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荷是个活络的性子,这几日程仪用得顺手的,也就她和绿萝两个。
“不必。”程仪将糖纸搁在炉边铜托上,微微一笑,“他没空,咱们就过去,正好这几日在屋里都要闷出蘑菇了。”
绿萝微怔,正欲劝说。
小荷却抢先开口,声音轻快:“小主子若能亲自过去,六皇子见了定然喜出望外。”
说着,她从床榻上取来一件烟罗织金的外衫,小心翼翼地替程仪披上。
程仪乖巧一笑,顺从地任她穿衣:“让人准备一下就好,车辇就不用了,地方不远,我想走过去。”
说罢,又走回铜镜前,也不唤人伺候,自己踮起脚尖,理了理鬓发,又挑了根发带将鬓边松散的碎发束起。
镜中的她,五官精致,小脸认真,竟有几分俏生生的小模样。
绿萝见状,有些犹豫,轻声道:“只是昨日刚下了雨,路上湿滑,小主子要是磕了碰了的,主子定是会心疼的?”
程仪愣了一下,目光瞥向窗外,她倒不是多么想念程延昭这小不点,更多的是想确认一下顾明凰对程延昭的态度。
若顾明凰依然如昔,那她接下来的行动,恐怕得重新考虑。不过这些倒是不急。
小荷见她沉默,继续劝道:“前些日子我还听行云殿的宫人提到小主子呢,小主子若能过去,六殿下指不定多开心呢”
说罢,她笑着递来一个耳朵毛茸茸、上面还有两个小毛球的小貂帽子:“小主子,您不妨戴上它去见六皇子,六皇子见了铁定心里欢喜!”
程仪瞥了她一眼,心中不由翻了个白眼:这是把她当小孩子哄吗?
话虽如此,她还是接过帽子,捧在手心打量了一会,小声嘟囔:“不过……我现在的确就是小孩子。”
于是,便乖乖把帽子戴上了。小帽子一戴,整个人更软乎了几分,像雪团子包了奶糖,圆圆软软的,一眼看去叫人心都化了。
扶了扶帽檐,低头瞧着铜镜里的自己,嘴角微翘了一下,自个儿笑了。
正巧绿萝走了过来,她朝绿萝歪头一笑,眼睛弯弯:“那咱们就让他开心一些”
她声音仍是奶声奶气,却透着几分不容置疑。
这几日天气日渐转暖,绿萝倒不担心她受凉,见她执意,也便应下了,转身去安排随行宫人。
行云殿。
因肖嬷嬷的事才刚整顿过不久,此时殿中气氛尚且凝重。新来的嬷嬷姓赵,是顾明凰身边的老人,行事素来雷厉风行,言语冷硬,一来便整肃宫务、裁撤冗员,不少宫人连夜被遣出宫去。殿中上下人人自危,连说话都轻了几分,生怕一不小心就被她盯上。
偏在这时,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响起,从廊下慢慢传来。
赵嬷嬷眉头微蹙,本想出声喝问,下一瞬,却听殿外传来通报声:“九公主到——”
话音未落,一道小小的身影便迈过殿门。
她穿着烟罗织金的外衫,头戴一顶绒毛茸茸的小貂帽,毛球晃晃悠悠地挂在耳畔,小脸白白嫩嫩,眼睛亮亮的,一进门便带着点春日外头的清冷,又暖暖地带进一身糖糯香气。
“哎呀,小主子怎么亲自来了?”一个机灵的宫女赶紧迎上来,声音不敢太高,眼里却不由自主带出笑意。
程仪仰起小脸,语气自然:“来找六哥哥玩呀。”声音刚落,程依自己倒是先老脸一红,一大把年龄了,没想到自己装起嫩来还这么得心应手。
赵嬷嬷定睛看去,眸中波动了一下。她年纪大了些,见惯宫中权谋,少有被谁“可爱”到,但眼前这孩子一站定,帽檐下那对乌溜溜的大眼睛望过来时,她竟像是被一团云絮扫了一下鼻尖——
她连忙疾步走到程依面前,拱手低声应道:“九公主稍待,老奴这就去通传六皇子。”
“不必啦。”程仪摆摆手,轻轻一笑,“我又不是外人。”
赵嬷嬷低头轻诺一声,也不阻拦,任由程依自顾自地往前走。
几日不见,行云殿当真是大变样,她一踏进殿门,立刻感到一股暖意扑面而来,早已不似上次来时那般寒意袭人。想来这几日的龙烧得极妥当,暖气融融,连脚底都带着几分舒适。
不仅如此,那朱红大门也重新粉刷过,颜色鲜亮,少了旧日的斑驳,多了几分庄重而喜庆的气韵。殿中陈设亦有些微调,帷幔更换了新的织锦,角落里添了一盆盛开的蜡梅,淡淡清香在暖气中幽幽浮动,衬得这深宫之所竟有几分雅致人间的味道。
如此看来,新来的嬷嬷倒是个麻利的性子,嘴角微微一笑,提着裙摆迈入殿中,一路经过的宫人都不由得轻声屏息,目光却不约而同落在她那两颗毛球晃晃的小帽子上。
还未入殿,她便先行喊了一声:“六哥哥!”
