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作为祸国妖后和昏君重生在紫禁城被攻破的一月前。
年过六旬的陈老将军还未战死在陈清关。
宰相温如晦也未大开城门,身着缟素降于固驰大军。
皇帝阿蛮哭唧唧地收拾包袱:爱妃,趁现在还来得及,我们赶紧逃跑吧!
此言有理。
我捞起金银财宝准备和他一起死遁。
却在看到床头的兵法书时咬了咬牙,话锋一转。
且慢,我觉得还可以再挣扎一下。
1、
阿蛮傻了眼。
我抚平书角卷边,想起阿爹手把手教给我的那些兵法。
爱、爱妃,要不还是跑路吧就凭我们,不行的……
我眼波一横,柔若无骨的手臂挽上他的。
阿蛮下意识抖了抖。
卿卿~你我二人手无缚鸡之力,如若出宫以后无力自保又该如何你也知道,有些刁民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他咽了咽口水,犹犹豫豫:爱妃你是将门之后,剑术精妙,小小庶民,不在话下。
我的眼角抽了抽。
不死心道:陛下,据臣妾所知,固驰大军攻破惠、德二城后,令城中凡我帝奥子民,除名人智者外皆充作奴隶。陛下可有信心凭借聪明才智免于灾祸
阿蛮摸了摸脑袋,问我:会做木匠活算吗
我气得两眼一闭,直挺挺地倒在锦被上。
阿蛮傻呵呵地呼噜了一把我的脑袋,凑到我耳边说悄悄话。
我留在宫里。
嗯
我睁眼疑惑地看向他。
阿蛮结结实实地亲在了我的脸颊上。
爱妃楚楚可怜,我思来想去哪里舍得你去过苦日子。
不如你假死出宫去找温如晦,有我在,没人会在意你真正的去向。
2、
我一巴掌拍上他的胸膛。
赵阿蛮你是不是傻啊!我要是想自个儿跑路,有必要和你废话那么多吗
他挨了打,却还巴巴地贴上来哄我。
从初遇那天起,阿蛮在面对我时总是傻里傻气的。
他那时仍是过得不如下人的十八皇子,常常饿得前胸贴后背。
阿爹胜仗归来,我受邀去参加庄妃娘娘举办的春日宴。
和其他小娘子一同扑蝶时,我不小心将手绢掉在了花厅里。
回去找的时候发现一个瘦猴子行迹鬼祟,见到我时还慌张地想跑。
我以为是他做贼心虚,捡到了我的手帕行龌龊事。
便令贴身武婢将其像小鸡崽子一样拎过来。
他手里攥着的东西只是一坨捏碎软化的糕点。
一双格外醒目的大眼睛含着一包眼泪,可怜兮兮地看着我。
这回反倒是我心虚了。
找到手帕后,我解下腰间的荷包,往他手心里倒了一大捧松子糖。
他腮帮子里裹着一颗糖。
也是像现在这般傻气地朝我眯起眼笑。
爱妃,莫生气,气出病来无人替……
我不耐烦地捂住他的嘴巴,为今之计,我们不仅要靠自己,还要请求外援。
唔
温如晦。
这个名字只能他提,不能我说。
阿蛮嘴角倏然下垂,默默地背对我。
这事宜早不宜迟,今晚我们就夜袭相府。
3、
我和温如晦年少相许,却为了做皇后将其弃如敝履。
此事人人皆知,也是世人讥讽我的必考点。
当年为了考进士,温如晦住进了将军府,就在我的院子旁边。
他是阿爹那战死沙场的同袍的独子。
因为阿爹的缘故,我向来对为国牺牲的将士很敬仰。
所以我对温如晦很是照顾。
他缺纸少墨,我就亲自去置办。
他在书院受人奚落,我就带着人为他找回场子。
他春日爱咳嗽,夏日喜长痱子,我就守着炉子给他煮药。
温如晦在殿试之前,红着耳垂破格牵起我的手说:阿玉,等我及第,便向石叔求娶你。
他果真殿试及第,且是状元。
温如晦打马游街的时候,我还没来得及朝他怀里扔香囊,就被先帝召入宫中。
阿爹马革裹尸,死在了惠城。
先帝为昭显仁心,将我许配给十八皇子赵阿蛮。
彼时他膝下只剩下了二、七、十八三位皇子,其他不是被赐死,就是病亡。
先帝年老体弱,也可能是报应不爽。
在我与阿蛮成婚的后一日,他便被二皇子篡位毒杀。
七皇子立马打着正义的旗号,集结十万大军和二皇子决战紫禁城。
结果俩人死透了,阿蛮顺理其章捡漏。
可谣传以讹传讹,温如晦如今年近三十仍孤身一人。
着实让我得了一个惑乱人心、贪慕虚荣的负心女形象。
不过只有一点叫他们说对了。
我是真不敢和温如晦见面说话。
因为在朝堂上斥我不知俭朴、劳民伤财的是他。
骂我何不食肉糜的也是他。
然而现在,不论内心有多纠结,我还是站在了温如晦的面前。
4、
你要让陛下出征岳城
温如晦瞪大双眼,气到破音:石韫玉你是疯了不成!谄媚君上也罢,不知疾苦也罢,你千不该万不该生出动摇社稷的心思!
一张老木桌子被他敲得邦邦响。
阿蛮默默挡在我前面:……其实都是朕的意思。
呵!
温如晦差点没撅过去,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缓过来。
我推开阿蛮,眼神清明地看着温如晦。
自先帝以来,我朝重文轻武的风气益重,以至于现在连一个能拿的出手的武将都没有。
陈老将军花甲之年,一身伤病仍带兵苦战最前方,可惜面对训练有素的固驰大军仍接连丢失两城。
如今老将军退守岳城,兵力不足,想必士气低迷,难以抵御碾压之势的固驰大军。
让陛下出征,不但增长将士们底气和信心,还能聚拢涣散的民心。
温如晦铁青着一张脸,拧着眉看我: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
他说这话我也来气了。
当初若不是那些酸儒在背后嚼舌根,说阿爹鳏夫一个,把独女养得男女不分。
不然阿爹也不会让我转道去学绣花作诗,因无人继承衣钵而整日郁郁叹气。
小到温伯母仙去前为你绣的衣裳,大到古时淮安义女披甲抗敌,这些皆是妇道人家懂得的东西。
我习惯了他们这些文人的风言风语,连说话的音调都未变:反观你——温宰相,万人之上的位置难免高处不胜寒,连你也变得鼠目寸光、心胸狭隘了。
你——
陛下,夏虫不可语冰,我们走吧。
温如晦胸脯起伏剧烈,青筋迸起。
我一面慢悠悠地牵着阿蛮往外走,一面在心里数数。
果然,不出五秒,身后那人便开口了。
站住。
我言笑晏晏地转过身看他。
温如晦撇过眼,仍旧气得嘴唇紧抿:这么多年仍旧是牙尖嘴利。
温宰相的意思是……
我不同意。
他倔的要死:半月前,我已派援兵赶往岳城。
援兵领头的程将军乃是十足的墙头草和酒囊饭袋,因惧怕前线战火,在路上磨蹭了一个月才到岳城。
结果他只会纸上谈兵,延误了战机,导致陈清关失守,陈老将军战死。
既然如此,那便没得商量了。陛下去意已决,定要出征岳城。
阿蛮瞅了我一眼,我捏了捏他的胳膊。
温如晦指着我的手指都在颤抖:没有兵马粮草,你凭什么去打仗带着陛下一块去送死还差不多!
