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不请自来的圆满
小雯,我想把我妈接过来住一段时间。
陈昊说出这句话时,我正在给阳台的绿萝浇水。水壶突然变得很沉,我的手抖了一下,几滴水溅到了拖鞋上。
怎么突然有这个想法?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背对着他继续摆弄那些其实并不需要浇水的叶子。
她一个人住太久了。陈昊走过来,接过我手里的水壶,自从我爸走后,她就拒绝搬来和我们一起住。但现在她年纪大了,上周我去看她,发现她冰箱里除了酱菜什么都没有。
我转过身,看着丈夫疲惫的眼睛。他眼下有淡淡的青色,最近项目上线,他连续加班了两周。我知道他担心婆婆,就像我偶尔会想起老家独居的父亲一样。
如果你觉得好,那就接妈过来吧。我说。这句话像是有自己的意志,绕过了我脑子里那些打转的顾虑——我们不到八十平的房子,我刚刚稳定下来的编辑工作,还有我和婆婆之间那种永远差半步的距离。
陈昊松了口气,嘴角扬起一个弧度:我就知道你会同意。妈其实挺喜欢你的,上次还夸你选的那条丝巾好看。
我点点头,想起春节时送给婆婆的那条浅蓝色丝巾,她当场戴上了,但第二天我去厨房拿水时,看见它整齐地叠放在玄关的柜子上。
周末,我们开车去接婆婆。她住在城东的一个老小区,三十年的教龄换来的两室一厅,陈昊在那里长大。
婆婆开门时已经穿戴整齐,浅灰色的套装,头发挽成一个一丝不苟的髻。六十五岁的人,腰背挺得比我这个整天伏案的编辑还直。
来了?她微笑着,目光扫过陈昊手里拎着的水果,家里都有,买这些做什么。
小雯挑的,说您爱吃荔枝。陈昊把袋子递过去。
婆婆看了我一眼,点点头:费心了。
房间里堆满了纸箱,大大小小几十个,全都用马克笔标着内容。我没想到婆婆有这么多东西要带。
妈,有些东西可以暂时放着,以后需要再回来拿。陈昊看着标着冬季衣物的箱子,挠了挠头。
都带上吧,省得麻烦。婆婆的语气轻柔但不容置疑,茶具在哪个箱子里?哦,对了,还有我的针线盒。
我蹲下来帮婆婆检查箱子标签,发现一个标着昊昊小时候的纸箱,忍不住问:妈,这个要带吗?
婆婆走过来,手指在那个标签上停留了几秒:带上吧,不占地方。她顿了顿,里面是他小时候的相册,还有得过的奖状。以后...可以给孙子看。
我的脸突然有点热。结婚五年,我和陈昊还没要孩子。不是不想要,只是总觉得还没准备好。
搬家的过程比想象中漫长。婆婆对每样东西都有特别的摆放要求,茶具要放在客厅柜子的第二层,相框要面朝东南方向,就连拖鞋也要按颜色排列。等到最后一箱东西归位,我的后背已经湿透了。
小雯,晚上简单吃点就行。婆婆在厨房门口说,我看冰箱里有排骨,做个汤吧。
我系上围裙,开始准备晚餐。透过玻璃门,我看见婆婆在客厅擦拭她带来的相框,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婴儿的脸颊。
三菜一汤上桌时,陈昊刚好洗完澡出来。他夸张地吸了吸鼻子:真香!妈,小雯的糖醋排骨是一绝。
婆婆微笑着坐下,夹了一块排骨,放进嘴里慢慢咀嚼。
怎么样?陈昊问。
不错。婆婆点点头,又夹了一筷子青菜,就是醋放得有点早,肉有点紧。
我的筷子顿了一下。这道菜我做过不下二十次,陈昊每次都赞不绝口。
晚饭后,婆婆主动收拾了碗筷。我坐在沙发上看稿子,听见厨房传来水流声和碗碟轻碰的声响。十点半,我起身去厨房倒水,发现婆婆在煮什么东西。
妈,您还没休息?
煮点粥。婆婆没有回头,晚上吃得太油腻,喝点清淡的对胃好。
我看着她面前那碗已经切好的皮蛋和瘦肉,突然意识到,她不是在为我们准备明天的早餐,而是在做自己的宵夜。
回到卧室,陈昊已经半睡着了。我轻轻推了推他:你妈好像没吃饱。
嗯?他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不会的,妈吃饭一向少...睡吧,明天还上班...
我关掉台灯,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窗外偶尔有车灯闪过,在天花板上投下转瞬即逝的光影。我想起婆婆擦相框时的表情,想起她重新煮粥的背影,还有那些标记得一丝不苟的纸箱。
这个家,突然变得拥挤而陌生。
第二章:玻璃上的裂痕
清晨五点十三分,厨房传来第一声响动。
我猛地睁开眼,黑暗中摸索到手机,刺眼的亮光让眼球一阵酸痛。陈昊在我身旁翻了个身,鼾声依旧。又一声轻响从厨房传来,像是瓷碗碰到大理石板的声音。
我轻手轻脚地下床,推开一条门缝。厨房灯亮着,婆婆的背影挺拔如常,头发已经一丝不苟地盘好。她正在搅拌一碗面糊,动作精准得像在实验室进行某种重要实验。
妈?我揉了揉眼睛,您怎么起这么早?
婆婆转过头,脸上没有一丝困倦:人老了,睡不着。她放下碗,擦了擦手,我蒸点馒头,昊昊小时候最爱吃我做的奶香馒头。
我看了眼墙上挂钟:可是...现在才五点...
你们睡你们的。婆婆已经转回身去,我动作轻。
回到床上,我盯着天花板直到闹钟响起。七点整,餐桌上摆着一盘雪白的馒头,三碗冒着热气的南瓜粥,还有几碟精致小菜。陈昊抓起一个馒头就往嘴里塞。
妈,还是小时候的味道!他口齿不清地说,嘴角沾着一点碎屑。
婆婆用纸巾轻轻擦掉他嘴边的碎屑:慢点吃,没人跟你抢。她转向我,小雯,粥里我放了点百合,安神的。你晚上睡不踏实吧?
我愣了一下:还、还好。
听见你起夜两次。婆婆小口啜着粥,年轻人也要注意身体。
我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碗边。昨晚我确实去了两次洗手间,第一次是十二点半,第二次是三点二十。婆婆的卧室在走廊另一端,隔着两堵墙和一扇门。
出门上班前,我发现客厅那束昨天刚买的洋桔梗被重新插过了。原本自然舒展的枝条现在被刻意摆成某种造型,白色和粉色的花朵间隔排列,像列队的士兵。
妈动过我的花?在电梯里,我问陈昊。
他盯着手机屏幕:哦,妈以前学过插花,获过奖的。她肯定是想帮你弄得更好看些。
出版社的空调开得太足,我搓了搓手臂,把注意力转回电脑屏幕。今天要审的是一本自助类书稿,《断舍离的人生智慧》。我忍不住苦笑,想起家里那些被婆婆精心打包带来的几十年旧物。
雯姐,这份选题表能帮我看看吗?一张年轻的脸突然出现在隔断旁,新来的编辑林悦眨着画了精致眼线的大眼睛,我刚来不太懂格式。
我接过表格,上面是一个明星减肥食谱的策划案。翻到第二页,我发现作者署名处赫然写着责任编辑:林悦。
这个选题不是你负责的吧?
李总监说让我试试看。她的笑容甜得像掺了蜜,说我年轻,更懂现在女性读者的喜好。
我的胃部一阵紧缩。李总监是我的直属上司,上周才夸过我负责的健康饮食系列销量好。我把表格递回去:格式没问题,内容你再斟酌下,明星食谱容易涉及虚假宣传。
林悦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更加灿烂:谢谢雯姐指点。对了,李总监找你,说三点开会讨论下季度重点书。
会议比预计的长了一小时。我摸出手机,发现陈昊发来消息说他加班,婆婆做了饭让我先吃。到家已经七点半,推开门就闻到浓郁的鸡汤香味。
回来了?婆婆从厨房探出头,洗手吃饭吧。
餐桌上摆着三菜一汤,但只有一副碗筷。
您不吃吗?
我吃过了。婆婆盛了一碗鸡汤放在我面前,趁热喝。
鸡汤澄澈金黄,表面飘着几粒枸杞。我喝了一口,鲜得让人舌尖发颤。
好喝吗?婆婆坐在对面看着我,我炖了四个小时,把油都撇干净了。
太好喝了,妈。我又喝了一大口,您真的不吃点?
老年人晚上吃多了不消化。婆婆站起身,昊昊说加班,你工作也忙,家里总得有人操持。
她的语气平静,却让我觉得碗里的汤突然变得沉重。我放下勺子:妈,您不用这么辛苦。我虽然工作忙,但简单做个饭还是...
你们年轻人有事业是好事。婆婆打断我,开始收拾厨房,我做惯了,闲着反而难受。
吃完饭,我主动洗碗。透过厨房窗户,看见婆婆在阳台打电话。夜晚的凉风送来只言片语。
...是呀,搬过来了...孩子们都忙...现在的年轻人都不懂生活...昊昊瘦了...
水龙头的水溅到我的袖口,凉丝丝的。我关掉水,擦干手,轻手轻脚地走向卧室,假装没听见那些话。
半夜,陈昊回来时我还没睡。他带着一身疲惫和淡淡的烟味钻进被窝。
还没睡?他含糊地问。
等你。我转过身,陈昊,我觉得妈太辛苦了。每天起那么早做饭,我们又不常在家吃...
他闭着眼睛拍了拍我的肩:妈就那样,闲不住。你随她去吧,她高兴就行。
可是...我想说那些被重新摆放的鲜花,想说阳台上的电话,想说每天回家看到婆婆独自吃饭的背影让我有种奇怪的负罪感。但陈昊的呼吸已经变得均匀绵长。
第二天是周六,我难得睡到八点。起床时发现陈昊已经出门打球,婆婆正在客厅插花。这次是一束白玫瑰,她修剪花枝的动作流畅优美,像在弹奏某种无声的乐器。
妈,早上好。
桌上有豆浆和包子。婆婆头也不抬,昊昊说你想把书房改成婴儿房?
我差点被豆浆呛到:我们...只是随便聊聊。事实上,我和陈昊确实讨论过要孩子的事,但那是两个月前的事了。
现在改太早。婆婆剪掉一片叶子,等怀上了再准备也不迟。我认识个老中医,调理身体很拿手,要不要去看看?
