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开后的第五年,魏彻杀进了临安城,成了新帝。
当初魏彻落难,我执意与他退了亲。
如今他新帝登基,第一件事就是来跟我算账。
他对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阿娘说,
想救你儿子的命,让沈望舒亲自来求我。
可是,我已经死了三年了。
1
分开后第五年,魏彻杀进了临安城。
曾经满身泥浆,红着眼说一定会回来的少年。
如今颠覆了大梁,成为了新帝。
他回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将整个沈家都围了起来。
家里只有我阿娘,和病得昏昏沉沉的哥哥。
阿娘骤然见到这样的症状,吓得差点昏过去。
她颤颤巍巍地问守门的侍卫,这位军爷,请问这是怎么了。
那侍卫冷脸道,这是陛下的命令,我们也只是奉旨行事。
哥哥早上又发起了高烧。
阿娘急着出门给他找大夫,却被死死拦了下来。
她急得差点就要跪下来了。
我也急得团团转,在她身边飘来飘去。
直到魏彻出现,她仿佛看到救星一般,眼睛忽然一亮。
阿彻,阿彻你来得正好,你帮我跟军爷们说说好话……
她话未说完,周围的侍卫齐刷刷地跪下,高呼万岁。
我阿娘这才知道,原来让人围了沈家的人,是魏彻。
2
阿娘不明所以,她不知道魏彻怎么成了新帝。
又为什么围住了沈家。
她只是急着要出门给我哥哥找大夫。
她已经失去了丈夫,失去了女儿。
她不能再失去这唯一的儿子。
她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慌张又无措地恳求他,
阿……陛下,求求您看在从前与阿舒有旧的份上,救救她哥哥!
魏彻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到阿娘身上,带着讥诮开口,你说我同谁有旧
他指了指后方华丽的马车,我未婚妻就在那车里,你可不要当着我未婚妻的面,污蔑我与其他女子有旧。
阿娘没想到魏彻竟然会满口否认,一时愣在当场。
她大概想不通,当年在院子里跪了两日,求她答应我们的亲事的魏彻,怎么会矢口否认这件事。
那后面的马车里遥遥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沈夫人,你们沈家当初拜高踩低,背信弃义。如今又上赶着攀关系。
还真是一点脸都不要了啊。
我阿娘几时受过这种屈辱。
她从前是翰林家的大小姐,成婚后父亲对她也是呵护备至。
只是后来父亲因言获罪,被人构陷,官职一贬再贬,人也病得下不了床。
家道中落,哥哥意志消沉,得了痨病。
我又早早过世了。
于是母亲只能用柔弱的肩头,撑起这个摇摇欲坠的家。
所以此刻她虽然觉得屈辱,却也没有其他办法。
只能不停地磕头。
我心如刀绞,想要扶她起来,却一次次从她手臂穿过。
魏彻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磕头。
良久,魏彻才冷冷说了一句,
想救你儿子的命,让沈望舒亲自来求我。
3
母亲的眼神有一瞬间的迷茫。
她这些年接二连三的经受打击,人已经有点糊涂了。
她有时候会忘了我已经死了这件事。
她点点头,喃喃自语道,对,阿舒,还有阿舒。
阿舒去了……
去了……
她张张嘴,说不出话来,眼眶忽然就涌上了泪。
她应该是想起来,我已经死了。
巨大的悲痛让她看起来越发苍老憔悴,她红着颤声道,可是阿舒她……阿舒她已经……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
魏彻嗤笑,她已经如何已经成了尊贵的三皇子妃,所以不肯来求我
让年迈的老母亲来下跪,自己却躲起来。
倒也符合她一惯自私自利的性子。
只是——时至今日,她该不会以为萧承还护得住她
4
萧承
为什么会扯上萧承
我当了许久的鬼,脑子也有些糊涂了。
我想了好半天才想起来。
原来五年前,我已经嫁给了萧承。
可是,我记得我同萧承已经和离了。
然后……然后发生了什么
我想不起来了。
阿娘从前最疼我,听见魏彻这样说,她气得涨红了脸。
她抹了一把眼泪,直起身子愤愤道:
当年我们阿舒对你那么好,你凭什么这样污蔑她!
