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身中剧毒,命不久矣。
而我身负奇血,可解百毒。
但我不准备救他,只想捂好自己的马甲早日出宫。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
可我生于乡野,长于天地,岂愿屈于三尺宫墙。
与其受困一生倒不如拉他陪葬来得干净。
1
我第一次见到皇上那天也是我进宫的第一天。
彼时我和师父刚从山上下来,昼夜赶路,刚进宫连衣服还没来得及换就被拉到了御榻前。
榻上躺着昏迷的皇上。
师父给他号脉,我就在后面拎着药箱一边看一边打哈欠,觉得自己困得快晕厥了。
视线落到榻上,出乎意料地,这皇帝竟然年轻得很,不过二十七八岁的年纪,容貌俊美,眉眼冷冽,即便闭着眼也无损通身贵气,只是脸色看着苍白了些。
身旁李御医看我师父收了手急忙凑上前询问,宋医师,如何了,今早陛下突然吐血晕倒,我按之前的方子已喂了药,只是陛下迟迟未醒,莫不是毒性又加深了
嗯师父淡淡点了点头。
我非常有眼力见地递了只笔过去,师父边写边说:毒性确实加深了,你信里提及的方子我路上研究过了,现在对陛下已用处不大,这是改进后的新方,服用过后毒性应有所缓解
李御医接过药方,如获至宝,赶紧吩咐人去煎药,而后拱手对我师父行了一礼,多谢宋医师,您能出山实是陛下之幸,只是涉及圣上,诸多事宜还需与您商讨一二
师父起身,淡淡应道:那是自然
一行人退出了寝殿,我缓缓跟在后头,临出殿门时回头看了一眼。
偌大的宫殿,金碧辉煌,满目的帝王威严扑面,可正榻上却只孤零零地躺着一个男人,旁边除了垂着脑袋恭敬立着的贴身太监外,再不见一人,孤寂得有些奇怪。
任谁能想到那榻上躺着的便是九五之尊,天下之主。
反正我是想不到。
师父和李御医去说话,吩咐了一个小宫女先领我去住所。
还没走多远,只见迎面疾步走来一个穿着绯红官袍身形颀长的男子,清俊的眉间紧蹙,似有急色。
宫女低身行礼,许大人
我一下没反应过来,慢半拍也跟着行礼,手摆得对不对都不知道。
许隽急着去看皇上,本不想多说,但余光一瞥,看到了女子手上的药箱,脚下当即顿住,出声质问:入内御医里何时有了女子
我抬头看他,正欲回答,身旁宫女先替我开了口,回大人,这是宋医师的徒弟,刚为陛下诊脉出来
宋医师许隽眉间微皱,表情隐有不悦,那个传闻中的神医
我忽略男人眼中一闪而逝的不屑,挺了挺腰板,迎上他的视线,神色自如道:正是家师
这眼神我可太熟悉了,那些达官贵人想找我师父看病却又不信任她身为女子的医术时,便是这种眼神。
只是你看不起又如何,皇帝不还是得我师父来救。
许是如我这般无礼的姿态在宫中实在少见,男人冷着脸,视线在我身上快速打量了一圈,而后扯了扯唇,自鼻间发出一声轻嗤,未置一词,转身便走了。
那是一种来自上位者居高临下的嘲讽和不屑,听得我直想把人拽回来指着鼻子问候他十八代祖宗。
好在我理智尚存,当下便一副惴惴不安的模样,跟着宫女边走边问,那是哪位大人啊,好生吓人,我这头一次进宫莫不是就得罪了大官,这叫师父知道可如何是好
那宫女看我被吓得不轻,宽慰道:不用担心,那是殿前司指挥使许大人,许大人一向面冷,应当不会同你计较,只是姑娘日后在宫里行走,免不了要遇上贵人,还是谨慎些为好
殿前司指挥使,倒还真是个大官。
小宫女收了话不再多言,我笑了笑,真诚同她道谢。
皇宫虽华丽,但说到底是给贵人住的,我和师父被安置在御医所的院里,同那些御医一样分出了两间房,屋子不大但好在干净整洁,还算看得过去。
2
此后几天我便承担起了给皇上周璟煎药送药的重任,也不知是不是那御医特地提醒过什么,师父再三叮嘱我不可假手于人,务必亲自送到。
几天下来我也摸清了,周璟中毒的事算是秘幸,明面上只是说经年病根不化导致的身体虚弱,但具体有多少人信就不得而知了。
不得不说,长得好看的人动作起来总是格外赏心悦目,更何况他还穿着龙袍。
我送药过来的时候皇上正在批奏折,只看了一眼便让我搁在了边上。
我如往常一样恭敬立在旁边,等着他喝完好把药盒拿回去。