我的手指在杯子边缘收紧:不用了,我们...顺其自然。
婆婆终于抬起头,目光落在我腹部停留了一秒:随你们吧。
下午,我去超市采购。推着购物车在货架间穿行时,突然意识到自己拿的都是婆婆常用的牌子——她喜欢的那个小众酱油,特定产地的香菇,甚至她习惯用的那种卷纸。站在日用品区前,我鬼使神差地拿了一包夜用卫生巾,然后想起这个月已经迟了两周。
回家路上,我在药店门口徘徊了五分钟,最终买了两支验孕棒藏进包最底层。
婆婆不在家,留了字条说去老同事家喝茶。我松了口气,立刻锁上卫生间门。两条红线出现在测试窗口时,我的手开始发抖。
我坐在马桶上,盯着那两支验孕棒看了足足十分钟。然后小心地把它们包在纸巾里,塞进包内层的口袋。我想立刻告诉陈昊,但又想等确认了再说。而且...不知为什么,我有点害怕告诉婆婆。
晚上,陈昊提议出去吃火锅庆祝他项目阶段性完成。婆婆拒绝了,说我们小两口去就好。火锅店里人声鼎沸,红油在锅里翻滚,我盯着那片毛肚在辣汤里沉浮,突然开口:
我可能怀孕了。
陈昊的筷子停在半空:真的?验过了?
我点点头,从钱包里掏出手机,给他看早上拍下的验孕棒照片。他的表情从震惊到狂喜,最后定格在某种奇异的感动上。
我要当爸爸了!他抓住我的手,什么时候的事?我是说,什么时候发现的?
今早。我咬着下唇,还没去医院确认,先别告诉妈行吗?
陈昊的笑容僵了一下:为什么?妈会很高兴的。
锅里的汤咕嘟咕嘟冒着泡,我盯着那片已经煮老的毛肚:等确认了再说吧...万一...
好,听你的。他捏了捏我的手,然后突然站起身,不行,从现在开始你得注意饮食。这个太辣了,我们换个清汤锅。
看着他忙前忙后的样子,我胸口涌起一股暖流。但回到家,看见婆婆在灯下缝补陈昊衬衫上的一颗松动的纽扣时,那种莫名的忐忑又回来了。她抬头看我们,眼神温和却仿佛能洞穿一切秘密。
回来了?她放下针线,昊昊,你明天要穿的那件蓝衬衫我熨好了。
我突然很想知道,三十年前,当她怀上陈昊时,是否也曾这样坐在灯下缝补衣物,是否也害怕让婆婆失望,是否也感受过这种甜蜜又惶恐的期待。
谢谢妈。陈昊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他异常响亮地亲了一下我的额头,我和小雯先休息了,您也别太晚。
婆婆的目光在我们之间游移了片刻,微微一笑:好,晚安。
躺在床上,陈昊兴奋地计划着婴儿房怎么布置,要买什么样的婴儿车。我靠在他怀里,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却想起婆婆今天修剪玫瑰时专注的侧脸,想起她说等怀上了再准备也不迟时的语气,想起阳台上那句现在的年轻人都不懂生活。
窗外,一轮满月悬在夜空,清冷的月光透过窗帘缝隙洒进来,在地板上画出一道银色的线,像一道微型的裂痕,安静地躺在那里。
第三章:三次加热的晚餐
医院的走廊永远充斥着消毒水的气味。我攥着B超单坐在候诊区,陈昊去买水了。单子上那个模糊的小点被医生用红笔圈了出来,旁边写着宫内早孕,约6周。
确认是怀孕了。医生推了推眼镜,各项指标正常,注意补充叶酸,定期产检。
走出诊室,陈昊一把抱住我,引来周围几个孕妇善意的微笑。他的心跳得很快,隔着衬衫传来咚咚的震动。
我当爸爸了。他在我耳边小声说,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喜悦。
回家的路上,陈昊一直在计划要买什么婴儿用品,要不要换个更大的房子。等红灯时,他突然说:今晚就告诉妈吧,她肯定高兴。
我望着窗外流动的车流,轻轻点头。其实我更想把这个秘密多保留几天,就像藏着一颗会发芽的种子,只属于我们两个人。但我知道,对陈昊来说,这样的大喜事不可能瞒着婆婆。
婆婆正在厨房准备午饭。听到我们进门,她擦着手走出来:检查结果怎么样?
我和陈昊对视一眼。她怎么会知道我们去医院?
妈,您要有孙子了!陈昊迫不及待地宣布,像个考了满分的小学生。
婆婆的表情凝固了一秒,然后嘴角慢慢扬起。那不是灿烂的笑容,而是一种克制的、几乎带着忧伤的喜悦。她向前迈了一步,似乎想拥抱我,又停住了。
几个月了?她问,声音比平时轻柔。
六周左右。我下意识摸了摸平坦的腹部。
婆婆点点头,转身回到厨房。我以为她会说些祝贺的话,或者问问检查细节,但她只是继续切着案板上的黄瓜,刀工依然整齐得可怕。
午饭时,桌上多了一盘清蒸鱼和一碟炒猪肝。
孕妇要多吃鱼和动物肝脏。婆婆把鱼肚子最嫩的那块夹到我碗里,补充蛋白质和铁。
我尝了一口,鱼鲜嫩得几乎在舌尖融化,没有一丝腥味。
谢谢妈,很好吃。
从今天开始,家里的饮食要调整。婆婆的目光扫过我和陈昊,油炸、辛辣、生冷都要避免。小雯,你那个咖啡...
我不喝了。我赶紧说。其实早上路过公司楼下咖啡店时,那股浓郁的香气差点让我走不动路。
午饭后,婆婆说要出去一趟。等她出门后,我发现厨房垃圾桶里躺着几个空袋子——有机黑芝麻、核桃仁、干枣。看来她今早就出门采购了孕妇食材。
下午我躺在沙发上看孕期指南,婆婆回来了,拎着大包小包。她一样样拿出来:防辐射服、孕妇维生素、一双平底软鞋,还有几本《科学胎教》之类的书。
妈,这些不急...我坐起身。
提前准备总没错。婆婆把防辐射服递给我,试试合不合身。
衣服是淡蓝色的,柔软得像第二层皮肤。我套上它,婆婆帮我调整肩带,她的手指碰到我的脖颈,凉凉的,带着老年人特有的干燥触感。
正好。她退后一步打量,然后从另一个袋子里取出一个小盒子,这是叶酸,每天一粒。
我接过药盒,突然意识到婆婆可能比我更了解孕期该做什么。毕竟她经历过,而我还是个懵懂的新手。
晚上,婆婆做了红枣枸杞鸡汤,炖得浓白醇厚。我喝了两碗,她满意地点点头,又给我盛了半碗。
别太多,少食多餐更好。她说。
睡前,陈昊摸着我的肚子傻笑:你说他会先叫爸爸还是妈妈?
才豌豆大呢。我笑着推开他的手,却想起婆婆今天那种复杂的表情。她高兴吗?应该是的,但为什么那笑容里带着我读不懂的东西?
第二天一早,我发现婆婆五点钟就起床了,正在厨房熬小米粥。桌上已经摆好了几样小菜和一盘核桃芝麻糊。
妈,您不用这么辛苦。我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她专注搅拌砂锅的背影。
孕妇早餐很重要。婆婆头也不回,你去坐着,马上就好。
我坐下来,翻开手机查看邮件。出版社新来了一个畅销书作家的翻译稿,李总监点名让我负责。这是个好机会,但交稿期限很紧,正好卡在孕中期。
趁热吃。婆婆把一碗冒着热气的小米粥放在我面前,上面飘着几颗枸杞,中午我给你送饭,外面的不干净。
不用了妈,出版社有食堂...
食堂的油不好。婆婆打断我,我查过了,你们单位离昊昊公司不远,我一起送。
就这样,我的孕期生活被婆婆安排得明明白白。每天早上五点半的早餐,中午准时送到的营养午餐,晚餐必定有鱼或瘦肉,睡前一杯温牛奶。她甚至调整了我的作息时间,十点准时关掉我房间的灯。
一周后的深夜,我躲在被窝里用手机看稿子。突然,门被轻轻敲响。
还没睡?婆婆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
我赶紧锁屏:马上睡了。
手机辐射对胎儿不好。她说,然后脚步声渐渐远去。
我盯着天花板,突然有种被囚禁的感觉。肚子里的小生命才几周大,却已经夺走了我对身体和生活的主权——不,不只是胎儿,还有婆婆。
第二天是产检日,婆婆坚持要一起去。B超室里,当那个小点出现在屏幕上时,婆婆的眼睛亮了一下。医生指着闪烁的小点说:这是心跳,很有力。
回家的路上,婆婆买了一条活鱼,说要炖汤给我补脑。她走路时背挺得更直了,像是肩负着什么神圣使命。
周末,陈昊加班,婆婆去老年大学上课。我难得有独处时间,决定整理一下书房。在一个很少打开的柜子里,我发现了一本旧相册,应该是婆婆搬来时带来的。
相册封面是深蓝色的,边角已经磨损。我小心地翻开,第一页是一张黑白照片——年轻的婆婆抱着一个婴儿站在老式照相馆的布景前。婴儿裹在绣花襁褓里,婆婆穿着简朴的连衣裙,头发扎成两条粗辫子,笑容羞涩而骄傲。
照片下方用钢笔写着昊昊百日,1987.6.12。
我一页页翻过去,看着陈昊从襁褓中的婴儿长成穿开裆裤的幼儿,再到系红领巾的小学生。每张照片旁边都有婆婆工整的字迹记录着日期和事件:昊昊第一次走路昊昊幼儿园毕业昊昊参加钢琴比赛。
翻到中间,一张照片吸引了我的注意。年轻的婆婆坐在一架钢琴前,手指搁在琴键上,侧脸线条优美。她穿着淡色旗袍,头发挽起,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艺术气质。照片角落写着淑贞,市教师音乐比赛一等奖,1990。
我怔住了。婆婆会弹钢琴?陈昊从未提起过。在我们家,连电子琴都没有一架。
相册最后几页是空的,只有一张我和陈昊的结婚照被小心地插在透明袋里。我合上相册,心里泛起一丝奇怪的酸楚。这本相册像是一个平行宇宙,那里的婆婆会弹钢琴,会为儿子的每一步成长骄傲地记录,会珍藏着媳妇的照片——尽管她从未当面夸过我们的结婚照拍得好。
我把相册放回原处,但那张钢琴照片却烙印在我脑海里。晚饭时,我忍不住问:妈,您以前是音乐老师?