你忘了吗,她从小就待你好,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给你留一份!
知道你想读书,就求老爷同意你去家学!
为了要同你在一起,她第一次忤逆老爷,跪祠堂跪了三天三夜!
还有,还有当年你被捕入狱,她变卖了所有的首饰,为了你四处奔走!
这些,这些你都忘了吗
当年……当年我们阿舒明明那么喜欢你,你为什么要这样说她啊……
其实我阿娘不说,我都快忘了,我曾经那么喜欢过魏彻。
我第一次见魏彻的时候,他正在跟一群小乞丐打架。
他个子虽然小,打起架却又凶又狠。
四个孩子围着他打都没能从他手里抢走那个馒头。
他打赢后,一瘸一拐地走到墙角,将手里的馒头掰下一半,喂给了一只年迈的大黄狗。
那只黄狗,是我的贴身丫鬟红玉小时候捡回去养在家里的。
后来红玉被卖入我家,他哥哥嫌那黄狗年迈,便将狗扔了出来。
红玉听说后,哭着求我帮她把黄狗捡回来。
没想到,让我们撞见了这一幕。
红玉见到大黄狗,飞奔过去将它抱在怀里。
魏彻蹲在墙角,默默地看着我们把大黄狗抱上马车。
那眼神就像一只想要被领回家却又怕被拒绝的小狗。
我想起家中正在采买下人,于是心中一动,便把他一起带回了家。
我观察魏彻的行为举止,一看就是出身良好。
多半是突逢家中大变,才流落在外。
我心中恻隐,便好心的拉他一把。
我找了个师父教他习武,又让他随我一同去家学读书。
有一日父亲路过见着魏彻的字,十分欣赏。
又随口考较一番,见他答得言之有物,便起了培养他的心思,要收他做养子。
谁知魏彻死活不肯。
父亲笑了笑,便也随他去。
后来我问魏彻,为什么不肯。
他只是冷声道,我既然答应做你的侍卫,便要护着你一辈子。
他果然也说到做到。
所以我在郊外游玩时路遇劫匪,魏彻便拼了命地挡在我面前。
我不记得那天他杀了多少人。
只记得京兆尹的援兵来时,魏彻满身是血地躺在地上,只剩一口气。
京兆尹吓得腿都软了,差点以为魏彻是劫匪,要把他抓回去提审。
我守着魏彻三天三夜,终于等到他醒过来。
我一边给魏彻上药一边哭,你怎么这么傻
他想伸出手抹掉我的泪,手堪堪停在我的鬓边,又收了回去。
他道,我答应要护你一辈子的。
言犹在耳。
只可惜,那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
5
阿娘骂了多久,魏彻便听了多久。
他面无表情地听完,冷笑道,
若不是当年亲自同她对峙过,朕险些也要被你这老妇给骗了!
这时后面的马车里忽然传来惊呼,红玉姑娘晕倒了!
