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砸在铁皮屋顶上的声音像无数石子滚落,老旧风扇徒劳搅动着黏稠的空气。夏至蜷在嘎吱作响的折叠椅上,指尖划过手机屏幕,一条市政推送的标题骤然刺入眼帘:百年古槐让路城市新动脉——凤凰路拓宽工程启动。
她猛地坐直,后背渗出冷汗。
窗外,那棵老槐树在风雨中狂舞枝叶,闪电劈开夜幕的瞬间,虬结的枝干如垂死者伸展的臂膀。十七年。她和林晚的名字就刻在它最粗壮的枝桠分叉处,刀痕深深嵌入树皮,随着年月生长扭曲变形,如同她们盘根错节的命运。
手机突然在掌心震动,屏幕上跳出林晚的名字。夏至喉咙发紧,划开接听。
夏至,林晚的声音透过电流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盖过了窗外的风雨,我明天下午三点的飞机,去内罗毕。
世界的声音骤然退潮,只剩下心脏撞击胸腔的钝响和听筒里林晚平静的呼吸。非洲。三年。林晚口中的数字像冰冷的铡刀落下。
你疯了夏至的声音干涩得厉害,林晚,那是三年!不是三个月!你走了,我们怎么办‘我们’!你懂吗
她几乎是吼出来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折叠椅边缘脱落的漆皮,指甲缝里瞬间塞满细碎的白色粉末。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只有细微的电流嘶声。林晚再开口时,声音像淬了冰的刀锋:夏至,别用‘我们’绑住我。你不是我的地图,我也不是你的锚点。
每个字都清晰、冰冷,带着一种夏至从未听过的陌生决绝,你总不能指望我一辈子困在你规划好的轨道上,围着这棵老树打转。
老树夏至像被这句话烫伤,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尖锐,那是我们的树!林晚!那上面刻着我们的名字!十七年!你他妈说这是‘围着打转’
对!就是十七年!林晚的声音也扬了起来,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冲破冰面,十七年,我们像连体婴!中考志愿要一样,大学专业要靠近,连工作你都要我留在同一个城市!夏至,我喘不过气!我不是你精心规划的蓝图里一个必须存在的符号!非洲那个项目是我等了多久的机会我想去看看这个世界,不是透过你的眼睛,是用我自己的!
蓝图符号夏至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指尖冰凉,林晚,你摸着良心说!当年你爸出事,是谁陪你熬过那些讨债的日夜你妈病倒,是谁请假一个月守在医院你失恋差点跳楼,又是谁把你从阳台拽下来抱着你哭到天亮现在你说我绑着你说我是你的牢笼
听筒里传来林晚急促的呼吸声,像濒死的鱼。紧接着,是一声短促、压抑,又充满巨大痛楚的抽泣,然后电话被猛地挂断。
嘟——嘟——嘟——
忙音冷酷地敲打着耳膜。夏至维持着举手机的姿势,僵在原地。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夜空,瞬间照亮她惨白的脸和空洞的眼神,随即炸雷滚过,震得玻璃嗡嗡作响。十七年构筑的堤坝,在这个雨夜被林晚决绝的话语轻易冲垮。那些共同经历的苦难与甜蜜,那些相互扶持的温暖瞬间,此刻都变成尖锐的碎片,在胸腔里疯狂搅动。
她猛地将手机砸向墙壁!
塑料外壳碎裂的声音被雷声吞没。她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滑坐到冰凉的水磨石地上。墙根渗出的水汽无声地洇湿了她的裤腿,带来一片黏腻的冰凉。她蜷缩起身体,额头抵着同样冰冷的膝盖,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不是嚎啕大哭,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呜咽,被窗外震耳欲聋的雨声粗暴地覆盖。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分钟,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地上屏幕碎裂的手机屏幕,顽强地亮起幽微的光。是林晚母亲的微信。
夏至麻木地伸出手指,划开。
一张照片跳了出来。光线昏暗,背景是刺眼的荧光灯管和消毒水的惨白墙壁。林晚蜷缩在一张蓝色的塑料候诊椅上,侧着头,额角贴着一块刺目的方形纱布,暗红的血迹从边缘顽强地洇透出来,像雪地里开出的诡异花朵。她的工装外套半边湿透,沾着污泥,一只手腕被简易的白色绷带吊在胸前,姿势僵硬而狼狈。照片下方,跟着一行颤抖的小字:
晚晚工地出事,脚手架滑脱…万幸骨头没事…缝了针…可她不肯回家,犟着非要回项目处…阿姨求你…小默…只有你的话她或许能听进去一点…
嗡——
夏至的脑子一片空白,指尖的血液瞬间冻结。照片上林晚那个侧影,额角带血,嘴角紧抿,带着一种熟悉的、近乎偏执的倔强——像极了小学三年级那次,她从高高的双杠上摔下来,磕破了膝盖,校医务室老师用酒精棉球擦拭伤口时,她也是这样死死咬着下唇,把所有的呜咽和眼泪都死死憋回去,只留给她一个沉默而倔强的侧脸轮廓。
那个倔强的弧度,十七年,从未改变。
一股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夏至的心脏,比刚才的愤怒和伤心更猛烈百倍。她猛地从地上弹起来,湿冷的裤腿黏在皮肤上也浑然不觉。抓起玄关鞋柜上那串冰冷的备用钥匙——那是林晚去年硬塞给她的,说她的地方就是夏至的退路——她赤着脚就冲进了门外狂暴的雨幕!