婆婆的手顿了一下,然后继续盛汤:教过几年小学音乐。
您钢琴弹得很好吧?我看到您比赛获奖的照片。
汤勺碰到碗边,发出清脆的声响。婆婆把碗递给我:年轻时的事了。喝汤吧,要凉了。
陈昊插话:妈以前可厉害了,后来因为要照顾我,转教语文了。
婆婆看了儿子一眼,眼神柔和:语文更稳定,音乐课总被主科占用。
那天晚上,出版社的稿子出了问题,我不得不加班修改。给家里发了消息说不用等吃饭,但等我忙完已经快九点。地铁上,我胃里一阵阵发紧,这才想起除了中午婆婆送的便当,我一整天没吃别的东西。
推开家门,客厅灯还亮着。婆婆坐在餐桌旁,面前摆着几盘用保鲜膜封好的菜。听到声音,她抬起头,眼神里闪过一丝如释重负。
回来了?她站起身,我去热菜。
您还没吃?我内疚地问。
吃过了。婆婆揭开保鲜膜,这是给你留的。
我跟着她进厨房,看着她把菜一样样放进微波炉。热好的菜散发出诱人香气,我的胃立刻咕噜作响。
这是第三次加热了。婆婆突然说,第一次是七点,第二次八点。
我僵在原地,喉咙发紧:对不起,妈,我该早点...
趁热吃吧。她打断我,把米饭递过来,孕妇不能饿着。
我坐下来,机械地往嘴里送着饭菜。婆婆坐在对面,目光随着我的筷子移动,在我夹菜的空隙不时把盘子往我这边推。当吃到碗底时,一块明显比其他大许多的红烧排骨露了出来——它一直被埋在米饭下面。
妈。我放下筷子,鼓起勇气问,您能给我讲讲陈昊小时候的事吗?
婆婆略显惊讶,然后眼神渐渐柔和。她开始讲述陈昊第一次说话是如何叫妈妈,小学时如何为了捡球爬上邻居家的墙头摔断胳膊,中学时如何在钢琴比赛前紧张得发烧...
我听着这些从未听过的故事,看着婆婆脸上浮现的温柔神情,突然明白了一件事:那个相册里的年轻音乐老师,那个为儿子记录每个瞬间的母亲,和现在这个严格管控我饮食的婆婆,是同一个人。只是表达爱的方式,随着岁月变得生硬而克制。
当晚睡前,陈昊告诉我,婆婆年轻时确实很有音乐天赋,但婚后生活压力大,加上要抚养孩子,就放弃了钢琴。公公去世后,她卖掉了家里的钢琴,因为看着难受。
妈其实挺不容易的。陈昊打了个哈欠,所以有时候比较固执...
我摸着肚子,想着那个被卖掉的钢琴,想着三次加热的饭菜,想着相册里那个会弹钢琴的年轻女子。窗外,一轮弯月悬在夜空,洒下清冷的光。不知怎么,今晚那光线看起来柔软了许多。
第四章:高烧中的那声妈
孕吐来得突然而猛烈。
早上起床时,一阵眩晕袭来,我冲进卫生间跪在马桶前,把昨晚的晚饭全吐了出来。喉咙火辣辣的,眼泪模糊了视线。一只手轻轻撩起我散落的头发,另一只手递来湿毛巾。
含片姜。婆婆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会好些。
我接过毛巾擦脸,看见婆婆已经拿来一杯温水和一片薄薄的生姜。我含着姜片,辛辣感刺激着唾液分泌,奇迹般地压下了另一波恶心。
今天别上班了。婆婆说,不是询问而是陈述。
有个重要会议...我刚开口,又一阵反胃涌上来。
婆婆没说话,只是走出卧室。十分钟后,她端来一碗白粥和一小碟腌梅子。
能吃多少算多少。她把托盘放在床头,我给昊昊打电话了,他帮你请假。
我张嘴想抗议,却被粥的香气吸引了。米粒熬得开花,上面飘着几颗枸杞。我小心地喝了一口,胃部立刻发出满足的叹息。
慢点。婆婆坐在床沿,孕吐厉害的话,试试闻柠檬或者吃点苏打饼干。
妈,您懂得真多。我又喝了一口粥。
婆婆嘴角微微上扬:过来人。她顿了顿,怀昊昊时,我吐到五个月,什么都吃不下,你公公急得满城找酸杏干。
这是我第一次听婆婆提起公公。照片里的他总是严肃的,穿着老式中山装,嘴角抿成一条直线。很难想象他为酸杏干满城跑的样子。
后来呢?我问。
后来啊...婆婆的眼神飘向窗外,他在钢厂加班,用加班费给我买了台小收音机,说听音乐能分散注意力。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敲打,像是在弹奏某个旋律。我想起那本相册里坐在钢琴前的年轻婆婆,突然明白了那些动作的含义。
妈,您还会弹钢琴吗?
婆婆的手指停了下来:早忘了。她站起身,再躺会儿,中午想吃什么?
孕吐持续了两周,婆婆的止吐方案也在不断升级——姜片、柠檬水、小米粥、按压内关穴...甚至还有她从老同事那里打听来的偏方:在枕边放一个苹果。我笑她迷信,却也在夜深人静时闻着那个苹果的清香,莫名感到安心。
周末,陈昊开车带我们去买婴儿用品。商场母婴区充斥着柔和的粉色和蓝色,各种小衣服小鞋子可爱得让人心颤。婆婆认真地比较着不同品牌的奶瓶材质,眉头紧锁得像在破解某种密码。
玻璃的好还是PPSU的好?她拿起两个奶瓶问我。
玻璃的重,但好清洗;PPSU的轻便,但用久了会刮花。我翻看着说明。
婆婆点点头,把两个都放进了购物车:换着用。
走到婴儿床区时,婆婆在一张白色摇篮床前驻足良久。床架上雕刻着精细的花纹,挂着纱帐,价格标签上的数字让我咋舌。
太贵了。我小声对陈昊说。
婆婆却突然转身对导购说:就这个,要两张。
妈!我和陈昊同时出声。
一张放你们房间,一张放客厅。婆婆已经拿出了钱包,孩子不能总在一个地方睡,对脊椎不好。
回家的路上,陈昊悄悄告诉我,那张雕花摇篮和婆婆当年想买但没舍得买的那款很像。
爸说太贵,最后买的普通木床。他握着方向盘,妈念叨了好多年。
我看着后视镜里婆婆的侧脸,她正轻轻抚摸着购物袋里的婴儿衣物,眼神柔软得不可思议。
孕吐渐渐好转后,我开始恢复工作。婆婆不再坚持每天送饭,但我的包里总会多出一个保鲜盒,里面装着切好的水果或手工饼干。办公室的同事们都羡慕我有这么能干的婆婆。
你婆婆简直是个超人。同事小林咬着我的饼干说,我妈要是这样,我早就生孩子了。
我笑笑没说话。她们没看到婆婆如何严格管控我的作息,如何在我晚归时欲言又止,如何把我的高跟鞋全部收进了地下室。但这种控制欲背后,我能感觉到一种笨拙的关心。
一天晚上,我发现婆婆在书房用陈昊的笔记本电脑看什么,见我进来立刻切换了页面。
妈,您用电脑呢?我放下包。
随便看看。婆婆合上电脑,今天怎么样?孩子闹吗?
挺好的,就是坐久了腰酸。我揉着后腰。
婆婆立刻站起身:趴下,我给你按按。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趴在了沙发上。婆婆的手掌干燥温暖,力道适中地按在我的腰部和肩颈。我舒服得直哼哼。
您手法真好。
以前学过的。婆婆的声音里带着笑意,昊昊小时候总喊肩膀酸,我就去学了小儿推拿。
我想象年轻的婆婆为了儿子去学习推拿的样子,心里某个地方软了一下。
妈,您刚才在看什么?神神秘秘的。
婆婆的手停顿了一下:...胎教音乐。
我扭过头看她,发现她耳朵尖有点红。
我想着...孩子以后要是喜欢音乐...她难得地支吾起来。
我突然明白了:您想教他弹钢琴?
婆婆没回答,但手上的动作轻柔了许多。
第二天是周末,婆婆说要给我一个惊喜。她带我去了社区活动中心,那里有一架老旧的立式钢琴。婆婆在琴凳上坐下,深吸一口气,手指悬在琴键上方。
然后,她弹奏了一首简单的《小星星》。指法生疏,有几个音明显错了,但她坚持弹完了整首。最后一个音符回荡在空旷的活动室里,婆婆的肩膀微微耸动。
二十多年没碰了。她轻声说,像是在对自己解释。
我鼓起勇气坐到她旁边:能教我弹吗?就开头几句。
婆婆惊讶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慢慢点头。她抓着我的手指,一个键一个键地教。我的手指笨拙地跟着她的指引,断断续续地弹出旋律。
不对,这个音是...婆婆突然停下,摇摇头笑了,算了,第一次能这样不错了。
回家的路上,婆婆的脚步似乎轻快了些。路过一家琴行时,她多看了几眼橱窗里的钢琴,但什么也没说。
晚上,我教婆婆用微信发朋友圈。她戴着老花镜,严肃地盯着手机屏幕,像个小学生。
点这里,然后选照片...我指导着。
婆婆笨拙地操作着,终于发出了第一条朋友圈——一张我弹钢琴的背影,配文今天和媳妇学琴。没过几分钟,她的老同事们纷纷点赞评论,手机提示音不断。
他们说什么?婆婆急切地问。
张阿姨说'淑贞时髦了啊',王老师说'媳妇真有才'...我念着评论,婆婆脸上泛起罕见的红晕。
陈昊出差了,去深圳参加一个技术会议,要三天才能回来。晚上十点,我正在赶一篇稿子,婆婆敲门进来,放下一杯热牛奶。
别太晚。她说,然后犹豫了一下,需要我帮你看看稿子吗?退休前我教过语文。
我惊讶地接受了。婆婆戴上老花镜,认真地读着我的稿子,不时用铅笔在边上做标记。她的修改建议出人意料地专业,几个措辞的调整让整段文字立刻流畅起来。
妈,您真厉害。我由衷地说。
婆婆推了推眼镜:基本功而已。但嘴角明显上扬了。
凌晨一点,我突然浑身发冷,头痛欲裂。一量体温,38.5度。孕妇发烧不能随便吃药,我只好硬撑着去厨房找水喝。刚站起来就一阵天旋地转,差点摔倒。
小雯?婆婆的房门开了,她快步走过来摸我的额头,这么烫!
