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深深,锁住了秋日的暖阳,也锁住了公主的心。她倚在雕花窗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块温润的羊脂玉佩——那是微服之时,他赠予她的定情信物。如今,这玉佩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口发疼。
殿下,御花园新移栽的西域芍药开了,可要去散散心贴身宫女小心翼翼地询问,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公主的目光依旧落在远处那片象征着丞相府邸方向的飞檐斗拱上,眸中一片冰冷死寂。不去。声音干涩,毫无波澜,那花再艳,也沾了污秽之气。
她忘不了那日。锣鼓喧天,十里红妆,满城都在议论新科状元郎如何得丞相青睐,如何慧眼识珠弃了糟糠迎娶了真正的明珠——丞相的嫡女。她穿着粗布荆钗,混在人群中,亲眼看着那个曾对她信誓旦旦、许诺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男人,穿着大红喜服,用那双曾温柔描摹她眉眼的修长手指,稳稳地牵起了另一个女人的手,踏进了那象征着权势与背叛的朱漆大门。
那一刻,她的世界轰然坍塌。什么山盟海誓,什么寒窗情深,在滔天权势与富贵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她成了整个京城的笑话,成了他青云路上的踏脚石,一个被无情抛弃的糟糠。带着满身的伤痕和刻骨的恨意,她回到了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重新做回那个高高在上却心如死灰的公主。
她的幸福呵,早在他转身的那一刻,就被碾得粉碎了。如今这锦衣玉食的安稳,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煎熬。
***
与此同时,丞相府邸深处。
状元郎苏砚清独自坐在书房,窗棂半掩,月光吝啬地洒下几缕清辉。他面前摊着一卷书,目光却落在书案一角——那里静静躺着一支朴素的木簪,是公主微服时最常戴的那支。指尖拂过簪身粗糙的纹理,仿佛还能感受到她发间的温度。
门外传来轻巧的脚步声,是丞相之女柳如烟。她妆容精致,眉眼间带着一丝被骄纵惯了的得意,却也藏不住对眼前这个冷峻夫君的迷恋与占有欲。夫君,夜深了,还不歇息么父亲今日还夸你,说那篇关于漕运的策论写得极好,深得圣心呢。
苏砚清迅速收起木簪,脸上恢复了一贯的疏离淡漠,微微颔首:有劳夫人挂心,再看两页便歇了。岳父大人过誉。他语气恭谨,却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冰墙。
柳如烟习惯了这份疏离,只当他性子清冷,反而更觉魅力。她走近,带着浓郁的脂粉香。父亲说,大事将成,还需夫君多多襄助。你是他最得意的女婿,将来……她的话带着暗示,眼神热切。
苏砚清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不动声色:岳父大人雄才伟略,小婿自当尽力。夜深露重,夫人早些安歇吧。他巧妙地避开柳如烟试图攀附的手,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地送客。
书房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的喧嚣。苏砚清脸上的平静瞬间碎裂,取而代之的是深重的疲惫与刻骨的痛楚。他用力握紧了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他多想冲出去,告诉他的公主,他的妻,他从未负她!娶柳如烟,是迫于丞相的威逼。那个老狐狸,早已看出他对原配的深情,言语间尽是威胁——若他不从,不仅他前途尽毁,他那出身低微的原配妻子,更会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他赌不起,更不敢拿她的性命冒险。他只能忍,忍下这剜心之痛,戴上负心薄幸的面具,成为丞相府的女婿,成为插入丞相心脏最深处的那根钉子。
他一直在等,等一个能将这滔天罪恶连根拔起的机会。而最近,丞相府邸进出的陌生面孔,各地军镇将领的频繁密信,府库中悄然囤积的兵甲粮草……种种迹象都指向一个惊天的阴谋——丞相柳崇山,要谋反了!
这个认知让苏砚清浑身血液都冷了下来。一旦谋反,无论成败,整个王朝将陷入血海。而他的公主,作为皇帝的骨肉,首当其冲!他必须阻止!不是为了那龙椅上的帝王,仅仅是为了她,为了她能在这乱世中,平安顺遂地活下去。
***
机会来得猝不及防,也凶险万分。
就在丞相柳崇山定下举事之期的前夜,一场突如其来的家宴后,苏砚清被柳崇山单独召至密室。密室内烛火摇曳,映照着柳崇山那张志得意满又阴鸷的脸。
砚清,你是我最看重的女婿,也是我柳家未来的肱骨。柳崇山拍着他的肩膀,力道很重,明日丑时三刻,玄武门守将周焕会打开宫门,届时,你持我令牌,率府中死士及城西大营我们的人马,直扑养心殿!务必生擒皇帝老儿!事成之后,你就是新朝的开国功臣,位极人臣!
