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姐逃婚,她未婚夫转头就娶了我。
可惜,没能激得她回心转意。
后来嫡姐情郎身死,她登门哭着向顾桓玉认错。
他珍视地揽着我肩,冷酷绝情:
本侯已娶妻,陈小姐自重。
嫡姐伤心欲绝。
没看见她转身后,顾桓玉轻颤的指尖。
1
侯爷是选枕畔妻,还是白月光
攻城那天,敌军捉了我与嫡姐,笑得恶劣。
顾桓玉谁都不选,冷脸下令万箭齐发。
敌军节节败退,破口大骂他狠心绝情,把我们推下城楼,同归于尽。
顾桓玉如天神降临,接住了我。
他声音低哑,怀抱滚烫:抱紧我。
我瞬间心安。
伸手回抱他时,才发现他宽广厚实的臂膀下,有些拥挤。
不算大的空间,护着我和嫡姐两人。
我心口微涩,刚平稳落地,就挣扎退出他的怀抱。
推搡间,陈亦珠跌坐在地。
我不再自作多情,懂事道:姐姐伤着腿了,侯爷快带她去看医士吧。
顾桓玉紧张抿唇。
却是对着我的手腕:亦荷,你受伤了!
2
顾桓玉实在小题大做。
我腕间不过划破了指节长的口子,他不惜求到御前,请来太医。
太医对着那个小伤口左看右看,勉强开了一瓶伤药。
他蹲在我身前,小心翼翼地为我上药。
我唇瓣翕合:姐姐她……
药瓶磕在桌上,一声脆响。
顾桓玉细细为我吹去多余药粉:
我不过看她是你姐姐才接了一把,又惹得你多心。
她若死了,平白惹你伤心。
多心
我也感觉,我疑心病太重了。
三年前,嫡姐逃婚,定远侯颜面扫地,赌气娶我进府。
我自知不过是侯爷想让嫡姐回心转意的工具。
新婚夜,只敢对着他怯怯出声:姐夫。
顾桓玉紧拧的眉头渐渐舒展。
你既嫁了我,往后就是我的妻。唤我名讳即可。
我没信。
他和嫡姐总角之情,不过拿我赌气。
嫡母曾亲自登门警告:看清你自己的身份,不是你的东西别惦记!
所以哪怕侯爷把管家权都交到我手上,我也只兢兢业业,为嫡姐守好定远侯夫人的位置。
后来阿姐情郎身死,她到侯府门口哭求。
我收拾好金银细软,腾空了主院。
顾桓玉下朝回府,还以为走错了院落。
听我谄媚贺他与阿姐百年好合,他怒极而笑,拽着我手腕到府门前。
本侯已娶妻,陈小姐请回吧。
陈亦珠刚扬起的笑脸瞬间僵住。
顾桓玉亲自督管侍女把我的东西行李放回去。
对上我讶然的目光,他气得咬牙切齿:陈亦荷,你真是块木头!
本侯连库房钥匙都给了你,全部家当都交到你手上,你还不懂吗
我慌乱回避他灼人的目光。
不是不懂,是不敢信。
你就当本侯移情别恋了吧。他耳垂红得发烫,把我按进他胸口羞涩道。
我耳侧如有擂鼓声。
一阵高过一阵。
亦荷,你才是我的妻子。
那时顾桓玉搂着我,像怀抱世间至宝。
连生死关头,他拼死也要救下我。
我在多想什么呢
3
定远侯破敌有功,圣上赏赐如流水。
京中哪家设宴,都争先送来请帖。
从前,请帖上只写请定远侯府老夫人,无人把我这替嫁的庶女放在眼里。
如今封封烫金红贴,摆了满桌。
顾桓玉心疼我受伤,一律替我回绝了。
他体贴细微,我乐得清闲。
唯一要应付的,是登门的嫡母。
她知我伤了腕子,补品珍馐送了满屋。
