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窗外是都市永不熄灭的霓虹,闪烁的光影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在卧室的地板上投下几缕斑驳。李格没有开灯,他就这样静静地侧躺在床上,目光贪婪地描摹着身旁熟睡的妻子——温晴。
她的呼吸均匀而轻浅,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浅淡的笑意,或许是梦见了什么美好的事物。李格伸出手,指尖在距离她脸颊几毫米的地方停住,最终还是无力地垂下。
他怕惊扰了她的好梦,更怕自己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药味,会让她在睡梦中蹙起眉头。
胸腔里传来熟悉的闷痛,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在紧紧攥着他的心脏,让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李ゲ强忍着涌到喉头的咳嗽,将脸埋进枕头的一角,直到那阵窒息感稍稍退去,才敢重新望向温晴。
他的晴啊,是他生命里唯一的光。
可这光,他快要握不住了。
诊断书上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淬了毒的尖刀,凌迟着他的神经。晚期……最多半年……医生的声音平静得近乎残忍,宣判了他生命的倒计时。
那一刻,李格的世界轰然倒塌,不是因为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因为温晴。他无法想象,当这个噩耗降临在她身上时,她会是怎样的绝望和痛苦。他更不愿让她看着自己一天天衰败,被病魔折磨得不成人形,最后在她眼前咽下最后一口气。
那样的场景,比死亡本身更让他恐惧万倍。
他宁愿她恨他,怨他,也好过让她承受那份肝肠寸断的悲伤。
一个疯狂而决绝的念头,在他脑海中逐渐成形。
他要亲手推开她,在她还不知道真相之前,在她还能拥有崭新生活的时候。
计划的第一步,是那份骨髓配型报告。
温晴患有再生障碍性贫血,虽然一直在药物控制下情况稳定,但医生说过,骨髓移植是根治的唯一希望。他们一直在等待合适的配型,却迟迟没有消息。
李格偷偷去做了检查。当医生告诉他,他的骨髓与温晴高度匹配时,他竟有种荒谬的释然。
这或许是上天对他最后的仁慈,让他能在离开前,为她做最后一件事,一件能让她好好活下去的事。
他以匿名捐献者的身份,启动了捐献流程。手术日期,就定在一个月后。
他必须在这一个月内,完成所有的准备。
第二天清晨,阳光透过窗帘,温和地洒在温晴的脸上。她揉着惺忪的睡眼醒来,习惯性地往身旁摸去,却摸了个空。
李格她轻唤了一声,坐起身。
李格正站在窗边,背对着她,晨光将他的身影勾勒出一圈模糊的金边。他没有回头,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醒了
温晴觉得有些不对劲。往常这个时候,他不是应该像只大型犬一样黏在她身边,要么赖床,要么在她额头印下一个早安吻吗
嗯,她应了一声,下床走到他身后,想从背后抱住他,却被他不动声色地侧身避开。
温晴的手僵在半空,心里咯噔一下。
怎么了她轻声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李格转过身,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疏离与冷淡。他那双总是盛满温柔笑意的眼眸,此刻像结了冰的湖面,寒意逼人。
温晴,我们谈谈。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却让温晴的心脏骤然缩紧,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攫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她从未听过李格用这样的语气跟她说话,那样陌生,那样遥远。
谈……谈什么她的声音有些发颤。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乌云般迅速笼罩了她的心头。
李格看着她,眼神复杂难辨,深处似乎藏着汹涌的痛楚,但表面却维持着冰冷的平静。我想,我们之间可能出了一些问题。
问题温晴茫然地重复着,像是不明白这两个字的含义,我们……我们不是一直很好吗他们的爱情,曾是旁人眼中最完美的模样,琴瑟和鸣,羡煞旁人。怎么会突然出现问题
李格扯了扯嘴角,那笑容却比哭还难看:那只是你以为的‘好’。温晴,我累了。
累了这两个字像两把重锤,狠狠砸在温晴心上,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她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厌倦了这样的生活。李格垂下眼睑,不敢去看温晴那双写满惊痛的眸子,他怕自己会控制不住,将一切和盘托出。他强迫自己继续说着那些违心的话,每一个字都像刀子,先割伤自己,再去刺痛她,每天一成不变,平淡如水,我需要一些……新的刺激。
温晴踉跄着后退一步,脸色苍白如纸。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男人,这个她深爱了五年,以为会相伴一生的男人。他的话语像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进她的心脏,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新的刺激她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所以,你是在告诉我,你……你对我没有感情了
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看到的李格,面容依旧英俊,却透着一股她从未见过的冷酷。
李格的心在滴血,他多想冲上去抱住她,告诉她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可是,他不能。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间的哽咽,用尽全身力气,吐出那个残忍的字:是。
一个字,轻飘飘的,却重逾千斤,将温晴所有的希冀与爱恋,砸得粉碎。
她的世界,在这一刻,天崩地裂。