苏砚清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他强压下翻涌的惊涛骇浪,躬身抱拳,声音带着刻意压制的激动与忠诚:岳父大人放心!小婿定当肝脑涂地,不负所托!
他接过那枚冰冷的玄铁令牌,指尖都在微微颤抖。这令牌,是催命符,也是他唯一的机会!
回到自己的院落,苏砚清立刻屏退所有人。时间紧迫,每一息都关乎生死成败,关乎他心尖上那个人的安危。他无法出府,府内外遍布丞相眼线。传递消息,必须用最隐秘、最迅速、也最信任的方式。
他咬破食指,撕下雪白中衣的一角,以指为笔,以血为墨,将丞相谋反的确切时间、兵力部署、关键内应(包括玄武门守将周焕)以及那枚令牌的形制特征,用只有皇帝和几个绝对心腹才知晓的密语,飞速书写下来。每一个字都力透布背,带着决绝与焦灼。最后,他在角落,用血点了一个极小的、代表他身份代号的花押——霜华。这是皇帝当年亲赐,寓意他文章清绝。
血书完成,苏砚清将它小心卷成细小的卷轴。他走到窗边,对着浓重的夜色,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模仿夜枭的短促鸣叫。片刻,一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影如同落叶般悄无声息地滑入院中,跪在他面前。这是皇帝早年安插在丞相府最深处的影子,一直由苏砚清单线联系,连丞相都未能察觉。
十万火急,即刻呈送陛下手中!此物关系社稷存亡,公主安危!务必亲手送达!苏砚清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他将血书塞入影子的手中,眼神锐利如刀。
影子没有任何废话,重重点头,身形一晃,便如鬼魅般消失在重重屋檐之后,仿佛从未出现过。
苏砚清站在冰冷的夜风中,望着皇宫的方向,心脏被巨大的恐惧和后怕攥紧。消息送出去了,但能否及时送达皇帝是否相信丞相的屠刀已经举起,任何一点差池,便是万劫不复。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公主含恨的泪眼,心中无声呐喊:等我…活下去…一定要平安!
***
皇宫,养心殿。
皇帝深夜未眠,眉宇间笼罩着化不开的阴霾。丞相的异动他并非全无察觉,但对方势力盘根错节,一直苦无确凿证据。当那个浑身浴血、只剩一口气的影子将那份染血的密信呈到他面前时,这位九五之尊的手,第一次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展开那带着体温和血腥气的布卷,看清上面用鲜血写就的密语和那熟悉的霜华花押,皇帝眼中瞬间爆发出骇人的精光!震惊、暴怒、以及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交织在一起。他猛地一掌拍在御案上:好一个柳崇山!好一个狼子野心!
他立刻召见绝对忠诚的禁军统领和心腹重臣。有了苏砚清这份详尽到极致的情报,皇帝的反制计划迅速成型。他布下天罗地网,只待叛军入瓮。
***
翌日,本该是公主去御花园散心的日子。她心情郁结,最终还是被宫女劝动,想看看那据说开得极盛的芍药,是否能冲淡一丝心头的阴霾。
行至御花园深处,假山嶙峋。她刚转过一个弯,脚步却猛地顿住,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不远处,一袭熟悉的青色官袍映入眼帘。是苏砚清!他正与一名官员模样的人低声交谈,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清俊依旧,却也无比陌生和刺眼。他怎么会在这里是作为丞相的得力爪牙,提前来探查宫禁地形吗
恨意如同毒藤瞬间缠紧了心脏,几乎让她窒息。她想冲上去质问他,撕碎他那伪君子的面具!然而,苏砚清似乎察觉到了视线,倏然转头。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公主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滔天恨意、鄙夷和心碎的痛楚,像淬了毒的冰凌,狠狠刺向苏砚清。
而苏砚清,在对上她目光的刹那,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那恨意如此纯粹而炽烈,烧尽了他所有的伪装和坚持。他多想告诉她一切!多想将她拥入怀中,抚平她所有的伤痕!但他不能!丞相的眼线无处不在,他此刻的任何异常,都可能前功尽弃,将她置于死地!
