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三刻的梆子声闷闷地穿透风雪,敲在礼亲王府厚重的朱漆大门上,转瞬便被呼啸的北风撕碎。后花园角门附近,那堵比王府威严更令人绝望的高墙,沉默地矗立在混沌的黑暗里。墙根下积雪被踩得一片狼藉,几本装帧华贵的书册散乱地扔在泥雪中,封皮上端方的《女诫》、《内训》字迹已被践踏得模糊不清。
苏尔佳·云舒最后看了一眼脚下那本被她踩得书脊断裂的《女诫》,金线刺绣的封面被雪水浸透,沾着污泥,像只垂死的蝶。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却奇异地压下了心头那点没顶的窒闷。额娘泪眼婆娑的哀求,阿玛不容置喙的严令,还有那位素未谋面、据说能徒手搏狼的蒙古亲王多尔济……这些影像被风雪搅成一团混沌的雾,堵在她的喉咙口。她不再去想。
她只想要一口气,一口能自己喘上来的气。
身上这件偷来的粗布棉袍子又硬又沉,摩擦着内里柔软的里衣,远不如她惯常穿的貂裘轻暖。她费力地裹紧了些,将风帽往下狠狠一拉,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在暗夜里灼灼发亮的眼睛。手指触到袖中那本薄薄的、用油纸仔细包了好几层的书册轮廓,书页边缘已经微微卷起,那是她翻看过无数次的证明。她定了定神,抓住墙角那株虬结老梅树伸出的最粗壮的一根枝桠,冰凉的树皮冻得她指尖一缩。
手脚并用地往上攀爬,动作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笨拙。粗粝的砖石刮蹭着掌心,细密的刺痛感反而让她更清醒。墙头积了厚厚一层雪,她小心翼翼地探身,双手死死扒住冰冷的墙头瓦,身体在寒风中绷成一张蓄势待发的弓。王府之外的世界,是更深的黑暗和呼啸的风雪,像一张巨兽的大口,等待着吞噬一切。
她闭上眼,纵身一跃。
风声骤然在耳边尖锐起来,失重的感觉猛地攫住了心脏。预想中坚硬冰冷的雪地并未如期撞上身体,反而落入了一个带着寒气的怀抱。冲击力让两人一同踉跄着向后倒去,那人闷哼一声,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面上,积雪簌簌落下。
云舒惊魂未定,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下的衣料——是粗糙的棉麻,洗得发白,带着一种清苦的皂角味和淡淡的墨香。她猛地抬起头,撞进一双眼睛里。
那是一双极沉静的眼眸,映着雪地上黯淡的反光,像深秋的潭水,清晰地倒映出她此刻狼狈的模样——风帽滑落,几缕汗湿的鬓发贴在颊边,脸上沾着不知哪里蹭到的墙灰。他身形清瘦,穿着洗得泛白的青布长衫,肩上挎着一个半旧的蓝布书袋,里面几卷书露出棱角分明的边。
他垂眸看着她,眉头微蹙,不是惊怒,倒像是……一种带着点无奈的了然。
云舒像被火烫到般,猛地从他怀里弹开,踉跄一步才站稳。寒气瞬间裹挟上来,方才那短暂的暖意消失无踪。她手忙脚乱地重新裹紧那件不合身的粗布棉袍,试图遮住里面隐约露出的、属于王府格格的精致衣料,脸颊火辣辣地烧起来,一半是羞窘,一半是恼怒。
大胆!她压低了声音,努力维持住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威仪,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是何人敢……敢在此处……
后面的话堵在喉咙里,显得苍白无力。
那人并未因她的呵斥而慌乱,只是站稳了身体,抬手轻轻拂去沾在衣襟上的雪沫。他的目光越过她,落在几步之外雪地里一个突兀的深色方块上。一本薄薄的册子躺在那里,油纸包裹被摔开了一角,露出里面泛黄的书页和几个熟悉的字眼。
他走过去,弯腰捡起那本书。动作从容,仿佛只是捡起一片飘落的树叶。他修长的手指拂去书册上的雪屑,指尖在露出的书封上轻轻一点。
《西厢记》他抬起眼,目光重新落在云舒脸上,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牵了一下,那点笑意淡得如同雪地上呵出的一口白气,转瞬即逝,格格,书,不是这样读的。
声音清朗,带着一种读书人特有的温润质地,在这风雪夜里却像一根细细的针,精准地刺破了云舒强撑的硬壳。
云舒只觉得脸上轰地一下,烧得更厉害了。她认得这书!他竟然认得!还叫她……格格他怎么知道巨大的羞耻感和秘密被撞破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她下意识地想去抢,脚下一滑,差点又摔倒。
还我!她几乎是恼羞成怒地低吼出来,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那人却没动,只是将书拿在手里,视线在她身上那件明显不合身、且与内里衣物质地天差地别的粗布棉袍上扫过,又看了看她身后那堵高耸的王府院墙,眼神里的了然更深了几分。
风雪夜疾,墙高路滑,他缓缓开口,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格格千金贵体,还是……珍重为上。
他顿了顿,目光落回那本《西厢记》上,此书,暂且由在下保管,格格若需讨还……他微微侧身,目光投向风雪弥漫的街巷深处,那里隐约可见一座小院的轮廓,可至前街槐树巷第三家寻一个姓陆的书生。
说完,他竟不再看她,将那本《西厢记》仔细地收进自己半旧的书袋里,转身便要走入风雪之中。背影挺直,步履沉稳,仿佛刚才接住的不是一个从王府高墙跳下的格格,而不过是一片意外飘落的雪花。
站住!你……云舒又急又气,想追上去,可脚像被钉在了雪地里。远处隐约传来府里巡夜家丁灯笼晃动的声音和人语,惊得她心胆俱裂。她最后狠狠剜了一眼那个即将消失在风雪里的清瘦背影,一跺脚,再顾不上那本要命的书,慌不择路地朝着另一个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逃进了更浓的黑暗里。
风雪更大了,迅速抹去了雪地上的所有痕迹,连同那个书生留下的浅浅脚印,也一并被覆盖。只有云舒袖子里空落落的感觉,还有那人指尖拂过书页的从容姿态,清晰地烙在她心上,带着一种陌生的、被看透的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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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的琉璃瓦在早春微寒的日光下流淌着耀眼的金色,乾清宫的重檐庑殿顶沉默地俯瞰着殿前广场上黑压压的官员队伍。蟒袍补服、顶戴花翎汇成一片庄重而压抑的深色海洋,空气中弥漫着檀香、皮革以及一种无形却厚重的威仪。
云舒坐在西暖阁偏殿的屏风后面,指尖冰凉。这扇巨大的紫檀木嵌螺钿花鸟屏风,将内外隔成两个世界。屏风外,是朝堂的肃穆,是阿玛礼亲王与一众宗室勋贵的位置;屏风内,是她们这些未出阁宗室格格们的方寸之地,空气里浮动着名贵脂粉的甜香和一种小心翼翼的沉默。
她穿着亲王格格规制的吉服,石青色的缎面,绣着繁复的八团五爪正龙,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领口镶着雪白的风毛,蹭得下巴有些发痒。她的目光,却像被什么牵引着,不由自主地穿透屏风上那些精致的镂空花纹,投向殿内靠前的位置。
那个位置,本不该如此引人注目。在一众或白发苍苍、或大腹便便的勋贵重臣之间,那道身影显得过分年轻,也过分清癯了些。崭新的青色鹭鸶补服穿在他身上,尚带着初次浆洗后的挺括,衬得他肩背愈发挺拔,如雪后青松。官帽下露出的侧脸线条干净利落,下颌微收,神情是专注而沉静的。他微微垂着眼,似乎在聆听御座上的皇帝说话,姿态恭谨,却无半分谄媚瑟缩之态。
陆明渊。
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云舒心底漾开一圈圈涟漪。那夜风雪中的狼狈、那本被夺走的《西厢记》、那带着一丝了然笑意的格格称呼……所有被刻意压下的记忆瞬间鲜活起来,带着雪夜的寒气,撞得她心口微微发闷。他竟然真的来了,还站在了这紫禁城最威严的大殿之上,以新科进士、翰林院编修的身份。
云舒姐姐,身旁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响起,是怡亲王府的小格格,她凑近些,压低了声音,带着点好奇,你瞧什么呢看得这般出神
云舒猛地回神,指尖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掐进掌心。她端起面前温热的雨前龙井,掩饰性地抿了一口,滚烫的茶汤滑过喉咙,烫得她轻轻蹙眉。没什么,她放下茶盏,声音平静无波,瞧着那新供职的翰林,倒是面生得紧。
哦,他呀,小格格顺着她的目光瞟了一眼,很快又收回来,兴趣缺缺,听说叫陆明渊,汉人,江南来的,寒门出身,走了大运才点了翰林。语气里带着宗室贵女天然的疏离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
云舒没再搭话,只觉那寒门二字,像针一样刺耳。她看着屏风外那个青色的身影,看他如何在满殿的朱紫贵胄中保持着那份格格不入的清冷自持。他偶尔会微微侧首,倾听身旁一位老翰林的低语,那专注的侧脸线条,竟与那夜雪中捡书的姿态微妙地重叠。
御座上的声音似乎告一段落,有太监尖细的嗓音响起,宣着什么。殿内的气氛稍显松弛,官员们开始低声交谈,身体也略略活动起来。云舒的心跳却莫名地加快了。一个念头,带着点孤注一掷的冲动和说不清道不明的挑衅,在她心底疯狂滋生。
就在陆明渊微微调整坐姿,袍角不经意地滑过座椅边缘,垂落下来,靠近屏风这边时——
云舒藏在厚重吉服裙摆下的脚,像一只敏捷的狸猫,极快、极轻地伸了出去。镶着珍珠的软底绣鞋尖,精准地、带着点力道,踢在了那片鸦青色的崭新官袍下摆上。
布料柔软的触感隔着鞋尖传来。
屏风外,那个青色的身影,骤然一僵。
所有的动作都凝固了。连他微微前倾、似乎正要与邻座说话的姿态,都定格在那里。云舒屏住呼吸,几乎能想象出他此刻的表情——那沉静如深潭的眼眸里,必定掀起了惊涛骇浪。
时间仿佛被拉长。殿内的低语声、杯盏轻碰声,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云舒的心悬到了嗓子眼,指尖紧紧攥着吉服的衣料,等待着他的反应。是惊怒是愕然还是……更深的了然
预想中的动静并未立刻传来。屏风外的人,只是极其短暂地停顿了一下,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接着,他搁在膝上的那只手,极其自然地垂落下来,宽大的袍袖随之滑下,巧妙地遮挡住了腿侧的动作。
就在云舒以为他要用沉默将这荒唐一幕遮掩过去时,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从她脚踝处传来!
隔着薄薄的袜子和软缎鞋面,一只温热、带着薄茧的手,如同铁钳般牢牢地扣住了她的脚踝!
啊!一声短促的惊呼险些冲破云舒的喉咙,又被她死死咬住下唇咽了回去。她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脸颊烫得惊人,身体僵硬得动弹不得。那只手的力量很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指腹的薄茧摩擦着脚踝处细腻的皮肤,激起一阵阵陌生而强烈的战栗。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掌心灼热的温度,透过布料,烙印般烫在她的肌肤上。
他竟敢!
震惊和羞怒让她几乎忘了身在何处。她下意识地想用力抽回脚,那只手却纹丝不动,反而收紧了些,带着一种无声的警告和绝对的压制。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云舒感到一个硬物被强硬地塞进了她另一只手的掌心。棱角分明,带着纸张特有的挺括感,还有……一丝尚未散尽的、清苦的墨香。
她触电般低头看去。
是一本书。
深蓝色的封面,纸张半旧,边缘已有些磨损卷曲。上面两个端方凝重的墨字——《论语》。
屏风外,陆明渊已经收回了手,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他甚至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目光重新投向御座方向,侧脸线条依旧沉静如水,只有那鸦青色的袍袖,在她看不见的暗处,似乎极其细微地拂了一下。
云舒僵在座位上,那只被扣过的脚踝还在隐隐发烫,残留着他指腹的触感。她死死盯着手中那本《论语》,只觉得那深蓝色的封面像一个巨大的嘲讽。他给她这个这本圣贤书这算什么无声的训诫还是对她那夜逃亡和此刻放肆的彻底否定
一股邪火猛地窜上心头,烧尽了方才的羞窘。她捏着书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几乎要将那硬挺的书脊折断。好啊,陆明渊。好一个一本正经、道貌岸然的陆翰林!她猛地翻开书页,动作粗暴。
扉页上空空如也,并无题字。然而,当她带着怒气快速翻动书页时,一张夹在书中的素白宣纸笺,轻飘飘地滑落下来,打着旋儿,无声地落在她石青色的吉服裙摆上。
云舒的目光下意识地追随着那张纸笺。
纸笺上墨迹淋漓,显然是新写不久,只有一行字:

**子曰: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
那字迹瘦劲清峻,筋骨嶙峋,一笔一划都带着刀劈斧凿般的锐气,力透纸背。尤其是那个夺字,最后一笔斜斜挑起,锋芒毕露,几乎要破纸而出!