只是今天的奏折似乎格外难批,等了许久也不见他放下笔,我想了想,还是提醒道:陛下,药再不喝要凉了
空气好似突然安静了,案前人执笔的动作微顿,掀眸看向我,那目光很冷,带着上位者不悦的压迫。
身旁贴身太监暗道不好,皇上最讨厌批奏折时被打扰,这小医女要完。
我反应过来这是惹了他不快了,但没办法,说都说了,我微微低头,错过他冷冽的视线,师父说这是为陛下配的新药,若是凉了恐会影响药效
男人冷冽的声音响起:你是宋医师的徒弟
我轻声回:是
头顶压迫的视线移走,我还没松口气,就听他慢条斯理地接着道:既是宋医师的徒弟,想必医术不差,你便为朕诊诊脉,看这病可有新进展
我心中登时警铃大作,中毒是不能说的,欺君是要杀头的,而皇上是故意的,可真是给我出了个难题。
眼前皇上已将碗中的药一饮而尽,小臂放在桌上,自然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手腕来,目光轻飘飘地落在我身上。
我不再犹豫,走近一步手指搭在他腕上,一边惊讶于这毒的猛烈,一边想着待会该如何回话。
正诊着,门外突然走起来一个人,男人一身深色长袍,眉眼冷峭,板着一张脸。
是那个殿前司指挥使。
进御书房竟然不用通报,十足的宠臣无疑。
许隽一进来看到我,当下就皱紧了眉头,怎么是她,那个宋医师呢
皇上没理他,只淡淡问道:如何了
我收了手,躬身回:新药才刚服了几天,效用不甚明显,但照脉象看陛下旧疾已有了几分起色,想来只要每日按时服药,假以时日龙体便能康健如初
我说完不好意思地笑笑:只是臣学艺不精,或有判断不到位之处,陛下可要师父来重新诊脉
不必了皇上收了手,神色也看不出是满意还是不满意,但到底不准备再难为我了,你退下吧
是我暗自松了口气,上前去收拾药碗。
许隽没忍住,低声嗤了句沽名钓誉。
我听在耳里,表情未动,收完了东西自顾自出了门。
陛下,您从哪里找的这劳什子神医,兴许只是沽名钓誉的江湖骗子,御医那边……
后面的话渐渐听不清了,我垂下眸,出门路过回御医所的岔道时转而拐进了一条小径。
几刻钟后,出御书房回去的路上许隽再次遇到了我。
我低身行礼:许大人
许隽眉头不自觉轻蹙:你不是走了,怎会在这
我面容平静:李御医让臣帮着去药房拿些草药,适才刚从药房出来
许隽视线扫过我的药箱,也不知和皇上说了什么,竟还有几分不自然,当下轻咳了下:嗯,你回吧
我福了福身,错身而过的瞬间,身后不知何时经过的宫女突然脚一崴,就要摔倒在地。
我急忙上前去扶,同时却有一只手更快,已然捞起那宫女的小臂,将人稳稳扶好。
我询问了宫女的脚伤如何,应是没什么大碍,她自觉冲撞了贵人,一个劲惶恐地磕头认错。
许隽倒不甚在意,未置一词,只摆了摆手,转身离开了。
第七日,我照例在御书房给皇上送药,这次却听到一个好消息。
许隽两日前浑身出红疹,奇痒难耐不能出门,御医接连去了几波,皆言症状罕见从未见过,统统铩羽而归。
我面上不动,心里却痛快,能不罕见嘛,这可是我师父熬了半个月才想出破解之法的难症。
咱们这位许大人可要遭会儿罪喽。
查不出病因周璟听着贴身太监的禀告,眉间微皱,余光却忽然扫到一旁静立的少女,一派八风不动的平稳姿态。
脑中突然闪过什么,周璟默了下,而后便好似随口道:让宋医师去看看
我没忍住眉梢微抬,他倒是运气好,虽然这病迟早得找到师父身上,但不想竟这么快,才痒了两天,还真便宜他了。
我正胡思乱想着,不防皇上突然唤我,小宋医师,想来你为朕送药多日,朕还不知你的名字
我摸不清他什么意思,只恭敬回:随心,取自在随心去之意
宋医师取的
我点点头,是
随心周璟缓缓念着这两个字,好名字
他收了视线,目光重新落回奏折上,随口道:只可惜这皇城里由不得你随心
我心下一跳,攥紧了手指,没有回话,那头他却好似不准备再说下去,只留给我一个清隽的侧颜。
这是在敲打我
我不吱声了,沉默中回想着每一个细节。
然而还不等我回想完,陡然被啪地一声脆响拉回了思绪。
再抬眼,只见周璟手中奏折掉落在地,右手牢牢地按在胸口,脸色一瞬间苍白得可怕,清隽的眉间狠狠皱起,眸中也染上几分痛苦。
我心下一惊,毒发了!
