恢复高考的第二年,我考上了地区师范学院,是我们村第一个大学生。
我妈看到录取通知书,脸上没有半点喜色,反而像是见了索命的厉鬼,声音发颤:
你怎么就考上了!你怎么能考上!
我爸一向寡言,此刻却目眦欲裂,从牙缝里挤出话:
你这个讨债的!当初就不该让你活下来!
我奶奶颤巍巍地走过来,眼神冰冷:
留不得了。
然后,我被他们按在院子里的水井边,头朝下,活活溺死在冰冷的井水里。
井水的寒意透骨,我猛地打了个寒颤,睁开了眼。
阳光有些刺目,我发现自己还站在院子里,手里攥着那张红色的录取通知书。
我重生了,回到了拿到通知书,也是我丧命的这一天。
1
我考上了地区师范,我们穷山沟里十几年才出了这么一个。
邮递员把通知书交给我妈时,她那张常年被风吹日晒的脸,瞬间扭曲,像是大白天见了鬼:
你怎么……你怎么能考上!
我爸从屋里出来,看到我手里的红纸,眼神骤然变得狠厉:
你这个孽种!当初就不该让你生下来!
奶奶拄着拐杖,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我,仿佛我是什么不共戴天的仇人:
留你不得了。
上一世,我还没从考上大学的喜悦中回过神。
我高兴地喊:妈!我考上了!我能去上大学了!
我妈却一把将通知书打落在地,她表情狰狞地给了我一耳光:
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丢人现眼的东西!
我被打懵了,捂着脸,难以置信:妈!我考上大学了!这是好事啊!
你还敢犟嘴!她冲上来撕扯我的头发,把我往地上按。
我爸听到动静,从里屋冲出来,一把将我从地上拎起来。
不是为了护我,而是更凶狠地掐住了我的脖子:
你这个讨债鬼!怎么不去死!
奶奶颤巍巍地走过来,冷冷地吐出一句:
别嚷嚷,让她安安静静地走。
我以为他们只是一时气话,或者觉得我念书念傻了。
爸,妈,奶奶,我没撒谎,我真的考上了!你们不高兴吗
屋里没人应声。
过了好一会儿,奶奶才冷冷地看着我,说:
抓住她!
她话音刚落,我爸就把我按住。然后,她从兜里拿出一块破布来。
2
我不明白,我考上了大学,能去当老师,给家里争光。
这难道不是天大的好事吗他们为啥就是不信,还要这样对我!
奶奶干枯的手死死捂住了我的口鼻,一块带着土腥味的破布塞了过来。
我只挣扎了几下,就没了知觉。
井水的冰冷把我激醒,我惊恐地发现,手脚都被粗麻绳捆得结结实实。
整个人被扔在院子角落那口废弃的枯井边上。
井口离我不远,散发着一股腐败的寒气。
眼看爸妈就要把我往井里拖,我拼命喊:
爸!妈!我没骗你们!我真的考上了!大队广播都播了!你们不信可以去公社问啊!
高考是大事,县里肯定也会有红榜的!
妈满脸是泪,可那泪水里没有半点心疼,全是冰冷的怨恨。
最终,他们还是把我推了下去。井不深,但足以摔断腿。
我小时候贪玩,和小伙伴捉迷藏,失足掉进过村里的另一口浅井。
在里面又冷又怕地哭了一夜,差点丢了半条命。
从那以后,我就特别怕黑,怕这种四面不通风的深坑。
爸妈是知道的,他们甚至因为那件事,好几年都不让我一个人去井边打水。
可现在,他们亲手把我扔进了这个比记忆中更黑更冷的地方。
井底一片漆黑,只有井口透下来一点微弱的光。我心中的恐惧被放大到极致。
我哭得嗓子都哑了,用头去撞井壁,希望能弄出点声音,或者干脆撞死,也比这样慢慢等着强。
额头很快就磕出了血,顺着脸颊流下来,又冷又黏,他们却连一丝犹豫都没有。
我不甘心,一下一下地撞着。
直到力气耗尽,昏过去,又被冻醒、痛醒,醒了就继续。
不知道过了多久,井口上传来我妈嘶哑的声音:
你晓得错了吗
我错哪儿了!