云舒盯着那行字,所有的羞怒、所有的愤懑,仿佛瞬间被这墨迹淋漓的十一个字冻结了。殿内的喧嚣、脂粉的香气、吉服的沉重……一切都潮水般退去。她耳边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还有那夜风雪中,他带着一丝了然轻笑的声音——格格,书,不是这样读的。
原来……是这样读的。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又被她死死压下。她飞快地瞥了一眼屏风外那个鸦青色的背影,他依旧坐得笔直,仿佛刚才递来的不是一句惊心动魄的箴言,而只是一本寻常的圣贤书。她深吸一口气,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迅速而小心地将那张字笺重新夹回《论语》的扉页之中,然后紧紧地将书按在了心口的位置。
那硬挺的书脊硌着柔软的衣料,也硌着她的心跳。书页间清苦的墨香,混杂着方才被他触碰过脚踝的、那挥之不去的、带着侵略性的男性气息,无声地弥漫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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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亲王府的书房,沉水香在紫铜博山炉里氤氲出近乎凝固的烟雾,沉沉地压在人心头。厚重的紫檀木门紧闭,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声响。礼亲王负手站在巨大的紫檀书案后,背影如同一块冰冷的磐石。云舒垂首站在下首,身上那件家常的藕荷色旗装,此刻也像是沉重的枷锁。
阿玛心意已决。礼亲王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千钧之力,每一个字都砸在凝滞的空气里,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的多尔济亲王,是漠南诸部的雄鹰,手握重兵,深得太后信赖。这门亲事,于国于家,皆是上上之选。他转过身,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钉在云舒苍白的脸上,你嫁过去,便是亲王妃,尊荣无匹。云舒,这是你的命,也是你的运道。
命云舒猛地抬起头,眼中压抑的火苗终于窜起,烧尽了最后一丝伪装出来的顺从,阿玛口中的命,就是把我当作一块维系权势的垫脚石,送到那千里之外的苦寒之地,去嫁给一个我连面都未见过、只闻其‘徒手搏狼’之名的陌生人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阿玛可曾问过我一句,我愿不愿意我的命,难道就不能由我自己选一次吗
放肆!礼亲王一掌重重拍在书案上,案上的笔架、砚台都随之跳了一跳。他额角青筋隐隐跳动,显然是怒极,身为天家贵胄,享万民供奉,便该有为社稷分忧之责!儿女私情,岂能凌驾于国事家声之上由你自己选选什么选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汉人穷酸书生吗他眼中射出凌厉的寒光,语气里充满了鄙夷和警告,陆明渊哼!不过是一时幸进之徒,在御前行走几日,就真当自己有了通天彻地的本事你趁早死了这份心!
云舒的脸颊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变得惨白如纸。不是因为父亲的震怒,而是因为那个名字被如此赤裸裸地、带着极端轻蔑地吼了出来。她挺直了脊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那尖锐的疼痛逼迫自己直视父亲喷火的双眼。
是!她豁出去了,声音反而奇异地平静下来,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女儿就是心仪陆明渊!他清寒,却守得住本心!他位卑,却敢言人所不敢言!他比那些只知用女儿换取权势的所谓贵胄,强过百倍千倍!
住口!礼亲王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云舒,手指都在哆嗦,反了!反了天了!你……你……他急促地喘着气,似乎随时都要背过气去。
就在这时,书房门外传来管家福伯带着极度惊恐、几乎变了调的通传声,尖锐地撕裂了父女对峙的紧张空气:
王爷!王爷!不好了!宫……宫里出大事了!陆翰林……陆明渊陆大人他……他在保和殿殿试策论之时,当……当众撕了考卷!还……还……
还如何!礼亲王猛地转向门口,厉声喝问,心头掠过不祥的预感。
福伯的声音带着哭腔,抖得不成样子:还……还厉声抗辩,痛斥满汉分卷取士乃国之大弊!说……说此等陋规不除,国无宁日!万岁爷……万岁爷龙颜震怒!已……已将陆大人当场革职,押入刑部大牢,听……听候发落!外头……外头都在传,怕是……怕是难逃一死啊!
轰隆——
一声巨响。不是雷声,是云舒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自己脑子里、心口里,轰然炸开了。眼前父亲暴怒的脸、书房里沉重的紫檀家具、缭绕的沉水香烟……所有的一切瞬间扭曲、旋转,然后褪尽了颜色,化为一片死寂的灰白。
撕了考卷……
当众抗辩……
革职下狱……
难逃一死……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她的心脏,再猛地搅动。四肢百骸的力气瞬间被抽空,冰冷的感觉从脚底急速蔓延上来,冻得她牙齿都在打颤。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像一条离水的鱼。眼前猛地一黑,身体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地向下倒去。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深渊之前,她仿佛听到一声遥远而模糊的、带着无尽痛悔的惊呼,似乎是……阿玛的声音
但那都不重要了。
黑暗彻底吞噬了她。只有陆明渊那张清瘦沉静的脸,和他递过那本《论语》时指尖的温度,在无边的冰冷与黑暗中,成了唯一灼烫的印记。
刑部大牢深处,终年不见天日。污浊的霉味、陈腐的血腥气和绝望的气息混合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狭窄的通道两侧,是低矮粗粝的石墙,上面布满了深浅不一、模糊不清的抓痕,无声诉说着曾经有过的疯狂与挣扎。仅有的几盏油灯挂在通道高处,灯芯噼啪作响,豆大的火苗在污浊的空气中无力地摇曳着,投下长长短短、扭曲晃动的黑影,如同幢幢鬼魅。
最深处一间狭窄的牢房,铁栅栏粗如儿臂,上面凝结着深褐色的、不知是何年何月的污垢。墙角铺着一层薄薄的、发黑发霉的稻草,便是唯一的床铺。
陆明渊靠坐在冰冷的石壁下。身上那件曾象征新贵的崭新鹭鸶补服早已不见,只余一身单薄的、肮脏不堪的白色囚衣,多处破损,露出底下带着青紫瘀痕的皮肤。他闭着眼,脸色在昏黄跳动的灯影下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灰败,嘴唇干裂起皮,嘴角还残留着一点暗褐色的血痂。唯有那挺直的鼻梁和紧抿的唇线,还隐约透出几分昔日的清峻轮廓。
一阵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死寂的通道里激起空洞的回响。狱卒粗鲁的吆喝声和铁链拖地的哗啦声随之而来。
快点!磨蹭什么!狱卒不耐烦地推搡着一个身影。
那身影踉跄了一下,才在陆明渊的牢门前勉强站稳。是礼亲王府的大管家福伯。他穿着体面的绸缎长袍,此刻却沾满了牢狱里的污秽,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看向牢内陆明渊的眼神充满了恐惧和一种难以置信的悲悯。
陆……陆大人……福伯的声音抖得厉害,几乎不成调子。
陆明渊缓缓睁开眼。那双曾经沉静如深潭的眼眸,此刻布满了血丝,目光却依旧锐利,像雪地里磨过的刀锋,穿透牢房的昏暗,直直落在福伯脸上。那眼神太过平静,平静得让福伯心底发寒。
王爷……王爷让老奴来……福伯吞咽了一下口水,强自镇定,从怀里哆哆嗦嗦地掏出一个沉甸甸的、绣着王府徽记的锦囊,小心地从铁栏缝隙间递进去,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哭腔,王爷说……事已至此,万难转圜……请……请陆大人……体谅王爷的难处……莫要再……再牵累他人……尤其是……是格格……他艰难地说出最后两个字,头垂得更低了。
锦囊鼓鼓囊囊,里面显然是价值不菲的金银。
陆明渊的目光扫过那华贵的锦囊,又缓缓移回福伯那张写满哀求与恐惧的脸上。他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算不得是笑,更像是一道深刻的、凝固的嘲讽。他抬起手。
那只手,曾经执笔如风,在殿试的考卷上挥斥方遒,也曾从容地捡起过风雪夜里遗落的《西厢记》,更曾隔着紫禁城的屏风,带着灼热的力道扣住一只纤细的脚踝……如今,这只手伤痕累累,指节处红肿破皮,指甲缝里塞满了污黑的泥垢。
他没有去接那个锦囊。
他的手,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重,伸向自己单薄囚衣的胸口。动作牵扯到身上的伤处,让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但他依旧固执地探入怀中,摸索着。
福伯屏住了呼吸,不明所以地看着。
终于,陆明渊从怀里掏出了一样东西。那东西被他用一块洗得发白、边缘磨损得厉害的旧帕子层层包裹着,保护得极其仔细。
他低着头,动作笨拙而缓慢地,一层一层,解开了那块旧帕子。仿佛在拆解一个无比珍贵的秘密。
帕子完全展开。
里面赫然是两本书。
一本是半旧的《论语》,深蓝色的封面,正是那日宫宴屏风下,他强行塞给她的那本。
另一本,则是薄薄的册子,封面有些卷曲,正是那风雪夜,从她怀里跌落,被他捡起的那本——《西厢记》。
两本书叠放在一起,安静地躺在他伤痕累累的掌心。在污秽的囚衣和昏暗的光线下,这两本纸页泛黄的书册,竟奇异地散发出一种温润的光泽,仿佛是这个污浊绝望之地唯一洁净的存在。
陆明渊的目光落在两本书上,那锐利如刀锋的眼神,第一次有了波动。像坚冰深处裂开了一道缝隙,流淌出某种极其复杂、极其深沉的东西。有眷恋,有痛楚,有决绝……最终都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墨色。
他伸出另一只同样肮脏、同样带伤的手,手指因为疼痛而有些颤抖,却异常坚定地翻开《论语》的扉页。
福伯下意识地凑近铁栏,浑浊的老眼努力看去。
只见那扉页的空白处,不知何时,被人用炭条(牢中自然无笔墨可用)用力地、几乎要划破纸背地写下了几个字。字迹潦草、扭曲,带着一种困兽濒死般的疯狂与孤注一掷的绝望,却依旧能辨认出内容:

**臣愿革职流放,换格格一个选择。**
炭条粗糙,笔画边缘带着撕裂般的毛刺,每一个字都像用尽全身力气刻上去的,带着淋漓的血气。
福伯看清了那行字,如同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猛地倒抽一口冷气,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几乎瘫软在地。他指着陆明渊,又指着那行字,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剩下满眼极致的惊恐和一种天塌地陷般的绝望。
陆明渊却不再看他。他盯着扉页上那行用生命和前途写下的字迹,又缓缓抬起眼,目光似乎穿透了冰冷厚重的石壁,望向某个遥不可及的方向。他干裂的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仿佛在呼唤一个名字。最终,他只是极轻、极缓地,将两本书重新叠好,用那块破旧的帕子,无比珍重地再次包裹起来,紧紧按在了自己心口的位置。
仿佛那是他仅存的、不容侵犯的圣坛。
牢房深处,只有灯油燃烧时发出的微弱噼啪声,和福伯粗重压抑的喘息,在死寂中无限
礼亲王府,云舒的绣楼。
往日熏笼暖香、锦幔低垂的闺阁,此刻却透着一股死寂的冷。窗棂被厚重的棉帘严严实实地遮住,只漏进一线惨淡的天光。空气里残留着淡淡的药味,混杂着一种被强行压抑下去的、绝望的气息。
云舒穿着素白的中衣,裹着厚厚的锦被,靠坐在拔步床的角落。她的脸色比身上的中衣还要白上几分,嘴唇没有一丝血色,眼下一片浓重的青影。自那日在书房晕厥被抬回来,她便一直这般模样。太医诊过,说是急怒攻心,郁结于内,开了几剂安神疏肝的汤药,她只喝了两口便推开了。
阿玛震怒之后,是彻底的隔绝。她的绣楼被加了双倍的护卫,丫鬟嬷嬷进出都需严格盘查,连从小伺候她的贴身侍女春桃,都被换成了额娘身边两个沉默寡言、眼神警惕的老嬷嬷。她们像两尊石像,无声地杵在门边和屏风后,名为照料,实为监守。
格格,您多少再用些粥吧一个老嬷嬷端着温热的燕窝粥,小心翼翼地劝道,声音平板无波,身子要紧,过几日……还要赶路呢。
赶路。这两个字像淬了毒的针,扎进云舒麻木的神经。她闭上眼,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多尔济亲王的人马已经在路上了,据说半月后便能抵京。她的命,她无法选择的运道,正随着马蹄声,一天天逼近。
心口的位置,仿佛被剜空了一块,只剩下一个巨大的、灌着寒风的空洞。陆明渊……他现在在哪里刑部大牢……那是什么样的地方他受了多少苦那句难逃一死如同最恶毒的诅咒,日夜在她耳边盘旋。她不敢想,却又控制不住地去想。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
就在这时,紧闭的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是福伯。他低着头,脚步虚浮,脸色比云舒好不了多少,整个人仿佛老了十岁。他手里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的不是汤药,而是一个用王府锦缎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状物事。
两个老嬷嬷警惕地看向福伯。
福伯没有看她们,只是佝偻着腰,一步步挪到云舒床前,动作迟缓得像个提线木偶。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地砖上,双手将托盘高高举过头顶,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哽咽。
格格……他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老奴……老奴该死……老奴……他泣不成声,身体筛糠般抖着,似乎承受着极大的恐惧和愧疚。
云舒的目光,终于从那空洞的虚无中,缓缓聚焦在福伯高举的托盘上。那锦缎包裹的形状……莫名地刺眼。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
是什么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摩擦过木头。
福伯只是抖得更厉害了,头几乎要埋进地砖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浑浊的泪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老脸滑落,砸在光洁的地面上。
云舒猛地伸出手,动作快得吓了两个老嬷嬷一跳。她一把扯开那华贵的锦缎包裹!
