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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魂梦旧忆
死,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儿。
苏婉兮的魂轻飘飘的,像随时都会被风吹散的一缕烟。她低头,就能看见自己——安安静静地躺在那口又冷又硬的紫檀木棺材里。身上那件大红色的宫装,还是她生前最喜欢的那件,金线绣的凤凰张牙舞爪的,像是要从衣服上飞出来。可现在,这凤凰倒像条沉重的链子,把她牢牢锁在了那块窄地方。
灵堂就设在她以前住的凤鸾宫正殿。一眼望去,白茫茫的一片,白幡在穿堂风里晃晃悠悠,像无数只冰冷的手,想抓什么又抓不住。宫里的人跪了一地,哭声有大有小的,可这里头有几分是真心,又有几分是做给人看的,她现在看得比谁都清楚。活着的时候,她总觉得自己是这宫里数得上的人物,除了坐在凤位上的沈凝月,就数她了。现在死了,魂儿飘出来,才看明白,自己不过是这深宫里头,又多出来的一个可怜鬼罢了。
真是天大的笑话。
这么大的宫殿,空落落的,让人心里头发慌。香烛味儿混着烧纸钱的灰味儿,一个劲儿往她鼻子里钻。活着的时候,她顶讨厌这个味儿,觉得不吉利。现在倒好,这味儿成了她唯一的伴儿,想躲也躲不掉。
萧煜在那儿,已经守了三天三夜了。
就是他,那个曾经在她耳边说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男人。这会儿,他就坐在她的棺材边上,一动不动,像个石头人,魂儿都不知道飞哪儿去了。瘦了不少,眼眶子都凹进去了,下巴上青色的胡茬也冒了出来。那身代表皇上的明黄袍子,穿在他身上也皱皱巴巴的,松松垮垮,哪还有半点皇上的威风。他就那么直愣愣地盯着棺材,眼神暗沉沉的,也看不出里面是悲伤,是生气,还是……那点儿可怜的心虚
苏婉兮已经看不懂了,说实话,她也不想费那个劲儿去懂。人心这玩意儿,最经不起细看,你要是真把它剖开来,里头往往都是乱七八糟,血糊糊的,看一眼都嫌恶心。
她模模糊糊记得,他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至少,在她最初的、还没被这宫里乌七八糟的事儿染脏的记忆里,他不是。
婉兮……他终于开了腔,嗓子哑得像是被砂纸磨秃噜了皮,你就这么……走了
这不是废话吗她不走,难道还留在这儿,眼睁睁看着他跟那个沈凝月甜甜蜜蜜,天天演什么皇上皇后恩爱夫妻的戏码,给自己添堵
苏婉兮的魂儿在半空中打了个旋儿,又悄悄凑近了些。她倒想看个仔细,这个男人那张憔悴的脸上,到底能硬挤出多少伤心来。
你就这么……不信我他又说,那沙哑的尾音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没发现的、几乎听不见的抖。
信她拿什么去信信他那些说得比唱得还好听的借口,还是信他那双在权位上越泡越冷、越看越陌生的眼睛又或者,去信他在沈凝月面前,是怎么轻描淡写地说她不懂事、瞎胡闹的
我说过,会护着你周全……我答应过的……为什么……为什么你非要这样他猛地低下头,额头重重抵在冰冷的棺材边上,肩膀控制不住地微微抽动着,压着嗓子的哭声断断续续的。
苏婉兮冷冷地看着,心里一点波澜都没有,只有一片被烧光了的荒草地。护她周全他说这话的时候,难道忘了她是怎么被他,还有那些人,一步一步逼到没路可退的绝境的吗哦,也对,他最后确实护了她的周全——让她体面地死在了凤鸾宫,保全了她苏家贵妃的最后一点名声,而不是像个没人要的垃圾一样,在冷宫里凄凄惨惨地烂掉。这份大恩大德,她可真是感激不尽!
她甚至能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酒气,从他身上散发出来,混着那股子颓废的悲伤。原来,他是借酒浇愁了。只是,他究竟是在愁她的死,还是在愁从此以后,少了一枚在朝堂上可以被他捏在手里、用来平衡沈家势力的好棋子
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我……我其实……他含含糊糊地嘟囔着,声音小得跟蚊子哼哼似的,后头的话更是直接散在了空气里,她一个字也没听清。
苏婉兮忽然觉得有些说不出的累,连带着这轻飘飘的魂儿,都好像重了几分。她不想再听下去了。这些迟到得不像话的、假惺惺的真心话,对她来说,早就跟屁一样,一点用都没有了。
她的念头,不受控制地飘回了很久很久以前,那些被这深宫岁月埋得快看不见了的旧时光。那时候,天,好像总是特别的蓝;水,也好像总是特别的清;就连这高高宫墙里头偶尔吹过的风,都好像带着那么一丝丝自在的、新鲜的味儿。
她苏婉兮,是将门家的女儿,她爹苏威是手握重兵、镇守一方的大将军。她从小就不爱那些描眉画眼、穿花衣服的玩意儿,偏偏喜欢舞刀弄枪,一身骑马射箭的本事,在京城那些以娇弱为美的贵小姐里头,绝对算是个怪胎。十五岁那年,先帝爷选秀的旨意像块大石头一样砸到了苏家,她爹就算有再多的舍不得,可皇上的命令,谁敢不听她就这么懵懵懂懂地,一只脚踏进了这座外面看着金碧辉煌、里头却冷得像冰窖的笼子。
那会儿的萧煜,还只是个太子,而且是个根基不稳、处处受气的太子。前头有他那个受宠的德妃娘娘生的大哥盯着,后头又有他那个机灵会讨巧的淑妃娘娘生的弟弟眼馋着,他那个太子位子,坐得跟针扎屁股似的,一点也不安稳。朝堂上头,那些大臣们也是各怀鬼胎,水深得很。他急需要有人拉他一把,需要能给他撑腰、能帮他巩固地位的势力。而手握兵权的苏家,无疑是他盘算来盘算去之后,最好的选择。
他们的头一次见面,是在御花园最里头那个养着不少五彩鲤鱼的池子边上。那天,他穿了身简简单单的月白色常服,两只手背在身后,站在池边上,安安静静地看着水里那些摇头摆尾的鱼。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他慢慢地回过头来。就那么不经意地一回头,那一眼,却像钉子一样,牢牢钉在了苏婉兮的心尖尖上,过了好多好多年,都还清清楚楚。他的眉眼很干净,带着年轻人特有的那种还没被世俗染脏的清爽气,嘴角边上挂着一丝浅浅的、柔和的笑意,那温柔劲儿,仿佛能把三月枝头上刚冒出来的新雪都给融化了。
是苏家妹妹吧他先开了口,声音温温润润的,像块上好的暖玉。
她赶紧规规矩矩地屈膝行了个礼,一颗心却像揣了只兔子似的,怦怦怦地跳个不停,脸蛋儿也不由自主地微微发烫。她当然知道他是当朝太子,是将来的天下之主。可就在那一刻,他身上没有一丝一毫太子爷该有的威严和压迫感,反倒像个邻家大哥哥似的,亲切又随和,一下子就让人觉得没那么拘束了。
他对她,是真的用了心的。她偶然随口提过一句喜欢吃江南那边儿的桂花糕,第二天,他就能让人把精致的点心送到她住的偏殿里;她过生辰那天,他会避开所有人,亲手画一幅意境悠远的《寒梅映雪图》送给她,还在画上题了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句子,夸她的风骨;他还会趁着月色正好,拉着她的手,在宫里那些没人去的僻静角落,跟她一块儿仰头看天上的星星,安安静静地听她讲那些在边关长大时的好玩事儿,还有沙场上点兵遣将的豪迈。
他说:婉兮,这宫里头规矩太多,处处都得小心,委屈你了。你放心,等将来……将来我一定会好好地补偿你,让你做这世上最快活的女子。
那会儿,他嘴里的将来,在她那颗刚刚开始对男女之事有些懵懂的心里听来,就像一幅画满了无数美好可能的画卷。她傻乎乎地信了他那像是能把人溺死在里头的温柔,信了他眼睛里偶尔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那点儿像是真情实意的情愫。她天真地以为,在这等级森严、人心比鬼还难测的深宫大院里,她真的找到了一个能说贴心话的知己,寻到了那个可以把一辈子都交给他、能陪着她一块儿变老的良人。
事情的转折,毫无预兆地发生在了皇家的一次秋季大围猎上。
秋天的猎场上,旗子被风吹得呼啦啦直响,战鼓声震得人心头发颤。她脱了那身碍手碍脚的宫装,换上了一身利利索索的火红色骑马装,越发显得英姿飒爽,一扬鞭子催马跑起来的时候,惹得旁边那些个王公贵胄、世家少爷们都忍不住偷偷地多看她好几眼,嘴里还啧啧称赞。萧煜那时候已经当上了皇上,眉宇之间褪去了当太子时的那点儿青涩,多了几分沉稳和日渐浓重的帝王威严。他带着笑,看着她说:婉兮,今天可得让朕好好开开眼,瞧瞧你的骑射本事,可千万别输给那些不成器的小子们。
她笑得像朵盛开的太阳花,明媚又自信,干净利落地翻身上了马,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在广阔的猎场上纵横驰骋,箭箭不落空。
然而,谁也没想到的意外,却在一片幽深茂密的树林子里头悄悄发生了。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个挨千刀的设下了歹毒的陷阱,还是真的有那些不要命的刺客潜伏在暗处,一支淬了剧毒的冰冷箭矢,无声无息地撕裂了空气,从一片黑影里头,快如闪电般射向了正骑着马慢慢往前走的萧煜。就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候,她正好离他最近。根本来不及多想,她几乎是凭着身体的本能,猛地一夹马肚子,催着马就横着扑了过去,用自己其实并不怎么强壮的身子,硬生生地、决绝地挡在了他的身前。
那支要命的箭,穿透了皮肉,深深地扎进了她的左边肩胛骨。一股像是要把人撕裂开的剧痛,瞬间就席卷了她的所有知觉,眼前猛地一黑,她就控制不住地从飞奔的马背上直挺挺地栽了下去。
在她彻底失去知觉前的最后一刹那,她模模糊糊地看见了萧煜那张因为极致的惊恐而扭曲变了形的脸,听见了他声嘶力竭、带着绝望哭腔地一遍遍呼喊着她的名字:婉兮——!婉兮——!
她以为,自己那一次,肯定是要死了。
等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躺在了行宫里一间布置得很雅致的卧房里,身下是柔软又舒服的床榻。肩膀上的伤口已经被御医仔仔细细地处理过了,敷上了宫里头最好的金疮药,传来一阵阵清凉的感觉。萧煜形容憔悴地守在她的床边,两只眼睛里布满了吓人的红血丝,下巴上也全是青灰色的胡茬子,跟他现在在灵堂前那副颓废样子,倒有那么几分相像。看见她慢慢醒了过来,他先是微微愣了一下,紧接着,眼睛里就爆发出了一种像是捡回了命一样的狂喜和后怕。
他紧紧地、用尽了力气地握着她的手,好像要把她整个人都揉进自己的骨头缝里似的,声音是从来没有过的沙哑和颤抖,里头全是死里逃生后的庆幸和心有余悸:婉兮,你……你总算是醒过来了!你知不知道,你快把朕给吓死了!你、你要是真的有个三长两短,朕……朕也绝不一个人活着!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把她有些发凉的手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脸颊上,他脸上的皮肤烫得惊人,她甚至能感觉到他那颗因为紧张而怦怦狂跳的心。
你、你怎么能……怎么能这么傻他声音发颤地问,话里头全是浓得化不开的心疼和一点点藏不住的后怕。
她没什么力气地牵了牵嘴角,努力想挤出一个不那么难看的笑容:臣妾……臣妾只是不想……不想陛下您受到一丁点儿的伤害。
他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俯下身,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了一个带着微微颤抖的、无比珍重的吻。他说:婉兮,朕这条命,是你给的。朕在这里跟你保证,这辈子,朕一定不会辜负你。等你伤好了,朕就下旨,册封你为皇后,让你跟朕一块儿,坐拥这万里江山。
那时候,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烧红的烙铁一样,滚烫滚烫地烙在了她的心坎上,让她在遍体鳞伤的剧痛之中,也尝到了一种像是要飞上天一样的甜蜜和满足。她信了,傻乎乎地、一点儿也没怀疑地信了。她以为,自己用这一身的伤痛和差一点就没了的性命,总算是换来了他一辈子的真心真意和那个女人都想要的皇后位子。
后来的好几年,的确是他们俩之间过得最舒心、最美好的一段日子,也是她所有记忆里头,唯一带着点儿暖和颜色的时光。他就算再忙,忙得焦头烂额,也总会想方设法地抽出空来,到她的凤鸾宫里来看她。他们会像寻常人家的夫妻一样,坐在一块儿吃饭,饭桌上他还会细心地替她夹她喜欢吃的菜;他们会在月亮地里头下棋,棋盘上,他常常会故意让着她好几步;他们还会头靠着头,说一晚上的贴心话,分享彼此心里头那些不能跟外人说的小秘密。他会把朝堂上那些让他头疼的政事、那些倚老卖老的老臣子有多固执、那些新上来的年轻官员有多大的野心,都仔仔细细地说给她听。而她呢,也会凭着自己是将门女儿的那点儿见识,还有在她爹那儿耳濡目染学来的那些权谋之道,替他一条条、一缕缕地分析清楚,帮他出主意,把里头的好处坏处都给剖开了揉碎了说给他听。在那段日子里,她不仅仅是他后宫里三千粉黛中的一个妃子那么简单,更是他可以放下所有皇帝的架子和防备、能把心里话都掏出来说的知己,是他那颗疲惫不堪的心可以停下来歇歇脚的温暖小窝。那段两个人相互扶持、一块儿熬过不少难关的岁月,是她所有记忆里最温暖、最明亮的一块底色,也正是靠着这点儿念想,她才熬过了后来那些数不清的、又冷又孤单的夜晚。
只可惜啊,皇帝佬儿的喜欢,来的时候,可以像烧开了的油锅一样,热烈得能把人烫伤;可去的时候呢,却也像退潮的海水一样,快得让人反应不过来,也绝情得让人心寒。就像小孩子在沙滩上用沙子堆起来的漂亮城堡,不管你当初堆得有多么用心、多么好看,只要一个大浪头打过来,立马就会塌得稀里哗啦,什么都剩不下。
而那个不请自来、打翻了她所有幸福的浪头,就叫沈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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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凤鸾宫寒
魂魄的记性,真不是个靠谱的东西。有时候,清楚得就像刀子刻在心上,想忘都忘不掉;有时候,又糊得像隔着一层厚厚的雨帘子,怎么也看不真切。苏婉兮闹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从那个白惨惨、冷冰冰的灵堂,又飘回了这段让她想起来就五脏六腑都拧着疼的日子。或许,人死了,并不是真的就完了,而是换了个法子,让你一遍遍地去回味那些你到死都放不下、想不通的过去。
萧煜当上皇帝那年,她被封了贵妃。
不是皇后。
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却像一根细细的、看不见的毒针,不分白天黑夜地扎在苏婉兮的心尖儿上,一碰就疼,一想就流血。他明明亲口答应过的,那个凤位是她的,是她豁出性命不要,硬生生从阎王爷手里替他抢回来的承诺。可到头来,那块沉甸甸的、代表着天下女人最高荣耀的凤印,却落到了别人的手上。他自然有他的那套说辞,什么前朝后宫关系复杂,盘根错节,不是他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得慢慢来,徐徐图之。他还说,贵妃的位子,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比皇后低那么一点点,让她安心等着,将来,他一定不会亏待她。
将来,又是那个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的将来。
苏婉兮那会儿,心里头还傻乎乎地抱着那么一丝可笑又可怜的希望。她想,或许,他说的也是实话,他是真的有他的难处。毕竟,苏家的势力,在他争那个龙椅的时候,已经亮得差不多了,功劳太高,赏无可赏,自古以来就是皇帝心头最忌讳的那根刺。她甚至还蠢得可以地安慰自己,只要他还喜欢她,只要他心里头还有她苏婉兮这个人,那名分什么的,早一点晚一点,又算得了什么呢
沈凝月,就是那个时候,顶着一个芝麻绿豆大的才人名分,悄没声儿地进了这深宫。