我只剩一口气,嘴里全是泥土的腥味,心里头那股不甘的火却烧得更旺了:
为啥……为啥要这样对我……我真的……考上大学了啊!
爸在一旁瓮声瓮气地开口:
死不悔改。
别跟她废话了,就当没养过这个讨债的。
奶奶苍老的声音在井口飘忽,带着一股让人不寒而栗的阴森:天快亮了,别让人看见。
最后,是几锹混着石块的泥土当头砸了下来。
我到死都想不明白,家里人到底为啥要这样对我。
考上大学,跳出农门,难道不是他们日夜盼望的吗
为啥我明明考得这么好,他们却非要我的命!
明明是暑热的天,我却打了个冷战,出了一身冷汗。
看着院门里我妈那张熟悉的脸,我脑子飞快地转着。
这一世,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逃开被土埋的命运
见我站在门口不动,我妈一把将我拉进怀里,手在我背上拍了拍:
看你这跑得满头大汗的,脸都红了,是不是有好消息要跟妈说
我强忍着心里的抗拒,被她按着肩膀推到堂屋的板凳上。
我绷紧了脸,不让她看出我的慌张:
没……没有啊,榜还没出来呢。
我妈眼里闪过一丝狐疑:
不可能啊,大队喇叭早就通知了。
就这两天出信儿,隔壁你王婶家的二小子都托人去公社问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大队的广播!我咋把这个给忘了!
在村里,大队广播的消息比啥都快,也比啥都准!
我晓得了,我妈突然笑了,眼角的皱纹都挤到了一起,你这个鬼丫头,肯定是想给爸妈一个大惊喜,对不对
说着,她就伸手来拿我手里的那封录取通知书。
我吓得一个激灵,手也开始发抖。那张纸就是催命符!
我一咬牙,猛地把通知书往身后一藏,声音带着哭腔:
妈……我对不住你跟爸……我……我这次考砸了……
看着我这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我妈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了。
她好像真的信了,摸了摸我的头:
是妈平日里逼你太紧了,考不上也没啥,大不了明年再考。妈就想你平平安安的。
3
她把我搂在怀里,轻轻拍着我的背,嘴里说着安慰的话。
我却浑身发冷,一股寒意从骨头缝里往外冒。
妈,我想回屋躺一会儿,身上没力气。
我攥着通知书的手因为太用力,指节都发白了。
我几步跑回自己那间黑漆漆的小偏房,想着赶紧把这东西塞到床板底下,或者哪个耗子洞里。可手往身后一摸,却摸了个空。
通知书不见了!
我脑子嗡的一下,全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
刚想冲出去找,院子里的大喇叭突然又滋啦响了几声,然后传来了大队书记那洪亮激动的声音:
大好消息!大好消息!社员同志们请注意!
咱们红星生产大队,陈铁牛家的大闺女,在今年的高考中,取得了全地区第一名的好成绩!考上了地区师范学院!这是咱们大队的光荣!是咱们公社的光荣啊!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了,痛得我喘不过气。
我妈就站在堂屋门口,背对着我,一动不动,看着特别吓人。
我一步一步挪到她身后,轻轻喊了声:妈……
她猛地转过身,脸色白得像墙皮,手里捏着那张皱巴巴的录取通知书。
看见我,她眼睛瞪得溜圆,一把抓住我的胳膊:不可能!你怎么可能考上状元!你怎么敢考上状元!
可从小到大,她跟我说的最多的话,就是要我好好念书。
将来考出去,别像她一样一辈子困在土里。
为啥我真的考上了,她反而像见了鬼一样
我妈脸上那种又惊又恨的表情,我活了两辈子都没见过。
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我的肉里,疼得钻心。
我一咬牙,使劲甩开她的手,转身就往院子外面冲:
救命啊!杀人啦!我妈要打死我啦!
我们家就在村子大路边上,我不信她敢当着全村人的面真把我怎么样。
我一边跑一边嚎,哭声喊声很快就引来了一群刚下工的叔伯婶子。
桂香她妈,你这是做啥
孩子不是考上了吗,金榜题名的大好事,你打她做啥
一个平日里跟我妈关系不错的婶子拦住问。
我赶紧躲到那婶子身后,大声哭喊:
我考了全地区第一名!他们要打死我!