他已然被气得失去理智,连大逆不道的话都说出来了。
那就死呗,早死早超生,死在前线还光荣些。
胡闹!
温如晦咬牙切齿,我笑着把他的手指压下去。
若是我能在三天内集结到五千人马,你便全力支持陛下出征,留在紫禁城尽心监国。
凡是能来应征的适龄男子已全部去往前线,你从哪里凭空变出五千人马
妇道人家懂得的事情,你区区一个小男人知道什么
温如晦气笑了:行,石韫玉,我等着看你能闹出什么幺蛾子。
5、
我照例练完武回房,一打眼就看到阿蛮拿着刨子发呆。
他连冠冕朝服都未卸,愁眉苦脸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悄声走过去把他吓了一跳,又哈哈大笑地搂上他的脖颈。
在想什么呢今日上朝又有哪个不长眼的为难你了
没有。
阿蛮蹭了蹭我的下巴,眉头皱成毛毛虫:在想咱们宫里的太监能不能去打仗。
我噗嗤一声笑出来。
难以想象太监打仗的场面。
是用兰花指戳死敌人,还是用尖叫吓死敌人。
有那么好笑么
他见我笑,忍不住红了耳朵。
我觉得他可爱,亲昵地亲了亲他的唇。
我们阿蛮是在担心我和温宰相的约定对吗
嗯。
正所谓事备而后动,臣妾当然是胸有成竹才敢同他打赌咯。
阿蛮用一种新颖又崇拜的眼光看我。
爱妃打算怎么做
还记得你二哥那些因谋反罪受罚的士兵吗若我以利诱之,此乃虎兕出柙,神兵也。
这些邢徒并未关押在牢狱之中吃白饭。
反而遵循帝奥律法成为了奴隶,没日没夜地进行繁重的劳作,支撑起皇室贵族的一部分奢靡生活。
重压之下,累死的人不在少数。
管制邢徒的官员几乎每天都会上报死亡人数和剩余人数,只占了折子的一指之地。
我翻出堆压在最底下的今日奏折,发现剩余人数还有约莫三千人。
因为要去的地方可以预料的脏,我把自己裹了个严实。
而阿蛮却依旧是他那身做木工时的棉布衣裳。
我让他戴个面巾,阿蛮摇了摇头。
再脏又能脏到哪里去呢。当初和我阿娘住在井匽边上,为人所避之不及,推己及人,我觉得并没什么不同。
我是阿爹娇生惯养长大的,嫁了人又被阿蛮捧在手心里。
但听他这样说,我捏着他的脸颊,盯着他那双黑漆漆的眼睛瞧。
仿佛透视了一颗柔软而细腻的心。
好吧。陛下如此,臣妾愿意夫唱妇随。
6.
事情并非如我想象中那般顺利开展,不论我在台上讲得如何舌灿莲花,最后就只得了几瞥眼神,更有甚者明里暗里嗤笑一声。
我的脸一阵青一阵白。
底下的官兵看到我神色变化,手中的鞭子在空中扬起一道凌厉的弧线,将要落在那嘲笑我的人身上时,我掷出一剑砍断了那鞭。
出师不利。
我磨着牙齿,怒气冲冲地回到皇宫里,忙着搜集那些奴隶的信息,根本没发现阿蛮没同我一块回来。
我泡在书房里整整两天,熬黑了眼眶,兴致高昂地拿着整理好的册子,叫阿蛮过来看。
婢女却来回我,说陛下一直在奴隶劳改那块区域,为此还旷了两天早朝。
我吓得连轿子也不坐了,策马狂奔到地方一看,全是黑麻麻的人,根本分不出哪个才是我的阿蛮。
眼泪飚出来的前一刻,我瞅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前天明晃晃嘲笑我的那人。
他曾是我爹同僚的麾下将领,名叫沈节,即使做了奴隶身手仍是不差的。
我挨了一拳,才把人撂倒在地。哑着声音问起阿蛮的下落。
谁
那个跟在我旁边的男人,眼睛大大的,个子很高很壮。
哦,那个呆子原来真是皇帝啊。
他被我压在地上,吐了口血唾沫,吃吃笑道:小姐眼光不错。
这一声小姐叫得我有些恍惚。
当初父亲仍在,帝奥还未乱成一锅粥。小时候的我傲气得不行,总喜欢拿下巴看人,他的下属便戏谑地喊我小姐。
手上松了劲,我鼻子酸酸的,小脸绷的紧紧的:现在你要叫皇后娘娘。
沈节嗤笑一声,现在却没人再敢朝他挥鞭子。
我问阿蛮,他没言语,带我往深处去。
我看到了不一样的阿蛮。
他身上的棉衣不见了,到了一个瘦骨嶙峋的老者身上。他还记得我的叮嘱,纵使身上脏兮兮的,头发仍旧梳的整洁。
可他脸上焕发的光彩,我竟从未见过。
沈节同我说,小皇帝亲手给他爹做了一辆轮椅,傻乎乎地被大家蒙着做了很多黑工。
我心疼阿蛮,但听他很是感动的语气,莫名有些心虚。
那轮椅是阿蛮早就做好的,一共有两辆。他说是留给我们俩老到走不动路的时候用的,现在也算是物超所值了。
阿蛮瞧见我眼睛蓦然亮起,哒哒跑过来,牵着我的手满是自豪地向大家介绍:这是我的娘子,她很善良,是我见过最好的人。
我侧过脸,却瘪成了鸭子嘴巴,压抑了许久的泪水扑簌簌落下。
为了防止继续丢人,我扔给沈节一本册子和一道赦免圣旨,便拉着阿蛮急匆匆离开了。
7.