殿内回廊深处,一声“六哥哥”软糯糯地传来,正低头看书的少年手指一顿,书页没翻过去。
下一刻,他掀开帘子快步迎了出来,看见眼前小人,眼中惊喜几乎溢出。声音里还藏着几分不敢置信,“你怎么来了?”
程仪仰头看他,眼睛笑弯成了月牙:“不是说了嘛,来看你。”
她说着,正欲迈步进殿,不料昨夜一场春雨未干,地面尚湿,一脚踏上便打了滑,整个人猝不及防地向前扑去。
赵延昭离得近,却自幼养尊处优,几乎没有锻炼过反应,一时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根本反应不及
眼看她就要摔倒,赵延昭身后却忽地窜出一道小小的身影,虽然年纪小,却动作迅捷,直接一把抓住了程仪的后领,将她稳稳拉了回来。
“好险!”那人声音清脆,带着几分孩子气。
程仪身子站正,还没回过神,抬头就看到他——年纪不过五六岁,一袭深青色的小袍子,衬得他气质温润,眉眼间稚气未脱却稍显英气。
“九妹妹,你没事吧?”赵延昭跑了过来,急切地看着她,声音里充满了担忧。
程仪拍了拍胸口,轻声道:“没事,多亏这位小公子。”
赵延昭这才松了口气,笑着介绍道:“这是母妃为我选的伴读,威远侯府的嫡子——陆砚洲。”
程仪闻言心头微动。皇宫之中,皇子多在六岁启蒙,诸妃争宠,自会提前请先生教导。赵延昭素来无人照拂,才一直未有人为他张罗。如今顾明凰不仅替他请了伴读,还是威远侯府的嫡子,可见她已真正将自己的话听进了心里。
她心中暗喜,眉眼间却不显丝毫,唇角带笑,正欲行礼表示谢意。
却见那名唤陆砚洲的小少年忽地右手一紧,眉头微蹙,竟带了几分怒意,声音虽稚嫩,却透出冷冷一丝质问:
“你是九公主程依?”
程仪一愣,满脸莫名其妙。这小孩什么毛病?点了点头应道:“对啊!”
正欲开口细问,殿外忽然传来一阵细碎脚步声,一个低垂眉眼的小宫女快步走来,跪倒在门槛边禀报道:“启禀九公主,皇后召见,请您即刻前往太极宫。”
程依并没有理会闯进来的小宫女,而是缓缓回头看向那小小的陆砚洲,眼神中带着一丝探究。这孩子年纪虽小,神情却不似寻常孩童的懵懂,眉眼却透出几分老成,尤其是刚才那一声质问,分明带着敌意。
她心中微动,尚在权衡间,门外绿萝已疾步迎来,身后还跟着一脸惊慌的小荷。
待绿萝走进了,微微低身,贴近她耳畔低声道:“小主子,皇后娘娘忽然传召,来势急迫,怕是不好应付。不若先回昭华宫禀明主子,再一同赴太极宫应召。”
程依闻言,眼中微光一闪,缓缓收回落在陆砚洲身上的目光,却并未立刻答话。
前身记忆里关于皇后的印象倒是不少,出身世族,背景显赫,初入宫时也是颇的荣宠。
奈何昔年皇帝老爹登基在即,内忧外患里之下,为笼络顾家,不顾沈氏小产,便将顾明凰纳入后宫,甚至破例册封为贵妃。
要知道贵妃不同于其他妃子,有协理六宫事务之权。
这些年来,顾明凰倚仗娘家势重,步步紧逼,几乎将皇后的体面压尽。
不过皇后这些年深居简出,少与顾明凰正面交锋,素来不动声色。如今却忽然主动召见,倒不知她意欲何为。
程依自觉,若顾明凰尚在身旁,仗其锋芒,皇后再有手段也是无惧。这点皇后怕也是知道得,那为何......
正思忖间,赵嬷嬷赶至。
心中一动,转头看向赵嬷嬷,语气温软:“我一早起来便未见母妃,嬷嬷是母妃身边老人,可知她去了何处?”
赵嬷嬷躬身答道:“回禀九公主,今个是尚服局结领之日,娘娘怕是尚在外宫。”
程依闻言,心中一凛——果然,此番传召,是冲着昭华宫无人而来。
绿萝脸色一变,再次附耳急道::“小主子,娘娘不在宫中,不若我们便说您身体不适,暂且避过此番?”