电光火石之间,苏砚清强迫自己移开视线,脸上迅速覆上一层冰冷、疏离,甚至带着一丝被冒犯的不耐。他微微蹙眉,对着身边的官员略一点头,便转身,朝着与公主相反的方向,大步流星地离开。那背影挺拔却决绝,没有一丝留恋,仿佛她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碍眼的陌生人。
他踩过路边一朵盛放的芍药,娇嫩的花瓣在他官靴下无声碾碎,化为泥泞。
公主死死地盯着那个消失在假山后的背影,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无尽的冰冷和绝望蔓延至四肢百骸。最后一丝可笑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弱希冀,也在他冰冷的眼神和碾碎花朵的决绝中,彻底灰飞烟灭。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滚落,砸在脚下被碾碎的芍药花瓣上。
苏砚清……她无声地念着这个名字,每一个音节都浸满了血泪和刻骨的恨意。
***
她不知道,就在她为那朵被碾碎的芍药心碎落泪时,皇宫的平静表象下,正酝酿着惊天的风暴。
她更不知道,在她转身离开御花园,回到自己寝殿黯然神伤之时,皇宫深处,皇帝看着那份被呈上来的、关于丞相谋反铁证(其中最关键的部分正是由苏砚清提供)的最终奏报,眼神复杂。他望向公主宫殿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
传旨,皇帝的声音威严而冰冷,按计划行事。务必将叛贼柳崇山及其党羽,一网打尽!记住,务必……保护好公主安全。
是!禁军统领领命而去,甲胄铿锵。
皇帝的目光再次落在那份染血的密信副本上,手指拂过那个小小的霜华花押。这份情报,不仅保住了他的皇位,更在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中,为他最疼爱的女儿,筑起了一道无形的、最坚固的屏障。这份守护,来自那个正背负着最大污名、承受着最深误解、也身处最危险旋涡中心的男人。
夜色,如墨般沉沉压下,笼罩了整个皇城。宫门,在沉重的吱呀声中,缓缓关闭,隔绝了内外。一场决定王朝命运的厮杀,即将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上演。
而深宫之中的公主,对此一无所知。她只沉浸在无边的怨恨与心碎里,抚摸着那枚冰冷的玉佩,诅咒着那个负心人的名字,浑然不觉,一场足以将她吞噬的灭顶之灾,已被那个她恨之入骨的男人,以生命为代价,悄然挡在了宫门之外。
她所拥有的、她所怨恨的这份安稳,其下埋藏的,是一个男人沉默至死的深爱与牺牲。这真相,或许永远都不会照进她紧闭的心房。
丑时三刻,皇城玄武门。
夜色如墨,寒风凛冽。本该万籁俱寂的时刻,却隐隐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肃杀。玄武门厚重的朱漆大门,在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中,被缓缓推开了一道缝隙。守将周焕按着腰刀,脸色在昏暗的火把下显得阴晴不定,他警惕地向外张望。
门外,并非想象中的大队叛军,只有苏砚清一人。他穿着丞相府护卫的轻甲,手持那枚冰冷的玄铁令牌,神色冷峻,眼神锐利如鹰隼。
周将军,奉丞相令,特来督阵!时辰已到,速开城门,迎大军入城!苏砚清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他将令牌高高举起。
周焕仔细验看令牌,确认无误,又看了看苏砚清身后空荡的街道,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被压下。他眼中闪过一丝狂热,猛地挥手:开城门!迎大军!诛昏君,立新朝!
沉重的城门在绞盘的转动下,轰然洞开!
然而,就在城门大开、周焕及其心腹叛军脸上露出狰狞笑容的瞬间,异变陡生!
放箭——!
一声震耳欲聋的暴喝从宫墙之上炸响!刹那间,城楼垛口后,火光冲天!无数早已埋伏多时、引弓待发的禁军精锐骤然现身!冰冷的箭矢如同密集的暴雨,带着死亡的尖啸,朝着洞开的城门和涌在门洞内外的叛军倾泻而下!