接下来的记忆有些模糊。我记得婆婆扶我上床,用湿毛巾敷我的额头,一遍遍给我量体温。当体温升到39度时,她果断打了出租车带我去医院。
急诊室的灯光刺眼,医生给我做了检查,说是普通感冒引起的发热,开了孕妇安全的退烧药。回到家已是凌晨三点,婆婆坚持守在我床边。
您去睡吧...我虚弱地说。
别说话,喝水。婆婆扶起我的头,把吸管凑到我嘴边。
我迷迷糊糊地睡了,又迷迷糊糊地醒来。每次睁眼,都看见婆婆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就着台灯的光看护我。她的侧脸在昏暗光线中显得格外苍老,皱纹里刻满了疲惫,但眼神依然清醒。
不知第几次醒来时,我听见婆婆在哼歌。那是一首很老的摇篮曲,调子简单温柔。我小时候,妈妈也唱过这首歌。在半梦半醒间,时间仿佛重叠了,我分不清眼前的人是婆婆还是早已离世的母亲。
妈...我无意识地叫出声,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
但婆婆听见了。她的歌声戛然而止,房间里安静得只剩下我的呼吸声。我不敢睁眼,心跳如鼓。
然后,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握住了我的。
睡吧。婆婆说,声音柔软得像羽毛,妈妈在这儿。
第二天早上,我的烧退了。阳光透过窗帘照进来,婆婆已经不在椅子上。厨房传来锅铲的声音,还有隐约的粥香。
我慢慢起床,走到厨房门口。婆婆正在煎鸡蛋,听到声音回过头。
好点了?她问,语气恢复了平常的克制,但眼神柔和了许多。
嗯。我点点头,突然有些尴尬,昨晚...谢谢您。
婆婆把煎蛋装盘:吃饭吧。
我们都没提那个称呼,但有什么东西已经悄然改变。餐桌上,婆婆破天荒地没有纠正我拿筷子的姿势,而我发现自己不再小心翼翼地观察她的表情。
陈昊晚上打电话回来,问我们这两天怎么样。
挺好的。我看着正在阳台浇花的婆婆,妈照顾我很好。
电话那头停顿了一下:你叫妈了?
嗯。我轻声应道。
她...高兴吗?
我望向阳台,婆婆正低头闻一朵茉莉花,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
我想是的。我说。
第五章:那条生日丝巾
这个项目一直是雯姐负责的,怎么突然转给林悦了?
我站在李总监办公室门口,手里攥着一沓资料,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透过半开的门缝,我看到林悦正坐在我的位置上,和李总监谈笑风生。她今天涂了鲜艳的橘红色口红,笑起来时牙齿白得刺眼。
同事小王把我拉到茶水间:听说林悦认识那个畅销书作家的表弟,直接搭上了线。李总监昨天就决定换人了,只是没人告诉你。
我深吸一口气,孕期的荷尔蒙让我的眼眶瞬间发热。这个心理学系列是我一手策划的,已经跟进了三个月,眼看就要签合同了。
雯姐,你别往心里去。小王递给我一杯温水,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勉强笑了笑,接过水杯。是啊,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林悦年轻漂亮,有关系,而我是一个怀孕五个月、即将休产假的准妈妈。
回到座位,我发现电脑显示器上贴着一张便利贴:雯姐,借你桌子用一下,不介意吧?^_^那个笑脸画得格外大,嘴角几乎咧到纸边。
我默默收拾桌面上的个人物品,把笔筒、便签本和那盆小多肉放进抽屉。手指碰到包里的手机,震动提示有新消息。是婆婆发来的图片,一条深蓝色棉麻连衣裙,宽松的剪裁适合孕期穿着,领口和袖口绣着白色小花。商场看到,适合你,买吗?
我盯着那条裙子的图片看了几秒,突然觉得鼻子发酸。回复挺好的,谢谢妈后,我关掉对话框,看到陈昊早上发的消息还显示未读:今晚加班,别等吃饭。
雯姐,能帮我看下这份合同吗?林悦不知何时站在我桌前,递来一份文件,李总监说你对版权条款最熟悉了。
我抬头看她,橘红色口红衬得她皮肤光洁无瑕。我接过文件,强迫自己专业地指出几个需要注意的条款。她凑近来看,身上散发着某种昂贵的香水味。
太感谢了!她拿回文件,指尖上镶着精致的水钻美甲,对了,李总监说你可以把之前收集的读者调研数据发给我,节省时间。
我握紧拳头,指甲陷入掌心。那些数据是我花了两个周末,一家家书店跑出来的。
我整理好发你。我说。
午休时,我一个人躲在楼梯间吃婆婆准备的便当。今天的菜色是清蒸鲈鱼、胡萝卜炒蛋和糙米饭,还有一小瓶自制的酸梅汤。我机械地咀嚼着,却尝不出味道。
手机又震了,是婆婆:裙子买了,放你衣柜里。晚上想吃什么?
我想了想,回复:妈,今天您生日,我们出去吃吧?我订了餐厅。
消息显示已读,但婆婆好一会儿没回复。最后发来一个简单的好。
下班时间,我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李总监突然出现在我桌前。
小雯啊,他搓着手,有个急件需要校对,明天上午要用...
我看着他油光发亮的额头,突然觉得疲惫至极:李总监,我已经连续加班三晚了,而且今天是我婆婆生日。
他的表情僵了一下:哦,那...我找别人吧。
走出办公楼,夏日的热浪扑面而来。我拦了辆出租车,报了家里的地址。司机师傅开了空调,凉风吹散了些许闷热。我靠在座椅上,感觉肚子里的小家伙轻轻踢了一下,像是在抗议今天的忙碌。
宝宝乖,我轻轻摸着肚子,马上回家看奶奶。
推开门,家里飘着一股熟悉的鸡汤香味。婆婆从厨房探出头:回来了?
不是说出去吃吗?我放下包,我订了西湖边的餐厅。
婆婆擦了擦手:浪费那钱干什么,我都做好饭了。她顿了顿,你脸色不好,工作不顺?
我摇摇头,不想在生日这天给她添堵:没事,就是有点累。我去换件衣服。
卧室床上摊着那条新买的深蓝色棉麻连衣裙,宽松的剪裁既舒适又看不出孕妇装的样子,领口和袖口绣着白色小花,我换上它,意外地合身舒适。镜子里的自己终于有了点精神,只是眼圈还是红的。
餐桌上摆满了菜,中央是一个小小的奶油蛋糕,插着六支蜡烛——五支红色,一支蓝色。陈昊居然已经回来了,正在开一瓶红酒。
生日快乐,妈!他亲热地搂了搂婆婆的肩膀。
婆婆脸上带着罕见的笑容,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她今天穿了件淡紫色的衬衫,头发也比平时梳得更加整齐,甚至还抹了点口红。
妈,生日快乐。我走过去,从包里拿出一个精心包装的盒子,送给您。
婆婆接过礼物,有些不知所措:破费什么...
打开看看。陈昊鼓励道。
婆婆小心地拆开包装,里面是一条真丝围巾,淡雅的灰蓝色调,边缘绣着细小的茉莉花纹。她轻轻抚摸着丝巾,手指微微发抖。
喜欢吗?我有些忐忑,我看您常穿素色衣服,想着加条丝巾...
喜欢。婆婆的声音很轻,她抬起头,眼睛亮亮的,昊昊长大后,我就没收到过生日礼物了。
陈昊尴尬地挠头:妈,我那不是...
吃饭吧。婆婆把丝巾仔细地叠好,放在一旁的柜子上,但目光不时瞟向它。
晚餐比平时丰盛许多,婆婆甚至做了她拿手的八宝鸭。陈昊讲着公司的趣事,逗得我们直笑。有那么一刻,我几乎忘记了白天的不愉快。
小雯,婆婆突然给我夹了一块鱼肉,今天产检怎么样?
一切正常。我微笑着回答,医生说宝宝很健康,就是有点活泼,做B超时一直动来动去。
肯定是男孩。陈昊得意地说,我小时候就皮。
胡说。婆婆轻轻拍了下他的手臂,女孩也一样活泼。小雯小时候肯定也淘气。
我惊讶于婆婆记得我小时候的事——几个月前聊天时,我曾随口提过自己五岁就敢爬树摘果子。
饭后,婆婆坚持自己洗碗。我和陈昊在客厅切蛋糕,他突然压低声音:今天李总监给我打电话了。
我手一抖,奶油刀差点掉地上:他找你干什么?
说想调你去少儿编辑部,问我意见。陈昊皱眉,你们社里怎么回事?
我胸口发闷,放下刀子:林悦想要我的位置,李总监在铺路。
要不要我...
不用。我打断他,我自己能处理。
陈昊脸色沉下来:你总是这样,什么事都自己扛。我是你丈夫,帮你解决问题怎么了?
这不是'帮我'的问题,我压低声音,这是我的工作,我的事业!
事业?陈昊冷笑一声,马上要当妈的人了,还...
吵什么?婆婆出现在厨房门口,手里还拿着擦碗布。
陈昊立刻收敛了些:没什么,妈。就是工作上的事。
婆婆看看我,又看看陈昊,突然把擦碗布扔在儿子身上:去把碗洗了。
陈昊愣住了:妈?
去。婆婆指了指厨房,然后拉着我坐到沙发上,吃蛋糕。
陈昊悻悻地去洗碗,水声哗啦啦地响。婆婆给我切了块蛋糕,奶油不多,正好是我喜欢的程度。
工作不顺心?她问。
我点点头,突然有种倾诉的冲动:社里来了个新编辑,有关系有背景,正在一点点接手我的项目。今天李总监甚至让她用我的办公桌...
婆婆静静地听着,不时点头。当我说到李总监想调我去少儿编辑部时,她的眉头皱了起来。
你想怎么做?她问。
我不知道。我戳着盘子里的蛋糕,怀孕后,好像所有人都觉得我的工作不重要了,包括陈昊。
婆婆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男人不能惯着。
我惊讶地抬头。
昊昊他爸当年也这样。婆婆的声音很低,确保厨房里的陈昊听不见,总觉得女人就该相夫教子。我辞掉音乐老师的工作时,哭了整整一个月。
我从未听过婆婆这样谈论公公,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你想继续工作就继续。婆婆坚定地说,孩子生下来,我帮你带。
我的眼眶突然湿润:妈...
