抿唇沉思了好半晌。
朝我躬身拱手。
稚鱼,婚姻是人生大事,我不敢说自己有多好。但至少,家境尚可。
我如今是朝廷官员,有俸禄在身,家中也有田产铺面,可保你衣食无忧。
祖母疼爱你,府中仆从敬你,必不会叫你受委屈。
可他……吊儿郎当,无所事事,连给你稳定的居所和生活都做不到。
稚鱼,望你三思啊。
余沧海怒目而视,叉腰道:诶嘿,你自夸就自夸,还拉踩起小爷我了。
陆远洲背脊挺直,甩袖负手。
并非拉踩。只是看不惯堂堂男子汉用这样下三滥的手段骗婚。
余沧海不甘示弱。
你朝三暮四,意志不坚。
你满嘴谎言,不堪托付。
我确定心意后就在等她回来。
那我一开始就知道我要她。
……
耳边聒噪不堪。
我捂住耳朵大吼,够了!
世界终于清净。
四只眼睛齐刷刷地看我。
我正要开口,却看见管家一路喘着粗气远远地喊。
少爷,江姑娘,老夫人不好啦。
老夫人是听身边派来跟踪我和陆远洲的人说我已经嫁人了,急火攻心。
师傅喂了药,情况已经稳定下来。
陆远洲守在床前,满目忧愁。
竟连挺拔的身姿都佝偻了几分。
我望着老夫人红润的脸,若有所思。
翌日一早,我准备了朝食给陆远洲送去,却没有看到他人影。
以为他回房休息了,便没有过问。
直到午时,惊雷滚滚。
管家却急冲冲地带着十几个家丁出门。
我随口问:快要下雨了,你们这是要去哪
是少爷,他今日一早便去了白云观祈福。
白云观距陆府,一来一回也不过一个时辰。
陆远洲若是一早便去了,算算时间,也早该回来了。
可如今不见人影,难道是出了什么意外
12
陆远洲在祖母床前守了一夜。
后半夜他熬不住,睡了过去。
这一睡,就梦到了稚鱼。
那时陆远洲和几个世家子弟刚从书院下学。
途经长街,听见个小丫头打听陆家怎么走。
那几个世家子看他一眼,上前问小姑娘往陆家去做什么。
怯生生的稚鱼拽着小包袱说:我是来和陆远洲成婚的。
哄堂大笑。
陆远洲脸涨得通红。
他皱着眉心打量着眼前的女孩。
黑瘦黑瘦的,衣裳陈旧,裙摆上还沾着泥点子。
他无端想到以后,自己是要当状元的,可她这样的,怎么做状元夫人
带出去,岂不是被旁人笑掉大牙
思绪乱飞之际,已经有人把稚鱼推进了他怀里。
调笑道:你要找的相公,不就在这儿吗
稚鱼眼睛发亮,他却觉得一股耻辱袭上心头。
下意识地就把她推到了地上。
可她不仅不生气,反而还对他笑:没关系,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陆远洲觉得,自己对稚鱼的讨厌。
也许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吧。
稚鱼住进了陆府,祖母特意请了人教养。
日子一年一年地过,他有时候看到稚鱼,会觉得眼前一亮。
可他还是忘不了她刚到京城那日,周围人的哄笑。
和戏谑的目光。
于是无论她做什么,他都不胜其烦。
他想通过冷淡而厌弃的眼神,让稚鱼主动退出。
可她始终不为所动。
仿佛所有的拒绝,都是他的独角戏。
于是他趁着那日稚鱼来送伞。
装醉对好友说出自己心仪李青萝的秘密。
本以为这次她不会再坚持了。
却没想到,她还是一如既往。
陆远洲第一次觉得,江稚鱼很有韧劲。
像是山野之中不起眼的野草,拥有旺盛的生命力。
后来她生辰,却因为淋雨生病。
陆远洲去看她,明明是关心,话到嘴边却又变了味:
你既觉得日子苦,那便不要自讨苦吃。
再后来,他中了状元。
和同窗打赌,哪怕他说退婚,江稚鱼也不会走。
可他没想到,稚鱼什么都没问,就点头应了。
他输了。
输得彻底。
陆远洲忽而一个激灵惊醒。
冷汗涔涔。
床榻上,祖母均匀地呼吸着。
他擦了擦额角的汗,发现外间已经晨光熹微。
他活动着身子骨想去厨房亲手做一顿朝食,给江稚鱼送去。
等她吃完,再向她表明自己的心意。
不怕她已经嫁人,又不是真夫妻。
他不介意。
陆远洲的脚步逐渐轻快,嘴角也忍不住翘起。
直到房梁上一道黑影轻巧落到他面前。
余沧海轻哼道:你祖母装病骗小鱼儿回京在先,如今又假装病势反复留住小鱼儿。
你们一家子真可恶!