魏彻立刻紧张地转身,急匆匆朝马车跑去。
红玉
马车里是红玉
我心中疑惑,一时跟着飘了过去。
魏彻掀开马车的门帘,我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无数画面涌现在脑海里。
原来魏彻心尖上的姑娘,正是我当年的贴身丫鬟红玉。
6
当年家中巨变,下人大部分都遣散了。
红玉哭着说不肯走,我便将她留了下来。
名义上是主仆,实际却把她当妹妹。
所以魏彻被赶出京城当晚,我便让红玉带上银票和御寒的衣物追上去。
萧承的眼线盯着我,却不会盯着她。
红玉与魏彻自幼熟识,又会些拳脚功夫,由她去做这件事我最放心。
可惜红玉一去不复返,我还以为她遇到了不测,为此伤心了许久。
此刻见她毫发无伤的出现,我由衷地高兴。
只是……为什么她不给我来封信报平安
红玉已经悠悠转醒,正仰着头温柔地回魏彻的话,……怕是寒气入体,老毛病犯了。
陛下不用担心我。
魏彻有些心不在焉道,外面确实冷,出来许久,我们回宫吧。
红玉点点头,是。
马车摇摇晃晃,两人却都沉默下来。
魏彻忽然开口问,红玉,当年你为什么会追出来
红玉愣了愣,有些不自然地笑道,我记得我同陛下说过很多次了。
魏彻道,朕想再听一次。
红玉无奈地笑了笑,我自小便喜欢陛下。只是那时陛下眼里心里只有小姐,我便只敢将这份感情藏在心里。
后来陛下被捕入狱,小姐嘴上说要想办法救您,转头却跟萧承打得火热。
我心中焦急,只能铤而走险,借着小姐的名头在外奔走。
后来恰逢前朝皇帝大病,大赦天下。
陛下一出狱,我就雇了马车去接您,可惜那时候您不肯走,非要去找小姐问个明白。
陛下走的那一天,小姐十分开心地回家同夫人说,她要成为皇子妃了。
可我心里只有陛下,不愿意陪嫁去三皇子府,便求了小姐放我走。
后来的事,陛下都知道了。
——不对!她说谎!
四处奔走的人是我。
雇了马车去接魏彻的人也是我!
让她带上银票去追魏彻的人还是我!
她在说谎!
我愤怒地大喊,生气地围着魏彻转圈。
阴风吹动了门帘,可魏彻看不见,也听不见。
魏彻沉默着听完,不置一词。
红玉自嘲地笑了笑,今日陛下见了沈夫人,怕是又想起了小姐。
如今来问我,怕是心中对小姐还存着些念想。
虽然她从前那样伤你,虽然这些年陪着你筚路蓝缕,栉风沐雨的人是我。
但我知道,在陛下心里,我到底还是比不过她。
魏彻苦笑,朕自然记得你的恩情,只是朕一直把你当妹妹。
如果你愿意,朕可封你为公主,以后天下好男儿任由你选。
红玉含泪,不置一词。
马车驶到勤政殿旁,魏彻下了马车,嘱咐宫人将红玉送回翊坤宫。
红玉忽然掀开门帘,冲魏彻喊道,可我只要你!
我不求名分,只要,只要让我陪在陛下身边就好了。
魏彻不接话,只嘱咐她好好休息。
起身要走时,红玉再次开口。
陛下,红玉不想同小姐争什么,只是不忍陛下,再被她伤一次。
魏彻背着她闭了闭眼,冷笑道,放心,朕不会再被她这样的女人蒙蔽了。
魏彻一路去了练武场,发了狠一般,将一杆红缨枪舞得虎虎生风。
一个时辰后,他忽然猛地将那红缨枪扔在地上,唤人前来。
更漏刚过子时,魏彻在诏狱里提审了前朝三皇子萧承。
7
萧承同我记忆里的样子相去甚远。
我记忆里他一直是个风流倜傥的翩翩佳公子。
如今眼下乌青,皮肤惨白,神色阴郁,倒比我更像个鬼。
他见了魏彻,竟也不跪,只是挑衅地看了他一眼,啧,当年的丧家之犬回来了
魏彻冷笑一声,激怒朕有什么好处,你不想活了
萧承无所谓地耸耸肩,是啊,国破家亡,她也走了,我活着挺没意思的。
魏彻大概以为萧承说的她走了,是指我看萧承落难,便抛下了他。
你们不是十分恩爱么我在边关都能听说你们琴瑟和鸣的故事,怎么她竟抛下你独自走了他鄙夷笑了笑。
这种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女人,你竟然还念念不忘。
朕没想到,你原是个痴情种子。
萧承有点诧异。
他审视了魏彻许久,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不可遏止地大笑起来。
他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出来了。
你不知道,你竟然不知道