我急忙上前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一手顺势搭在他腕上,脉象紊乱得可怕。
贴身太监登时便慌了,高声叫道:来人!快去请宋医师!
御书房里乱成一团,我感受到怀中人急促的气息和隐约渗出的痛苦呻吟,自己的情绪却愈发冷静了。
让太监帮着把人扶到榻上,再次搭上了他的手腕,不禁惊讶,短短十日,毒性竟蔓延如此之快,甚至隐约正有侵蚀心脉之象。
我不再犹豫,赶紧取出药箱里的针。
太监看我动作,也是一急,劝道:小宋医师,不如还是等宋医师来了再施针
我明白他的顾虑,但眼下毒性蔓延,必须尽快护住他的心脉,不然就算师父来了也无力回天。
来不及了
我看准了穴位,正要下针,手腕却忽然被一股大力抓住。
我抬头去看,正对上一双冷冽如深潭的眸子,眼尾因为痛苦而微微泛红,面庞却已经没了血色,他神色还算冷静,如果忽略我手腕上正轻颤着的手指的话。
朕可以信你吗
我定定地看着他,平静道:我在救你
下一秒,手腕上的力道陡然松了,我赶紧低头重新下针,飞快地封了他几处经脉。
一番忙活下来,再一抬头,人不知何时已经晕了,想来已是撑到了极点。
好在师父和李御医来得很快,一阵兵荒马乱过后,待毒性得到控制,已经日暮偏西了。
回到住所,相比于李御医的愁云惨淡,师父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她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温婉,鲜少有这般的愁容。
师父,皇上他……
我医术尚可,上次给周璟把脉便看出来了,此毒凶险,在体内又年数不短,毒性近乎深入骨髓,如今发病愈发频繁,他恐怕……
师父无奈摇了摇头,说了实话,时日无多
我沉默下来,而后缓缓问道:若是用我的血……
住口!师父当即冷了脸,厉声打断我: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垂下了眸,倒是不太惊讶师父的反应,我现在还记得曾舍血救一危在旦夕的病人,最后奇血消息走露时,我和师父逃了三天三夜的追杀场景。
可皇上若是不好,会不会连累到您
这才是我真正担心的,我和师父进宫不久又贴身侍疾,皇上病情急转直下以至膏肓,外人不明就里难保不会对师父发难。
你不用操心这些,师父神色缓和下来,到时我们自会平安出宫
听及此,我心中忧虑稍定。
师父想了想,又低声凑近补充道:皇上中毒太深,即便以你的血也只能压制不能消解
我指尖攥紧,不由得眉间紧皱,若真如此,届时我和师父不仅不能全身而退,我还极有可能成为移动血包。
永远困在这宫墙里。
想到这种可能,我心里一阵发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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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微微叹了口气,安抚地拍了拍我的肩头,轻声道:那是我要还的债,用不着你
3
此后两天,除了抽空给许隽开了副药外,师父一心扑在周璟的毒上,不眠不休地研制新药,几乎睡在了药房。
我每日还是照常给周璟送药,他在昏迷的第二天便醒了,只是脸色依旧苍白得厉害,九五之尊的威仪也压不住的病骨。
他神色依旧是自然的冷冽,眉宇间也未见病痛的愁绪,只是周围太监的小心翼翼,大臣们的频繁出入,以及那近乎堆积成山的奏折似乎都在酝酿着一场翻涌的风雨。
只是我没想到自己竟会那么快卷入风雨之中。
药膳坊的小太监与我相识,今日本来要给太后送药膳,奈何他突然腹痛难忍,御书房又刚好跟太后寝宫离得近,便托了我带去。
我当下没多想便应了,本欲先给皇上送了药再去太后殿里,行至半路又觉该留个心眼,转而换了方向。
按着小太监的说法,将药膳给了贴身宫女,我这差事便结束了,谁料入了门那宫女却不接,径直将我引到了殿内。
寝宫内陈设华丽,处处精致,无不奢靡,倒显得皇帝那御书房清朴了许多。
正首上坐了位雍容华贵的妇人,保养得宜,未见老态,一派闲适的姿态,轻飘飘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我恭敬跪下行礼,将药膳呈上,目光微敛。
来者不善。
果然,下一秒就听太后搅着药膳随口问道:听闻你正在给陛下治病
我没抬头,从善如流回:主要是师父和太医局的御医们在给陛下调理,臣学艺不精只是从旁协助
调理太后忽地笑了,只却未带几分善意,那你们调理得如何了
陛下似有些旧疾,调理上并不容易,但御医们都医术精湛,娘娘亦不必太过忧心
一番话下来,说了等于没说。
太后执勺的手停下,玉石撞击碗壁发出清脆的声响,懒得再跟我打太极,冷声道:本宫问你,陛下前几日为何昏迷,现下龙体究竟如何
问得跟我想得倒是差不多,前几日皇上昏迷得突然,打破了之前毒发的规律,消息早已走露出去,不怪太后好奇。
但众所周知,皇上是先皇后之子,并非太后亲子,而太后唯一的儿子礼王远在沧州,眼下皇上一病便如此心急,瞧不出母子情意,倒是惹人怀疑。
我颤抖着声音,有些害怕的模样,陛下昏迷的原因师父未同臣说过,至于龙体,陛下如今即已醒了,又有御医们候着,想来应该无甚大碍
太后冷厉的目光扫了我一眼,没接茬,转而提起了另一件事,这药膳里为何会有杏仁
杏仁我一懵,还没反应过来,身旁贴身宫女一个巴掌便扇了过来。
只听啪地一声清脆的耳光在殿内回荡。
你好大的胆子,明知娘娘杏仁过敏还敢端来这样的药膳,究竟是何居心!