李格看着她摇摇欲坠的模样,心痛如绞,却只能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望向窗外那片刺目的阳光。阳光之下,他的未来一片灰暗,而他希望,她的未来,能重新被照亮,即使那光芒里,再也没有他的身影。
他暗中联系了律师,将自己名下所有的财产,包括房产、股票、存款,都以一种隐秘的方式,设立了信托,受益人只有温晴。他甚至想好了,在她骨髓移植手术成功,身体恢复之后,他就会用最不堪的方式,彻底离开她的生活,让她在极致的失望与怨恨中,彻底忘记他。
恨吧,怨吧,只要你能好好活着。
李格在心里默念着,那份决绝如同淬火的钢,坚硬而冰冷。只是,在无人看见的角落,他的指甲早已深深嵌入掌心,渗出血丝。
这份爱,沉重如山,压得他喘不过气,却又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浮木。他多想将她紧紧拥在怀里,告诉她一切,可那之后呢是无尽的眼泪和绝望的陪伴吗不,他不要。
他要她活着,带着对他的恨,好好地、健康地活着。
这便是他,李格,一个将死之人,为他此生挚爱,铺就的最后一条路,一条开满荆棘,却通往她新生的路。
而他自己,则甘愿坠入无边地狱。
那个是字,像一把无形的巨锤,轰然砸碎了温晴的世界。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空气也变得稀薄而冰冷,让她窒息。她怔怔地看着李格,那张曾经熟悉到刻入骨髓的脸庞,此刻却陌生得让她心悸。
你……再说一遍温晴的声音细若游丝,带着最后一丝乞求,仿佛只要他否认,刚才的一切就只是一个噩梦。她的手指紧紧攥着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止不住地微微颤抖。
李格强迫自己迎向她满是伤痛和不解的目光,那目光像无数根细密的针,扎得他千疮百孔。他知道,此刻的任何一丝犹豫,都会让之前的努力功亏一篑。他必须狠下心,将这把刀插得更深。
我说,是。他重复道,声音比之前更加冷硬,不带一丝温度,温晴,我对你,已经没有感情了。我不想再继续这种一眼望得到头,毫无波澜的生活。
没有感情了……温晴喃喃重复着这几个字,像是要将它们嚼碎了吞进肚子里,才能明白其中的含义。泪水终于冲破了最后的堤防,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地板上,悄无声息,却在她心上砸出深坑。毫无波澜我们曾经的约定呢你说过要陪我去看北海道的雪,要去普罗旺斯看薰衣草,你说过会永远爱我……那些都是假的吗
她的声音凄楚而绝望,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控诉他的背叛。
李格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揉捏,痛得他几乎要弯下腰去。他多想告诉她,那些都不是假的,那些约定他比谁都记得清楚,他甚至在脑海里演练过无数遍他们未来的美好。可是,他不能。
此一时彼一时。他刻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佻而无情,人总是会变的,温晴。以前说的,不过是当时的情话罢了,当不得真。我现在,想要的是自由,是新鲜感,这些你给不了我。
情话当不得真温晴猛地后退一步,仿佛被他话语中的冰冷狠狠推开。她难以置信地摇头,苍白的脸上血色尽失,李格,你怎么可以这么残忍我们五年的感情,在你眼里就这么一文不值吗还是说……还是说你外面有人了
问出这句话时,温晴的心几乎停止了跳动。她既希望是,又不希望是。如果是,至少能给她一个明确的理由,一个可以恨的对象。如果不是,那这份无情的抛弃,又算什么
李格的眼睑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他本想顺水推舟,承认自己有了别的女人,这样或许能让她更快地死心。但话到嘴边,他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他不能再给她安上这样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让她在伤心之余还要承受被背叛的屈辱。
他选择了沉默,而这沉默,在温晴看来,便是默认。
呵……呵呵……温晴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干涩而悲凉,眼泪却流得更凶,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我真是傻,我竟然还以为我们的爱情坚不可摧。她的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李格下意识地想上前扶她,却在迈出脚步的瞬间强行止住。他不能给她任何错觉,不能让她看到自己丝毫的动摇。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痛苦,看着她绝望,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比病痛本身更让他煎熬。
既然如此,温晴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稳住自己颤抖的声音,那声音里充满了被碾碎的骄傲和无尽的悲伤,我们……离婚吧。
这三个字,从她口中说出,像是一把重锤,也狠狠砸在了李格的心上。这本是他的计划,是他想要的结果,可当他真的听到时,那份痛楚却丝毫不减。
他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好。
温晴闭上眼睛,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珍珠,无声地滑落。她不想再看他一眼,不想再从他脸上看到任何一丝让她心存幻想的表情。这个早晨,阳光依旧明媚,却再也照不进她的心房。她的世界,从这一刻起,彻底陷入了黑暗。
东西……我会尽快搬走。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