不过现在,婆婆站起身,先把蛋糕吃了。孕妇不能饿着。
陈昊洗完碗出来,气氛还有些尴尬。婆婆拿出手机,要我教她怎么用新下载的音乐APP。我们凑在一起选歌,最后放了一首《茉莉花》的钢琴版。婆婆的手指在茶几上轻轻跟着节奏敲打,眼神飘向远方,像是在回忆什么。
等宝宝出生,我突然说,我们带他一起去听音乐会吧?
婆婆的手指停了下来,眼睛亮亮的:好。
睡前,我路过婆婆的房间,门虚掩着。透过缝隙,我看到她站在镜子前,小心翼翼地系上那条新丝巾,左右端详,然后轻轻抚摸上面的茉莉花纹,嘴角挂着微笑。
第二天早上,我发现婆婆把丝巾整整齐齐地叠放在餐桌上,下面压着一张字条:谢谢,很漂亮。早餐在锅里,记得吃。
我微笑着把丝巾放回盒子,然后注意到婆婆的手机忘在茶几上。屏幕亮起,显示有一条新消息:周老师,社区钢琴课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
我愣在那里,耳边回响起昨晚的钢琴曲,和婆婆手指轻敲茶几的节奏。
第六章:等待结果的日子
胎儿股骨长度偏短,建议进一步检查。
医生的声音平静专业,却像一记闷雷炸在我耳边。我躺在B超床上,冰凉的耦合剂还残留在肚皮上,手不自觉地护住已经微微隆起的小腹。
什么意思?我的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的。
医生推了推眼镜,指着屏幕上的图像:目前看,胎儿发育比正常孕周慢了约两周,尤其是股骨和肱骨。我们需要做更详细的检查排除染色体异常。
我盯着那个黑白图像,那里有一个模糊的小人形,十分钟前我还为看到它挥舞小手而欣喜若狂。现在,它突然变成了一个可能有问题的胎儿。
会很严重吗?我听见自己问。
等检查结果出来才能确定。医生递给我一叠纸巾,别太担心,也可能只是发育稍慢。
我机械地擦拭肚子,纸面很快被擦破了,碎屑粘在皮肤上。护士好心又给了我几张,眼神里带着职业性的同情。
走廊上,陈昊和婆婆立刻围上来。陈昊手里还拿着我刚喝了一半的矿泉水,婆婆拎着我的包。
怎么样?医生说什么?陈昊眼睛亮亮的,还沉浸在即将做爸爸的兴奋中。
我张了张嘴,突然发不出声音。婆婆敏锐地察觉异常,一只手稳稳扶住我的后背。
医生说...宝宝发育有点慢。我尽量平静地复述医生的话,需要进一步检查。
陈昊的笑容凝固了:什么意思?是...有问题吗?
不确定,要等检查结果。我抓住他的手,发现他的掌心全是汗。
婆婆一言不发地接过检查单,仔细阅读上面的每一个字。她的眉头微微蹙起,但表情依然镇定。
先回家。她最终说,别在这儿瞎想。
回家的出租车上,陈昊一直握着我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让我疼痛。婆婆坐在前排,时不时通过后视镜看我们一眼。没有人说话,只有电台里播放着一首欢快的流行歌曲,显得格外刺耳。
进门后,婆婆直接去了厨房。我听见水壶烧开的声音,碗碟轻碰的脆响。陈昊把我扶到沙发上,自己却坐立不安,来回踱步。
要不要上网查查?他突然问,说不定没那么严重...
别查。婆婆端着托盘走出来,上面是三杯热茶和一盘切好的水果,网上的信息只会让人更慌。
她把最大的一杯茶递给我,加了蜂蜜,甜度刚好。我捧着温暖的杯子,热气氤氲中看见婆婆沉静的眼睛。不知怎么,那种天旋地转的感觉减轻了些。
明天我去医院预约检查。婆婆说,你们两个照常上班,别胡思乱想。
陈昊想反对,但婆婆一个眼神就让他闭嘴了。我突然意识到,在这个家里,婆婆才是那个真正的定海神针。
那天晚上,陈昊辗转反侧,直到凌晨才睡着。我轻轻起床,想去厨房倒杯水。路过婆婆房间时,发现门缝下透出一线灯光。
推开门缝,我看见婆婆坐在床边,手里拿着那张B超单,肩膀微微颤抖。台灯的光晕里,有什么东西在她脸上闪烁——是泪水。我从未见过婆婆流泪,哪怕提起公公去世时也没有。此刻,她却无声地哭着,像个无助的孩子。
我悄悄退回走廊,胸口堵得难受。回到床上,我盯着天花板直到天亮,脑海里全是那个模糊的B超图像。
第二天,婆婆一早就去了医院,中午才回来。她带回一张检查预约单,时间是三天后。
要抽羊水。她简短地说,我打听过了,这是最权威的专家。
陈昊请了假,坚持要陪我去。等待检查的三天像三年那么长。我照常上班,但心不在焉,连林悦抢走了我最看重的作者都没力气争辩。晚上回到家,婆婆总会有意无意地找些事分散我的注意力——教我弹一首简单的钢琴曲,或者让我帮她挑选老照片放进相册。
检查那天早上,我吐得厉害,几乎把胆汁都吐出来了。婆婆拍着我的背,递来温水和毛巾。
没事的,她轻声说,会没事的。
医院里消毒水的气味让我又是一阵恶心。羊水穿刺比想象中疼,一根长针穿过肚皮时,我死死抓住陈昊的手,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叫出声。婆婆站在一旁,目光片刻不离医生的手。
结果要等两周。结束后医生告诉我们,回去好好休息,别太劳累。
两周。十四天。三百三十六个小时。每一分钟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我开始失眠,半夜常常突然惊醒,浑身冷汗。有一天凌晨三点,我摸黑走到客厅,发现婆婆已经坐在那里,面前摆着两杯热牛奶。
睡不着?她问,好像早就知道我会来。
我点点头,在她身边坐下。牛奶温度刚好,喝下去胃里暖暖的。
妈,您说...宝宝会没事吗?我小声问,像个寻求安慰的孩子。
婆婆沉默了一会儿:不管结果如何,我们都能面对。
这不是我想要的答案。我想要一个确定的会没事的,哪怕那是谎言。但婆婆从不撒谎,她的诚实此刻既残忍又珍贵。
如果是...最坏的情况呢?我的声音颤抖。
婆婆放下杯子,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心粗糙温暖,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那我们就一起扛过去。她简单地说。
等待结果的日子里,婆婆开始每天晚饭后陪我散步。我们沿着小区花园慢慢走,她指着各种植物告诉我它们的名字和特性——哪种花喜阴,哪种草能入药,哪棵树是她刚搬来时还只是小树苗。我不确定她是否刻意在分散我的注意力,但确实有效。听着她平稳的声音,看着暮色中摇曳的枝叶,那种窒息般的焦虑会暂时减轻一些。
您懂得真多。一天晚上,我看着她熟练地掐掉一株茉莉的枯枝。
活得久了,自然知道的多些。婆婆轻轻抚过那些白色的小花,以前我性子急,是你公公教我慢下来观察这些。他说,花草树木都有自己的节奏,急不得。
我惊讶于婆婆主动提起公公。在她的描述里,公公是个沉默但细腻的人,会为了一株将死的兰花翻阅整本园艺书,会注意到妻子连续几天没弹钢琴而悄悄给琴键除尘。
您想他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婆婆的手指停在花瓣上:头几年想,后来...习惯了。她抬头看我,人这一生,总要习惯一些失去。
我不知道她指的是公公,还是其他什么。但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婆婆的生命里已经经历过多少离别——她的音乐梦想,她的丈夫,现在可能还有她的孙子。
第十三天早上,医院的电话来了。我正在开会,手机静音没接到。回到座位时,屏幕上显示有三个未接来电,全部来自市妇幼保健院。我的手抖得几乎拿不住手机,回拨时按错了两次号码。
您好,我是...我的嗓子紧得发不出声音。
您的检查结果出来了。护士的声音公式化地平静,医生建议尽快来医院一趟,当面解读。
我挂掉电话,眼前一阵发黑。如果是好消息,电话里就会说了。需要当面解读的,从来都不是好消息。
陈昊请了假赶来接我。婆婆已经在车里等着,穿着那件淡紫色衬衫和我送的丝巾,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像是要去参加什么重要仪式。
医院走廊长得没有尽头。我们三人沉默地走着,脚步声在空荡的走廊里回响。诊室门口,婆婆突然拉住我的手,用力捏了一下。
别怕。她说。
医生是个中年女性,面容和善但眼神严肃。她请我们坐下,然后直接切入主题。
检查结果显示胎儿患有18三体综合征,也就是爱德华氏综合征。她推过来一份报告,这是一种严重的染色体异常,会导致多系统畸形。
我的视线模糊了,只看到纸上一大片医学术语和数字,还有一个用红笔圈出来的18三体阳性。
有多严重?陈昊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医生叹了口气:这种情况下,胎儿存活到足月的几率很低。即使出生,也大多伴有严重的心脏缺陷和其他器官畸形,平均存活时间只有几天到几周。
世界在那一刻静止了。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听见陈昊粗重的呼吸,听见婆婆手中塑料袋的轻微摩擦声。但所有的声音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
有...有什么办法吗?我听见自己问。
医生摇摇头:目前医学上对这种染色体疾病没有治疗方法。你们需要考虑...是否继续妊娠。
陈昊猛地站起来,椅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你是说打掉?
这是你们需要共同决定的事。医生的目光在我们三人之间移动,考虑到孕妇的身体状况和心理健康,我们建议...
后面的话我都没听进去。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医生的嘴一张一合,却像默片一样没有声音。直到婆婆的手搭上我的肩膀,我才猛然回神。
我们...需要时间考虑。婆婆对医生说,声音异常坚定。
医生点点头,递给我几张纸巾——不知何时我已经泪流满面。她说了些关于复查和心理咨询的话,但我一个字也没记住。
走出诊室,陈昊一拳砸在墙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婆婆紧紧搂着我的肩膀,半扶半抱地带着我往外走。停车场里,我一头扎进婆婆怀里,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她瘦小的身体微微摇晃,但手臂坚定地环抱着我。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我抽噎着,泪水浸湿了她的丝巾。
婆婆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拍着我的背,像安抚婴儿一样。陈昊站在一旁,脸色惨白,眼神空洞。
回到家,我径直走进卧室,拉上窗帘,蜷缩在床上。黑暗中有种奇怪的安心感,好像只要看不见光,就不用面对现实。门外,我听见陈昊在和婆婆争吵。
都怪她非要坚持工作!陈昊的声音充满愤怒,天天对着电脑,压力那么大,能不出问题吗?
