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生祠血祭
我出马那天,仙家是只修纯阳法的水獭。
村里人却偷偷给我立了阴堂,供上我的泥塑像。
泥像嘴角淌血那夜,全村人抱着活鸡跪在雪地里。
仙家突然咬穿我的手腕:快逃!他们在拜你身上那东西……
我逃到封冻的湖面,冰层下倒映出我头顶悬浮的血红生祠二字。
冰面咔嚓裂开时,我看到上百具双手合十的尸骸托着我的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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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邪祠沉沦
腊月二十三,小年。
东北的夜,黑得如同泼翻了墨缸,又沉又冷。窗外那点子细雪,被刀子似的北风卷着,抽在糊了厚厚毛头纸的窗户上,簌簌作响,像是无数只冻僵的手在急切地抓挠。屋里头,一盏孤零零的煤油灯搁在神龛边上,豆大的火苗被门缝里钻进来的贼风吹得左摇右晃,影子在四面土墙上疯狂跳动,活像一群挣扎扭曲的鬼魅。
神龛前头,供着一尊小小的木雕神像,披着褪色的红布。那是我的仙家,一位修纯阳法的水獭大仙。我叫陈青禾,是个新出马的弟子,今天是我接掌堂口、正式顶香的第一天。
供桌上,三炷新点的线香,青烟笔直地往上飘。这香烧得有点怪。平常敬神,香火都是先快后慢,最后留下三根整齐的香脚子。可眼前这三炷,中间那根烧得奇快,两边的反倒慢悠悠,眼瞅着就要烧成个两短一长的凶兆。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顺着我的脊梁骨猛地往上爬,比窗外的风还刺骨。
堂口里静得吓人。刚才还隐约能听见仙家那边传来的、水獭特有的那种带着水汽的低语和窸窣动静,这会儿像是被什么东西凭空掐断了,一丝儿都听不见了。死寂,沉甸甸地压下来,压得我胸口发闷。
我搓了搓冻得有点发木的手,心里头那点不安像雪球似的越滚越大。不对劲,哪儿都不对劲。供桌正前方,那块盖着仙家神像的红布,纹丝不动地垂着。可就在我眼皮子底下,神龛靠墙的那一角,另一块叠放整齐、预备替换的红布,却毫无征兆地轻轻飘动了一下。
没有风。
屋里门窗紧闭,连煤油灯的火苗都只是被门缝风扯得摇晃,没道理单单那块叠好的布会自己动。那一下飘动极其轻微,像垂死之人最后一口微弱的吐息,却让我浑身的汗毛瞬间炸了起来。
一股难以言喻的腥气,极其微弱,混在原本清冽的檀香里,钻进我的鼻子。那味道……带着铁锈的甜腻,又掺着点泥土的腐朽,让我胃里一阵翻腾。
我的视线不受控制地钉在那块飘动的红布上。鬼使神差地,我伸出手,指尖冰凉颤抖,一点点地,将那布掀开了一角。
布下盖着的,不是什么预备替换的法器或者香烛。那是一个……泥塑的像。
巴掌大小,粗糙得像是小孩子随手捏的玩意儿。可那张脸,那眉眼,那微微抿着的嘴唇——活脱脱就是我自己!陈青禾的脸!
一股冰冷的麻痹感瞬间从头顶灌到脚底,血液似乎都冻住了。我张着嘴,却吸不进一丝儿空气。
那泥像的五官扭曲着,咧开一个极其僵硬、极其诡异的笑容。更骇人的是,两道粘稠、暗红的液体,正从那咧开的嘴角缓缓淌下来,一直流到泥像的脖颈处,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着令人心悸的、湿漉漉的光。
血!
哐当!
一声巨响炸开死寂。是我自己!我猛地向后跌坐,后背狠狠撞在冰冷的土炕沿上,撞得生疼。眼前阵阵发黑,泥像那淌血的、诡异的笑容死死烙在我的视网膜上,挥之不去。
就在这时,屋外死寂的雪夜里,骤然响起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声响。
咯…咯咯咯…咯……
是鸡叫。不是一只,是许多只鸡混杂在一起的、濒死的、被死死扼住喉咙的凄厉嘶鸣!那声音被风扯碎了,又粘稠地灌进来,带着一种濒死的挣扎和绝望的恐惧。
紧接着,是脚步声。很多人的脚步声,沉重、拖沓,踏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噗嗤、噗嗤的闷响,正由远及近,朝着我家这孤零零的小屋围拢过来!