回到皇宫,我心里琢磨着下一步怎么做才能拉拢沈节,一旁的阿蛮蹲在我的面前,拽了拽我的裙摆。
爱妃,朕是不是又给你添麻烦了
我心中一涩,以前总是我行我素惯了,自然地忽略了阿蛮的许多感受。
我放下手中笔墨,让这位皇帝陛下坐在主位上,然后在他身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窝着。
双手捧住阿蛮的脸,我看着他一如既往黑亮的眼眸,一字一句道:阿蛮跟我念——赵阿蛮永远不是石韫玉的麻烦。
赵阿蛮永远不是石韫玉的麻烦。
他的声音轻轻,目光融融地包裹住我的全部。
——赵阿蛮,我爱卿甚。
赵阿蛮,我……他学了半截,卡了壳,面颊晕出一大片红霞。
阿蛮眼睛亮的吓人,噘着嘴要亲亲,被我笑着躲了一下,又按着我的后脖颈贴上来。
启禀陛下,沈节殿外求见。
我推开埋在颈窝处的阿蛮,喘匀了气才宣人觐见。
沈节是来还我册子的。
我仔细翻了翻,上面许多姓名都被划掉了。
一时间喉头哽住,我叹了一声:是帝奥欠他们的,若有子女亲眷,皆可领抚恤金。
我等居无定所,为世人厌弃,要钱财又有何用
我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沈节的目光虚落在龙椅上,言语间情绪不明:当年金龙门之变,谁都觉得七皇子会赢,即使石将军死于非命,我等仍旧选择顺应天命。
听他提起阿爹,我的手猛然攥紧了。
惠城留有百姓数十人,七皇子拿人命作饵,妄图坑杀敌军千人。可石将军在撤退之时,竟独自调头回去,困死在了惠城里。战事休止后,我爹带着我和我二哥,一同在死尸里翻找石将军遗体,他就扶着军旗卧倒在地,怀里抱着一个被闷死的婴儿。
猩红的血一滴滴从我的指缝里渗出,我的嘴里好似也尝到了血腥味。
当年那场战事我略知一二,却不想有一天会有一个亲身经历过的人说出阿爹惨烈的死状。
皇后娘娘,您当初也是因为此事,没有选择更合适的七皇子和母族强势的二皇子,反倒选择了蠢笨的十八皇子吧。
放肆!你打量本宫不敢杀你吗
我气得胸脯起伏,随手拿起一方镇纸砸在他的肩头上。
你不能。
沈节的眼睛里和我一样泛起红血丝,他从怀里掏出一叠草纸,上面写的全是密密麻麻的人名,每个人名都按着一个鲜红的指印。
这是除了刑徒以外的奴隶的姓名,亦是性命。
我一时怔然,是阿蛮去接过的草纸。
沈节又叫住阿蛮,递给他一件棉衣,眼神却僵硬地钉在虚空中。
这是我爹临死前给你写的。
父亲临终前一言半语都没留给他这个亲儿子,反倒为了一个只相处了两天的草包皇帝写了满满一件衣服的遗言。
沈节走之前还在大放厥词:待我凯旋归来,还请皇后娘娘赐我一死。
我恨得牙痒,怒极反笑:放心。若你没能给本宫夺回惠、德二城,将陈老将军平安带回,本宫定会将你挫骨扬灰,再写一封状纸烧给你爹,让他老人家看看你这个忤逆陛下的不肖子孙!
他嘴角抽了抽,哼了一声便扬长而去。
8.
陛下亲启。
罪臣沈渡舟顿首再拜言:臣闻秋风摧劲草,寒霜凋碧梧,才知命如灯中豆火,须臾烟消火灭。臣自束发以来,随石清将军枕刀待旦五十载,常闻吹角惊晓梦。
昔日惠城一战,将军惨死之况历历在目,臣日夜寝食难安,每每惊坐而起,泪湿衣襟,实乃有负将军之恩、社稷之恩,虽九死未能偿矣!
臣苟延残喘,幸有一子可为陛下所用。而今胡马犹窥阴山,陛下他日若遣虎贲,慎择沉毅之将,多备粮秣之资,勿使忠骨埋黄沙,孤魂泣冷月。
铁甲已生苔绿,宝剑尚带血痕。此生得见陛下风采炳如日星,幸甚至哉!唯憾不能执鞭坠镫,随陛下收复惠、德二城。愿来世化岳山松柏,常望宫阙;作帝奥风雨,时叩宸扉。
臣气息将尽,犹闻角声呜咽。临表涕泣,不知所言。
阿蛮读书不好,棉衣上满满当当的字,让他从夜半一直读到晨光熹微。
我坐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他,等宫人敲响第三遍钟声后,才走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
阿蛮仰着脸,喃喃问我:我可以做到吗
我一摸他的脸,上面全是冰凉的泪水。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从我们上一世就注定了,这是不可逃脱的命运和责任。
9.
出征的日子定在惊蛰那天。
温如晦看向我的目光熟悉又陌生,三十岁的老男人了,眼眶还是说红就红。
那年我入宫,他也是这样看着我,好像在说能不能别走,不要丢下他。
当时好像我没敢回一次头,哭得睁不开眼。
现在我却扯了扯嘴角,朝他笑:温宰相,本宫的三万精兵勇将定能凯旋。
嗯。
温宰相,护好百姓,若有万一,投降即可。
他向来挺直的脊背颤了颤,转过身不再看我。
阿蛮扬声,第一次喊他的全名:温如晦,我一定会带着玉儿回来的。
温如晦气得立马就走,半路还踉跄一下。
我与阿蛮相视一笑,扯着缰绳走出紫禁城,走到京畿的驿道上。
百姓要么躲在门后瞧着,要么缩在茅草屋顶上往下瞅,一双双黑眼睛里全是一样的神采。
阿蛮忽地停下马,调头肃穆地回看那些眼睛。
朕此番同皇后御驾亲征,绝非临阵脱逃。
他的影子在日头的照射下拉得很长很宽,像一个丈量大地的巨人。
追随在朕身后之人,曾为刑徒,曾为囚犯,曾为奴隶。但他们都是某人之子、某人之父、某人之夫,不为达官厚禄,亦不贪图荣华富贵,只是想保护自己的父母妻子,为家国而战!
