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绝望浇灌的向日葵开了 > 第一章

学生会主席林妤是全校公认的完美女神。
直到转学生陈昱撞见她把抗抑郁药碾碎倒进盆栽。
你看到的向日葵,她指尖摩挲着药片,都是用我的绝望浇灌的。
陈昱开始每天放课桌一朵向日葵。
当林妤在天台边缘松开药瓶时,他嘶吼着扑过去:你哥哥跳楼不是你的错!
警方结案报告却显示——
当年推下她哥哥的人,正是陈昱的父亲。
---
阳光斜斜地刺进高三(1)班的窗玻璃,在课桌上切割出明晃晃的方块。空气里浮动着粉笔灰和青春期特有的、略显沉闷的气息。林妤坐在靠窗的位置,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株精心修剪过的水仙。她微微侧着头,一缕碎发垂在白皙的颈边,目光专注地落在讲台方向,指尖的笔在摊开的笔记本上流畅滑动,留下清晰娟秀的字迹。
讲台上,班主任李老师的声音带着一种习惯性的、近乎刻意的昂扬:同学们,林妤同学再次蝉联年级第一!看看人家的笔记,看看人家的解题思路,这才是真正的榜样!大家都要向林妤同学学习,这份严谨自律的态度,贯穿学习生活的每一个细节……
林妤的唇角弯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温婉,柔和,无懈可击。那笑容像是精心调校过的面具,完美地贴合着她的脸庞,掩去了眼底深处那片无人能窥探的深海。她甚至微微欠身,向投来羡慕目光的同学们点头致意,动作优雅得如同排练过千百遍。没有人会怀疑,她就是这所重点高中里最明亮、最无可挑剔的那颗星。
下课铃声尖锐地划破教室的安静。
林妤,来一下办公室,帮我整理下这次模考的试卷。李老师站在门口招呼。
好的,李老师。林妤应声,声音清甜温顺。她站起身,将桌面上的书本、文具一一归位。橡皮放在笔袋左侧第二格,尺子压在最下面,笔尖全部朝内,动作一丝不苟,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秩序感。
办公室角落里堆着几大摞刚收上来的试卷。李老师指了指:喏,就这些,按班级和分数段理好就行。辛苦你了林妤。
应该的,老师。林妤微笑点头,开始动手。她整理试卷的动作很轻,手指灵活地将纸张对齐,边缘必须严丝合缝。每整理完一小沓,她都要用指尖仔细地抚平可能存在的细微卷角,然后才轻轻放到分好类的桌面上。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她低垂的眼睫下投下一小片颤动的阴影。办公室里其他老师偶尔的交谈声、电话铃声,仿佛都被隔绝在她周身那层无形的屏障之外。她的世界,只剩下眼前需要被精确归类的纸张,只有绝对的秩序才能带来一丝短暂、虚幻的安全感。
就在她全神贯注地抚平最后一张试卷的边角时,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推开,带着一股走廊里喧闹的风。
报告!李老师,转学手续办好了,教务处让直接来找您报到!一个清朗又带着点自来熟的男声响起。
林妤抚平试卷边缘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如同平静的水面被投入一颗微小的石子。她维持着低头的姿势,没有立刻抬眼。
李老师抬起头,推了推眼镜,脸上堆起笑容:哦,陈昱同学是吧欢迎欢迎!快进来!他热情地招手,来来来,认识一下,这位是我们班班长,也是学生会主席,林妤。林妤,这位是新转来的陈昱同学。
林妤这才缓缓抬起头,脸上已然重新挂上了那副无懈可击的、温婉得体的笑容,看向门口。
门口站着的男生很高,校服外套松松垮垮地搭在肩上,一手插在裤兜里,头发带着点自然卷,被走廊的光线镀上一层浅金色的轮廓。他眉眼舒展,嘴角天然地微微上扬,像一颗自带光源的小太阳,眼神清澈明亮,毫无遮拦地直接迎上林妤的目光,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未经世事的坦率好奇和蓬勃生气。
班长好!以后请多指教啦!陈昱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声音爽朗,阳光似乎都随着他的笑容跳跃起来。
林妤的心跳,在那个瞬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一下。那笑容太耀眼,太有侵略性,直直地刺向她精心构筑的堡垒。她维持着脸上的笑容,眼神却几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像是被强光灼伤般,下意识地想要避开那过于直接的注视。她微微颔首,声音依旧柔和:你好,陈昱同学。语气礼貌而疏离,如同隔着一层磨砂玻璃。
陈昱被安排在林妤斜后方的座位。他像一阵新鲜又略带莽撞的风,迅速刮进了这个原本按部就班的班级生态。他的笑声很响,课间会和前后桌男生勾肩搭背地讨论球赛,会毫无顾忌地向老师提问一些看似简单的问题。他像一块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不可避免地波及到了林妤刻意维持的平静水面。