胡说什么!婆婆罕见地提高了声音,这和工不工作没关系!
那和什么有关?啊?我查过了,高龄产妇风险大,她都快33了...
一记响亮的耳光声打断了陈昊的话。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
回你房间冷静冷静。婆婆的声音低沉而危险,别让我再听见你说这种混账话。
片刻后,我的房门被轻轻推开。婆婆端着一杯热牛奶进来,放在床头柜上。她在床边坐下,手指轻轻梳理我汗湿的头发。
别听他的。她轻声说,他只是一时接受不了,胡言乱语。
我转向她,眼泪又涌了出来:妈...我该怎么办...
婆婆俯身抱住我,她的怀抱温暖而坚实:别怕,妈妈在。
这是她第二次这样自称。我紧紧抓住她的衣襟,像个溺水的人抓住唯一的浮木。她的身上有淡淡的茉莉花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中药味,那是常年操劳的老人才有的气息。
睡一会儿吧。她轻轻拍着我,我在这儿陪你。
我闭上眼睛,疲惫如潮水般涌来。在半梦半醒之间,我感觉婆婆的手指轻轻抚过我的额头,听见她哼起一首古老的摇篮曲。那旋律忧伤而温柔,像是经历了无数悲欢离合后,依然选择给予世界的安慰。
第七章:跳过的音符
日历上的红圈一天天逼近,我却像被冻住了,无法思考,无法行动。每天早晨睁开眼睛,第一件事就是摸向平坦下去的腹部,然后被现实再次击中——里面的小生命已经离开了。
手术很顺利,医生说。身体恢复得不错,护士说。但没人告诉我,如何恢复那颗被掏空的心。
陈昊请了一周假,然后就被公司叫回去了。他变得沉默寡言,每天早出晚归,即使在家也总是盯着电脑屏幕,避免与我对视。我知道他在逃避,就像逃避一切他无法用逻辑解决的问题。
只有婆婆留在我身边。她每天早上五点半依然准时起床,但不再做那些复杂的早餐,而是煮一锅软糯的小米粥,配上清淡的小菜。她会坐在床边,看着我一口一口吃完,然后递上温水和药片。
维生素。她简短地说,从不提及那些抗抑郁的药物。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来,在地板上画出一道金色的线。我盯着那道光线,看灰尘在其中飞舞,思绪飘得很远。婆婆就坐在角落的椅子上,有时织毛衣,有时看书,但从不打扰我的沉默。
一天下午,我无意中听到陈昊在阳台打电话。
... ...没办法,现在根本没法跟她沟通...对,整天发呆...医生说需要时间...我知道,但项目等不了...
我僵在走廊里,胸口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回到房间,我蜷缩在床上,把脸埋进枕头。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抚上我的后背。
别听他的。婆婆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男人不懂。
我翻过身,看见婆婆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一杯冒着热气的牛奶。她的眼睛在昏黄的台灯下显得格外温柔,眼角的皱纹像展开的扇子。
妈,我是不是...很没用?我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婆婆摇摇头,把牛奶递给我:慢慢来。
我捧着温热的杯子,感受热度透过陶瓷传到掌心。婆婆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木梳,开始轻轻梳理我打结的头发。她的动作很轻,遇到打结处就耐心地一点点解开,而不是粗暴地拽过去。
我流产过两次。她突然说,手上的动作没停,第一次是怀昊昊前三个月,第二次是在他之后。
我震惊地抬头看她。婆婆的脸上平静如水,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那时候医疗条件不好,连原因都查不出来。她继续梳着我的头发,第二次流产后,我整整半年没出家门,觉得全世界都欠我的。
那...后来怎么走出来的?我小声问。
婆婆的手指停顿了一下:后来发现,活着的人还得继续活。
这句简单的话像一把钝刀,缓慢而沉重地切开了我胸口的郁结。我扑进婆婆怀里,像个孩子一样痛哭起来。她瘦小的身体微微摇晃,但手臂坚定地环抱着我,任凭我的泪水浸湿她的衣襟。
那天之后,婆婆开始每天强迫我做点小事——给阳台的花浇水,叠衣服,甚至只是给那盆茉莉松一松土。起初我觉得这些毫无意义,但渐渐地,手指触碰泥土的湿润,嗅到叶片散发的气息,都成了将我拉回现实的细绳。
一周后的复诊日,医生说我身体恢复得不错,但建议可以考虑心理咨询。陈昊点点头,认真地记下医生推荐的几个诊所名字。回家的路上,他突然提议周末去郊外散心。
就我们三个,他看了婆婆一眼,换个环境可能对...对大家都好。
婆婆出人意料地拒绝了:你们俩去吧,我约了老同事。
我惊讶地看着她。自从搬来和我们同住,婆婆几乎断绝了所有社交活动,全心全意照顾我们。
周末,陈昊开车带我去了一处湖边度假村。风景很美,但我们像两个陌生人,小心翼翼地避开所有可能引发话题的地雷——孩子的房间,婴儿用品,未来计划。晚上回到房间,我们各自刷着手机,沉默像一堵无形的墙横亘在双人床中间。
回家时,婆婆正在阳台上浇花。看到我们,她微微皱眉,但什么也没问。晚饭后,陈昊接到公司电话,说系统出了问题需要他立刻回去处理。
今天周日!我忍不住说。
陈昊烦躁地抓抓头发:没办法,服务器宕机了,整个生产线都停了。
去吧。婆婆突然说,工作重要。
她的语气很平静,但陈昊明显瑟缩了一下,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中。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拿起外套匆匆出门。
那晚半夜,我被雷声惊醒。暴雨拍打着窗户,闪电不时照亮整个房间。我起身去厨房倒水,发现婆婆坐在客厅沙发上,手里捧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
妈?我打开小灯,您怎么还没睡?
婆婆摇摇头,目光投向窗外:昊昊还没回来。
我看了看挂钟——凌晨两点十五分。手机上没有陈昊的任何消息。我在婆婆身边坐下,突然意识到,有多少个这样的夜晚,她也曾这样等待过晚归的儿子,或者生病的丈夫?
我去给他打个电话。我拿起手机。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背景音嘈杂,陈昊的声音含糊不清:...快了...马上回...
你在哪?我问,妈很担心。
...同事家...喝点酒...等雨小些...
我挂掉电话,看向婆婆。她早已从我的表情中读出了答案,轻轻叹了口气。
男人都这样。她站起身,遇到解决不了的事,要么工作狂,要么喝酒。睡吧,别等了。
但她的脚步却转向了厨房:我给你热杯牛奶。
第二天中午,陈昊才带着一身酒气回来。婆婆什么都没说,只是递给他一杯蜂蜜水。陈昊一饮而尽,然后把自己关进了书房。
三天后,婆婆敲开我的卧室门,手里拿着两张票。
晚上有个钢琴演奏会。她说,陪我去吧。
我下意识地想拒绝,但看到她期待的眼神,又咽了回去。自从流产,我还没出过远门,连超市都没去过。
...好。
婆婆帮我挑了件宽松的连衣裙,甚至难得地帮我化了淡妆。看着镜子里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自己,我突然有些恍惚——这个人是谁?那个曾经为工作熬夜、为选题争辩的编辑去哪了?
音乐厅金碧辉煌,观众大多是中老年人。我们的位置不错,正中间偏左。婆婆坐得笔直,眼睛闪闪发亮,像个即将收到礼物的小女孩。
什么曲目?我小声问。
肖邦和德彪西。她回答,特别是德彪西的《月光》,我年轻时最爱弹。
灯光暗下来,钢琴家走上舞台。他是个中年男子,头发已经花白,但步伐矫健。鞠躬后,他在琴凳上坐下,手指悬在琴键上方片刻,然后落下。
音符如流水般倾泻而出,时而激昂,时而舒缓。我闭上眼睛,任音乐冲刷着内心的阴霾。身旁的婆婆微微前倾,手指在膝盖上轻轻跟着节奏敲打,嘴唇无声地动着,像是在默念每一个音符。
中场休息时,婆婆买了两杯茶。我们站在走廊的落地窗前,看着城市的夜景。
好听吗?她问。
我点点头:特别是那段...很柔和的旋律。
德彪西的《亚麻色头发的少女》。婆婆啜了一口茶,我大学时弹得最好的一首。
为什么后来不弹了?
婆婆的目光投向远方:结婚后,你公公工作忙,家里事多。后来有了昊昊,更没时间了。再后来...她耸耸肩,手指都僵了。
我突然想起那本相册里,年轻的婆婆坐在钢琴前的照片。那时的她眼中闪烁着怎样的光芒?当她最后一次合上琴盖时,可曾想过这一别就是三十年?
下半场开始,钢琴家演奏了德彪西的《月光》。柔和的旋律像月光一样流淌,抚过每一颗受伤的心。我侧头看婆婆,发现她闭着眼睛,嘴角挂着微笑,眼角却有泪光闪烁。
回家的出租车上,婆婆突然说:人生就像音乐,有时不得不跳过几个音符。
我望着窗外飞逝的灯光,突然明白了她带我来听音乐会的用意。有些旋律中断了,但整首曲子还在继续。有些梦想破灭了,但生活还得前行。
第二天早上,婆婆宣布了一个决定:我们三个去旅行吧。
正在喝咖啡的陈昊差点呛到:什么?现在?
就这个周末。婆婆的语气不容置疑,去杭州,三天两夜。
妈,我工作很忙,而且...
工作比家人重要吗?婆婆突然提高了声音,手掌拍在桌上,杯盘叮当作响。
我和陈昊都愣住了。婆婆一向温和克制,从未这样发过脾气。
昊昊,她的声音又低了下来,你爸走之前最后悔的,就是没能在健康时多陪家人出去走走。别学他。
陈昊的脸色变了,最终点点头:...我去安排。
出发前一天,婆婆接到一个电话。她用的是老年机,通话声音很大,我能清楚地听到对方是个女声,邀请婆婆参加什么活动。
这周末不行,我要和家人去旅行。婆婆说,语气中带着罕见的轻松,下周二吧,我带儿媳一起去。
儿媳。这个词像一股暖流涌进我心里。挂掉电话后,婆婆告诉我,那是社区老年大学开设的钢琴课,她报名当了志愿者老师。
您要教钢琴?我惊讶地问。
试试看。婆婆难得地有些腼腆,手指不灵活了,但教教基础还行。
我突然想起什么:下周二...您说要带我一起去?