我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扑到结满厚厚霜花的窗户边,用冻得僵硬的手指狠狠抹开一小片模糊的视野。
屋外,惨淡的月光被浓重的乌云撕扯得支离破碎,勉强照亮了院子。雪还在下,白茫茫一片。院门敞开着,外面黑压压地跪满了人!
全是村里人。熟悉的赵老蔫、王寡妇、李家的大小子……他们穿着臃肿的棉袄棉裤,身上、头上落满了雪,几乎成了一个个雪人。每个人怀里都死死抱着一只活鸡!那些鸡被村民们枯瘦如柴的手死死掐着脖子,翅膀无力地扑腾,喉咙里挤出断断续续的咯咯声,鸡冠憋得紫黑,绝望地挣扎着,鸡爪在冰冷的空气里徒劳地抓挠。
村民们就那么直挺挺地跪在深及膝盖的雪地里,头微微低垂着。他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睛空洞地望着地面,嘴唇却以一种极其一致的频率微微翕动着,无声地念诵着什么。雪落在他们身上,几乎将他们凝固成一片惨白的、毫无生气的坟包。
月光偶尔从云隙中漏下惨白的一缕,照亮离院门最近的一个身影。是赵老蔫。他怀里那只芦花大公鸡已经不动弹了,脖子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歪着。惨白的光掠过他低垂的后颈,那厚厚的棉袄领子不知何时被蹭开了些,露出一小片皮肤。
在那片皮肤上,赫然烙着一个东西!暗红色的,边缘微微肿胀,像是新烫上去不久。那图案扭曲、怪诞,透着一股子邪性——正是我家神龛里那块诡异飘动的红布上,用金线绣着的阴堂符咒!
冰冷的恐惧像毒蛇,瞬间缠紧了我的心脏,几乎让我窒息。阴堂!他们真的给我立了阴堂!用活人做供品的阴堂!
吱嘎——
院门那腐朽破败的木轴,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被一股力量从外面缓缓推开了。风雪裹挟着更加浓烈的鸡屎味和一种难以形容的、冰冷的土腥气,猛地灌了进来。
赵老蔫第一个动了。他抱着那只脖子已经彻底折断、软塌塌垂着的死鸡,僵硬地、一步一步地踏进院子。积雪没过他的小腿,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拖出深深的沟壑。他的眼睛依旧空洞地望着地面,但那方向,却直直地指向我的屋门!
他身后,跪在院外的村民,像是收到了无声的指令,一个接一个,僵硬地抱着怀里还在微弱挣扎或已经死去的鸡,跟着踏进院子。他们动作整齐划一,沉默无声,如同被无形丝线操纵的木偶,朝着我的小屋围拢过来。
嘭!嘭!嘭!
沉重的、带着某种诡异节奏的拍门声猛然响起,震得门板上的灰尘簌簌落下。不是用手拍,更像是用额头或者整个身体在撞击!
青禾…青禾仙姑…
赵老蔫的声音隔着薄薄的门板传进来,嘶哑、干涩,像砂纸在摩擦生锈的铁片,每一个字都拖着长长的、冰冷的尾音,开开门…开开门呐…供…给您上供了…
那声音里没有任何属于活人的情绪,只有一种冰冷的、机械的执念。
咯…咯咯咯…
他怀里那只死鸡的爪子,随着他身体的晃动,无意识地刮擦着门板,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声响。
我背死死抵着冰冷的土炕,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颤,浑身的血液都像是冻成了冰渣子。逃!必须逃出去!这个念头像烧红的烙铁一样烫进我的脑子。
后窗!只有后窗!
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踉跄着扑向屋子后墙那扇小小的、糊着厚纸的木窗。炕沿绊了我一下,膝盖重重磕在坚硬冰冷的泥地上,钻心的疼。但我顾不上,手指胡乱地在窗框上摸索着那根插销。冰凉的铁片入手,我用力一拔!
咔哒一声轻响,在死寂的屋里和外面持续不断的撞门声中显得那么微弱。
嘭!