午休的铃声刚歇,教室里弥漫着饭菜混合的温热气息和喧闹的交谈声。林妤安静地坐在座位上,面前摊开一本习题册,笔尖悬停在纸页上方,却久久没有落下。她的视线低垂,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
她动作极轻地拉开书包最内侧那个带拉链的夹层,指尖触到一个冰冷的、磨砂质感的小塑料瓶。这个动作隐蔽而迅捷,流畅得像呼吸一样自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她将它紧紧攥在手心,小小的瓶身硌着掌心的纹路,带来一种奇异的、冰冷的实感。
起身,穿过喧闹的人群,她的脚步轻盈得像一片羽毛,没有惊动任何人。目标明确地走向教学楼西侧尽头那个少有人使用的开水间。这里远离教室的喧嚣,只有水管偶尔发出的低沉嗡鸣。
开水间里空无一人,只有一排排不锈钢水龙头反射着窗外透进来的、被灰尘切割得有些浑浊的光线。林妤走到最里面那个靠墙的水池边,拧开水龙头,水流哗哗地冲刷着光洁的池壁。她背对着门,微微侧身,用身体挡住了大部分视线,然后才摊开紧握的手掌。
白色的塑料药瓶,标签上印着几个冰冷的英文字母和化学名称。她熟练地旋开瓶盖,倒出两粒小小的、淡黄色的椭圆形药片。指尖微微用力,药片在她指腹下发出轻微的碎裂声,变成细小的粉末。她面无表情地将那些粉末倾倒在水流之下,看着它们被急速的水流裹挟着,打着旋,瞬间消失在下水道的黑洞里。
就在水流声掩盖了药片碎裂的微响,粉末即将完全消失的瞬间——
哎林妤
一个清朗的、带着点惊讶的声音突兀地在门口响起,像一颗石子投入死寂的池塘。
林妤的身体骤然僵住,血液仿佛在那一瞬间凝固、倒流,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猛地窜上脊椎,直冲天灵盖。握着药瓶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咚、咚、咚,沉重得像是要挣脱束缚跳出来。
她猛地回头。
陈昱就站在开水间的门口,手里拿着一个空水杯,脸上带着惯有的、阳光灿烂的笑容。他似乎只是恰好路过打水,眼神里充满了纯粹的、毫无心机的惊讶和一丝关切。你怎么在这儿外面太阳那么好,不去操场透透气
他的目光自然地扫过她握着瓶子的手,又看向空荡荡的水池。水流还在哗哗作响。
林妤的大脑一片空白,那精心构筑的堡垒仿佛在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目光洞穿,摇摇欲坠。她几乎是凭借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本能,在千分之一秒内重新调动起脸上所有的肌肉。惊惶如同潮水般退去,被一种更深、更冷的平静取代。她转过身,彻底面对陈昱,脸上已经重新覆盖上那层完美无瑕的、温婉柔和的面具,甚至比平时更加无懈可击。
嗯,来洗洗手。她的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甚至还带着点浅浅的笑意,仿佛刚才那个瞬间的僵硬从未发生过。她抬起那只空着的手,在水龙头下象征性地冲了冲,动作自然流畅。然后,她极其自然地、仿佛只是随手将用完的纸巾丢进垃圾桶一样,将那个小小的、磨砂质感的白色药瓶放回了校服外套的口袋里。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丝毫犹豫或破绽。
洗好了,她关上水龙头,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水珠在昏暗的光线下划出几道微弱的弧线。她朝陈昱露出一个无可挑剔的微笑,那笑容温软得如同初春的柳絮,我先回教室了,陈昱同学。
说完,她迈开脚步,径直从陈昱身边走了过去。她的背影依旧挺直,步伐节奏没有丝毫紊乱,仿佛刚才只是经历了一个最平常不过的课间小插曲。只有她自己知道,后背的校服布料,已经在瞬间被一层冰冷的虚汗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
陈昱站在原地,手里还拿着空水杯,脸上的笑容不知何时已经淡去,被一种混合着困惑和敏锐观察的神情取代。他看着林妤消失在走廊转角处挺直却略显僵硬的背影,又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那个空荡荡、只有水流还在滴落的水池。
刚才那一闪而过的白色小瓶……还有她转身前一瞬间,眼底深处那片未来得及完全掩去的、冰冷的荒芜……那绝不是洗手那么简单。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像一根细小的藤蔓,悄然缠上了陈昱的心头。他拧开水龙头接水,水流撞击杯底的声音在寂静的开水间里显得格外响亮。他微微皱起了眉,清澈的眼眸深处,第一次沉淀下与那张阳光笑脸不太相符的、认真的思虑。
第二天午休的喧嚣声浪再次席卷教室时,林妤低着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摊开的书页边缘,目光却空洞地穿透了纸上的铅字。阳光透过窗户,在她低垂的眼睫下投下一小片浓重的阴影,隔绝了周遭的喧闹。课桌边缘那点细微的、不同于书本和文具的触感,像一枚微小的针,轻轻刺破了她的恍惚。
她抬起眼。
一朵小小的向日葵,安静地躺在她的课桌一角。