如果你愿意的话。婆婆看着我,那些老太太们都想见见你。
我明白了她的用意——她在帮我重新接触社会,用最温和的方式。我点点头,喉咙有些发紧:好。
那天晚上,我久违地打开了工作邮箱。几百封未读邮件,大部分是垃圾广告,但也有几封来自同事的问候,甚至还有两封李总监转发来的读者咨询——他本可以全部转给林悦的。
我一一回复,简短但诚恳。最后,我给李总监单独写了一封邮件,说明自己准备下周复工。点击发送时,手指有些发抖,但心里却轻松了些。
睡前,我路过婆婆的房间,门虚掩着。透过缝隙,我看见她坐在床边,面前摊开一本旧相册。她轻轻抚摸着其中一页,然后合上相册,小心地放回抽屉。
我悄悄退回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窗外,一轮满月悬在夜空,清冷的月光透过窗帘缝隙洒进来,在地板上画出一道银色的线。这道光和两周前、两个月前看起来没什么不同,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了。
第八章:来不及说的再见
杭州的雨下得缠绵。我们住的民宿有个小院子,婆婆每天清晨都会坐在檐下的藤椅上看书,雨水在青石板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打湿她的布鞋边缘也不在意。
妈,加件衣服吧。我递给她一件开衫,雨天凉。
婆婆接过,微笑着拍拍我的手:谢谢。
这个简单的动作让我心头一暖。自从失去孩子后,婆婆对我的态度有了微妙的变化——少了些刻意的照顾,多了些自然的亲近。仿佛我们共同经历的那场痛苦,无形中缩短了彼此的距离。
陈昊这几天也难得地放下了工作,每天陪我们散步、喝茶,甚至学着婆婆的样子笨拙地帮我挑去西湖醋鱼里的刺。看他低头认真挑刺的样子,我突然想起婆婆说过,陈昊小时候最讨厌鱼刺,每次吃鱼都要公公一根根挑干净。
看什么呢?陈昊发现我在看他,有些不好意思。
没什么。我摇摇头,就是觉得...这样挺好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点点头:嗯。
第三天中午,我们在一家老字号吃午饭时,婆婆的手机响了。她接起来,表情渐渐变得严肃。
...什么时候的事?...好,我知道了...明天就回去...
挂掉电话,她看了看我和陈昊:老家房子出了点问题,楼下的邻居说天花板渗水,我得回去处理一下。
严重吗?陈昊问,要不要我一起回去?
不用。婆婆摇头,你们继续玩,我回去看看情况,快的话两天就能回来。
我想说些什么,但婆婆已经转向服务员要打包盒,把没动过的龙井虾仁仔细装好:晚上你们热热吃,别浪费。
回民宿的路上,婆婆一直沉默。雨停了,西湖上泛着薄雾,远处的雷峰塔若隐若现。走到断桥时,婆婆突然停下,望着湖面出神。
妈?我轻声唤她。
这桥明明不断,为什么叫断桥呢?她像是自言自语。
陈昊笑着解释:是因为冬天下雪时,桥阳面的雪先融化,远远看去像断了一样。
婆婆点点头,眼神依然停留在远处:有些东西看着完好,内里早就断了。
我和陈昊对视一眼,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婆婆却已经迈步向前走去,背影挺直如常,只是脚步似乎比平时慢了些。
第二天一早,婆婆就坐高铁回去了。临走前,她把我拉到一边,悄悄塞给我一张纸条:这是社区钢琴课王老师的电话,周二别忘了去。答应人家的事,不能失信。
我握着纸条,突然有种奇怪的冲动想抱住她,但最终只是点点头:您早点回来。
婆婆微笑着摸了摸我的头发,就像对待小时候的陈昊那样,然后转身走向检票口。我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心里空落落的,仿佛预感到了什么。
接下来的两天,我和陈昊按照原计划游览了灵隐寺和西溪湿地。没有婆婆在身边,我们之间的沉默又回来了,但不再是那种令人窒息的沉默,而是一种平静的共存。晚上躺在民宿的床上,我会给婆婆发消息告诉她我们去了哪里,吃了什么。她总是回复得很简短:好注意安全记得带伞。
第三天是返程的日子。我们收拾好行李,正准备去高铁站时,陈昊的手机响了。他看了眼来电显示,皱眉道:老家的区号?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陌生的男声,陈昊的表情瞬间凝固。我只听到断断续续的几个词——车祸... 抢救... 尽快回来...
手机从陈昊手中滑落,砸在地板上发出闷响。他的脸血色全无,嘴唇颤抖着:妈...妈出事了...
高铁上的三个小时像三个世纪那么长。陈昊一直紧握着手机,每隔几分钟就打一次医院电话,得到的回复总是还在抢救。我握着他的另一只手,能感觉到他的颤抖通过相连的掌心传来。
会没事的。我徒劳地安慰着,妈那么坚强的人...
陈昊突然转向我,眼睛通红:她那天早上...早上还给我煮了鸡蛋...他的声音哽咽了,我说不用了,赶时间...我连谢谢都没说...
我紧紧抱住他,感觉到温热的液体浸透了我的肩膀。
我们直接赶到了医院。走廊上刺眼的荧光灯下,一位穿白大褂的医生迎上来,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很抱歉...我们尽力了...
后面的我都没听清。陈昊瘫坐在长椅上,双手抱头,发出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动物般的呜咽声。我的视线模糊了,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却还是机械地跟着护士去办手续,签字,认领遗物。
婆婆走得很突然。邻居说,她回来处理完房子漏水的问题,出门买菜时被一辆闯红灯的摩托车撞倒,当场就昏迷不醒。送到医院后,颅内出血严重,手术也没能挽回。
葬礼很简单,按照婆婆生前的意愿,和公公合葬。来的大多是她的老同事和学生,一个个红着眼睛讲述记忆中的周老师——严厉但公正,琴弹得好,写得一手漂亮的板书。
我穿着婆婆给我买的那条深蓝色连衣裙,站在陈昊身边,接受着那些千篇一律的节哀顺变。这句话听了太多遍,字音都模糊了,像被水泡开的墨迹,怎么能承载这样的悲痛?
回到家,一切如常,却又完全不同。婆婆的房间还保持着那天的样子——床铺整齐,床头放着读到一半的书,梳妆台上摆着几瓶简单的护肤品。我拿起那本书看了看,是一本钢琴曲谱,翻开的页面正是德彪西的《月光》。
陈昊开始处理婆婆的遗物。他把大部分衣物捐给了慈善机构,只留下几件特别有纪念意义的。照片和证书仔细收进盒子,书本按类别排列好。我帮不上什么忙,只能每天做好饭叫他吃,看着他机械地咀嚼,吞咽,然后继续埋头整理。
第七天晚上,陈昊突然停下手中的活,抬头问我:妈那盆茉莉呢?
我愣了一下。阳台上的茉莉花是婆婆的最爱,她每天都会精心照料。这些天没人管它,叶子已经开始发黄。
在阳台上,可能...需要浇水了。
陈昊站起身,拿了水壶去阳台。我听见他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是水流的声音。等他回来时,眼睛又红了。 他递给我一张对折的便签纸——婆婆工整的字迹写着周三浇茉莉,加两滴白醋,日期正是出事那天早晨。
第二天,我决定整理婆婆的床头柜。最上层放着老花镜、润唇膏和一本小小的记事本。我翻开记事本,发现是婆婆的日记,从搬来和我们同住那天开始记的。
2023年3月12日 晴 搬去昊昊家第一天。小雯很周到,准备了新拖鞋和毛巾。但晚饭盐放多了,年轻人饮食不健康...
我忍不住微笑,这太像婆婆了。继续往下翻,记录的多是日常琐事——我做的某道菜太咸,陈昊加班太晚,天气变化她的关节疼...但渐渐地,字里行间的语气有了微妙的变化。
2023年5月18日 雨 小雯今天不舒服,孕吐厉害。煮了姜汤,她全喝了。这孩子要强,不舒服也不说...
2023年7月3日 阴 教小雯弹了《小星星》,她学得真快。手指修长,天生适合弹琴。要是早点学...
越往后,提到我的次数越多,语气也越柔和。翻到确诊胎儿异常那天,日记只有简短的一行:
2023年8月14日 晴 老天不公。
手术后的记录让我泪流满面:
2023年8月20日 阴 小雯不吃不喝第三天。煮了她爱喝的南瓜粥,勉强吃了半碗。看她这样,心如刀绞...
最后一页写着昨天的日期,笔迹比平时潦草,像是匆忙写就:
2023年9月5日 晴 社区钢琴课的老王来电话,说周二开课。答应了带小雯一起去,希望她能喜欢。这孩子有音乐天赋,只是自己不知道。 昨晚梦到一个小男孩叫我奶奶。醒来泪湿枕巾。但比起这个,更希望小雯别再自责...
我合上日记本,抱在胸前,泪水无声地滑落。原来婆婆什么都知道——我的自责,我的痛苦,我那些没说出口的如果当初。
陈昊走进来,看见我的样子,默默坐在旁边。我把日记递给他,他翻看了一会儿,突然指着其中一页:你看这个。
那是我们去听音乐会后婆婆写的:
2023年8月28日 晴 今晚带小雯听了德彪西,她好像很喜欢。突然想起大学时教授说过的话——音乐不是关于完美的音符,而是如何优雅地继续下去,即使弹错了键。人生大概也是如此...
