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珍停灵七七四十九日,转眼便到了送葬之日。
吉时将至,贾蓉摔丧驾灵,引枢前行。
送殡间,有无数客官前来。
其中有镇国公牛清之孙现袭一等伯牛继宗,有理国公柳彪之孙现袭一等子柳芳等等八公,余者更是不可枚数。
但见队伍浩浩汤汤,各色执事、旌幡、白要等物排开三、四里有余。
路祭络绎不绝,尤以北静王水溶最为显赫。
贾蓉并贾政、贾赦等忙上前行礼。
水溶言辞谦和,与众人交谈一阵,便问起衔玉而生的宝玉来。
那想宝玉不在,却原来那日贾宝玉在梦中本无所窥探,后却因那起火而在警幻仙子口中得了一些天机。
梦醒之后也未缓过来,只是愣愣的想着梦中之事。
贾母见他又犯起痴来,只道是他撞了些不干不净的东西,忙让他回府中养着。
水溶知后一阵惋惜,回舆去了。
行未多远,又有下人通报忠顺王爷亲临。
三人虽诧异素未来往,仍整衣相见。
礼毕,忽见一青年自亲王身侧转出,向众人作揖。
众人回礼间,贾赦见他眼熟,讶然问道:“可是孙世侄?”原来这人姓孙名绍祖,祖上乃当日宁荣府中门生,也算世交。
忠顺王爷笑道:“今日他正要来祭忠烈将军,恰逢我府中有事,出手相助于我。
后因我亦思念过往贾公之貌,遂一并来了。
”众人再三道谢,便请回舆。
忠顺王也不推辞,回舆而去。
此后又是种种事物,不在话下。
那边宁府为贾珍的丧礼办的声势浩大,这里荣国府却愈显寂寥。
正值更深露重,夜色深沉之际,丫鬟们已然睡下了,林黛玉却独自起身,披了一件月白薄衫,支开窗户看那夜色。
有道是“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在扬州。
【1】”黛玉幼小离家,恰逢堂表兄贾珍新丧。
她虽不识,却总有些同哀之感。
眼见天上婵娟孤寂,不由得遥遥思念起远在扬州的父亲来。
一时间又忧又悲,堕下泪来。
她正悲泣间,忽闻窗边一响,风声涌动间,身边却突然多了一个身影。
黛玉心头一颤,一时间和玩伴们戏话的聊斋奇谭全都涌上心头,不由得惊疑万分。
却见那身影对着烛火吹了口气,屋中便霎时明亮起来。
灯影一照,眼见得此人全身毛茸茸的,好似猢狲一般。
金毛发,雷公面,孤拐脸。
此人对着她比着嘘了一声,轻声道:“你不要怕,俺此次前来并无恶意。
我与你前世有缘,今日见你如此作态,便想着来助你一助。
”这林黛玉虽被唬了一跳,但她却是从小机敏,善观人眼色的,眼见这人虽然相貌离奇,却神色真诚,不似作伪,便把那泪水咽了咽,道:“你是谁?”这人嘻嘻一笑:“你我乃是旧友,我告诉你也无妨。
我姓孙,法名悟空。
是从东胜神州来此的。
”那黛玉眨巴眼睛,还待要问,却见悟空道:“你想见你父亲不想?”黛玉还有些怯怯的,但是思念父亲却着实狠了,见他似有神通,便点了点头。
便见这悟空拔下根猴毛,往床上一吹,直变出一个寝中的黛玉来。
他向真黛玉笑道:“像也不像?”黛玉见他有这般神通,一双眼睛亮晶晶的,脸上还挂着泪珠呢,却破涕笑了,唇边抿出两个小小的梨涡,接着点了点头。
悟空也笑,把那黛玉往背上一丢,拿手一接,背将起来,便道:“抓好了,俺老孙一个筋斗云便是十万八千里。
”黛玉被抛将起来还未做想,便见眼前云雾飘渺,转瞬间便在那天空之上。
再往下一看——小桥流水,杨柳依依,可不是那江南扬州!她又惊又喜,登时什么也不怕了,只怕这是南柯一梦。
于是抓着悟空的手又紧了紧。
又闻悟空问她何处是父亲林如海之府邸,忙指了起来。
此时此刻,林如海正伏案批阅公问。
忽然间书房门户大开,风过一阵,眼前便多了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来。
他本在惊疑,仔细看后,却发觉那个小的,不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小女又是谁?父女俩一番诉清缘由后,黛玉扑在那林如海的怀里,二人悲泣。
待情绪稍平,黛玉又诉说起在荣府见到的事情来。
说着说着,不由得又低低啜泣起来。
林如海见状,只是长叹一声——无他,他也思念着同一人。