噗嗤!啊——!利箭入肉的闷响和凄厉的惨嚎瞬间撕裂了夜空!冲在最前面的叛军如同被割倒的麦子般纷纷倒下,鲜血瞬间染红了冰冷的石板地!周焕脸上的笑容僵住,瞬间转为无边的惊恐,他下意识地想拔刀,一支劲弩已穿透他的咽喉,将他死死钉在了城门柱上,双目圆睁,死不瞑目!
有埋伏!中计了!门洞内外的叛军瞬间大乱,惊恐的呼喊声、绝望的咒骂声、兵刃碰撞声混作一团。
苏砚清在箭雨落下的前一瞬,已凭借本能和对地形的熟悉,猛地扑向城门旁一处凹陷的石壁死角。冰冷的箭矢擦着他的头皮和肩膀射过,钉在石壁上,火星四溅!他蜷缩在角落,心脏狂跳如擂鼓,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成功了!皇帝果然收到了他的密报!这致命的陷阱,正是他亲手开启的!
宫墙之上,皇帝身着明黄龙袍,在禁军统领和重臣的簇拥下,冷冷地俯瞰着城下的修罗场。他看着叛军在精心布置的伏击下如同无头苍蝇般乱撞、被屠戮,眼中没有丝毫波澜。当他的目光扫过城门角落那个蜷缩的身影——苏砚清时,眼神才微微波动了一下,带着一丝复杂难明的意味。
关城门!瓮中捉鳖!其余各处叛军,按计划剿灭!皇帝的声音冷酷如冰。
沉重的城门在叛军的哭嚎和绝望的推搡中,再次轰然关闭,将门洞内残余的叛军彻底困死!与此同时,皇城各处都响起了激烈的喊杀声和兵刃撞击声,丞相精心策划的叛乱,在刚刚开始,就遭遇了毁灭性的打击!
巨大的喊杀声和兵刃交击的轰鸣,如同闷雷般滚过寂静的皇城上空,也穿透了深宫厚重的宫墙,惊醒了沉睡中的公主。
外面……外面怎么了公主猛地从床上坐起,脸色煞白,心脏被巨大的恐惧攫住。她冲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远处宫墙方向,火光冲天,隐隐传来震天的厮杀声和凄厉的惨叫。
殿下!殿下不好了!贴身宫女连滚带爬地冲进来,声音带着哭腔,外面……外面打起来了!听说是……是丞相……谋反了!叛军正在攻打宫门!
丞相……谋反!公主如遭雷击,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巨大的恐慌瞬间淹没了她。丞相谋反!那作为丞相女婿的苏砚清……他必然参与其中!他……他不仅要颠覆她父皇的江山,更要彻底将她这个前妻打入尘埃,甚至……灭口!
恨意如同毒火般熊熊燃烧,瞬间压倒了恐惧。她死死抓住窗棂,指甲深深陷入木头里。苏砚清!你好狠!好毒!她咬牙切齿,每一个字都淬着血泪。她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个男人,穿着叛军的甲胄,手持染血的利刃,踏着她父皇的尸骨,踏着无数将士的鲜血,走向那至高无上的位置……而她,作为前朝公主,下场可想而知!
这一夜,公主寝殿的灯火彻夜未熄。她蜷缩在冰冷的角落里,听着外面时近时远、惊心动魄的厮杀声,心中充满了对苏砚清刻骨的恨意和对未知命运的恐惧。她恨他的背叛,恨他的绝情,更恨他此刻正挥舞屠刀,将她和她珍视的一切推向毁灭的深渊!她甚至开始后悔,后悔当初微服时为何要遇见他,爱上他!这份爱,最终成了将她拖入地狱的枷锁!
当第一缕惨淡的晨曦刺破笼罩皇城的血腥雾气时,喊杀声终于渐渐平息。叛军被彻底剿灭,丞相柳崇山在乱军中被斩杀,头颅被悬挂在宫门示众。柳氏一族及其核心党羽,尽数被拿下,投入天牢,等待他们的将是残酷的清算。
整个皇城沉浸在一种劫后余生又极度压抑的气氛中。街道上遍布狼藉的兵器和凝固的血迹,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焦糊味。宫人们噤若寒蝉,步履匆匆,脸上带着惊魂未定的惶恐。
公主在提心吊胆中终于等来了确切的消息:叛乱已平,父皇无恙,叛首伏诛!巨大的庆幸让她几乎虚脱。然而,紧接着传来的消息,却让她如坠冰窟,恨意再次沸腾!