魏彻一把攥住他的衣襟,知道什么
萧承笑得比哭还难看,他说,你不知道她已经死了吗
她死在去找你的路上。
我的人按照她的遗言,将她埋在杏花村的村头。
8
萧承这么一提醒,我终于想起来我是怎么死的。
当年魏彻当街救了一个二皇子府的逃奴,惹怒了二皇子。
二皇子随便安了个罪名将他关进了狱中。
我求助无门,这时候萧承却上门说,他能救魏彻,前提是要我嫁给她。
萧承带我进了诏狱,让我见到了满身是血的魏彻。
才短短三日,他便被折磨得不成人样。
我万般无奈下,只能答应了萧承。
萧承很快就将魏彻救了出来。
并让他免于流放。
代价是他永远不可以进京城。
我雇了马车夫守在大牢门口,魏彻一出来便把他送走。
可没想到他竟然跑了回来。
为了让他死心,我不得不说了许多伤人的话。
魏彻走之前红着眼道,我一定会回来,证明给你看的。
9
成亲后我茶饭不思,日渐消瘦。
萧承试过对我体贴备至,也试过用父母兄长来威胁我。
可我的身子还是一日一日地垮了下去。
直到有一日我迷迷糊糊听见御医说,王妃郁结于心,长此以往,恐怕于寿数有碍。
那一日萧承特别生气,他将整个房间能砸的东西都砸了。
见我醒了,萧承冲到我床前,捏着我的下颌恨声道:嫁给我你就这么不甘愿吗
我垂着眼,没有回答。
萧承一连十日没有回府,再回府时,带了两个美娇娘。
他左拥右抱地将人带到我的床前,两个美娇娘立刻向我见礼。
给姐姐请安,姐姐身子不爽利,妹妹们会好好照顾殿下的。
韶华易老,姐姐还是要多注重保养才好。
萧承问我,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我摇摇头,低声道,那殿下就有劳两位照顾了。
萧承一挥手,又将桌上的茶具砸了个遍。
好好好!你可真是贤惠大度!
没两日我染了风寒,高烧不止,御医的药却根本喂不进去。
萧承在我床前守了两天两夜,最终冷声道,罢了,本王放你走。
我垂死病中惊坐起,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萧承面无表情道,你如今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实在叫人倒胃口。
你赶紧养好病,赶紧从本王府里滚出去!
我端起汤药,迫不及待地一饮而尽,然后又尽数吐了出来。
我擦了擦嘴道,没事,再给我一碗。
大概是人生有了希望,我的风寒十日不到就痊愈了。
我背着包袱,冲萧承拜了三拜,便头也不回地回了家。
哥哥不知道又跑到哪里去喝酒了,阿娘正在给阿爹煎药。
见我回来,又惊喜又担心。
阿爹听见我的声音,让我进屋子去说话。
他说天子不仁,叛军四起,世道就要乱了。
我哥撑不起沈家,魏彻却在短短一年内声名鹊起,成为了北方义军的核心人物。
阿爹要我去找他。
我说好,我们一起走。
阿爹说他走不动了,让我先同魏彻安顿下来,然后再派人来接他们。
好在我小时候也跟着魏彻的师父学了些拳脚。
我拜别阿爹阿娘,寻了匹快马,女扮男装,一路向北。
我每到一处驿站,便给魏彻写信,我在信中告诉他真相,告诉他我的心从未变过。
我也告诉他我到了哪里,下一站会在哪里落脚。
两个月后,我终于在杏花村驿站收到了魏彻的回信。
他让我在杏花村等他。
可我没等到魏彻,却等到了另一支叛军。
叛军屠了村,我自然也没有活下来。
弥留之际,我隐约听见一个焦急的声音道,王妃,属下来晚了。
您还有什么遗愿
我说,求……求你把我埋在杏花村口的路旁,阿彻说……让我在这里等……等他。
我怕他找不到我。
10
其实我想过很多次,魏彻知道我的死讯后的反应。
我唯独没想到,他会抚掌大笑。
这人小时候面冷心热,如今倒是面冷心也冷了。
魏彻笑了一阵,才道,你的故事讲得很动听,若不是这几年她一直在与朕身边的人通信。
朕差点就要被你骗了去。
你编出这样的故事,意欲何为还是说,这是她让你编给我听的
她以为假装自己死了,朕就会放过你们
萧承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魏彻,你不信
你竟然不信
哈,那个傻子不知道听了谁的话,去了杏花村等你。
她的墓就在杏花村头,你去……
住嘴!魏彻一脚踢到萧承的胸口,你休拿这些话来哄我!