陆远洲怒气横生,攥紧了拳头朝他挥去。
我没有这么下作!
余沧海稳稳挡下他的进攻。
你当别人看不见老夫人红润的气色
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们陆家人一样眼盲心盲。
陆远洲不是余沧海的对手。
此刻被他攥住手臂,力气使不上毫分。
只紧蹙着眉心,你究竟是何意
你不是想知道,为什么小鱼儿不想再选你了吗
白云观很灵,你若再去那里拜一拜,一切疑惑就都迎刃而解了。
为什么是再呢
陆远洲想起,自己早先也是上去过的。
他像是福至心灵,立刻让人套了马车去白云观。
观中一切如旧。
陆远洲走在踏实的地上,却莫名觉得如履薄冰。
他记得自己幼年体弱,祖母隔三差五就带他上来祈福。
那院中的树上,挂了不少写着他名字的祈福带。
诸天神佛想来窥见了祖母的诚意,让他健康长大。
后来,江稚鱼也说自己来此祈福过。
他心里不信,也怕自己冤枉了她。
独自上来求证,却根本没找到那条所谓的祈福带。
那时陆远洲心想,稚鱼竟也耍起了这些心眼。
陆远洲照例请香祷告,添了香油钱。
还去求了支签。
到解签的居士那里坐下时,他莫名觉得心慌。
听闻那是支下下签时,他的心慌落到了实处。
原来自己所求之事,难以如愿。
可他还是拗不过自己,亲手写了祈福带想挂上去。
盼与稚鱼有个好结果。
但风云变幻,那条祈福带受风所阻,根本抛不上去。
反而连带着把旁人的祈福带也带了下来。
陆远洲哀叹一声,弯腰捡起。
却在看见那条祈福带上的落款时,悔得五内俱焚。
【稚鱼敬上。】
他慌不择路地把那条祈福带展开,果不其然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愿陆远洲一举夺魁。】
原来,原来。
那年稚鱼说自己上山祈福,是真的。
她是为自己祈。
可那时,自己做了什么呢
他痛苦地回想,字字句句都锥心。
他说:我不管你去干什么,以后别再用苦肉计了,我不喜欢。
哪怕后来上山求证,也看得不仔细。
漏了这么重要的东西。
陆远洲把那条祈福带珍而重之的收好。
再马不停蹄地往陆府赶。
他想见到稚鱼。
可见到之后呢
要说什么,做什么。
他不知道。
只知道,见到她。
可惜天公不作美,山雨顷刻降下,逐渐滂沱。
马车也坏在了半途。
陆远洲也不知自己怎么了。
竟下了马车,要淋着雨走回去。
13
管家带着家丁把陆远洲带回来时。
我正陪着苏醒的老夫人说话。
老太太一睁眼就向我求证,是不是真的成婚了
对方是谁
年岁几何
家中几口人
……
生怕我是被骗了。
你听祖母说,远洲这小子过去是混了点。可如今他改了,他真的改了。
我安抚着祖母情绪。
却见余沧海不知从哪里冒出来。
声音幽幽地:陆夫人,我这平远侯府的出身,可配得上你家小鱼儿
我怔住,以为自己听错了。
却见老夫人眯着眼仔细看了他好久。
随即恍然,你是……云起
多年不曾回京,如今什么风把你吹回来了
余沧海睨了我一眼,回来抓逃婚的夫人。
老夫人目光在我和余沧海之间逡巡片刻。
原来……
小鱼儿,你既有了这般好姻缘,怎么瞒得祖母那样紧
我若知道你嫁的是平远侯府的世子,便不多说什么了。
陆远洲便是这时进来的。
他不可置信地望着余沧海。
似乎想要说什么,却终究什么都没说。
……