殿下,逆贼柳崇山的女婿,那个……苏砚清,也被抓住了!听说他当时就在玄武门,想为叛军开城门引路!幸好陛下神机妙算,早有埋伏!宫女小心翼翼地禀报,语气中带着对叛贼的痛恨和对公主的同情。
果然是他!公主猛地站起身,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恨意,这个助纣为虐的畜生!他死有余辜!她心中最后一丝关于圣旨护驾有功的荒谬念头(如果她曾有过一丝动摇的话),在这一刻被彻底碾碎!证据确凿!他就在叛乱现场!他就是叛贼!
很快,朝廷的邸报和告示贴满了大街小巷。上面详细罗列了丞相柳崇山的滔天罪状,列出了被诛杀和即将被处决的叛党名单。苏砚清的名字,赫然在列!罪名清晰:丞相逆党,参与谋反,罪无可赦!三日后,菜市口问斩!
这个消息,如同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捅进了公主的心脏,然后反复搅动。恨意、痛苦、还有一种被命运嘲弄的巨大悲怆,几乎将她撕裂。她终于等到了他的死期!她要去刑场!她要亲眼看着这个负心薄幸、卖主求荣、将她推入地狱深渊的男人,人头落地!她要看着他的血,洗刷她所承受的所有屈辱和痛苦!
阴暗潮湿的天牢深处,最坚固的死囚牢房。
苏砚清穿着肮脏的囚服,手脚戴着沉重的镣铐,靠坐在冰冷的石墙边。牢房内只有高处一个小小的气窗透进一丝微弱的光线,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和血腥气。
他脸上有几道新鲜的鞭痕,是初审时狱卒的招待。但他似乎感觉不到疼痛,眼神空洞地望着那束微弱的光。外面发生了什么叛乱平息了吗皇帝和……她,都安全了吗他不知道。他被捕时,玄武门的战斗刚刚开始,他因身份特殊(丞相女婿)被第一时间押入了天牢深处,隔绝了所有消息。
他只知道,自己作为叛党核心成员的身份是坐实了。没人会听他辩解,也没人会相信一个叛贼女婿的所谓密报。他完成了任务,粉碎了叛乱,保护了最重要的人,却也将自己送上了断头台。这结局,他早有预料,只是真正面对时,那深入骨髓的寒冷和绝望,依旧让他窒息。
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不是即将到来的死亡,而是公主那双盛满恨意的眼睛。她此刻……一定恨透了他吧也好,恨着,总比知道真相后痛苦要好。至少,恨能支撑她活下去。而他,将在她的恨意中死去,背负着叛贼的污名。这或许,就是他为这段情,付出的最终代价。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狱卒打开了牢门,声音冰冷:苏砚清,时辰到了,该上路了!
苏砚清缓缓睁开眼,那束微弱的光线落在他眼中,却映不出一丝波澜。他沉默地站起身,拖着沉重的镣铐,一步一步,走向那最终的刑场,走向他命定的结局,也走向公主那刻骨仇恨的注视之下。
刑场。
时辰到——!
监刑官冰冷而洪亮的声音如同丧钟,敲碎了刑场上死寂的沉默,也狠狠砸在公主的心上。她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指尖死死抠住冰冷的窗棂,指甲几乎要折断。来了……终于来了!那个负心人、叛国贼,终于要为他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了!
刽子手赤裸着上身,肌肉虬结,他拎着沉重的鬼头刀,大步走向跪在刑台中央的苏砚清。刀刃在晦暗的天光下闪着森冷的寒芒,映照着台下无数双或麻木、或兴奋、或带着嗜血期待的眼睛。
苏砚清微微垂着头,额前的碎发遮住了他的眼睛,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他没有挣扎,没有喊冤,甚至没有再看公主的方向,仿佛已经接受了这注定的结局。只有那挺直的脊梁,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绝与沉寂。
行刑——!监刑官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
刽子手高高举起了鬼头刀,手臂上贲张的肌肉如同盘踞的毒蛇。寒光划破凝固的空气,带着死亡的尖啸,直劈而下!