里面露出的东西,让她的呼吸骤然停止。
一块洗得发白、边缘磨损得厉害、却沾染了点点深褐色污渍的旧帕子。帕子被仔细地折叠着。
她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指尖冰凉。她认得这块帕子!那夜风雪墙头,他接住她时,袖口隐约露出的,就是这种粗劣的棉布质地!她屏住呼吸,用尽全身力气,一层一层,打开了那块沾染着不祥污渍的旧帕子。
帕子中心,静静躺着两本书。
一本是半旧的《论语》,深蓝色的封面,正是宫宴那日,他在桌案下塞给她的那本。另一本,则是那本薄薄的、承载了她所有隐秘渴望与狼狈的《西厢记》。
两本书叠放在一起,像一对被强行拆散的伴侣。书页边缘沾着同样的深褐色污点,散发出一种混合着霉味、血腥气和……那独属于他的、清苦墨香的、令人心碎的气息。
云舒的目光死死钉在那本《论语》上。她记得!她记得他翻开过扉页!她记得那张写着匹夫不可夺志的字笺!
她颤抖着,几乎是带着一种自虐般的急切,粗暴地翻开了《论语》的扉页!
那张素白宣纸笺已经不在了。
扉页的空白处,被人用某种极其粗糙、颜色深黑、边缘带着撕裂般毛刺的东西,写下了几个大字。那字迹狂乱、扭曲、力透纸背,每一笔都像是用尽生命最后的力气刻上去的,带着一种困兽濒死的绝望与孤注一掷的疯狂!
**臣愿革职流放,换格格一个选择。**
炭条!是牢里才有的、最劣等的炭条!
那深黑的、带着粗粝毛刺的笔画,深深嵌入纸背。那些深褐色的污点……是血!是干涸发黑的血迹!沾染在字迹周围,浸透了纸页!
革职流放……换格格一个选择……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云舒的视网膜上,烫进她的灵魂深处!
他撕了考卷,当众抗辩,不是为了青云直上,不是为了清名!他是为了她!是为了撕碎那张即将罩住她、将她拖入无底深渊的蒙古婚约的网!他用自己好不容易挣来的前程、用自己年轻的性命做赌注,只为了给她……争取一个选择的机会!
一个选择!
嗬……云舒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怪异、如同濒死小兽般的抽气。她死死盯着那行用血与炭写就的字迹,眼睛瞪得极大,瞳孔却急剧收缩,仿佛要将那每一个笔画都吸进灵魂深处。她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脸颊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尽,惨白得如同冬日的初雪。握着书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骨节凸起、青筋毕露,指甲深深掐进书页里,将那深褐色的血污揉进指缝。
巨大的、无声的震颤席卷了她整个身体。那不是哭泣的颤抖,而是灵魂被彻底撕裂、被猛烈撞击后产生的、无法抑制的生理性痉挛。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胸腔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吸气都像是吞进了滚烫的刀子,割得她五脏六腑都在抽搐。
格格……格格您怎么了您别吓老奴啊!福伯惊恐地抬起头,看着云舒那副骇人的模样。
两个老嬷嬷也察觉不对,慌忙上前一步:格格!快放下那脏东西!仔细污了手!
脏东西云舒猛地抬起头,视线从那血书移向两个嬷嬷。那眼神,空洞、冰冷、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看得两个见惯了风浪的老嬷嬷都心头一寒,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脏东西云舒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刺破绣楼的死寂,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凄厉,你们说这是脏东西!
她猛地举起那本沾着血污的《论语》,将那行用生命和自由写下的字迹狠狠怼到她们眼前,声音因极致的悲愤而扭曲变形:
看清楚!看清楚了!这是他用命换来的!用他的前程!用他的命!换我的一个选择!她嘶吼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呕出来的血块,你们懂什么!你们懂什么是脏!什么才是真的脏!
格格慎言!一个嬷嬷色厉内荏地喝道,试图上前抢夺那本书。
滚开!云舒如同被激怒的母兽,猛地挥开嬷嬷伸过来的手,力道之大,将那嬷嬷推得一个趔趄。她紧紧抱着那两本书,如同抱着溺水时唯一的浮木,身体蜷缩起来,剧烈地颤抖着。
她不再看任何人,只是死死地盯着扉页上那行字。滚烫的泪水终于冲破了冰封的堤坝,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深蓝色的书封上,砸落在那些深褐色的血污上,迅速晕开一片片深色的水渍。泪水混着血污,在书页上洇开,模糊了那狂乱的炭笔字迹,也仿佛灼穿了她的掌心。
无声的痛哭席卷了她。肩膀剧烈地耸动,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那哭声里没有委屈,没有软弱,只有无边无际的痛楚、悔恨、绝望,以及一种被那血书彻底点燃的、玉石俱焚的悲壮。
福伯跪在地上,老泪纵横,抖成一团。两个嬷嬷面面相觑,被云舒身上爆发出的那股毁灭性的悲伤与愤怒震慑,一时竟不敢再上前。
昏暗的绣楼里,只剩下少女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孤兽般的呜咽,和她怀中那两本浸染了血泪的书册,在无声地控诉着命运的无情。
辽东苦寒之地,朔风如刀。
莽莽雪原,天地间只剩下刺目的白与死寂的灰。一条被踩踏得泥泞不堪的官道,如同丑陋的伤疤,蜿蜒伸向望不到尽头的风雪深处。一队衣衫褴褛的犯人,在持刀衙役的呵斥和鞭影下,如同行尸走肉般艰难跋涉。沉重的木枷锁着脖颈和双手,冰冷的铁链拴着脚踝,每走一步,都伴随着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响和粗重的喘息。寒风卷着雪粒子,狠狠抽打在脸上、身上,单薄的囚衣早已冻得硬邦邦,根本无法抵御这彻骨的严寒。
陆明渊走在队伍中间。他身上的白色囚衣早已污秽不堪,破烂处露出冻得青紫的皮肤。脸颊深深凹陷下去,颧骨高高凸起,嘴唇干裂开数道深深的血口。唯有那双眼睛,在风雪中依旧沉静,只是那沉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坚韧。他拖着沉重的脚步,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脚上的破草鞋早已磨穿,冻伤溃烂的脚趾裸露在外,在冰冷的雪泥里留下暗红的印记。肩上的枷锁压得他脊背微弯,但他依旧努力地挺直着脖颈,仿佛那仅存的尊严,需要用尽全身力气去维持。
快走!磨蹭什么!想冻死在这儿吗!一个衙役的鞭子带着破空声抽过来,陆明渊下意识地侧身躲避,鞭梢还是狠狠刮过他的肩背,本就破烂的囚衣又添一道裂口,火辣辣的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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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闷哼一声,咬紧牙关,没有出声。只是脚步踉跄了一下,又强迫自己跟上队伍。肺部像是被塞满了冰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和浓重的血腥气。他知道自己病了,而且病得不轻。风寒入骨,加上刑部大牢里的暗伤和这一路的非人折磨,身体早已到了崩溃的边缘。
视线开始变得模糊,耳边的风声、衙役的呵斥声、犯人的呻吟声都渐渐远去。眼前只有一片白茫茫的风雪,和那本深蓝色封面的《论语》扉页上,用炭条和血写下的字迹——换格格一个选择。
这个念头,成了支撑他在这地狱般路途上唯一的力量。他不能倒下。至少,不能倒在这流放的路上。他要活下去,哪怕像蝼蚁一样挣扎,也要活下去。只有活着,才不辜负那撕碎考卷的决绝,才不辜负这风雪流徙的代价,才……或许还有一丝渺茫到近乎虚无的念想,能知道她最终的选择。
咳……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猛地袭来,他不得不停下脚步,弯下腰,咳得撕心裂肺。冰冷的空气呛入肺腑,如同无数把小刀在搅动。他感觉喉头一甜,一股温热的液体涌了上来。他死死捂住嘴,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指缝间渗出刺目的鲜红,滴落在洁白的雪地上,如同绽开的红梅。
妈的!又装死!衙役骂骂咧咧地走过来,扬起鞭子。
陆明渊努力想直起身,眼前却阵阵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冰冷的雪地倒去。意识沉沦的边缘,他似乎听到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踏破了风雪的呜咽,由远及近,带着某种不同寻常的急促。
圣旨到——!
一声尖利、高亢、穿透力极强的呼喊,如同惊雷般炸响在风雪弥漫的官道上!
所有蹒跚前行的犯人,所有挥舞鞭子的衙役,都像是被施了定身咒,瞬间僵在原地。风雪似乎也为之停滞了一瞬。
陆明渊倒伏在冰冷的雪地上,脸颊贴着刺骨的冰雪。那声圣旨到如同从天外传来,模糊而不真实。他努力想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却一片模糊,只有那雪地上的鲜红,在视野里不断放大、旋转。
急促的马蹄声在近前戛然而止。雪沫飞溅中,几骑矫健的身影勒住马缰。为首一人翻身下马,穿着内廷侍卫特有的石青色行褂,风尘仆仆却难掩一身肃杀干练之气。他手中高举着一卷明黄色的卷轴,在灰白一片的天地间,那抹亮色显得格外刺眼夺目。
流放队伍的押解官早已连滚爬爬地迎了上去,扑通跪倒在雪地里,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卑……卑职叩见天使!恭……恭聆圣谕!