嘘寒问暖两句,就开始叹气奉承:我命苦,生了亦珠个混账。比不得亦荷你,这样有福。
从前嫡母面前,我都得小意奉承。
如今也能坐着回两句话:能有今日,全托母亲的福。
嫡母松了口气,凄凄抹起泪来。
原来那日从城楼跌下,陈亦珠摔断了腿,药石难医。
侯爷圣恩浓重,可否求他去宫中请来太医,保下亦珠的腿
我心间一紧。
未待言语,门帘突然被人一把掀起。
顾桓玉端着药碗进来,眉目间尽是不悦,张口就是数落:我若不回来,你这药预备几时喝
我缩了缩脖子。
不过一点小擦伤,顾桓玉偏求着太医开了好几副苦药。
药碗压在唇边,不容拒绝。
我躲不过,只得张口。
药苦得发涩,我心口却丝丝泛甜。
嫡母见状,丝毫不敢再提求侯爷垂怜她女儿。
只求他,照拂我姐姐一二。
顾桓玉端着药碗的手一顿,淡漠道:齐太医还未回宫。看在亦荷的面子上,就让他去看看吧。
嫡母千恩万谢。
我心尖突然惴惴,望向顾桓玉:阿姐身子不好,你陪我去探望下吧。
他眼眸波动,却如柳絮落水,未起涟漪:
公务繁忙,实在耽误不得,你和岳母一同回去吧。天冷路滑,路上小心。
他仔细为我披上披风,又塞进一个鎏金手炉。
安排妥当后,在我眉间印下一吻,这才不舍离去。
我指尖轻动,一片滚烫。
或许,又是我多虑了。
4
太医说阿姐的腿伤甚是棘手,一连治了几日。
连圣上都听说了此事。
彼时顾桓玉新升了辅国将军,被皇上留下陪膳。
席间有道八仙过海闹罗汉,实在鲜美可口。
向来直爽的定远侯竟在皇上面前踟蹰起来,憋得脸红。
直到散席,他才开口,却是求皇上赐他份菜,想带回家给夫人尝鲜。
满座皆笑,叹顾侯铁汉柔情。
晚间,我就在家中尝到了御膳。
鲍参翅肚,确实好吃。
更难得的,是顾桓玉这份惦记。
他亲自给我布菜,忙得不可开交。
我不禁笑道:好了,不过吃顿饭,忙得你像要打仗一样。
我乐意。他给我夹了筷鲜笋,不经意道:对了,今日席间有人提起你姐姐,皇上听了,颇为感慨。
顾侯风光,自然有人上赶着巴结。
说他顾念夫人,连带着母家姐姐受伤,都帮着请太医。
皇上听后,大手一挥,指派齐太医专门来侯府给嫡姐看伤。
皇上好像误会了,以为你姐姐在侯府养伤。
顾桓玉仿佛根本没把事放在心上,我也不好辩驳,把她接来,也方便太医行走。
若没她,我也不能遇见你,倒是咱俩的媒人呢。
我的笑渐渐僵硬,又若无其事地嚼起口中鲜笋。
若是养伤,城南有一处庄子,山清水秀。
山高路远,怕是不利于养伤。顾桓玉眉心微蹙。
偏院空着,可收拾安置。
太偏僻,太医来往不便。
侯爷想如何。
兰汀阁收拾妥当,就给你姐姐安置吧。
我心间仿佛有细针扎过,密密的疼。
定远侯夫人千尊万贵,人后却并非尽是风光。
兰汀阁说是阁,其实是处不小的院落,专门留给侯府妾室的。
这些年却一直形同虚设。
老夫人曾对此颇有微词,日日把我叫到廊下背女德女戒,训导我不可善妒。
我被逼得没法,捏着鼻子挑了两个丫头,给侯爷磨墨添香。
丫头一进书房,顾桓玉就惊得跌了湖笔,连公文也不批了,亲自领着她们进老夫人房中,说和我情深意笃,兰汀阁永不住人。
两个丫头就留在老夫人身前,替他尽孝。
此事我还是后来给老夫人请安时才得知。