冰冷的雨水像无数细密的针,瞬间穿透单薄的衣衫,刺入皮肤。夏至却感觉不到冷,胸腔里翻腾的焦灼几乎要将她点燃。城市在瓢泼大雨中扭曲变形,霓虹灯招牌晕染成一片片模糊的光团,在湿透的路面上流淌。她冲向路边,粗暴地拉开一辆刚下客的出租车门,湿漉漉地把自己摔进后座。
去凤凰路工地项目部!快!她的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颤抖。
出租车在积水的道路上艰难前行,雨刷器疯狂摆动,视野依旧一片模糊。夏至的心脏在肋骨下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破胸膛。林晚额角洇血的纱布,吊在胸前的胳膊,还有那个固执的侧影,在她脑海中反复闪现、放大。什么争吵,什么束缚,什么非洲,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具象的伤害击得粉碎,只剩下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找到她!必须找到她!
车子最终停在一条泥泞小路的尽头。一片由蓝色活动板房临时围成的区域在暴雨中矗立,几盏高悬的探照灯刺破雨帘,投下惨白晃动的光柱。夏至扔下钱,推开车门,毫不犹豫地冲进那片冰冷的钢铁丛林。雨水瞬间将她浇透,头发黏在脸上,眼睛被雨水打得生疼。她凭着模糊的记忆和直觉,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向其中一扇透出微弱灯光的门。
她猛地推开那扇薄薄的铁皮门!
吱呀一声。
简陋的办公室里,惨白的白炽灯光下,林晚果然在那里。
她背对着门口,坐在一张掉漆的旧办公桌前。身上那件橙色的工装外套湿了大半,紧贴着她单薄的脊背,勾勒出清晰的肩胛骨轮廓。额角那块纱布在灯光下白得刺眼,边缘透出的暗红血迹依旧清晰。那只没受伤的左手,正笨拙地、近乎固执地,试图将一份被雨水浸透、边缘卷曲起毛的文件塞进一个透明的塑料封套里。受伤的右手腕被白色的绷带吊在胸前,每一次细微的动作都牵扯出她眉间隐忍的痛楚和额角细密的冷汗。
桌上那盏刺眼的白炽灯,像舞台的追光,将她脸上未干的水痕照得无所遁形——是冰冷的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夏至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滚烫的棉花,所有在路上酝酿好的质问、担忧、愤怒、委屈,此刻都哽在胸口,沉重得让她无法呼吸。她扶着冰冷的门框,指甲几乎要嵌进铁皮里,才勉强支撑住自己发软的身体。
…手…
她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还疼吗
林晚塞文件的动作猛地一滞。她没有回头,只有那挺直的、紧绷的脊背,难以察觉地、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沉默在狭小的板房里迅速膨胀、发酵,沉重得几乎能压垮屋顶。只剩下外面暴雨砸在铁皮屋顶上震耳欲聋的、永不停歇的轰鸣,像是世界末日的鼓点。
夏至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铁锈和灰尘味道的空气刺痛了她的肺。她一步步走过去,脚步沉重地踏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空旷的回响。她走到林晚身边,在她面前慢慢地蹲了下来,视线努力地与林晚低垂的目光勉强齐平。
终于,她看清了。
林晚脸上蜿蜒的水痕,在惨白的灯光下闪着微光,交错纵横。睫毛湿漉漉地黏在一起,下眼睑红肿不堪,像两颗熟透的桃子。那不是雨水。绝对不是。
夏至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痛得她几乎蜷缩起来。她伸出手,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和微微颤抖,轻轻触碰林晚放在膝头的那只没有受伤的左手。
指尖冰凉,皮肤上还沾着雨水和工地的尘土,微微颤抖着。
林晚的手指猛地一蜷,却没有躲开。那细微的颤抖通过指尖清晰地传递过来,像微弱的电流。
这无声的触碰像一道微弱的桥梁,暂时连通了隔绝的孤岛。夏至喉咙滚动,用尽全身力气,终于艰难地吐出那个她本想永远隐瞒的消息,仿佛在宣读一个属于她们两人世界的死刑判决书:
那棵树…
她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我们名字刻着的那棵老槐树…市政规划…要移走了。就在凤凰路拓宽工程的范围内…下个月。
她清晰地感觉到,掌心下林晚的手指瞬间变得冰冷僵硬,像冻僵的铁条。
林晚的身体猛地一震,如同被高压电流击中。她猝然抬起头,动作快得牵动了额角的伤口,纱布边缘的暗红似乎又扩大了一丝。灯光直射在她脸上,那双红肿不堪的眼睛里,翻涌着惊涛骇浪——惊愕、难以置信、瞬间席卷而来的剧痛,还有一丝猝不及防的、被彻底击碎的脆弱。那层在争吵中竖起、在伤痛中强撑的冰冷坚硬外壳,在这一刻被老树将死的消息炸得粉碎,露出了底下从未示人的柔软和恐慌。
什么林晚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撕裂的声带里挤出来的,什么时候
下个月。夏至艰难地重复,看着林晚眼中那最后一点支撑的光迅速黯淡下去。
就在这个瞬间,林晚一直强撑着的、属于成年人的所有体面和伪装彻底崩解。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从她喉咙深处猛然溢出,带着摧毁一切的力量。她像是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猛地向前扑倒,额头重重抵在夏至单薄的肩膀上。
滚烫的泪水,汹涌得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就洇透了夏至肩头冰凉的衣料。那泪水滚烫,灼烧着夏至的皮肤,也灼烧着她的心。林晚压抑的哭声,不再是之前电话里的冰冷愤怒,而是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和悲伤,像沉重的钝器,一下下狠狠凿在夏至的心防上,将她之前所有的委屈和愤怒都凿得粉碎。
夏至几乎是本能地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怀里这具剧烈颤抖的身体。林晚的呜咽声闷在她的颈窝,滚烫的泪水混着额角纱布上渗出的、带着淡淡铁锈血腥气的微咸液体,一股脑地浸染着她。