朕受万民供奉,理应身先士卒。朕明白这个道理之时太晚太晚,朕亦有罪无可赦之处,但今天正是百姓社稷需要我的时候,还请诸位再相信我一次,再信帝奥一次!
最先走出的是耄耋之年的老人,他们无所求亦无所畏。
老人颤颤巍巍跪拜在地,阿蛮连忙下马扶起。
我跟着下马,朝一直看着我的女孩笑了笑,招手让她过来。
女孩爹娘吓白了脸,可她却出乎意料地大胆的走了过来。
我解下披风笼罩住这朵鲜艳初开的小花,揽着她,面向众人大声道:我是石清将军的女儿,名唤石韫玉。
同时,我也是帝奥的皇后。如陛下所言,此番征战,实为赎罪。
凯旋归来之日,便是天下再无奴隶之时,人人皆是帝奥的子民。有功者刻功德碑上,有罪者昭告天下,人人得而唾之,我与陛下亦无分别。
若战死城下,万望帝奥百姓不为人奴隶。我们的孩子,应当挺直腰杆活在阳光下,他们都是帝奥的未来,我与陛下愿叩首三千遍,千祈诸位平安。
再拜三次,我与阿蛮皆上马前行,身后的百姓跟随的越来越多。
回望间,城墙上矗立着一抹颀长的身姿。
我笑着摆了摆手。
10.
温如晦耳提面命让我们俩先去找程将军会和。
我拿他的话当屁放了,大手一挥,直接从地势险要的嘉御山横穿至陈清关的岳山山头。
陈清关包括惠、德、岳三城,属于固驰与帝奥接壤的咽喉所在。因为陈老将军同我父亲石清在这三城的名号太过响亮,所以在二人名字中各取一字,命名为陈清关。
我将三万人分编三队,一队伪装成土匪,跟着沈节去探清古驰驻扎在惠城外的营地情况,制定好战术。
一队跟着我直达岳城,支援即将弹尽粮绝的陈老将军。其实一开始粮草是不足的,但奈何有一群意气高涨的猎户非要跟着,又从山野间行过,粮草自然丰盈许多。
甚至还有几个孤女寡母的,无依无靠实在可怜,我只好收编入队,跟在我的左右充当厨娘。
剩下的一队跟着阿蛮深藏在岳山,负责制作兵器和后方补给。没办法,相公的副业是个木匠,会的有些杂了。
好心情一直持续到我真正踏足岳城这片焦土。
城内只剩下不过百余名守城兵,百姓骨瘦嶙峋地蜷缩在草棚里,陈老将军受了一记严重的刀伤,迸开的皮肉从肩胛一直延伸至腰际,可见森森白骨。
如今勉强止住血,卧在病床上气息奄奄地活着。
护卫在旁的士兵每每看到老将军的惨状都忍不住哭嚎一番:将军您命苦哇——朝廷真是丧良心——您若死后定要化为厉鬼去索那对昏君妖后的狗命啊——
我嘴角抽搐,颇为无语地走进去。士兵立马握紧手中缺了个口子的大刀,怒目圆睁。
太医,去给陈老将军治病。
一听这话,士兵把眼泪鼻涕一抹,露着大白牙走到我面前,搓着手夸赞道:您可真真是菩萨娘娘在世!
呵呵,我凉凉一笑,拍了拍他的大脑门:你脑袋这么大,定是聪明绝顶的人物。
哎呦喂,您这可说对了,俺就叫大头。不过俺们将军说了,等他回到京中,要收俺做干儿,再给起个响亮的名儿!
他提起陈老将军,我打趣他的心思也没了,守在床边等着陈老将军醒过来。
11.
陈老将军姓陈名不器,出自颍川陈氏大族嫡系,他本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全死在了战场上,如今算是此脉断绝。
可老将军又说,他收了不少干儿子干女儿,各个好样的,陈氏定会渊源长流。
我小时也曾同父亲在边关呆过两年,老将军将我当亲生女儿看待,纵使身上刀伤疼痛,仍旧握着我的手感慨道:玉儿长大了,可知这些年做皇后苦了你了。
他全然不信我做的坏事,只信温如晦与他来信中形容我的模样。
大头听到这儿,眼睛瞪得像铜铃,口无遮拦嚷了出来:你你你是妖后!
你奶奶个腿的妖后!老将军骂人的时候方言说得很流利,如果不是有伤在身,估计得跳起来锤大头:玉儿不远千里来支援陈清关,你再给老子骂一句试试!
我看着老将军说这么长一段话气都不带喘的,便知道他命不该绝于此。
大头受了无妄之灾,被老将军撵出来做我的亲卫。
皇后娘娘您来了,那陛下呢
我勾着他的脖颈,悄声道:留在山上做接应。看着没点燃那座烽火台,一万神兵便从天而降,杀他个七进七出!
大头被我忽悠得一愣一愣的,跟在我后面像条冒着星星眼的忠犬。
这时沈节飞鸽来信,说是已经敌情已知大概,德城与岳城之间横亘着波涛汹涌的离江,可以通过大批人马的离江桥被古驰大军占领,后山一条鲜少有人通过的独木桥无人把手。
他说要声东击西,让一部分人马在主桥发起佯攻,吸引敌方战力。沈节率领一批精锐部队快速通过独木桥潜入敌方腹地烧毁粮仓。
这个战术虽好,实施起来双方有些难以配合。更何况岳城易守难攻靠的就是城门外类似壶瓶口的地势,敌军正虎视眈眈地驻扎在壶瓶口附近翘首以待,佯攻的那部分人马靠近主桥,难免会受到左右夹击。
我放出飞鸽,让沈节等待信号再实施行动。
12.