我妈追到院门口,远远地瞪着我,那眼神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剥了,咬着牙骂:你个小畜生!你还敢嚷嚷!
孩子考这么好,你还有啥不满意的
铁牛家的,你这心气也太高了!几个婶子开始数落我妈。
我从小在村里还算听话,读书也争气,大人们都夸我是有出息的。
现在看我考了第一名我妈还要打我,他们自然都向着我。
我妈气得脸都青了,见拿我没办法,她朝着人群后面喊:当家的!你快来管管你这好闺女!
正是社员们从地里回来的点,我爸肩上扛着锄头,从人群后面挤了进来。
他脸上堆起笑,走到我妈身边,像哄孩子一样拍了拍她的胳膊:
老婆子,桂香又咋惹你生气了消消气,有话好好说。孩子考上了,是喜事嘛。
说着,我爸还朝我使了个眼色,像是让我别怕。
从小到大,我爸就像我们家的定海神针。
每次我妈要揍我,只要我爸在家,他总会护着我,说女孩子不能打,要好好教。
可现在,看到他那个眼神,我却从头凉到脚,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
一个跟我们家走得近的张大爷开口了,语气带着点不满:
铁牛啊,不是我说你,你家桂香这回可给你们老陈家长大脸了!
考了全地区第一名啊!她妈还不满意,追着要打。
你让我们这些娃连个高中都考不上的,脸往哪儿搁
我爸脸上的笑容更深了:
第一名那敢情好啊!这是祖坟冒青烟了!
我妈却突然尖声打断他:她考的是全地区的文科状元!录取通知书都下来了!
她猛地举起手,那张皱巴巴的通知书在她手里抖着。
我的喉咙一下子就紧了,大气都不敢出,死死地盯着我爸的脸。
他脸上的笑容,就像被冰冻住了一样,一点一点地僵硬。
我心里咯噔一声,彻底沉了下去。
我爸……我爸也这样了!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我下意识地想往人堆里再躲深一点。
刚退了两步,后脖颈子猛地一痛,整个人就像个破麻袋一样被狠狠掼在了地上。
尘土扬了起来,呛得我直咳嗽。
考了个状元就了不起了就敢在外面大喊大叫,败坏老子名声!看老子今天不打死你!
我的后脑勺重重磕在了地上凸起的一块石头上,疼得我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委屈和恐惧像潮水一样涌上来,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爸!你们不是都盼着我考大学,盼着我出人头地吗我考了第一名啊!我没错啊!
还敢说你没错!闭嘴!我爸的声音暴怒得像是要吃人,你这个该死的讨债鬼!
当初生你的时候就该把你直接摁死在尿盆里!
他蒲扇一样的大手狠狠地掐住了我的脖子,让我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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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围观的乡亲们吓得往后退,竟没一个敢上来搭把手。
奶奶提着篮子从人群外挤进来,看见我爸下死手打我,她手里的青菜掉了一地,冲上来就给了我爸一巴掌:
你疯了!当着这么多人面,你要打死她不成!
我爸红着眼,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妈,她要把咱们家都给毁了!
乡亲们议论纷纷,不知道我们家这是唱的哪一出。
奶奶把我拉起来,摸着我磕破的脑袋,老泪往下掉:桂香,我的乖孙,这到底是咋了
我死死抓住奶奶的衣袖,哭着喊:奶奶!爸妈要杀我!他们疯了!
奶奶把我搂进怀里,拍着我的背:不怕,有奶奶在,谁也别想动你!
她转过身,指着我爸妈:你们两个畜生!当着这么多人打孩子!你们发什么疯!
我爸喘着粗气,突然吼道:她说她考了全地区第一!
奶奶的身子猛地一僵,她慢慢松开我,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一步一步朝我走过来,那样子,比刚才我爸妈加起来都让我害怕。
奶奶伸出干枯的手,声音飘忽得吓人:考得这么好,走,跟奶奶回家……奶奶给你做好吃的!