明黄色的花瓣饱满地舒展开,带着阳光般纯粹的热烈,簇拥着深棕色的花盘。它被细心地剪去了可能扎人的长梗,只留下短短一小截,托着这团小小的、倔强的金色火焰。它就那么突兀地出现在她堆满习题册和试卷的课桌上,鲜艳得近乎刺眼,与周遭沉闷压抑的备考氛围格格不入。
林妤的目光定定地落在那抹亮色上,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骤然收缩。那过于明亮、过于蓬勃的生命力,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闯入感,刺痛了她习惯了灰暗的眼睛。她下意识地飞快扫视四周。同学们或埋头吃饭,或低声谈笑,没有人注意她这边。斜后方,陈昱的位置空着,人不知去了哪里。
她的指尖犹豫着,悬在花瓣上方几毫米的地方,微微颤抖。那抹鲜亮的黄色像一团微小的火焰,灼烧着她冰冷的指尖。最终,她还是小心翼翼地避开了那娇嫩的花瓣,只用指腹极轻地触碰了一下花盘下方那截短短的、带着毛茸茸触感的绿茎。一点微弱的、属于植物的生机感,顺着指尖传来,带着一种陌生的温度。
心底深处那片死寂的冰湖,似乎被这微弱的热度烫了一下,泛起一丝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涟漪。是错觉吗她迅速收回手,像被那生机灼伤。她拿起一本厚厚的习题册,动作有些仓促地将那朵小小的向日葵盖在了下面,仿佛要掩藏起一个不合时宜的秘密。
明艳的黄色被沉重的书本彻底吞噬。
然而,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第三天午休,当林妤习惯性地走向自己座位时,目光几乎是立刻就被桌角那抹熟悉的亮色攫住。又是一朵向日葵。同样灿烂的明黄,同样被剪去了长梗,安静地躺在那里,花瓣上似乎还带着未干的细小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点。位置和昨天一模一样,仿佛一个固执的标记。
第四天、第五天……连续一周,从未间断。
那抹明黄色成了林妤课桌上一个固定而突兀的风景。无论她早到还是晚来,无论她是否试图用书本将其掩藏,它总会在某个时刻,精准地出现在那个角落。有时花瓣还沾着清晨的露水,有时边缘微微卷曲,但那份鲜亮的生命力却始终如一。
陈昱对此没有任何解释。他依旧和周围的同学大声说笑,打球时喊得比谁都响,被老师提问时抓耳挠腮的样子也毫无心机。他从未在林妤面前刻意停留,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仿佛那朵花的出现与他毫无关系。
只有林妤知道,这无声的礼物背后意味着什么。开水间那个冰冷的瞬间,他看到了。他看到了她藏起的药瓶,看到了她试图碾碎、冲走的秘密。这花,不是友善的问候,更像是一种不动声色的宣告:他知道了。他知道她精心维持的完美表象之下,那不堪一击的脆弱内里。
每一次看到那抹亮色,林妤的心都会被一种混合着恐慌和隐秘愤怒的情绪狠狠揪紧。恐慌于秘密被窥探的脆弱感,愤怒于对方这种近乎怜悯的、自作主张的入侵。她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剥光了盔甲的士兵,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而那朵花,就是围观者投来的、带着刺探意味的目光。
她开始刻意回避午休时间回座位,宁愿在图书馆僻静的角落或者空无一人的楼梯间发呆。但无论她离开多久,那抹明黄色总会如期而至,像一个无法摆脱的追踪标记。她试过几次,在放学后无人时,将那朵花丢进教室后面垃圾桶的最深处。可第二天,新的向日葵依旧会带着露水,固执地出现在原位。
有一次,她甚至故意在课间,当着陈昱的面,面无表情地将那朵新鲜的花拂落在地,任由它被匆忙路过的同学踩踏,花瓣零落成泥。她抬起眼,带着一丝冰冷的挑衅看向他。
陈昱正和旁边的男生讨论着篮球赛,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直到她拂落花朵的瞬间,他的目光才不经意地扫过,脸上阳光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眼神平静得如同无风的湖面,甚至没有在她脸上多停留一秒,就自然地转开,继续刚才的话题。
林妤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一种更深的无力感和被看穿的羞辱感攫住了她。他看到了,他一定看到了她的愤怒和徒劳的反抗,但他选择了无视,选择了用这种沉默的、持续的礼物来宣告他的不退让。那平静的眼神,比任何质问都更具压迫感。
那抹向日葵的明黄,不再是刺眼的闯入,而渐渐变成了一种无声的、带着温度的注视。它提醒着她,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正以一种她无法阻止也无法理解的方式,固执地想要在她厚重的冰层上,凿开一道缝隙。
药瓶里剩下的白色小药片越来越少,如同沙漏里流逝的时光,无声地昭示着林妤内心某种秩序的崩塌。那些被她碾碎、冲入下水道的粉末,仿佛也带走了她最后一点用以维持表面平静的能量。失眠像一头蛰伏的怪兽,在每一个深夜里变本加厉地啃噬着她的神经。即使偶尔被疲惫拖入短暂的昏沉,梦境也充满了扭曲的光影和无尽的坠落感。惊醒时,冷汗浸透睡衣,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如同即将挣脱束缚的困兽。