前门传来一声更加剧烈的撞击,门框都在呻吟,灰尘扑簌簌落下。村民们的低语似乎变得急切起来,不再是无声的翕动,而是一种压抑的、含混不清的嗡嗡声,像是无数苍蝇在同时振翅。
我猛地推开后窗。一股裹挟着雪粒的寒风如同冰刀,瞬间割在脸上。外面是后院,堆着些柴火垛子,再往后就是无边无际的、被深雪覆盖的荒野和远处黑沉沉的松林。
就在我扒着窗框,一条腿刚跨出去的瞬间——
嗷——!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间所有的尖啸,如同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我的耳膜!那声音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一种狂暴的、撕裂一切的愤怒,直接在我脑子里炸开!
是我的仙家!那只水獭!
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攫住了我的左手腕!不是来自窗外,而是来自屋内!来自我自己的身体!
剧痛!
尖锐冰冷的剧痛瞬间刺穿了我的手腕!我甚至清晰地听到了皮肉被利齿撕裂、骨骼被碾磨的可怕声响!
呃啊——!
我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猛地回头。
手腕上,赫然咬着一团模糊的、剧烈颤抖的虚影!那虚影呈现出一种浑浊的、翻滚不休的黄褐色,边缘不断扭曲膨胀又坍缩,正是我仙家水獭的灵体!但与平日温顺通灵的模样判若云泥,此刻它那双细小的眼睛变成了两粒燃烧着疯狂红光的炭火,獠牙深深陷进我的皮肉里,温热的血正顺着它的下巴和我的手臂往下淌。
它死死咬着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野兽般的低吼,那声音里充满了痛苦、混乱和一种我从未感受过的、刻骨的杀意!它不是在救我,它是真的想撕碎我的手腕!
仙…仙家
剧痛和极度的恐惧让我声音变了调,带着哭腔。手腕上的血滴落在冰冷的泥地上,绽开一朵朵小小的、刺目的红花。
水獭仙家猛地甩了一下头,力量大得几乎要把我拖倒。它那双燃烧的红眼死死盯着我,似乎用尽了全部残存的、即将被疯狂淹没的灵智,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带着浓重水汽和血腥味的音节,那声音直接在我混乱的意识里炸响:
逃!快…逃!
它猛地松开嘴,那团浑浊的黄褐色虚影剧烈地扭曲翻滚,像是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和某种无形的撕扯。
他们拜的…是你身上…那东西…
最后几个字尚未完全落下——
轰隆!
前门终于承受不住连续的猛烈撞击,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巨响,整扇门板向内轰然倒塌!碎裂的木屑和雪沫子混合着狂风猛地灌入!
门口,赵老蔫那张毫无表情的、被冻得青紫的脸最先出现在门洞的阴影里,他怀里那只死鸡软塌塌地垂着。他身后,是更多影影绰绰、抱着供品、沉默涌来的村民身影!
水獭仙家那团扭曲的虚影发出一声更加凄厉、充满不甘和狂怒的尖啸,猛地化作一道浑浊的黄光,不是扑向村民,而是带着一种同归于尽般的决绝,狠狠撞向我身后神龛上那块盖着诡异泥像的红布!
嗤啦——!
仿佛滚油泼雪的声音响起,红布瞬间被那黄光点燃,腾起一股带着浓烈腥臭的黑烟!那泥像在火光和黑烟中,嘴角淌下的血痕似乎变得更加鲜艳欲滴,脸上的笑容越发诡异狰狞!
呃啊——!
仙家发出的惨嚎几乎撕裂我的耳膜,那黄光在黑烟中剧烈挣扎、黯淡,如同风中残烛。
机会!就在这黑烟升腾、村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刺鼻腥臭呛得动作微微一滞的刹那!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手腕的剧痛和目睹仙家惨状的惊骇。我甚至没看清自己是怎么翻出窗户的,整个人就重重地砸在了后院冰冷的雪地里。积雪瞬间没过了我的腰,刺骨的寒冷让我打了个激灵。身后小屋的破窗洞里,传来村民混乱的脚步声和一种非人的、愤怒的低吼。
跑!往林子深处跑!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我挣扎着从深雪里拔出腿,顾不上左腕那被仙家咬穿、正汩汩冒着温热血水的伤口,也顾不上回头看一眼那火光黑烟中的小屋,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野兽,凭着对地形的最后一点熟悉,没命地朝着村后那片黑压压的松树林冲去。
风雪更大了。雪片被狂风拧成一股股鞭子,狠狠抽打在我脸上、身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碴子,呛得肺管子生疼。深一脚浅一脚地陷在齐腰深的积雪里,每一次拔腿都耗尽力气。身后,那混乱的、非人的嘶吼声并未远去,反而越来越清晰,如同跗骨之蛆!他们追上来了!