谁也没想到机会来得那么突然。
天上飘着濛濛细雨,一层薄雾笼罩着四野。
大头带着一小撮较为弱小的士兵,正在壶瓶口不远处探头探脑,正好同敌方的斥候对视上。
他眼珠子一转,一边大喊投降,一边撒丫子往城里跑去,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城墙上的将旗摘了下来,隔着老远,斥候都能看到他那颗大脑袋上挂着的谄媚笑容。
我以为对面驻守的固驰军至少会派人来探清虚实再做行动,没成想对方轻敌至此,竟大摇大摆地分出至少三分之一的兵力涌入壶瓶口。
等待他们的只有一座空城,和山上架着的弓弩和投石机。
我挑出一队大众脸,动作机灵的士兵,让他们趁机换上死去的固驰士兵的衣服,跌跌撞撞地从壶瓶口冲出,声称遭到伏击,一边溃逃,一边掺进敌军中浑水摸鱼,搅弄人心。
待到军营里发生较大的混乱,精锐部队化整为零,从山上奔驰而下破坏掉各个营帐之间的联系,攻击其薄弱处,致使固驰军兵力无法迅速集结。
眼看时机正合适,我骑在马上,搭弓射箭,一声鸣镝响彻天际。
位于岳城主桥附近驻扎的士兵受到猛烈进攻,竟放弃守桥,好似被火燎的蚂蚁,一团溃逃至惠城,一团蜂拥至兵力更多的岳城敌营。
敌营主将恨得咬牙切齿,副将远眺见飞扬的尘土,遮掩着数不清多少的帝奥人马,心下退缩。
将军,我等守在岳城人马本就最少,粮草也比不上其他两城,如今帝奥援军来了不知多少,不如我们先撤退吧……
他话音未落,头颅便被主将一剑砍下。
主将提着鲜血淋漓的副将脑袋,冲众人嘶声呐喊:谁敢叛逃,犹如此獠!
此等威势顿时震慑军心,眼看着即将胜利,反倒因为敌军的奋力一搏,竟渐渐显出颓势来。
奴隶常年过度劳作,自然比不得正规军马强横。
我立即唤来大头,让他去点燃烽火,让阿蛮率军火速前来支援。
可谁也没料到,这场雨不仅淋湿了放在烽火台上的柴火和狼粪,还渗入年久失修的城墙里,把放在隐蔽处的备用柴火也弄得潮湿。
我见狼烟迟迟未曾升起,便知出了意外。
咬着颊内软肉,我振臂一呼:诸位王侯将相,随我斩旗祭亡魂!
胯下的黑马奔腾如风,我耳边分不清是敌是友在喊打喊杀,眼中只有伫立在不远处的满头鲜血的主将。
借力从马头上跃起的那刻,我听到城门上撕心裂肺的吼声:狼烟——升起来了——
主将似乎没料到自己的性命在一刹那间就被收割了,他举起的长枪还没朝我劈下,便咣当一下掉在了地上。
我收剑时斩下敌军旗帜,将主将的头颅挂在上面,喊道:主将已死!还不速速束手就擒!
13.
我的心脏还没缓下兴奋的节拍,拿着军旗高兴地走入岳城,却不见陈老将军的身影。
他老人家伤还没好,怎么能随意走动
我问过士兵,他欲言又止,惟余一声叹息,指了指烽火台。
我心里咯噔一下,朝烽火台上大跑过去。
未等走近,便看到陈老将军沧桑的背影,还有越烧越旺的烽火台。
心下有所感,我还是僵着笑,颤抖地问:将军,大头呢
我打了胜仗,将敌军主将的脑袋削下来了,还没告诉他这个好消息呢。
这孩子叫他点个烽火去了那么久,现在还没有回来复命。
真是不像话……
陈老将军不言不语,凝望着烽火,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说不下去了,捂着眼睛,蹲在地上呜咽不止。
大头才十三岁,因为营养不良,所以四肢细细长长,脑袋却大大的。平日喜欢含着茅针草说等以后和将军返京,就能吃到真正的糖了。
他还没等到将军为他起一个正经名字。
阿蛮从身后拥住了满是血腥气的我,反倒被我一拳捶在胸口。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能早些来。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又朝他肩膀上咬了一口。
都怨我,如果我早知道能杀了他……如果早知道……
陈老将军吸气短呼气长,声音与之前相比,苍老虚弱得判若两人:玉儿,惠、德二城仍未收复,现在还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
是啊,离江桥等着我布兵把手,沈节等着我去接应他,惠、德二城的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父亲的亡魂还在惠城等着我去接他回家呢。
我胡乱擦净脸上的泪水,强装冷静地推开阿蛮,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14.
收整了残余兵力,属下统计人数报上来,除去沈节那队人马,只剩将将一万三千人。
这点人对上德城留守的十万敌军和惠城源源不断的敌军支援,打胜仗根本是痴人说梦。
在我焦头烂额之际,和沈节居然失去了联系。
据自德城逃回岳城的暗探所言,沈节带人火烧粮草,火刚烧起来就被灭了,之后沈节所在的那批小分队也不知所踪。
按理说若非军中有人向敌军通风报信,火情不会那么快就被察觉。
我默念着冷静,半夜却睡不着,披着外衣站在沙盘旁思考对战方式,争取以最小代价成功收复失地。
阿蛮不知何时站在我身边,倒了一杯水放在我的手边。
不如给温宰相去信求援,看看他是否有其他办法。
温如晦是聪明,可他再聪明,现在也不可能给我变出十万大军啊。
不过说起来,他之前是不是派了一个姓程的来岳城支援
对!还有温如晦,我怎么把他给忘了。
我激动地一拍手,准备修书一封,迎接我姗姗来迟的十万大军。
阿蛮悄声走出房门,没过一会拿着一个小巧精细的木制水车进来,献宝似地放在我的案牍上。
我扫了一眼,忍住升起的烦躁与不耐,抬眸盯住阿蛮发亮的眼睛。
我以为这些日子你已经成长了。
阿蛮,今时不同往日,不要再孩子气了。在现在这个时候,战火纷飞、民不聊生的,你做这些有什么用呢
阿蛮哑口无言,手指搓着衣角,呆愣愣地看着我。
我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收起写好的信,往斥候营走去。
与阿蛮错身而过时,我顿了顿,说:你是皇帝,一诺千金,记住先前你和百姓说过话。
岳城亟需援军,与程将军的联络从未断过,收到的回复一直都是在路上。
此番得知岳城已经收入囊中,前方战线又有主力顶着,不消半日便率领大军抵达岳城。
程将军在演武台下涕泗横流表忠心的样子实在可笑。
阿蛮照我说的前去扶起程将军,又拍了拍他身上的尘土以示君王对他仍有恩宠。
程将军实在是一个蹬鼻子上脸的小人,一看危机解除,立马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倾诉着爱国忠君的热忱之心。
这样的人留在阿蛮身边,我很不放心,还是放在我身边比较稳妥。
15.