我忍着没躲,脸上火辣辣地疼,那宫女下了狠劲,不用看也知道此时定是红肿一片。
我攥紧了指尖,看来今日不听到想要的回答,太后是不会放过我了。
妇人的声音平和,自上首传来,本宫也不想为难你,只要你说出实情便可以离开,否则……
我感受到那目光落在我头上,轻飘飘间生杀予夺。
便等着你那师父来为你收尸吧
我心下一沉,视线落在她华贵的衣角上,脆声回:师父曾提醒过臣,陛下龙体事关国家社稷,若是胆敢胡言便是一百个脑袋都不够砍,故臣所言句句属实
想来太后娘娘是关心则乱,若是信不过臣可亲自问师父,何苦喊打喊杀引贼人猜忌
我这一番话说完空气似乎都凝滞了,太后也没想到我竟如此大胆,脸色沉得吓人。
我料定了她不会杀我,但到底心里打鼓,怕是免不了受些皮肉之苦。
放肆!太后厉声道:来人!把她给本宫……
余下的话猝不及防被一阵清亮的太监声打断,圣上到——
片刻后,那道明黄的颀长身影自眼前走过,我跟着众人行礼,心中暗自松了口气。
本以为充其量来个贴身太监,没想到周璟竟亲自过来了。
母后何故如此动怒
我看不见太后的脸色,只听她声音有些僵,无妨,处理个不懂事的医女罢了,皇上近日不是龙体欠佳,连请安都免了,怎的今日有空到本宫这儿来,要多注意休息才是
周璟声线清冷,无波无澜,多谢母后挂怀,儿臣身体已无大碍
只是这医女,我感受到周璟如有实质的视线落在身上,声音冷冽,她并非御医,素来只负责给朕送药,冲撞母后的想必另有其人,若母后需要,朕会调查清楚原委
太后声线发紧:何必如此大动干戈,想来是御医所的人疏忽了,下不为例便是
周璟颔首,缓缓道:既如此,那人朕就先领走了
对了,周璟又说:下月便是中秋
我直觉他后面不会是什么好话。
果然,下一秒就听他从善如流道:届时五弟也会回京
他口中的五弟便是礼王。
闻言,太后又惊又喜,怎么会,亲王不是…
周璟声音平缓,话却不中听:想来母后日日记挂着五弟,中秋伤怀之心定是尤甚,故朕特召五弟回京,也算是慰藉母后拳拳爱子之心
这一番阴阳怪气下来,太后险些要绷不住脸色,一口气憋得上不去下不来,最后只得干巴巴道:皇上有心了
出了宫殿,我只觉一阵神清气爽,眼前男人的颀长背影也愈发顺眼。
行至一半,那身影忽然停了下来,我缓缓抬头,正对上周璟漆黑的眼眸。
太后都与你说了什么
我心中一顿,急忙下跪,恭敬回:回陛下,太后娘娘问及臣陛下的龙体,只是臣素日学艺不精,只是给师父打打杂,实在不敢胡言
又是学艺不精,周璟微不可察地弯了弯唇,起来吧,没想罚你
我松了口气,缓缓起身。
日后你只做朕的事,旁人的吩咐不必听,问的话也不必回,明白了吗
我道:是
这倒是省去了许多麻烦。
药交给小李子,不知是不是错觉,我听见周璟声音稍缓:你且回去上药吧
4
不知是不是师父新药研制有了些进展,近日来周璟身体倒有了几分起色,白皙的面容里少了几分病态。
一日,他忽然提出要出宫,似乎有要事处理,点了许隽和师父随侍,顺带捎上了我。
只是我到最后也不知道他这正事是什么,一天下来光在城里散步了,倒像是闷坏了寻个由头出来放风。
夜里,我闲着无事,索性攀上了客栈的房顶,准备对月自酌一番。
哪知我拎着酒壶一抬眼就看见周璟在月下冷峻的背影,我动作一顿,刚想悄无声息地掉头,就听身后男人慵懒却不容抗拒的声音响起。
过来
真是倒霉。
我拎着酒壶磨蹭到他跟前,行了一礼,臣不知陛下也在此,扰了您雅兴,臣这就告退
慢着,周璟随手点了点身侧的位置,坐
好吧。
谢陛下
不得不说,周璟的皮相生得着实好,月色下俊美尤甚,平素的冷峻威严褪去,反倒多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润,乃至我甚至品出了一丝病中沉郁的……柔弱。
比康乐坊最叫座的名伶还好看。