顾桓玉这人,从来只会做,不讨巧卖乖,却让人心里无比熨帖。
可现在,他要迎阿姐进府,在我面前说尽好话。
他好言好语待我久了,我竟也有了三分气性:
如果我不同意呢。
拉扯半天,顾桓玉亦有些心浮气躁:不过是一间阁院,你计较这些作何若无亦珠当年逃婚,也轮不到……
他终究还是说出口了。
我放下筷箸,本以为心已够平静。
一抬首,仍觉眼眶泛热。
顾桓玉见我落泪,瞬间慌乱起来。
阿荷,我说错话了。
他单膝点地,蹲在我身前。
我只是、只是顾念她是你亲姐姐,口不择言。
他为我擦去眼角泪珠,心疼得要以死谢罪,你不喜欢,我再不提了。
他越是千错万错地自责,泪越是决堤奔涌。
5
嫁进侯府三年,我一直无子。
老夫人对我多有不满。
顾桓玉身子自是没什么问题。年轻气盛,血气方刚。
是我不敢攀附。
若无顾桓玉当初随手一指,嫡姐婚后一月,我就要给年过四十的赵尚书做填房了。
眼下看似风光,可将来嫡姐回来,我不过顾侯的妾室。
生下的孩子也难逃庶出名分。
庶女多磋磨。主母心慈,还能落得个秀才娘子的婚事。若是个狠心的,为妾填房,都是寻常。
女随母,陈亦珠本就不是个慈善的。
为护自己周全,侯爷歇在我房中次日,我都会喝下一碗避子汤。
三年来,勤勤恳恳,从未间断。
我以为把自己保护得很好。
自信离开时能云淡风轻,毫不费力。
却还是在顾桓玉的温言软语中,失了平常心,渐渐沦陷。
竟起了争夺的心思。
7
陈亦珠住进了侯府偏院。
以我娘家嫡姐的身份。
为避嫌,顾桓玉下朝后,连那附近的琴室都少去了。
每日腻在我房中的时日比从前更多。
好像接嫡姐进府,真的只是圣命难违。
些微不适的感觉,都被堵在心口。
顾桓玉身子实在如铁打。
又像是想掩盖上次的失言,每每回房,说不得三句话,就拉着我要放帐子。
一日两日还得趣,半月下来,他龙精虎猛,我苦不堪言。
帐子放得多,汤药我更是一顿都不敢落下。
这日,丫鬟刚把药端来,老夫人就命人来传我。
我试了三下,药实在烫口,只得先放着,赶往后院。
老夫人对我这庶出的儿媳多有不满,拗不过儿子,对我却是隔三差五地刁难。
不过些节礼小事,竟翻来覆去说到日头昏黄。
最后一抹残阳也变得浅淡稀薄,我身上突然打起寒颤。
遭了!
我脚下生风,告罪后急忙往房中赶。
从未想过,三重垂花门隔着这么远。
临近房门,脚步减缓。门口空空,顾桓玉的侍从不在。
想必今日公务多,绊住脚了。
我微松口气,撩起门帘,寒意瞬间卷得手脚冰凉。
房中支着小炉,火炭燃烈,炉上药罐盖子翻腾作响。
天光尽散,未点烛火。
顾桓玉隐在暗影里,只余一点红炭火光,照在他面上,明明灭灭。
我心下一沉,急忙上前拉他袖子:玉郎……
药碗狠狠磕在桌上,黑沉的汤药撒了一桌,顾桓玉的嗓音中淬了冰。
这药,你喝了多久了
他薄唇轻颤,胸口急促起伏,我一时不敢应答。
顾桓玉更怒了,失控间扬起了手掌。
我吓得一阵瑟缩,连他的袖子也不敢再扯。
好,你好的很!他将药碗掼在地上,眸中尽是失望,你多年无子,我也愿在母亲面前替你遮掩一二,更不曾动过纳妾的念头。可本侯竟不知,一片真心,换来得尽是虚情假意!