一开始,苏婉兮压根儿就没把她当盘菜。这后宫里头,每年都要新进来多少年轻貌美的女人,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也不少。她苏婉兮,依旧是这凤鸾宫名正言顺的主人,依旧是萧煜亲口封的贵妃,依旧是他明媒正娶的女人。他也还跟以前一样,会抽空来看看她,陪她说说话,虽然,来的次数比从前是少了些,但她想,他刚当上皇帝,国事繁忙,也是情理之中的。
可是,事情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对劲儿了呢
是从沈凝月那个小才人,破天荒地越过好几级,一下子被封为嫔开始的还是从萧煜留在她凤鸾宫里过夜的次数越来越少,而泡在沈凝月那个什么依兰轩的时间越来越长开始的
凤鸾宫,这座曾经因为皇帝的频频驾临而风光一时、门庭若市的宫殿,渐渐地,就失去了往日的热闹和光彩。宫女太监们走路的脚步都放轻了,说话的声音也压低了,连带着大殿角落里那尊有些年头的鎏金香炉里,也常常是半死不活地燃着点残香,散发着若有若无的、带着点凄凉的味儿。整个宫殿的空气里,都弥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清冷和寂寥。
苏婉兮开始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
漫漫长夜,她常常就那么一个人睁着两只空洞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窗户外头那一方被高高的宫墙切割得四四方方的天空,从墨黑一片,看到天边泛起鱼肚白,再到晨曦微露,天光大亮。她会控制不住地想起很多很多从前的事,想起萧煜曾经对她说的每一句话,为她做的每一件事,他看她时那专注的眼神,他抱着她时那滚烫的体温。那些曾经让她甜到骨子里、以为会持续一辈子的过往,如今却都像是一把把淬了剧毒的、锋利无比的刀子,一刀一刀,不知疲倦地将她的心割得鲜血淋漓,千疮百孔。
她不明白,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人心这东西,能变得这么快,这么彻底。昨天还信誓旦旦地说要与你生死与共,今天就能把你弃如敝履,连多看一眼都嫌烦。
她依旧是贵妃,依旧享受着旁人或许会羡慕的尊荣和体面。可她自己心里清楚得很,有什么东西,已经完完全全地不一样了,再也回不去了。萧煜看她的眼神,再也没有了从前那种像是要把她整个人都吞下去的炽热与专注。那里面,多了许多她看不懂也猜不透的复杂情绪,有刻意的疏离,有审视的打量,甚至……她还从那眼底深处,捕捉到了一丝一闪而过的不耐烦。
他来凤鸾宫的次数,少得可怜,屈指可数。即便偶尔来了,也多半是两个人相对无言,干坐着,气氛尴尬得能把人憋死。他会坐在她身旁,目光却常常落在不知名的远处,仿佛透过她的身体,在看另外一个人。有时候,他会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来几句话,句句都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
凝月今天作了一首咏梅的诗,倒是颇有几分风骨和意境,比那些寻常宫怨诗强多了。
凝月身子骨弱,不比你习武出身底子好,太医嘱咐了,要好生将养着,不能劳神,也不能动气。
凝月说,她最喜欢江南的梅雨时节,那雨丝淅淅沥沥的,打在芭蕉叶上,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诗情画意,让人心里都跟着静下来。
每一句,都像是在她那颗本就鲜血淋漓的伤口上,又狠狠地撒了一把盐,疼得她钻心。她强忍着心中翻腾的酸涩与苦楚,努力挤出一个自以为还算得体的笑容,声音却有些发紧:陛下既然觉得好,臣妾也替沈妹妹高兴。
他便不再说话,只是用那种让她觉得陌生又心寒的眼神,深深地看她一眼,然后便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仿佛连多说一个字,都是多余的。
她开始忍不住胡思乱想,他是不是觉得,她这个将门出身的女儿家,到底是不如沈凝月那般会说话、会作诗、满肚子才情是不是觉得,她身上那股子习武之人特有的英气与爽朗,如今在他眼里,都成了扎眼的沙砾,让他看着就烦
她试着去改变,去迎合。她学着沈凝月那娇滴滴的样子,放低了声音说话,努力做出温婉贤淑的姿态。她也开始逼着自己去啃那些她以前看一眼就头疼的诗书,想着能跟他多一些共同的话题,能让他多看自己一眼。可她越是这样做,就越是觉得别扭,越是觉得自己不像自己。她苏婉兮就是苏婉兮,她不是沈凝月,也永远成不了沈凝月。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在地上笨拙地学着仙鹤走路的乌鸦,最终只会迷失了自己原本的方向,还惹得旁人一阵阵的耻笑。
宫里的日子,变得一天比一天难熬。她心中的那股子郁结之气,像块大石头一样堵在胸口,没处排解,没处发泄,性子也渐渐变得焦躁易怒,一点就着。从前那个在猎场上顾盼神飞、明媚张扬得像一团火的苏婉兮,像是被彻底关进了这座外面看着光鲜亮丽、内里却冰冷无情的牢笼,一点一点磨去了所有的棱角与光彩,只剩下满身的疲惫与一身无法消解的戾气。
她开始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责罚宫人。一只不小心打碎的茶杯,一句无心说错的话,都能轻易点燃她心中那股无名怒火。凤鸾宫上下,人心惶惶,宫人们看她的眼神,也从最初的敬畏,慢慢变成了后来的畏惧与刻意的疏远。
她在宫中的名声,渐渐地就差了下去。那些曾经变着法儿巴结奉承她的人,如今也开始对她敬而远之,生怕沾染上什么晦气。她成了后宫里一个不上不下、无比尴尬的存在,顶着贵妃的尊贵名号,却享受不到应有的尊重与关爱,活得像个笑话。
她心里明镜儿似的,这一切,都是拜那个沈凝月所赐。可她又能怎么样呢跑去跟沈凝月撕破脸皮地争还是不管不顾地去跟萧煜大吵大闹她不是没试过旁敲侧击地提醒,也不是没试过委婉地表达自己的不满,可结果呢结果只是让他更加厌烦自己,更加疏远自己,把她往绝路上推得更快罢了。
那一次,在御花园里那场看似不经意的偶遇,却成了压垮她心中最后一根稻草的、致命的重击。
那天,她听宫人说御花园西边暖房里的西府海棠开得正好,花团锦簇的,煞是好看,便带着贴身宫女碧云,想去散散心,透透气。碧云是她从苏家陪嫁过来的贴身侍女,对她最是忠心耿耿,眼见着她一天天消瘦下去,整日里愁眉不展,总是想方设法地逗她开心,希望能让她心里好受一点。
娘娘,您快看那海棠花,开得多娇艳啊!就像您从前还在闺中的时候,那般明媚动人,走到哪儿都是最惹眼的!碧云指着一株开得正盛的海棠花,笑着说道,想引她高兴。
苏婉兮看着那些如同朝霞般绚烂夺目的花朵,心中却是一片挥之不去的苦涩。是啊,花开得再美,若是无人真心欣赏,无人真心怜惜,最终也难逃零落成泥的命运,不是吗
正自顾自地伤感着,却冷不丁听得不远处的假山后头,传来一阵她再熟悉不过的说笑声。那是萧煜的声音,带着她已经久违了的那种发自内心的愉悦与轻松。还有……还有一个女子娇柔婉转的笑声,像银铃般清脆悦耳,却也像针一样刺着她的耳膜。
苏婉兮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像是坠了块大石头。
她几乎是不受控制地,抬脚就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了过去。绕过那座造型别致的太湖石假山,眼前出现的景象,让她瞬间如坠冰窟,从头到脚都凉透了。
萧煜正与沈凝月并肩站在一株开得如火如荼的海棠树下。沈凝月穿着一身娇嫩的淡粉色宫装,越发衬得她肌肤胜雪,眉目如画,楚楚动人。她微微仰着那张清丽的脸庞,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身旁的萧煜,眼中盛满了毫不掩饰的爱慕与小女儿家的崇拜。而萧煜,正微微低着头,眼神专注而温柔地看着她,那眼神,温柔得几乎能滴出水来。他的手中,还拈着一朵刚刚从枝头折下来的、带着晨露的海棠花,正小心翼翼地、带着无限珍重地,想要簪在沈凝月的发间。
那样的场景,那样的神情,那样的小心翼翼,狠狠地刺痛了苏婉兮的眼睛,也刺痛了她的心。曾几何时,他也曾这般温柔地对待过她。他也曾亲手为她折下开得最盛的红梅,仔仔细细地簪在她的鬓边,笑着说人面梅花相映红,夸她是这世上最美的女子。
如今,花还在,景依旧,人却早已不是那个人了。
陛下。苏婉兮强忍着心中那股像是要炸开的痛楚与屈辱,硬撑着上前一步,依着规矩屈膝行礼。
萧煜脸上的笑容,在看到她的那一刻,像是被冰冻住了一般,瞬间凝固在了脸上。他微微蹙了蹙眉头,眼神中迅速闪过一丝显而易见的不悦与被打扰的烦躁。
你怎么过来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压制却依旧能听出来的疏离和冷淡。
苏婉兮的心,又是一阵剧烈的抽痛。她怎么过来了这御花园,难道是她苏婉兮来不得的地方吗还是说,这里已经成了他和沈凝月私会的禁地
臣妾……臣妾听闻此处的西府海棠开得极好,便想着过来赏玩一番。她低垂着眼帘,声音有些干涩沙哑,连她自己都听出里头的苦涩。
嗯。萧煜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目光便又转向了身旁的沈凝月,脸上的神情也迅速重新变得柔和起来,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僵硬和不快,都只是苏婉兮的错觉,凝月,朕方才与你说到哪里了哦,对了,说你那首咏菊的诗,深得朕心。
沈凝月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站在一旁、脸色苍白的苏婉兮,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带着点得意和炫耀的笑意,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温婉柔顺、与世无争的模样,声音轻柔得像羽毛一样:陛下谬赞了。陛下刚才说到,这海棠虽美,颜色也娇艳,却不如臣妾宫中窗台下那盆凌霜傲雪的墨菊,更具风骨与气节呢。
哦,是了,是了。萧煜恍然大悟般一笑,顺手便将手中那朵娇艳的海棠花,别在了沈凝月那乌黑油亮的发髻之上,动作自然而又带着不容错辨的亲昵,还是凝月你的记性好。朕倒是给忘了,人老了,不中用了。
苏婉兮就那么孤零零地站在一旁,像个傻子一样,看着他们两个人旁若无人地谈笑风生,打情骂俏,只觉得手脚冰凉得像是没了知觉,如置身数九寒天的冰窖雪地之中。她就像一个多余的、不合时宜的看客,一个不小心闯入了别人私密空间的尴尬闯入者,傻愣愣地杵在那里,无人理会,也无人搭理。
你先退下吧。萧煜终于再次将目光投向了她,那目光里已经没有了丝毫的温度,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吩咐一个不相干的宫女,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莫要在此处,扰了凝月赏花的雅兴。
莫要扰了凝月的雅兴!
这短短的一句话,像一把烧红的、锋利无比的钢刀,狠狠地、毫不留情地刺穿了苏婉兮的心脏,让她痛得几乎要窒息。她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曾经与她海誓山盟的男人。他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没有一丝一毫的不忍,只有一片让她从头凉到脚的、冰冷刺骨的漠然。
那一刻,苏婉兮所有的骄傲与自尊,都被他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击得粉身碎骨,再也拼凑不起来了。
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想要说些什么,想要质问,想要怒骂,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大团浸了黄连的棉花,又苦又涩,让她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最终,她什么也没能说出口,只是默默地、僵硬地屈了屈膝,算是行了礼,然后便转过身,近乎仓皇地离去了。
那不争气的泪水,在她转身的那一刹那,便再也控制不住地夺眶而出,模糊了她的视线。她走得很快,快到几乎是落荒而逃,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生怕被身后的那两个人,看到她此刻狼狈不堪、泪流满面的样子。
碧云提着裙摆,一路小跑着跟在她身后,几次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只能默默地陪着她,眼圈也跟着红了。
那一日,凤鸾宫庭院里那几株孤零零的海棠,似乎也因为沾染了主人的无尽悲伤,而显得格外凄楚,花瓣都像是失了颜色。
回到宫中,苏婉兮便将自己死死地关在寝殿里,整整一日未曾踏出殿门一步,也未曾进食一粒米,未曾饮过一口水。她想不明白,真的想不明白,事情怎么会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地。她不明白,那个曾经在猎场上抱着重伤的她失声痛哭、说要护她一生一世的男人,怎么会变得如此冷酷无情,如此令人心寒。
她忽然想起了母亲在临终前,拉着她的手,气若游丝般对她说的话:兮儿,我的儿,宫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身家不由人。你定要记住娘的话,永远永远,都不要把自己的喜怒哀乐,把自己的所有指望,都系在一个男人的身上,哪怕那个男人是天底下最尊贵的皇帝。帝王之爱,最是虚无缥缈,也最是靠不住……
那时候,她还太年轻,不大明白母亲这番话里,究竟饱含了多少过来人的血泪与辛酸。如今,她却是用自己这鲜血淋漓的亲身经历,刻骨铭心地体会到了。
帝王之爱,果然是这世上最凉薄、最不可信的东西。
心如死灰,大约,便是如此这般的滋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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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暗流涌动
凤鸾宫的秋天,好像比旁的地方来得要早,也要更冷清些。院子里那几棵不怎么精神的梧桐树,叶子早早地就黄了,干巴巴的,风一吹,就稀里哗啦掉一地,也没人扫,看着怪凄凉的。
苏婉兮坐在窗边的榻上,手里端着杯早就凉透了的茶。她看着窗外那个不声不响的人影。顾辰在修剪一枝枯了的月季。那月季还是她以前高兴的时候种的,也曾开过几朵好看的花。现在呢,就剩下光杆儿,在秋风里抖着,跟她自己似的。
顾辰的动作很轻,很仔细,好像他剪的不是干树枝,是什么宝贝。他总是这样,不管干什么,都透着一股跟他年纪不搭的安静和认真。苏婉兮有时候会想,他这么小,到底都经过了些什么,才能把自己弄得这么不声不响的
娘娘,天凉了,加件衣裳吧。碧云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把一件绣着暗色缠枝莲的披风搭在她肩上。
苏婉兮没回头,只淡淡地嗯了一声。她的眼睛还是黏在顾辰身上。他微微弯着腰,太阳光从稀稀拉拉的树叶缝里照下来,在他身上落下些碎影子,那侧脸的样子,还是会让她有那么一小会儿的晃神。
就在这时候,殿外头传来一阵急急忙忙的脚步声。一个小太监几乎是滚着跑进来的,脸上带着一股憋不住的喜气,声音尖着嗓子喊:娘娘!大喜啊!大喜啊!
苏婉兮微微皱了皱眉,心里莫名其妙地烦。这宫里,能有什么大喜是跟她苏婉兮有关系的
没等她说话,那小太监已经急吼吼地跪在地上,磕头跟捣蒜一样:恭喜娘娘!贺喜娘娘!沈妃娘娘……沈妃娘娘有喜了!