不是带了酒,怎么不喝
正胡思乱想着,猝不及防就撞进他偏过来的视线,一双冷而黑的眸子,我恍然反应过来自己竟将他和名伶作比,一时间竟也忘了回避,胡乱地回道:陛……陛下面前,不敢失礼
周璟眉梢微挑,收回目光,你失礼的时候多了,不差这一件
说完他视线便重新落回月亮上,姿态闲适地喝了口酒。
嗯!我天天小心谨慎,何时失礼过!
这问题终究得不到回答。
我愤愤喝了口酒,不再看他,索性也将目光转向圆月。
星点点,月团团,倒流河汉入杯盘。今夜的景倒真映了这句诗,美得有些过分。
几杯酒下肚,我整个人放松下来,不知何时已斜倚着屋檐放纵了规矩,也幸好周璟没有搭理我就是了。
直到我饮至上头处,情不自禁发出一声轻叹,才引得他偏头过来。
周璟扯了下唇,你倒是潇洒
我喝了不少,反应有些慢,陛下过奖
周璟轻笑不语,盯着我看了半晌,缓缓才收了笑,突然开口:宋随心
如果命不久矣的是你,你会如何做
我心头一跳,酒醒了大半,原来他都知道。
于我而言,这问题倒不用细想。
我会赶紧出发去周游天下,去看江南水乡,大漠孤烟,自在随心地过完最后一程
周璟敛眸,倒是不再吱声了。
我刚想出言安慰,只听砰地一声巨响,脚下的屋檐突然摇晃起来。
街道人群开始骚乱,烈火熊熊燃烧,火势自一楼而上蔓延,浓烟向屋檐弥散。
什么情况!
我们快下……
嗖
锋利的箭矢划过,我被周璟猛然拉近,后半句话淹没在震惊里。
有刺客!
周璟抽出随身携带的软箭,面色沉俊,声音低沉:终于来了
后来的事便容不得我反应,我被周璟拉着躲避接踵而来的流箭,他还在病着我身手又不行,生怕给他添乱,只得紧紧抱住他的腰减少存在感。
一箭射偏,我被周璟带着以轻功一跃而下,从屋檐稳稳地落到地上。
一站稳,许隽就面色焦急地围了上来,陛下您去哪了,这客栈中有人闹事,您没事吧
周璟摆了摆手,我没……噗
陛下!
鲜血连带着染红了我的衣服,刚才还活蹦乱跳的人,此刻已然昏迷了,脸色苍白地可怕。
我在他身侧,赶紧用全身的力气托住他,边朝外面大喊:师父!
此后三日,周璟一直昏迷不醒,寝宫里除了太医和许隽,其他人一律不许入。
每日都有大臣跪在门口求见,只是统统被赶了回去。
太后也来过几次,依旧不得入。
宫里内外一片愁云惨淡,而就在这个节骨眼,皇宫里突然多了位八九岁的小王爷。
许隽只放言这是先帝流落在外的血脉,陛下前些日子才找回,欲在中秋宴上正式召告。
此信一出,不用想也知道,有些人得慌成什么样。
而我却在担心另一件事,中秋将至,以周璟的身体,不知撑不撑得住赴宴。
5
中秋夜当晚。
师父因为身份特殊又救驾有功,也被在席尾安排了位置,托她的福,我跟在后面当个随侍也算是能参加宫宴了。
周璟还是来了,只是气色很差,帝王威仪不减却遮不住病骨,群下大臣无一人敢提,强颜欢笑得实在有些刺眼。
我终于见到了那个传闻中野心勃勃的礼王,与想象不同,他面容三分相似周璟,只是没他的冷峻,看起来如沐春风的和煦。
挺会装的样子。
听闻皇兄前些日子找回了先帝的遗腹子,不知此事可真,怎的今日不见他
礼王此话一出,四周俱寂,气氛尴尬。
周璟轻描淡写地看他一眼,礼王不提朕倒险些忘了今宴的重点
说罢他朝宫人摆了摆手,不一会儿,一个稚童便被带了上来。
见过皇兄,他礼行得端正,众人打量的目光下倒也从容。
我眉间却一皱,那孩子我无意中远远见过一面,不是此人。
这又玩得哪出
礼王依旧笑着,目光落在那孩子身上,难掩杀意。
那些大臣们眼观鼻鼻观心,后半程越发静默,生怕踩雷。
按惯例皇上没必要待到结束,周璟起身欲走,太监的声音还未响起便忽然被打断。
皇兄且慢
礼王缓缓起身,刚才的笑意不再,皇弟有一事不明
周璟瞥他一眼,说
外界皆传皇兄身中剧毒命不久矣,不知此事可真
此言一出满座骚动,有大臣急声:你放肆!