手腕上的伤口被寒风一激,痛得钻心。温热的血不断涌出,滴落在冰冷的雪地上,瞬间冻结成一小片暗红色的冰晶,在身后留下一条断断续续、却异常刺目的痕迹。这痕迹,如同黑夜里的灯塔,为身后的东西指明了方向!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我的心脏,越收越紧。不能停!停下来就是死!
我咬紧牙关,口腔里弥漫开铁锈般的血腥味,埋头拼命往前冲。视野被风雪糊住,一片白茫茫。村后那片熟悉的老林子,此刻在风雪中如同匍匐的巨兽,张开了黑洞洞的口。
就在我即将冲进树林边缘的刹那,脚下猛地一滑!
噗通!
整个人失去平衡,重重地向前扑倒。厚厚的积雪缓冲了一下,但胸口还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硌了一下,疼得我眼前发黑。
我挣扎着抬起头,吐掉嘴里的血沫。月光不知何时撕开了一道稍大的云缝,惨白的光线恰好落在我摔倒的地方。
不是平地。我摔在了一片微微倾斜的、开阔的冰面上。
是村子后面那个巨大的野湖,西泊洼!此刻,它被厚厚的冰层和深雪完全覆盖,与周围的雪原几乎融为一体。
就在我摔倒的前方,借着这惨淡的月光,我看到了冰面上倒映出的景象。
那是我自己的倒影,狼狈不堪地趴在雪里,头发散乱,脸上沾着血污和雪粒,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惊恐和绝望。
但,在那倒影的上方,我的头顶之上,赫然悬浮着两个巨大的、由粘稠的、仿佛还在蠕动的暗红色液体组成的字——
**生
祠**
这两个字扭曲、狰狞,透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邪气和不详,如同用凝固的血书写在虚空之中,又清晰地倒映在冰层之下!那暗红的光泽,与我手腕伤口流出的血,如出一辙!
呃……
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瞬间窜上天灵盖,我头皮炸裂,喉咙里发出一声被扼住的、不成调的抽气。生祠!活人祠!他们给我立的,竟然是生祭活人的邪祠!
恐惧如同冰水,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我甚至忘记了呼吸,忘记了身后的追兵,只是死死盯着冰层下自己倒影头顶那血淋淋的两个字。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重量压了下来,仿佛那两个字正带着整个世界的恶意,沉沉地压在我的灵魂上。
就在这极致的恐惧将我冻结的瞬间——
咔嚓!
一声清晰的、令人魂飞魄散的脆响,从我身下的冰层深处传来!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如同蛛网般的裂纹,以我身体为中心,瞬间在厚厚的冰面上疯狂蔓延开来!冰层下的黑暗湖水,如同巨兽张开了口,发出沉闷的呜咽。
完了!
这个念头刚闪过脑海,身下的冰面猛地向下塌陷!冰冷的湖水瞬间涌了上来,浸透了我的棉裤,刺骨的寒意像无数钢针扎进骨头缝里!
啊——!
我失声尖叫,双手胡乱地在迅速崩裂的冰面上抓挠,试图抓住点什么。
就在我身体随着破碎的冰块急速下沉的刹那,借着最后一点惨淡的月光,透过那迅速被浑浊湖水灌满的冰窟窿,我看到了冰层之下——
那不是清澈的湖水!
在幽暗、冰冷的水底,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堆积着数不清的尸骸!
他们穿着不同年代、早已腐朽破烂的衣裳,男女老少皆有。每一具尸骸都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双臂交叉,双手合十,高高举过头顶,如同最虔诚的供奉!
无数双白骨嶙峋的手掌,如同水底疯长的白色森林,密密麻麻地向上托举着。而它们共同托举的中心,正对着的,就是我在冰面上破碎倒影的位置!