那内廷侍卫目光如电,扫过眼前这支形容枯槁、如同地狱里爬出来的队伍,最后落在了倒伏在雪地中、嘴边还残留着刺目血迹的陆明渊身上。他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展开手中明黄卷轴,用清晰而洪亮、足以让在场每一个人都听清的声音宣道:
皇上口谕:前翰林院编修陆明渊,殿前失仪,狂悖妄言,本应严惩不贷!然朕念其少时清苦,寒窗不易,且所陈满汉分卷取士之论,虽言辞过激,其情或有可悯之处,其心或存忠直之念。着即免其流徙之刑,暂羁押于前路驿站,听候发落!钦此——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押解官和衙役们如蒙大赦,纷纷叩头高呼。
风雪似乎更大了,呼啸着卷过空旷的雪原。
倒在地上的陆明渊,意识在冰冷的黑暗边缘挣扎。那句免其流徙之刑、听候发落断断续续地钻进他混沌的脑海,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却激不起任何波澜。他太累了,太冷了,身体和精神都已濒临极限。
他唯一能感觉到的,是心口的位置,那本用旧帕子包裹着的《论语》和《西厢记》,隔着单薄破烂的囚衣,紧贴着他冰冷的皮肤。那本应坚硬的书脊,此刻仿佛成了唯一还带着一丝微弱暖意的所在。
宣旨侍卫的声音在风雪中散去。有人粗鲁地将他从雪地里拖拽起来。他没有反抗,也无力反抗。视线彻底陷入黑暗之前,他仿佛又看到了那扉页上狂乱的字迹,还有……风雪夜墙头跌落时,那双映着雪光、惊慌却灼亮的眼眸。
风雪依旧,前路未卜。但冰冷的枷锁,似乎暂时松动了半分。
驿站简陋的土房内,弥漫着劣质炭火呛人的烟气和浓重草药混合着血腥的苦味。唯一的土炕上铺着半旧的褥子,陆明渊躺在上面,身上盖着一件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打着补丁的厚棉袄。他双眼紧闭,脸色灰败中透着不正常的潮红,呼吸急促而微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深处拉风箱般的杂音。
一个须发花白、穿着臃肿羊皮袄的驿卒,正颤巍巍地用一块还算干净的布巾,蘸着温热的药汤,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陆明渊嘴角残留的血迹。炕边放着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里面是黑乎乎的药汁,散发着刺鼻的气味。
唉,造孽啊……老驿卒一边擦一边叹气摇头,风寒入肺,又添了内伤,烧得跟火炭似的……这药灌下去两回了,硬是撬不开牙关……怕是……怕是熬不过今晚这关喽……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怜悯。这种流放路上被圣旨截下又咽了气的,他见得也不算少了。
驿站破旧的木门外,风雪呼啸依旧。突然,一阵极其急促、密集到令人心惊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狂暴的鼓点,狠狠敲碎了这方寸之地的死寂!马蹄踏在冻硬的土地上,发出沉闷而骇人的巨响,听声势,绝非寻常商队或驿卒!
老驿卒手一抖,布巾掉在炕上。他惊恐地望向那扇被狂风吹得吱呀作响的破木门。
砰——!
巨响震耳!驿站那扇本就不甚牢固的木门,竟被人从外面用蛮力狠狠踹开!断裂的门栓碎片四溅!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雪粒子,如同冰刀般瞬间灌满了整个狭小的房间!
门口,站着一个人。
一个如同铁塔般魁梧的身影,几乎堵住了整个门框。他身披玄色貂裘大氅,风帽压得很低,只露出线条刚硬、带着浓重煞气的下半张脸,下巴上蓄着浓密的虬髯。大氅上落满了雪,肩头和帽檐结着冰凌,浑身上下散发着刚从极寒风暴中冲杀出来的、令人窒息的冰冷与暴戾气息。他手中并未持武器,但那魁伟的身躯本身,就带着千军万马般的压迫感。
在他身后,影影绰绰站着数个同样彪悍、气息沉凝的身影,沉默地拱卫着,如同雪原中伺机而动的狼群。驿站院子里,传来马匹暴躁的喷鼻声和不安的踏蹄声。
老驿卒吓得魂飞魄散,噗通一声瘫软在地,牙齿咯咯作响,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来人并未理会地上抖成一团的老驿卒。他那双掩在风帽阴影下的、鹰隼般锐利冰冷的眼睛,如同实质的刀锋,瞬间便锁定了土炕上气息奄奄的陆明渊!
就在这死寂得令人窒息的时刻——
多尔济!
一声清叱,如同裂帛!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深入骨髓的绝望,以及一种豁出一切的决绝!
众人猛地循声望去!
驿站通往后院的另一扇破旧小门边,不知何时,站着一个身影。
云舒!
她身上只穿着单薄的素色棉袍,外面胡乱裹着一件驿卒婆子借给她的、又肥又大的灰布旧袄子,头发凌乱地挽着,几缕发丝被寒风吹得贴在苍白如纸的脸颊上。她显然是仓促奔来,连鞋都跑掉了一只,赤着的脚踩在冰冷肮脏的泥地上,冻得通红。
然而,她站得笔直。那双曾经明媚、如今却盛满了巨大悲恸和恐惧的眼睛,死死地、毫不退缩地盯住门口那堵玄色的铁塔——博尔济吉特·多尔济!
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不知是冷,是怕,还是愤怒。但她的声音,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清晰和力量:
你……你要找的人是我!与他无关!她伸手指向炕上的陆明渊,指尖颤抖得厉害,放了他!我跟你走!
此言一出,驿站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寒风穿过破门的呜咽,和陆明渊那微弱急促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
多尔济终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风帽下,露出一张轮廓分明、如同刀劈斧凿般的脸。浓眉之下,是一双深邃得近乎墨蓝的眼眸,此刻正牢牢锁定在云舒身上。那眼神极其复杂,有被忤逆的震怒,有长途奔袭的疲惫,有看到猎物般的审视,更深处,似乎还翻滚着一丝……难以置信的、被刺痛般的阴郁
他并未立刻开口,只是用那令人心悸的目光,一寸寸地刮过云舒苍白倔强的脸,她凌乱的发,她冻得通红的赤脚,最后,落在那指向陆明渊的、颤抖的手指上。
时间仿佛凝固。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土炕上,一直昏迷不醒的陆明渊,身体突然剧烈地痉挛了一下!
咳……咳咳咳……噗——!
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猛然爆发!他像虾米一样蜷缩起来,身体痛苦地弓起,随即,一大口暗红粘稠的鲜血,毫无预兆地喷溅而出!星星点点,染红了身下灰黄的褥子,也溅落在他自己单薄的囚衣前襟!那刺目的红,在昏暗的油灯下,触目惊心!
明渊!云舒的魂都吓飞了!所有的恐惧、对峙、强装的镇定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她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什么也顾不上了,像疯了一样朝着土炕扑过去!赤脚踩过冰冷的地面,留下一个个湿漉漉的脚印。
她扑到炕边,双手颤抖着想去扶他,却又怕碰疼了他。看着他嘴角不断涌出的鲜血和胸前那大片刺目的暗红,看着他因剧痛和窒息而扭曲灰败的脸,云舒只觉得天旋地转,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揉碎!巨大的恐惧瞬间淹没了她,泪水决堤般汹涌而出。
明渊!陆明渊!你醒醒!你看看我!你别吓我……她语无伦次地哭喊着,声音破碎不堪,用袖子徒劳地去擦拭他嘴角不断溢出的鲜血,那温热的、带着铁锈腥味的液体瞬间染红了她的袖口。
陆明渊在剧烈的呛咳和窒息感中,似乎被这凄厉的呼唤和身体的剧痛短暂地拉回了一丝意识。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掀开了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只能看到一个朦胧的、被泪水浸透的、苍白而绝望的脸庞轮廓,正伏在自己身前。
是她……真的是她……
他想说话,想叫她快走,想让她离这地狱远一点……但喉咙里全是滚烫的血沫,每一次试图呼吸都带来更剧烈的撕裂般的痛楚。他只能发出模糊不清的嗬嗬声,更多的鲜血涌了出来。
不……不要……明渊……云舒哭得几乎背过气去,紧紧抓住他冰凉的手,仿佛这样就能抓住他流逝的生命。
门口的多尔济,冷眼看着这一幕。看着那个曾经高高在上、如同明珠般璀璨的亲王格格,此刻为了一个垂死的、身份低微的囚徒,哭得撕心裂肺,狼狈不堪,甚至不惜以自身为筹码。看着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深入骨髓的恐惧和……那份几乎要燃烧起来的、不顾一切的爱意。
他那双墨蓝色的眼眸深处,风暴在无声地汇聚、翻腾。下颌的线条绷紧如铁石。握着马鞭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吧声。
驿站狭小的空间里,气氛紧绷到了极致。一边是濒死囚徒与绝望格格的生离死别,一边是沉默如山、煞气逼人的蒙古亲王和他身后如同鬼影般的护卫。冰冷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质,沉重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无法预知的狂风暴雨。
驿站内,死寂得能听见灯油燃烧的噼啪声。浓重的血腥味、药味和冰冷的空气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云舒所有的声音都哽在了喉咙里,她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玉雕,僵在炕边,双手还紧紧攥着陆明渊冰冷的手。眼泪无声地、汹涌地滑落,砸在他染血的衣襟上,晕开一片片深色的水渍。她看着多尔济那双墨蓝色、翻涌着风暴的眼睛,巨大的恐惧让她浑身冰凉,连牙齿都在打颤。完了……一切都完了……她激怒了他,亲手将陆明渊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彻底淹没。
多尔济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钢锥,从云舒绝望惨白的脸,缓缓移向她紧紧攥着陆明渊的手,最后,落在陆明渊胸前那片刺目的暗红,和他嘴角不断溢出的、带着泡沫的鲜血上。
那张刚硬如同岩石的脸上,肌肉在虬髯下微微抽搐着。墨蓝色的眼底,风暴在急剧地翻腾、冲撞——那是属于草原霸主的骄傲被彻底践踏的暴怒,是长途奔袭、志在必得却遭遇如此不堪一幕的耻辱,更有一种……被眼前这弱小女子以命相搏、为另一个垂死男人倾尽所有的姿态,所深深刺痛、甚至震撼的复杂情绪。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淌。
突然,多尔济动了。
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沉重的皮靴踏在驿站冰冷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巨响,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
云舒的身体剧烈地一颤,下意识地扑在陆明渊身上,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死死护住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等待着雷霆之怒的降临。
然而,预想中的暴戾并没有发生。
多尔济在离土炕仅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住了。他那高大魁梧的身躯投下的阴影,几乎将炕上的两人完全笼罩。他居高临下,目光如同最锋利的刀子,一寸寸刮过陆明渊灰败濒死的脸,扫过他胸前那片刺目的暗红,最后,定格在他微微起伏、带着死亡气息的胸膛上——那里,囚衣破口处,隐约露出一个用旧帕子包裹着的、硬物的轮廓。
他的视线,在那个轮廓上停留了足足三息。
然后,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手。
那只手,骨节粗大,布满常年握缰持弓留下的厚茧,带着凛冽的寒气。他没有去抓云舒,也没有去碰陆明渊。他的手,伸向了自己玄色貂裘大氅的内襟。
云舒从指缝中惊惧地看着,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多尔济从怀中掏出的,并非武器,而是一个同样用明黄锦缎包裹着的、方方正正的物事。他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重,一层层,解开了那象征着皇家恩典与婚约束缚的明黄锦缎。
里面露出的,是一份装帧华贵、用满蒙汉三种文字书写的婚书。朱红的御印,如同凝固的血,刺眼地盖在末尾。
驿站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份象征着权力、联姻与不可违逆命运的婚书上。
多尔济捏着这份婚书,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那双墨蓝色的眼睛,再次深深看了一眼蜷缩在陆明渊身边、如同惊弓之鸟却依旧死死护着情郎的云舒。那一眼,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东西——愤怒、不甘、屈辱、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悲凉的……了然
下一秒!
嗤啦——!
一声极其刺耳、响彻整个驿站的撕裂声猛然炸开!
多尔济那双蕴含着千钧之力的手,竟生生将那份代表大清皇帝赐婚、代表漠南蒙古与爱新觉罗宗室联姻的、无比尊贵的婚书,从正中间,粗暴地撕成了两半!
明黄的锦缎,朱红的印章,精美的文字……瞬间被撕裂!
碎片如同被折断翅膀的蝴蝶,从他指间飘落,无声地掉落在冰冷肮脏的泥地上。
驿站内死一般的寂静。连陆明渊那微弱急促的喘息声,似乎都停滞了一瞬。所有人都被这石破天惊的举动惊呆了!撕毁御赐婚书!这是何等的大逆不道!何等的不留余地!
云舒猛地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地上那两片刺目的明黄碎片,仿佛不认识眼前这个人。
多尔济却不再看任何人。他撕碎婚书的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他缓缓抬起头,视线越过云舒和陆明渊,投向驿站破窗外那依旧肆虐的风雪,仿佛在看着遥远的漠南草原。他的声音响起,低沉、沙哑,带着一种长途奔袭后的疲惫,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磐石般的威严,每一个字都砸在凝滞的空气里:
苏尔佳·云舒。他第一次完整地叫了她的名字,不再是格格,带着一种宣告般的疏离,记住今日。记住这个人。他冰冷的目光扫过陆明渊濒死的脸,记住他为你流的血,受的罪,豁出去的命!