我心间震颤,眼睁睁见顾桓玉拂袖而去。
不知过了多久,侍女怯怯禀告,侯爷去了前院书房。
月光涌进,照见满室空茫。
只余一地碎瓷,让人不知从何拾起。
8
半月后,平阳公主在青山设宴,遍请京中权贵。
散了宴,却遇纷纷雪天。
公主道雪天路滑,留各位夫人在山上过夜。
官夫人们却笑着打趣:顾侯最是体贴,回回散宴都亲自来接,公主怕留不住定远侯夫人了。
我面上燥热,却不是羞得。
顾桓玉与我置气已有半月,求而不见。
素来对我恭敬有加的侍从脸上依旧带笑,只说侯爷事忙,却连一碟糕点都不让我送进书房。
好在今日雪大如棉,可推脱山路难行。
这么想着,我饮起酒来也没了顾忌。
酒酣微醉,却听人传告,顾侯来了。
顾桓玉面带风霜,在众人揶揄的目光中替我披上披风,把我接走。
上了马车,他靠在车厢上假寐,仿佛刚在众人面前体贴温和的人不是他。
马车逼仄,让人喘不过气来。
刚酒喝得急,此刻头熏熏然,竟给了我几分胆气。
我攀上顾桓玉的胳膊,却无力支撑,只好把头靠在上边。
心里还在措辞,顾桓玉突然动了,一把把我拽进宽大的披风里。
把药停了。他冷着脸,把我冰凉的手往自己怀里贴。
是药三分毒,你手脚冰寒,怕就是它害得。
我指尖僵硬颤动,想起偏院的嫡姐,心思又被风吹得摇摆。
见我迟迟不言,顾桓玉终究还是长叹一声:
我找齐太医开了个方子,我喝着药。等你想要孩子了,告诉我,我再停药。
小心翼翼,仿佛我才是受伤的那一个。
我心间震颤,哽咽难言。
顾桓玉不再发一言,只珍视地吻去我眼角的泪。
夜里,顾桓玉轻颤着指尖,抚上我的小腹。
他无比期盼一个孩子。却因为我心中的不安定,而甘心放弃。
我没告诉他。
我好像,有了和他孕育生命的勇气。
9
叛军兵败奔逃,为祸江州。
圣上命定远侯南下平乱。
顾桓玉未来得及收拾两件衣物,下朝后就直接领命离京。
我得信后,急忙让人套了马车,才终于赶在十里亭见他一面。
军号声声,催人心。
我憋着满肚子要平安、要当心的嘱托,不知从何说起,只余泪眼凄切。
顾桓玉轻拍我手:放心,一群乌合之众,不过月余我就回来了。
他翻身胯马,不舍离去。
我站在城楼,只见簇拥兵士如云,要把他淹没其中,再难寻见。
顾桓玉!我终于鼓起勇气,你平安归来,我们要个孩子吧!
风声呼啸,把含情的话吹散。
顾桓玉扭头,什么也没听清。
他逆光展颜一笑,扬起臂膀用力挥了挥。
风大,回去吧。
10
齐太医妙手回春,月余,陈亦珠已能下地行走。
她兴奋不已,以为痊愈,闹着要跳舞。
桓玉从前最爱我跳这曲桃夭,我得好好练练。
不曾想,一个舞步没收住,跌下铜雀台。
还未养好的胫骨彻底断裂。
太医气得胡子发抖,道如今便是大罗金仙来,也治不好陈亦珠的腿了。
下人禀告时,我正在香积寺。
不知为何,前方捷报频传,我近日却总是心神不宁。
一连往寺里捐了数百两香油钱,只求顾桓玉平安还朝。
如今听了这荒唐事,眉心轻拧,着人送去两箱补品:
不必理会,好吃好喝待着就是。
直到过了中秋,终于得了顾桓玉要回家团圆的消息。
我亲自迎到城门口,却等来浑身是血,昏迷不醒的定远侯。
不是说侯爷大胜敌军吗!我抚上他血肉模糊的右臂,颤声道。
侍从欲言又止,道侯爷在回京路上遇刺。
侯爷病重,圣上连庆功宴都未办。
顾桓玉高烧浮沉三日,我守在榻前,一刻不敢合眼。
第三日,摸着他不再烫手的额头,我心间稍安。
太医却愁眉未解:
顾侯这伤,就算好了,日后恐怕也不能再弯弓。
如晴天霹雳。
顾桓玉是天子近臣,深得圣恩,凭借得就是一身绝世武艺。
我见过他在武场弯弓舞枪,飞沙走石,绝代风姿。
若不能再弯弓……我还来不及细想,泪已盈上眉睫,氲湿了顾桓玉的衣衫。
一点法子也没了吗
太医欲言又止,半晌才道:
香积寺主持曾去北疆游历,机缘下得到一瓶药,能活死人肉白骨。
可这药珍贵万分,曾经淮阳郡主难产,淮阳王以剑相逼,都未能求到。
剩下的话我没再听。
哪怕有一丝希望,我也要去求。
11
香积寺在五台山顶上。
从前乘着马车去焚香祈福,不觉路远。
如今一步一跪,只念心诚。
等我跪到山顶,膝盖已磨得血肉模糊,头脑亦昏胀起来。
可小沙弥听我说完来意,只叹息一声,说主持忙着诵经。
忙,忙。
幼时嫡母妒恨姨娘得宠,要打断她的手腕,让她再弹不了琴。
我求到父亲书房,他也是忙。
顾桓玉也忙过,忙得连我一碟点心都吃不下。
如今佛祖脚下,主持忙着诵经,没空看人间悲苦。
我不甘心,跪在寺前求佛祖垂怜,直到夜深露重,昏睡过去。
唤醒我的,先是小沙弥的呼唤,接着是下半身的刺痛。
小沙弥捧着支净白药瓶,脸上却没有喜意,这是施主求得药。主持说,一命换一命,天命不可违。
我还没来得及高兴,突然发现身下血迹弥漫,已浸湿地上黄土。
痛意突然被唤醒,席卷全身。
怎么会
我明明……
反问的话刚想说出口,突然想起,那碗避子汤,已经交由顾桓玉来喝。
他骗了我。
下腹的坠痛感牵扯到膝盖,半身都麻木到失了知觉。
我攥着染血的药瓶,跌跌撞撞走向下山的路。
血滴在路上,溅起黄泥。
我一遍遍在心里说着没关系,只要他痊愈就好。
却还是忍不住用手背抹去眼前朦胧,痛得咬紧牙关。
我怎么糊涂到,又把命交到别人手里。
从来就由不得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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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药是神药,顾桓玉的胳膊真不再溃烂。
他醒后得知我为求此药失了孩子,恨不得挥剑断臂。三五个太医小厮合力才得拦下。
可惜我没能看见。
我身子虚弱,起不来床。
顾桓玉伤稍好,就来探望我。
他端汤又拿药,嘴却像被糊住般张不开,如青涩少年。
看着他自责,我胸腔中的恨意如水,渐渐四泄散开。
我长叹口气,拉过他胳膊想看伤,却被惊得一颤:药你没用吗
只见半尺长的伤口还是红肿外翻,半点不见好转。
他瑟缩着手臂:用了,伤好得慢。
我心中担心,怕他多心,只笑嗔道:你可小心照料,别留疤。胳膊留疤麻麻赖赖,我就不喜欢你了。
他面色透着凝重,却还是被我逗得多了两分松快。
没过几日,顾桓玉就道伤已痊愈,公务堆积,要上朝。
我再想看他的伤口,他都要百般推脱。
太丑了,怕你看了害怕。
连夜间入眠,都要吹了灯,扯紧帐子。
我见他来往矫健如风,只当他真怕留疤了我不喜欢,心下渐渐安定下来。
13
顾桓玉平乱有功,接连拔擢。
送贺礼的人直排到西街。
金玉珠翡不必多说,有投机者献来数名美人。
如花似玉的美人,连定远侯府的二门都没进来。
顾桓玉一把长刀挡在门前,吓得美人花容失色,也宣扬出了我善妒的恶名。
我拢着个汤婆子,在廊下看他耍宝。
这侯府有了你,就无需旁人了。他眉目疏朗,珍重万分。
才从香积寺回来时,我总做梦。
梦见那个孩子顺利生了下来,是个女儿。顾桓玉却违背承诺,纳了妾室。后来陈亦珠登堂入室,我被打断了手脚,扔出侯府。
孩子留在侯府,受尽委屈白眼。
连绵的哭,哭得我心脏抽痛欲绝。
直到被叫醒,看见顾桓玉眼中的关切,才发现已在梦中流泪满面。
我抚上平坦的小腹,才意识到,那个孩子已经死了。
信任一旦崩塌,实在难以弥补。
顾桓玉那碗没喝的药,成了我们之间的结。
哪怕他再怎样奉上一颗真心,我都忍不住在心中思量。
真的吗
会不会又在骗我。
14