魏彻快速地说道,你说她嫁给你后为了朕茶饭不思,差点香消玉殒
可她每个月都会写给红玉的信里,字字句句都在炫耀你们夫妻如何恩爱!
整整两年,十七封信,每一封朕都背得下来!
她……魏彻忽然语塞,他大概也发现不对劲。
我并不是这样的性子。
我的感情含蓄内敛,从前与他情浓时,也只会借着诗人的口说一句,但愿君心似我心。
萧承见魏彻停下来,大概也猜到这中间有猫腻。
他痴痴地笑起来,哈!魏彻,原来你才是天字第一号大傻子,被人骗了都不知道!
早知道如此,说什么我也不会放她走!
她一走我就后悔了,我不该同她置气,我该早点派人去找她……
如果我的人早点找到她……她就不会死。
不对,你说得没错,阿舒没有死,她与我夫妻恩爱,举案齐眉……
夫妻恩爱,举案齐眉啊哈哈……
他说着说着,蜷起了身子,双手捂着脸,不知道是在哭还是在笑。
11
魏彻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铁青着一张脸快步回了勤政殿。
他在一堆书里找出一个盒子,小心翼翼地打开。
盒子里是一些书信。
魏彻小心翼翼的将书信展开,我也好奇地凑了过去。
红玉,展信安。上回你来信说行至平江府,食了一碗三虾面十分鲜美。
我垂涎不已,偶然同殿下提起此事,没两日殿下竟然将做面的师傅请来了金陵。
殿下如此珍视,实在叫我无以为报,只盼能早日为殿下开枝散叶。
从前人说,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我何德何能,竟能两全其美。盼你也早日找到如意郎君。
……
字是同我一样的,但信却不是我写的。
我已经猜到这信是怎么来的了。
红玉自小同我一起,她的字,是我亲手教的。
不对,不对……魏彻喃喃道。
他快速的翻着信,脸色越来越白。
我看了看,这十七封信,没有一封是我写的。
所以当年我的那些信,他都没有收到。
那我收到的那封回信,大约也是假的了。
魏彻忽然站起来,跌跌撞撞的往勤政殿跑去。
进入侧殿前,还被门槛绊了一跤。
吓得周围的太监宫女齐齐拥过来扶住他。
他将人推开,厉声道,备车,我要去沈家!
12
魏彻赶到沈家时,我阿娘正在烧水。
魏彻双眼猩红,脸色惨白,手在不停颤抖。
阿娘见了他,既不起身,也不跪。
只垂着眼,低声问,陛下还有何贵干
魏彻深吸了好几口气,才颤声开口,沈夫人,朕带了御医来看救你儿子!