陈昊轻轻握住我的手:妈希望你好好继续下去。
我靠在他肩上,两人静静地坐着,阳光透过窗帘照在那本小小的日记上,照亮了婆婆最后的心愿。
周二,我独自去了社区活动中心。钢琴课的王老师是位和蔼的老太太,看到我立刻迎上来:你是周老师的儿媳吧?她常提起你。
我点点头,喉咙发紧:她...本来要和我一起来的。
王老师了然地拍拍我的手臂:周老师报名来做志愿者时,特别要求让你也参与。她说你有天赋。
课程开始前,王老师播放了一段录音——是德彪西的《月光》,演奏者赫然是婆婆。录音质量不好,杂音很多,但钢琴声依然清澈如水。
这是二十多年前学校汇演时的录音,王老师解释,周老师一直保留着。
我闭上眼睛,任旋律流淌过全身。在最后一个音符消散时,我仿佛听见婆婆的声音:人生就像音乐,有时不得不跳过几个音符。
回到家,我径直走向阳台。那盆茉莉花在陈昊的照料下已经恢复了些生气,嫩绿的新叶间冒出几个白色花苞。我轻轻触摸它们,仿佛触摸到了婆婆留下的某种看不见的连接。
明天会怎样?我不知道。但此刻,在夕阳的余晖中,我似乎闻到了一缕若有若无的茉莉花香,像是来自远方的安慰,温柔地环绕着我。
第九章:绽放的新芽
婆婆走后第三周,那盆茉莉花开始枯萎。
我每天按照她以前的方法照料——早晨八点浇水,避免阳光直射,每周施一次薄肥。但叶片还是渐渐变黄,边缘卷曲,像被火烧过一样。最令人心痛的是那些小小的花苞,还没开放就干枯脱落,在盆土上散落如泪滴。
是不是水浇多了?陈昊蹲在花盆前,轻轻碰触一片枯叶。
我都是按妈教的方法做的。我的声音有些发抖,为什么她养就枝繁叶茂,我养就...
陈昊没说话,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自从婆婆去世后,我们之间的交流少得可怜。他重新投入工作,经常加班到深夜;我则恢复了上班,但像一具空壳,机械地完成每项任务,然后准时回家——现在没人等我吃饭了,可我还是习惯性地赶最后一班地铁回来。
周末,我去社区上了第二次钢琴课。王老师教了一首简单的练习曲,我的手指僵硬地按着琴键,弹出的音符干涩生硬。
放松,王老师轻声指导,想象你是在抚摸琴键,而不是敲打它们。
我闭上眼睛,试着想象婆婆弹琴的样子。记忆中,她的手指总是轻盈优雅,像蜻蜓点水般掠过琴键。慢慢地,我的演奏流畅了一些,虽然还是有错音,但至少有了些许韵律。
下课回家,发现陈昊居然在客厅,面前摊着几份文件。他抬头看我一眼:今天这么早?
课结束得早。我放下包,你在家工作?
他摇摇头,示意我坐下:整理妈的遗物时发现的...我觉得你应该看看。
我接过文件,发现是婆婆的遗嘱和一些银行单据。最上面是一张泛黄的存折,开户名是陈昊,存款日期是他出生那年,余额相当可观。
这是...?
妈卖钢琴的钱。陈昊的声音沙哑,她从来没提过。
我继续翻看,在一份公证遗嘱中,婆婆将大部分积蓄留给了我们,特别注明用于孙子的教育和音乐培养。最后是一张便条,写着几个银行密码和一句话:昊昊,妈妈这辈子最骄傲的事,就是听你弹《小星星》。
陈昊突然捂住脸,肩膀剧烈抖动。我愣在原地——结婚这么多年,我从未见他哭过,即使在婆婆的葬礼上,他也只是红着眼睛,始终保持克制。
此刻,他却像个迷路的孩子般啜泣着:她...她一直想让我学琴...我嫌枯燥...总找借口逃课...
我抱住他,感觉他的泪水浸湿了我的衣领。我们就这样相拥而泣,为婆婆,为那个没能出生的孩子,也为我们自己。
那天晚上,我们第一次真正地谈起那个失去的孩子。陈昊承认他曾偷偷责怪我的身体没保住孩子,但后来查阅资料才知道,染色体异常多是偶然事件,与母亲无关。
妈早就知道,他低声说,所以她日记里写希望你别自责...
我靠在他肩上,想起婆婆临终前惦记的那盆茉莉。突然明白,那或许不只是对一株植物的牵挂,更是对我们未来生活的期许。
第二天清晨,我走进婆婆的房间。阳光透过纱帘洒进来,尘埃在光束中静静飞舞。房间保持着原样,连床头那本钢琴谱还摊开在《月光》那一页。我轻轻抚过书页,然后坐到小书桌前,打开抽屉。
里面整齐地放着婆婆的眼镜盒、几支钢笔,还有一本小小的通讯录。最里面有个绒布包,打开是一枚精致的茉莉花胸针,银质花瓣上缀着小小的珍珠。下面压着一张纸条:给小雯的生日礼物,提前准备好。她喜欢蓝色,配那条连衣裙应该好看。
我的生日还有两个月,婆婆却已经准备好了礼物。胸针在掌心闪烁着柔和的光泽,像她看我的眼神——严格却不失温柔。
我把胸针别在衣领上,走向阳台。那盆茉莉看起来更憔悴了,仅存的几片叶子也摇摇欲坠。我蹲下身,轻轻触碰那些枯枝,突然感到一阵疲惫——无论我多么努力,都无法像婆婆那样让它们茁壮成长。
对不起,妈,我低声说,我尽力了...
放弃的念头一旦产生,反而轻松起来。我不再每天焦虑地检查花盆,只在想起时浇点水。奇怪的是,放松照料后,茉莉反而停止了恶化,甚至有一两根枝条冒出了新芽。
时间像沙漏中的细沙,无声流逝。转眼婆婆离开已经三个月,冬天来了。阳台上的茉莉进入休眠期,我把它移到室内温暖处,偶尔浇水保持土壤微湿。
圣诞节前夜,陈昊难得地早早回家,手里提着超市购物袋。
做饭吧,他有些腼腆地说,我买了鱼。
我们一起在厨房忙碌,他负责洗菜切鱼,我掌勺。配合算不上默契,但至少不再像以前那样动不动就撞到一起。饭后,我们坐在阳台上喝茶——婆婆最爱的茉莉花茶,香气氤氲。
我今天...去听了社区钢琴课的汇报演出。我打破沉默,王老师让我弹了《小星星》。
陈昊有些惊讶:你还在上课?
嗯,每周都去。我抿了口茶,刚开始只是...想感觉离妈近一点。后来发现,弹琴时确实能忘记很多烦恼。
他若有所思地点头:妈会很高兴的。
王老师说我有进步,建议我学一首完整曲子参加春季演出。我犹豫了一下,我在想...也许可以试试《月光》?
陈昊的眼睛亮了起来:妈最爱的曲子。
但我水平还不够...那首太难了。
慢慢来。他握住我的手,重复着婆婆常说的那句话,跳过几个音符,音乐依然继续。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某个紧锁的抽屉。我突然明白,婆婆教给我的不仅是那首简单的《小星星》,更是一种面对生活的方式——即使失去重要音符,也要优雅地继续演奏。
新年过后,我开始认真练习《月光》。每天下班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坐在电子琴前(陈昊买给我的生日礼物),一遍遍练习那些复杂的段落。进步很慢,但每次完整弹下来,都仿佛看到婆婆坐在角落的椅子上,微微点头。
春天来临时,那盆茉莉突然爆发出惊人的生命力。新枝抽得老长,嫩绿的叶子间冒出密密麻麻的花苞。三月底的一个清晨,我被一阵熟悉的香气唤醒——第一朵茉莉花开了。
我光着脚跑到阳台,看到白色的小花在晨光中绽放,香气清冽甜美,就像婆婆身上的味道。我蹲在花盆前,贪婪地呼吸着这久违的芬芳,突然感到一阵轻微的踢动——像是肚子里有个小人儿在伸懒腰。
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抚上腹部。这个月的生理期已经迟了两周,但我没敢往那方面想。失去孩子的阴影太深,深到我几乎忘记了新生命可能再次降临。
当天下午,验孕棒上清晰的两道红线证实了我的猜测。我没有像上次那样激动地告诉陈昊,而是等到晚上,带他来到盛开的茉莉花前。
妈说过茉莉最香是在傍晚,我轻声说,她说得没错。
陈昊深吸一口气,点点头:今年开得真好。他小心地碰了碰一朵小花,妈要是能看到...
她能。我握住他的手,轻轻放在我的腹部,而且,这次她会看到的。
陈昊的表情从困惑到震惊,再到狂喜,最后定格在一种近乎虔诚的感动上。他紧紧抱住我,力道大得几乎让我喘不过气。
这次一定会好好的,他在我耳边低语,妈会保佑他。
产检一切正常。医生说这次怀孕非常健康,没有任何异常迹象。我和陈昊还是提心吊胆地度过了前三个月,直到第二次B超看到那个活泼的小家伙在屏幕上手舞足蹈,才稍稍放下心来。
婆婆的房间慢慢被改造成了婴儿房,但我们保留了她的一些物品——那本钢琴谱放在小书架上,茉莉花胸针别在婴儿床的帷帐上,还有几件她亲手织的小毛衣,虽然尺寸可能不合适,但我们会让孩子知道这是奶奶的爱。
社区钢琴演出定在五月。我最终没有选择《月光》,而是一首更简单的摇篮曲。站在舞台上,灯光有些刺眼,但我还是看到了第一排的陈昊,和他身边空着的座位——那里放着一朵新鲜的茉莉花。
音乐响起,我的手指在琴键上流动。有那么一瞬间,我仿佛闻到熟悉的茉莉花香,听见婆婆轻声的指导:放松,像抚摸一样... 曲子很短,结束时掌声响起。我鞠躬致谢,目光落在那朵茉莉花上,它洁白的花瓣在灯光下几乎透明。
夏天到来时,我的肚子已经明显隆起。茉莉花开了第二茬,比春天更加繁茂。我常常坐在阳台上,一边闻着花香,一边读孕产书籍。陈昊下班后会加入我,我们聊着孩子的名字,未来的计划,偶尔也谈起婆婆——她喜欢什么样的婴儿车,她会怎么看待我们选的幼儿园...
八月的一个傍晚,雷阵雨过后,天空挂着一道彩虹。我站在阳台上拍照,突然发现茉莉花丛中有什么异样——一根枝条上同时开着三朵花,排列得像个笑脸。我凑近看,不禁笑出声来。
怎么了?陈昊从厨房探出头。
过来看,我招手,花儿在笑呢。
他走过来,搂住我的肩膀。我们一起注视着那丛茉莉,夕阳的余晖为白色花瓣镀上金边,微风拂过,花枝轻轻摇曳,像是在点头致意。
我摸着肚子,轻声说:宝宝,这是奶奶送你的礼物。
陈昊从背后抱住我们,他的手掌温暖地覆在我的手上。我们就这样站着,直到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在地平线下,茉莉的香气在暮色中愈发浓郁,仿佛永远不会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