我的倒影,正被这无数双合十的尸骸之手,稳稳地托在冰冷的湖底!倒影脸上那惊恐的表情,与尸骸空洞的眼窝无声地对视着。
冰冷的湖水瞬间淹没了我的口鼻,带着浓重的淤泥和死亡的气息灌了进来。
彻骨的寒冷和窒息感将我死死攫住,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下沉坠。手腕上被仙家咬穿的伤口在冰冷的湖水里反而传来一阵诡异的麻木。视野被幽暗浑浊的湖水填满,只剩下冰层之上那轮被裂纹切割得支离破碎的惨白月影,还有冰层之下,无数双合十高举、如同白色森林般托举着我倒影的尸骸之手。
绝望如同冰冷的铁钳,狠狠夹住了我的心脏。
就在意识即将被黑暗彻底吞噬的瞬间,冰层上方,那些扭曲、暗红的生祠二字,在破碎的冰面倒影中猛地闪烁了一下,爆发出更加妖异的红光!
哗啦——!
一个巨大的、浑浊的黄褐色影子如同炮弹般破开冰面,狠狠扎进冰冷的湖水中!水花裹挟着碎冰四溅。
是我的仙家!那只水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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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它此刻的模样,足以让任何活物肝胆俱裂!它原本灵动的身躯此刻像吹胀又破裂的气球,黄褐色的皮毛大片剥落,露出底下翻滚蠕动的、仿佛被强酸腐蚀过的血肉。那双细小的眼睛完全消失了,只剩下两个燃烧着疯狂与纯粹毁灭意志的血洞!它喉咙里发出一种非人的、混合着水泡破裂的尖利嘶吼,带着一种同归于尽的决绝,不是扑向我,而是扑向我头顶那片水域中倒映出的、扭曲闪烁的生祠二字!
浑浊的灵体与那片妖异的红光狠狠撞在一起!
滋啦——!
如同烧红的烙铁浸入冰水,刺耳的腐蚀声伴随着剧烈的能量波动在湖水中炸开!暗红的光芒疯狂闪烁、扭曲,与浑浊的黄褐色能量激烈地撕扯、湮灭!冰冷的湖水瞬间沸腾般翻滚起来,巨大的冲击波将周围漂浮的碎冰狠狠推开!
这股剧烈的震荡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我身上,反而将我从濒临昏迷的边缘暂时震醒。身体被混乱的水流裹挟着,暂时停止了沉向湖底尸骸之手的趋势。
嗷——!
水獭仙家那不成形的灵体发出最后一声凄厉到极致的惨嚎,那声音直接在我濒临崩溃的意识里炸开,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一种撕裂般的警告:
断开!斩断…那线!它在…吸食…你的…命…
声音戛然而止!
它的灵体在剧烈的能量对冲中,如同被投入熔炉的蜡烛,瞬间被那暗红的生祠光芒吞噬、撕裂、湮灭!最后一点浑浊的黄光猛地炸开,化作无数细碎的光点,彻底消散在冰冷浑浊的湖水中。
仙家…魂飞魄散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痛和悲恸瞬间攫住了我,比手腕的伤口、比冰冷的湖水更加刺骨。它用最后的残魂,为我撕开了一条缝隙!
与此同时,那暗红的生祠二字,在吞噬了仙家最后的灵光后,光芒似乎凝滞了一瞬,那妖异的红光也黯淡了微不足道的一丝。
就是现在!
求生的欲望压倒了悲伤和剧痛。仙家最后的嘶吼在我脑中回荡——断开那线!
线什么线连接我和这邪祠的线
我猛地低头,看向自己沉在冰冷湖水中的身体。手腕的伤口依旧在渗血,但那流出的血丝,在幽暗的水中,似乎…真的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向上飘去!而飘向的终点,正是冰层之上那片倒映的、黯淡了些许的生祠二字!
一种冰冷的、被吮吸的感觉顺着血脉传来,仿佛生命力正被无形的导管抽走!
斩断它!
我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将剧痛的、几乎失去知觉的右手狠狠伸向汩汩冒血的左手腕!指甲抠进皮肉,试图撕开那道被仙家利齿咬穿的伤口!冰冷的湖水让痛感变得迟钝,唯有那股被吮吸生命力的冰冷感无比清晰。
呃啊——!
无声的嘶吼在我胸腔里炸开。我猛地发力,右手食指和拇指狠狠掐进左腕的伤口深处,不顾一切地向两边撕扯!
皮肉被强行撕裂的剧痛让我眼前发黑,几乎再次昏厥。但就在那一刹那,一种无形的、仿佛连接着灵魂的弦,似乎真的被我野蛮的动作撼动了!
嗡——!
一股尖锐的、灵魂层面的剧痛猛地爆发!比撕开手腕血肉的疼痛强烈千百倍!仿佛有什么扎根在我生命本源的东西被强行撼动、扯裂!