你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朕……我只问一件事,求您,求您不要骗我。
阿娘见他肯帮忙,终是软了声气,陛下但问无妨。
魏彻道,我……我想知道,阿舒在哪儿
阿娘的眼泪又立刻涌了上来,极度悲伤的神色再次浮现在她的脸上。
几个时辰前,魏彻看见阿娘这样的表情,还一脸冷漠。
如今,他却死死捏着拳头,抑制不住浑身的颤栗。
他努力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轻声道,
我没有别的意思,我不是要找她麻烦。
我只是,只是想见一见她,再同她……说几句话。
阿娘的嘴唇翕动,好几次要开口,都未语泪先流。
好一会儿,阿娘才努力从喉咙挤出几个字,阿舒她……
她已经不在了。
魏彻的目光有一瞬间的茫然,然后他急切地拉着我阿娘的胳膊问,不在了您是说她不在京城了对吗
阿娘摇摇头低声道,她死了。
阿舒死了。
data-fanqie-type=pay_tag>
她爹让她去找你,她却死在了去找你的途中。
三皇子府的人将她的从不离身的玉佩带了回来,说她的遗愿是埋在杏花村头。
那个傻孩子,她怕你……她怕你找不到她!
魏彻如遭雷击,愣在当场,半天没有反应。
阿娘抹了一把眼泪,轻声问魏彻,
陛下,五年前,阿舒为了救你四处奔走,最后为了救你才嫁给萧承。
三年前,阿舒欢欢喜喜地说要去找你,最后死在了去找你的路上。
阿舒她明明……那么喜欢你,你为什么这样恨她啊
魏彻闻言,身形猛地一晃,忽然捂着胸口,吐出一口血来。
他像是一个溺水的人,大口喘着气,好似要窒息了一般。
他的神色又痛苦又愤怒。
是啊,明明真相那样简单。
他怎么会相信我是那么一个贪慕虚荣,自私自利的人呢
他终于想到了一个人,一个一直在误导他的人。
13
魏彻冲进了翊坤宫。
红玉正在睡觉。
他将红玉一把从被窝中拉出来。
红玉吓得尖叫了一声,陛下,这……这是怎么了
魏彻牙齿咬的咯咯作响,他带着惊天的怒意问,红玉,这些年,阿舒真的给你写过信吗
红玉嘴唇抖动着,想露出一个笑来,却没有成功。
她道,自然……自然是写过的,一共十七封,不都……都交给陛下了吗
陛下嘴上不说,但我好几次看您反复看那些信……
小姐这些年,与萧承琴瑟和鸣,陛下又何必……
啪!一个耳光打断了红玉的话。
魏彻将那一叠信纸扔在红玉脸上,阴沉沉地说道,你再说一遍,这些信是谁写的
是小姐!
啪!
魏彻又是一个耳光。
你模仿她的字确实天衣无缝,可信纸却不对。若她真的是从萧承府中寄出的信,怎么每一回的信纸都不一样!
因为你一直跟着我们大军走,每走一处,驿站提供的信纸是不一样的,所以你伪造书信的纸才不一样!
还有墨,她写字惯用松烟墨,可这纸上的字是驿站常见的油烟墨写成的。
红玉,阿舒待你如亲妹妹,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红玉捂着脸,半晌忽然轻笑起来,为什么当然是因为你!
红玉的声调忽然拔高,我冒着生命危险,赶了那么久的路,守着发着高烧的你三天三夜不敢合眼,你却一醒来就问我,是不是沈望舒派我来的!
她轻飘飘一句话,吃苦受累的全是我,凭什么要把功劳算在她头上!
所以我告诉你,不是她,是我自己要来的!
你好不容易接受了让我在你身边,她也已经嫁给萧承了,大家就该互不打扰!
为什么一年后,她又要给你来信!又要在信里说是为了你嫁给萧承的
那我算什么我的付出算什么
所以我截了她的信!我不仅截了她的信,我还伪造信件,让你彻底对她死心!
可是她距离我们越来越近,总有一日你们会见面,你会知道真相!
我好不容易才能让你看见我,我怎么能让她再来破坏我!