白天,那层名为林妤的完美躯壳变得愈发沉重和僵硬。她依旧准时出现在教室,依旧在每一次点名时用清甜的声音答到,依旧能在老师提问时给出逻辑清晰的答案。然而,只有她自己能感受到,每一次牵动嘴角的弧度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每一次维持脊背挺直的姿态都像在对抗无形的千斤重担。疲惫如同跗骨之蛆,深入骨髓。她常常在低头看书的瞬间,意识就毫无征兆地滑入一片混沌的迷雾,周围的声音变得遥远而模糊,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世界只剩下一种单调的、令人窒息的灰白。
而陈昱,那个像小太阳一样的转学生,他的目光似乎变得更加敏锐了。
林妤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目光的存在。在她因为头痛而几不可察地蹙眉,手指下意识地按压太阳穴时;在她对着摊开的习题册长久地发呆,笔尖悬停在半空,眼神空洞地穿透纸页时;在她课间趴在桌上,将脸深深埋进臂弯,试图隔绝外界所有的光线和声音时……那道目光总会适时地、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重量,落在她的身上。
它并不咄咄逼人,没有探究的锐利,更像是一种无声的确认和陪伴。如同冬日里隔着玻璃窗投射进来的一缕阳光,你知道它在那里,带着微弱的暖意,但你无法真正触及,也无法驱散室内的严寒。这种被看见的感觉,让林妤在感到一丝微弱暖意的同时,更滋生出一种无处遁形的恐慌和烦躁。她宁愿他像其他人一样,只看到那个完美的表象,而不是这表象之下千疮百孔的真实。
这天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窗外的天空不知何时阴沉了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酝酿着一场蓄势待发的暴雨。教室里的日光灯管发出嗡嗡的低鸣,光线惨白而缺乏生气。
林妤坐在座位上,强迫自己盯着摊开的物理试卷。那些熟悉的公式和符号在她眼前扭曲、变形,像一堆毫无意义的乱码。脑子里仿佛塞满了浸透水的棉花,沉重而迟钝。一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麻木感从四肢百骸蔓延开来,将她一点点拖入冰冷的泥沼。她甚至能清晰地感知到体内某种东西正在缓慢地流失,像沙漏里的最后一捧沙,即将见底。
她需要药片。立刻,马上。只有那冰冷的化学物质能暂时麻痹这种濒临崩溃的绝望感。
她把手伸进书包,指尖急切地摸索着那个磨砂的小药瓶。触手冰凉。她将它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必须离开这里,找个没人的地方,让那苦涩的粉末暂时封住这即将决堤的洪流。她猛地站起身,动作有些突兀,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吱嘎声,在安静的自习课上格外响亮。
几道目光瞬间投了过来。
林妤没有理会,也无力去维持任何表情。她低着头,脸色苍白得如同窗外的云,攥着药瓶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快步朝着教室后门走去。脚步带着一种近乎逃离的仓皇。
就在她即将拉开门的那一刻,一道身影比她更快地挡在了门口。
陈昱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个空水杯,脸上带着他惯有的、阳光灿烂的笑容,仿佛真的只是恰好要去接水。
班长,去哪儿啊他声音清朗,带着点自来熟的笑意,身体却有意无意地挡住了门把手的位置。
林妤的脚步被迫刹住。她抬起头,目光撞进陈昱那双清澈的眼睛里。那眼底深处,没有一丝玩笑的成分,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沉静的关切。那关切像针一样刺破了她摇摇欲坠的防线。一股被看穿、被阻拦的强烈愤怒混合着巨大的委屈和绝望猛地冲上头顶。
让开。她的声音很低,却像绷紧的琴弦,带着冰冷的颤抖。她试图绕过他。
陈昱没有动,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眼神却更加专注地落在她苍白的脸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外面快下雨了,还是别出去了吧有什么急事吗我帮你他语气温和,甚至带着点关切,身体却依旧稳稳地挡在门前,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堤坝。
那温和的阻拦,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林妤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铮地一声彻底崩断了。连日来的压抑、失眠的痛苦、被窥视的恐慌、对药物的依赖、以及此刻被拦截的绝望,所有负面情绪如同被点燃的汽油桶,轰然炸开!