哐当——
苏婉兮手里的茶杯,掉在了地上。褐色的茶水泼了出来,在她浅色的裙子上染开一团,特别扎眼。她甚至没感觉到手背被碎瓷片划了道小口子,血正一滴一滴地往外渗。
殿里,一下子安静得吓人。
碧云的脸唰地就白了,慌忙跪下去收拾地上的东西。那个报喜的小太监,好像也感觉出不对劲了,脸上的笑僵住了,有点不知所措地抬头看苏婉兮。
窗外的顾辰,剪树枝的动作停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只是那低垂的眼皮,好像比平时耷拉得更厉害了些。
沈凝月……怀孕了。
这消息,像一块烧红的铁,狠狠地烙在了苏婉兮心上。她几乎能想到,萧煜听到这消息时,会高兴成什么样子。他盼这孩子,盼了很久了吧。那是他和沈凝月情深意浓的证据,是他未来的太子。
那她苏婉兮呢她算什么一个被他扔在角落里不用的棋子,一个连给他生孩子的资格都没有的女人。
呵……苏婉兮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又干又涩,像破风箱拉出来的。她慢慢抬起手,看着手背上那道小伤口,还有上面已经凝住的血珠子。
真疼啊。
不是伤口疼,是心疼。疼得她快喘不上气了。
赏。她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哑得不像话。
小太监像是得了救命稻草,磕了个头,连滚带爬地出去了。
碧云收拾好地上的碎瓷片,端来一盆清水,小心地给苏婉兮洗手上的伤口,又仔细上了药,用干净纱布包好。她的眼圈红红的,几次想说话又没说。
娘娘……最后,碧云还是没忍住,声音里带着哭腔,您别太往心里去了,顾着自个儿的身子要紧啊。
苏婉兮没说话,只是摆了摆手,让她下去。
屋里头,又跟从前一样,死气沉沉的。
接下来的日子,就跟苏婉兮想的一样。萧煜高兴得不得了,整个皇宫都因为沈凝月怀孕的事儿喜气洋洋的。赏东西跟流水似的,不停地往沈凝月宫里送。好料子,好玩意儿,好吃的,什么都有。太医院的太医,更是天天早晚都去看,把沈凝月肚子里的那块肉,看得比自个儿眼珠子还金贵。
萧煜更是把沈凝月捧在手心里疼。他下了朝,头一件事就是去看沈凝月,陪她说话,陪她散步,有时候还亲自动手给她做点吃的。这些话,像一根根细针,通过宫里人的嘴,传到苏婉兮耳朵里,把她那颗本就破破烂爛的心,扎得更烂了。
她彻底不抱什么指望了。
对萧煜最后那点念想,也随着沈凝月一天天大起来的肚子,彻底没了。怨和恨,像野草一样,在她心里疯长,把她整个人都缠得透不过气来。
她开始更勤地把顾辰叫到身边。
凤鸾宫那些早就谢了的花花草草,好像成了她唯一能打发时间的玩意儿。她会指着一棵明明已经干死了的牡丹,跟顾辰说:顾辰,你看这朵花开得多好,颜色多鲜亮。
顾辰就会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然后不咸不淡地回答:是,娘娘。这花……确实开得好。
他的眼神,一点奇怪的样子都没有,好像他真看见了一朵开得正好的牡丹。
她又会指着一块空荡荡的墙角,说:以前这儿种了一片凤仙花,夏天的时候,红的、粉的、紫的,开得可热闹了。你闻闻,是不是还有点淡淡的香味儿
顾辰就会微微侧过头,做出仔细听、仔细闻的样子,然后一本正经地说:奴才闻见了,很清淡的香味。
苏婉兮知道,他是在顺着她,陪她装疯。可她就是管不住自己。她需要有个地方透透气,一个能让她暂时忘了眼下这些烦心事的法子。顾辰,这个眉眼间带着点旧人影子的少年,正好成了她唯一的指望。
他从来不戳穿她的胡思乱想,也不说她哪里不对。他就是安安静静地陪着,用他那种不爱说话的样子,给她一种说不出来的安慰。
有时候,苏婉兮会拉着他说些没边儿的话。说她小时候在边关遇到的好玩事儿,说她第一次骑马多狼狈,说她曾经想过要拿着剑去闯荡江湖。顾辰总是静静地听着,偶尔会搭上一两句话,不多,却总能正好接上她的话头。
她甚至会问他:顾辰,你说,如果……如果一个人做错了事,还有没有机会回头
顾辰会停一会儿,然后小声说:奴才觉得,知道错了能改,就是好的。只是,世上的事,常常很难都顾全。
苏婉兮就不再问了。她知道,顾辰明白她的意思。
这么相处,在别人看来,可能有点怪。一个不得宠的贵妃,整天对着个年轻的小太监胡说八道。宫里慢慢地就传出些不好听的闲话,说苏贵妃因为失宠,人有点不正常了,说她跟那个小太监,不清不楚的。
这些话,自然也传到了萧煜耳朵里。
他来凤鸾宫那天,天阴得厉害,像是要下大雨。
那会儿,苏婉兮正让碧云打听沈凝月和萧煜平日里的事。碧云是个忠心的,也机灵。她知道自家娘娘心里苦,就把打听来的话,去掉那些太扎心的,只捡些不痛不痒的说。
可苏婉兮哪是那么好糊弄的她问得紧,碧云没办法,只好把实话都说了。
听说……听说陛下每天都亲手给沈妃娘娘画眉毛,还常常跟沈妃娘娘一块儿在灯下看书,说是什么红袖添香,感情好得不得了……碧云的声音越说越小,头也越垂越低,不敢看苏婉兮的脸。
画眉毛……一块儿看书……
这些,以前,也是萧煜为她做过的事。那时候,他们刚成亲不久,他也曾拿着眉笔,笨手笨脚地给她画眉,惹得她咯咯直笑。他也曾搂着她,在安静的夜里,一起看那些情情爱爱的诗,说着天长地久的话。
过去的事,都还记得清清楚楚,可人早就不是那个人了,事也不是那些事了。
苏婉兮只觉得胸口一阵翻腾,喉咙里有股铁锈味。她硬把那股不舒服压了下去,脸上却白得吓人。
就在这时候,殿外头传来太监的通报声:陛下驾到——
苏婉兮心里一紧,下意识地整了整自己的衣裳和头发。就算心里对他早没了好感,只剩下怨,可见到他,她还是会本能地紧张。那是多少年来,刻在骨子里的怕和……顺从
萧煜穿着一身明黄色的常服,慢慢走了进来。他好像瘦了点,眉毛眼角带着点藏不住的累,可看苏婉兮的眼神,还是那么冷淡。
参见陛下。苏婉兮弯了弯膝盖,声音没什么起伏。
起来吧。萧煜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坐下,眼睛在殿里扫了一圈,淡淡地开口:朕听说,你近来……身子不大爽快
苏婉兮心里冷笑。他是来看她,还是来敲打她
劳陛下惦记,臣妾没事。她垂着眼,口气也淡淡的。
萧煜沉默了一会儿,好像在想该怎么说。最后,他还是直接说道:婉兮,有些话,朕本来不想说。但事情到了这份上,也不得不跟你说一句。
苏婉兮抬起头,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黑沉沉的,看不见底。
当年打猎,你替朕挡了一箭,朕心里感激,也答应过你皇后的位子。萧煜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让人不能不听的威严,只是,时候不一样了,现在的情形,跟当年早就不一样了。朕希望你能明白,安安分分地待着,别动那些不该有的念头。
时候不一样了!又是这四个字!
苏婉兮只觉得一股火从心底烧起来,快把她那点理智都烧没了。她猛地站起来,声音因为激动有点抖:陛下!当年您答应的话,仿佛还在耳边!您一句时候不一样了,就能把所有的都抹了吗您知不知道,臣妾……
够了!萧煜厉声打断了她,脸一下子沉了下来,苏婉兮,注意你是什么身份!朕今天来,不是听你在这儿跟朕掰扯的!
他的眼神又冷又尖,像把出了鞘的刀,让苏婉兮的心狠狠地缩了一下。
凝月现在怀着龙种,这是国家大事,不能有半点差池。萧煜的声音一点温度都没有,朕不管你心里有什么不痛快,都给朕好好收起来。要是让朕知道,你敢动什么歪心思,伤着凝月母子,别怪朕……不看往日的情分!
不看往日的情分他们之间,还有什么情分好看
苏婉兮看着眼前这个又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只觉得太可笑了。他竟然以为,她会去害沈凝月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他是把她苏婉兮,当成了那种为了争宠什么都干得出来、心肠歹毒的后宫女人了吗
陛下放心。苏婉兮惨然一笑,眼睛里却是一片冰冷的绝望,臣妾还没那么不是东西。沈妃娘娘肚子里的,是陛下的骨肉,是将来的太子,臣妾……又哪敢害他
她的口气里,全是说不出的自嘲和讽刺。
萧煜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好像还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冷哼了一声,甩着袖子走了。走到殿门口,他又停了一下,没回头,只是冷冷地扔下一句:你好自为之。
殿门被重重地关上,砰的一声响,也像是把苏婉兮心里最后那扇门给关死了。
她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全身的力气好像都被抽空了。
原来,在他心里,她早就坏到了这种地步。他宁可相信她会做出害皇子皇孙的事,也不愿相信她对他还有一点点真心。
也对,她的真心,在他看来,怕是早就不值钱了吧。
窗外头,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秋天的雨,冰凉冰凉的,打在窗户上,也打在苏婉兮那颗早就麻木了的心上。
她忽然想起了顾辰。想起了他剪那些干树枝时认真的样子,想起了他陪她看那些没有的花时平静的眼神。在这个冷冰冰、没一点人情味的深宫里,好像也只有那个不爱说话的少年,能给她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暖和气。
只是,这点暖和气,又能撑多久呢
她苏婉兮的命,从踏进这宫门开始,就早就定好了。
4
第四章:
移花接木
秋雨没完没了地下,好几天了,一点停的意思都没有。凤鸾宫里里外外,都湿漉漉、冷冰冰的,让人喘不过气。宫墙边上的草木,被雨水打得蔫头耷脑,连带着人心里也像泡了冰水,沉得慌。
萧煜那天那些难听的话,像根毒刺似的,扎在苏婉兮心里。他不光不信她,还防着她,把她当成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炸的祸害。这种感觉,比挨什么板子都让她难受,丢人。
她苏婉兮,什么时候成了这个样子
雨声淅淅沥沥的,打在窗户上,也敲在她那颗早就破了洞的心上。她常常半夜惊醒,看着帐子顶上那些晃晃悠悠的穗子,只觉得这整个地方就是个大笼子,她就是关在里头,想飞也飞不出去的鸟。
不,她不能就这么算了!
她不甘心!凭什么沈凝月就能那么容易抢走她的一切凭什么她就得在这宫里,眼睁睁看着那个女人享福,受那些本该是她的荣耀凭什么萧煜就能那么心安理得地糟蹋她以前那些好,那些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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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像潮湿墙角长的毒蘑菇,一下子就长满了苏婉兮整个心。既然他没良心,就别怪她不讲情义。既然他不给她活路,那就大家一块儿在这泥潭里滚,谁也别想舒坦!
一个不顾一切的念头,在她脑子里慢慢地冒了出来。
她想到了顾辰。想到了他那张跟年轻时候的萧煜有几分像的脸。这张脸,曾经是她在这冰窟窿一样的宫里唯一的念想,现在,却也能变成她反咬一口的家伙事儿。
移花接木,借刀杀人。这个词就这么跳了出来。
她要利用顾辰,弄出个沈凝月跟小太监不清不楚的假象,她要让萧煜亲眼看看,他捧在手心里的那个干净的沈凝月,是怎么不要脸,怎么给他戴绿帽子的!
她要让他也尝尝被人耍了是什么滋味!她要让他也感受一下,从天上掉到地底下有多疼!
这念头一出来,就再也压不下去了。像把火,在她心里烧,把她最后那点清醒也烧没了。她知道这是冒险,一不小心,就会把自己也烧进去,再也翻不了身。可她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心死了也就罢了,可心死之后,那股子豁出去的疯劲儿,更吓人。
她开始偷偷地琢磨。她看宫里的地形,打听中秋夜宴是怎么安排的,在心里一遍遍地想那些细节。她要弄得妥妥当当,要让萧煜能正好看见那最精彩的一出。
中秋,是人家团圆的日子。也是她苏婉兮,送萧煜和沈凝月一份大礼的日子。
主意差不多定了,就剩下最要紧的一步——让顾辰听话。
苏婉兮没什么把握。顾辰这个人,平时不声不响的,心思藏得深,她看不透。但她想,这世上的人,不就是图个名,图个利。只要她给的好处够多,他应该没道理不答应。毕竟,事儿要是成了,他就能不做这个下贱的奴才,要么有钱有势,要么拿着钱远走高飞,多自在。这样的好事,谁能不动心
那天,雨总算是停了。好久没见的太阳,从厚厚的云里钻出来,懒洋洋地照在凤鸾宫的院子里。苏婉兮深深吸了口气,空气里有股雨后特有的干净味儿,却吹不散她心里的那股子阴霾。
她让碧云去把顾辰叫到她屋里。
顾辰还是那副低眉顺眼的样子,进来后,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奴才参见贵妃娘娘。
起来吧。苏婉兮坐在梳妆台前,从镜子里打量他。镜子里那个少年,瘦瘦的,眉眼看着挺温顺,却又透着股说不出来的沉稳。
顾辰,你进宫多久了她假装随便地问,手里拿着根玉簪子拨弄着。
回娘娘的话,三个多月了。顾辰的声音不大,却清楚,也稳。
嗯,三个月了。苏婉兮点了点头,口气里带了点说不清的意味,我记得,你刚来凤鸾宫的时候,话不多,手脚却挺麻利。我让你修那些花草,你也弄得挺好。那些本来都快死了的枝条,在你手里,倒像是活过来一点。
这话也不全是瞎捧。顾辰确实细心,凤鸾宫那些她早就不管的花草,在他手里,竟然真的慢慢好了些。虽然,还是改变不了它们早晚要完蛋的命。
顾辰微微低着头:娘娘过奖了,奴才就是做自己该做的。
苏婉兮从镜子里看着他,嘴角勾起一丝让人捉摸不透的笑:该做的这宫里的人,哪个不是在做自己该做的只是,有些人的本分,是伺候人。有些人的本分,却是……想法子抓住机会,换个活法。
顾辰的身子好像僵了一下,但很快又跟没事儿人一样。他没接话,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站着,像个木头人。
苏婉兮也不急,她有的是时间。她放下手里的玉簪,转过身,正对着顾辰,眼睛亮亮地看着他:顾辰,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就该知道看情况,给自己找个好出路。
她停了停,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勾人的意思:我现在,有个天大的好机会,能让你一步登天,不做这个下人。就看你,敢不敢要了。
顾辰还是没说话,只是那低垂的眼皮,好像轻轻抖了一下。
苏婉兮心里冷笑,果然,没人能对这种好事不动心。
她慢慢站起来,走到顾辰面前,说话的气息都带着香粉味儿:中秋夜宴那天晚上,我需要你做件事。事儿成了,我保你一辈子有钱花,黄金千两,好地百亩。或者,我可以给你一大笔钱,送你出宫,从此想去哪儿去哪儿,想干嘛干嘛。你觉得怎么样
顾辰终于抬起了头,眼神平静地看着苏婉兮。他的眼睛很黑,很深,像两口看不见底的井,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娘娘想让奴才做什么他问,声音还是那么稳,听不出一点动静。
苏婉兮满意地点了点头。她就知道,他会动心。
简单得很。她凑到顾辰耳边,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把她的计划仔仔细细说了一遍,……你只要在那个时候,出现在那个地方,跟沈凝月……做点亲近的样子。剩下的,交给我。我会让陛下‘正好’看见那一幕。
她说完,往后退了一步,好整以暇地看着顾辰,等他回话。她相信,他会做出最对的选择。
可是,顾辰的反应,却让她大吃一惊。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苏婉兮差点以为他睡着了。屋里静悄悄的,只有窗外偶尔传来几声鸟叫,越发显得这安静让人憋得慌。
就在苏婉兮快没耐心的时候,顾辰忽然动了。
他慢慢地跪了下去,额头碰着地,声音平静却又异常清楚地说道:回娘娘,奴才……怕是做不了。
苏婉兮脸上的笑,一下子就僵住了。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什么她拔高了声音,话里全是想不通的惊讶。
顾辰还是那个姿势,又清清楚楚地说了一遍:奴才不能做害别人的事,更不能让娘娘您……越错越远。
害人苏婉兮像是听见了天大的笑话,尖声笑了起来,顾辰!你竟然跟我说害人沈凝月害得我还不够惨吗她抢走了我所有东西,我不过是想拿回我自己的,这有什么错
她的情绪有点控制不住,声音也变得又尖又厉。
你是不是也被沈凝月那个狐狸精迷住了还是你怕了怕皇上怪罪你苏婉兮死死地盯着顾辰,眼睛里全是火气和失望,我真是看错你了!我以为你是个有脑子的,没想到,你也是个胆小鬼!
顾辰慢慢抬起头,看着苏婉兮发火的样子。他的眼神,还是那么平静,甚至还带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可怜
娘娘,他轻声说,冤有头债有主,这么没完没了地斗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您就算这么做了,就算成了,又能得到什么呢只会让自己陷得更深,再也出不来了。
住口!苏婉兮厉声喝道,我的事,还轮不到你一个奴才来教训!你就告诉我,做,还是不做!
顾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又磕了个头:请娘娘饶了奴才,奴才……做不到。
好!好得很!苏婉兮气得全身发抖,她指着顾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既然你不知好歹,那就别怪我不客气!来人!
殿外头的宫女太监听到声音,都涌了进来。
把他给我拉出去!重打二十板子!打到他肯听话为止!苏婉兮气疯了似的吼道。她就不信,这世上还有不怕死,不怕疼的人!
顾辰没反抗,也没求饶。他就那么任由两个太监把他架起来,往外拖。在经过苏婉兮身边的时候,他微微偏过头,用极小的声音说了一句:娘娘,保重。
苏婉兮的心,没来由地颤了一下。
她看着顾辰瘦弱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口,心里的火气,却像是被泼了盆冷水,慢慢灭了下去,换上来的,是一种说不出来的空落落和……没着没落。
她错了吗
顾辰那句越错越远,像根针,扎在她心上。
最后,苏婉兮还是没让人真打顾辰。她只是把他关了起来,不给吃的,不给喝的。她想,等他饿上几天,吃点苦头,自然就会想通了。
可是,她还是小看了顾辰的骨头。一连三天,不管她怎么吓唬,怎么拿好话哄,顾辰就是不松口。
苏婉兮彻底没辙了。她总不能真为了让他听话,就把他活活饿死。那样,她的计划也全完了。
中秋夜宴,还是按时来了。
凤鸾宫里,冷冷清清。苏婉兮说自己病了,没去。她知道,就算她去了,也不过是自己找难看。那种地方,只会让她更清楚地看见,自己是怎么被人嫌弃,怎么被人忘掉的。
她的计划,自然也就黄了。
她没想到的是,她的计划虽然没成,却给她惹来了大麻烦。
不知道是谁在萧煜面前说了闲话,说她近来跟凤鸾宫一个叫顾辰的小太监走得特别近,不清不楚的。
那天,萧煜又来了凤鸾宫。
他来的时候,苏婉兮正发呆。她看着窗外那缺了一块的月亮,心里空荡荡的。
看来,贵妃娘娘这病,养得倒还行。萧煜冷冰冰的声音,打破了屋里的安静。
苏婉兮回过神,慢慢站起来行礼:参见陛下。
听说,你最近对凤鸾宫的一个小太监,挺上心啊萧煜直接得很,口气里全是藏不住的嘲讽和讨厌。
苏婉兮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她知道,他说的是顾辰。
陛下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强撑着镇定反问。
什么意思萧煜冷笑一声,从袖子里甩出一张纸条,飘飘悠悠地掉在苏婉兮跟前的地上,你自己看看!
苏婉兮低头看去,那纸条上,竟然写着些乱七八糟的脏话,把她跟顾辰的关系,说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苏婉兮,朕真是小看你了!萧煜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子,一刀一刀割在苏婉兮心上,朕知道你不甘心,知道你恨朕。可朕没想到,你竟然会不要脸到这种地步!用这种下三滥的招数,来让朕多看你一眼吗
让他多看她一眼
苏婉兮只觉得可笑。她什么时候想过要用这种法子让他多看她一眼她只是……只是想出口气!只是想让他也尝尝难受的滋味!