窗外的雨势似乎小了些,但敲打铁皮屋顶的声音依旧固执地响着,单调而疲惫。夏至紧紧地抱着林晚,清晰地感受着怀里这个熟悉到骨子里、此刻却又脆弱陌生的躯体因无法抑制的哭泣而剧烈地起伏。十七年的光阴,那些刻在老槐树上的名字,那些共享的欢笑和泪水,那些相互支撑走过的黑暗,此刻都化作汹涌的暗流,在她们紧贴的皮肤下奔流、冲撞、回响。
我们是什么夏至茫然地想。是缠绕共生的大树还是被命运随意抛掷的浮萍那个刻在树上的名字,是永恒的印记,还是终将被抹去的痕迹那个她们曾以为坚不可摧的我们,在现实的洪流和个体追寻的拉扯下,是否真的不堪一击
我们…
夏至艰难地开口,声音被林晚绝望的呜咽和窗外连绵的雨声切割得支离破碎,带着连自己都无法说服的虚妄,…还能…一起去找新的树吗更远…更好的地方…
话语出口,空洞得如同投入深渊的石子,连回响都听不见。
林晚在她怀里剧烈地摇头,沾满泪水和雨水的发丝凌乱地蹭着夏至的下颌,留下湿漉漉的冰凉痕迹。她猛地抬起泪痕狼藉的脸,那双红肿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夏至,里面翻腾着惊涛骇浪般的痛苦、迷茫,还有一种被逼到绝境也不肯熄灭的微弱火焰。她的嘴唇颤抖着,张了张,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喷涌而出,最终却只是更紧、更紧地攥住了夏至后背的衣服,指关节用力到泛白,仿佛那是她在这片被现实和情感双重风暴摧毁的废墟里,唯一能抓住的、真实的、活着的浮木。
办公室里那盏惨白的灯,依旧冷漠地亮着,将她们相拥的影子投在冰冷的活动板房墙壁上,拉得很长,缠绕在一起,像一个巨大而沉默的问号,也像一个尚未成型、充满荆棘的答案。窗外的雨声渐弱,变成一种模糊的、持续的背景白噪音。风暴的中心似乎暂时停歇,但被连根拔起、宣告死亡的老槐树,那深埋于地下、盘根错节了整整十七年的庞大根系,此刻已赤裸裸地暴露在现实的空气里,带着新鲜泥土的腥气和被撕裂的伤口,无声地、沉重地拷问着她们共同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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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铁皮屋里,只有两个女人压抑的呼吸和窗外疲惫的雨声。时间仿佛凝固在这片狼藉的废墟之上。
林晚的呜咽渐渐平息,只剩下身体无法控制的细微抽噎。她依旧紧紧攥着夏至后背的衣服,额头抵着她的肩膀,仿佛那是唯一的热源。良久,她才松开那几乎要嵌进布料的手指,用没受伤的左手手背胡乱抹了一把脸,擦去混合着泪水、雨水和淡淡血污的狼狈。
送我…回去。她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眼神却不再空洞,而是死死地盯住夏至,回老房子那边。现在。
没有解释,没有多余的话语,只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急迫。夏至看着林晚眼中重新燃起的、近乎偏执的火焰,瞬间明白了她的意图。那棵老槐树!她们要回去!在下个月那冰冷的挖掘机到来之前!
好。夏至没有任何犹豫,用力点头。她搀扶着林晚站起来,动作小心地避开她吊着的手臂和额角的伤。林晚的体重几乎大半倚靠在她身上,湿透的工装传递着冰冷的潮气。夏至脱下自己同样湿透的外套,裹在林晚身上,虽然杯水车薪,但聊胜于无。
雨势已经转小,从狂暴的倾盆变成了连绵的冷雨。夏至扶着林晚,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她停在泥泞路边的二手小车。车门打开,一股混合着雨水、泥土和淡淡血腥气的味道弥漫开来。夏至把林晚小心安置在副驾驶,系好安全带,自己绕过车头坐进驾驶座。引擎发出一阵疲惫的咳嗽声,终于启动。
车灯划破雨幕,照亮前方泥泞不堪的道路。车厢内一片死寂,只有雨刷器单调的刮擦声和两个女人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夏至紧握着冰冷的方向盘,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她不敢看林晚,只用眼角的余光瞥见她侧着头,望着窗外飞逝的、被雨水模糊的霓虹光影,红肿的眼睛里映着流动的光点,深不见底。
城市的喧嚣被雨幕隔绝在外。车子驶离主城区,拐进熟悉的、通往城郊老工业区的旧路。道路两旁的行道树在风雨中摇摆,路灯昏黄的光晕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拉长又缩短。这里曾是他们童年和少年的全部世界。废弃工厂锈迹斑斑的大门,墙皮剥落的职工家属楼,还有那些狭窄、堆满杂物、却承载了无数秘密和欢笑的小巷。
夏至的心跳在寂静中异常清晰。她忍不住回想起那个改变一切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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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二暑假,空气闷热得能拧出水来。夏至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裙子,蹲在自家门口那棵同样孤零零的老槐树下,用小刀抠着树干上的疙瘩。蝉鸣声嘶力竭,像要把整个世界都烤化。她刚和巷尾那群嘲笑她没爸的野孩子的男孩打了一架,头发被扯得乱糟糟,膝盖也磕破了皮,渗着血丝。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又被她死死憋了回去。不能哭。哭了他们更得意。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挡在了她面前,遮住了刺眼的阳光。
夏至抬起头。
一个陌生的女孩站在逆光里,穿着崭新的白色连衣裙,裙角干净得不像话,跟这个灰扑扑的家属院格格不入。她扎着高高的马尾,发圈上还缀着一颗小小的、闪亮的塑料星星。女孩背着一个小巧的蓝色书包,手里提着一个印着卡通图案的崭新水壶。她好奇地看着夏至,又看看她膝盖上的伤,圆溜溜的大眼睛里没有嘲笑,只有纯粹的好奇和一点点担忧。
你流血了。女孩的声音清脆,像冰镇过的玻璃珠子落在盘子里。
夏至警惕地瞪着她,像只竖起刺的小刺猬:要你管!