滚开!!她猛地抬起头,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完全变调,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破碎感。那张总是温婉柔和的脸庞此刻因为极致的愤怒和痛苦而扭曲,苍白的皮肤下透出病态的潮红,眼底布满了骇人的血丝,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疯狂的小兽。她死死地瞪着陈昱,眼神里充满了冰冷的恨意和崩溃的泪水。
整个教室瞬间陷入死寂。所有的笔尖顿住,所有的低语消失。几十道目光如同探照灯,齐刷刷地聚焦在教室后门这突兀对峙的两人身上。震惊、疑惑、好奇……各种复杂的情绪在空气中无声地交织、碰撞。
陈昱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他看着林妤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绝望和疯狂,看着那摇摇欲坠的崩溃边缘,眼神里第一次清晰地闪过震惊和痛楚。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让开了门的位置。
林妤再没有看他一眼,像挣脱了牢笼的困兽,猛地拉开门,冲进了外面昏暗的走廊。沉重的关门声在死寂的教室里回荡,如同一声丧钟。
陈昱站在原地,手里还握着那个空水杯,脸色凝重。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抬眼望向林妤消失的方向,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几秒后,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将水杯往旁边同学的桌上一放,低声快速说了句帮我拿下,随即毫不犹豫地拉开后门,追了出去。
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林妤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在尽头楼梯的方向迅速远去,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
天空,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浓重的铅云,紧接着,沉闷的雷声滚滚而来,仿佛压抑了太久的天幕终于发出了愤怒的嘶吼。豆大的雨点开始噼里啪啦地砸在走廊的窗玻璃上,留下蜿蜒的水痕,模糊了窗外的世界。
暴风雨,终于来了。
冰冷的雨水如同密集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林妤的脸上、身上,瞬间浇透了她的校服外套,布料沉重地贴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意。她却浑然不觉,只是机械地、跌跌撞撞地沿着湿滑的水泥楼梯向上狂奔。肺里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几乎要炸开。
顶楼天台的门,虚掩着,在狂风中哐当作响,像地狱敞开的一道缝隙。
她猛地撞开那扇沉重的铁门,狂风裹挟着暴雨立刻劈头盖脸地砸来,巨大的力量让她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空旷的天台像一个巨大的、被雨水淹没的刑场。雨水汇成浑浊的水流,在水泥地面上肆意横流。远处的城市轮廓在滂沱雨幕中扭曲、模糊,只剩下灰蒙蒙一片绝望的背景。
林妤冲到天台边缘,湿透的头发黏在脸上,雨水顺着下颌不断滴落。冰冷的铸铁栏杆硌着她的胸口,高度只到她的腰部。她低头,下面是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的地面,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呼啸的风声、雨声,在她耳边变成了巨大的、充满诱惑力的嗡鸣,召唤着她投入那片永恒的寂静。
那冰冷的召唤如此清晰,如此强烈。
她颤抖着,从湿透的校服口袋里掏出那个小小的白色药瓶。塑料瓶身冰冷而滑腻。她死死地攥着它,仿佛攥着自己仅存的、最后一点与这个世界的联系,又像是攥着通向解脱的门票。绝望如同黑色的潮水,彻底淹没了她。哥哥坠落时那张破碎的脸,父母眼中无法愈合的伤痛,同学老师或羡慕或审视的目光,还有那朵日日出现的、刺眼的向日葵……所有的一切都在瞬间变得无比清晰又无比遥远,最终都化作了这倾盆暴雨中冰冷刺骨的虚无。
她不需要再伪装了。不需要再微笑了。不需要再吃药了。什么都不需要了。
手指因为冰冷和绝望而僵硬,她用尽全身力气,试图拧开那被雨水打湿而变得滑腻的瓶盖。一次,两次……瓶盖顽固地纹丝不动。这微不足道的阻碍,却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巨大的委屈和彻底的崩溃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她吞没。
啊——!!!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哭喊猛地撕裂了风雨声,带着所有压抑的痛苦、绝望和无力,直冲铅灰色的天幕。那不是哭泣,更像是一头濒死野兽发出的最后悲鸣。她高高举起那只攥着药瓶的手,用尽全身的力气,想要把它狠狠砸向那冰冷坚硬的水泥地,砸碎这禁锢她的一切!
就在那药瓶即将脱手而出的千钧一发之际——
林妤!不要——!!
一个身影如同离弦之箭,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猛地从虚掩的铁门后冲出,在湿滑的天台地面上踉跄着,却以惊人的速度扑向她的后背!
是陈昱!他浑身湿透,头发紧贴在额前,雨水顺着脸颊疯狂流淌,那张总是阳光灿烂的脸庞此刻写满了从未有过的惊骇和不顾一切的焦急。他的眼睛死死盯着林妤高举的手臂和那只小小的白色药瓶,瞳孔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收缩。
林妤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冲撞力扑得向前一个趔趄,高举的手臂被陈昱死死地抓住、箍紧。药瓶从她僵硬的手指间滑脱,啪嗒一声轻响,掉落在积水的天台上,滚了几圈,停在一小滩浑浊的雨水里。
放开我!你放开!!林妤疯狂地挣扎起来,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挣脱陈昱的钳制。她的指甲划过他的手臂,留下刺目的红痕。冰冷的雨水和滚烫的泪水在脸上混作一团,绝望的嘶喊在风雨中破碎不堪,让我死!你凭什么管我!你懂什么!你们都不懂!都是我的错……是我害死他的……是我……
不是你的错!林妤!你听我说!!陈昱用尽全身力气将她死死抱住,双臂如同铁箍,将她冰冷颤抖的身体紧紧圈在自己同样湿透却滚烫的怀里。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穿透风雨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生命在呐喊,不是你!不是你害死你哥哥的!你听见没有!!
林妤的挣扎因为这句话而有了瞬间的停滞,但随即被更深的痛苦淹没。她猛地抬起泪雨交织的脸,眼中是崩溃的疯狂和彻骨的绝望: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那天……那天晚上……他喝了酒……他说他好累……他说他撑不下去了……是我……是我没有拉住他!是我没有看住他!我就在那里!我就在那里看着他跳下去了!!她的声音尖利得破音,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刀子,狠狠扎在自己心上。
不是!陈昱的声音陡然拔高,盖过了风雨的嘶吼,带着一种撕裂般的痛楚和不容置疑的真相,不是你推的!不是你松的手!林妤,你哥哥跳楼……是因为他身后有人推了他一把!!