冰层之上,那片倒映的生祠二字猛地剧烈闪烁,红光狂乱地明灭,像是受到了巨大的干扰,骤然黯淡下去,几乎要熄灭!
就是现在!
趁着那邪异的联系被暂时剧烈扰动的瞬间,趁着那吸食我生命力的线出现断裂的刹那,我猛地蹬动双腿,不顾一切地向上挣扎!
头顶是破碎的冰窟窿,惨白的月光透下来,如同唯一的生路。
哗啦——!
我的头猛地冲破水面!冰冷的空气呛入肺中,带着雪的味道和浓重的血腥气。
岸!最近的岸在右边!离我不过几丈远!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几棵枯树在风雪中摇晃。
我手脚并用,如同真正的落水狗,疯狂地划动,朝着那近在咫尺的岸边扑腾。身后,冰冷的湖水中,那片暗红的生祠倒影似乎正试图重新凝聚光芒,但光芒微弱而混乱。
就在我的手指终于触碰到岸边被冰冻住的、粗糙的湖岸淤泥时——
嗬…嗬嗬…
一阵低沉、嘶哑、如同破风箱抽动的声音,贴着冰面,从湖岸的另一侧,清晰地传了过来。
我的动作瞬间僵住。血液似乎再次冻结。
我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循着声音望去。
在离我挣扎上岸处不远的一片较为平坦的雪岸上,黑压压地跪满了人。
是全村的人。
赵老蔫、王寡妇、李家大小子……一个不少。他们依旧穿着臃肿的棉袄,落满了雪,如同一个个冰冷的雪雕。怀里抱着的鸡已经不见了,只剩下空荡荡的怀抱和沾着暗红血迹的衣襟。
他们面向着湖心——面向着我刚刚挣扎出来的那个冰窟窿的方向,跪伏在深雪里。头深深低下,额头抵着冰冷的雪地。身体微微起伏着,喉咙里发出那种低沉、嘶哑、整齐划一的嗬嗬声,像是在哭泣,又像是在…笑
惨淡的月光挣扎着穿透风雪,照亮了这片雪岸。
就在村民们跪伏的前方,在雪地中央,赫然矗立着一个东西!
那不是临时堆砌的祭台。那是一个用粗糙的原木和冻土仓促搭建起来、约莫半人高的简陋小庙!庙顶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几根歪斜的木柱支撑着,没有门,黑洞洞的庙口正对着破冰的湖面。
庙口里面,影影绰绰,隐约可见一个泥塑的轮廓。那轮廓…那僵硬的笑容…那淌血的嘴角……正是我家神龛里那个诡异的、我的泥像!
阴堂!他们把这邪祠,直接搬到了湖边!搬到了这场生祭的现场!
就在这时,跪在最前面的赵老蔫,猛地抬起了头!他的动作极其突兀,脖子发出咔吧一声脆响。那张被冻得青紫的脸上,依旧是空洞麻木的表情,但那双眼睛,却直勾勾地、越过雪岸,死死地钉在了刚刚爬上湖岸、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我身上!
紧接着,如同连锁反应,一个接一个,所有跪伏的村民都猛地抬起了头!动作僵硬整齐,发出咔吧咔吧的颈骨摩擦声。无数双空洞、死寂的眼睛,在惨白的月光下,齐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
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贪婪,只有一种冰冷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期待如同饥饿的狼群,终于等到了祭品自己走到砧板上。
嗬嗬…嗬…
他们喉咙里的低吼声骤然拔高,汇聚成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嗡鸣。
赵老蔫沾着鸡血的嘴唇,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向上扯动,拉扯出一个巨大到非人的、撕裂嘴角的诡异笑容。
时辰…到了…
他嘶哑、干裂的声音,在风雪中清晰地响起,带着一种宣布最终审判的冰冷。
岸边的雪,冷得刺骨。我瘫在冰冷的淤泥上,浑身湿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渣摩擦喉咙的剧痛。手腕的伤口被冻得麻木,只有那深入骨髓的被吮吸感,在仙家湮灭后似乎短暂消失了,但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空虚感正从灵魂深处蔓延开来,仿佛有什么更本质的东西已经被蛀空了。
村民们维持着那非人的跪姿,头颅高昂,无数道空洞死寂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将我钉在原地。赵老蔫那撕裂嘴角的笑容凝固在青紫的脸上,月光下,像一张拙劣而恐怖的面具。
时辰…到了…
嘶哑的尾音在风雪中拖长,消散。然后,是死寂。只有风卷着雪粒子抽打在枯枝和冻土上的沙沙声。
没有预想中的一拥而上,没有撕扯啃噬。他们就那么诡异地跪着,看着,如同等待献祭的羔羊自己走向祭台。
这死寂比任何嘶吼都更令人窒息。我挣扎着想动,想爬起来逃向更深的林子,但身体像灌满了冰冷的铅水,每一次微小的动作都耗尽力气,牵动着左腕撕裂的伤口传来一阵阵钝痛。仙家最后湮灭的景象在脑中反复闪回,那决绝的嘶吼——断开那线!——像烧红的铁烙印在意识里。
线…斩断了么为什么这邪祠还在为什么他们还在这里
就在我意识恍惚的瞬间,一种奇异的感知如同冰冷的电流,毫无征兆地窜过全身。不是来自外界,而是源于体内深处,源于那被仙家撕咬过的伤口之下。仿佛有一根无形的、冰冷的弦,原本被仙家的自毁冲击得几乎断裂、沉寂下去,此刻却猛地绷紧、震颤起来!