我吓得连连后退,尖叫道:我不要!我不要回家!他们会杀了我的!
我抓住旁边一个婶子的胳膊,拼命摇头:婶子救我!回家他们真的会杀了我!
铁牛家的,有话好好说,别吓着孩子!那婶子劝道。
奶奶却不理她,只是死死盯着我:桂香,不听话了
我们家的事,不用外人管!我妈尖叫着把人群往外推。
就在这时,公社文教办的李干事骑着自行车来了,车后座上还坐着个背相机的年轻人。
陈铁牛!住手!你们在对我们公社的状元做什么!李干事一下车就厉声喝道。
李干事!救我!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我妈赶紧上前拦住:李干事,孩子不懂事,我们教训教训。
教训你们这是想打死人!李干事指着我身上的伤,陈桂香同志的喜报都贴到公社大门口了!
县里都要来采访!你们就是这么对待功臣的
那年轻人也亮出喜报:我们是来采访状元的,不是来看你们行凶的!
李干事,你们给我作证,我考了第一,我爸妈就要杀我!我哭着喊。
李干事和那年轻人对视一眼,满脸的不可思议。
李干事,您别听她瞎说!我爸上前一步,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他像是下了某种决心,低声对李干事说:李干事,借一步说话!
几人走到角落,他从怀里掏出个用红布包着的东西,塞到了李干事手里,低声说着什么。
李干事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最后只剩下一种复杂的沉默。
我知道,完了。
我的目光绝望地扫过堂屋,落在了墙上那张褪色的奖状上。
瞳孔骤缩。
我终于明白了。
5
李干事沉默片刻,低声对爸说:就算真是那样,你们也……
他话没说完,从我身边走过时,那眼神复杂得让我心头发慌。
我心虚地低下了头。
那背相机的年轻人还不知情,气冲冲地对着我爸妈喊:你们这是犯法!我要去公社告你们!
李干事一把拉住他,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年轻人脸上的愤怒瞬间变成了震惊,然后是鄙夷。
他猛地冲过来,朝我腿上踹了一脚:你这种人,枪毙一百回都不多!
我膝盖一软,重重跪在地上。
我妈的眼泪绷不住了,冲上来左右开弓打我耳光,我爸拉住她:
别脏了你的手!只当没生过这个祸害!
作孽啊!奶奶哭嚎着扑倒在地,却还伸手来掐我。
我身上很快青一块紫一块,脸颊高高肿起,嘴角裂开,渗出血丝。
我没躲,只是呆呆地看着墙上那张褪色的奖状。
那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我终于明白了,我罪该万死。
别打了!桂香还是个孩子啊!有邻居看不下去。
是我错了,我麻木地转过身,给那些想帮我的人磕头,我对不起我爸妈。
我不该……我不该考那么好。
这孩子是被打傻了吧!
桂香你别怕,我们给你作证!
我只是摇头,再也没有了挣扎的力气。
我妈更气了,巴掌雨点般落下:现在知道错了早干什么去了!
看着你就恶心!当初怎么没把你溺死!
我们好好的家都被你毁了!你怎么不去死!
我承受着这一切,一幕幕回忆在眼前闪过。
是我错了,我这就去。
我颤抖着站起来,一步步走向院角那口井。
我看你敢不敢死!你要是不敢,老子亲手把你扔下去!爸在后面吼。
一群人跟着,却没人敢拦。
我刚爬上井台,一只手猛地把我拽了下来:住手!你们这是在杀人!
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厉声喝道,他身后还跟着个扛着相机的年轻人。
我们是地区报社的记者!接到群众举报,说红星大队的高考状元,正在被家人虐待!
6
你就是陈桂香同志吧红星大队的状元,为什么要寻死有我们在,你大胆说!
我不是……我小声说。记者没听清。
她敢承认吗妈在一旁冷笑。
记者又问:陈桂香同志,你就是陈桂香吧
我不是,我没考上状元,我没有……我再次摇头。
她就是!有村民喊道,这孩子刚还拿着通知书呢!是被她爹妈打傻了!