公主的心在那一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恨意与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预料的、撕心裂肺的剧痛交织在一起,让她几乎要窒息。她死死地瞪着,她要亲眼看着这个人头落地!她要看着他的血染红这片肮脏的土地!仿佛只有这样,她那颗被碾碎的心才能得到一丝虚幻的慰藉。
**刀下留人——!!!**
一声尖利、急促、几乎破音的嘶吼,如同惊雷般撕裂了刑场即将落下的死亡帷幕!一匹快马如同离弦之箭,疯狂地冲入刑场,马上的传旨太监脸色煞白,高举着一卷明黄色的圣旨,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圣旨到!陛下有旨!苏砚清刀下留人——!
刽子手的刀锋,在距离苏砚清脖颈仅仅寸许的地方,硬生生顿住!凌厉的刀风甚至削断了他几缕飘散的发丝。
全场哗然!死寂瞬间被打破,惊疑、不解、失望的议论声如同潮水般涌起。
公主瞳孔骤缩,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高举圣旨的太监,看着那把悬停在苏砚清颈边的鬼头刀。怎么回事父皇的圣旨刀下留人为什么!难道父皇被这个奸贼迷惑了还是……丞相的余党竟有如此能量,能在最后关头翻盘
一股巨大的恐慌和愤怒攫住了她。不!不能留!这个祸害必须死!
监刑官也愣住了,慌忙起身,快步走到传旨太监面前,躬身行礼:公公,这……
传旨太监显然是一路狂奔而来,气息未平,他顾不上多言,刷地一下展开圣旨,用带着喘息却无比清晰的声音宣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查原丞相柳崇山谋逆一案,罪证确凿,其罪当诛,九族难赦!然,其婿苏砚清,虽身处逆贼巢穴,却心怀忠义,忍辱负重!于逆贼谋反前夕,甘冒奇险,以血书密报,传递绝密军情,使朝廷得以洞察先机,布下天罗地网,一举粉碎叛谋,护驾有功!此乃社稷之功,不可不彰!
圣旨的内容如同平地惊雷,炸得整个刑场鸦雀无声,连呼吸声都仿佛消失了。
公主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血液似乎瞬间倒流,手脚冰凉。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忍辱负重血书密报护驾有功这说的是谁是那个为了权势抛弃她、娶了仇人之女、如今跪在断头台上的苏砚清!
荒谬!这简直荒谬绝伦!
一股巨大的被愚弄感和更深的愤怒席卷了她。她猛地推开窗,不顾仪态地朝着刑台方向嘶声喊道:假的!这是假的!他苏砚清是柳贼的女婿!是叛贼!是他害了我!他怎么可能传递密报!父皇定是被他蒙蔽了!杀了他!快杀了他——!她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和恨意而尖锐变调,充满了绝望的疯狂。
公主的失态呼喊,像投入死水中的巨石,再次激起轩然大波。围观的人群看向她的目光充满了惊愕和怜悯,看向苏砚清的目光则更加复杂难辨。
苏砚清在听到公主那撕心裂肺的指控时,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终于缓缓抬起了头,再次看向那扇敞开的宫窗,看向那个他倾尽所有、甚至不惜背负千古骂名也要守护的、此刻却对他恨入骨髓的女子。他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为一个更加苦涩、更加沉重的沉默。那眼神里,有痛,有悲,有无法言说的千言万语,却唯独没有为自己辩解的欲望。
传旨太监对公主的呼喊置若罔闻,他深吸一口气,继续宣旨,声音更加洪亮,盖过了所有的嘈杂:
……苏砚清忠勇可嘉,于社稷有大功!然,其身为逆贼姻亲,虽情有可原,然律法昭昭,功过不可相抵!着,即削去其一切功名官职,贬为庶民!念其有功于国,免其死罪!然,活罪难逃!判其流放北疆寒苦之地,非诏永世不得回京!钦此——!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监刑官率先反应过来,连忙叩首领旨。刽子手也收回了鬼头刀,退到一旁,脸上带着一丝茫然和后怕。
免死!流放!