一日午后,我突然来了兴致,做了点心送去书房。
顾桓玉不在,侍从阻拦。
我顿觉奇怪。
书房虽是公办之地,顾桓玉却从不忌讳,任我来去自如。
我执意闯进。
书桌上凌乱摆着青州平乱时的战报。我却精准地从中择出一张小笺。
血迹晕染,看不清信上字迹,只余信角一朵小小桃花。
问起信笺来历,侍从再三回避。
回京那天,问及顾桓玉为何受伤,他也是这样闪躲。
不知为何,我竟猜出了这小笺背后的故事。
顾桓玉武功高强,等闲之辈近不得身,
两军对垒时都不曾受伤。
小小刺客,如何能把他伤成这样
真相尽在眼前。
他得知陈亦珠双腿再难痊愈的消息,乱了方寸,才给了刺客可乘之机。
顾桓玉向来避嫌,是何时与陈亦珠搅在一起的
突然想起他发现我喝避子汤,赌气去前院住的那半个月。
我百般相求,不得相见。
耳畔响起嫡母居高临下的斥责:不是你的东西,别惦记。
胸腔中像有只无形的手在胡乱搅动,撕扯得我喘不过气,连喉口都是腥甜。
我摆摆手,挥退担忧上前的下人。
此事,不必让侯爷知道了。
顾桓玉回府时,天还未暗,我已早早歇下。
他蹑手蹑脚脚地进来,担忧地摸了摸我冰凉的手脚。
我突然很想睁开眼,问他有没有话想跟我说。
但又没勇气。
闹起来,凭白被人笑话小家子气。
满京城的人都知定远侯待我如珠似宝。
我不过区区庶女,替嫁进府。
能得到顾侯的喜欢,都是他怜悯施舍。
可是顾桓玉。
你既然放不下嫡姐,何故要来招惹我。
搅得我如今拿不起,也放不下。
15
顾桓玉感受到我近日心绪不佳,出尽百宝逗我开心。
甚至不远万里寻来名种牡丹,想博我一笑。
我自幼爱莳花弄草,从前在陈府,和姨娘的小院子种不了几颗苗。
后来嫁进侯府。
定远候府又大又富贵,花圃一片连一片。可府中庶务繁杂,婆母刁难,挤占掉我所有时间。
如今倒忙里偷闲起来。
我培土培得太入迷,连嫡母冲进院中都未发现。
她疾风般把我推到在地,沾了一身污泥。
你给珠儿送得什么药!嫡母声嘶力竭,如泼妇骂街。
你区区庶女,陈府也未曾苛待。你却是生了副蛇蝎心肠,抢了你姐姐的婚事不说,如今还要害她的命啊——
拧眉听了半晌,才明白嫡母在说什么。
竟想把陈亦珠的腿伤扣在我头上
泥人也有三分气性,我忍不住讥笑道:我竟不知自己如此下贱,上赶着给她送药。
你没有嫡母冷笑一声,狠狠掷出一个药瓶,砸在我额角,人赃俱获,还能冤了你
她语如珠连,斥骂我先是给嫡姐送毒药,再送掺了毒的点心,想断她一腿。
额头被砸的红肿一片,那瓷白小瓶滚了三圈,才终于在脚边停下。
我顾不得痛,失态得扑到地上去捡。
药瓶已空。
瞬间感觉胸腔刺痛,连呼吸都要用尽全身力气。
外院突然喧闹起来,由远及近。
谁敢在我侯府放肆!
顾桓玉声音冷冽,身着煊赫朝服,疾步进门。
他带的金甲侍卫迅速把嫡母围了起来,做足了要给我撑腰的架势。
众目睽睽下,我却箭步上前,一把捋起顾桓玉的袖子。
伤口依旧红肿泛红,狰狞可怖。
半点要好的迹象也无。
耳边尽是嘈杂议论声,我一句都顾不得,嘶哑质问:我给你的药,你给她了
顾桓玉看到我手中的药瓶,瞬间慌张起来。
我捧着已空了的瓷白药瓶,盯着他的眸子颤声问:我只问你一句,这药,你知道是做什么的吗
他见我眸子快要眦裂,不敢不答:我身子强健,养养也就好了……
答案已明。
好,好。
我心口钝痛,却觉眼哐发涩,再没眼泪。
我确实不会下贱到给陈亦珠送药。
她用得,是我在五台山一步一跪,为顾桓玉求来的救命药。
我满心满眼顾着他的锦绣前程,可生死攸关,他惦记的却是旁人。
太可笑了。
我忍不住踉跄后退。
顾桓玉急着想辩解:亦珠断了腿,如果不治,后半生都毁了。
我想问一声与你何干,却被嫡母见缝插针,陈亦荷,你害我女儿断了腿,我要拉你去大理寺理论!