周璟眉梢微挑,面容平静,复又坐下,反问:若是真的,你待如何
礼王恭敬附身行了一礼,话却极冒犯,那自然是……送好陛下最后一程
话音刚落,殿外似配合般响起了一阵骚乱的噪声,隐约可闻兵刃清脆的碰撞。
老臣起身怒斥,你要谋反不成!
礼王不做理会,阴桀的目光看着周璟,皇兄,是你逼我的
穿着甲胄的士兵涌入殿内,刀柄已然架在了临近几个官员的颈上。
我心下一慌,转而去看周璟,却见他面容冷肃,沉而黑的眸中未见慌乱,竟好似早有预料般。
早有预料
我反应过来,迅速四下扫了一眼,果然没有许隽的身影,心里反而松了口气。
势在必得般,礼王还在癫狂地叫嚣,几个士兵已然快冲到周璟跟前。
但见周璟薄唇轻启,带着肃杀,拿下
转瞬间,局势翻转,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暗卫迅速布满了殿内,那个假冒的皇子竟也身手不俗,一剑杀了临近的兵士。
殿外的躁动声愈发激烈,殿内两波人上下翻飞打成一片,大臣宫女们躲柱子的躲柱子,钻桌底的钻桌底,生怕被误伤。
保护陛下!
一阵急呼过后,我抬眼再看时周璟那边已被兵士护得水泄不通,只摩肩接踵的缝隙中还是窥见一抹刺眼的鲜红。
他受伤了!
我手腕一紧,就听师父轻中带急,低声道:去那边
一路猫着腰躲着人,好在平安无事的混到了周璟身边。
幸而他只是手臂处有擦伤,人没有什么大碍。
叛乱很快被平息,礼王已是强弩之末,满身血迹被押在下方,面容扭曲愤恨。
兵士有序撤离,谁知变故陡生,下首一距离颇近的小太监突然抬手,袖中弩箭直指周璟。
我站在几人身后,大惊:小心!
噗呲一声箭矢猛地没入身体,明黄的身影前一道纤弱的身影缓缓滑落。
一瞬间,我只觉心神俱裂,师父!
周璟瞬间反应过来,托住师父的身体,将人拿下—快召太医!
我近乎滑跪着上前,将师父揽在怀里,盯着那节刺穿她胸膛的箭尖,耳边纷乱的嘈杂已然听不清了,师父……
这位护了我半生,亦师亦母的,我今世唯一的亲人,拽着我的衣襟,费力地说完了最后一句话:随心……好好活着
而后,永远闭上了双眼。
我大恸,声嘶力竭:师父!
6
救驾有功,风光大葬。
一场宫变,成王败寇,唯有我师父成了最无辜的祭品。
丧仪过后,周璟来过一次,没多说什么,只是承诺不日便会送我出宫。
几日里,我日日待在居所,一步不出,终日里只有一只狸花猫时常来伴。
它此前误食了太医所的毒草,奄奄一息之时是我划破了手指偷偷救下的,想来若师父知晓定要训斥我的。
许隽来找我时,瞥了眼那只狸花猫,倒也没斥我违背宫规。
他带了一枚玉佩,说是当年师父留给许国公也就是他爹的信物。
陈年往事,终于得以揭晓。
正值二八年华的少女学成下山,本想悬壶济世,谁料正值天下大乱,又遇歹人,阴差阳错被皇帝所救,索性便当了随行军医以报恩情,乱世之中机缘巧合,历经种种磨难不提,两人终暗生情愫。
只是医者眼中,不问出身不分贵贱,无物能抵一命之重;而帝王眼中,生杀予夺伏尸千里,君威浩荡无所阻碍。
故而,乱世中相互依偎,太平盛世里反而分道扬镳。
但到底念着那份情,直到经年以后,故人已逝,故人之子有难也不远千里来救,甚至不惜搭上性命。
我摩挲着那枚玉佩,无奈苦笑,我竟不知师父这么傻。
许隽亦说会送我出宫,了了师父的遗愿。
只是临走前一晚,宫里忽然出了事。
所有负责过皇上病症的太医忽然被急召到寝宫。
我心下微沉,周璟……怕是不好了。
一进寝宫,压抑沉闷的气氛扑面,李太医在诊脉,榻上的周璟窥不清脸色,姿态宁静,一动不动。
许隽和太后皆立在一旁,脸色沉郁,小王爷垂着头,抽抽搭搭地显然已哭过一场。
李太医收回手,愁苦得摇了摇头,许隽急声上前,你之前不是说世间有人身负奇血可解百毒,我的人已经在江南探查到了踪迹,你可还有法子,再等一等,我定将人带来!