苏砚清听着圣旨,脸上没有任何劫后余生的喜悦,只有一片死寂般的灰败。削职为民,流放北疆……永世不得回京。这意味着,他此生此世,都无法再回到这座皇城,无法再见到他魂牵梦萦的那个人。这比死亡,更像是一种无休止的凌迟。
他对着圣旨的方向,深深叩首,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刑台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罪民……苏砚清……谢陛下隆恩。他的声音嘶哑,干涩,仿佛每一个字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传旨太监合上圣旨,看向被松绑、缓缓站起身的苏砚清。他此刻形容狼狈,囚衣沾满尘土,发髻散乱,但那双眼睛,在经历了生死一线的巨大冲击后,反而沉淀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或者说,是心死如灰的绝望。
苏……苏先生,传旨太监的语气复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意,陛下口谕:让你即刻启程,不得延误。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陛下还说……‘活着,便是对……对所有人最好的交代。’
活着……苏砚清嘴角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弧度。是啊,他活下来了。用他的功勋,换了一条命,换来了流放千里的结局,也换来了她……永世不灭的恨意。这活着,何其沉重,何其讽刺。
他被两个面无表情的官差押解着,走下刑台。沉重的镣铐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步履蹒跚,却依旧挺直着背脊,一步一步,走向未知的、寒冷的北疆之路。
在经过那扇宫窗下方时,他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再次抬起了头。
公主依然站在那里,脸色惨白如纸,眼神空洞而混乱,死死地盯着他。恨意未消,却又被那护驾有功的圣旨搅得天翻地覆,巨大的矛盾几乎要将她撕裂。她看着他被卸去了象征身份的官袍,看着他戴上更沉重的枷锁,看着他一步步走向比死亡更漫长的放逐……她本该感到快意,可为什么心口却像被生生挖去了一块,痛得她几乎站立不稳
两人的目光,隔着冰冷的宫墙与汹涌的人群,再次交汇。这一次,公主眼中除了恨,还有茫然、不解,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埋的恐惧——她恐惧那圣旨上的话,万一是真的……那她这滔天的恨意,又该置于何地
苏砚清深深地看了她最后一眼,那一眼,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带去那苦寒的北地。然后,他决然地转过了头,不再回望。仿佛斩断了最后一丝尘世的羁绊,也斩断了自己最后一点微弱的希冀。
他沉默地,一步一步,在官差的押解下,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走出了刑场,走出了这座他曾经金榜题名、意气风发,也曾身陷泥沼、痛不欲生的皇城。
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打着旋儿,呜咽着,仿佛在为他送行,也仿佛在为这段被强权碾碎、被误解掩埋、最终以最惨烈方式收场的深情,唱一曲无声的挽歌。
公主依旧僵立在窗前,看着那个孤独而决绝的背影消失在长街的尽头,消失在初冬凛冽的风里。她手中紧握的那枚玉佩,冰冷刺骨,几乎要将她的掌心冻僵。
圣旨上那护驾有功四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烫着她的脑海。他……真的传递了密报他潜伏在丞相府,是为了……搜集罪证那他娶柳如烟……他抛弃自己……难道……真的是……为了……
不!不可能!公主猛地摇头,像是要甩掉这可怕的念头,声音带着哭腔和一种近乎崩溃的尖锐,他是叛贼!是负心人!父皇一定是被他骗了!一定是!她一遍遍地说着,像是在说服别人,更像是在说服自己那颗已然动摇的心。
她不知道,在她反复挣扎于恨意与那丝可怕怀疑的深渊时,远去的囚车中,苏砚清闭上了眼睛。一滴滚烫的泪,终于冲破了他所有的隐忍和伪装,无声地滑过他满是尘灰的脸颊,砸落在冰冷的枷锁上,瞬间消失不见。
他以污名入局,以功勋换命,最终以流放离场。他完成了对君王的承诺,守住了心爱之人的平安,却永远失去了站在阳光下的资格,也永远失去了……被她知晓真相、被她原谅的可能。
北疆的寒风,将是他余生唯一的伴侣。而皇城深宫里的她,带着那份被圣旨搅乱却根深蒂固的恨意,也将永远困在那座金丝牢笼之中。他们之间,隔着的不再只是宫墙与权谋,还有一道名为误解的天堑,以及那永无尽头的、冰冷的流放之路。
真相,被皇帝亲手封存于那份染血的密报和那道免死的圣旨之中,或许,将永远尘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