记者挡在我身前,指着我身上的伤:培养个大学生多不容易,何况是全地区第一的好成绩!你们做父母的还有什么不满意的简直是不可理喻!
听着记者痛斥我爸妈,我心里一阵刺痛,拉了拉他的衣角:
同志,别说他们了,是我的错,都是我不好。
记者同志,你过来,奶奶突然开口了。
她把记者拉到一边,从怀里掏出个用布包着的小册子,递了过去,又在他耳边低低说了些什么。
我知道,那本小册子,就是我们家一切灾难的源头。
也是墙上那张奖状背后,我不敢触碰的秘密。
记者脸上的神情从愤怒到震惊,最后是深深的厌恶。
他把小册子还给奶奶,看向我的眼神像是在看什么脏东西。
他对着周围的人摆摆手:都散了吧,这是人家的家务事,清官难断。
有些事,是咱们外人不懂的。
临走前,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小同志,既然知道自己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就该有点自知之明。
那两个记者很快就走了。村里人也渐渐散了,看我的眼神都带着异样。
爸妈让人把井口用大石板盖了起来。
桂香,今晚去婶子家睡吧邻居张婶还在心疼我。
我摇摇头,谢绝了她的好意。不用了张婶,这是我该受的。
我走到我妈面前,用尽了最后的力气说:
我不去公社领那状元的名头,我也不去师范学院报到。
如果你们还是不满意,我可以现在就走,再也不回这个家,你们就当没我这个女儿。
7
我还是想给自己求一条活路。
你想得倒美!你跑了,我们家的脸往哪儿搁
我妈一句话就打碎了我的所有幻想。
看着他们三个那要吃人的眼神,我知道,今天这坎儿怕是过不去了。
好,我跟你们回去。我低下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他们没再对我动手,只是像防贼一样把我锁进了我那间小偏房。
紧绷了一天的神经一松,浑身的伤口疼得我直抽冷气。
我趴在床板上,很快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再醒来,眼前一片漆黑,手脚都被麻绳捆得死死的,嘴里也塞了块破布。
旁边窸窸窣窣的,像是在拖什么东西。
一股腐烂的草木气味钻进鼻孔。
是村后山那片没人敢去的乱葬岗!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但这一次,我却不想再挣扎了。
我只是觉得心寒,我是他们唯一的孩子了啊,他们还是容不下我。
头上的麻袋被扯开,月光下,我妈那张脸扭曲又狰狞。
是你自己不学好,今天就让你为自己做下的错事付出代价!
别跟她废话!天快亮了,赶紧埋了省心!
我爸的声音闷闷的,听不出一点情绪,抓起麻袋就往旁边新挖的坑里拖。
我嘴被堵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也不想再说什么了。或许,死了,对我才是一种解脱。
土坑又冷又湿,我闭上眼,等着泥土把我彻底淹没。
没多久,爸妈就离开了。
就在我快要憋死,意识都开始模糊的时候,身上突然一轻。
好像有人在拼命扒开我身上的土。
一个人把我从坑里抱了出来,紧紧搂在怀里,用自己的身体给我取暖。
桂香!陈桂香!醒醒!千万别睡!
他的声音焦急得发颤。我的身体慢慢有了点知觉。
随之而来的是剧烈的咳嗽和全身像被针扎一样的刺痛。
我看清了眼前的人,愣住了。
林明远你怎么……
他眼圈通红,声音带着后怕:我夜里听见你家有动静,不放心,就……幸好我跟过来了!
他是我们生产队的,小学跟我在一个村小,后来他考上了县一中,我留在了公社中学。
你不该救我的,我气若游丝,我是罪人,我活该……
我挣扎着想回到坑里。
不!你什么都没做错!他死死按住我。
我错了!你不懂!你什么都不懂!我绝望地喊。
我害了全家,他们这么对我,已经是手下留情了。
陈桂香,你清醒点!忘了我们大槐树下说好的吗一起考出去,再也不回来了!