女孩没被吓退,反而蹲了下来,从她那个崭新的蓝色小书包里,掏出一个印着米老鼠头像的创可贴。她撕开包装的动作有些笨拙,小心翼翼地避开夏至膝盖上的尘土,把那个印着卡通老鼠的创可贴贴在了伤口上。
我叫林晚。女孩抬起头,对她露出一个有点腼腆、却像阳光一样灿烂的笑容,今天刚搬来,住那边。她伸出干净的手指,指了指巷子最里面那栋同样破旧、但门口种着几盆蔫巴巴月季的三层小楼。这个给你,她把那个崭新的、印着粉色小熊的水壶塞进夏至手里,妈妈说多喝水就不疼了。
夏至愣住了,手里握着那个还带着女孩体温的水壶,冰凉的塑料触感让她膝盖上的伤口似乎真的没那么疼了。她看着林晚干净的笑容,又低头看看自己沾满泥土和草屑的旧裙子,一种混杂着自卑和莫名委屈的情绪涌了上来。她猛地站起来,把水壶塞回林晚怀里。
谁稀罕你的东西!她吼了一句,转身就跑,像只受惊的小兽,飞快地消失在老槐树后面狭窄的巷道里。
那天晚上,夏至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膝盖上那个米老鼠创可贴的边缘有些翘起,摩擦着皮肤。她脑海里反复出现林晚干净的笑容和那个崭新的水壶。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和后悔啃噬着她。第二天,她鬼使神差地又走到那棵老槐树下。
林晚竟然也在那里。
她坐在树根凸起的部位,穿着昨天那条白裙子,膝盖上摊着一本崭新的硬壳画册,正用彩色铅笔画着什么。阳光透过浓密的树叶缝隙洒下来,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夏至犹豫了一下,磨磨蹭蹭地走过去。
林晚抬起头,看见她,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完全没有昨天被凶过的委屈。你来啦!她拍拍身边的树根,坐这里!我在画它!她指着头顶巨大的槐树树冠,你看它的叶子,像不像很多很多绿色的星星
夏至看着画册上那些稚嫩却充满生气的绿色线条,又抬头看看真实的树冠。阳光在叶片间跳跃,风一吹,真的像无数绿色的星星在闪烁。一种奇异的、从未有过的感觉在她心里滋生。
我叫夏至。她小声说,挨着林晚坐了下来。
林晚立刻从她那个宝贝蓝色小书包里又掏出一个东西——这次是一个崭新的、没有拆封的米老鼠创可贴。给!她塞到夏至手里,昨天那个肯定脏了。
夏至看着手里的创可贴,再看看林晚亮晶晶的眼睛,第一次在这个陌生的女孩面前,露出了一个极其轻微、几乎看不见的、别扭的笑容。
从那天起,那棵沉默的老槐树,成了她们秘密王国的中心点。树下成了她们的专属领地。她们在这里分享林晚带来的、夏至从未见过的进口零食(夏至第一次吃到那种叫巧克力的东西,惊为天人);一起用捡来的粉笔头在粗糙的树皮上画歪歪扭扭的城堡和飞船;一起痛骂那些讨厌的男孩(夏至惊讶地发现,看起来文静的林晚骂起人来词汇量惊人);也一起分享各自的心事和秘密。
夏至知道了林晚搬来的原因——她爸爸是厂里新请的技术员。林晚也知道了夏至家里的窘迫,爸爸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因病去世,妈妈在厂里食堂帮工,收入微薄。夏至第一次对别人说起这些时,声音很低,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树皮。林晚没有露出同情或怜悯,只是安静地听着,然后把自己手里最后一块巧克力掰开,大的那一半塞给了夏至。
以后我罩着你!林晚拍着小小的胸脯,信誓旦旦。夏至看着她认真的样子,第一次觉得,这个灰扑扑的世界,似乎也没那么糟。
刻下名字的想法,源于一次对未来的幼稚幻想。
我们以后会不会分开啊林晚躺在树下的草地上,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望着被枝叶分割成碎片的蓝天,声音有些闷闷的。
才不会!夏至立刻坐直身体,斩钉截铁,我们要考同一个高中!同一个大学!工作也要在一起!最好住对门!
真的吗林晚眼睛亮起来,随即又黯淡下去,可是…大人们都说,朋友长大了就会分开的…
那是他们!夏至跳起来,像只被激怒的小豹子,我们不一样!我们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比亲姐妹还亲!她环顾四周,目光落在老槐树粗壮的树干上,有了!