嗡——
一声只有我能听到的、来自灵魂深处的震鸣。冰寒刺骨,带着一种贪婪的吮吸感!
呃!
我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了一下。左腕那麻木的伤口深处,仿佛被无形的钩子狠狠拉扯,温热的液体再次涌出——不是鲜红,而是一种粘稠得近乎黑色、散发着腐朽腥气的污血!
与此同时,岸边那座简陋阴森的阴堂庙口,那黑洞洞的深处,猛地亮起两点暗红的光芒!如同沉睡的恶魔睁开了眼睛!那光芒幽幽地穿透黑暗,正落在我身上。
嗬…嗬嗬嗬…
跪伏的村民们喉咙里的低吼瞬间变得高亢、整齐,带着一种狂热的、令人作呕的兴奋!他们僵硬的身体开始微微摇晃,如同风吹过麦浪。赵老蔫脸上的笑容咧得更开,几乎要撕裂到耳根。
那根线!它没断!它重新连接上了!而且…在反噬!在主动抽取我体内某种更污秽、更黑暗的东西!
仙家错了…它拼死撕裂的,或许只是表象。真正的线,那根连接我和这邪祠、连接我和村民疯狂信仰的线,早已扎根在我的血脉,甚至灵魂深处!斩断手腕那根本没用!
极致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湖水,再次淹没头顶。仙家死了,最后的挣扎只是徒劳。我还能做什么
冰冷的淤泥贴着我的脸颊,死亡的腥气萦绕不去。手腕伤口涌出的黑血,在身下的冻土上蜿蜒,像一条细小的、丑陋的毒蛇。
就在这意识即将沉入无边黑暗的刹那,冰层之下,那无数双合十高举、托举着我倒影的森森白骨之手,毫无征兆地再次浮现在我的脑海。冰冷、沉寂、带着跨越时光的怨毒与…不甘。
它们托举的,是生祠的祭品还是…被这邪祠束缚、无法超脱的同类
一个疯狂到极点的念头,如同冰层下骤然亮起的鬼火,猛地在我死寂的意识中点燃。
凭什么…只有我沉下去
这念头带着无尽的怨毒和一种毁灭一切的冰冷快意,瞬间席卷了残存的理智。
我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岸边那座黑洞洞的阴堂小庙,盯住庙口那两点幽幽的暗红光芒。然后,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将沾满自己黑血的右手,狠狠地、狠狠地拍在身下冰冷的冻土上!
不是挣扎,不是画符。只是将体内那被邪线勾连、翻涌沸腾的污秽与怨毒,连同仙家湮灭时残留的、最后一点狂暴的灵性碎片,通过这满手的污血,毫无保留地、疯狂地注入这片被诅咒的大地!
注入这阴堂扎根的土壤!
都…下…来…吧…!
我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充满恶毒诅咒的嘶吼,声音微弱得几乎被风雪淹没。
嗡——!
整个雪岸,连同岸边的冰层,仿佛都随着我这绝望的拍击,剧烈地震颤了一下!
一股无形的、冰冷至极的波动,以我拍击的地方为中心,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猛地扩散开来!那不是力量的冲击,更像是一种…共鸣!一种对某种沉寂已久的、深埋地下的冰冷存在的…唤醒!