得到沈节秘密输送来的300柄短兵器后,我将夺取德城的计划迅速提上了日程。
那日火烧粮草并非出现了差错,而是在贼喊捉贼。他发现固驰开始在德城矿山里冶炼兵器,强征全城百姓为奴,没日没夜地熔炼矿石。
他煽动人心的本事着实高超,我原估紫禁城起事时能收五千人已属难得,此人竟扩至三万。而今沈节不仅跻身矿山管事,暗中策动民变,更策反烽火台戍卒。
我看完他夹在兵器中的信件,迫不及待地召集将领商议计策。
留在岳城的人手不能少。明面上我们佯攻、夜袭、建造浮桥至少需要一万人,暗中架设隐蔽索道,配合沈节矿山行动的人不能低于七千。
待沈节在德城的布置完毕,直扑敌营的主力预备两万,封锁江岸两万,抢占矿山五千,此外还要留有三万兵力驻守岳城以防德城反扑。
陈老将军听完我的话术,沉默片刻,问:如今敌强我弱,德城未必没有留一手。若是惠城及时回防,即便能够拿下德城,我军恐怕损失惨重啊。
是啊,德城那么大一块肥肉吃进嘴里,再让固驰吐出来,这到嘴的鸭子飞了,难保固驰不会狗急跳墙。我们打得过却难守住,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
众人议论纷纷。
但多数人是支持我行动的,说现如今我军气势高涨,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不如速攻取胜。若再等下去,固驰大军回过味,探清我军形势,怕是连岳城也保不住了。
我坐在高位上,眼神一一掠过那些持反对意见,吵得脸红脖子粗的将领,军营中渐渐鸦雀无声。
既无异议,那便——
等等。
突兀又温厚的声音从我身旁传出,众人的视线刹那间凝聚在一处,有期盼,有不满,更多的是一种意料之外的讶然。
阿蛮不惧我分毫,他的视线先落在我的身上,又如春风般拂过下首的所有人:悬而未决之事,那便——容后再议。
陈老将军是最后一个走出主将营帐的,临走之前深深地回望了我和阿蛮一眼。
这意味深长的一眼,莫名让我胸膛中燃烧的怒火削减了七成。
紧绷的身体松弛下来,我斜签在宽敞的逍遥座上,耷拉着眼皮凝望着阿蛮的侧脸。
陛下,您确实成长了不少,颇有当年先帝杯酒释兵权的仁厚之风。
他听出我话中的嘲讽,唇线一下子拉平了。阿蛮僵在原处几息,我猜不到他想什么,只看到他从褡裢里取出曾经的那架小水车,递到我面前。
刚与他成婚那一年,是我最痛苦的一年,没给过他一个好脸色。阿蛮便天天雕木头,悄悄地送到我的窗前。有时是一只舔脚的小猫,有时是开得正艳的紫藤花。
从前哄我开心的法子用在这时,只会让我一袖子抽飞出去。
不大的声响过后,留下了一地的木片碎屑。
阿蛮身躯一颤,缓缓起身去捡拾支离破碎的小水车。
他已经很久没经历过类似场景了,一时间有些不习惯。原本做事专心致志的人,重新拼装小水车时竟时时走神,手指上割破了两三道口子。
一架毫无形状的小水车又出现在我的视野中。
我顺着他的手,看向他起伏的胸膛,定睛在他的脸上。
晶莹的泪在眼眶里走钢丝,阿蛮明明哽着喉头不成言语,却还是慢慢地说:岳城百姓农耕时灌溉不易,我就做了这个试了试,效果不错,他们都说今年会是个丰年。
我走在田地里,没见过那么瘦的人,像根干枯的荷梗,可他们居然还能干那么多活,背着的柴火比他们的身子还高出半截。
打仗的士兵,有躺在伤兵营里的,有整天整夜守在城墙上的,还有其他人——他们都比我厉害,却看起来很是瘦小,大部分人都不如敌军那么高那么强壮。
玉儿,我不如温宰相聪慧,但我知道,做弓时,若弓筋绷的太紧,轻轻一拉便会断的。我想,能否修养一段时日,等士兵养好身体再开战,如何
不如何。我站起身,与他拉开距离,逆着光朝门外走去:这场战争耗不起也等不了,既然进退难逃一个死字,不如背水一战。
你有几分把握能胜帝奥不是你手中发泄恨意的玩物!
我身形一顿,掩去嘴角苦涩的笑,回过身,一步步向阿蛮逼近。
终于不装了
所以,自始至终,在你眼里,在温如晦眼里,在所有人眼里,我就是一个穷凶极恶、丧尽天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孽障祸水。
他蓦地睁大双眼,大颗的眼泪砸落下来:不、不是这样的,我……
好啊,便如尔等所愿。
我一把抓住他的衣襟,盯着他的双眸一字一句道:那你就守好这座城,守好你的帝奥,不要让你念着的那些人再次死在我的手里。
总有些人会背道而驰,踏上不同的路。
16.
战事绵延两年,固驰几次攻打岳城惨败,转头去劫掠周边小城。
惠城是商贾云集的宝地,固驰占领后依旧繁华,商人们虽屈居第二,但生意照做。
我和程江扮成药商混入惠城,打通了黑市,暗联阿爹旧部,辟了条密道。
不过数月,一批批帝奥军伪装成奴隶,经密道藏进了药庄。
我默默地穿梭在这些秘密训练的士兵里,不禁弯了弯眉眼,对程江说:你家皇帝还真把这些小子养肥了,这肉壮实的不行。
炫耀的口吻惹得程江翻了个白眼,啧啧啧,还我家皇帝,也不知道谁刚来惠城的时候每天晚上不睡觉,坐在廊檐底下拼木头片。
我一拳头攮在了他的肚子上。
程江夸张地吱哇乱叫。
唉,他嬉笑一阵又耷拉着脸,一边觑着我的脸色一边唉声叹气:您不知道,我这每次回岳城都得被陛下捉过去严刑拷打一遍。
哦
他说——程江咳嗽两声,绘声绘色地学起阿蛮:娘子什么时候回来,相公知道错了。玉儿,没有你我可怎么活呀~
这小子一贯油嘴滑舌,说话总是添油加醋。
见我不为所动,程江收回那副吊儿郎当的表情,跟在我屁股后面巡视着。
过了半晌,他还是没忍住,说:这兵马是膘肥体壮了,你相公都瘦脱相了。你这狠心的女人再不回去,不假时日他那俩大眼睛定能哭瞎了。
少废话。
我不慌不忙地上马,垂头看向程江,道:三日后便是赏菊宴,固驰三皇子作为惠城新任主将,届时我们定要将人留下,好好招待。
程江你再去检查一番,确保万无一失。
诶,您去哪儿——
话音未落,扬起的马鞭将程江的破锣嗓子甩在身后。
17.