程依心中一叹,她今日出门可是不少人都看见的,若是今日不去,怕又是落人把柄,不过她这刚刚出了趟门,连六皇子泡的那盏茶都未曾入口,便被皇后寻了人唤她,怕是她那永安殿早就被人不下了眼线,就是不知道是皇后得还是宛妃,亦或是二者都有。
心中想着,面上却是笑容不变
语调温婉得体:“许是皇后娘娘许久未见,心下挂念。怎好让她久等?”
话落,转向赵嬷嬷,柔声吩咐:“嬷嬷替我向母妃传个话,就说我先行一步,去了便回。”
赵嬷嬷微怔,随即心领神会,俯身应道:“是,小主子。”
绿萝还想再劝,却见程依已先一步转身,走到程延昭面前,俯身一礼:“六哥哥,今日怕是不能再与你多坐了。等我从太极宫回来,再来找哥哥说话。”
程延昭眉头微蹙,语带担忧:“九妹妹,要不我陪你一道去吧?”
程依轻轻摇头,未作多言,径直迈步走出殿门。临走前,她目光落回陆砚洲身上,那小子依旧一脸怒色地瞪着她,几乎要把“我讨厌你”四个字写在脸上。
程依心中冷笑一声:“很好,小子,你成功引起我的注意了。”
太极殿内,龙涎香氤氲。
主主座之上,皇后沈氏一身玄金凤纹朝服,仪态端庄。
左首德妃妆容微乱,眼角犹挂未干的泪痕,神情哀恸。四公主安希紧紧依偎在她怀中,小小的身子微微发颤,袖口紧拽着自家母妃的衣角。
敬嫔则坐于左下,神情冷淡,似有不忿。
皇后见德妃哭个不停,心中烦闷,便端起案前清茶,轻呷一口,缓缓放下茶盏,语气平和:
“这件事,是否其中另有误会?”
德妃倏然离座,鬓间十二树花钗碰出泠泠清响:“皇后娘娘,安希腕上红痕可作不得伪!"
说着猛然拽起自家女儿的衣袖,但见雪肤上赫然印着五道青紫指印。
“我家安希见九公主落水,念在姐妹情深,心生不忍,特意前去施救。谁曾想,那九公主竟反手一把将安希也拉入水中。”
皇后犹疑:“是否是程依太过惊慌,失手导致!”
德妃哽咽,语气愈发激愤,“那指甲都掐进了肉里,必然是故意为止,如此心性,实在叫人寒心。若非当时侍卫及时赶到……”
皇后微蹙眉心:“九公主此举,确实有失妥当。怎可因自身遭难,便连累旁人一同受苦?身为公主,更应懂得分寸才是。”
一旁敬嫔冷笑一声,话锋一转,带着几分讥讽插嘴道:“这昭贵妃也真是,平日里仗着娘家权重,行事张狂也就罢了,竟连教出的女儿,也这般骄纵任性,不将旁人放在眼里。”
皇后神色一敛,语调微沉:“敬嫔。”
敬嫔却似未觉,仍道:“娘娘,我这也是替您鸣不平。理该是您主理六宫事务,如今倒好,贵妃一人风头无两,倒叫旁人都忘了这宫中到底谁为主母了。”
皇后手中茶盏微顿,语气终于低沉了几分:“够了。”
敬嫔好似这才如梦初醒,忙俯身请罪:“是嫔妾失言,妄言无状,请娘娘恕罪。”
皇后并未再理她,只是慢慢转动着茶盏,半晌,才将视线投向那缩在德妃怀中的安希,语气温和了几分
“安希,你可还记得当时的情形?”
安希怯怯抬头,声音细若蚊鸣:“回皇后娘娘,安希只是想救九妹妹……可她一见我过来,便抓住不放,安希挣不开,便一同落了水……”
话未说完,眼圈已红,泪水打着转儿,看上去楚楚可怜。
只是这番哭腔带出的委屈,却显得刻意了些。
德妃见状,一手揽过爱女,语带哽咽:“她年纪尚小,怎经得起这般惊吓?这几日夜夜惊醒,连口热粥都难咽下半分。”
皇后微微颔首,旋即目光一沉:“既如此,为何今日才来禀报?”
德妃一怔,眼神下意识地瞥向一旁的敬嫔。
敬嫔眼见如此,立刻接过话头,带着几分义愤道:“回娘娘,四公主当日落水后伤了风寒,卧床数日未曾起身。直到近两日身子稍见好转,才得以整肃仪容前来拜见娘娘,求一处公道。”
正说话间,殿外太监尖声通报:“九公主求见。”
殿中一时安静,皇后放下茶盏,语气不动声色:“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