她跑回家,偷偷拿来了爸爸遗物里那把锋利的小折刀(妈妈一直不许她碰)。回到树下,她示意林晚帮忙看着人。
你要干嘛林晚有些紧张。
刻下我们的名字!夏至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光芒,刻在这里!让这棵树记住!让老天爷看着!我们,夏至和林晚,永远是最好的朋友!一辈子不分开!
林晚看着夏至手中闪着寒光的刀,又看看她脸上那种近乎悲壮的决心,用力点了点头:好!刻!刻深一点!让它长进树里面去!
两个半大的女孩,一个紧张地望风,另一个屏住呼吸,用尽全身力气,将冰凉的刀尖狠狠刺入粗糙的树皮。树汁带着苦涩的清香渗出。夏至咬着牙,手腕因为用力而颤抖,一刀,又一刀,刻下夏至两个歪歪扭扭的字。刻到林晚时,她的手已经有些发酸发抖,林晚接过了刀。她比夏至更仔细,刻得更深,更用力,仿佛要把这个誓言烙进大树的骨髓里。
当林晚的最后一笔艰难刻完,两个女孩看着树干上那新鲜而深刻的刀痕,看着彼此额头上渗出的细密汗珠和沾满绿色树汁、尘土的手,忽然相视大笑起来。笑声在寂静的午后传得很远,惊飞了树上的麻雀。她们把沾满树汁和泥土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掌心滚烫。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林晚伸出小拇指。
谁变谁是小狗!夏至用力勾住她的小指,晃了晃。
那一刻,阳光正好穿过枝叶的缝隙,落在她们交握的手和那对新鲜的名字上。老槐树沉默地见证着,承载起两个少女关于永远的、沉甸甸的誓言。她们的名字,将随着树木的年轮,一同生长,永不分离。这是她们对抗分离恐惧的最初武器,也是最坚固的堡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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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的画面被骤然响起的手机铃声刺破,尖锐而突兀。夏至猛地回神,车子正颠簸在通往老家属区那条年久失修的水泥路上。她瞥了一眼车载屏幕上闪烁的名字:林晚母亲。
夏至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下意识地看向副驾驶的林晚。林晚也听到了铃声,她红肿的眼睛盯着闪烁的屏幕,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
夏至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方向盘上的接听键,打开了车载免提。
喂,阿姨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小默!你们在哪找到晚晚了没林晚母亲焦急的声音瞬间充斥了整个狭小的车厢,带着哭腔,她电话一直关机!急死我了!她那个伤…医生说要好好休息,不能乱动啊!她人呢她在你旁边吗
车厢里的空气瞬间凝固。夏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她看向林晚。林晚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里面是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决绝。她对着夏至,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眼神里是清晰的恳求:别说。
夏至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指关节泛白。她看着林晚眼中那近乎绝望的恳求,看着额角纱布下依旧隐约可见的暗红,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阿姨,夏至的声音尽量平稳,晚晚…跟我在一起。她…她有点累,睡着了。您别担心,我…我会照顾她。
每一个字都像石头一样沉重。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传来林晚母亲长长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叹息:…好…好…小默,阿姨信你…你看着她点…让她…让她别犟…
声音里的担忧并未减少半分。
嗯,阿姨放心。夏至艰难地应着,迅速挂断了电话。
车厢内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比之前更加沉重。窗外的雨丝在昏黄的路灯下斜斜飘落。
谢谢。
林晚的声音很轻,几乎被雨声淹没。她转过头,看着窗外飞逝的、熟悉又陌生的街景,那些曾经无比亲切的小卖部、修车摊、录像厅,如今大多门窗紧闭,蒙着厚厚的灰尘,在冷雨里显得格外萧条破败。
为什么夏至终于忍不住问,声音干涩,为什么不告诉阿姨为什么不回家
她无法理解林晚这种近乎自虐的固执。
林晚没有立刻回答。她依旧望着窗外,过了很久,久到夏至以为她不会回答了,才用一种极低、极飘忽的声音说:
回家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回家听她一遍遍问‘非洲还去不去’‘伤成这样还怎么去’‘要不别去了’…还是听她数落我不懂事,不懂你的好,不懂珍惜这份‘牢不可破’的友谊
她转过头,红肿的眼睛直视着夏至,里面的痛苦清晰可见,夏至,我累了。我连吵架的力气都没了。我只想…只想最后再去看看它。在它被连根拔起之前。在…在我们被彻底分开之前。
最后那句话,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进了夏至的心脏最深处。她猛地踩下刹车!
轮胎在湿滑的路面上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车子在空无一人的老家属区路口猛地停住。巨大的惯性让两人的身体都向前冲去,又被安全带狠狠勒回椅背。
你…说什么夏至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林晚,声音因为震惊而变调,被…分开林晚,你以为…你以为我是因为你要走,才…才跟你吵架的吗
巨大的委屈和一种被彻底误解的痛楚瞬间淹没了她,我他妈是担心你!担心你一个人跑到那么远!担心你出事!就像今天这样!
她指着林晚额角的纱布和吊着的手臂,声音颤抖,我怕你走了,万一…万一有什么事,我他妈隔着半个地球,连赶过去都来不及!我怕失去你!你懂不懂!