连夜策马狂奔,又乘船过了离江,一直到天蒙蒙亮,我才抵达岳城。
我出示了令牌和手信证明身份,巡逻的士兵看着我鬼鬼祟祟摸进主帐,不由得面面相觑。
一别经年,我想象过很多次再次与他重逢的场景,不料他根本不在主帐。
案牍上堆积的全是文书,简单的一张睡床旁摆放着大大小小的木雕,各式各样的都有。我甚至在他的枕边发现了一个小小的我,骑马持剑,英姿飒爽,活灵活现的。
我不禁从怀里掏出小木偶作比较,木偶的雕琢痕迹很粗陋,但自诩还是可以看出颇有阿蛮几分敦厚温柔的气质在。
那次摔坏的小水车实在拼不成原来的模样,两年里我雕了几十个人偶,才挑出这么一个勉强看的过眼的想要送给他。
经过一番惨烈的对比,我有些尴尬地将木偶塞回褡裢里。
正准备出门去找阿蛮,在门口巧遇陈老将军的亲信,我便寒暄了两句,得知老将军近来一切都好,便稍安下心。
刚一抬眼,就看到阿蛮钉在不远处,整个人清癯瘦削,原本柔和的下颌平添了几分棱角。
我一瞬间有些陌生和无措,竟不知说些什么。
阿蛮一错不错地看着我瞧,又扯了扯嘴角道:是回来找陈老将军的吗他应该还在休息,若有急事……可以同我说吗
他不知道,他的眼泪比声音先一步落下。
我的心漏了一拍,越跳越乱,一路小跑撞进了他的怀里。
才知他早已颤抖如风中秋叶,连回抱我的力气都没了。
回到帐中,阿蛮像丢了魂的傻蛋,我亲他一下他便说一句对不起。
我只好堵住了他的嘴,把暖热的木偶塞进他手中。
阿蛮许久才缓过神,脸颊潮红,眼波泛着水光,语无伦次道:玉儿,我没力气。
活该,谁让他作息混乱,饭也不好好吃。
我用力把人按在软塌上,坐进他怀里。
他手中紧攥着的木偶叩在小几子上,一下一下地轻响着。
我替他擦去额头上的汗,喘息着说:再坚持一会,一切都快要结束了。
以后要好好睡觉,努力加餐饭,等我回来。
那时若再没力气,我便去找别人了。
他呜咽一声,瞪大了眼睛控诉我。
我勾了勾嘴角,捂住他的眼睛,凑在他的耳边呢喃:又想说我坏是不是
可你不就是喜欢我这样吗
亲爱的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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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岳城不宜久留。我留了盅鸡汤给熟睡的阿蛮,立即策马赶回惠城。
迎我的人是程江,面容憔悴,两只眼睛又红又肿。
我挑眉:尊夫人临盆在即,你还有闲心迎我
这厮惯会偷奸耍滑。不久前,他搬出八旬老母和临产妻子,抱着我大腿哭求要调去后勤。
前年在起义军的据点里,全靠程江的一张嘴皮子把我捞出去。如今刀山火海闯过,倒不差他赏菊宴上那杯薄酒。
结果两日不见,他妻子难产去世,只留下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儿。
我娘在我十三岁就死了,她唯一的要求就是让我好好活着,延续程家血脉。程江的声音干裂沙哑,笑得比哭还难看:您不知道,就光活着这俩字,就难如登天。
他说他妻子是杀猪匠的女儿,若非当年她一直接济他,他早成一抔黄土了。后来发达了想娶她,人家却早就成婚了。
幸运的是,她丈夫死的早。程江还是如愿娶到了当年的仙女姐姐,新婚未满半年,又被派去前线打仗,他死活要带着媳妇一块,说生同衾死同穴。
可是人好端端活着,哪会想死呢。
我想起上辈子陈清关失守,而程江作为主将叛逃至固驰国,全家都被固驰人拿来祭旗了。
现在他却站在我面前,哭得眼泪鼻涕一块流。
不论发生再多事情,赏菊宴依旧按时举办。名为赏菊宴,实际上是各大势力的一次聚会,为了认识一下新来的一把手领袖。
事情进展得有些曲折,起义军临时反水,想要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虽然起义军逃掉了一部分,但三皇子已经被活捉。
我把躲在人堆后面的程江叫过来,让他带一帮人马暗中将三皇子送到岳城,以便当做后续与固驰议和的筹码。
因为急着带兵去轻扫起义军,我并没有看到手下亲信啐了程江一口,恶狠狠地骂他是懦夫的一幕。
若我早知道程江不能服众,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
19.
起义军逃跑事小,但若是他们向固驰通风报信,那么收复德城的时间很紧迫不说,压力也会急剧骤增。
起义军大当家是个会察言观色的,见我们人多势众便要举白旗投降。
我对于不守信用,还想暗算我的人从不心慈手软。
当即下令杀无赦。
唯独留下了一个八岁的孩子。
他的脸上有一大块胎记,像是一只展翅的雄鹰。
他说当年惠城被血洗之时,是大当家从死人堆里把他捡出来的,有生之年定要杀了我为义父报仇。
未等我开口,从旁便飞出一支利箭,贯穿了那个孩子。
我默然片刻,调转马头,准备带兵回惠城。
不料一阵刺痛从肩胛穿来,我反手拔出一根细长的竹针,鲜红的血与漆黑的毒交织在眼中。
伴随着属下的惊呼,我顿了顿,回了句无事便收起那根竹针。
后面是什么东西倒地的响声。
随行太医秘密接诊,说那根竹针上混杂了多种烈性毒物,若非剂量小,我当场便会毒发身亡。
即便刮骨疗毒,也无法长久。
我闻言一笑,还真让那小孩说的应验了。
麻烦的是,如何向阿蛮交代。
人大约不禁念叨,不到一日,来自岳城的信鸽便停在窗前。
好消息是,固驰三皇子已经被重重监管起来。
坏消息是,在押送三皇子的路上,有固驰细作潜伏其中,欲解救三皇子,被程将军当场格杀,程江不幸命中数刀而亡。
仵作验尸,证实他本可以活下来,可身边的士兵将士竟无一人帮他。
按军令处置这些人时,他们还高呼冤枉,像程江这种懦夫死不足惜,若是上前线也只会是逃兵一个。
他们认为自己没做错。
我忽然有些窒息。
肩胛上的伤口时时疼痛不止,麻沸散都不管用了。
干脆令人代笔:同袍有难视而不见者,杖三十;无根无据妄议同袍者,笞五十。
21.