李格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模样,心如刀割。他知道,从今往后,他在她心中,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混蛋,一个无情无义的负心汉。这样也好,至少她会恨他,会尽快忘了他,然后开始新的生活。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转过身,走向门口。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疼痛无比。他怕自己再多待一秒,就会忍不住将一切和盘托出,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当房门在他身后轻轻关上的那一刻,李格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无力地滑坐到地上。胸腔里的闷痛再次汹涌而至,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整个肺都咳出来。他用手死死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怕被屋内的温晴听到。
鲜红的血,从指缝间渗出,滴落在冰冷的地板上,像一朵朵绝望的梅花。
他成功了。他亲手将她推开了,用最残忍的方式。
而房间内,温晴再也支撑不住,沿着墙壁缓缓滑落在地,将脸埋在双膝间,发出压抑而痛苦的呜咽。曾经充满欢声笑语的家,此刻只剩下无尽的冰冷与绝望。她不明白,为什么曾经那么爱她的李格,会突然变得如此陌生,如此冷酷。
为什么……为什么啊……她一遍遍地问着,却没有人能给她答案。
窗外的阳光依旧灿烂,却像是带着嘲讽的意味,照亮了这一室的狼藉和一颗破碎的心。李格的计划,在温晴撕心裂肺的痛哭声中,迈出了血淋淋的第一步。他知道,这只是开始,接下来,他还要一步步将自己从她的世界里彻底剥离,直到她对他只剩下怨与恨。
只是,他没有算到,这份爱与痛,早已深刻入骨,又岂是轻易能够割舍。他为她铺就的新生之路,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是一场两败俱伤的悲剧。
屋子空了。
不,李格只是带走了他自己,可温晴觉得,整个家都被搬空了。阳光从窗帘缝隙挤进来,切割着空气中漂浮的尘埃,每一粒都像在嘲笑她的狼狈。她还瘫坐在地板上,双膝冰凉,脸上是干涸的泪痕,黏腻又僵硬。
为什么……
这个问题,像一只无形的手,掐着她的喉咙。她想不通,完全想不通。李格怎么会变成那样那个早上出门前还会偷吻她额头的男人,那个会把她冰凉的脚捂在怀里的男人,那个说好要一起变老的男人。
我对你,已经没有感情了。
我厌倦了这样的生活。
人总是会变的,温晴。
他的声音,平静,冷漠,像淬了冰的刀子,一遍遍在她脑海里回放,凌迟着她残存的理智。每一个字都清晰,每一个字都刺骨。
她不信。
或者说,她不敢信。
五年的点点滴滴,那些温暖的,琐碎的,甜蜜的日常,难道都是假的都是她一个人的臆想
胃里一阵翻搅,她扶着墙壁,踉跄地站起来,想去喝口水。杯子从手中滑落,摔在地上,四分五裂,像她的心。她怔怔地看着那些碎片,突然很想笑,笑自己原来这么不堪一击。
手机在沙发上固执地响着,一声又一声,扰乱了这死寂。
温晴木然地走过去,屏幕上跳动着一个有些陌生的名字——沈勋。
沈勋……多久没联系了大学毕业后,他出国,他们就断了音讯。他是她青葱岁月里,一道模糊而温柔的影子,被李格浓墨重彩的爱意彻底覆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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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会突然打电话来
她划开接听,没有力气说话。
喂温晴电话那头,男人的声音温和,带着一丝不确定。
温晴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只逸出一声极轻的抽泣。
那边沉默了几秒,然后,沈勋的声音变得小心翼翼:温晴,你……还好吗我听同学说,你最近……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同学哪个同学她现在这个样子,谁会知道
我……她终于发出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我没事。
没事沈勋的语气里带着不信,你的声音听起来很糟糕。温晴,如果你需要人聊聊,我……我刚好回国了,就在本市。
回国了
温晴的脑子有些混沌。这个时间点,太巧合了。
李格呢他和你在一起吗沈勋不经意般地问。
提到李格,温晴的心脏又是一阵剧痛,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他……她哽咽着,说不下去。
你们吵架了沈勋的声音放得更柔,像羽毛轻轻拂过她紧绷的神经,夫妻之间,床头吵架床尾和,别太往心里去。
不是吵架。
温晴吸了吸鼻子,用手背胡乱抹去脸上的泪:沈勋,我们……我们要离婚了。
说出这几个字,像是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电话那头,长久的沉默。
久到温晴以为他会挂断。
然后,沈勋的声音再次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和一种……难以名状的复杂情绪:怎么会这样李格他……他怎么舍得
他怎么舍得
是啊,她也想问,他怎么舍得。
他说,他对我没感情了,他厌倦了。温晴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飘落在地,却带着千斤的重量。
没感情了沈勋的语气里带着一丝错愕,随即转为一种了然,温晴,别难过。有些人,有些事,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你这么好,值得更好的人。
值得更好的人……
这句话,像是一根救命稻草,又像是一把温柔的刀。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温晴喃喃自语,眼前一片模糊。
你在家吗方便吗或许,我过去看看你至少,陪你说说话。沈勋的声音,像窗外那缕勉强挤进来的阳光,微弱,却在此刻显得格外重要。
她需要一个人,任何人,来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好。
挂了电话,温晴看着满室狼藉,和镜子里那个失魂落魄的自己。李格不要她了,这个认知像潮水般将她淹没。
沈勋的出现,会是她的救赎吗还是另一个未知的开始她不知道,也不想去深究。此刻的她,只想抓住任何一点能让她暂时喘息的浮木。
门铃声突兀地响起,像一把尖锥刺破了屋内的死寂。
温晴蜷在沙发里,一动不动,仿佛没听见。她不想见任何人,不想和这个世界有任何交集。李格走了,她的世界也跟着坍塌了一角,不,是全部。
铃声固执地响着,一声又一声,带着不容拒绝的穿透力。
她深吸一口气,那空气却像灌了铅,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谁啊这个时候……