他顿了顿,墨蓝色的眼眸深处,风暴似乎平息了,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
你的‘选择’,他加重了这两个字,语气里带着一种沉重的、如同命运宣判般的意味,代价,本王替他付了。
从今往后,你与漠南博尔济吉特氏,再无瓜葛!你与本王,恩断义绝!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斩钉截铁,如同刀锋劈开朽木,带着一种彻底的、不留一丝余地的切割感。
话音落下,他猛地转身!玄色貂裘大氅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卷起一阵冰冷的旋风。他不再停留,大步流星地朝着那扇被他踹开的破门走去。风雪瞬间涌入,吹得他大氅猎猎作响。
王爷!他身后一名心腹护卫忍不住低呼一声,似乎想说什么。
走!多尔济头也不回,厉喝一声,声音如同雪原上的狼嚎,带着不容置喙的决绝和一丝压抑到极致的暴戾。他高大的身影,毫不犹豫地、决绝地投入了门外漫天的风雪之中,转瞬便被白茫茫的雪幕吞噬。
他带来的那些彪悍护卫,如同最忠诚的影子,无声而迅速地跟随着主人的脚步,消失在风雪里。急促的马蹄声再次响起,如同来时一般迅疾,却朝着来时的方向,迅速远去,最终被风雪的呼啸彻底掩盖。
驿站内,死一般的寂静重新降临。只有寒风穿过破门的呜咽,和地上那两片刺目的明黄婚书碎片,无声地诉说着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云舒呆呆地跪在冰冷的泥地上,望着洞开的、灌满风雪的大门,仿佛还没从这巨大的、匪夷所思的变故中回过神来。多尔济……那个传说中凶悍霸道、志在必得的蒙古亲王……就这样……走了撕了御赐婚书……恩断义绝……替陆明渊付了代价……成全了她的……选择
巨大的茫然和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虚脱感,让她浑身发软。直到——
咳……咳咳……噗……
土炕上,陆明渊再次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这一次,涌出的鲜血似乎更多,暗红粘稠,带着不祥的泡沫!
明渊!云舒瞬间被拉回残酷的现实!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多尔济的离去并未带走陆明渊的危机!他还在咳血!他还在濒死的边缘挣扎!
药!快把药端来!云舒如同疯了一般扑到炕边,对着瘫软在地、同样吓傻了的老驿卒嘶喊,快啊!救他!救救他!她手忙脚乱地用袖子去堵陆明渊不断涌血的嘴,泪水混合着鲜血,在她素色的袖口上洇开大片大片绝望的暗红。
老驿卒如梦初醒,连滚爬爬地端起炕边那碗早已冰凉的药汁,又慌忙去灶上加热。
陆明渊的咳嗽渐渐平息,但气息却变得更加微弱,每一次呼吸都像是破旧风箱最后的挣扎,带着令人心碎的杂音。他灰败的脸上,那抹不正常的潮红似乎褪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气沉沉的青灰。他费力地、极其缓慢地掀开了沉重的眼皮。
视线模糊一片,只能看到头顶那被烟熏得漆黑的屋顶椽子,和一张被泪水与血迹模糊的、绝望而熟悉的脸庞轮廓。
是她……她还在……
他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那只被云舒紧紧握着、冰冷的手,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动了一下指尖。仿佛想回应她,想告诉她……别哭……
云舒感受到了那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触碰!如同黑暗中闪过的一丝微弱火花!
明渊!我在!我在这里!你撑住!药马上就来了!你看着我!看着我!她捧着他的脸,语无伦次地哭喊着,声音嘶哑破碎。
陆明渊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发出了一声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如同叹息般的气音。
那双曾经沉静锐利、蕴藏着星辰大海的眼眸,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云舒最后一眼,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然后,那最后一点微弱的光,如同风中残烛,终于……彻底地……熄灭了。
沉重的眼皮,缓缓地、无力地阖上。
紧握着云舒的手,也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力量,软软地垂落下来。
不——!!!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撕裂了驿站死寂的空气!云舒只觉得眼前的世界瞬间崩塌、粉碎!巨大的黑暗和冰冷的绝望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她彻底吞没!
她死死抱住陆明渊渐渐冰冷下去的身体,发出野兽般的哀嚎,那哭声里充满了天地崩塌般的绝望和深入骨髓的剧痛。驿站破旧的窗棂在风雪中剧烈地摇晃着,仿佛也在为这生离死别的悲鸣而颤抖。
风雪依旧,前路茫茫。那个用血与命为她撕开命运枷锁的人,似乎终于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沉入了永恒的黑暗。而那本应属于她的选择,在这一刻,却显得如此冰冷而讽刺。
云舒那声凄厉到撕裂灵魂的哭嚎,在驿站狭小破败的空间里久久回荡,最终被门外更加狂暴的风雪呜咽声吞噬。
她像一尊被抽空了所有骨头的泥偶,瘫软在冰冷坚硬的土炕边沿,怀中紧紧搂着陆明渊已然冰冷僵硬的身体。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无声地、汹涌地奔流,冲刷着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滴落在他染满暗红血污的囚衣上。巨大的绝望和失重感攫住了她,整个世界在她眼前崩塌、旋转,化为一片混沌的灰白和死寂的黑暗。多尔济的离去,婚书的碎裂,那些惊心动魄的变故,此刻都失去了意义。她唯一的感知,是怀中这具躯体正在飞速流逝的温度,是那曾经清俊、如今灰败死寂的脸庞上残留的最后一丝痛苦痕迹。
没了……没了啊……瘫在墙角的老驿卒终于回过神来,浑浊的老泪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滑落,不住地摇头叹息,咳血痨症……又冻又伤的……神仙也难救啊……造孽……真是造孽……
神仙难救这四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云舒麻木的心脏。不!她猛地摇头,发疯般用袖子去擦拭陆明渊嘴角已经凝固发黑的血痂,徒劳地想要唤醒一丝生机。明渊……你醒醒……你看看我……药……药快热好了……她语无伦次,声音嘶哑破碎,赤着的脚冻得麻木,却毫无知觉。
她颤抖的手拂过他冰冷的脸颊,指尖滑到他单薄囚衣的胸口。那里,一片刺目的暗红早已干涸板结,变得冰冷僵硬。就在她的指尖触碰到那片冰冷血污的瞬间,一种极其微弱的、不同于布料和血痂的触感,透过薄薄的囚衣传来。
硬挺的,带着纸张的棱角。
云舒的动作骤然僵住!如同被一道微弱的电流击中!她涣散绝望的眼神,猛地聚焦在那片被血浸透的胸口位置!
那本帕子!那本他层层包裹、珍重地藏在心口的书!那本在刑部大牢里,他用炭条和血写下换格格一个选择的书!
他还带着它!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这个念头像一道微弱的火苗,瞬间点燃了她几乎熄灭的心智。一种近乎疯狂的念头驱使着她!她甚至顾不上任何礼法、任何廉耻,双手颤抖着,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急切,用力撕扯开陆明渊胸前那早已被血污粘连、冰冷板结的囚衣!
嗤啦——
布料撕裂的声音在死寂中格外刺耳。老驿卒吓得别过脸去。
囚衣被粗暴地撕开,露出了里面同样被血染透的里衣。而在那心口的位置,一块洗得发白、边缘磨损、此刻却浸透了暗红与黑褐色血污的旧帕子,被死死地按压在那里!帕子被血浸透,硬邦邦地紧贴着他冰冷的皮肤。
云舒的心跳得如同擂鼓,几乎要冲破胸膛!她伸出颤抖得不成样子的手,小心翼翼地、却又带着无法抑制的急切,去揭开那块如同长在他心口般的血帕。
帕子因为血污和低温,粘得极牢。她几乎是用抠的,才一点点地将那冰冷僵硬的血痂剥离。每一次剥离,都仿佛在撕开他心口的伤疤,让她痛彻心扉,却又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执拗。
终于,帕子被完全揭开。
里面露出的东西,让云舒的呼吸彻底停滞!
正是那两本书!
一本深蓝色封面的半旧《论语》,一本薄薄的、封面卷曲的《西厢记》。
两本书紧紧地叠放在一起,同样被大量的暗红和黑褐色血污浸透、浸染!书页的边缘黏连在一起,深蓝色的封面上,血污如同泼墨,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尤其是那本《西厢记》,薄薄的册子几乎被血浸透了大半,封面上的字迹都被染得模糊不清。
它们静静地躺在他的心口,紧贴着他停止跳动的心脏。仿佛是他用生命最后的热血,浇灌守护的秘密。
巨大的悲恸如同海啸般再次席卷了云舒!他至死都护着它们!护着这句用命换来的选择!
泪水再次汹涌而出,模糊了她的视线。她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无比珍重地,想要捧起这两本被血泪浸透的书册。
就在她的指尖触碰到那本《西厢记》的瞬间——
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的、纸张翻动的声音响起。
在这死寂的驿站里,却清晰得如同惊雷!
云舒的动作猛地顿住,心脏几乎跳出喉咙!她瞪大眼睛,屏住呼吸,死死盯着那本《西厢记》。
只见那本被血污浸透、封面黏腻的薄薄册子,因为她刚才的触碰,竟然……自己翻开了一页!
不,不是自己翻开!是有什么东西夹在书页里,使得书页无法完全闭合!
在翻开的那一页内侧,赫然夹着一张……纸
不!那不是普通的纸!
那是一张颜色深暗、边缘被血浸染得模糊不清的纸笺。纸笺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字迹不再是炭条的粗砺狂乱,而是……是用某种极其尖锐之物,蘸着……蘸着鲜血写就的!
暗红的字迹,在昏黄摇曳的油灯光下,触目惊心!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力透纸背的执拗和绝望的深情,笔画因书写者的虚弱和痛苦而微微颤抖、变形,却依旧能辨认出那熟悉的、清峻风骨的字形!
云舒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她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小心翼翼地、如同捧起稀世珍宝般,将那张浸血的纸笺从黏腻的书页间抽了出来。
纸笺展开。
上面,是用鲜血写就的一阕词。字字泣血,句句锥心:

**《鹧鸪天·心口书》**

**风雪高墙初识君,惊鸿一瞥误终身。**

**屏风暗递圣贤语,血雨牢中写赤忱。**

**身将陨,志难伸,心口残血续前文。**

**愿卿莫负平生愿,《西厢》页页是吾魂。**
风雪高墙初识君……惊鸿一瞥误终身……
屏风暗递圣贤语……血雨牢中写赤忱……
身将陨,志难伸……心口残血续前文……
愿卿莫负平生愿……《西厢》页页是吾魂……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云舒的心上!烫得她灵魂都在颤栗!她仿佛看到了那风雪夜墙头的初遇,看到了紫禁城屏风下他递来《论语》时的指尖,看到了刑部大牢里他用炭条和血写下的决绝,更看到了在这风雪驿站、生命最后时刻,他如何强撑着濒死的躯体,用指尖蘸着自己心口涌出的、温热的鲜血,在这本象征着他们所有隐秘情愫与反抗的《西厢记》页间,一笔一划,刻下这泣血的绝笔!
心口残血续前文……《西厢》页页是吾魂……
原来……他至死,都在用他的方式,为她续写!用他的血,他的魂!
啊——!!!
云舒再也无法承受!她猛地仰起头,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混合着极致悲恸与无尽爱恋的凄厉长啸!那啸声穿透驿站的破瓦,冲入漫天风雪,带着一种灵魂被彻底撕裂、又被这血书强行粘合的剧痛与震撼!
她紧紧攥着那张浸满他心口热血、字字如刀的词笺,俯身,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地、紧紧地抱住陆明渊冰冷僵硬的身体!仿佛要将自己滚烫的体温和破碎的灵魂,都渡给他!
泪水如同滚烫的岩浆,汹涌地砸落在他冰冷的胸膛上,砸在那本同样浸透了他心血的《西厢记》上。她哭得浑身痉挛,肝肠寸断,却不再是无望的哀嚎,而是一种混合着巨大悲恸、刻骨铭心的爱意、以及一种被这血书彻底点燃的、无比沉重的、必须活下去的……责任!