三皇子抵达岳城之际,便是围攻德城之时。
狼烟连接了三座城池,德城受到内外兼攻。我与沈节汇合之后,将所有军队化零为整,形成三面包抄。
计划中本就没有将固驰军围困在德城坑杀的一环,将他们逼走远比杀死数万人要容易百倍。
我与沈节全然没料到固驰军跑得那么果断,一直到惠城五十里外的固驰境内还没停下,引得在外劳作的固驰百姓也跟着四处奔逃。
如今反倒成了我们帝奥莅临固驰城池下方叫嚣了。
固驰皇帝正处理与邻国突然爆发的争端,忙得焦头烂额,又闻三皇子被帝奥捉去做了人质,转头便晕倒在了金銮殿里。
后面固驰与帝奥谈判三日,终于出了一个文书昭告天下。
两国约定五十年内友好政策,绝不侵害对方的领土与百姓,固驰理当赔偿帝奥损伤三千万两白银,并在惠城与固驰接壤的白草野开设卖场,供两国贸易往来。
我看着沈节又笑又哭的模样,心中有些酸涩。
走吧,我们该回家了。
陈老将军没跟我们一起走,脸上挤在一起的皱纹里全是笑意:我的儿女们都在这里,陈清关就是我的家。
阿蛮自从得了那件写着沈将军遗言的棉衣后,就得了见不了老人的命。
他看到陈老将军这样,半夜里睡不着觉,非要把那件棉衣摆出来,一边哭一边絮絮叨叨地说没有辜负沈将军所托。
肩膀的伤牵扯着肺腑,疼的厉害。
太医加大了麻沸散的剂量,这又使得我平日里总是昏昏欲睡。
我半睁着眼听他念了一遍又一遍,突然想起奶娘说程江那孩子总是晚上闹得厉害,索性将小孩抱过来放到他怀里,让她代替我听阿蛮的碎碎念。
我想得美,实际上却收获了两只整天吱哇乱叫的蝉宝宝。
但看着阿蛮跟那孩子笑闹的神情,我有些觉得即使我死了,阿蛮有程江女儿陪着,应当后半辈子也会过得开心。
因着我整日昏睡,阿蛮很是担心。
临近仲秋,杞州城内飘满了桂花。阿蛮瞒着我去桥头买祈福绳,求的是阖家团圆、幸福美满。
可沈节将他带回来的时候却成了一具冰凉凉的尸体。
几个小混混谋财害命,见阿蛮像是富家子弟,身旁无人护佑,便起了歹意。
阿蛮躺在白布之下,手腕上垂下一根红绳,手心里还攥着两根。
我的眼睛干涩得流不出一滴泪水。
突然有些想笑。
求什么不好非得求团圆,现在倒好了,他先我一步离开,一家人最后真他妈的挂得整整齐齐。
沈节见我突然发笑,吓了一跳:小姐……
我摇了摇头,吩咐道:此事仅你我二人知晓,秘不发丧,待回到紫禁城再说。
沈节看着我说不出一句话。
他也知道若是消息外传,刚安稳下来的帝奥刹那间便会陷入下一场混乱。
以后,程江的孩子便姓赵吧。
就叫赵小满。
22.
阿蛮身死,但我仍把他安置在车内,用香料埋着。
收拾他的遗物时,发现一本小册子,封面上写着石韫玉传四个大字。
开头便言:古人立传,为贤能圣人。今人立传,为吾妻玉儿。
他的读书实在不好,写的传记像是流水账,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从我们两个初遇一直记到他死前一天。
阿蛮在上面也写了很多人。
他写我最大的愿望是继承阿爹的遗志,使民有所养,百姓安居乐业。
沈将军希望收服失地,沈节希望续写父亲荣光。
大头希望陈老将军能好好活到一百岁。
陈老将军希望陈清关能有恢复和平安宁的一天。
程江想和阿娘妻子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就连温如晦,他也写道:宰相什么都好,只是天天做梦想回到少年时代。可他不明白,爱妃心里只有我。
阿蛮写了那么厚一本,只在角落里写了一句自己的心愿。
他希望我能抽出一天的时间陪他雕木头。
我不知所措地拽了拽他手腕上的红绳,又将头埋进他的胸膛,单薄的肩膀忍不住颤抖着。
其实他不想做皇帝这件事,一直被我刻意忽略过去。
从我在紫禁城皇宫里举剑杀了七皇子的那一刻开始,便再没有回头路。
我不敢问阿蛮愿不愿意,我怕他会离我而去。
自始至终,并非阿蛮离不开我,而是我离不开他。
抵达紫禁城那天,正好仲秋刚过,城内依旧彩灯环绕。
我躺在马车里,听到外面熙攘的人群热闹十足,到了皇宫里才渐渐没了多少声音。
不多时,耳边又响起一片惊呼声。
我似乎听到了温如晦的声音。
也是,他没瞧见我骑着马大摇大摆从紫禁城溜一圈再回皇宫,而是坐着马车回来,便知道我出事了。
一生恪守礼节的宰相竟不顾众人阻拦,闯进了皇帝皇后所在的马车里,足以令人目瞪口呆。
阿玉……
温如晦滚烫的泪水落了我满脸,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哭。
已经很久没那么近看过他了。
以前那位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如今竟眼角生纹,哀恸不能自已。
我抚过他的眼角,又摸了摸他束起的鬓发,难免伤怀道:温如晦,你怎么长白头发了
是我太叫你头痛了,对吗
他握着我的手摇头,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
我这一生对不住很多人,最该给你赔不是。
我快死了,但我想你好好地活下去,看好帝奥,帮我抚养小满长大。
不知为何,我对他向来能够狠下心,大概是长年累月以来他对我的恃宠骄纵。
他呆愣楞地看着我,我反握住他的手,继续道:小满,是我和阿蛮的孩子,有了她,你才能继续做帝奥的宰相。
温如晦在官场名利中沉浮三十余载,到头来还是被爱之一字困住了。
他问:阿玉,你怎么不爱我了
我不知怎么回答,把阿蛮写的书留给了他。
我知道他会有半生的时间去看完这本书。
我也知道他会用尽所有去寻找答案。
可阿蛮在等我。
我不舍得让他等得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