压抑了一路的情绪,如同被点燃的炸药桶,在狭小的车厢里轰然爆炸!夏至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那些被愤怒掩盖的、最深沉的恐惧和依恋,此刻赤裸裸地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
林晚怔住了。她看着夏至泪流满面的脸,看着她眼中那毫不作伪的、几乎将她淹没的恐惧和伤痛,嘴唇微微颤抖着,眼神剧烈地变幻着。震惊、困惑、一丝松动,还有更多复杂的情绪在她眼底翻涌。
你…
林晚张了张嘴,声音艰涩,…你从来没说过…你只是说…说我绑着你…
我那是气话!混蛋话!夏至失控地吼道,眼泪模糊了视线,我气你什么都不跟我商量就做了决定!气你好像随时可以拍拍屁股就走,好像…好像我们这十七年在你心里根本没那么重要!气你根本没想过…没想过我会害怕!
她哽咽着,几乎说不下去。
林晚沉默了。车厢里只剩下夏至压抑的抽泣声和窗外连绵的雨声。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缠着绷带的手腕,良久,才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说:
我…我也怕。
她抬起头,眼泪终于再次滑落,混着额角伤口渗出的淡淡血水,怕你不理解,怕你阻拦,怕…怕你像其他人一样,告诉我外面的世界有多危险,告诉我安分守己才是对的…怕你…怕你觉得我的梦想是错的,是异想天开…更怕…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巨大的痛楚,更怕我走了,你会慢慢忘记我…就像…就像那些分开的朋友一样…最终只剩下刻在树上的一个名字…
原来如此。
所有的愤怒,所有的指责,所有冰冷的言语,都源于同一个深渊——恐惧。对分离的恐惧,对改变的恐惧,对失去彼此的恐惧,对梦想被否定的恐惧,对时间冲刷下誓言褪色的恐惧。她们像两只在暴风雨中紧紧依偎又互相撕咬的幼兽,用伤害来表达无法言说的爱和深入骨髓的依赖。
夏至看着林晚眼中同样的脆弱和恐惧,看着那滚烫的泪水,心脏像是被泡在温热的酸水里,又痛又软。她伸出手,指尖带着未干的泪,颤抖着,轻轻拂去林晚脸颊上的泪痕,动作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傻瓜…
她的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却无比清晰,…刻在树上的名字会被移走…但刻在这里的…
她拉起林晚没有受伤的左手,将它紧紧按在自己剧烈跳动的心口,…谁也挖不走。
掌心下,是夏至温热而急促的心跳,隔着薄薄的衣料,一下,又一下,沉重而有力地撞击着林晚的指尖。那是一种比任何誓言都更真实的证明。
林晚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她反手紧紧握住了夏至的手,力道大得指节泛白,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她不再压抑,像个迷路许久终于找到家的孩子,将额头抵在两人交握的手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压抑了许久的、崩溃的哭声。
这一次,夏至没有再说什么。她只是用另一只手臂,紧紧地、紧紧地环抱住林晚颤抖的身体,让她在自己怀里尽情地宣泄那些积压已久的委屈、恐惧和悲伤。冰冷的雨水气息,滚烫的泪水,淡淡的血腥味,还有彼此身上熟悉又陌生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弥漫在狭小的车厢里。
窗外,冷雨依旧敲打着车窗。老家属区破败的轮廓在雨幕中沉默伫立。那棵承载了她们十七年光阴的老槐树,就在前方不远处的黑暗中,等待着她们最后的告别。
引擎重新启动,车灯刺破雨幕,缓缓驶向记忆深处那个永恒的坐标。
当那棵巨大的、沉默的老槐树终于在车灯的光柱里显出它熟悉的轮廓时,夏至和林晚都屏住了呼吸。雨还在下,细密的雨丝在灯光里交织成网,笼罩着它庞大的身躯。树干上那道深刻的S形疤痕——那是她们童年刻下名字的地方——在湿漉漉的树皮上显得格外清晰,像一个无法愈合的伤口。
树下,已经拉起了一圈刺眼的黄色警戒带。旁边还立着一块崭新的、冰冷的蓝色告示牌,上面清晰地印着市政工程的规划图和那行残酷的字:古树迁移,闲人免进。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和愤怒瞬间攫住了夏至。她停下车,和林晚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痛楚和决绝。什么告示牌,什么警戒带,都见鬼去吧!
两人推开车门,再次冲进冰冷的雨幕。夏至搀扶着林晚,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泥泞的草地,毫不犹豫地弯腰钻过了那圈象征禁令的黄色带子。雨水瞬间打湿了她们的头发和衣衫。
她们站在树下,仰起头。老槐树巨大的树冠在夜雨中沙沙作响,仿佛在低语,又像在叹息。十七年的光阴,在此刻凝固成一种沉甸甸的、几乎令人窒息的重量。
我们的…树屋…林晚的声音嘶哑,带着哭腔,指向树冠深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是她们初中时,用捡来的旧木板、塑料布和无数麻绳,在几根粗壮枝桠间秘密搭建的空中堡垒。那是只属于她们两个人的王国,藏满了漫画书、玻璃弹珠、写满心事的纸条和关于未来的种种幻想。
夏至看着那在风雨中飘摇的、早已破败不堪的小小平台,一股热血涌上头顶。她环顾四周,目光锁定在树下一堆被雨水泡得发胀的废弃建筑模板上。
等着!夏至松开林晚,不顾满地泥泞,冲到那堆模板前。她选中一块相对干燥、边缘还算完整的木板,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将它拖拽到树下。木板沉重而湿滑,边缘的毛刺划破了她的手心,渗出血珠,她也浑然不觉。
夏至!你的手!林晚惊呼。
没事!夏至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眼神像淬了火的刀,帮我扶稳!