温晴拖着灌了铅的双腿,挪到门边,透过猫眼,外面站着一个身形修长的男人。
沈勋。
脑子里混沌一片,几乎是凭借本能,她拉开了门。
门口的男人穿着浅灰色的休闲西装,干净清爽,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温和而专注。他手里提着一个纸袋,看样子是刚从什么精品店出来的。
温晴。他开口,声音和电话里一样,温润,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
温晴看着他,像在看一个从遥远记忆里走出来的人。大学时代,沈勋是风云人物,成绩好,家境好,人也温文尔雅,是许多女生暗恋的对象。她也曾是那众多女生中的一个,只是那份朦胧的心思,在遇到李格之后,便如晨雾般消散得无影无踪。
李格的爱,热烈,直接,像太阳,将她整个世界照亮,让她再也看不见其他的星光。
你怎么……温晴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她清了清嗓子,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问了几个老同学。沈勋的目光在她憔悴的脸上停留了几秒,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怜惜,随即又被担忧所取代,你还好吗脸色很差。
温晴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粗糙,冰凉。她大概能想象自己现在是什么鬼样子。
她侧身让开:进来吧。
沈勋走进屋,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客厅。不算凌乱,但处处透着一股主人无心打理的颓唐。沙发上随意扔着的外套,茶几上喝了一半的水杯,还有……地板上那摊刺眼的玻璃碎片。
他的视线在碎片上顿了顿。
刚不小心打碎了杯子。温晴有些窘迫,想去拿扫帚,脚下却虚浮得厉害。
我来吧。沈勋放下手里的纸袋,很自然地挽起袖子,找到角落的扫帚和簸箕,动作麻利地将碎片清扫干净。他的动作很轻,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却让温晴感到一种莫名的压力。
她站在一旁,手足无措,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你先坐,沈勋把垃圾倒掉,洗了手,声音依旧温和,我去给你倒杯水。
他好像对这个家很熟悉一样,径直走向厨房。温晴张了张嘴,想说不用,却又咽了回去。她确实渴了,嗓子眼像在冒火。
很快,沈勋端着一杯温水走出来,递给她:慢点喝。
温晴接过,指尖触到杯壁的温度,一丝暖意从手心蔓延开。她小口小口地喝着,水流过干涸的喉咙,带来些微的舒缓。
谢谢。她低声说。
沈勋在她对面的单人沙发坐下,双腿交叠,姿态优雅。他看着她,眼神里带着探究,却没有逼问的意味。
李格……他真的……沈勋似乎在斟酌用词,真的要和你离婚
温晴握着水杯的手紧了紧,杯中的水晃了晃。
嗯。她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眼圈又开始发热。
为什么沈勋的眉头微微蹙起,带着恰到好处的困惑和不解,你们感情不是一直很好吗我记得毕业那会儿,李格追你追得轰轰烈烈,我们都以为你们会是童话。
童话温晴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是啊,她也以为是童话,结果王子半路扔下公主跑了,还说公主太无趣。
他说……他对我没感觉了,厌倦了。温晴垂下眼,盯着杯子里的水纹,声音轻得像随时会碎掉,他说,他想要自由,想要新鲜感。
沈勋沉默了几秒,语气里带着一丝轻不可闻的叹息:有些人,拥有的时候不懂得珍惜。温晴,你为他付出了多少,我们这些旁观者都看在眼里。
温晴的心猛地一抽。是啊,她付出了多少她的整个青春,她所有的爱,她毫无保留的信任。
我以为……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走下去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滚落,砸在手背上,滚烫。
别哭了。沈勋从茶几上抽了几张纸巾,递给她,声音放得更柔,为了一个不值得的人,不值得。
他的指尖不经意地碰到了她的手背,温凉的触感让温晴瑟缩了一下,迅速接过纸巾,胡乱擦着眼泪。
我只是……想不通。她哽咽着,昨天还好好的,今天就……就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
也许,他早就变了,只是你没有发现。沈勋的声音像带着某种蛊惑,感情这种事,最怕的就是自欺欺人。温晴,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他从来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爱你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向温晴最痛的地方。
她猛地抬起头,看着沈勋。
他从来没有她想象中那么爱她
李格为她做饭,为她暖脚,在她生病时衣不解带地照顾,那些温柔,那些体贴,难道都是假的
不……不会的……她喃喃反驳,却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如果爱,怎么会说不爱就不爱了如果爱,怎么会那么残忍
沈勋看着她痛苦的神情,眼神深了深,语气却依旧温和:我知道你现在很难接受。但有时候,看清真相,虽然痛苦,却是解脱的开始。你这么好,不应该被困在一段已经死去的感情里。
他从带来的纸袋里拿出一个包装精致的盒子,推到温晴面前。
这是我从国外带回来的一点小礼物,一些安神的香薰和茶叶,希望对你有帮助。他的笑容温和得体,别想太多了,好好睡一觉,天塌不下来。
温晴看着那个盒子,没有伸手去接。
沈勋的出现,像一根浮木,在她快要溺毙的时候。可这根浮木,却让她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异样。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在抚慰她,却又像在不动声色地将李格钉在负心汉的十字架上,不留余地。
我……温晴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词穷。
我先回去了,你好好休息。沈勋站起身,理了理西装下摆,有任何事,随时可以找我。别忘了,我们是老同学,也是朋友。
朋友……
温晴看着他,点了点头。
沈勋走到门口,又回过头,补了一句:温晴,往前看。离开错的人,才能遇到对的。
门关上了。