陛下要是不信臣妾,尽管把那顾辰叫来当面对质!苏婉兮抬起头,看着萧煜冰冷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她相信,顾辰虽然不肯帮她,却也绝不会害她,往她身上泼脏水。
对质萧煜像是听见了天大的笑话,有那个必要吗你以为朕会在乎你跟一个奴才之间,到底有没有那些见不得人的事
苏婉兮像被雷打了一样,整个人都僵在那儿了。
他……他竟然不在乎
他甚至懒得去查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懒得去问她跟顾辰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就这么,轻飘飘地给她定了罪。或者说,在他心里,她苏婉兮早就坏透了,不管做出什么样的事,都不奇怪。
他的耐心,确实是不多了。少到,连多问一句,都嫌浪费。
萧煜的声音,冷得像冰块儿:安分守己地在你的凤鸾宫待着,别再给朕惹麻烦。不然,朕不介意让这凤鸾宫,变成真正的冷宫!
说完,他甩袖子就走了,再也没看苏婉兮一眼。
屋里,又恢复了死一样的安静。
苏婉兮慢慢地蹲下身,捡起地上那张写满了脏话的纸条。她的指尖冰凉,微微发抖。
原来,他已经一点儿也不在乎了。
不在乎她是不是清白的,不在乎她的名声,甚至不在乎她是不是真的跟人不清不楚。
她的心,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狠狠地捏住了,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比挨打挨骂都让她绝望的,是这种彻底的不在乎和看不起。
她输了。输得什么都没剩下。
她本想用那把叫顾辰的刀,去捅沈凝月和萧煜。却没想到,那把刀,最后却狠狠地扎进了她自己的胸口。
窗外的月亮,越发显得冷清。凤鸾宫的寒气,也好像更重了。
5
第五章:
玉碎情断
凤鸾宫里的冷,好像已经冻在了空气里,吸一口气,都觉得有股子凉气往骨头缝里钻。自从上次萧煜甩袖子走了之后,这座宫殿就彻底没人来了。宫女太监们做事越发小心,连喘气都恨不得憋着,生怕吵着殿里头唯一的主子——那个一天比一天不爱说话,眉宇间那股愁苦劲儿怎么也散不开的苏贵妃。
册封沈凝月做皇后的消息,像一阵风似的,也没个预兆,一下子就吹遍了整个后宫。
苏婉兮听到这消息的时候,正拿着把小银剪子,修剪窗台上那盆快死了的兰草。那兰草是她娘生前最喜欢的,她费了好大劲才从宫外弄进来,小心伺候着,就想在这深宫里头,留点她娘的念想。可惜,这宫里的土,好像特别不养人,也不养花。不管她怎么用心,那兰草还是一天天地蔫下去,跟她自己一个样。
碧云在一旁给她磨墨,听到外头小太监传话,手里的墨条啪一声掉在了砚台里,溅了几点墨星子。她慌忙抬头去看苏婉兮,脸上全是心疼和不落忍。
苏婉兮的手,只是顿了一下,剪子尖不小心划破了兰草一片本就发黄的叶子。她没抬头,也没说话,就那么继续剪着,好像外头那些吵吵嚷嚷的好消息,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册封皇后的大典,定在了下个月初八,说是黄道吉日。整个皇宫都为这事儿忙活起来了,到处挂红挂彩的,一片喜气。只有这凤鸾宫,还是那么死气沉沉,跟整个皇宫的热闹劲儿一点都不搭,像个被人忘掉的荒岛。
苏婉兮没想到,在册封大典之前,萧煜还会再来凤鸾宫。
他来的时候,是傍晚。天边的太阳跟血一样红,把云彩烧得通红一片,那光照进窗户,在殿里的金砖地上拉出长长的、晃晃悠悠的影子。
萧煜穿了身明黄色的常服,许是碰上高兴事儿了,眉眼间比平时多了点柔和,脸上的肉也好像没那么紧绷了。他看着苏婉兮,眼神有些复杂,竟然真有那么一小会儿,看着挺温和的。
身子好些了他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了点,也……软了点。
要搁以前,苏婉兮听见他这么问,心里头指定会暖一下。可现在,她只觉得说不出的可笑。
劳陛下惦记,臣妾挺好的。她站起来,弯了弯膝盖,声音平得像一潭死水。
萧煜摆了摆手,让她别多礼。他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没说话,眼睛落在了她手腕上那串看着不怎么样的菩提子手串上。那是她娘留给她的,听说戴久了,能让人心里清静。
我记得,岳母以前给过你一块暖玉,上面刻着个‘安’字,是不是萧煜像是想起了什么,慢慢地说。
苏婉兮的心,猛地跳了一下。那块暖玉,是她娘的遗物,她贴身戴了十几年了。她娘说,女人一辈子,不求多有钱多有势,就图个安字。这块玉,就是她娘对她最大的念想。
陛下提这个,是什么意思苏婉兮垂下眼,声音里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警惕。
萧煜好像没听出来她的防备,自顾自地说:凝月……她近来身子有点虚,可能是怀着孩子,又操心封后的事,有点累着了。太医说,她夜里老是心慌睡不好。我听说,你那块‘安’字暖玉,能安神……
他停了停,抬头看苏婉兮,口气里带了点商量的意思:我在想,你能不能……顾全大局,把那块玉,给凝月,就当你这个做姐姐的,给新皇后的一份见面礼。这样,也能显出你大度,对你,对苏家,都有好处。
一番话说得好听,也挑不出错。既说了心疼沈凝月,又说了指望她懂事,甚至还提了提苏家的面子。
苏婉兮听完,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板一下子冲到头顶。她慢慢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嘴角勾起一个要多嘲讽有多嘲讽的笑。
呵……呵呵……她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里全是说不出的悲凉和荒唐,皇后的位子还不够,还要抢我娘留给我的东西吗陛下,您可真是……想得周到啊!
萧煜脸上的那点温和,一下子就没了。他微微皱了皱眉,口气里带了点不高兴:婉兮,我只是跟你商量,不是非要你给。你要是不愿意,我也不勉强。
商量苏婉兮像是听见了天大的笑话,陛下开了金口,说是商量,其实……跟明抢,又有什么不一样我要是不给,就是心里还有气,就是小气,就是容不下新皇后,是不是
她一个字一个字,都像是在往外滴血。
萧煜的脸色更难看了。他沉默了一会儿,声音也冷了几分:你要是真这么想,我没什么好说的。只是,婉兮,凡事别做得太绝了,给自己留点后路,总是好的。
这已经是明晃晃地吓唬她了。
苏婉兮的心,疼得快裂开了。她死死地盯着萧煜,眼睛里全是红血丝,声音因为气到了极点,有点发抖:陛下!您还记不记得当年打猎我为您挡了那一箭,差点就没命了!您把这块暖玉重新给我戴上,您说……您说您会护着我,护我一辈子平平安安!这些话,您都忘了吗!
那块刻着安字的暖玉,不光是她娘的遗物,更是她跟萧煜之间,曾经有过最真、最重誓言的凭证!那时候,她刚从鬼门关回来,他把这块玉小心翼翼地戴回她脖子上,那玉的温润,他指尖的温度,他眼睛里那满满的后怕和心疼,都还像在眼前一样!他说,这块玉会替他守着她,让她一辈子都平平安安,高高兴兴!
可现在,他却要她亲手把这块玉,送给另一个女人!送给那个抢走了她所有东西的女人!
这有多狠!多可笑!
萧煜被她问得说不出话来。他下意识地躲开了苏婉兮那双像是要流出血泪的眼睛,样子有点狼狈。他站起来,想甩袖子走,声音里带了点自己都没察觉的慌:过去的事,还提它干什么!我今天来,就是问你一句,给,还是不给!
他的背影,还是那么直,却也透着一股子不近人情的冷。
苏婉兮看着他快要走出殿门的背影,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在这一刻,忽然都变成了一片死一样的平静。
心死了,大概就是这样吧。情浓的时候,说变就变,原来就是这种滋味。
玉,她忽然开口,声音平得一点波澜都没有,像在说一件跟自己不相干的事,我会给她。
萧煜的脚步,猛地停住了。他停在殿门口,却没有回头。
苏婉兮慢慢地从脖子上取下那块暖玉。那玉,因为常年贴身戴着,早就被她的体温养得又温又润,摸着都带着暖气。上面那个小小的安字,在落日的余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她摸着那块玉,就像在摸着自己那些早就没了的年轻时光和傻傻的喜欢。
从此,她一个字一个字,说得又清楚又决绝,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给他们之间画上最后一个句号,你我之间,再也没什么关系了。
萧煜的身子,好像轻轻震了一下。他还是没有回头,就那么沉默地站着,像个没魂的泥像。
过了一会儿,他迈开步子,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那明黄色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傍晚的暮色里,一点留恋的意思都没有。
殿里,又恢复了死一样的安静。
苏婉兮看着手里的暖玉,眼睛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她忽然扬起手,用尽全身的力气,把那块玉狠狠地朝着地上冰冷坚硬的金砖砸了过去!
她以为,那玉会像她的心一样,摔个粉碎。
可是,那块暖玉在地上弹了几下,发出几声又清脆又闷的声音,最后,完好无损地停在了一个角落里。
玉没碎。
苏婉兮看着那块静静躺在地上的玉,忽然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是啊,玉没碎。碎的,是她的情,她的心,她那点可笑的、不值钱的、一头栽进去的喜欢。
从今往后,萧煜,你是高高在上的皇上,她是深宫里没人理的苏婉兮。他们之间,再也不会有任何瓜葛了。
那句一生平安,不过是个天大的笑话。
她慢慢地走到那块玉旁边,弯下腰,把它捡了起来。玉还是温的,却再也暖不了她那颗早就冻住了的心。
册封皇后大典那天,她会派人把这块玉,送给沈凝月。就当是……她苏婉兮,送给他们这对有情人的最后一份大礼。
从此以后,山高水远,别再见了。
不,是天天都能见着,却再也见不着那颗心了。
凤鸾宫的夜,越发显得又长又冷。苏婉兮握着那块暖玉,睁着眼睛坐到天亮。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生命里头很重要的那一部分,已经彻底死了。
剩下的,不过是个行尸走肉的空壳子,在这深宫里头,多喘一天气算一天罢了。
6
第六章:
天赐麟儿
那块刻着安字的玉佩交出去后,苏婉兮整个人就像被抽干了魂儿的娃娃,彻底没了动静。
凤鸾宫的日子,一天天就这么流过去,没什么声响,也没留下什么痕迹。她不再费心打扮,也不再管宫里那些是是非非。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她就呆呆地坐在窗户边上,眼睛空洞洞地看着院子里那棵孤零零的桃树。那桃树,没人好好管,叶子也稀稀拉拉的,没了以前的精神头。
她的话越来越少,常常一整天都闷着不说一句话。碧云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劝。这位以前那么鲜亮、那么爱说爱笑的主子,现在像朵快要干枯的花,那点儿生气和光彩,眼瞅着就一点点没了。
慢慢地,苏婉兮开始吃不下东西。以前她最喜欢吃的几样点心,如今摆在面前,也只是淡淡地扫一眼,就再也没兴趣了。她身子也一天比一天懒,老觉得没劲儿,想睡觉。有时候,坐在那儿,不知不觉就睡着了,醒过来,又是一阵说不出来的空落落和难受。
娘娘,您多少吃点儿吧。这芙蓉鸡丝粥是小厨房新熬的,您以前最喜欢喝了。碧云端着一碗热粥,跪在苏婉兮榻边,好说歹说地劝。
苏婉兮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拿下去吧,我没胃口。
娘娘……碧云的眼圈都红了,您这么下去,身子哪儿受得了要不,奴婢去请太医来看看
不用了。苏婉兮的声音,轻得跟羽毛似的,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就是点小毛病,养几天就好了。
她不想看太医,也不想吃药。她甚至觉得,就这么病着,或许也不是坏事。至少,能让她暂时忘了那些难受的过去,忘了那个没良心的男人。
可她的身子,却一天不如一天。脸白得像纸,一点血色都没有,眼眶也陷了下去,整个人瘦得快脱了形。碧云看着,再也忍不住了。她背着苏婉兮,偷偷打发人去太医院请了张太医。
张太医是宫里的老人了,医术好,人也还算正派。他提着药箱,急匆匆赶到凤鸾宫,看见苏婉兮那样子,心里也吓了一跳。
微臣参见贵妃娘娘。张太医跪下行礼。
苏婉兮靠在软枕上,不大高兴地瞟了碧云一眼,倒也没多说什么。她知道,碧云也是为她好。
张太医,麻烦你了。她的声音,还是那么没力气。
碧云连忙搬来个小凳子,扶着苏婉兮伸出手腕,放在脉枕上。张太医定了定神,伸出三根指头轻轻按上去,仔细地号起脉来。
时间一点点过去。屋里静悄悄的,只有窗外偶尔传来几声鸟叫。
张太医的眉头,慢慢地皱了起来。他的脸色,也从一开始的平静,变得越来越沉。他在苏婉兮两只手腕上翻来覆去地号了好几遍,脸上的神情,也从沉重,变成了惊讶,再到不敢相信。
这……这……张太医的额头上,冒出了一层细汗,他有点拿不准似的又号了一遍,终于,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里放出一股说不清是惊讶还是狂喜的光。
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音因为太激动有点发抖:恭喜贵妃娘娘!贺喜贵妃娘娘!是……是喜脉啊!看脉象,怕是……怕是快两个月了!
轰——
苏婉兮只觉得脑子里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一样,整个人都傻了。
喜脉
她……她有孩子了
这怎么可能!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肚子,那里还是平平的,一点不一样都没有。她以为,萧煜早就烦透了她,好久都没碰过她,她也早就不想那些事了。怎么会……怎么会突然有了孩子
张太医,你……你是不是号错了苏婉兮的声音,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抖,她不敢信,也不想信。
张太医连忙磕头说:微臣行医几十年了,这喜脉,是绝不会号错的!娘娘确实是有了身孕,而且胎像……胎像还算稳当。只是娘娘近来心思太重,又不好好吃饭,才把身子弄虚了。往后好好调养,多歇着,一定能生个健健康康的小皇子或者小公主!
碧云在一旁,早就高兴得哭了出来,一个劲儿地给苏婉兮道喜:恭喜娘娘!贺喜娘娘!这是天大的好事啊!凤鸾宫总算要有小主子了!
苏婉兮还是懵懵的,回不过神来。她脑子里乱糟糟的。她使劲儿想着,这两个月,萧煜什么时候来过凤鸾宫
是了!是那一次!
就是她把那块安字玉佩交出去的前一天晚上!
那天晚上,萧煜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来了凤鸾宫。他没有像平时那样冷冰冰的,也没提沈凝月。他就那么闷着头坐着,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他那眼神,乱七八糟的,有心虚,有不痛快,还有点……苏婉兮看不懂的难受。
后来,他喝醉了。他拉着她的手,一遍遍地叫她的名字,说些颠三倒四的醉话。他说,他对不起她。他说,他也是没办法。
那天晚上,他留在了凤鸾宫。
是那天晚上……是那天晚上有的这个孩子!
这个念头,像一道雷,一下子劈开了苏婉兮心里所有的糊涂和乱麻。她的眼睛里,慢慢地亮起了一点光,一点……像是快淹死的人抓住了根稻草一样的光!
这个孩子,是老天爷给她的机会!是她苏婉兮,唯一的指望!
萧煜就算再不喜欢她,再讨厌她,总不能不管自己的亲骨肉吧有了这个孩子,她就有了跟沈凝月争的本钱!她就有机会,把属于自己的东西,都抢回来!
赏!重重有赏!苏婉兮的声音,不再是那么没气力了,而是充满了久违的激动和高兴。她紧紧抓住碧云的手,眼睛里亮晶晶的,像是要掉眼泪,碧云,快!快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陛下!告诉他,他要做爹了!
她相信,萧煜听到这消息,一定会很高兴,一定会马上来看她和他们的孩子!
碧云也是高兴得不行,连连答应着,擦了擦眼角的泪,就兴冲冲地跑了出去。
屋里,就剩下苏婉兮和张太医。苏婉兮的心情,像是坐了趟过山车,从一开始的吓傻了、不相信,到这会儿的又惊又喜又盼着,也就是那么一小会儿的功夫。
她低下头,又摸了摸自己的小肚子。那里,有个小小的生命,一个她和萧煜的孩子。这个孩子,是她的盼头,是她的将来。
她一定要好好护着他,让他平平安安地生下来。
张太医又仔细交代了些养胎要注意的事,开了几副安胎的方子,就告辞了。
苏婉兮的心,好半天都静不下来。她一会儿想到,要是生个小子,萧煜会不会立他做太子一会儿又想到,要是生个闺女,她一定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像个小仙女。
她的脸上,露出了好久不见的笑容,那笑容,虽然还带着点苍白和憔悴,却也透着一股当娘的温柔和光彩。
可是,这份高兴和盼望,并没有持续太久。
碧云去了好半天,才垂头丧气地回来了。她脸上,再也没了刚才那股喜气,换上来的,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失望和……气愤。
怎么了苏婉兮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一种不好的预感,一下子涌了上来。
碧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眼泪再也忍不住,哗哗地掉了下来:娘娘……陛下他……他……
他怎么了他是不是很高兴是不是马上就要过来看我了苏婉兮急急地追问。
碧云摇了摇头,声音都哽咽了:陛下……陛下听说娘娘有喜,只是……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然后就打发人送了些人参燕窝之类的补品过来,说让娘娘好好养胎。至于……至于亲自来看看您,或者提孩子的事,却是一句都没有……
什么苏婉兮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就僵住了。她像是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冰水,全身的血都凉透了。
淡淡地嗯了一声
送些补品
连一句关心的话都没有连来看她一眼都不肯
这……这就是他对自己的亲骨肉的态度
苏婉兮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身子晃了晃,差点摔倒。碧云慌忙上前扶住她。
娘娘!娘娘您怎么了您别吓奴婢啊!