却说那悟空见林氏父女二人见面便哭诉起来,便也不多看。
转身一路筋斗云,迳到了那幽冥地界。
然他此番却未招摇,只是掩了气息混将进去,一路循着记忆摸到那森罗殿上。
只见他掐了个诀,变出个瞌睡虫后,便往那掌案的判官鼻下一吹。
那判官一息一吐之间打了个大喷嚏,便昏然睡去。
悟空趁机使了个缩小之数,把那判官变得拇指般大小,顺势往腰间一揣,又摇身一变便变作了这判官的模样,大摇大摆的走到司房之中。
翻到那林姓一族,果见那林如海林黛玉二人皆是短命。
他嗤了一声,大笔一挥,登时便把这二人改为了百年而亡,寿终正寝。
又见那林如海之妻贾敏早几年便已亡故,却至今仍未投胎。
招了招手,便叫了小鬼来问贾敏如今在哪。
你道如何?原来那阎罗见贾敏天资聪颖,学品不凡,竟起了惜才之心,把她提拔成了一个文书,如今正在地府内当差了。
一切更改完毕,悟空便把那判官从腰间取出,让他恢复原状坐在那殿上,又把那瞌睡虫收回来。
忽然,他又转了转眼珠,便往库房去寻一件事物。
好一番寻找,他才找到那宝贝。
他便放入怀中,又变了个假宝贝放回原处。
回至林府,正遇见那黛玉和林如海在那儿默默低泣,悟空一进那二人便四目看来,他便把那去地府的一遭事说了来。
黛玉蓄了一眼眶泪水,将坠未坠的,听了自己与父亲的命数却没问,张口便道:“娘当官儿了?她做什么?如今还好么?”悟空一笑,从怀里掏出了个物件,正是他在地府顺的那宝贝。
只见这宝贝是个簪子的外貌,通体碧玉,流光粲然。
他道:“这宝贝叫回梦簪,你睡前把它藏到枕头底下,心想思念之人,便可在梦里相见了。
”说罢便递给黛玉。
黛玉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滚了一粒泪珠。
她抿唇,悟空又道:“只要诚心想念,你纵是梦三人四人,也无不可。
”说罢又看向林如海。
林如海会意,向黛玉道:“你的房间是从未动过的,稍微收整歇息便是。
”至于厢房,黛玉忽仰面问道:“悟空哥哥,我与你前缘真当如此深厚,值当你如此帮我?”悟空闻言轻叹,把她塞到被子里裹好,胡乱揉了揉女娃的头,才笑道:“小娃儿,我老孙帮人从不论亲厚远疏,向来便是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
你我二人既有前缘,我会帮,就算无有,我知道了也会帮。
你不知我自来这南赡部洲,帮扶了多少人哩!不要多想,顺你心意便可。
”黛玉怔怔的望着他,良久破涕一笑,这才把簪子接来放于枕下。
天边已露鱼肚皮,黛玉方才睡下。
心中念着父母二人,不一会儿便至梦中。
恍惚之间,眼前便现了两人,不是贾敏和林如海又是谁?三人抱头痛哭,诉起话来。
这一觉甚是长久,待她起时,已然是天色昏黄了。
她一睁眼,先是有些不安,待确定了眼前乃是是林府的帏帘,才又如蜜似的的笑起来。
在那被子里流连回味了一阵,才想起什么似的,爬起来往外跑去。
到那园中便叫道:“悟空哥哥!”那悟空正在园中桃花树上变作桃花小憩,听得她呼喊便化成原型下来,问她:“怎了?”黛玉叫时心里也没底,不知悟空还在不在。
见得他由桃花变来甚是惊喜,道:“你怎生变成的?”悟空笑道:“这有甚难!”便朝小姑娘吹了口气,把她变成了一朵桃花,拈在手里放到树上,自己也变作了那桃花和她排排坐着。
那黛玉变成的小花惊叫道:“我是花儿了!”悟空听闻此言,被逗得噗呲乐了,掐着个嗓变成女音,学着她说话:“我也是花儿,我也是花儿!”又使那法术变了一阵风,吹的二朵桃花漂浮起来。
黛玉叫道:“我飞起来了!”悟空便也笑着学道:“我飞起来了,我飞起来了!”二朵桃花飞过院墙,漂浮在那小溪上。
潺潺流水,浅浅的流着,一路上看见妇人捣衣,听见行人欢笑,又闻得读书声朗朗,最终停在了那湾瘦西湖之上。
悟空变了回来,又把黛玉变将回来。
一大一小身上湿淋淋的,只是笑。
远处红日垂落,光晕渐笼,炊烟朦胧,宿鸟归林。
黛玉低眉,又抬眼,道:“谢谢你,悟空哥哥。
”悟空却只是笑道:“这是你本该见到的人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