屋子里又恢复了寂静,只是空气中,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清淡的古龙水香味,和沈勋留下的那句意味深长的话。
离开错的人,才能遇到对的。
李格是错的人吗
那她和他之间那五年,算什么一场笑话
温晴看着桌上那个精致的礼盒,突然觉得胃里一阵翻腾。
她冲进洗手间,对着马桶,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撕心裂肺的干呕。
李格……李格……
这个名字,像一把钝刀,在她心上来回切割,痛得她蜷缩在冰冷的地砖上,浑身发抖。
沈勋走了,带走了屋里最后一丝活人的气息。温晴盯着茶几上那个过分精致的礼盒,胃里一阵翻搅,像是吞了苍蝇。安神的香薰和茶叶她现在需要的不是安神,是答案。一个李格亲口说出来的,不是那么伤人的答案。
离开错的人,才能遇到对的。
沈勋的话,像魔咒一样在她脑子里盘旋。
李格是错的人吗
那五年算什么喂了狗的青春
她猛地起身,冲向洗手间,对着冰冷的马桶干呕,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什么都吐不出来,只有胃酸灼烧着喉咙的痛楚。
李格……李格……
这个名字,曾经是她唇齿间最甜蜜的呢喃,如今却像一把淬了毒的针,每一次想起,都扎得她鲜血淋漓。她蜷缩在冰冷的地砖上,浑身抑制不住地发抖。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同一时间,城市的另一端,医院。
消毒水的气味浓得化不开,冰冷,和李格此刻的心境一般无二。他躺在病床上,面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干裂。护士正在为他做最后的准备。
李先生,我们再确认一次,您真的决定好了吗以您目前的身体状况……护士的声音带着职业性的担忧,却也难掩一丝不忍。
开始吧。李格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
冰冷的针头刺入腰椎的时候,他几不可察地闷哼了一声,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酸胀与刺痛,像是要把他的灵魂从身体里抽离。
他闭上眼睛,黑暗中,却清晰地浮现出温晴的脸。她哭泣的脸,她绝望的脸,她质问他为什么时那破碎的眼神。
对不起,晴晴。
他必须这么做。这是他唯一能为她做的,也是他为她铺设的新生之路上,最关键的一步。只有这样,她才能活下去。那个病,拖不起了。他查过资料,配型成功的几率那么低,而他,竟然是那个幸运儿,或者说,不幸的幸运儿。
用他残破的身体,换她一个健康的未来。
这笔买卖,划算。
痛楚一阵阵袭来,意识在剥离,身体里的某些东西,正随着那根长针,一点点流向另一个需要它的人。他的晴晴。
他必须让她恨他,彻底地恨他。只有恨,才能让她在没有他的日子里,不那么痛苦,才能让她尽快忘了他,开始新的生活。
再坚持一下,很快就好了。护士轻声安慰。
李格没有回应。他所有的力气,都用来对抗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痛楚,和那汹涌而至的,对温晴的思念。
他不能倒下,至少现在不能。
他要亲眼看着她好起来,哪怕,是以一个混蛋的身份,远远地看着。
那个混蛋,必须是他。
针头终于拔出,李格感到一阵虚脱,像是全身的骨头都被抽走了。护士扶着他躺平,声音里带着一丝如释重负:好了,李先生,您先好好休息。
他虚弱地点了点头,眼皮重得抬不起来。
晴晴,你会好起来的。
一定会的。
而我,会带着你的恨,安静地离开。
他为她编织的这个残忍的谎言,用他自己的骨血,浇灌出了最痛楚也最决绝的一笔。
天光从窗帘的缝隙里挤进来,细细的一条,落在冰冷的地板上,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温晴睁着眼,眼球干涩发痛。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蜷在地砖上睡着的,只记得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和那股怎么也驱不散的,沈勋留下的古龙水味。
屋子空得可怕。李格的气息,好像正一点点从这个他们共同生活了五年的空间里抽离,被另一种陌生的、冰冷的东西取代。
她扶着墙壁,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双腿麻木,每走一步,骨头都在叫嚣。茶几上,那个精致的礼盒依旧安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个无声的嘲讽。安神的香薰和茶叶她现在,五脏六腑都像被架在火上烤,安的什么神
温晴抓起那个盒子,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她想把它扔出去,扔得远远的,可手臂抬到一半,又无力地垂下。扔了,又能改变什么李格不爱她了,这个事实,像一根毒刺,深深扎进她的血肉里,拔不出来,碰一下都痛彻心扉。
她走到沙发边,把自己重重地摔进去。沙发垫子凹陷下去,却没有半分平日里的柔软。手机屏幕暗着,她伸出颤抖的手指,划开。没有未接来电,没有新的消息。李格,就这样从她的世界里蒸发了连一句多余的解释,都吝啬给予
为什么……她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到底为什么
脑海里,沈勋温和的声音又响起来:或许……他从来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爱你
不。不会的。
温晴猛地摇头,试图甩开这个可怕的念头。她想起李格为她做的第一顿饭,笨拙地切伤了手指,血珠子渗出来,她心疼地去拿创可贴,他却笑着说没事,只要你喜欢吃。她想起无数个加班晚归的夜晚,他总会留一盏灯,温一杯牛奶。她想起他看她时,眼底那些揉碎的星光……那些,难道都是假的
如果都是假的,那他可真是个顶级的演员。而她,就是那个最愚蠢的观众,被骗得团团转,还心甘情愿奉上所有。
一种尖锐的痛楚攫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她抓起手机,再一次拨出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冰冷的机械女声,像一把铁锤,敲碎了她最后一丝侥幸。
关机。他甚至不愿意再接她的电话。
温晴把手机狠狠砸在沙发上,手机弹起来,又落回柔软的垫子上,毫发无损,却像在嘲笑她的无能狂力。