苏婉兮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她只是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人活生生撕开了一道大口子,血淋淋的,疼得钻心。
她不明白,萧煜为什么会是这种反应。难道,他连自己的孩子,都不在乎了吗还是说,在他心里,只有沈凝月和她肚子里的那个孩子,才是最重要的
这个念头,比挨什么酷刑都让她绝望。
她刚刚才燃起来的那点希望的火苗,就这么被萧煜无情地给掐灭了。
凤鸾宫,又一次陷入了死一样的安静。只是,这一次的安静,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让人喘不过气。
苏婉兮靠在床头,眼睛空洞洞地看着床顶的帐子。她的手,下意识地摸着自己的小肚子。那里,有个小小的生命正在长大。可这个生命,好像并不能给她带来任何安慰和指望。
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瞟见了站在不远处的顾辰。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还是那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个没生命的泥人。只是,苏婉兮却从他那微微皱着的眉头,和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不忍心和担心。
他好像想说什么,嘴唇微微动了动,最终却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那叹气声,散在空气里,轻得几乎听不见。
苏婉兮的心,没来由地一紧。
顾辰……他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7
第七章:
致命安胎
那一碗碗黑漆漆、闻着就让人反胃的补药,还有那些名贵得晃眼、却透着一股子冰凉寒气的参茸燕窝,没能给苏婉兮带来一丁点儿的安慰。萧煜那种不咸不淡、事不关己的冷漠,像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死死地扼住了她的喉咙,让她连喘口气都觉得费劲,胸口堵得发慌。
她不甘心!怎么能甘心!
她不相信,那个曾经跟她躺在一张床上、肌肤相亲,那个曾经在她耳边低声呢喃、让她以为他们有过共同期盼的男人,会对自己肚子里这块亲骨肉如此狠心绝情!这里头一定有什么她不知道的缘故!一定是沈凝月那个女人,那个惯会装模作样的女人,在他耳边吹了什么阴风,说了什么挑拨离间的话!
对,一定是这样!她只能这么想,也必须这么想!
这个念头,像一根在水里漂了很久、眼看就要沉下去的朽木,被苏婉兮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死死抓住。她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坐着等死,她要亲自去问个清楚!她要当面去问问萧煜,他究竟把她,把他自己的这个孩子,当成了什么玩意儿!
打定了这个主意,苏婉兮就不管碧云在一旁怎么哭着喊着、苦苦地劝,挣扎着就从床上爬了起来。她已经好几天没正经吃过东西了,身子骨虚得厉害,刚一站起来,就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腿肚子直打颤,险些一头栽倒在地上。
娘娘!您这又是何苦呢!您疯了吗!碧云哭得嗓子都哑了,死死扶住她,您现在肚子里还怀着小主子,身子要紧啊,可千万不能再折腾,再动气了!陛下他……他要是心里真的有您,早就该来看您了!您还去自取其辱做什么!
不!苏婉兮一把甩开碧云的手,眼睛里透着一股子病态的、谁也拉不回来的执拗,我不信!他不会这么对我的!我一定要亲自去问他!
她扶着冰冷的墙壁,一步一步,像踩在棉花上似的,艰难地往外挪。她的脸白得像刚刷过的墙,一点血色都没有,嘴唇也干裂得起了好几层皮,只有那双眼睛,亮得吓人,像两簇在黑漆漆的夜里头幽幽燃烧的鬼火,看得人心头发毛。
承乾殿,萧煜的寝宫,离凤鸾宫其实算不上太远。可对这会儿的苏婉兮来说,却像是隔了千山万水,怎么也走不到头。她每往前挪一步,都觉得小肚子那儿隐隐地往下坠着疼,后背的衣裳早被冷汗浸透了,黏糊糊地贴在身上,难受得紧。可她死死咬着牙,一步也没有停下来。
她就是要一个答案。一个能让她彻底死了这条心的答案。
夜色,早就浓得像化不开的墨了。宫道两旁的灯笼,散发着昏黄而惨淡的光,照得人影绰绰。苏婉兮的身影,在灯光底下被拉得又细又长,像一个找不到归路的孤魂野鬼,孤零零地游荡在这寂静得可怕的皇宫之中。
终于,承乾殿那高大巍峨的宫门,出现在了她的眼前。殿里头灯火通明,一片亮堂,隐隐约约还能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传出来,带着笑意。
苏婉兮深吸了一口气,刚想迈步上前,却冷不丁听到了一个让她浑身血液都像是瞬间凝固了的声音。
那是沈凝月的声音,带着点儿刻意拿捏的哭腔,又娇又软,每一个字都像是浸了蜜糖,却又充满了精心算计的委屈:陛下……臣妾知道,姐姐她……她有了身孕,是天大的喜事,臣妾打心眼儿里替姐姐高兴……可是……可是臣妾这心里,就是七上八下的,怎么也安稳不下来啊……
苏婉兮的脚步,像被钉子死死钉在了原地,再也无法移动分毫。她下意识地,像做贼一样,躲在了殿外一根粗大的雕花廊柱后头,屏住呼吸,竖起了耳朵,一个字都不敢漏掉。
只听见萧煜用那种她曾经无比熟悉的、温柔得能腻死人的语气,软言软语地安慰道:凝月,我的心肝,你这又是何苦来哉呢朕的心里眼里,从始至终都只有你和咱们的孩儿,这一点,你难道还不知道吗苏婉兮那个孩子……哼,不过是个意外罢了,当不得真。
意外
苏婉兮只觉得一股透骨的寒气,从脚底板一下子蹿到了天灵盖,让她浑身上下都僵硬得像是没了知觉。她的孩子,她拼了命也想保住的孩子,在他萧煜的嘴里,竟然只是一个轻飘飘的、不值一提的意外
沈凝月似乎依旧不依不饶,声音里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担忧,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往苏婉兮心上捅刀子:可姐姐毕竟是贵妃啊,身份尊贵,她若是诞下皇子……那将来,将来岂不是要处处压咱们孩儿一头,威胁到咱们孩儿的太子之位陛下,臣妾不怕别的,就怕咱们的孩儿将来受了委屈,被人欺负了去……
傻丫头,瞎想什么呢。萧煜的语气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宠溺和安抚,朕怎么会让你和咱们的孩儿受半点委屈呢你放心,你腹中的这个,才是朕真正日盼夜盼的嫡子,是朕未来的储君!至于苏婉兮那个孩子……哼,朕自然有朕的法子去处置,绝不会让他影响到你和咱们孩儿分毫的。你就安心养你的胎,把心放到肚子里,莫要再胡思乱想,伤了身子。
自有法子处置……
处置他要如何处置她的孩子一个还未出世的,也是他萧煜亲生的孩子啊!
苏婉兮只觉得像是掉进了数九寒天的冰窟窿里,浑身的血液都像是被冻住了,连指尖都在发抖。她想不管不顾地冲进去,想揪着萧煜的领子狠狠地质问他,想撕烂沈凝月那张虚伪到令人作呕的嘴脸!可她的双腿,却像是灌满了沉甸甸的铅块,重得让她怎么也迈不开步子。
她听见沈凝月像是松了一口气,又像是奸计得逞般破涕为笑,声音娇滴滴、腻歪歪地说道:臣妾就知道,陛下最是疼爱臣妾和咱们的孩儿了,定会为我们母子做主的。
那是自然。萧煜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却也冰冷得能杀人,夜深了,你也该乏了,早些安歇吧,养足精神。明日,朕还要亲自去瞧瞧你母家送来的那些上好的滋补品,务必让你和咱们的孩儿,都养得白白胖胖,健健康康的。
之后他们又说了些什么,苏婉兮再也听不清了,也不想听了。她的耳朵里,嗡嗡地响成一片,眼前也是一阵阵地发黑,天旋地转。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个让她如坠地狱的承乾殿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深一脚浅一脚、踉踉跄跄地走回凤鸾宫的。她只记得,那条平日里闭着眼睛都能走过无数遍的宫道,在那一刻,变得无比的漫长,无比的黑暗,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回到凤鸾宫,苏婉兮便像一滩烂泥似的,一头栽倒在了冰冷的床榻上,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发抖,牙齿也咯咯作响。碧云看她那副失魂落魄、像是丢了半条命的模样,吓得魂都快飞了,连声哭喊着呼唤她,她却像是聋了一样,什么也听不见,只是睁着一双空洞洞的、失去了所有光彩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床顶那繁复的明黄帐幔。
原来,从头到尾,这一切,都不过是她苏婉兮一个人的自作多情,一场天大的笑话。
原来,萧煜早已为她和她的孩子,铺好了一条明明白白的死路,只等着她自己一步步走上去。
他的温柔,他的宠爱,他的所有好,从来都只属于那个叫沈凝月的女人。而她苏婉兮,不过是他生命中一个无足轻重、可以随时舍弃的意外,一个需要被干净利落地处置掉的麻烦罢了。
心,痛到极致的时候,反而感觉不到痛了。只剩下一种麻木的、令人窒息的绝望,像冰冷的海水一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彻底淹没,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头传来一阵不轻不重的脚步声。一名身着内侍总管服饰的太监,手里捧着一个黑漆描金的托盘,在两名小太监的簇拥下,面无表情地缓步走了进来。
那太监是萧煜跟前最得力的心腹,姓王,平日里深得萧煜的信任,也是宫里头出了名的笑面虎。
奴才参见贵妃娘娘。王总管皮笑肉不笑地行了个礼,那双精明的眼睛在苏婉兮苍白如纸的脸上一扫而过,随即又若无其事地垂下了眼帘。
苏婉兮没有说话,只是用一种冰冷刺骨的眼神,冷冷地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王总管也不在意她的目光,自顾自地说道,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陛下听闻娘娘近来凤体欠安,寝食不宁,特命奴才送来这碗上好的安胎药。陛下有旨,请娘娘当着奴才的面,将这药趁热饮下,也好让陛下一片舐犊情深的慈父之心,得以稍安。
安胎药
苏婉兮的目光,缓缓落在了那托盘上的一只精致的白玉小碗上。碗中,盛着大半碗黑漆漆的药汁,散发着一股浓烈而又刺鼻的、说不清是什么的草药味。
这哪里是什么狗屁安胎药这分明是……催她和她孩子命的符!
萧煜的法子,原来就是这个!他要亲手扼杀掉自己的亲生骨肉!他竟然能狠心到这种地步!这个畜生!
苏婉兮只觉得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往脑袋上涌,一股强烈到几乎要将她焚烧殆尽的恨意,充斥着她的整个胸膛。她想将那碗药狠狠地打翻在地上,想指着王总管那张假笑的鼻子破口大骂!她想撕碎他,撕碎所有这些虚伪的人!
可她知道,她不能。她现在什么都做不了。
她若是反抗,只会坐实了她心怀怨怼、意图不轨的罪名,反而会让他们更加有恃无恐,更加名正言顺地除掉她和她的孩子。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来,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能让他们看出丝毫破绽。她的脸上,慢慢地露出一抹惨淡得如同鬼魅般的笑容,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有劳王总管亲自跑这一趟了。既然是陛下的美意,本宫自然是不会辜负的。
她伸出手,稳稳地端起了那只白玉小碗。碗沿冰凉刺骨,触手生寒。她看着碗中那黑漆漆的、散发着不祥气味的药汁,眼前仿佛看到了自己那尚未成形的孩子那模糊不清的面容,正在无声地、绝望地向她哭泣。
心,像是被千万根烧红的钢针反复穿刺一般,痛得她几乎要痉挛,连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她闭上眼睛,不再去看那碗药,也不再去看王总管那张令人作呕的脸,仰起头,将那碗药汁,一饮而尽,没有丝毫犹豫。
又苦又涩的药味,瞬间便弥漫了她的整个口腔,直冲喉咙,让她几欲作呕。她强忍着那股翻江倒海般的恶心与不适,面不改色地将空碗递还给王总管,然后拿起手边的帕子,轻轻擦了擦嘴角,声音依旧淡淡地说道:药,本宫已经喝下了。王总管可以回去向陛下复命了。
王总管仔细地看了看那只空得不能再空的碗,又抬眼打量了一下苏婉兮的脸色,见她神色如常,脸上终于露出一抹真正满意的笑容:贵妃娘娘果然深明大义,不愧是将门虎女。奴才这便回去禀告陛下,想必陛下听了也会龙心大悦。娘娘好生歇息,奴才告退。
说完,他便带着那两个小太监,转身大摇大摆地离去了,连多余的一眼都没有再看苏婉兮。
殿门再次被沉重地关上,发出一声令人心悸的闷响。
苏婉兮再也忍不住,猛地俯下身,将方才强行咽下去的那些药汁,连同着胃里的酸水,悉数吐在了冰冷光洁的金砖地上。那黑色的液体,在明亮的烛光下,显得格外的触目惊心。
她吐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连黄疸水都吐了出来,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一并呕出才肯罢休。可即便如此,她依旧觉得那股令人作呕的恶心与深入骨髓的苦涩,像跗骨之蛆一般,紧紧地缠绕着她,让她无法摆脱,也让她不寒而栗。
娘娘!
就在这时,一声焦急万分的呼唤,带着一丝压抑的愤怒,从她的身后传来。
苏婉兮猛地回过头,只见顾辰不知何时已经闯了进来,此刻正一脸煞白地看着她,那双平日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与……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愤怒。
你……你怎么来了苏婉兮有些意外,声音也因为刚才的剧烈呕吐而显得格外虚弱沙哑。
顾辰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三步并作两步地快步走到她的面前,目光死死地盯着地上那滩散发着不祥气味的黑色药渍,声音因为极致的急切而微微颤抖:娘娘!您……您没事吧您还好吗
苏婉兮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抹比哭还要难看的惨笑:本宫……本宫现在这个样子,还能有什么事
娘娘!顾辰的脸色,越发难看起来,他猛地跪倒在苏婉兮的面前,声音中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绝与从未有过的坚定,我们必须马上走!立刻!现在就走!再不走,就真的来不及了!留在这宫里,您和您肚子里的孩子……都活不了!
苏婉兮心中猛地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突然变得如此坚决的少年。
活不了
她知道萧煜想要打掉她的孩子,可她万万没有想到,事情竟然已经严重到了这个地步!他竟然真的想要她的命!
顾辰,你……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你快告诉我!苏婉兮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抓住顾辰的胳膊,急切地追问道,声音都变了调。
顾辰的嘴唇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直线,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痛苦与挣扎。片刻之后,他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无比艰难的决心一般,猛地抬起头,迎上苏婉兮那双写满了惊恐与绝望的眼睛,一字一句地,清晰而又沉重地说道:娘娘,奴才……奴才曾受过您已故的父亲苏大将军麾下旧部张副将的大恩。当年张副将一家遭奸人陷害,满门面临灭顶之灾,是奴才的家人冒着天大的风险,将其一家老小连夜送出了京城,才保全了性命。张副将感念此恩,无以为报,便在奴才入宫之前,暗中托付奴才,一来是想让奴才寻找机会,报答苏家的知遇之恩,二来……也是想让奴才在宫中暗中照拂娘娘一二,若有不测,也好设法保全娘娘您的性命。
苏婉兮听得目瞪口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毫不起眼的顾辰,他的入宫,竟然还藏着这样一层不为人知的缘故!
张副将他……他还好吗苏婉兮的声音有些哽咽,眼眶也瞬间红了。张副将是她父亲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爱将,为人忠勇正直,当年苏家蒙难,他还曾冒死暗中派人送信,想要设法营救他们一家。只可惜……造化弄人。
张副将一家如今在江南隐姓埋名,一切安好,请娘娘不必挂怀。顾辰似乎看出了苏婉兮心中的担忧与激动,低声安慰了一句,随即话锋一转,语气又变得无比凝重,只是,他老人家一直放心不下娘娘您在宫中的安危。奴才入宫之后,便一直在暗中留意宫中的各种动向。陛下他……他对娘娘您,早已起了杀心!
杀心!
这两个字,像两把烧得通红的烙铁,狠狠地、毫不留情地烫在了苏婉兮的心上!让她痛得几乎要晕厥过去!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苏婉兮失声尖叫道,声音凄厉得不似人声,虎毒尚且不食子!他……他就算再恨我,再厌恶我,也不至于……不至于要我的性命啊!