三言两语,把我害陈亦珠的事说得有鼻子有眼。
顾桓玉失了刚才的气势,开口却是:
亦荷,如今只能让你姐姐进府,平息陈夫人的怒火。
他默认,陈亦珠腿伤真是我所为。我居心不良,送了带毒的药和点心。
甚至不愿查问一二。
到底是想借此机会纳了陈亦珠,还是我在他眼中本就如此不堪
天上丝丝下起雨来,落在脸上,冰凉一片。
我终于失了所有力气:
顾桓玉,我们和离吧。
我和他之间的裂缝大到,往下望一眼,都要遍体生寒。
这侯夫人的位置,本就不是我的。
顾桓玉没想到我如此决绝,涌上心头的却是恼怒:
你三番两次为亦珠的事闹起来,她如今腿都断了,就算进府也越不过你去,不过一个妾室!
他指着虎视眈眈的嫡母,你可想好,你谋害陈小姐,出了侯府,就会被她们扭送官府!
我平静执着道:
城南那处庄子,侯爷嫌阿姐住过去山高路远,多有不便。如今就送给我吧。
他气得胸膛起伏,嫡母见此情形,不敢大声喘气。
赌气下,竟真给了我和离书。
他赌我吃不了牢狱苦,会回头求他。
我把和离书细细叠好,收进袖中。
再抬首,眸中尽是寒芒:
陈夫人要公道,今日我就好好和你掰扯清楚。
我举起瓷白小瓶,这药,是我从香积寺求来,经齐太医之手,给侯爷治伤的。人证物证俱在,定是无毒。
我环视了给嫡母作证,证明我送去有毒糕点的下人,命人传来管家。
哪个府中领了芙蓉糕,可有记档
管家仔细查过后,禀告:侯爷和夫人都不喜甜,府中没做过这味点心。
既是没做过,我又哪儿来的点心送去陈亦珠的偏院
嫡母不曾想侯府连这个都有记档,垂死挣扎:哪个府上会记这些东西你一定早有预谋!
管家瞥了嫡母一眼,对着顾桓玉恭敬道:前年老夫人房中的点心错用了木薯粉,老夫人吐呕不止。打那以后,夫人吩咐凡是府中用度,皆要仔细记档。
一句句,说得顾桓玉渐渐心虚起来。
他清楚自己娘亲有多难伺候,可老夫人的衣食住行,我都打理得井井有条,从未让他操过半份心。
他上前,想拉我的手:亦荷,陈夫人也是爱女心切,误会你了。
嫡母缩在角落,如鹌鹑般。
误会
我若退让半步,怕就要让她们算计进去了。
我才不愿和稀泥:
侯爷既是听清了,今日就把事情做结。若要闹到公堂,亦荷也愿走上一趟。
这段姻缘本就是错,皆因您当日一句笑言。如今一切归正,祝您和嫡姐永结同心。亦荷告辞。
言毕,转身进房,收起行李。
收来收去,只一个小包袱,并一张庄子地契。
陈府当年嫁女,陪嫁十里红妆,是给嫡小姐的。
姨娘贫苦,也没给我留下什么。
我只得清清白白来,清清白白去。
其实也没多清白。
陈亦珠执意要练舞那天,我借口去了香积寺,却提前在铜雀台撒了油。
她果真从高台跌下,彻底断了腿。
报应就是,我一步一求的救命药,最后到了她手中。
可惜,她和嫡母不信世间有此奇药,不惜真的断腿,想逼我接她进府。
至于这庄子。
只当我这些年兢兢业业守着侯夫人的位置得的报酬吧。
顾桓玉亦步亦趋跟在我身后,左一句落雨了路难行,右一句天晚了马车难叫。
难改我志。
走到侯府门口时,我顿了一下。
他以为我回心转意,急忙上前一步。
我只盯着他的胳膊:
顾侯这胳膊,怕会落下旧伤。日后小心。
言毕,我抱着小小的包袱,闯进丝丝雨幕里。
16
城南的庄子不大,却够我栖身。
我偶尔会想,若不曾对顾桓玉动心,老老实实把侯夫人的位置还给嫡姐,是否也能求个庄子,安养天年。
想太美了。
陈府向来用完就丢。姨娘当年有孕,只因不是儿子,爹就纵容嫡母活活打断她的手腕,不治而死。
庄子风水实在好,花娇草肥。
我打算在这里重新扎根。
寻了些花种花苗来种,竟长得意外地好。
春至,我育出株双色牡丹,层叠如霞,名动京城。
达官贵人竞相抬价,都想抢下这株绝世牡丹。
最终,平阳长公主夺魁,以千两白银买下牡丹,给皇后祝寿。
千秋节,双色牡丹艳压群芳。
皇后大喜,命我进宫受赏。
进了凤仪宫,难免见到熟面孔。窃窃私语,引得皇后都好奇发问。
民女从前确实做过几年永安侯夫人,现今不做了。
我宠辱不惊,大方一笑:
现做城南鲜花庄子的掌柜,欢迎众位贵人赏脸。
皇后赞我个性洒脱,赏银千两。
我领了赏银出宫,不想碰到熟人。
亦荷!顾桓玉一身戎装,引得宫人侧目。
顾侯爷。我端着托盘,后退一步。
他身量高大,和他说话,总得仰着头。
顾桓玉仿佛也意识到了,微微屈身:过得好吗
他曾来庄子上找过我。
可惜花圃事忙,我顾不上他。
我是真的忙。
养花培土修枝,一刻也不得闲。
几个月不见,顾桓玉多了些肺腑之言。
亦荷,从前是我不对。
我自私地以为,你嫁我是高攀,所以从未问过你是否愿意。
我摇头,诚实道:我没怨过你。
甚至,很感激他随手一指,选中了我,帮我脱离苦海。
顾桓玉面色稍缓,却在下一刻凝固。
如今,却也不愿嫁你。
为何!