她开始在屋子里漫无目的地走动,像一头困兽。客厅,卧室,书房……每一个角落,都充斥着李格的影子。书架上,还并排摆放着他们的专业书和一些闲书,他的书页间,还夹着她随手画的小兔子书签。衣柜里,他的衣服还整齐地挂着,旁边是她的裙子,亲密地挨在一起。
一切都和昨天一样。又好像,一切都天翻地覆。
这些曾经让她感到无比温暖和安心的细节,此刻都变成了一把把锋利的刀子,凌迟着她的神经。
五年啊。人生有多少个五年她最好的青春,都给了这个叫李格的男人。她以为他们会是彼此的终点,却没想到,只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
混蛋!她终于忍不住,低吼出声,眼泪汹涌而出。
她恨他。恨他的绝情,恨他的残忍,恨他把她捧上云端,又亲手把她推入地狱。
可这恨意底下,为什么还有那么一丝……不甘心不相信
她不相信那个会把她冻僵的脚放进自己怀里焐热的李格,会一夜之间变成一个冷酷无情的陌生人。这中间,一定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
对,一定有什么。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像疯长的藤蔓,迅速缠绕了她的整个大脑。她要找到他,她要当面问清楚!她不要听那些冠冕堂皇的借口,她要一个真正的答案!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温晴一个激灵,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向门口。是他吗李格回来了他后悔了
她透过猫眼往外看,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不是李格。
是一个穿着快递制服的陌生男人。
她深吸一口气,拉开门。
温晴女士吗有您一份同城快递,请签收。快递员公式化地说道。
温晴木然地接过笔,签下自己的名字。一个薄薄的牛皮纸文件袋,没有任何寄件人信息,只贴着一张打印的收件地址和她的名字。
她的心跳,莫名地开始加速。
关上门,她颤抖着撕开文件袋的封口。
几张A4纸,轻飘飘地滑落出来。
最上面那张,几个加粗的黑体字,狠狠刺痛了她的眼睛——
离婚协议书。
下面,是李格龙飞凤舞的签名,清晰,决绝,不带一丝一毫的犹豫。
温晴只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世界,天旋地转。手中的纸张散落一地,像无数只白色的蝴蝶,在她破碎的世界里,纷乱飞舞。
离婚协议书。
白纸黑字,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温晴的视网膜上。李格的签名,那样熟悉,又那样陌生,每一笔每一划,都带着不容置喙的决绝。
他怎么敢
他怎么能
纸张从她颤抖的指间滑落,散了一地,像一场仓促而潦草的葬礼,埋葬了她五年孤注一掷的爱情。
温晴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四肢百骸都像是被抽走了力气,唯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鼓噪,撞击着肋骨,疼得她蜷缩起来,发不出一点声音。
原来沈勋说的是真的。
离开错的人,才能遇到对的。
李格是错的人。
这个认知,比任何酷刑都来得残忍。
她想起李格曾怎样把她冻得通红的脚揣进怀里,用自己的体温一点点焐热;想起他笨拙地为她做饭,切到手指时傻笑的样子;想起他无数个夜晚在灯下等她,眉眼温柔。
全是演的吗
他可真是个顶级的演员。
而她,就是那个被骗得晕头转向,还把自己的所有都傻乎乎奉上的,最可笑的观众。
胃里一阵翻涌,她捂住嘴,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喉咙里堵着一团棉花,涩得发苦。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铃声再次响起,执拗地,一遍又一遍。
温晴没有动。是李格吗他后悔了回来求她原谅
这个念头让她觉得荒唐。那个签了离婚协议,连电话都关机的男人,怎么可能回头。
门铃声停了,片刻后,是钥匙转动锁芯的声音。
温晴猛地抬头。
沈勋走了进来,看见一地狼藉和失魂落魄的她,眉头轻轻蹙起。
晴晴,你……他顿了顿,声音放得很轻,我联系不上你,不放心,就用了你之前给我的备用钥匙。
温晴看着他,眼神空洞。
沈勋的目光落在散落的离婚协议上,眸色沉了沉,随即上前,小心翼翼地将那些纸张拾起,放到茶几上,与那个精致的礼盒并排。
李格他……太过分了。沈勋的声音里带着克制的怒意,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温晴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沈勋叹了口气,在她身边坐下,隔着一段安全距离。晴晴,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但有些事情,发生了,就只能面对。
他顿了顿,像是下了什么决心:其实,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关于你的病……医院那边传来消息,说有合适的配型了。
温晴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配型
她的病,一直像悬在头顶的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下来。之前因为找不到合适的骨髓,治疗一拖再拖。李格也曾为此焦虑不已,陪着她跑遍了各大医院。
现在,有了
在她被李格用最残忍的方式抛弃的时候,在她觉得全世界都坍塌了的时候,突然有了生机
这算什么命运的玩笑吗
真的她的声音嘶哑,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沈勋点头,语气温和却带着一丝不容错辨的郑重:千真万确。院方说,捐献者情况特殊,但配型度极高,手术成功率也会大大增加。他们希望你尽快做决定,安排手术。
温晴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
活下去吗
为了什么
李格已经不要她了。她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拖着这副残破的身体,苟延残喘
不。
她猛地抬起头,眼中有什么东西碎裂了,又有什么东西在废墟中,顽强地生根发芽。
李格。
她要活下去。
她要健健康康地活下去。
她要活到能站在李格面前,指着他的鼻子问他,这五年算什么他凭什么这样践踏她的真心
她要让他看看,没有他,她温晴,照样能活得好好的,甚至更好!