娘娘!顾辰猛地提高了声音,打断了苏婉兮那近乎歇斯底里的自欺欺人,声音中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急切与沉痛,您还不明白吗在帝王眼中,从来就没有什么父子亲情,没有什么夫妻恩义,只有江山社稷的稳固,只有权衡利弊之后的取舍!如今的沈皇后,圣眷正浓,恩宠无人能及,她腹中的那个孩儿,才是陛下心中真正认定的储君!您的孩子,只会成为他们母子二人将来最大的威胁,成为他们眼中钉,肉中刺!陛下是绝不会允许这个孩子平安降生的!也绝不会允许您这个知道太多秘密的‘废妃’,再继续活下去碍他的眼!
顾辰的话,像一把把锋利无比的冰刀,一刀一刀,将苏婉兮心中最后那一丝丝可怜的幻想,也割得支离破碎,鲜血淋漓。
她颓然地跌坐在冰冷的地上,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不受控制地滚滚而下,很快便湿透了胸前的衣襟。
她错了,她真的大错特错了。她从一开始就不该对那个狼心狗肺的男人,还抱有任何一丝一毫不切实际的期望。
那……那碗药……苏婉兮颤抖着,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那是‘化胎汤’!是宫中秘制御用的堕胎之药!顾辰的眼中,闪过一丝刻骨的恨意与后怕,此药药性极为猛烈霸道!若非娘娘您福大命大,及时将大部分药汁都吐了出来,恐怕……恐怕现在您和您腹中的孩儿,都已经……都已经性命不保了!
苏婉兮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发黑,险些当场晕厥过去。若不是顾辰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她恐怕已经一头栽倒在地了。
娘娘,我们不能再等了!一刻都不能再等了!顾辰扶着苏婉兮摇摇欲坠的胳膊,声音急切而又无比坚定,今夜,就是我们离开这里的最好时机,也是最后的机会!奴才已经打探清楚,今夜宫中守卫换防,西华门有一处城墙的守卫最为薄弱,也最容易得手。奴才已经联络了宫外张副将当年留下的一些忠心旧人,他们会在宫外接应我们。只要我们能顺利逃出这座皇宫,就能暂时保住性命!
逃出皇宫
苏婉兮有些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个神情焦急的少年。她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以这样一种狼狈不堪、九死一生的方式,离开这座囚禁了她大半生的、金碧辉煌却又冰冷无情的牢笼。
可是,就算逃出去了,她又能逃到哪里去呢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萧煜若是真的铁了心要抓她,她又能躲到何处去呢等待她的,会不会是更凄惨的结局
似乎看出了苏婉兮心中的犹豫与恐惧,顾辰的语气越发急切起来:娘娘,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您和孩子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将来总有讨回公道的一天!若是继续留在这吃人的宫里,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啊!您难道想让苏家的冤屈,就此石沉大海吗您难道想让小主子,也跟着您一起……
是啊,死路一条。若是不走,她和孩子,都得死。
苏婉兮惨然一笑,笑容里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自嘲。她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为了她腹中这个尚未出世、却已历经生死劫难的孩子,为了苏家那些枉死的冤魂,她不能死!她必须要活下去!她要亲眼看着萧煜和沈凝月那对奸夫淫妇,得到他们应有的报应!她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好!苏婉兮的眼中,在经历了极致的绝望之后,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弱却又无比坚定的求生意志,那光芒虽然黯淡,却也带着不容错辨的决绝,顾辰,本宫信你!我们……我们走!今夜,就算是龙潭虎穴,本宫也要闯上一闯!
8
第八章:
血染逃亡路
夜,浓得像凝固了的墨汁,半点光都透不进来。月亮早就不知道躲到哪片乌云后头去了,天上地下黑漆漆的一片,伸出手都看不见自个儿的指头。凤鸾宫里头,更是死一样的安静,只有偶尔从哪个角落里传来几声不知死活的虫叫,越发衬得这夜又深又黑,让人心里头发毛。
苏婉兮在碧云和顾辰一左一右的搀扶下,换上了一身不打眼的深色旧布衣裳,头发也胡乱地绾成一个寻常妇人的发髻,松松垮垮的。她的小肚子,因为有了身孕的缘故,已经微微有些鼓起来了,此刻被她用一条宽宽的布带子死死地勒着,希望能稍微遮掩那么一二。只是那肚子里头时不时传来的、一阵阵往下坠的闷痛,却在无时无刻地提醒着她,她肚子里这个还没来得及看一眼世间的孩子,也正随着她这个不称职的娘,一同经历着这场不知道是生是死的亡命奔逃。
娘娘,都收拾妥当了。顾辰的声音,压得极低极低,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却带着一种与他年纪不相称的、不容置疑的镇定和沉稳,奴才已经把前后都打点好了,西华门那边,今儿晚上当值的守卫头儿是奴才一个远房的表亲,平日里贪杯好赌,奴才已经使了银子,他答应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我们能顺顺当当出了那道宫门,宫外头就有张副将当年留下的人手,驾着马车在那里接应我们。
苏婉兮轻轻点了点头,脸色白得像一张刚从水里捞出来的纸,没有一丝一毫的血色。她紧紧地握住碧云的手,那只手冰凉冰凉的,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像是秋风里最后一片苦苦挣扎的叶子。
碧云,你……苏婉兮有些犹豫,嗓子眼儿里像是堵了块石头。碧云是她从苏家带进宫的贴身丫头,跟了她这么多年,鞍前马后,忠心耿耿,从没二话。她不想因为自己的事,再连累了这个无辜的、好不容易才活到现在的姑娘。
娘娘,您什么都别说了!奴婢都明白!碧云的眼睛里早已经蓄满了泪水,却强忍着没有让它们掉下来,声音虽然有些哽咽,却异常的坚定,奴婢生是您苏家的人,死是您苏家的鬼!不管前面是刀山还是火海,奴婢都陪着您一起闯!您要是嫌弃奴婢,奴婢……奴婢就一头撞死在这儿!
苏婉兮心里猛地一暖,眼眶也控制不住地有些湿润了。她知道,此刻再多说任何漂亮话都是多余的,唯有先想办法逃出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牢笼,才能对得起碧云这份九死不悔的忠义。
走!顾辰不再迟疑,低喝一声,率先推开了寝殿那扇平日里极少有人走动的偏门。
三个人借着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作掩护,像三道没有重量的、无声无息的影子,小心翼翼地穿梭在凤鸾宫那些熟悉的亭台楼阁之间。顾辰对宫中的路径显然极为熟悉,七拐八绕的,竟真的让他们避开了所有沿途巡逻的侍卫,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一处极为偏僻、几乎被人遗忘了的宫墙之下。
宫墙的根底下,立着一座半人多高、毫不起眼的假山,上面爬满了枯黄的藤蔓。顾辰在那假山石后头摸索了片刻,只听得咔嚓一声极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机括转动声响过,那假山的一角,竟然缓缓地向内移开,露出了一个仅容一人勉强弓身通过的、黑漆漆的洞口。
娘娘,这是奴才早前进宫时,无意之中发现的一条废弃多年的密道,可以直接通往宫外玉带河边的一处早已荒废的民宅。顾辰压低了声音,飞快地解释道,我们从这里走,神不知鬼不觉,最为稳妥。
苏婉兮心中暗暗称奇,也有些后怕,没想到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顾辰,年纪轻轻的,心思却如此缜密,竟还藏着这样的后手。她不再有丝毫的犹豫,在顾辰的搀扶下,咬着牙,当先弯腰钻进了那漆黑如墨的密道。碧云紧随其后。顾辰在最后,又小心翼翼地将那假山恢复了原状,从外面看,竟是丝毫瞧不出破绽。
密道内,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潮湿刺鼻的霉味,呛得人直想咳嗽。脚下的路也是高低不平,布满了碎石和瓦砾,苏婉兮本就怀着身孕,身子不便,此刻更是走得异常艰难,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顾辰在前方低声引路,不时回过头,压着嗓子提醒她小心脚下的障碍。碧云则在身后寸步不离地紧紧搀扶着她,生怕她在这黑暗之中有任何的闪失。
也不知道在这令人窒息的黑暗中走了多久,久到苏婉兮几乎以为自己要死在这暗无天日的密道里的时候,前方终于隐隐约约地透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光亮,像鬼火一般,在黑暗中摇曳。
快到了!前面就是出口了!顾辰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喜悦和如释重负。
苏婉兮的心,也随之猛地提到了嗓子眼。自由,就在眼前了!她和她的孩子,或许真的能逃出生天!
然而,就在他们即将走出密道,重新呼吸到外面新鲜空气的那一刻,异变陡生!
只听得嗖!嗖!嗖!数声急促到令人头皮发麻的破空之响,无数支闪烁着冰冷寒光的箭矢,如同夏夜里最密集的暴雨一般,铺天盖地地从那唯一的密道出口处,朝着他们三人劈头盖脸地射了进来!
小心!有埋伏!顾辰的脸色在瞬间变得惨白,他猛地将苏婉兮和碧云奋力推向身旁相对安全的石壁,自己则在间不容发之际拔出腰间一直藏着的、那把磨得雪亮的短刀,不顾一切地挥舞格挡。
叮!叮!当!当!一阵密集的、令人牙酸的金属碰撞声在狭窄的密道内疯狂响起,顾辰虽然身手矫健,反应也快,但毕竟势单力薄,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对方是有备而来,箭矢如蝗!只听得几声闷哼,几支躲避不及的利箭便穿过了他那看似严密的防御,狠狠地钉在了他的手臂和肩胛之上,鲜血瞬间便涌了出来!
顾辰!苏婉兮失声惊呼,心提到了嗓子眼。
娘娘快走!他们早有准备!别管我!顾辰强忍着身上传来的剧痛,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嘶声吼道,声音都变了调。
此时,密道的出口处,已经如同潮水般涌现出无数手持火把和明晃晃钢刀的禁卫军,火光映照之下,每一张脸都显得那般狰狞可怖,将整个出口堵得水泄不通,连一只苍蝇都休想飞出去!为首的一名身披铠甲的将领,面目凶恶,手中提着一把还在滴血的长刀,高声喝道:苏氏余孽,还不乖乖束手就擒!陛下早有旨意,负隅顽抗者,格杀勿论!
格杀勿论!
苏婉兮的心,在这一瞬间,彻底沉入了冰冷的谷底。原来,萧煜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就等着她自投罗网!他连最后一丝生路,都不肯留给她和她腹中的孩子!这个男人,何其歹毒!何其无情!
娘娘,快!我们往回走!快退回去!碧云吓得脸色惨白,拉着苏婉兮的手,便要不顾一切地往密道深处退去。
然而,还不等她们挪动脚步,身后,也同样传来了密集的、令人绝望的脚步声和火把摇曳的光亮!他们,已经被彻底包围了!前有堵截,后有追兵,已然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杀出去!跟他们拼了!顾辰一双眼睛早已变得赤红,如同受伤的困兽,他怒吼一声,挥舞着手中那把早已被鲜血染红的短刀,奋不顾身地扑向了堵在出口处的那些如狼似虎的禁卫军。他虽然身受重伤,行动也已有些迟缓,但此刻却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猛虎,招招狠厉,不计后果,竟真的被他硬生生在人群中冲开了一道窄窄的、仅容一人通过的小小缺口!
娘娘!就是现在!快走!顾辰嘶声力竭地狂吼道,用自己那并不算魁梧的身体,像一堵墙一样,死死地抵住了从四面八方潮水般涌上来的禁卫军,为苏婉兮争取那一线生机。
苏婉兮知道,此刻绝不是犹豫和悲伤的时候!她狠狠地咬了咬牙,拉着同样吓得浑身发抖的碧云,便要从那道用顾辰的血肉换来的缺口冲出去!
保护娘娘!碧云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猛地将苏婉兮用力推向前方,自己则毅然决然地返身迎向了从后方密道中蜂拥追来的禁卫军!
碧云!不要!苏婉兮肝胆俱裂地回头,睚眦欲裂!
只见碧云张开双臂,像一只拼死护着幼崽的母鸡一般,死死地挡在那狭窄得只能容一人通过的密道之中,用她那孱弱不堪的身躯,徒劳地阻挡着那些如狼似虎、手持凶器的追兵!
噗!一支冰冷的利箭,带着死亡的气息,狠狠地穿透了碧云单薄的胸膛!鲜红的、滚烫的鲜血,瞬间便染红了她胸前的衣襟,像一朵妖艳而凄厉的死亡之花!
碧云的身子剧烈地晃了晃,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嘴角却艰难地向上勾起,露出一抹释然的、令人心碎的笑容。她看着苏婉兮的方向,用尽了最后一丝微弱的力气,嘶声喊道:娘娘……快……快走……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说完,她的身子,便像一片被狂风吹落的枯叶一般,软软地倒了下去,再也没有了丝毫的声息。
不——!碧云——!苏婉兮发出撕心裂肺的、绝望至极的惨叫!她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攥住,然后又被人生生地撕成了两半!碧云,她最忠心的、从小一起长大的碧云,为了保护她,就这么死了!死在了她的面前!
娘娘!走啊!别让碧云白死!顾辰那带着哭腔和无尽愤怒的吼声,像一记重锤,将苏婉兮从那几乎要将她吞噬的巨大悲痛中狠狠地拉了回来。他浑身浴血,身上又添了数道深可见骨的可怖伤口,鲜血几乎将他染成了一个血人,却依旧像一尊不屈的战神一般,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地守着那道窄窄的、关系到苏婉兮生死的缺口!
苏婉兮含着满腔的血泪,最后看了一眼碧云倒下的方向,又看了一眼浴血奋战、已然是强弩之末的顾辰,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恨意与刻骨的绝望!她知道,她不能辜负碧云和顾辰用他们的性命为她换来的这唯一的机会!她必须活下去!
她猛地一咬舌尖,剧烈的疼痛让她瞬间清醒了几分!她不再有丝毫的犹豫,强忍着腹中传来的阵阵剧痛,转身便从那道用鲜血和生命铸成的缺口,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
密道之外,是一片茂密而又漆黑的树林。月光惨淡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只能依稀透过枝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一些斑驳陆离的、如同鬼影般的影子。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得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冰冷刺骨的肃杀之气。
苏婉兮像一头受了惊的野兽,拼了命地往前跑,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能逃到哪里。她只知道,她要活下去!她要为碧云报仇!她要为她腹中这个无辜的孩子,争取那一线渺茫的生机!
然而,她毕竟怀着身孕,又受了如此巨大的惊吓与刺激,体力早已严重不支。没跑出多远,她便觉得小腹传来一阵阵撕裂般的、无法忍受的剧痛,眼前也开始阵阵发黑,天旋地转。
她知道,她的孩子……恐怕……恐怕是真的保不住了!这个念头,像一把最锋利的刀,将她最后的一丝希望也彻底割断。
就在这时,前方不远处的林中,忽然传来一阵清晰而又沉重的马蹄声!紧接着,一道颀长而又冷酷得不带一丝人气儿的身影,骑着一匹高头大马,缓缓地从那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中,踱步走了出来!
是萧煜!他竟然亲自来了!
他依旧穿着那一身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明黄色龙袍,在惨淡得如同死人脸的月光下,显得格外的刺眼,也格外的讽刺。他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眼神冰冷而又锐利,像是在看一个卑微到尘埃里的蝼蚁,充满了不屑与漠然。
苏婉兮停下了逃亡的脚步,也跑不动了,她绝望地看着眼前这个曾经让她爱入骨髓、如今却让她恨入骨髓的男人。她知道,她彻底逃不掉了。等待她的,只有死亡。
苏婉兮,你还要跑到哪里去嗯萧煜的声音,像来自九幽地狱的勾魂魔咒,每一个字都充满了无尽的寒意与毫不掩饰的嘲讽。
苏婉兮没有说话,也没有力气再说话了,只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死死地盯着他,那双曾经盛满了爱恋与温柔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刻骨的、永不磨灭的仇恨。
萧煜似乎很满意她这种绝望而又不甘的表情,嘴角甚至还勾起了一抹残忍的、嗜血的弧度。他缓缓抬起手,从身后侍卫的手中,接过了一张雕翎长弓,那弓身在月光下泛着幽冷的光。
他慢条斯理地拉开弓弦,动作优雅而又从容,仿佛他此刻面对的不是一个曾经与他同床共枕、生死与共的女人,一个怀着他亲生骨肉的女人,而是在瞄准一个微不足道的、不值一提的猎物。
那闪烁着致命寒光的箭头,稳稳地、毫不犹豫地对准了苏婉兮那因为怀孕而微微隆起的小腹!
不——!萧煜!你这个畜生!苏婉兮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嘶吼!她下意识地想要伸出手去护住自己的肚子,可她知道,一切都太迟了!她和他之间,隔着的是生与死的距离!
嗖——!
利箭离弦,带着一股撕裂空气的尖锐呼啸,像一道来自地狱的闪电,狠狠地、毫不留情地射向了苏婉兮!
剧痛!