所以我又伪造你的笔迹,给她写了一封信。
我听斥候说成王的叛军马上要路过杏花村,为了不跟对方撞上,你们决定绕道。
所以我故意让她在杏花村等你。
成王的军队不比你的纪律严明,他们烧杀劫掠,无恶不作,你猜小姐落到他们手里,是什么下场
原来如此,真相竟然是这样。
这些年,我自问对红玉也算不错。
当初派人去救魏彻,我本来没想过红玉,是她主动请缨。
能为小姐分忧,是红玉的荣幸。
我怕她危险,将我能找到的银两都给了她,叮嘱她雇个镖师陪她去。
她走之前,我将卖身契还给了她,又同她义结金兰。
她迟迟未归,我甚至求过萧承去帮我找她。
我万万没想到,她一开始,就没想过回来。
难过自然是难过,可是我都成了一缕幽魂了,这难过自然也不及从前强烈。
从前的迷雾一个一个揭开,我只觉得自己越来越轻,越来越困。
我看见魏彻掐住了红玉的脖子,怒吼道,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红玉的脸因为恶意和窒息显得十分扭曲,她一边咳一边道,咳……我为了你,有什么……有什么不敢!
你既然能看出信的破绽,可当初你不也……咳……相信了信上的内容。
相信了她是个贪慕虚荣,自私自利的女人
就算……咳……就算我骗了你,说到底,还是你不够信她!
14
魏彻浑身一颤,猛地放开红玉的脖子。
红玉脱了力,重重地摔在地上,不住地咳嗽。
魏彻惨白着脸,失魂落魄地朝殿外走。
红玉泪流满面地在后面喊他,陛下,陛下,你回头看看我,一直以来陪在你身边的人是我啊!
你为什么,为什么从来都看不见我。
你从来都看不见我……
魏彻仿佛没有听见一般,一次都没有回头。
魏彻独自出了宫。
他走到了我家。
其实这个房子还是他找的。
阿爹骤然出事,顾府树倒猢狲散。
是魏彻站出来,帮忙撑起了这个家。
当初他在城中找到这一方小院子时,带我来看的时候还十分忐忑。
他说,阿舒,委屈你暂时住这里,将来……
我打断他,这里闹中取静,出行方便,又在府衙旁边,实在再好不过。
那一年我们在院子里一起过年,哥哥从外面打了一壶好酒。
红玉在一旁烧着红泥小火炉。
魏彻不知从哪里得了一本折子戏,我凑过去看。
正看到戏文上写,你我相约到百年,谁若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那时阿爹说,院子小一点没关系,只要重要的人都在身边就好。
当年觉得逼仄狭小的院子。
这些年没有了阿爹,没了魏彻,没了红玉,没了我。
竟也显得空空荡荡。
魏彻进去时,阿娘正在淘米。
魏彻走到阿娘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将阿娘吓了一跳。
阿娘后退了一步,陛下这是做什么
魏彻道,沈夫人,能让我看一看阿舒的……遗物吗
阿娘叹了一口气,慢慢地放下淘米的盆,又慢慢走进屋里,将小心收好的玉佩拿了出来。
她递给魏彻,就是这个。
魏彻只看了一眼,眼泪便落了下来。
我知道他为什么难过,因为这块玉佩,是他在我及笄那一日,亲手雕了送给我的。
料子不算好,雕工倒是惟妙惟肖。
只是跟我那些琳琅满目的及笄礼一比,就显得很不够看。
所以他当时都没敢把这块玉佩拿出来。
还是我生气了逼问他,你若真的没有给我准备及笄礼,那从此你也别跟着我了。
他才别扭地将玉佩拿出来。
我笑眯眯地收起来,我很喜欢。
我有无数珠光宝气的首饰,但从不离身的,唯有这块玉佩而已。
魏彻急切地搜罗出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塞进我阿娘的手里。
哽咽道,沈夫人,我拿这些给你换这块玉佩好不好
不够的话,我让人再送过来!