林晚立刻用她没受伤的左手,死死抵住摇晃的木板底部。夏至深吸一口气,后退几步,然后猛地加速冲刺!她一脚踏上木板的中部,借助那一点弹力,身体奋力向上跃起!同时伸出双手,死死抓住了头顶一根粗壮的、湿漉漉的横枝!
身体悬空的瞬间,巨大的拉力几乎让她脱手!粗糙的树皮摩擦着掌心刚刚划破的伤口,钻心的疼痛传来。夏至闷哼一声,咬紧牙关,凭着记忆中无数次攀爬的肌肉记忆,双腿在空中奋力蹬踏,寻找着力点。湿滑的树干和手臂的疼痛让她险象环生,几次差点滑落。林晚在下面看得心惊肉跳,心提到了嗓子眼,只能用尽全力用单手死死抵住那块作为跳板的木板,指甲深深抠进湿软的木头里。
夏至!小心!
终于,夏至的脚趾够到了一个熟悉的树瘤凸起!她借力猛地向上一窜!身体像一只笨拙却顽强的猿猴,终于翻上了那根坚实的横枝!她趴在湿漉漉的枝干上,大口喘着粗气,雨水和汗水混合着流进眼睛,刺得生疼。手心火辣辣地痛,鲜血混着雨水顺着手腕流下。
她顾不得这些,立刻向树屋的方向爬去。简陋的平台在风雨中呻吟,覆盖的塑料布早已千疮百孔,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夏至小心翼翼地爬上去,木板在她脚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借着远处路灯微弱的光,她看到角落那个熟悉的、锈迹斑斑的铁皮饼干盒——她们用来存放珍宝的时光胶囊。
盒子冰冷沉重。夏至将它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失而复得的婴儿。她迅速环顾这个曾经承载了无数梦想的小小空间。目光落在支撑平台的一根主枝上——那里刻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夏至和林晚的宇宙总部!征服星辰大海!字迹旁,还用刀尖刻了一个简陋的、手拉着手的火柴人图案。夏至的心像被狠狠撞了一下。她伸出手指,用尽全身力气,在那行字和图案上,再次深深地、一遍又一遍地描刻下去!指甲崩裂了,渗出血,混着雨水和木屑,将那誓言重新染得鲜明!
夏至!拿到了吗林晚焦急的声音从树下传来。
拿到了!夏至大声回应,抱着冰冷的铁盒,开始小心翼翼地往下退。下树比上树更难,湿滑的树干和手臂的剧痛让她每一步都惊险万分。有好几次,她的脚踩空了,身体猛地向下滑坠,全靠手臂死死抱住树枝才没掉下去。林晚在下面看得心胆俱裂,恨不能自己冲上去。
当夏至的双脚终于再次踏上泥泞的地面时,她浑身湿透,狼狈不堪,手臂和手掌上布满了擦伤和血痕,怀里的铁盒却紧紧护着,没有一丝磕碰。林晚立刻扑了上来,用那只没受伤的手臂紧紧抱住了她,身体因为后怕而剧烈颤抖。
你吓死我了!你这个疯子!林晚的声音带着哭腔。
值了。夏至咧开嘴,雨水流进嘴里,又苦又涩,她却笑得像个傻子。她把冰冷的铁盒塞进林晚怀里。
林晚抱着那沉甸甸的盒子,如同抱着她们沉甸甸的过去。她抬起头,望向树上那个在风雨中飘摇的破败平台,望向夏至刚刚重新刻画的誓言,眼泪再次无声滑落。
两人互相搀扶着,沉默地钻过警戒带,回到车上。车厢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血腥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林晚将那个冰冷的铁盒放在膝头,沾满泥污的手指颤抖着,试图撬开那早已锈死的盒盖。夏至从工具箱里找出一把小螺丝刀递给她。
费了好大力气,伴随着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和掉落的锈屑,盒盖终于被撬开。
一股陈旧的纸张和铁锈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
映入眼帘的,是厚厚一叠花花绿绿的纸条。夏至拿起最上面一张,泛黄的纸条上,是林晚初中时圆滚滚的字体:夏至是大笨蛋!昨天说好帮我抄历史作业的!(画了个生气的鬼脸)——晚晚。夏至忍不住笑了,笑着笑着,眼眶又湿了。
下面是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从地理书上撕下来的冰岛地图,上面用荧光笔画了好几个圈,旁边歪歪扭扭写着:极光!火山!温泉!一起去看!——夏至&林晚。
还有几颗早已褪色的玻璃弹珠;几张皱巴巴的明星贴纸;一个用彩色毛线编的、早已变形的手链(林晚编的,夏至一直嫌弃丑不肯戴);几张她们初中时傻笑着挤在树屋里的拍立得照片,色彩已经有些模糊;最底下,压着一本薄薄的、用作业本纸订成的书,封面上用彩色笔画着两个穿着宇航服的火柴人,标题是:《夏至和林晚征服宇宙冒险记》——那是她们初二暑假躲在树屋里花了一个星期创作的科幻小说,充满了幼稚可笑的设定和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林晚拿起那本书,指尖抚过粗糙的封面,翻开发脆发黄的内页。里面是两人交替写下的歪歪扭扭的字迹和同样幼稚的配图。其中一页画着一个巨大的、枝繁叶茂的树形宇宙飞船,旁边写着:船长林晚和副船长夏至的超级无敌大树号飞船!目的地:所有星星的家!