无法用任何言语来形容的、撕心裂肺的剧痛,瞬间从她的小腹处炸开,然后如同潮水般蔓延至她的四肢百骸!她只觉得眼前一黑,浑身上下所有的力气都被瞬间抽空了,身体像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一般,软软地倒在了冰冷而又坚硬的地上。
鲜红的、带着腥味的血,像决了堤的洪水一般,从她的身下汩汩地、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很快便染红了她身下的那片枯黄的落叶和冰冷的土地。
她的孩子……她那可怜的、还未来得及看一眼这个世界的孩子……终究还是没有了……被他的亲生父亲,用最残忍的方式,亲手扼杀了……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苏婉兮模糊地看到了萧煜那双冰冷无情、不带一丝一毫温度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与不忍,只有一片令人从骨子里感到心悸的、彻底的漠然。
她还看到,不远处,那个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顾辰,被几名如狼似虎的禁卫军死死地按在地上,动弹不得。他看着她的方向,那双曾经平静无波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无尽的绝望、愤怒与……深深的不甘。
原来,这就是她的结局。这就是她苏婉兮,爱错了人、信错了人,最终落得的下场。
血染逃亡路,魂断帝王手。一腔深情错付,满门忠烈蒙冤。
若有来生……若有来生……她苏婉兮,再也不要认识他萧煜!再也不要踏入这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半步!她要让所有害过她、负过她的人,都血债血偿!
意识,渐渐地模糊……下坠……无边的黑暗,如同冰冷的潮水一般,将她彻底吞噬……连同那未尽的怨恨与不甘……
9
第九章:
禁宫真相
疼。
疼得像是骨头缝里都在往外钻凉气,要把她整个人都从里到外撕开一样。
苏婉兮就是在一阵阵能把人逼疯的剧痛中醒过来的。她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掀开那像灌了铅一样沉重的眼皮。首先看到的,是头顶上那片熟悉的明黄色帐子,上头用金线绣着龙凤呈祥的俗气图案。只是那扎眼的明黄色,这会儿在她看来,却像是在明晃晃地嘲笑她,笑她不自量力,笑她痴心错付。
她试着动了动身子,小肚子那儿立刻传来一阵钻心剜骨的疼,让她忍不住从喉咙里挤出一声闷哼。她下意识地伸出手,颤抖着去摸自己的小腹——那里,原本微微有些隆起的弧度,此刻已经变得一片平坦,什么都没有了。
孩子……她的孩子……没了。
这个念头,像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狠狠地、毫不留情地烙在了她的心上,烫得她魂飞魄散。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角一个劲儿地往外滑,很快就浸湿了身下那名贵的锦被。
她还活着。可她的孩子,那个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好好感受一下他存在的孩子,却已经永远地离开了她。
她一下子想起了那片被血染红的密林,想起了萧煜那张冷得像冰块一样的脸,想起了那支穿透她小腹、带走了她孩子性命的利箭……
恨!铺天盖地的恨意,像一把烧不尽的野火,要把她的五脏六腑都烧成灰烬!
娘娘,您醒了一个有些生疏的、带着点怯生生的宫女声音,在她耳边轻轻响起。
苏婉兮费力地偏过头,看见了一张完全陌生的脸。那宫女看起来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眉眼间带着一股子藏不住的胆小和不安,见她看过来,连忙吓得垂下了头,不敢与她对视。
这不是凤鸾宫里伺候惯了的人。碧云……碧云已经死了……为了她死了。
这个念头,让苏婉兮的心,又是一阵无法呼吸的抽痛。
这……是哪儿苏婉兮张了张嘴,发出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粗糙的砂纸狠狠磨过一样,又干又涩。
回……回娘娘的话,这儿……还是凤鸾宫。那小宫女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哼,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只是……陛下他下了旨意,不许娘娘您……踏出这凤鸾宫半步。
凤鸾宫……依旧是她住了这么多年的凤鸾宫。只是,如今的凤鸾宫,跟那人人避之不及的冷宫,又有什么分别呢不过是换了个名头罢了。
苏婉兮试着动了动腿,想从床上坐起来,却发现自己的左腿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根本使不上一点力气。她低头看去,只见自己的左腿被厚厚的纱布一圈圈包裹着,隐隐约约还能看到一丝暗红的血迹从里头渗出来。
我的腿……怎么了
娘娘,您……您那天逃走的时候,不小心从假山上摔下来,伤了腿。太医来看过了,说是……说是伤了筋骨,恐怕……恐怕日后走路,会不大方便了。那宫女的声音,越说越小,几乎快要听不见了。
走路不大方便呵,她如今这个样子,这凤鸾宫就是她的坟墓,她还能走到哪里去呢跛了脚,倒也正好,省得她再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念想。
就在这时,殿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以及太监那特有的、又尖又细的公鸭嗓子:圣旨到——
苏婉兮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像是坠了块千斤巨石。
很快,一个穿着绣着蟒蛇图案袍服的太监,手里捧着一卷明黄色的圣旨,在一大群宫女太监的簇拥下,趾高气扬、不可一世地走了进来。
贵妃苏氏婉兮接旨!那领头的太监用眼角的余光轻蔑地瞥了苏婉兮一眼,声音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视与得意。
苏婉兮挣扎着想要起身接旨,却因为腿上的剧痛,根本无法动弹。那个新来的小宫女,见状连忙想要上前搀扶,却被那宣旨太监一个凌厉如刀的眼神给硬生生吓退了回去,缩着脖子不敢再动。
罢了,咱家体谅贵妃娘娘凤体有恙。那太监似乎也懒得跟她计较这些没用的虚礼,直接展开手中的圣旨,扯着嗓子高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贵妃苏氏,心怀怨怼,德行有亏,不敬中宫,以下犯上,意图谋害皇嗣,幸赖上天庇佑,祖宗显灵,其奸计未能得逞。然,念及其往日曾有护驾之功,及苏氏一门亦曾为大周社稷立下汗马功劳,朕不忍重罚,故从轻发落,着将其禁足于凤鸾宫,非奉旨意,不得擅出。钦此。
听完这通篇颠倒黑白、无耻到了极点的所谓圣旨,苏婉兮只觉得胸口一阵气血翻涌,喉咙里也泛起一股腥甜,几乎要当场呕出血来!
不敬中宫意图谋害皇嗣奸计未能得逞
好一个奸计未能得逞!说得真是轻巧!若不是她命大,恐怕早就和她那个还未出世的可怜孩儿,一同惨死在乱箭之下,魂归黄泉了!
还说什么念其往日护驾之功亏他还好意思提当年的事情!若不是她苏婉兮舍了半条命去救他,他萧煜焉能有今日这稳稳当当的帝位!如今倒好,他反过来倒打一耙,把所有的脏水都泼到了她的身上!
这哪里是什么从轻发落这分明是要将她活活困死在这凤鸾宫之中,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和沈凝月恩爱快活!好狠的心!
苏婉兮,还不叩头谢恩那宣旨太监见苏婉兮半晌没有动静,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便冷冷地开口催促道,语气里满是不耐烦。
苏婉兮缓缓地抬起头,看着那太监那张令人作呕的、谄媚的嘴脸,嘴角慢慢地勾起一抹凄厉到了极点的笑容:陛下如此圣明,臣妾……自然是要叩谢这皇恩浩荡了!
她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头硬生生挤出来的一般,充满了无尽的恨意与深入骨髓的嘲讽。
那宣旨太监似乎被她眼中那骇人的、像是淬了毒一样的光芒所震慑,竟一时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是悻悻地收起了圣旨,带着他身后那些人,匆匆忙忙地退了出去,仿佛多待一刻都会被她身上的怨气所沾染。
殿内,再次恢复了令人窒息的死寂。
苏婉兮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睁着一双空洞洞的、失去了所有焦距的眼睛,茫然地望着头顶上那片明黄色的帐幔。万念俱灰,生不如死,大约便是她此刻最真实的写照吧。她曾经拥有的一切,她曾经珍视的一切——那曾经让她飞蛾扑火般的爱情,那曾经让她引以为傲的亲情,那曾经让她高高在上的尊荣,甚至还有她腹中那个尚未成形的、无辜的骨肉,都在这短短的时间之内,被那个她曾倾心相爱、如今却恨之入骨的男人,用最残忍、最无情的方式,剥夺得一干二净,片甲不留。
她如今,除了这具残破不堪的、苟延残喘的躯壳,和一颗早已被伤得千疮百孔、如今更是彻底死去的心,便再也一无所有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苏婉兮几乎以为自己会就这么一直躺到死的时候,殿外又传来一阵不轻不重的脚步声。这一次,来的人,却是苏婉兮眼下最不想见到,却又在情理之中、意料之中的那个人——刚刚被册封为大周新后的,沈凝月。
沈凝月穿着一身象征着皇后至尊地位的正红色凤袍,头上戴着沉甸甸的九凤朝阳金钗,珠翠环绕,华贵雍容,每走一步都带着母仪天下的款儿。她的脸上,带着一抹恰到好处的、得体的微笑,眼神中却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属于胜利者的得意与炫耀。她的小腹,也已经明显地隆了起来,与苏婉兮那一片平坦的小腹,形成了无比鲜明、也无比刺眼的对比。
姐姐,妹妹来看你了。姐姐的身子,可好些了沈凝月在一众宫人的簇拥搀扶下,袅袅婷婷地缓步走到苏婉兮的床前,声音温柔得像三月里最和煦的春风,却让苏婉兮感到一阵阵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恶寒。
苏婉兮没有说话,甚至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只是用一种冰冷而又漠然的眼神,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个春风得意的女人。
沈凝月似乎也并不在意她的冷淡,自顾自地在床边的绣墩上优雅地坐下,轻轻挥了挥手,示意殿内伺候的宫人们都退下去,不必在此处碍眼。
姐姐,你这又是何苦来哉呢沈凝月拿起摆在床头小几上的一个红彤彤的苹果,用手中的一把精致小巧的银柄小刀,慢条斯理地削着果皮,声音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猫哭耗子般的叹息,陛下他……其实也是迫不得已。毕竟,姐姐你腹中的那个孩子,来得……实在是太不是时候了,你说是不是
苏婉兮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攥住,猛地一抽,痛得她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妹妹今日特意过来,是想告诉姐姐一些……姐姐或许还不知道的真相。沈凝月的脸上,依旧带着那抹看似温柔无害的笑容,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话,却像一把把淬了剧毒的利刃,一刀一刀,精准而又残忍地割在苏婉兮那颗本就鲜血淋漓的心上,姐姐可知,为何你入宫这么多年,却一直未能怀上龙裔,为陛下开枝散叶吗
苏婉兮的瞳孔,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骤然收缩成了两个危险的针尖。
因为啊……沈凝月将一小片刚刚削好的、晶莹剔透的苹果送入口中,细细地咀嚼着,那享受的模样,仿佛在品尝什么绝世美味,声音轻柔得像是在说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情话,陛下他,其实一直在姐姐你每日的饮食汤药之中,悄悄地着人加了避子汤的药物。药量虽然不大,但日积月累下来,自然……只是没想到,百密也有一疏,竟然还是让你钻了空子,不知怎么就怀上了那个不该存在的孽种。
你……你说什么!苏婉兮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猛地从床上坐起身来,难以置信地死死盯着沈凝月那张笑意盈盈的脸,声音因为极致的震惊和愤怒而剧烈颤抖,不……这不可能!你胡说!这绝不可能!
不可能沈凝月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一般,轻笑一声,那双看似温柔的眼睛里,此刻却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怜悯与深入骨髓的嘲讽,我的好姐姐,你当真以为,陛下当年对你的那些海誓山盟、那些情意绵绵,都是出自真心吗你当真以为,他真的只是为了拉拢你苏家的兵权势力,才不得不委曲求全,对你百般示好,千般宠爱吗
她故意顿了顿,似乎很满意苏婉兮脸上那副震惊欲绝、仿佛天塌下来一般的表情,才慢悠悠地、一字一顿地继续说道:姐姐可知,你出生的时辰八字,曾有世外高人为你批过命格,说你是世间罕见的、百年难得一遇的‘凤格’之命,将来注定是要母仪天下的。陛下他……当初之所以会那般处心积虑地接近你,讨好你,甚至不惜许下皇后之位,为的,不过是想借你这天生的‘凤格’运势,助他一臂之力,顺利登上这九五至尊的宝座罢了。待他龙袍加身,君临天下之后,你这颗曾经助他登顶的棋子,自然也就……没什么大用处了,不是吗
凤格……借运……
这两个匪夷所思的词,像两道从天而降的、带着毁灭气息的惊雷,狠狠地劈在了苏婉兮的头顶之上!她只觉得天旋地转,五雷轰顶,眼前一阵阵发黑,耳边也嗡嗡作响,几乎要当场晕死过去!
原来,从她懵懂无知地踏入这座皇宫的那一天起,从他第一次在御花园对她展露那温柔浅笑的那一刻起,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精心策划的骗局!她苏婉兮所谓的刻骨铭心的爱情,她苏婉兮信以为真的山盟海誓,她苏婉兮付出的一切真心与所有牺牲,都不过是那个男人处心积虑、步步为营的一场阴险算计!他利用她的家世背景,利用她的一片痴情,甚至利用她那虚无缥缈的、可笑至极的所谓凤格!
她苏婉兮,从头到尾,都只是他萧煜手中的一颗棋子!一颗在他眼中,用完了便可以随意丢弃的、卑贱的棋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苏婉兮忽然像是疯了一般,仰天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鼻涕都流了出来,笑得撕心裂肺,笑得肝肠寸断,笑得整个凤鸾宫都仿佛在随着她的笑声而颤抖,好一个萧煜!好一个深谋远虑、算无遗策的九五至尊!我苏婉兮……我苏婉兮真是瞎了眼!我苏婉兮真是天底下最蠢的傻子啊!哈哈哈哈……
她的笑声,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刻骨的绝望与深入骨髓的自嘲,像一只受了致命伤的孤狼,在暗无天日的黑夜之中,发出最后的、也是最凄厉的哀鸣。
沈凝月看着苏婉兮那几近癫狂的狼狈模样,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快意与得意,脸上却依旧维持着那副悲天悯人、慈悲为怀的虚伪表情,柔声劝慰道:姐姐,事已至此,木已成舟,你也莫要再这般执迷不悟,伤了自己的身子了。陛下他……其实也是为了大局着想,为了这大周的江山社稷,才不得不出此下策。你若能安心待在这凤鸾宫中,安分守己,不再痴心妄想,陛下他……或许还会念及你们往日的一点旧情,保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也未可知。
一世衣食无忧她苏婉兮,现在还稀罕这些吗她只想要他的命!