岸边村民那整齐狂热的嗬嗬声,骤然变成了惊恐混乱的尖叫!
地!地在动!
祠堂!祠堂裂了!
赵老蔫脸上的诡异笑容瞬间凝固、扭曲,变成了极致的恐惧。他身前的阴堂小庙,那粗糙的冻土和原木搭建的基座,如同被无形的巨力从内部撕扯,猛地向上拱起!一道道巨大的、深不见底的黑色裂缝,如同狰狞的伤疤,瞬间爬满了庙基!木柱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积雪簌簌落下。
咔嚓——轰隆!
阴堂小庙的基座彻底崩塌!冻土混合着碎木猛地向下陷落!一个巨大的、冒着森森寒气的黑色地洞赫然出现!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混合着淤泥、朽木和无数岁月沉积的尸骸腐臭,如同火山喷发般,猛地从地洞中喷涌而出!
不——!
救命啊!
村民们那狂热的跪姿瞬间瓦解,变成了最原始的、惊恐万状的奔逃和惨叫!他们互相推搡、践踏,试图远离那个突然出现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地洞。
但一切都太晚了。
那巨大的地洞边缘,冻土如同流沙般迅速坍塌、扩大!黑色的裂缝如同活物般急速蔓延,瞬间吞噬了跑得最慢的几个人!惨叫声戛然而止,只有地洞深处传来沉闷的、肉体撞击硬物的钝响。
赵老蔫离得最近,他一只脚已经陷进了坍塌的边缘,双手徒劳地在空气中抓挠,脸上的恐惧扭曲到了极致。他沾着鸡血的嘴唇翕动着,似乎在疯狂地念诵什么,脖颈后那个暗红的阴堂符咒烙印如同活了过来,发出微弱却急促的红光。
救我…仙姑…救…
他绝望地朝我这边伸出手。
轰隆——!
更大的塌陷发生了!整个雪岸靠近湖边的部分,如同被抽掉了基石,轰然向下垮塌!连带着上面所有惊恐惨叫的村民,如同下饺子般,惨叫着坠入那深不见底的黑色深渊!
烟尘混合着雪沫冲天而起,遮蔽了惨淡的月光。凄厉到非人的惨嚎声、肉体撞击声、骨骼碎裂声…从地洞深处传来,交织成一曲地狱的交响。
岸边,只剩下那座阴堂小庙的上半截歪斜地挂在塌陷坑洞的边缘,那黑洞洞的庙口斜指向幽暗的天空,里面那尊泥塑的轮廓似乎也碎裂了。庙口那两点暗红的光芒疯狂地闪烁了几下,如同垂死的喘息,最终不甘地、彻底熄灭了。
我趴在冰冷的湖岸边缘,浑身的力量仿佛都被刚才那疯狂的一拍抽空了。手腕伤口的黑血似乎也流尽了,只剩下冰冷的麻木。坍塌的巨响和地底传来的惨嚎渐渐微弱下去,最终被呼啸的风雪声重新覆盖。
风雪似乎更大了。
我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眼前,是那个巨大的、吞噬了几乎整个村庄和那座邪祠的塌陷坑洞。边缘参差不齐,冒着森森寒气,像大地上一张刚刚合拢的、狰狞的嘴。坑洞深处一片漆黑,死寂无声,仿佛刚才那场惨烈的吞噬从未发生。
湖面,那个我挣扎出来的冰窟窿,在风雪的吹拂下,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凝结、封冻。冰层之下,那无数双合十高举的白骨之手,连同我那破碎的倒影,再次被幽暗冰冷的湖水封存,归于永恒的沉寂。
只有岸边,那残存的半截阴堂小庙的破败屋顶,在风雪中发出呜咽般的呻吟。
手腕上,被仙家咬穿的地方,只剩下一个深紫色的、边缘微微外翻的丑陋疤痕,不再流血,也不再疼痛。
我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翻过身,仰面躺在冰冷的雪地上。天空是铅灰色的,沉重的乌云低低压着,细密的雪粒无休无止地落下,打在脸上,冰冷刺骨。
风雪灌进喉咙,带着冰渣和泥土的腥气。我张开嘴,无声地吸入这刺骨的空气。
意识,像断了线的风筝,在无边的寒冷和寂静中,向着铅灰色的天穹,不断飘散…飘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