data-fanqie-type=pay_tag>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了。
风雨声依旧喧嚣,砸在天台的水泥地上,溅起冰冷的水花。但林妤的世界,却陷入了一片死寂的空白。
她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哭喊、所有的疯狂,都在陈昱那句话出口的瞬间,戛然而止。她僵在陈昱的怀里,像一尊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灵魂的冰雕。雨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带走最后一丝温度。那双因为痛苦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极致的空洞和茫然,直直地、失焦地望着眼前模糊的雨幕。
什……么她的嘴唇微微翕动,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被风吹散,几乎听不见。仿佛无法理解刚刚灌入耳中的字句。
陈昱紧紧抱着她冰冷僵硬的身体,感受到她骤然停止的挣扎和那深入骨髓的僵硬。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雨水呛进喉咙,带着铁锈般的腥味。他看着林妤那双空洞到骇人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将那个残酷的真相用力钉进她死寂的世界:
那天晚上,在天台上……推你哥哥下去的人……他的声音因为巨大的痛苦而剧烈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撕裂出来,带着血淋淋的沉重,是我爸。
轰隆——!
一道惨白的闪电骤然撕裂浓重的铅云,将天台瞬间照得一片惨白,紧接着,震耳欲聋的惊雷在头顶轰然炸响!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声巨响中剧烈震颤。
林妤的身体在陈昱的怀里猛地一震。那双空洞的眼睛,瞳孔在闪电的强光下骤然收缩到极致,如同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景象。她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死灰般的惨白。
你……说……什么她艰难地重复着,声音破碎得不成调子,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濒死般的颤抖。这一次,她听懂了。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早已千疮百孔的灵魂上。
陈昱没有回避她的目光。雨水冲刷着他年轻的脸庞,混合着某种滚烫的液体一起滑落。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痛苦、沉重的负罪感,还有一种孤注一掷的坦诚和解脱。
是我爸。他重复道,声音嘶哑低沉,却异常清晰,他那天……喝了很多酒,醉得不省人事……他看到了你哥哥站在天台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争执……等我追上去的时候……陈昱的声音哽住了,巨大的痛苦让他几乎无法呼吸,……我只看到……他的手……推出去……然后……然后你哥哥就……
他再也说不下去,紧紧闭上了眼睛,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抖动起来。滚烫的泪水混合着冰冷的雨水,汹涌地落下。这沉重的秘密,这背负了多年的十字架,终于在这一刻,以最惨烈的方式,暴露在倾盆暴雨之下。
林妤彻底僵住了。
所有的声音——风声、雨声、雷声——都消失了。整个世界变成了一片真空般的死寂。只有陈昱那沉重的、带着巨大痛楚的呼吸声,还有那句如同魔咒般在她脑海里疯狂回荡的话:是我爸……推出去……推出去……
她哥哥坠落时那张破碎的脸,不再是模糊的噩梦,而是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父母一夜之间苍老绝望的眼神,家里永远笼罩的悲伤阴云……那些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着她的自责和负罪感……在这一刻,被这突如其来的、荒谬绝伦到极致的真相,彻底击得粉碎!
不是她。她没有松手。她没有害死哥哥。
是陈昱的父亲。那个醉鬼。那个推手。
这个认知像一把巨大的、冰冷的铁锤,带着万钧之力,狠狠砸在她早已脆弱不堪的精神世界之上。
呃……一声短促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抽气声从她喉咙里溢出。林妤的身体猛地一软,所有的力气都在瞬间被抽空。她眼前一黑,如同断线的木偶,直直地向后倒去,软倒在陈昱同样颤抖的怀里。意识被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彻底吞噬。
刺鼻的消毒水气味钻入鼻腔,混合着一种冰冷的、属于金属和仪器的特有气息。林妤的意识像沉在深海的碎片,一点点艰难地向上浮起。
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她费力地掀开一条缝隙,刺目的白光让她立刻又闭紧了。模糊的视野里,是单调的白色天花板,还有悬挂着的点滴瓶,透明的液体正一滴一滴,缓慢而规律地注入她手背的静脉里。
妤妤妤妤你醒了母亲带着浓重哭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一只温暖而颤抖的手紧紧握住了她没有打点滴的那只手。
林妤艰难地转动眼珠,视线缓缓聚焦。母亲红肿的双眼和憔悴不堪的脸庞映入眼帘,父亲站在床边,背佝偻着,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布满血丝的眼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巨大疲惫和更深沉的心痛。