看着林明远在月光下亮得吓人的眼睛,我心里的愧疚和绝望快要把我淹没了。
不……我语无伦次地摇头,我没考上,我没有……
他却把我搂得更紧,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乱得像要蹦出来。
我知道,我是个小偷,偷了别人人生的贼。
林明远紧紧抱着我,想给我力量。
可我过不了自己这关。
我不能再骗他了。
我苦笑一声,声音嘶哑:我根本就不是陈桂香……真正的陈桂香……已经死了。
8
林明远也懵了,随即失笑出声:桂香,你发什么癔症胡说什么呢
是真的,我闭上眼,眼泪淌下来,考上状元的那个人,根本不是我,是……
你就是陈桂香!我还能认错你他打断我,语气斩钉截铁。
我摇摇头,怎么不会认错我自己都认错了自己啊。
怪不得爸妈那么恨我,怪不得一向最疼我的奶奶也要把我活埋。
因为这里是陈桂香最怕的乱葬岗,而我,根本就不是他们想要的那个陈桂香。
真正的地区状元,已经死了。
而我,只是一个嫉妒她,害了她,想鸠占鹊巢的小偷啊。
他们没把我送去公社游街,已经是天大的恩情了,我怎么还能真的顶着状元的名头去上学呢
旁边传来他一声轻笑,我震惊地看着他,他知道了我是个冒牌货,怎么还笑得出来
你就是她。我们小时候在河边。
你为了救掉进水里的那只小花狗,自己也差点淹死,是我把你拉上来的。
你忘了你脚脖子上,现在还有一道被尖石头划的疤呢!
他顿了顿,又说:你奶奶,以前是不是隔三差五就给你熬些黑乎乎的药汤,说是给你补脑子,让你读书聪明
我的脑袋轰的一声炸了。
一些被刻意压制,或者说,被人为扭曲的记忆,此刻翻江倒海般涌了上来。
高考一结束,奶奶确实天天都给我熬药。
说是给我补身子,还神神秘秘地说那是她托人弄来的偏方。
我喝下去的,真的只是普通的补药吗
如果我真的是我自己,那死的人就应该是……
我不敢想下去,惊恐地捂住嘴,浑身控制不住地发抖。
林明远紧紧抓住我的肩膀,强迫我冷静:别瞎想。他们不要你,我要你。
录取通知书还在,我们明天就去迁户口,一起离开这个鬼地方!
为了拿户口本,也为了当面问个清楚,我决定回家一趟。
我必须知道,他们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就算我真的做错了什么,我也要知道错在哪里,而不是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
让我没想到的是,家里堂屋的灯居然还亮着。
屋里传出隐约的笑声,我心里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
推开院门,眼前的一幕让我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饭桌旁,爸妈和奶奶正围着一个人,嘘寒问暖,其乐融融。
那个人,是本该已经消失的,我的双胞胎妹妹,陈秀丽。
秀丽从小身体弱,脑子也转得慢。此刻,她却红光满面。
我妈亲热地给她夹菜:秀丽啊,我的乖囡,既然你想上大学,妈就让你风风光光地去!
那姐姐她……秀丽怯怯地问。
我妈脸色一沉,冷笑道:当初让她把上大学的机会让给你,她不肯。
后来你吃了她给的点心就食物中毒,差点没救回来,她还死不承认!
我爸接过话,语气狠厉:幸亏我们让你‘死了’,又给她灌了那些让她糊涂的药,她才认了是自己下的毒手。
奶奶阴森森地补充:那死丫头就是个祸害!让她彻底消失,你才能安安稳稳地去城里当大学生!
9
他们万万没想到,我不仅没死,还恢复了清醒。
我再也忍不住,猛地推开屋门:
爸!妈!奶奶!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屋里几个人同时回过头,看到我,脸上全是活见鬼的惊恐。
我妈失声尖叫:你……你竟然没死!
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在她眼里,我活着就是个错误吗
我哭着哀求:妈,我也是你女儿啊!你们为什么要这样算计我
收手吧!我们还是一家人,我可以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话没说完,后脑勺猛地一痛,我被人从背后重重打了一棍。
倒下前,我听到我爸冰冷的声音:要怪就怪你命不好,非要考那个状元!
我再次醒来时,手脚都被捆着,嘴也被堵上了,整个人被蜷缩着塞进了一个破旧的大木箱里。外面传来他们压低的争吵声。
怎么办她居然跑回来了!