一瞬间,我指尖几乎嵌进肉里,面上勉强掩住情绪。
李太医无奈,恐怕……来不及了
啪地一声,花瓶碎裂在跟前。
太后的怒斥响起:要你们这帮废物有何用!
落在我头顶的目光如有实质,宋雪竹不是自诩神医吗,她人死了徒弟不是还在,怎么就救不了,若是陛下有个什么好歹,我要你们统统陪葬!
宫变那晚,太后全程不发一词,两变不站,是而礼王虽下狱,她依旧是八风不倒的皇太后。
她未必真心想救周璟,但却真的会杀了我。
李太医叹了口气,无奈带着众人退下,即便杯水车薪也得想办法为皇上吊着一口气。
我自请去给他煎药,心下盘算,明日所有的出宫文牒已然妥当了,即便太后阻拦,有许隽从中想帮问题也不大。
只要能顺利过了今晚。
只要周璟能撑过今晚。
……
熬的药被送进寝宫,后文我已不再关心。
第二日午时,我背着包袱来到宫门口,临离开的前一刻,还是被一批人马拦了下来。
带队的人是许隽。
那一刻,我所有出宫的希望近乎破灭。
居所里。
我冷眼看着许隽,声音平静,还在做最后的挣扎,你这是做什么,难不成真让太后杀了我
许隽不语,突然上前一步握住我的手腕,掀起袖子。
我心头狂跳,猛地抽回手,许大人这是做什么!
许隽面容冷肃,朝身后的嬷嬷摆了摆手,宋姑娘见谅,若是误会一场,我自给你赔罪,亲自送你出宫
7
我到底还是没走成。
那日起,我便被监禁在一处殿内,每日好吃好喝地供着,再有专人来取血。
真成了货真价实的血包。
殿内冰块不断,酷暑天里亦是凉爽,我没骨头似得趴在桌上,手腕上的纱布缠了一圈又一圈,闷热得有些发痒。
太监尖细的声音响起:皇上驾到
室内宫女太监跪了一地,我听着那道沉稳的步伐逐渐靠近,没抬眼,亦没动作。
明黄色的身影在桌前站定,映得眼前的纱布愈发白了,白得有些刺眼。
我感受到身上打量的视线,不太想理,室内一时针落可闻。
半晌后,眼前突然出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那只手缓缓拎起我的一截袖口,遮住了纱布。
疼吗,周璟低声问。
我依旧趴着,有气无力:疼啊
周璟不置可否,坐在了我对面,还顺带给自己倒了杯茶,出宫之后什么打算
我这才缓缓直起身子看他,数日不见,他清瘦不少,只是五官棱角分明,竟反倒显得愈发俊美了。
没什么打算,当个闲散游医,走走逛逛,等哪天累了就回普陀山陪师父,聊此余生
不过我扯了扯唇,现在看来是实现不了了
周璟抿了口茶,反问:这么确信
我声音平静:你会放了我
不会
意料之中。
但我身子又往前凑了凑,笑脸相迎:不如我们打个商量
周璟看了我一眼,扬了扬眉,哦
陛下知道的,即便有我的血您这毒也只能压制,解不了,可我从小便身子骨弱身单力薄的,万一哪天有个不测走在了陛下前面,您岂不难办
周璟没说话,神色无波地盯着我看。
我心里发虚,接着往下说:但毕竟是我的血,没人比我更了解它的效用,以此入药,假以时日或许真能解了陛下的病根
御医也可以
我说了,没人比我更了解它
条件
放我出宫
周璟摩挲着杯壁,沉眸看了我半晌,临走前留了句那便试试
我重重地松了口气,好在不是全无希望。
那日之后,周璟便解了我的禁足,自打可以自由出入太医所后,我日日起早贪黑废寝忘食地翻阅古籍,草药混着自己的血,熬了一碗又一碗失败的药,手腕上新伤叠旧伤,却依旧乐此不疲。
甚至有日看至深夜,起身时一阵恍惚还摔了一跤,小腿肚留下好大一块淤青。
那日后周璟便下令,我辰时之前戌时之后不许出入太医所,还给我殿里拨了不少宫女,时时贴身伺候。
也对,我这么一个金贵的血包,可不得时时心疼宝贝着。
太医所不能去,我便将古籍拿回殿里看,日日夜夜潜心研究,今生都少有的刻苦。
许是老天保佑,还真叫我研制出一味药。
整个太医所翻来覆去研究了多日,多番修改,直至确保它不会对周璟有什么副作用,才敢呈到御前。