阿娘摇摇头,不用给我。
你要这玉佩,便拿去吧。阿舒那样喜欢你,想来她在天之灵若有知,也愿意留给你做个念想。
其实留不留给他,我都可以。
我现在只想飘到阿娘的怀里,蹭一蹭她的肩,没成功。
魏彻对这阿娘拜了三拜,沈夫人,从今后,魏彻任您差遣。
14
魏彻当晚回去,拟了三道圣旨。
第一道,下旨为我阿爹平反。随后又赐了新的宅子给阿娘。
第二道,将红玉囚禁于冷宫,永世不得出。
第三道,是禅位的圣旨。他将这位置给了同他一起打天下的副将。
那副将还在酣睡,忽然被从被窝里叫起来接旨,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魏彻做完这一切,天也还没有亮。
他骑上快马,孑然一身,奔驰入浓稠的黑夜里。
一个月后,他赶到了杏花村。
看到了那座孤零零的坟。
我这一个月有时醒着,有时睡着,飘飘荡荡地,不知怎么也跟着他回到了这里。
我感觉自己正在一点一点的消散。
魏彻几乎是从马上摔下来,踉踉跄跄地走到我的坟前。
他伸手抚了抚墓碑上的字,蓦地喷出一口血来。
他却仿佛很高兴,靠在我的墓碑上,像个疯子一样絮絮叨叨地说话。
阿舒,从前我说要护着你一辈子,我却食言了。
所以你这三年,才不肯入我的梦,是不是
阿舒,阿舒,我承认我恨过你。我恨你出尔反尔,明明说好与我共白头却中途离开。
恨你在我最难的时候,驱逐我。
恨你与萧承琴瑟和鸣,还要让我知晓。
我这次回来之前还想,我一定要狠狠地报复你。
可是见到沈夫人的那一刻,我的心里头只剩一个念头,只要你肯来见我,无论你提什么要求,我都答应你。
倘若你真的爱萧承,那我就放过他。
那一刻我便知道,我不是真的恨你,我不过是恨你不爱我。
可我真是错得离谱,我怎么会以为你不爱我!
萧承骂得对,我就是天字第一号傻子,是我配不上你。
皑皑白雪打着旋儿落在他的眼角眉梢。
魏彻闭着眼睛靠在石碑上,了无生气。
一个和尚经过,看见魏彻,忽然道,原来是因为你。
这个和尚在那年叛军屠村后,一直在这里超度亡魂。
我是这里最后一个不肯离去的亡魂。
魏彻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和尚冲着虚空中的我点点头,又冲魏彻念了一声佛号,如今见了你,想来她的执念已了。
我今日便为她超度。
魏彻两眼忽然迸发出希望,他一把攥着和尚的手,道,大师,您说什么你看的见她是吗
和尚点点头,她在此已经徘徊了三年。
前些日子她忽然不见了,我便猜到,她终于等到了她一直在等的人。
我渐渐想了起来,我死后,浑浑噩噩的,一直在这条进京的必经之路徘徊。
日子久了,我都忘了我到底在等什么。
只记得自己在等一个人。
直到几天前,魏彻大军路过,我的灵魂本能地跟了上去。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跟着他。
直到阿娘大喊他的名字,我才想起来。
原来,我一直在等魏彻。
我忽然想起那年冬日,我们烧着红泥小火炉。
魏彻拿着折子戏,一字一句念给我听。
你我相约到百年,谁若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
魏彻急切地问,她在哪里在哪里
和尚说,她一直跟着你,如今她要走了。
我的魂体确实在迅速消散。
一道白光亮起,我朝白光慢慢走去。
就在这时,我忽然听见和尚大喊,施主!!
我忍不住回头,却见魏彻已经撞在我的墓碑上,鲜血顺着石碑上的纹路流了下来。
魏彻的灵魂从他的尸体里站了起来。
他怔怔地看向我,然后不顾一切地朝我奔过来。
可我已经消散在白光中。
魂归天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