风雪狂啸着撞击着驿站的破窗棂,如同天地间奏响的一曲悲怆挽歌。昏暗的油灯下,少女紧紧抱着爱人冰冷的遗体,怀中紧攥着那封用生命写就的血书,泣不成声。那本染血的《西厢记》,静静地躺在两人之间,如同一颗在绝境中,用热血浇灌出的、永不熄灭的心魂。
驿站那声撕裂风雪的凄厉长啸,最终化作压抑到极致的呜咽,沉甸甸地压在破败的土屋里。油灯昏黄的光晕下,云舒紧紧抱着陆明渊冰冷的身体,脸颊贴着他早已失去温度的心口,仿佛要将自己最后一丝生气也渡过去。怀中那张浸透心血的《鹧鸪天》词笺,如同烙铁般滚烫,灼烧着她的掌心,也灼烧着她的灵魂。
老驿卒在角落里缩成一团,不敢再看,只有压抑的叹息和浑浊的泪水。风雪在门外肆虐,仿佛在为这天地间最深的悲恸奏响挽歌。
不知过了多久,云舒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身体无法抑制的、细微的颤抖。她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如同干涸的河床。那双曾经盛满明媚与惊恐的眼眸,此刻却像是被血与泪洗过,沉淀出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以及在那平静之下,熊熊燃烧的、足以焚毁一切的决绝火焰。
她小心翼翼地、无比珍重地将那张染血的词笺折叠好,重新夹回那本同样浸透了他心血的《西厢记》中。然后,将《西厢记》与那本扉页上写着炭血誓言的《论语》紧紧叠放在一起,用那块早已冰冷、沾满血污的旧帕子,一层层、仔细地包裹起来。动作轻柔,如同在包裹一个易碎的梦。
她脱下自己身上那件驿卒婆子借给她的灰布旧袄子,不顾老驿卒惊愕的目光,用它仔细地、温柔地盖在陆明渊冰冷的身体上,仿佛想为他抵挡这世间最后的严寒。
做完这一切,她撑着冰冷的土炕边缘,赤着早已冻得麻木通红的脚,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身体因为巨大的悲痛和虚弱而微微晃动着,但她站得笔直,脊背挺得像一杆宁折不弯的枪。
老人家,她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烦请您……给我一把铁锹。
老驿卒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大,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姑娘……你……你这是要……
入土为安。云舒的目光投向窗外那漫天的风雪,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我不能让他……曝尸荒野。更不能……让他留在这肮脏之地。
老驿卒嘴唇哆嗦着,看着眼前这个赤着脚、衣衫单薄、眼神却如同淬火寒冰般的少女,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他不敢再多问,连滚爬爬地跑到后院柴房,拖来一把沉重的、锈迹斑斑的铁锹。
云舒接过铁锹。冰冷的铁柄入手沉重,几乎让她脱力。但她死死地握住,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不再看老驿卒一眼,拖着那把沉重的铁锹,赤着脚,一步一步,坚定地走进了门外那肆虐的风雪之中。
风雪瞬间将她吞没。单薄的素色棉袍在狂风中猎猎作响,赤脚踩在冰冷的雪泥里,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刀尖上,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脚底,直抵心脏。她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目光在驿站后院那一片被积雪覆盖的空地上逡巡。
最终,她停在驿站背风处、一株虬枝盘曲的老榆树下。树冠如同巨大的伞盖,勉强遮挡了些许风雪。
就是这里了。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雪沫的空气,肺部如同被冰刀刮过,带来尖锐的疼痛。她不再犹豫,高高举起那把沉重的铁锹,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插进冰冷的冻土里!
锵——!
铁锹与冻土硬碰硬的撞击声,在风雪中显得格外刺耳!巨大的反震力让她手臂发麻,虎口瞬间崩裂,渗出血丝。但她咬紧牙关,死死握住锹柄,如同疯魔一般,一下!又一下!狠狠地挖掘着!
冻土坚硬如铁,铁锹钝重,每一次落下,都只能刨开浅浅的一层土屑。冰渣混合着冻硬的土块飞溅,打在脸上,生疼。汗水迅速浸湿了她单薄的衣衫,又在寒风中瞬间变得冰冷刺骨。她赤着的双脚早已冻得失去知觉,麻木地在冰冷的雪泥中支撑着身体。虎口的伤口被粗糙的锹柄反复摩擦,鲜血染红了木柄,混着泥土,变成肮脏的暗红。
她不管不顾。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挖下去!把他安葬!让他干干净净地走!让他……能看见这棵老榆树,而不是驿站那污秽的墙!
风雪无情地抽打着她的身体,单薄的身影在茫茫雪原上显得如此渺小而倔强。铁锹撞击冻土的声音,单调、沉重、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节奏,是这片死寂天地间唯一的声响。
挖!再挖!汗水模糊了视线,手臂酸痛得如同灌了铅,每一次举起都变得无比艰难。冻土被撬开,露出下面颜色更深、更湿润的泥土。雪水混着汗水,顺着她的额发、脸颊不断流淌,滴落在刚挖开的土坑里。
不知挖了多久,一个勉强能容纳一人的浅坑终于出现在老榆树下。泥土堆在坑边,带着新鲜的土腥气。
云舒扔下铁锹,踉跄着冲回驿站。她不顾老驿卒惊惧的目光,再次跪倒在土炕边。她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最后一次轻轻拂过陆明渊冰冷灰败的脸颊,拂过他紧抿的、再无血色的唇,拂过他失去光华的眉眼。
明渊……她低低唤了一声,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带着无尽的缱绻与诀别,等我。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将那具冰冷僵硬的身体背了起来。陆明渊比她高出许多,身体沉重异常。她瘦弱的脊背被压得深深弯了下去,每一步都走得极其艰难,摇摇欲坠。赤脚踩在冰冷的地面,每一步都留下一个带着血痕的泥印。
终于,她将他背到了那棵老榆树下,小心翼翼地、如同安放易碎的珍宝般,将他放进了那个冰冷的土坑里。她用那件灰布旧袄子,仔细地将他裹好。
然后,她跪在坑边,捧起冰冷的泥土,一把,一把,洒落在他的身上。
泥土落在灰布袄子上,落在他的脸上,渐渐覆盖了他冰冷的容颜。云舒的动作很慢,很专注。没有嚎啕大哭,只有滚烫的泪水无声地、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冰冷的泥土上,迅速洇开小小的水痕。
风雪高墙初识君……她低声呢喃着词句,声音破碎。
惊鸿一瞥误终身……泥土覆盖了他的胸口。
屏风暗递圣贤语……泥土盖住了他曾经紧握书卷的手。
血雨牢中写赤忱……泥土渐渐掩埋了他染血的囚衣。
身将陨,志难伸……最后一把泥土落下,彻底掩埋了那张清俊却死寂的脸庞。
心口残血续前文……一个小小的、简陋的雪泥坟包,在老榆树下隆起。
愿卿莫负平生愿……云舒的声音哽咽住,她死死攥紧了怀中那被旧帕子包裹着的、沾满血泪的书册。
《西厢》页页是吾魂……她俯下身,额头重重地抵在冰冷的新坟上,仿佛要将这最后的誓言刻进泥土深处。
风雪依旧呼啸,吹动着老榆树光秃秃的枝桠,发出呜咽般的声响。简陋的坟包在风雪中显得如此单薄,仿佛随时会被抹平。
云舒在坟前跪了很久很久。直到双腿冻得彻底失去知觉,直到风雪几乎要将她掩埋。她才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撑起身子。
她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座孤零零的新坟,眼神里所有的脆弱、悲恸,都被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决绝所取代。她转身,赤着伤痕累累、冻得青紫的脚,一步一步,朝着驿站的方向走去。脚步虚浮,却异常坚定。
回到驿站,她无视老驿卒复杂的目光,径直走到灶台边。那里有一盆冰冷的雪水。她将沾满泥土和血污的手、脚,狠狠地浸入那刺骨的冰水中!刺骨的寒意如同万根钢针扎入骨髓,让她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牙关咯咯作响。她却死死咬着下唇,用力搓洗着,仿佛要洗去所有的污秽、软弱和绝望。
洗净后,她找到自己那双跑丢了一只的绣鞋,默默地穿上。又仔细整理好身上那件同样沾了泥土和血污的素色棉袍。她走到墙角,拿起福伯之前送来的、那个绣着王府徽记、沉甸甸的锦囊(里面是金银)。她没有看里面的东西,只是将它紧紧攥在手里。
最后,她走到土炕边,拿起那把沾满泥土和血渍的、沉重的铁锹。
老驿卒看着她这一系列动作,心头莫名地升起一股寒意:姑娘……你……你这是要去哪儿
云舒没有回头。她拖着那把沉重的铁锹,赤脚踩过冰冷的地面,再次走进了漫天风雪之中。
这一次,她的方向,不是驿站后院的老榆树。
而是朝着南方——京城的方向。
单薄的身影,拖着沉重的铁锹,如同一个孤独的、伤痕累累的战士,一步一步,坚定地、决绝地,踏上了茫茫的归途。风雪在她身后呼啸,卷起地上的雪沫,迅速掩盖了她留下的脚印,也掩盖了驿站后院那座新起的、小小的坟茔。
天地苍茫,前路未卜。她的怀中,紧贴着心口的位置,是那本用生命和热血书写的《西厢记》,和那句用前程与自由换来的选择。她的手中,紧握着冰冷的铁锹,仿佛握住了复仇的权柄。
风雪呼啸,如同呜咽的号角,为她送行,也为她……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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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
驿站后院,老榆树下。
简陋的坟包被连日的大雪覆盖,几乎与周围的地面融为一体,只留下一个微微凸起的雪丘。
寂静无声。只有风穿过枯枝的呜咽。
突然!
几道如同鬼魅般的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驿站残破的土墙外。他们动作迅捷如狸猫,落地无声,警惕地扫视着四周。为首一人身形矫健,目光锐利如鹰,穿着利落的黑色劲装,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
他打了个手势,其余几人立刻散开警戒。
蒙面人独自一人,脚步轻得如同踏雪无痕,迅速绕到驿站后院。他的目光瞬间锁定了老榆树下那个不起眼的雪丘。
他走到近前,蹲下身,伸出带着皮手套的手,拂去积雪,露出下面新鲜的泥土。他仔细地查看着泥土的痕迹,又伸出手指,在泥土上捻了捻,似乎在感受温度和湿度。
片刻后,他站起身,对着雪丘,竟微微躬身,行了一个极其简练却带着某种敬意的礼。
然后,他对着远处警戒的同伴做了几个复杂的手势。
很快,另外两个同样装束的黑影悄无声息地掠了过来,手里拿着小巧却锋利的铁锹和一张厚实的油布。
三人动作极其迅速而专业,如同演练过千百遍。他们小心翼翼地挖开雪丘,挖开那冰冷的冻土。当油布掀开,露出下面被灰布旧袄包裹着的冰冷躯体时,空气似乎凝固了一瞬。
蒙面首领仔细检查了一下尸身的情况,尤其是心口的位置(那里囚衣被撕裂的痕迹犹在),又探了探鼻息和颈脉。他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凝重,有惋惜,似乎还有一丝……意料之中
带回去。首领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另外两人立刻用油布将尸身仔细包裹好,动作麻利地捆绑结实。一人扛起包裹,另一人迅速将挖开的土坑重新填埋平整,并小心地用积雪覆盖,尽量恢复原状。
整个过程,快如闪电,悄无声息。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驿站后院便恢复了原状,仿佛那场小小的挖掘从未发生。只有老榆树在风雪中沉默地见证着一切。
几个黑影如同来时一般,扛着那个油布包裹,悄无声息地融入茫茫风雪之中,朝着与京城截然相反的方向——西北方,疾驰而去,很快便消失在白茫茫的天地尽头。
驿站依旧破败,风雪依旧肆虐。后院老榆树下,只剩下一个被重新覆盖好的、微微凸起的雪丘,在寒风中沉默伫立。
京城。连日的大雪终于有了停歇的迹象,但寒意却更甚,凛冽的北风如同刀子,刮过空旷的御街,卷起地上残留的雪沫,打在脸上生疼。昔日车水马龙的繁华景象被一片肃杀的白覆盖,只剩下巡逻兵丁沉重的脚步声和远处宫阙檐角上风铃单调的叮当声。
午门,这座紫禁城最威严的入口,巨大的朱漆宫门紧闭,如同巨兽的森然巨口。门前宽阔的广场上积雪被清扫出一条狭窄的通道,露出底下冰冷的青石板。披甲执锐的禁卫军如同冰冷的雕塑,纹丝不动地伫立在宫墙两侧,眼神锐利地扫视着空旷的广场,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肃杀之气。
就在这片空旷与肃杀之中,一个渺小的身影,踏着深及脚踝的积雪,一步一步,艰难而坚定地走了过来。
是云舒。
她身上那件单薄的素色棉袍早已被风雪和路途磨砺得肮脏不堪,多处破损,露出里面同样污损的里衣。脸上没有半分血色,嘴唇冻得青紫干裂,几缕散乱的发丝黏在颊边,结着冰霜。她赤着脚——那双绣鞋早在跋涉中彻底磨烂丢弃了,脚上裹着厚厚的、同样污秽的破布,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留下歪斜的足迹。每一步都走得极其艰难,身体因为寒冷和极度的疲惫而微微摇晃,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她手中紧握着的那把沉重的、锈迹斑斑的铁锹!