妈……爸……她的声音嘶哑微弱,几乎听不见。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母亲泣不成声,只是紧紧握着她的手,仿佛一松手她就会消失。父亲沉重地叹了口气,布满皱纹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被子,动作笨拙而充满无力感。
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班主任李老师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混合着后怕、关切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沉重表情。他身后跟着一个穿着警服、面容严肃的中年男人。
林妤同学,你感觉怎么样李老师走到床边,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和,甚至带着点小心翼翼。
林妤的目光掠过李老师,落在他身后的警察身上。一种冰冷的、本能的预感攥住了她的心脏。她下意识地想蜷缩起来。
林妤同学,那位中年警官上前一步,声音沉稳而带着职业特有的冷静,关于你哥哥林哲坠楼一案,经过重新梳理线索和补充调查,市局已经做出了最终结案报告。他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文件袋,封口处盖着鲜红的公章。
病房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林妤的父母身体同时绷紧,脸上血色褪尽,眼神死死盯住那个文件袋,充满了恐惧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期待。
林妤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撞击着肋骨,带来阵阵闷痛。天台上陈昱那嘶吼着说出的真相,如同惊雷般再次在她脑海里炸响。
警官没有立刻打开文件袋,他的目光扫过病床上脸色惨白如纸的林妤,又看了看她悲痛欲绝的父母,最后落在文件袋上,语气带着一种沉重的正式感:
经查实,三年前,九月十七日晚,发生在市三中教学楼顶楼的坠亡事件,死者林哲,并非自主跳楼身亡。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砸在死寂的病房里:
他是被他人从背后推落。
林妤猛地闭上了眼睛,纤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如同风中残蝶。尽管早已从天台那场暴雨中得知,但此刻由警方盖棺定论地说出,那冰冷的字句依旧像淬毒的冰锥,狠狠刺穿了她最后一丝侥幸。
推人者,陈国栋,男,时年四十二岁,在醉酒状态下,在天台与死者发生争执后,趁其不备,将其推下。
陈国栋。
这个名字,像烙印一样,带着血腥和罪恶的气息,被清晰地刻在了官方冰冷的报告之上。也刻在了林妤和父母早已伤痕累累的心上。
啊……母亲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悲鸣,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被父亲死死扶住。父亲紧咬着牙关,腮帮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滚落,砸在冰冷的地板上。
警官的声音继续响起,带着一种程序化的冰冷:嫌疑人陈国栋在案发后次日凌晨,于其家中畏罪自杀身亡。因其已死亡,依法不再追究刑事责任。此案,予以结案。
畏罪自杀。
结案。
两个冰冷的词汇,为一场横亘三年的惨剧,画上了一个仓促而残酷的句号。
警官将那份盖着鲜红印章的结案报告副本轻轻放在病床边的柜子上,对着林妤和她的父母深深鞠了一躬:请节哀。说完,便和李老师一起,无声地退出了病房,留下死一般的寂静和那纸沉重如山的报告。
林妤缓缓地睁开了眼睛。视线一片模糊,被汹涌而出的泪水彻底淹没。她看着柜子上那份牛皮纸文件袋,看着父母瞬间崩塌、只剩下巨大空洞和刻骨仇恨的绝望神情,听着母亲再也无法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嚎啕痛哭……
三年来,日夜啃噬着她的自责的毒蛇,终于被这残酷的真相斩断了头颅。然而,一种新的、更加庞大而冰冷的空洞感,瞬间吞噬了那短暂的解脱。
不是她害死了哥哥。但她失去的哥哥,再也回不来了。父母眼中那无法愈合的伤痛,根源被清晰地指向了另一个名字——陈国栋。
还有……陈昱。
那个在天台上死死抱住她,嘶吼着说出真相,用向日葵固执地想要照亮她的黑暗的陈昱。
他是……凶手的儿子。
这个认知,带着一种近乎荒诞的、撕裂般的剧痛,狠狠攫住了她的心脏。
病房外长长的走廊尽头,靠近安全出口的阴影里,陈昱背靠着冰冷的墙壁,一动不动。
病房门开合的声音,警官宣布结案报告的每一个冰冷的字眼,林妤母亲那撕心裂肺的痛哭……都像一把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早已鲜血淋漓的心脏。
他听到了陈国栋三个字,听到了畏罪自杀,听到了结案。
他缓缓地抬起手,用手背狠狠抹去脸上失控的泪水,却怎么也抹不干净。他知道,病房里的那个女孩,他笨拙地、固执地想要靠近、想要给予一丝温暖的女孩,此刻也一定知道了全部。
他们之间,隔着的再也不是什么抑郁症的迷雾,而是他父亲亲手推下的、一道深不见底的、染血的深渊。那朵小小的向日葵,在这片猩红的深渊面前,渺小得可笑,脆弱得如同尘埃。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病房门,仿佛能看到门后那个女孩苍白空洞的脸。然后,他猛地转过身,像逃离一个巨大的、无法承受的刑场,冲进了安全通道。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里仓皇回响,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楼下。
三个月后。
深秋的风已经有了凛冽的寒意,卷起枯黄的梧桐叶,打着旋儿落在市三中门口那条熟悉的小路上。校门口依旧人来人往,穿着蓝白校服的学生们带着青春特有的喧嚣。