顾桓玉急切挽起长袖,向我展示一片平滑的小臂。
焦急深喘,几欲哽咽。
你看,一点疤也没留下,别不喜欢我。
胳膊上只留一道浅浅白痕。
我曾经拼了命也想治好他。
如今看着,心间却没什么波澜。
要如何你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顾桓玉向来倔强,不达目的不罢休。
我不想闹得彼此难堪的。
那我就再问侯爷一句。
我叹了口气,提起了件小事:你接阿姐进府,当真是因为圣命难为吗
他喉头数次滚动,吞吐犹豫:
我是看,她是你姐姐。
又急切补充:我已打发她去了庄子,以后府中只有你我两个。
我却无端提起一件往事。
嫡姐及笄那天,曾让我下湖捡风筝。那天侯爷也在,您还记得吗
顾桓玉的脸色已隐隐不妙。
记得。几个贵女让你下泥塘捡风筝,拿你取乐。
他眼露疼惜:没能当时带走你,是我毕生之憾。
这事倒怨不上侯爷。我掂了掂盛银子的托盘,有些手酸:
我水性其实不错,风筝轻,也好捡。可我抓着风筝要上岸时,陈亦珠派人站在岸上,一次次用竹棍打掉我攀上岸的手指。
她说风筝被我摸脏了,让我在水里好好帮她洗干净。
你们该是都觉有趣,在岸上笑作一片。我却为此高烧数日,丢了半条命去。
在顾桓玉逐渐泛白的面色中,我粲然一笑,褪去所有善良柔婉的伪装:
你觉得,我会在乎她腿断不断吗
哪怕她死了,我也只会拍手称快啊。
所以顾桓玉,你是真的不懂,还是想把所有心思偏移的错误,都推到我身上
比起香积寺滑胎,比起他把救命药让给嫡姐,让陈亦珠进府,实在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小到我已忘了,当初心口酸涩拥堵的感觉。
我只是让顾桓玉感受下,这件小到不能再小的事。
他怎么就受不住疼,落荒而逃了呢
17
拿着皇后赏的银子,我在天香楼订了一桌好席面庆贺。
刚进门,满园牡丹打苞,静待怒放。
只见小花匠蹲在一株姚黄前,举着剪子犹豫不决。
他踟蹰:枝叶繁茂,这花枝上长了两朵花苞,我舍不得修剪。
我一时失笑。
你舍不得,妄想两花并蒂开。可日后春暖苞绽,花竞相盛放,争夺根系营养。最后只会一朵花都保不住。
言毕,利落下剪。
只余一饱满花苞,亭亭而立。
一月后,我送花进城,却听说定远侯病重的消息。
听说顾侯陪皇上射箭,一时大意扭伤了胳膊,算是废啦!
馄饨摊上歇脚的佃户刻意压低嗓门,可声音还是隔着数丈远都听得清。
如今府上连个主事的都没有,乱成一锅粥……
忽得来了一阵大风,吹得牡丹花瓣如碎琼乱玉。
我急忙起身,招呼花匠护好花苗。
再启程,车轮滚滚,碾一地乱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