铁锹的木柄比她的人还要高出许多,拖在身后的雪地上,划出一道深深的、长长的沟壑,如同她一路走来无法愈合的伤疤。锹头沾满了早已冻硬板结的泥土和暗褐色的污渍,在雪白的地面上显得格外刺眼、突兀、甚至带着一种亵渎般的狰狞。
她就那样拖着这把象征着埋葬与反抗的铁锹,在无数禁卫军冰冷而惊愕的目光注视下,一步一步,沉默地、固执地走到了午门紧闭的宫门前!
巨大的宫门在她面前投下沉重的阴影,如同不可逾越的天堑。禁卫军们终于从震惊中反应过来,长戟瞬间交叉,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站住!何人胆敢擅闯宫禁!为首的侍卫统领厉声喝道,声音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丝难以置信的荒谬感。一个衣衫褴褛、赤着脚、拖着铁锹的女子出现在午门前这简直是闻所未闻的怪事!
云舒在交叉的戟尖前停住了脚步。她抬起头,目光穿透散乱的发丝,直直地望向那高耸威严、象征着至高皇权的午门。那双曾经明媚、后来盛满绝望、如今却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冰冷与平静的眼眸里,没有恐惧,没有哀求,只有一片死寂的、燃烧殆尽的灰烬,以及在那灰烬深处,一点固执的、不肯熄灭的星火。
她没有理会眼前明晃晃的戟尖,也没有回答侍卫统领的喝问。她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没有握锹的手——那只手同样冻得青紫肿胀,布满了冻疮和裂口。
她的动作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只见她颤抖着、却异常坚定地探入怀中,摸索着,掏出了一个用洗得发白、边缘磨损、却浸透了深褐色干涸血迹的旧帕子层层包裹着的物事。
她小心翼翼地、如同捧出稀世珍宝般,一层层解开了那块沾染着不祥血污的旧帕子。
里面,露出了两本叠放的书册。
一本是深蓝色封面、半旧的《论语》。另一本,则是薄薄的、封面卷曲、同样被大量暗红黑褐色血污浸染得面目全非的《西厢记》。
两本书册的出现,尤其是那本禁书《西厢记》,以及上面触目惊心的血污,让所有看到这一幕的禁卫军都倒吸了一口凉气!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云舒的目光没有离开那高耸的宫门。她将那本浸透血污的《西厢记》紧紧按在自己心口的位置,仿佛那里还残留着书写者最后的体温。然后,她高高举起了那本扉页上写着炭血誓言臣愿革职流放,换格格一个选择的《论语》。
她的动作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她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如同冰碴割裂着喉咙。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哑着、破碎着,却又带着一种穿透风雪、撼人心魄的力量,朝着那紧闭的、象征着无上权力的宫门,一字一句地喊出:
礼亲王府格格——苏尔佳·云舒!
为亡夫——前翰林院编修陆明渊!
鸣——冤——!
鸣冤二字,如同带着血的哭嚎,又如同最沉重的控诉,在空旷死寂的午门广场上轰然炸响!清晰地穿透了呼啸的风声,撞在冰冷的宫墙上,激荡起阵阵回音!
禁卫军们彻底惊呆了!握着长戟的手都有些不稳。礼亲王格格亡夫陆明渊鸣冤这每一个词都如同惊雷,炸得他们头晕目眩!
为首的那个侍卫统领,更是脸色剧变!他认出了云舒!虽然她形容狼狈不堪,但那轮廓和眼神……错不了!他猛地想起了前些日子王府格格病重、礼亲王闭门谢客的传言,更想起了刑部大牢里那个狂生陆明渊的结局!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这……这是捅破天的大事!
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和震惊中——
云舒高高举起的、握着那本染血《论语》的手,猛地向下一挥!
砰!!!
一声沉闷而巨大的钝响!
那本浸透了血泪、承载着炭血誓言、象征着圣贤教诲与残酷现实的《论语》,被她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狠狠地、砸在了午门那冰冷坚硬的、朱漆斑驳的巨大宫门之上!
书册与厚重的宫门相撞,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本就脆弱泛黄的书页瞬间崩裂、散开!如同被撕裂的蝶翼,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扉页上那行狂乱扭曲、力透纸背的炭血誓言——臣愿革职流放,换格格一个选择——在撞击中碎裂,黑色的炭屑和暗红的血痂粉末,如同被碾碎的灵魂,簌簌地飘散在冰冷的空气里,沾染在威严的朱漆宫门之上!
碎裂的书页和血炭的粉末,在寒风中打着旋儿,无声地飘落在地,落在冰冷的积雪上,落在禁卫军们惊愕的脚下。
午门前,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寒风卷过空旷广场的呜咽声,和那朱漆宫门上,几片残破的书页还在微微颤动。
云舒保持着那个掷书的姿势,身体因为巨大的反作用力和耗尽力气而剧烈地晃动着。她赤着裹满破布的脚踩在冰冷的雪地上,怀中紧紧抱着那本同样浸满他心血的《西厢记》。她仰着头,望着那扇巍峨冰冷、仿佛永远不会为她打开的宫门,脸上没有表情,只有一片冰封的死寂。
她用自己的方式,用这最卑微也最决绝的姿态,用亡夫的遗物和血泪,叩响了这天下最沉重的大门。
她在赌。
赌这宫门之内的人,是否还有一丝良知。
赌这巍巍皇权,是否容得下这一声带着血泪的鸣冤。
赌他豁出性命换来的那句换格格一个选择,是否……最终能有一线微光。
风雪似乎更急了,卷起地上散落的书页碎片,如同祭奠的纸钱。
午门那一声沉闷如惊雷的撞击,以及随后那声嘶哑破碎却穿透风雪的鸣冤,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瞬间打破了紫禁城表面那层冰封的平静。
消息以最快的速度,如同无形的电流,穿透重重宫墙,掠过惊惶的内侍和噤若寒蝉的宫女,直达帝国的心脏——养心殿。
殿内地龙烧得极暖,龙涎香在紫铜香炉中袅袅升腾,氤氲出一种与殿外风雪截然不同的、近乎凝滞的暖香。皇帝——年轻的乾隆帝爱新觉罗·弘历,正坐在巨大的紫檀御案后。案上堆着几份奏折,他手中拿着一份,眉头微蹙,似乎在思索着什么。殿内侍立的太监总管李玉垂手肃立,眼观鼻鼻观心,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突然,殿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急促的脚步声,随即是压低了声音的禀报。李玉眉头微不可察地一动,迅速瞥了一眼御座上的皇帝,见皇帝并未被打扰,才悄无声息地退到殿门边。
门外是乾清宫当值的首领太监,脸色煞白,额角冒着细汗,嘴唇哆嗦着,在李玉耳边飞快地低语了几句。
李玉那张一贯沉稳、如同戴了面具般的脸上,瞬间掠过一丝极其罕见的震惊!他猛地抬眼,目光锐利地钉在那太监脸上,似乎在确认这匪夷所思的消息是否属实。
皇帝终于察觉到了殿门口异常的动静。他放下手中的奏折,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何事
李玉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快步走到御案前,躬身垂首,声音依旧保持着平稳,但语速却比平时快了几分:回皇上,午门……出事了。
哦乾隆帝眉梢微挑,示意他说下去。
礼亲王格格……苏尔佳·云舒……李玉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此刻正跪在午门外……鸣冤。
乾隆帝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云舒她不是‘病重’在府吗鸣什么冤
为……为前翰林院编修陆明渊……李玉的头垂得更低,声音也更轻,却字字清晰,格格……形容极其狼狈,赤足破衣,手中……手中还拖着一把铁锹……
铁锹乾隆帝的眉头深深锁起,眼中闪过一丝荒谬和凝重交织的复杂神色。
是,李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艰涩,格格……她……她将一本血污浸染的《论语》,砸在了……午门的宫门之上……
砰!
乾隆帝手中的白玉镇纸重重落在御案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脆响!殿内的空气瞬间凝固!龙涎香的暖意仿佛被瞬间抽空,只剩下冰冷的肃杀。
血污浸染的《论语》乾隆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砸在宫门之上!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寒冰,射向李玉,那书呢
宫门守卫……不敢擅动……李玉的声音更低,书册碎裂……散落一地……奴才……奴才已命人将碎片悉数捡拾……即刻呈送御前……
乾隆帝胸膛微微起伏,显然怒极!一个宗室格格,衣衫褴褛,赤足拖锹,用染血的圣贤书砸宫门鸣冤!这简直是闻所未闻的奇耻大辱!是赤裸裸的控诉!是对皇权威严的践踏!
他猛地站起身,明黄色的龙袍在殿内带起一阵风。他大步走向殿门方向,似乎想亲自去看一看那午门前的荒唐景象。然而,脚步在距殿门几步之遥时,却又硬生生顿住。
殿门紧闭着,隔绝了外面肆虐的风雪,也隔绝了午门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但乾隆帝仿佛能穿透这厚重的宫门,看到那个跪在雪地里、抱着另一本染血禁书、眼神死寂如同燃烧灰烬的少女身影。看到她如何用最卑微也最决绝的姿态,叩击着这帝国最沉重的大门。
愤怒如同岩浆在胸腔翻涌。处置如何处置立刻拿下,以亵渎宫禁、惊扰圣驾之罪打入天牢甚至……赐死这似乎是维护皇权最直接、最有效的方式。礼亲王那边,恐怕也正求之不得,以抹去这桩令宗室蒙羞的丑闻。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盘旋,带着雷霆万钧的威势。
然而,就在这怒火即将喷薄而出的瞬间,另一幅画面却极其突兀、又极其清晰地撞入他的脑海——
保和殿那日。那个穿着崭新鹭鸶补服、跪在殿试最前列的清瘦身影。他背脊挺直如松,在满殿朱紫贵胄或谄媚、或瑟缩的目光中,那双眼睛却沉静如水,带着一种读书人特有的、近乎固执的清亮。当自己问及满汉取士之弊时,他抬起头,目光不避不闪,声音清朗而坚定,条分缕析,字字切中时弊,虽有书生意气的激愤,却无半分私心谄媚之态!那份锐气,那份胆识,那份为国为民的赤诚……曾让他这位登基不久、锐意求治的年轻帝王,心头也为之微微一动!若非……若非他后来在策论时……
撕卷!抗辩!那句此等陋规不除,国无宁日!的厉喝,如同惊雷炸响在金銮殿上!震惊、愤怒、帝王尊严被冒犯的暴戾瞬间冲垮了那点惜才之心!
革职!下狱!流放!雷霆震怒之下,似乎一切都顺理成章。
可如今……那个格格砸在宫门上的《论语》……那上面的血污……那声嘶力竭的鸣冤……还有那句用炭条和血写下的换格格一个选择……
难道……难道那狂生撕卷抗辩、自毁前程的举动,竟是为了……这个
一股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情绪,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缠绕上乾隆帝的心头。愤怒依旧在,但那愤怒之下,却滋生出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动摇甚至……一丝极其微弱的、被触动的……恻隐
他背对着李玉,高大的身影在殿内明暗交织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凝滞。宽大的龙袍袖口下,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又缓缓握紧。
殿内死寂。只有龙涎香无声燃烧的细响,和窗外隐约传来的风雪呜咽。
良久。
乾隆帝缓缓转过身,脸上那滔天的怒火似乎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沉凝。他走回御案后,重新坐下。目光落在御案一角,那里静静躺着几份尚未批阅的奏折,其中一份,是关于西北准噶尔部蠢蠢欲动的军报。
李玉。皇帝的声音响起,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
奴才在。李玉心头一凛,躬身应道。
传朕口谕。乾隆帝的目光投向紧闭的殿门,仿佛穿透了宫墙,落在午门前的风雪中,礼亲王格格苏尔佳·云舒,行为狂悖,有损宗室体统,惊扰宫禁,其罪当罚。
李玉屏住呼吸,等待着雷霆落下。
然,皇帝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淡无波,念其情有可悯,哀毁过度,心智或已失常。着即由内廷侍卫‘护送’回礼亲王府,严加看管,非诏不得出府门一步。其父礼亲王,教女无方,罚俸一年,闭门思过三月。
另,乾隆帝的目光扫过御案,传旨刑部、都察院,前翰林院编修陆明渊一案……着令重新勘核!其殿试撕卷抗言论点,虽言辞过激,然所涉满汉取士之论,关乎国体,着内阁、翰林院会同议政王大臣,详加研议,半月内具折密奏!