苏婉兮猛地止住了那疯魔般的笑声,眼中却是一片死寂,再也没有了丝毫的光彩。她看着眼前这个惺惺作态、令人作呕的女人,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本宫……想见顾辰最后一面。
沈凝月微微一愣,似乎没想到在这种时候,她会提出这样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要求。她略微思忖了片刻,随即才带着一丝施舍般的怜悯,点了点头,故作大度地说道:也好。顾辰那狗奴才,以下犯上,罪大恶极,意图协助你这罪妇叛逃出宫,本是死罪一条,凌迟处死也不为过。不过,既然姐姐你开口了,本宫也可以做主,破例让你去见他最后一面,也算是了却你的一桩心愿吧。
阴暗潮湿、终年不见天日的天牢里,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浓重的血腥味和腐烂的霉味。
苏婉兮在一个面无表情的小太监的引领下,步履蹒跚地走在狭窄而又阴冷的甬道里,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她的腿伤还未痊愈,每走一步,都牵扯着钻心刺骨的疼痛,冷汗很快便湿透了她的中衣。可她却像是感觉不到任何疼痛一般,只是面无表情地、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前走着,走向那未知的、或许是更深的绝望。
终于,在甬道尽头的一间最为偏僻、也最为阴暗的牢房前,那引路的小太监停下了脚步,侧过身,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公事公办的语气说道:
贵妃娘娘,顾辰那奴才……就在这牢里了。那小太监的声音,却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轻微的同情。
苏婉兮透过那布满了暗红色铁锈的、粗重的牢门栅栏,向那昏暗得几乎看不清东西的牢内望去。
只见顾辰蜷缩在牢房最里头的一个角落里,身下垫着一堆散发着刺鼻恶臭的、早已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稻草。他浑身上下都是狰狞可怖的伤口,有些地方甚至露出了森森白骨,原本还算整洁的囚衣早已被干涸的鲜血染成了暗红色,凝结成一块块令人触目惊心的、暗褐色的污渍。他的脸色苍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嘴唇也干裂得起了好几层皮,整个人气息奄奄,进气少出气多,仿佛随时都会咽下最后一口气一般。
听到牢门外传来的动静,顾辰那长长的、如同蝶翼般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然后艰难地睁开了那双本该清澈明亮的眼睛。当他看清楚站在牢门外、形容枯槁、面如死灰的苏婉兮时,那双本已黯淡无光的眼睛里,忽然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却也无比惊喜的光亮。
他挣扎着,似乎想要从那肮脏的稻草上坐起身来,向她行礼,却因为伤势实在太过沉重,尝试了几次,都未能成功,反而引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嘴角又渗出了一丝暗红的血迹。
娘娘……您……您怎么来了……他的声音,微弱得像蚊蚋一般,几乎听不见,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发自内心的喜悦。
苏婉兮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揪紧,又像是被人生生地用钝刀子来回切割一般,痛得她几乎要当场窒息。她强忍着眼中那汹涌的泪水,不让它们掉下来,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顾辰……对不起……都是我……都是我连累了你……若不是为了她,他本可以……
顾辰看着她,那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却缓缓地勾起了一抹极其虚弱、却也无比真诚的笑容:娘娘……您……您千万别这么说……奴才……奴才不悔……能为娘娘……能为苏家……奴才……死而无憾……
他的目光,艰难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落在了苏婉兮那依旧平坦的小腹上,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痛楚与担忧:孩子……娘娘……您的孩子……他还好吗
苏婉兮的泪水,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再也忍不住,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顺着她那苍白消瘦的脸颊,无声地滑落。她痛苦地摇了摇头,声音哽咽得几乎不成句:孩子……孩子他……没了……被他亲手……没了……
顾辰的眼中,闪过一抹意料之中的、浓得化不开的悲伤与绝望,但随即,那悲伤又化为了一丝令人心碎的释然。他轻轻地、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叹了口气,声音微弱却清晰:也好……也好……生在这皇家,生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里……对一个孩子来说,未必……未必是福气……
他艰难地、用那只还能勉强活动的手,从自己那早已被鲜血浸透的怀中,颤抖着摸索了片刻,然后掏出了一片早已干枯得不成样子的、皱巴巴的桃花瓣。那桃花瓣,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娇艳颜色,也早已没有了当初的芬芳,边缘甚至还带着些许破损,却被他小心翼翼地、视若珍宝般珍藏着。
娘娘……您……您还记得吗您以前……在凤鸾宫的院子里……曾亲手种过很多很多的桃花……您说……您最喜欢桃花那热热闹闹的颜色……也喜欢它那不争不抢的性子……顾辰将那片承载了他所有卑微念想的桃花瓣,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颤抖着递向牢门外的苏婉兮,声音断断续续,仿佛随时都会断掉,奴才……奴才当年……斗胆偷偷藏了一片……想着……想着或许有一天……能再亲手……献给娘娘……
他的话,终究还是没有说完。那只曾经矫健有力的、如今却瘦骨嶙峋的手,无力地垂落了下去。
苏婉兮伸出那双因为极致的悲伤而剧烈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接过了那片轻飘飘的、却又重逾千斤的干枯桃花瓣,紧紧地攥在了掌心,仿佛要将它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娘娘……顾辰那双本已开始涣散的眼睛,此刻却无比专注地看着苏婉兮,那里面充满了无尽的不舍与深深的眷恋,他用尽了生命中最后一丝力气,用一种几乎细不可闻的声音,轻声说道,若有来生……奴才……愿您……愿您生于寻常百姓人家……无病无灾……平安……喜乐……一生顺遂……
说完这最后一句带着他所有美好祝愿的话,他的头,便无力地歪向了一旁,那双曾经盛满了星光的眼睛,也永远地失去了所有的光彩,再也没有了丝毫的声息。
顾辰——!顾辰——!苏婉兮发出撕心裂肺的、绝望至极的哭喊!她拼命地摇晃着那冰冷而又坚硬的牢门栅栏,指甲都因为用力而崩裂出血,可她却像是感觉不到任何疼痛一般。
然而,任凭她如何声嘶力竭地呼唤,那个曾经默默守护着她、给予她生命中最后一点温暖的少年,却再也不会回答她了,再也不会用那双带着一丝羞涩和孺慕的眼睛,偷偷地看她了。
几名早已等候在一旁的、面无表情的狱卒,动作粗鲁地走了过来,打开沉重的牢门,将顾辰那早已冰冷僵硬的尸体,像拖一条死狗一般,毫不留情地拖了出去,消失在了甬道深处的黑暗之中。
苏婉兮无力地跪倒在冰冷而又潮湿的地上,手中紧紧攥着那片早已失去了所有生机的、干枯的桃花瓣,哭得肝肠寸断,撕心裂肺,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悲伤与绝望,都随着这哭声一同宣泄出来。
她生命中,最后的一丝光亮,最后的一点温暖,也随着顾辰的离去,而彻底消散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这禁宫的真相,原来竟是这般血淋淋,这般残酷无情,这般令人绝望。
她苏婉兮,从头到尾,都不过是这无数冤魂枯骨之中,又一个新增的、可悲的牺牲品罢了。
10
第十章:
桃花烬落
沈凝月生了皇子的消息,像一阵大风,一下子就刮遍了整个前朝后宫,到处都是没完没了的恭喜声和马屁声。皇宫里头,从里到外,都挂着红绸,摆着鲜花,一片喜气洋洋。赏给坤宁宫的东西,跟流水似的往里头淌;大臣们拍马屁的折子,堆得跟小山一样高;就连宫外头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平头老百姓,也都在伸长了脖子议论这位含着金汤匙出生、一落地就注定金贵无比的小皇子,说他将来必定是太子爷。
坤宁宫里头,天天丝竹不断,笑声不绝,把这世上最顶尖的荣华富贵和扬眉吐气,都占全了。
而凤鸾宫,就隔着那么一道不算太厚的宫墙,却像是被整个世界都给忘了的、另一个阴冷潮湿的地界儿。
死一样的安静。
安静得能听到骨头缝里都在往外冒寒气。
苏婉兮歪歪斜斜地靠在冰凉的窗框边上,手里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捻着那片早就干得发黄、一碰就要碎了的桃花瓣儿。那是顾辰留给她最后的东西,也是她在这吃人的深宫里头,唯一还能感觉到那么一丝丝活人暖气的念想。
窗户外头,院子里光秃秃的,一片萧条,草木都枯黄得没了样子。那棵她曾经亲手栽下去,后来顾辰也曾仔仔细细照料过的桃树,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就彻底没了生气,只剩下些光溜溜的、干巴巴的枝干,在冬天还没到透的寒风里头瑟瑟发抖,像个没人管、没人疼的孤苦老头儿。
桃花……她曾经最喜欢的桃花。开起来的时候,红得像火,艳得像霞,热热闹闹的,像极了当年那个不知道天高地厚、不知愁是什么滋味的苏婉兮。可如今,桃花早就谢了,零落成泥,连带着她那颗曾经热乎乎的心,也一并烧成了灰,风一吹就散了。
她轻轻地、来来回回地摩挲着那片小小的、干枯的花瓣,眼前,不受控制地就浮现出顾辰那张清瘦却又带着股子倔强劲儿的脸。那个少年,在临死前,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对她说的那句若有来生,愿您生于寻常人家,平安喜乐,就像一根细得几乎看不见的针,一遍遍地、不轻不重地扎着她的心,让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钝痛。
平安喜乐……寻常人家……
多简单,多平常的几个字啊。可对她苏婉兮来说,却又成了多么奢侈、多么遥不可及的痴心妄想。
她这一辈子,从一开始什么都不懂的傻乎乎的期盼,到后来泥足深陷、不可自拔的情根深种,再到希望破灭后的绝望与怨恨,折腾到最后,剩下的,也只有这怎么也望不到边儿的荒凉和深入骨髓的悲哀。她曾经天真地以为,自己拥有过这世上最独一无二、最美好的爱情,却怎么也没想到,那从头到尾,都不过是一场被人精心算计、编织得天衣无缝的骗局。她曾经傻乎乎地以为,自己用半条性命换来了他金口玉言的承诺,却怎么也没想到,那所谓的承诺,竟然是那么的轻贱,那么的不堪一击,连张废纸都不如。
凤格借运哈!
原来,她苏婉兮在他萧煜的眼睛里,从始至终,都不过是一个可以被随意利用的玩意儿,一件可以助他一步步登上权力顶峰的垫脚石罢了。一旦他大功告成,龙袍加身,她这块垫脚石,自然也就碍眼了,可以毫不犹豫地一脚踢开了。
何其可笑!何其可悲!这世上,还有比她苏婉兮更蠢、更可笑的人吗
她想起她娘临死前拉着她的手,一声声不放心的叮嘱;想起她爹被押进大牢前,那满心的无奈与冲天的不甘;想起碧云倒在她怀里时,那最后凄然的笑容;想起顾辰看着她时,那双清澈又带着无限悲悯的眼神……所有真心爱她的人,所有真心关心她的人,都因为她这个扫把星,而落得那般凄惨的下场。
而她恨的人,那些真正该死的人,却依旧高高在上,作威作福,享受着这世间无尽的荣华与至高无上的权势。
这老天爷,何其不公!这世道,何其荒唐!
她累了。真的太累了。身子累,心更累。
这深宫,就像一个巨大无比的、能吞噬一切的黑色漩涡,把她所有的青春年华,所有的喜怒哀乐,所有的爱恨情仇,所有的希望与念想,都一点一点地、毫不留情地吞噬得干干净净。她再也没有半分力气去争了,去抢了,去恨了。也争不过,抢不来,恨不动了。
或许,死,对她来说,才是唯一的、也是最好的解脱吧。至少,死了,就不用再受这份活罪了。
苏婉兮缓缓地从冰冷的枕头底下,摸出了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白瓷瓶。那里面,装着的,是她早就替自己备好的一份体面。那是她还在苏家做姑娘时,一次跟着父亲去边关巡视,从一个神秘的西域走方郎中手里头,偷偷用自己的私房钱换来的。据说,那是西域那边一种极其罕见的奇毒,无色无味,见血封喉,中毒的人会在极短的时间内毙命,不会有太多的痛苦,也能保留最后一丝尊严。
她本是留着以防万一,想着万一将来苏家有个什么变故,自己也能有个痛快的了断,不至于受辱。却没想到,今日,竟真的要派上用场了,用在了她自己身上。
她轻轻地拔掉了瓶塞,一股极淡的、带着点奇异甜香的气味,从那小小的瓶口溢了出来,若有若无。她看着瓶子里那深褐色的、像糖浆一样的液体,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秋的湖水,没有一丝波澜,也没有一丝涟漪。
她将那片早已干枯得没有了半分颜色的桃花瓣,轻轻地放在自己冰凉的唇边,印上了一个同样冰冷的、带着诀别意味的吻。
顾辰,若有来生,你……你也要平平安安,高高兴兴的。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一阵随时都会散去的风,只有她自己才能听见。
然后,她仰起那张依旧带着几分昔日风华、如今却只剩下无尽憔悴的脸,闭上眼睛,将那一整瓶毒药,没有丝毫犹豫地,一饮而尽。
辛辣而又带着一丝诡异甜腻的苦涩液体,顺着她的喉咙,缓缓地滑入了她的腹中。起初,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甚至还有些温热。可很快,一股难以用任何言语来形容的、仿佛要将她五脏六腑都绞碎的剧痛,便从小腹深处,猛地炸了开来!
那痛楚,比当初被那支冰冷的利箭穿透小腹,还要猛烈上千百倍!像是有无数只看不见的、带着倒刺的魔爪,在疯狂地撕扯着她的五脏六腑,要将她整个人都从里到外彻底撕成碎片!
苏婉兮蜷缩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上,浑身上下都在剧烈地抽搐着,痉挛着,额头上渗出大颗大颗豆大的冷汗,很快便湿透了她额前的碎发。她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糊不清,眼前的一切都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血雾,耳边也传来一阵阵尖锐刺耳的嗡鸣声,让她头痛欲裂。
好痛……真的……好痛啊……痛得她想死,却又死不了。
这就是……这就是死亡的感觉吗比她想象中,要痛苦得多……也漫长得多……
就在她痛得几乎要失去所有知觉的时候,她的眼前,却忽然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一幕幕早已被岁月染得泛黄的、遥远的画面。
她仿佛又看到了年少时那个无忧无虑的自己,一身火红的骑装,手执长鞭,策马扬蹄,在那一望无际的辽阔草原上肆意地、痛快地驰骋,那笑声,爽朗得像天边自由翱翔的雄鹰,无拘无束。
她仿佛又看到了初入宫闱时那个懵懂青涩的自己,带着一丝无法言说的好奇与无法抑制的羞涩,仰着头,痴痴地望着那金碧辉煌、气势恢宏的宫殿,心中充满了对未知未来的、不切实际的憧憬与幻想。
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穿着月白色衣衫的温润身影,在千鲤池畔,在漫天飞舞的桃花雨中,对着她回眸一笑,那笑容,温柔得像三月里最和煦的春风,吹皱了她一池的心事。
婉兮……
一个熟悉而又遥远得像是从上辈子传来的声音,若有若无地在她耳边轻轻响起。
她用尽了全身最后一丝力气,艰难地睁开了那双早已被泪水和汗水模糊了的眼睛。朦胧的视线之中,她似乎又看到了年少时的萧煜。他依旧穿着那身她记忆中最深刻的月白色常服,眉眼清澈如昔,笑容温和依旧,正微微俯下身,向躺在地上痛苦挣扎的她伸出手,似乎想要将她从这冰冷的地狱中扶起来。
婉兮,地上凉,仔细身子,快起来。他的声音,依旧是那般温润如玉,带着她曾经无比迷恋的磁性,朕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了吗,朕会护着你一世长安。莫怕,有朕在。
一世长安……是啊,他也曾这么对她说过。
苏婉兮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幻影,眼中忽然控制不住地流下了两行滚烫滚烫的泪水。是啊,他曾亲口说过,会护着她一世长安。可最终,却是他,亲手将她一步一步推入了这万劫不复的、永无宁日的深渊。
眼前的幻象,像被风吹散的烟雾一般,渐渐地淡去,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轮廓分明、却又带着一丝她从未见过的……焦急与慌乱的脸。
是萧煜。真正的萧煜。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闯了进来,此刻正半跪在她的身旁,看着她口角不断溢出的、带着不祥气味的黑血,看着她那因为极致的痛苦而扭曲变形的面容,眼神复杂得让她再也看不懂了。那里面,有震惊,有愕然,有……如释重负或许,在那深不见底的眼底,还有一丝她来不及细细分辨的……痛楚与不舍
他来做什么是特意来看她是如何狼狈不堪地、痛苦地死去的吗还是来最后确认一下,她这个让他头疼不已的麻烦,终于要彻底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
苏婉兮看着他,忽然觉得,心中那些曾经让她痛不欲生的怨与恨,在这一刻,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也或许是,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恨了。
她用尽了生命中最后的一丝力气,艰难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虚弱而又凄凉到了极点的笑容,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像羽毛一样,随时都会飘散在空气里:
萧煜……若有……来生……你我……永不……不复……相见……
说完这最后一句带着无尽诅咒与彻底诀别的话,她的头,便无力地歪向了一旁,那双曾经盛满了星光与神采的明亮眼眸,此刻,永远地、不甘地闭上了,再也不会睁开。手中,还紧紧地、死死地攥着那片早已失去了所有颜色和生机的、干枯的桃花瓣。
11
尾声:
许多许多年以后,大齐王朝的史书上,关于元佑皇帝的后宫,有这样寥寥几行字,简单得近乎敷衍的记载:贵妃苏氏,出身将门,其父为镇国大将军苏威。苏氏性骄纵,恃宠而骄,骄横跋扈,后因不敬中宫,以下犯上,意图谋害皇嗣,龙颜大怒,废黜其贵妃之位,禁足于凤鸾宫,不久郁郁而终。
史官的笔,向来都是冰冷而又无情的。他们只会记录下那些他们眼中所谓的真实,或是那些应该被天下人所知的东西。至于那些深埋在重重宫闱之中,不为外人所知的爱恨情仇,那些被无情的权力与肮脏的阴谋所掩盖的血泪与绝望,又有谁会去真正地在意呢又有谁,有那个胆子去记录下来呢
据说,元佑皇帝萧煜,在晚年的时候,常常会独自一人,在早已荒废多年、破败不堪的凤鸾宫外,一站就是大半天,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那座曾经也算得上是雕梁画栋的宫殿里,不知是谁曾经亲手栽下的一株桃树,早已枯死多年,只剩下些光秃秃的、了无生气的枝干,在萧瑟的秋风中,发出呜呜咽咽的、像是哭泣一般的声响。
他会在四下无人的时候,对着那空寂无人的宫殿,低声喃喃自语,也不知道究竟在说些什么,或许是在忏悔,或许是在追忆。那时候,他鬓角的白发,在夕阳的余晖下,显得格外的刺眼,也格外的落寞。
而那位曾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斗败了无数对手,最终如愿以偿登上皇后宝座,成为大齐太后的沈凝月,却也并未得到她想象中那般真正的幸福。她守着一个早已不再真心爱她的帝王,守着一座虽然华丽却冰冷得像坟墓一样的宫殿,最终,在无边无际的寂寞与难以排遣的忧郁之中,在对权力的无尽渴求与对衰老的不甘恐惧之中,了此残生,下场也算不得多好。
帝王心中那份不为人知的隐痛,究竟是什么,没有人知晓,也无人敢去探究。
或许,是那句若有来生,不复相见的诅咒,像一根看不见的、却又时时刻刻都在刺痛他的毒刺,永远地、深深地扎在了他的心底,让他永世不得安宁。
又或许,在某个午夜梦回、辗转难眠的时刻,他也会偶尔控制不住地想起,曾经有那么一个穿着火红衣衫、如同烈焰骄阳般的女子,曾为他奋不顾身地挡过致命的一箭,也曾天真烂漫地以为,他会是她可以托付一生的、永远的长安。
只是,桃花早已燃尽,化为飞灰,前尘往事,皆已成空。
最终,也不过是徒留下一声无人听闻的、沉重的叹息,悄无声息地消散在厚重的历史尘埃之中,再也无人记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