他不是觉得她碍事吗不是迫不及待地要甩掉她这个包袱吗
好啊。
她偏要活下来,活得漂漂亮亮,活得让他后悔,让他午夜梦回的时候,想起曾经怎样对待过一个真心爱他的女人,然后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燎原的野火,瞬间烧掉了她所有的颓丧和绝望。
对,她要活下去。
她要用李格给她的这份大礼,狠狠地打他的脸!
手术,温晴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平静,我做。
沈勋眼中闪过一丝欣慰,或许还有些别的什么情绪,一闪而逝。好,我马上联系医院。
温晴看着茶几上那份离婚协议书,李格的签名依旧刺眼。
她慢慢伸出手,拿起一支笔,在那份协议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温晴。
一笔一划,清晰,冷静。
李格,你等着。
这场戏,你开了头,但结局,由我来写。
无影灯的光线过于刺眼,温晴费力地眨了眨眼,意识像沉在水底的石头,一点点艰难上浮。喉咙干得冒火,身体却有一种陌生的轻盈,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醒了一个柔和的声音,带着些许疲惫。
是沈勋。他坐在床边,眼下有淡淡的青黑,见她睁眼,嘴角勉强牵起一抹弧度。
手术……很成功。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敲在她耳膜上,医生说,你恢复得很好。
成功了她活下来了
温晴慢慢转动眼珠,打量着这间雪白的病房。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床脚,暖洋洋的,不像之前那道天光,冰冷如伤疤。
一股求生的欲望,混杂着对李格的怨恨,曾是她撑下去的唯一支柱。现在,她真的有以后了,一个没有李格,但属于她自己的以后。
她想开口,嗓子却哑得厉害。
沈勋适时递过一杯水,用棉签沾湿了,轻轻润着她的唇。
别急,慢慢来。他的体贴,一如既往,却让温晴心里莫名地有些发空。
她记得签下离婚协议时那股狠劲,她要活得漂漂亮亮,要让李格后悔。现在,她做到了第一步。
李格呢他知道她手术成功了吗他会是什么表情后悔还是……毫不在意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进来的不是医生,是两个穿着制服的人,神色肃穆。
温晴的心,没来由地一跳。
沈勋站起身,与他们低声交谈了几句,脸色一点点变得凝重,然后是震惊,最后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
他转过身,看向温晴,嘴唇动了动,却像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声音。
温晴看着他,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她刚找回一点温度的身体,又开始发冷。
沈勋……怎么了她终于挤出声音,干涩沙哑。
沈勋艰难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灌了铅:晴晴……李格他……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李格……他不在了。
不在了
温晴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什么叫……不在了
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
医院那边……刚刚传来的消息。沈勋的声音艰涩,他今天早上,在一场手术中,没能下来……就在你手术的时候……
手术李格也做手术和她同一天
温晴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沈勋,像要从他脸上找出否认的痕迹。
不可能……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带着撕裂的痛楚,他怎么会……他明明……
明明那么绝情,明明那么急着摆脱她。
他怎么会死
那个说要她恨他的男人,那个连一句解释都吝啬给她的男人,那个在她生命里刻下五年痕迹又狠狠剜去的男人……死了
在她重获新生的时候,他却永远留在了冰冷的手术台上
荒唐。
这世上,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情吗
温晴只觉得天旋地转,耳边是沈勋焦急的呼唤,还有那些制服人员模糊的说话声,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
她什么也听不清,什么也看不清。
眼前只有李格那张苍白的脸,他躺在病床上,对护士说开始吧时那不容置喙的坚定。
还有他最后看她的眼神,复杂,痛苦,却又带着一丝她当时不懂的……决绝。
离婚协议书上,他龙飞凤舞的签名,此刻像一道道血淋淋的鞭痕,抽在她心上。
李格。
你这个混蛋。
你用你的命,给我开了这么大一个玩笑吗
温晴张了张嘴,一口气没上来,眼前彻底黑了下去。
意识回笼,像溺水的人终于挣扎出水面,吸入的第一口空气,却是呛人的冰冷。
温晴睁开眼,天花板的白炽灯有些晃眼。
沈勋的脸在上方,带着几分焦灼。他旁边,站着两个穿深色西装的男人,面容严肃,其中一人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
病房里弥漫着消毒水和一种……让人窒息的沉静。
晴晴,你醒了沈勋的声音有些飘忽。
温晴没应声,目光转向那两个陌生男人。
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男人上前一步,微微颔首:温晴女士,您好。我是张启明,李格先生的委托律师。
李格的……律师
温晴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呼吸都变得困难。
张律师打开文件夹,声音平稳却字字如锥:根据李格先生的生前意愿,有些事情,需要向您交代清楚。
生前意愿……
李格先生他……在三年前,就确诊了慢性粒细胞白血病,急性转变期。
白血病
温晴的脑子嗡地一声。她想起李格日渐消瘦的脸庞,想起他偶尔掩饰不住的疲惫,想起她抱怨他工作太拼命……原来,不是的。
您的病需要骨髓移植,李格先生……在得知您的病情后,第一时间去做了配型。张律师顿了顿,结果,是全相合。
沈勋猛地看向张律师,又看向温晴,脸上血色尽失:所以……医院说的那个‘情况特殊’的捐献者……
是的,张律师肯定了他的猜测,李格先生就是您的骨髓捐献者。他要求院方对您严格保密。他所谓的‘出差’,其实是为捐献做准备。他的身体状况本已不适合进行捐献,但他坚持。
温晴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痛。
李格……捐骨髓给她
所以,她手术成功,他却……
他为什么……要那样对我温晴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离婚……他那么绝情……
张律师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纸,递给她。是一份打印的信,没有署名,但那熟悉的字迹,是李格的。
他说,他不希望你带着愧疚和负担活下去。他说,长痛不如短痛。他希望你恨他,然后……彻底忘了他,开始新的生活。
他还说,沈勋先生是个不错的选择,至少,看起来比他‘健康’,也比他‘懂得珍惜’你。
沈勋的脸色白了又青,嘴唇嗫嚅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温晴看着那封信,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针,扎进她的眼睛,扎进她的心脏。
混蛋……她喃喃,泪水汹涌而出,模糊了字迹。
那个送她安神香薰和茶叶的男人,那个在她胃痛时笨拙熬粥的男人,那个在她发烧时整夜守着她的男人……他怎么能用这种方式,把她推开
茶几上那个精致的礼盒,此刻像一个巨大的讽刺。安神她五脏六腑都在被烈火焚烧!