李玉心中掀起惊涛骇浪!这……这哪里是处罚这分明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罚俸闭门,对礼亲王不过是隔靴搔痒!将格格送回王府看管,更是变相的保护!而最关键的……重启陆明渊案!重新讨论满汉分卷!这简直……这简直是对那狂生撕卷抗辩之举的某种……变相的认可!至少是……不再将其定性为单纯的狂悖!
奴才……遵旨!李玉压下心头的震撼,深深躬下身去。
还有,乾隆帝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一种深沉的复杂,午门前……那本砸碎的书……还有那些碎片……给朕……好好收起来。他的目光落在虚空,仿佛看到了那些沾染着血炭粉末、散落雪地的圣贤书页,一片……都不许少。
嗻!李玉心头又是一震,不敢多问,连忙应下。
乾隆帝挥了挥手,示意李玉退下。
沉重的殿门无声地合拢,将风雪隔绝在外。养心殿内重新恢复了寂静,只有龙涎香依旧在无声地缭绕。
年轻的帝王独自坐在巨大的御案后,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冰冷的紫檀桌面。他的目光深沉,投向殿顶繁复华丽的藻井,又似乎穿透了重重宫阙,看到了更远的地方——那风雪弥漫的辽东官道驿站,那简陋的雪泥孤坟,那本用生命和热血写就的《鹧鸪天》,以及……那本砸在宫门之上、象征着圣贤之道与现实残酷猛烈碰撞的《论语》。
愤怒并未消失,但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如同殿内沉沉的暖香,无声地弥漫开来。那是一个帝王在至高权力与人性微光、在雷霆手段与一丝可能的公道之间,做出的艰难而微妙的权衡。
窗外的风雪似乎更紧了,呜咽着拍打着窗棂,如同无数冤魂的絮语,也似一个崭新时代在阵痛中艰难前行的跫音。
养心殿内,龙涎香无声燃烧的细响,仿佛被那方浸透心血的素白词笺彻底冻结。空气凝滞得如同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御案上那几行暗红刺目的血字——身将陨,志难伸,心口残血续前文。愿卿莫负平生愿,《西厢》页页是吾魂——如同带着滚烫的温度和绝望的呐喊,灼烧着年轻帝王的视线。
乾隆帝弘历的手指,死死按在冰冷的紫檀御案边缘,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他维持着那个俯身的姿势,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牢牢钉在词笺上,许久,许久未曾移动分毫。那张一贯沉稳、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面容,此刻却清晰地映照出内心剧烈的震荡——震惊、动容、愤怒、惋惜,还有一丝被这极致惨烈与深情狠狠刺中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他深邃的眼眸深处激烈地翻涌、冲撞。
那心口残血续前文的决绝,《西厢》页页是吾魂的深情……这哪里是一个狂悖书生的临终之言这分明是用生命写就的泣血绝唱!是倾尽所有、玉石俱焚的控诉与托付!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直起身。动作带着一种沉重的迟滞感,仿佛那方小小的词笺有千钧之重。他没有再看跪在下方、形容枯槁的云舒,也没有看垂手肃立、大气不敢出的李玉。他的目光越过御案,投向紧闭的殿门,投向门外那片依旧被风雪笼罩的紫禁城,投向更遥远的、那风雪驿站孤坟的方向。
殿内死寂,落针可闻。只有皇帝胸膛微微起伏的轮廓,显示着他内心的不平静。
良久,一个低沉而疲惫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李玉。
奴才在!李玉心头一紧,连忙躬身应道,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
传旨礼亲王。乾隆帝的声音异常平静,却蕴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冰层下暗流涌动的力量,格格云舒,哀毁过度,神思耗竭。着即……移居京郊‘静心庵’,带发清修,为亡者诵经祈福,非朕亲诏,永世……不得还俗,亦不得离庵一步。
永世不得还俗!永世不得离庵!
这旨意,如同冰冷的枷锁,瞬间锁定了云舒的余生。将她囚禁于青灯古佛之旁,用最体面也最残酷的方式,抹去她在这尘世最后的存在痕迹。这是对宗室体面的保全,是对礼亲王的交代,也是……对这个用血泪叩响了宫门、带来了如此巨大震撼与麻烦的女子,最彻底的安置。
李玉心头巨震,却不敢有丝毫迟疑:嗻!奴才遵旨!
另,乾隆帝的目光终于缓缓移回,落在那方刺目的血词笺上,眼神复杂难明,陆明渊……追复原职,以……七品编修礼葬。其父母族人……免罪,着地方官善加抚恤。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几分,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其……所呈满汉取士之论……朕……知道了。
知道了三个字,轻飘飘落下,却重逾千钧。没有明确的褒贬,没有即刻的处置,却如同在滚烫的油锅里投入了一颗火星,预示着某种汹涌暗流的开端。李玉的头垂得更低了,心中翻江倒海。
还有……乾隆帝的目光最终落回云舒身上。她依旧保持着叩首的姿势,如同一尊失去灵魂的石像,对那决定她余生命运的旨意,竟无半分反应。皇帝看着她怀中紧抱着的、那本同样浸满血污、书页黏腻的《西厢记》,沉默了片刻。
格格手中那本……他缓缓开口,语气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或许是怜悯或许是无奈既是……亡者遗物,又是心魂所寄……便……随她去吧。
嗻。李玉应下。
去吧。乾隆帝挥了挥手,声音里充满了挥之不去的疲惫与沉郁,仿佛耗尽了心力。他不再看任何人,目光重新投向御案上堆积的奏章,但眼神却有些涣散,显然心绪难平。
李玉如蒙大赦,连忙示意旁边两个小太监。小太监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想要搀扶起如同木偶般的云舒。
云舒的身体冰冷僵硬,任由他们搀扶。在起身的瞬间,她空洞的目光,最后一次扫过御案上那方写着血词的纸笺,扫过皇帝沉郁的侧脸。那眼神里没有怨恨,没有哀求,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燃烧殆尽的灰烬。她将怀中那本沾满血污的《西厢记》抱得更紧了些,仿佛那是她仅存的、唯一的依靠。
她被两个太监半搀半架着,脚步虚浮,如同踩在云端,一步步退出了这象征无上权力、此刻却弥漫着沉重悲凉气息的养心殿。
沉重的殿门在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殿内的龙涎暖香和那令人窒息的帝王威压。
殿外,风雪似乎小了些,但寒意依旧刺骨。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云舒却感觉不到丝毫的冷意。她抬起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铅色的云层低垂,仿佛随时会再次压下来。
格格……请随奴才来。李玉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带着一丝复杂难言的叹息。
云舒没有回答。她只是默默地、顺从地跟着引路的内侍,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积雪未消的宫道上。朱红的高墙夹峙,如同一道道巨大的、冰冷的枷锁。怀中的《西厢记》紧贴着心口,隔着厚厚的棉袍,仿佛还能感受到那残留的、微弱的、属于他的温度。
她想起了驿站风雪中,他最后的眼神。
想起了老榆树下,她亲手捧起的冰冷泥土。
想起了午门前,那本《论语》撞碎在宫门上的闷响。
更想起了那阙用他心口热血写就的《鹧鸪天》。
愿卿莫负平生愿,《西厢》页页是吾魂……
她的脚步在冰冷的宫砖上微微一顿,随即又继续前行。空洞的眼神深处,那点早已熄灭的星火,似乎因为怀中的书册,因为那句血写的嘱托,极其微弱地、挣扎着……重新亮起了一丝微光。
不是为了自己。
是为了他。
为了他豁出性命换来的那声鸣冤,为了他用血魂续写的前文,为了那句莫负平生愿……
风雪宫道,漫长而寂静。单薄的身影抱着染血的禁书,在深宫高墙的阴影下,一步步走向那青灯古佛、永世隔绝的静心庵。她的余生,将如同手中这本浸透血泪、残破黏腻的《西厢记》——书页或许残损,故事或许凄凉,但其中承载的魂灵,永不湮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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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十年·雪**
十年后。京郊,静心庵。
隆冬。又是一场大雪,纷纷扬扬,覆盖了山野,将这座本就清寂的庵堂包裹得如同世外之境。后山一处僻静的禅院小屋里,炭盆烧得微暖,驱散了些许寒意。
云舒(如今的法号静尘)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缁衣,坐在临窗的炕桌前。窗纸半旧,映着外面雪光,透进一片朦胧的亮。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清晰的痕迹,眼角有了细纹,面色是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但那双眼睛,却褪尽了年少时的惊恐与绝望,沉淀出一种深潭般的平静,以及在那平静之下,永不熄灭的、温和而坚韧的光亮。
她面前摊开着一本书。正是那本陪伴她十年、浸透血泪、书页早已脆弱发黄、边缘卷曲、多处黏连的《西厢记》。书页间,夹着那张同样泛黄、字迹暗红依旧刺目的《鹧鸪天·心口书》词笺。
她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拂过那些早已熟稔于心的文字。动作轻柔,仿佛怕惊扰了沉睡在字里行间的魂灵。
窗外风雪渐紧,庵堂檐角的风铎发出清冷的叮当声。
吱呀——
禅院那扇简陋的木门被轻轻推开,带进一股寒气和一个裹着厚厚棉袍的少女身影。少女约莫十五六岁,眉眼清秀,带着几分书卷气,是山下村塾先生的女儿,常来庵里送些米粮蔬果,也爱听静尘师太讲些故事。
师太!少女跺了跺脚上的雪,解下围巾,小脸冻得红扑扑的,眼睛却亮晶晶的,外头雪好大!先生让我来问问,您要的《论语集注》给您寻来了!她从怀里掏出一本半旧的蓝皮书册。
云舒(静尘)抬起头,露出一抹极淡却温和的笑意:有劳小莲了,也替我谢谢先生。她接过那本《论语集注》,放在一旁。
小莲好奇地凑到炕桌前,目光落在云舒正在翻阅的那本破旧不堪、一看就年代久远的书上:师太,您又在看这本宝贝书啊这书……看起来好旧好旧了,上面……还有奇怪的暗红色点点她年纪小,不识得那是干涸的血迹。
云舒的目光落在《西厢记》上,又移到夹在书页间的那张词笺上,眼神悠远而温柔。她没有直接回答小莲的问题,只是轻轻抚摸着书页,声音很轻,如同窗外飘落的雪花:
小莲,你可知……这世上有一种书,它的故事,不在字里行间。
啊小莲困惑地眨眨眼。
它的故事,云舒的指尖轻轻拂过那暗红的血污,拂过那力透纸背的血字,是用心写的,是用血续的,是用……魂守着的。
她拿起那张词笺,目光落在最后两句:你看,‘愿卿莫负平生愿,《西厢》页页是吾魂’。
小莲似懂非懂,只觉得师太此刻的眼神,温柔得让她想哭,又深沉得让她莫名敬畏。
那……师太您的‘平生愿’……是什么呢小莲忍不住问。
云舒的目光从词笺上移开,望向窗外漫天飞舞的雪花。大雪无声,覆盖了山峦、田野、道路,仿佛也覆盖了所有的伤痛与过往。她的脸上露出一抹极淡、极宁静的笑意,那笑意里,有释然,有追忆,更有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澄澈与安然。
我的愿啊……她的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带着一种穿透岁月风雪的坚定,就是守着这本书,守着这页页魂灵,守着……他替我争来的,这方寸之间的……安宁。
她轻轻合上那本染血的《西厢记》,连同那张词笺,珍重地放回一个垫着柔软棉布的旧木匣里。动作轻柔,如同收藏着一个用生命和热血浇灌出的、永不褪色的春天。
窗外,风雪依旧。庵堂的钟声,悠远地响起,穿透雪幕,回荡在寂静的山野间。禅房内,炭火噼啪,映照着静尘师太平和安宁的侧脸,和她面前那本承载着沉重过往、也照亮了漫长余生的《论语集注》。雪光映窗,岁月无声,唯有那本藏于匣中的染血《西厢》,如同心口永不熄灭的灯,在时光深处,静静地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