大树号…林晚喃喃念着,眼泪滴落在发黄的纸页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夏至拿起一张照片。照片里,两个十四五岁的女孩挤在狭小的树屋平台上,对着镜头做出夸张的鬼脸,脸上沾着泥巴,笑容却比盛夏的阳光还要灿烂。照片背面,是她们用圆珠笔写下的字:2008年夏。我们的宇宙总部!永远不分开!
永远。
这个曾经被她们刻在树上、写在纸上、印在心底的词语,此刻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们心口生疼。冰冷的现实(那块蓝色的迁移告示牌)和手中这些滚烫的旧物,形成残酷而尖锐的对比。
车厢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两人压抑的呼吸。时间仿佛在旧物散发的陈年气息里倒流,又无比清晰地指向那个即将到来的、无法挽回的离别。
夏至,林晚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我想明白了。
夏至抬起头,心猛地一沉。
林晚没有看那些旧物,她的目光穿过朦胧的车窗,投向外面无边无际的雨夜,投向那个未知的远方。
我必须去。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寂静的车厢里激起清晰的回响,不是为了逃离你,也不是为了证明什么。她转过头,红肿的眼睛直视着夏至,里面没有了之前的愤怒、恐惧或脆弱,只剩下一种沉淀下来的、近乎透明的澄澈,是为了我自己。夏至,那个画‘大树号’、梦想着征服所有星星的女孩,她还在我心里。我不能…不能让她永远只活在作业纸和旧照片里。
夏至看着林晚的眼睛。那里面燃烧着她从未见过的、纯粹而炽热的光芒。不再是少女时代天真的幻想,而是一个成年女人历经挣扎后,对自己内心渴望的确认和奔赴的勇气。这光芒如此耀眼,如此陌生,却又如此…林晚。
所有的挽留,所有的恐惧,所有我们的牵绊,在这束光芒面前,似乎都变得苍白无力。夏至感到一种深切的、近乎窒息的失落,仿佛有什么珍贵的东西正从指缝间飞速流逝。但同时,又有一种奇异的、带着尖锐痛楚的释然,从心底最深处缓缓升起。
她终于真正听懂了林晚的挣扎,听懂了那争吵背后,是一个独立灵魂渴望破茧而出的呐喊。她爱林晚,爱那个与自己共享了十七年悲欢的连体婴般的挚友。但此刻,她更清晰地看到了另一个林晚——那个属于她自己的、渴望在更广阔的天空下伸展枝叶的林晚。
夏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雨水的腥气涌入肺腑。她看着林晚,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点了点头。每一下,都像有千斤重。
好。一个字,耗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林晚眼中瞬间爆发出巨大的、难以置信的光芒,随即又被汹涌的泪水覆盖。夏至…她哽咽着,伸出手,紧紧握住了夏至伤痕累累的手掌,掌心滚烫,谢谢你…谢谢你…
但是!夏至猛地反手攥紧林晚的手,力道大得让林晚吃痛地蹙了下眉,但她没有挣脱。夏至的眼神像燃烧的炭火,灼灼地盯着林晚,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你得答应我!好好的!完完整整地回来!一根头发丝都不许少!非洲的太阳毒,给我抹够防晒!那边的水不干净,别乱喝!遇到危险,撒腿就跑!别逞强!每天…不,每周!至少给我发一次消息!报平安!让我知道你还活着!听见没有!
她的话语又快又急,像连珠炮,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深入骨髓的担忧。
林晚看着夏至通红的眼眶,看着她脸上未干的泪痕和手臂上为取回时光胶囊留下的刺目伤痕,感受着她掌心传来的、几乎要将自己骨头捏碎的力道,听着这些毫无文采、甚至有些语无伦次的命令,泪水再次决堤。她用力地点头,再点头,喉咙哽咽得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只能发出破碎的:嗯!嗯!我答应!我答应你!夏至!我答应!
夏至一把将泣不成声的林晚紧紧搂进怀里。这一次,不再是绝望中的相互支撑,而是奔赴前最后的拥抱。她们在狭小的车厢里,在冰冷的雨夜里,在承载了她们所有青春记忆的老槐树下,在即将被迁移的命运面前,紧紧相拥。
泪水交织在一起,滚烫地滑落。有离别的悲伤,有前路未卜的恐惧,更有为彼此终于挣脱束缚、去追寻各自星辰的释然和祝福。
林晚,夏至的声音闷在林晚的颈窝,带着浓重的鼻音,我们的树…会被移走…但我们的‘大树号’…她抬起头,通红的眼睛直视着林晚,里面闪烁着和十七岁那年刻下名字时一样倔强的光芒,…才刚刚启航。
林晚浑身一震,看着夏至眼中那熟悉的、永不熄灭的火焰,泪水流得更凶,嘴角却努力地向上弯起,绽放出一个带着泪光的、无比灿烂的笑容。她用力点头。
嗯!刚刚启航!
雨,不知何时停了。厚重的云层裂开一道缝隙,一缕清冷的月光悄然洒落,穿过车窗,温柔地笼罩在她们相拥的身影上,照亮了膝头那个打开的、盛满旧时光的铁皮盒子。盒子里的纸条、地图、褪色的弹珠和发黄的照片,在月光下静静诉说着永不褪色的过往。
而未来,如同云层后那无垠的夜空,等待着她们各自去点亮属于自己的星辰。大树号,终将驶向不同的星域,但根,早已在十七年的风雨中,在彼此的血液里,盘根错节,无法分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