我和师傅离京那日,是个顶好的晴天。
老夫人身子大好,亲自送我们出府。
陆远洲淋了雨,生了场大病。
没来送行。
老夫人抹着眼泪,让我有空便回来看看。
让我在外注意身体。
若是有了喜事,也一定要告诉她。
还说她已为我备好了嫁妆。
日后就是她的亲孙女。
临行前,她把两条祈福带交到我手里。
远洲说,他不忍离别之苦,托我转交。
其中一条风吹日晒,祈福带已经有了岁月的痕迹。
而另一条,看着像是新写的。
我展开,看到熟悉的,干脆利落的笔触。
【愿稚鱼此生长乐无忧。】
我收好两条祈福带,和师傅赶路。
才走几步,就被几个黑衣人塞进轿子里。
再得到自由时,已经到了处陌生的府邸。
小鱼儿,路途艰辛,带个保镖呗。
我就知道这狗皮膏药没跟着,肯定没憋好屁。
不劳世子费心。
什么柿子桃子,在你面前,我只是余沧海。
我不说话了。
余沧海从暗处走到我跟前,眼眶湿漉漉的。
好小鱼,我知错了。我发誓以后再也不骗你了。
连名字都在骗我。
鬼信。
余沧海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
我不是故意骗你的,要是用萧云起这个名字接近你,我一开始就没机会了。
什么叫故意接近我
就是字面意思。
为什么我们俩好像没什么交集。
在京城住了三年,我从未和这位平京侯世子见过。
余沧海傲娇地背过身去。
这件事,要从很久很久以前说起。
要是你肯让我同行的话——
还谈起条件了。
我大吼:余沧海!
他眉眼含笑:我在。
番外:余沧海
我是平远侯府的世子,却自幼向往外面的世界。
我喜欢看高山流水,林海雪原。
所以,常年不在京城。
仅有的几次回去,也只是探望父亲母亲。
第一次,他们生下幼弟,将来继承爵位。
我回京,在长街上买礼物。
碰见了一出闹剧。
跋山涉水来寻未婚夫的小丫头,被几个堂堂男子汉嘲笑羞辱。
可她不仅没哭,反而还安慰陆远洲。
没事,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什么扎了一下。
第二次见她,是母亲生辰。
我路过白云观,听见几个刚出来的妇人说这里很灵验。
我便想着进去为母亲祈福。
没想到又遇到她,在为她的未婚夫祈愿。
我想起他那未婚夫,对外宣称喜欢我表妹。
这样的男人,有什么值得她付出真心
于是悄悄拿走了那条祈福带,扔到山崖下。
后来听说她和陆远洲之间因为这条祈福带闹得很僵。
我又悄悄去捡回来挂到树上。
再后来,我去西南游历,觉得那里风光很好,便小住下来。
偶有她的消息从京城传来。
听说她和陆远洲退了婚。
听说她跟着一个医师走了。
我心里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会不会我们也会在这世间潋滟山水色里重逢
老天爷就是这么会写故事。
我在山中中了瘴毒,她像个小神仙一样从天而降救了我。
于是,从那一刻开始。
我做了个决定:以身相许。
她心里没我
没关系,烈女怕缠郎。
我年轻力壮,身体康健,活到七八十不成问题。
只要我一直在她身边,总能等到余沧海的名字占满江稚鱼的心那天。
余沧海!
我在。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