一个穿着米白色长款风衣的身影,安静地站在校门对面那棵巨大的梧桐树下。是林妤。她的头发剪短了些,柔顺地贴在耳后,脸上依旧没什么血色,但那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紧绷感似乎淡去了些许。最明显的是她的眼睛,不再是一片死寂的荒芜,虽然依旧沉静,深处却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如同水面初凝的薄冰般的平静。她静静地望着马路对面的校门,眼神有些放空,像是在看,又像是穿透了它,看向更远的地方。
她没有再回到那个教室。那份警方的结案报告,像一把双刃剑,斩断了她背负多年的枷锁,却也彻底割裂了她与正常高中生活最后的联系。父母在巨大的悲恸和得知真相后的剧烈冲击下,迅速办理了休学手续,将她送进了远离这座城市的一家专门疗养机构。吃药,谈话,规律得近乎刻板的作息,远离一切熟悉的人和事……日子像一潭缓慢流动的死水。
身体里那种时刻要炸裂的窒息感,被药物和强制的休息一点点压了下去。噩梦出现的频率在减少。只是,心口那个地方,仿佛被挖走了一大块,留下一个巨大而冰冷的空洞,无论填进去多少药物和谈话,都无法真正暖起来。
她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轻轻碰了碰风衣口袋。里面有一个硬硬的小角。
是一张照片。
在疗养院后山的缓坡上拍的。深秋的阳光带着暖意,金黄色的银杏叶铺了满地。她没有看镜头,只是微微侧着头,目光落在远处层叠的山峦上。照片里的她,穿着简单的米白色毛衣,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脸上,没有笑容。
嘴角是平直的,甚至带着点惯常的冷淡弧度。但是,那双眼睛……那双曾经盛满了绝望和空洞的眼睛,在镜头捕捉的瞬间,映着秋日高远澄澈的天空,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平静。没有快乐,没有悲伤,只有一种疲惫风暴过后,废墟之上艰难重建的、脆弱的安宁。
这是三个月来,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允许自己被镜头记录下没有微笑的样子。
一阵冷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也吹散了林妤的思绪。她收回目光,从风衣口袋里拿出一个牛皮纸的小信封,很薄,很轻。信封上没有署名。
她走到校门旁边的那个老旧的绿色邮筒前。邮筒的投信口带着冰冷的金属质感。她捏着那个薄薄的信封,指尖在上面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信封里面,只有那张照片。
她没有再看向校门的方向,只是微微踮起脚,手臂抬起,将那个小小的信封,轻轻推进了邮筒那深不见底的、黑暗的投信口里。
啪嗒。一声轻响,信封消失在黑暗中。
林妤收回手,指尖残留着一点金属的冰凉。她最后看了一眼那承载过无数青春喧嚣、也埋葬过她最黑暗秘密的校园大门,眼神平静无波。然后,她拢了拢风衣的领子,转过身,沿着落满梧桐叶的小路,朝着与校门相反的方向,一步步走去。
身影在深秋萧瑟的风里,渐渐走远,融入街道尽头灰蒙蒙的天色之中。没有回头。
傍晚的风带着深秋的凉意,卷起教室窗外光秃秃的枝桠,发出呜呜的轻响。放学铃早已响过,教室里只剩下值日生打扫时桌椅挪动的零星声响。
陈昱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面前摊开的习题册久久没有翻动一页。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将他半边身体染成暖金色,另一半却沉在阴影里。他低着头,额前的碎发遮住了眉眼,只露出紧抿的、显得有些冷硬的唇线。桌子上,放着一个牛皮纸的小信封,没有署名,没有任何多余的字迹,干净得有些突兀。
信封是下午传达室的老张头送来的,只说是有人放在门卫处,指名转交给他。
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他拿起那个轻飘飘的信封。里面没有信纸,只有一张照片。
他抽了出来。
照片的背景是陌生的山坡,满地金黄的落叶如同铺开的绒毯。画面中心的人……是林妤。
她穿着米白色的毛衣,侧着身,目光投向照片之外的远方。深秋的风撩起了她耳畔剪短的发丝。她的脸上……没有笑容。
嘴角是平直的,甚至带着点他记忆中熟悉的、近乎冷淡的弧度。没有刻意挤出的温婉,没有勉力维持的完美。那是完全卸下了所有伪装后的、最真实也最疲惫的林妤。
陈昱的目光,却死死地凝固在她的眼睛上。
那双眼睛……曾经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和空洞,像两口枯竭的深井。而此刻,在照片定格的瞬间,它们映着高远澄澈的秋日天空,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平静。没有刻意的欢欣,没有沉重的悲伤,只有一种巨大的消耗之后,风暴平息、废墟之上艰难维持的、脆弱的安宁。那是一种疲惫到极点后的放空,一种暂时与痛苦达成休战的平静。
陈昱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照片的边缘被他捏出了细微的褶皱。他想起天台暴雨中她崩溃嘶喊的脸,想起她倒在怀里时那死灰般的绝望,想起那份沉重的结案报告上父亲的名字……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传来一阵窒息的闷痛。
他几乎能想象出,拍下这张照片时,她需要鼓起多大的勇气,才能允许自己以这样毫无遮掩的、真实的疲惫面对镜头。这平静的眼底,又埋葬了多少个无声挣扎的日夜
这没有笑容的脸,比任何完美的假面,都更沉重,也更真实。
陈昱久久地凝视着照片上那双平静的眼眸,仿佛要穿透纸面,看到那个遥远山坡上孤单的身影。教室里最后一点喧闹也归于沉寂。夕阳的光线渐渐偏移,彻底离开了他的桌面,将他整个人笼罩在暮色四合渐深的阴影里。
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低着头,捏着那张照片,像一尊凝固在时光里的雕像。只有捏着照片边缘的、微微泛白的指关节,泄露了那平静表象下无声汹涌的惊涛骇浪。
窗外,最后一片枯叶在风中打着旋儿,最终落定在冰冷的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