周璟用药后,我几乎每隔两个时辰就要去给他号一次脉,生怕有什么变数。
烦得周璟后来索性在御书房给我安了个座,抬眼便能看见。
大臣来去进出总要多看我一眼,甚至有位老臣还怒斥我成何体统,没有规矩,只不过刚张嘴就让周璟赶走了。
许隽也来过几次,每每看我总是皱着眉欲言又止的模样,烦人得很,
但管他们如何做想,我满心满眼只有周璟,哦不,周璟的身体。
好在他没有让我失望,脉象一日日强健,体内余毒大有消退的趋势。
……
又是一年除夕,算算日子,我进宫竟已整整一年了。
若无意外,来年开春,我便能出宫了。
因着心情好,当夜里我招呼着殿内宫女太监喝了好些酒。
却不想自己酒品差得出奇,醉了后又是哭又是闹,一会儿要师父,一会儿骂许隽,要不是有人拦着,险些将周璟也骂进去,直至后半夜才消停下来。
但万籁俱寂后,恍惚间我竟感觉有人隔着纱布轻抚手腕,有些痒,我皱眉挪开。
谁知那双手又轻轻搭上我的脸颊,缓缓摩挲着,温柔又缱倦。
我想抬眼却没有力气。
半晌后只听见一声低沉又无奈的轻叹,就那么想走吗
8
事实证明,师父说得没错,我就是个医学奇才。
周璟的毒真得彻底解了。
可就在我高兴得睡不着觉的时候,朝中不知有谁得知了我和周璟的约定,特地跑到御书房谏言不能放我走,劝周璟三思。
听宫女太监们说,那人是许隽。
我一时忐忑得坐立难安,第二天就去了御书房。
周璟抬头看了我一眼,似乎并不意外,点了点一旁我还没撤掉的位置,随口道:坐
我乖乖坐下,试探道:陛下,您现在余毒都消了,那草民出宫的事……
周璟笔尖悬在纸上,淡淡地瞥了我一眼。
我生怕他不高兴把我撵出去,于是往前拱了拱手,笑得十分狗腿,您先写您先写,我不着急
周璟收回目光,落笔,既然不着急就再多住几日
我一急,那就不必了……
咣当一声,毛笔被扔在桌上。
周璟直起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不再是云淡风轻的模样,眸光深沉。
宫外就那么好
我垂下眸,自是没有宫内的繁华锦绣,只是草民从小长在山野,见识粗鄙,实是适应不了皇宫的毓秀
周璟反驳:住久了总会适应,若你肯留下,朕可以……
我直接跪了下来,额头抵在地上,朗声道:谢陛下抬爱,只是草民志不在此,还请陛下看在师父的份上,放草民出宫
我埋着头不敢动,自然也没看见周璟沉到极点的脸色,以及额头暴起的青筋。
只片刻后听得他咬牙切齿的低喝:滚出去
……
那日后,我忐忑的心反而沉了下来,该做的都做了,剩下的便听天由命吧。
几日后,周璟的贴身太监来传话,命我春分日出宫,不得有失。
春分当日,宫门口。
许隽奉命来送我,临上车前,他犹犹豫豫地还是开了口:谏言的人不是我
嗯,我平静颔首,往前拱了拱手:大人留步
是不是你,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车轮滚滚向前,一步步驶离皇宫,某一瞬间,我似有所感,掀开帷帘去看。
观星楼上果然立着一抹明黄的身影,那身影颀长挺拔,不知在风中站了多久。
离得太远,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却还是久久没有放下帷帘。
我才不会承认自己生了什么大胆的情愫。
九五之尊啊,多尊贵的人,看一眼少一眼。
想来今生都不会再见,还真是有些可惜。
后记
满月殿里,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捡起了角落里的纸条。
那字迹一笔一画娟秀工整。
望陛下无病无灾,长命百岁
周璟攥着字条,弯了弯唇,低声呢喃,希望朕出宫时你还没跑得太远
屋外,小王爷拿着书册立得端正,尚且稚嫩的脸庞已初显明君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