李格先生的遗嘱也做了变更。张律师的声音再次响起,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他名下的所有财产,包括你们婚后共同居住的那套公寓,他持有的公司股份,以及他所有的银行存款、理财产品……全部,遗赠给您,温晴女士。
财富。
他留给她这么多……用他的命换来的财富。
温晴只觉得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眼前阵阵发黑。
他还让我转告您一句话。张律师的声音放轻了些,他说……‘晴晴,对不起。还有,谢谢你……曾爱过我。以后,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活下去。’
不……温晴猛地摇头,那封信从她颤抖的手中滑落,飘到地上,如同她此刻支离破碎的心。
她想起了离婚协议书上,李格那龙飞凤舞的签名,清晰,决绝。
是啊,多决绝。用自己的命,给她铺就一条没有他的路。
他要她恨他,她做到了。
她要他后悔,他……再也不会知道了。
李格……温晴发出一声困兽般的呜咽,身体蜷缩起来,痛得无法呼吸。
原来,那道从窗帘缝隙里挤进来的天光,不是伤疤。
是李格,用尽最后力气,为她劈开的一线生机。
而她,亲手把他推入了永恒的黑暗。
悔恨,像最恶毒的藤蔓,将她紧紧缠绕,勒得她喘不过气。
李格。
你这个……天底下最残忍,也最温柔的……大骗子。
那扇窗,再也没有天光从缝隙里挤进来。温晴让人换了厚重的,不透一丝光的窗帘。
李格留下的安神香薰和茶叶,她没有扔。只是偶尔拿出来,放在鼻尖下闻一闻,那曾经让她心安的味道,如今像一把钝刀,在心口慢慢地割。
原来,他早就开始为她的睡眠和健康操心了,用一种她完全不懂的方式。
沈勋来过几次,试图说些什么,温晴只是看着他,眼神平静无波,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他那些精心措辞的安慰,在她听来,轻飘飘的,毫无分量。后来,他便不怎么来了。也好。
李格的墓碑,是温晴亲自选的,最简洁的款式,上面只有他的名字,生卒年月。第一次去看他,是个阴天,风很大,吹得她有些站不稳。她没有哭,只是在墓碑前站了很久,然后慢慢跪了下去,额头抵着冰冷的墓碑。
李格,我来了。
她说。
对不起。
还有,谢谢你。
谢谢你,曾那样爱过我,用你以为对的方式。也谢谢你,让我终于明白,什么是爱。
她开始学着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他要她好好活下去,她便努力地活。只是这人间烟火,再也没有能让她心头一热的滋味。他留下的财富,她原封不动,只取用必要的生活开销。那不是钱,那是李格用命换来的嘱托,沉甸甸的。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春天,她会带一束白菊去山上看他。夏天,会带他生前爱喝的冰镇汽水。秋天,落叶满地,她会捡一片最完整的,夹在随身带的书里。冬天,雪落无声,她会替他拂去墓碑上的积雪,仿佛他只是睡着了,怕他冷。
她再也没有动过嫁人的念头。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李格了。那个用生命为她演了一出独角戏的傻瓜,那个把所有的苦痛都自己扛下,却把生机留给她的骗子。
她的身体,因为那场成功的手术,一直很好。只是岁月不饶人,乌黑的发间也见了银丝,眼角添了细纹。
她想,李格最后的心愿,她都做到了。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活下去。
只是,她也老了。
在一个阳光很好的午后,温晴坐在窗边,看着外面叽叽喳喳的麻雀,忽然就笑了。她拿起电话,声音平静地交代了自己的身后事。
就把我葬在他旁边吧。
她说。
风吹过墓园,两块并排的墓碑静静矗立。一块刻着李格,一块刻着温晴。碑上的字迹,在岁月的侵蚀下,已经有些模糊,却依然清晰地昭示着,他们终于,以另一种方式,永远地在一起了。
没有盛大的葬礼,没有多少人记得他们惊天动地的爱恨。
只有山风,日复一日,轻柔地拂过,像一声叹息,又像一句呢喃。
——晴晴,别怕。
——李格,我不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