现在全村都知道我们家只剩一个桂香,她必须死!
动作快点,趁着天还没亮,扔到后山那条河里去,神不知鬼不觉!
我听着他们商量怎么处理我,心如死灰。
箱子被抬了起来,颠簸着往外走。
就在他们刚要跨出院门的时候,外面传来了急促的拍门声。
陈叔!陈婶!开门啊!我是林明远!桂香在不在家
是林明远!
我爸压低声音骂道:这个小兔崽子,早不来晚不来!
林明远在外面喊:桂香!桂香!你要是在里面就应一声!我知道你出事了!
我拼命想发出声音,可嘴被堵得太死,只能发出呜呜的闷响。
林明远!大半夜的你在这儿嚎什么丧!桂香好好的在家睡觉呢!我爸没好气地冲外面喊。
我不信!除非让我亲眼看到桂香!林明远很执着。
箱子突然被放了下来,我听到我爸打开了院门,语气不善:
林明远,你到底想干什么再在这儿胡搅蛮缠,别怪我不客气!
林明远的声音带着一丝强硬:陈叔,我找桂香有急事,我必须见到她。
她睡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不行!我现在就要见!
我听到外面似乎起了争执,紧接着,箱子猛地一震,被人从外面撞开了。
光线透了进来,我看到了林明远焦急的脸。
桂香!他看到我被捆着的样子,眼睛都红了,冲上来就要解我身上的绳子。
我爸妈和奶奶也扑了上来,想阻止他。
林明远!你敢动她试试!我爸怒吼。
你们这是想杀人!林明远毫不退让,一把推开我爸,三两下解开了我嘴上的布条。
救命!他们要杀了我!我用尽全身力气喊了出来。
就在这时,院门外突然亮起了几道手电筒的光,村治保主任带着几个民兵冲了进来。
陈铁牛!你们在干什么!治保主任厉声喝道。
其实,回家前我和林明远就计划好了:我先进门,他则立刻去请村治保主任和民兵,以防万一。
我爸妈和奶奶看到治保主任他们,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
误会……都是误会……我妈还想狡辩。
误会把亲闺女捆起来塞进箱子,这也是误会治保主任指着我,脸色铁青。
林明远把我扶起来,对治保主任说:叔,他们要把桂香扔到河里淹死!我亲耳听见的!
我对着众人,把我考上大学后,爸妈和奶奶如何反常,如何两次要将我置于死地的事情说了出来。
然后,我一字一句地揭露了他们真正的阴谋:
我的双胞胎妹妹陈秀丽根本没有死!
他们对外宣称秀丽是被我害死的,其实从头到尾都是一个骗局!
奶奶给我吃了让我神志不清的药,让我误以为是自己害了秀丽,想要抢占她的名额。
他们原本的计划,是想把我送走控制起来,或者干脆让我疯掉,这样陈秀丽就能名正言顺地顶替我去上大学!
可他们没想到,我提前拿到了录取通知书。
并且把考上的消息告诉了村里人,这才打乱了他们的全盘计划!
周围的乡亲们听明白了这骇人听闻的顶替计划,全都炸开了锅,纷纷指责他们的歹毒心肠。
真相大白,我爸妈因故意杀人未遂,各被重判十五年。
奶奶作为从犯也逃不掉十年牢狱,都得接受劳动改造。
至于妹妹陈秀丽,作为整个阴谋的受益者,在村民的唾骂声中彻底疯了。
只会逢人便念叨我是大学生,最后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村里人都说这是恶有恶报。
我拒绝了所有亲戚的好意收留,在村委会的帮助下,重新办理了户籍。
开学那天,我拿着录取通知书,和林明远一起坐上了前往地区师范学院的班车。
阳光透过车窗照在我脸上,暖洋洋的。
虽然失去了所谓的家人,但我知道,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林明远看着我,笑得灿烂:陈桂香同学,以后请多指教。
我也笑了,是真的笑了出来。未来的路还长,也一定会有风雨。
但我抓着手里的通知书,心里头,是踏实的。
这一次,我要为自己,好好活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