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的秋,是金桂飘香,是枫叶流丹。
可顾云姝知道,自己即将踏入的,是截然不同的秋季。
丞相府后宅最偏僻的小院里,顾云姝看着跪在自己面前,哭得几乎脱力的嫡姐顾云缪,只觉得心头冷涩。
“阿姝,姐姐求你……”顾云缪的声音嘶哑破碎,紧紧攥着顾云姝素色的裙角,“我不能嫁……我不能去朔野!我会死的!你知晓的,我根本受不住那边关之苦,也定扛不住裴谳那个冷面阎罗,可爹娘也是没法子,圣意难违……”顾云缪口中的裴谳,正是镇守朔野的镇将,也是她嫡姐那位素未谋面、却已令整个京城贵女闻风丧胆的未婚夫婿。
传闻他性情暴戾,杀人如麻,况且边关凄苦,也是多少女子的埋骨之地。
顾云姝的目光落在顾云缪苍白如纸的脸上,那双眸子如今只剩下恐惧和绝望。
顾云缪自幼体弱,心疾缠身,大夫断言她若离了京中温养,舟车劳顿加上边关苦寒,恐有性命之忧。
因此,对顾云缪而言,这不是出嫁,是去送死。
“起来吧,嫡姐。
”顾云姝的声音不高,她弯腰用力将瘫软的顾云缪扶起,按坐在一旁的木椅上。
手指触到顾云缪冰冷颤抖的手腕,她叹了口气。
“阿姝。
”顾云缪抬起泪眼,绝望中又燃起一丝微弱的希冀。
顾云姝环视了一圈她住了十几年的这间简陋却整洁的小屋,目光掠过窗外灰蒙的天。
却也不是她冷血无情,她只是顾家不起眼的庶女,生母早逝,父亲不愿看到她这张和生母极其相似的脸,在偌大的府邸里她只能活得像个影子。
嫡母苛责,下人怠慢,她早已习惯。
可眼前这个自小虽不亲近、却也未曾刻意欺辱她的嫡姐,此刻怕死之时,举家上下竟要来求她。
但又想起昨日无意间听到父亲与幕僚的密谈,字字沉重,圣上赐婚,名为恩典,实为牵制,顾家,不能拒。
嫁去边关,可也不算什么坏事,眼下边关深得皇上重视,能嫁去之人,必然也要受皇帝高看一眼,而且,她若想日后替母亲讨个公道,仗着这门亲事,王夫人,她嫡姐,哪怕她父亲一当朝丞相怕也得受牵制于她,乖乖听话。
“好,我去。
”顾云姝的声音清晰地响起,打断了顾云缪的呜咽,也惊动了屏风后一直沉默,在那装个老好人的嫡母王氏。
“你……你说什么?”王氏猛地掀帘而出,保养得宜的脸上满是震惊和难以置信,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我说,我替嫡姐去嫁。
”顾云姝挺直了脊背,迎向嫡姐的目光。
“既然嫡姐的身体,受不住边关之苦,那就我去好了。
”“阿姝!”顾云缪失声惊呼,随即又死死捂住嘴,眼泪汹涌而出。
嫡母王氏的眼神剧烈闪烁,随即她快步上前,一把握住顾云姝的手,力道大得惊人:“好孩子!娘就知道你是个懂事的!你放心,娘定不会亏待你!缪儿,还不快谢谢你妹妹!”顾云缪再次跪下,泣不成声。
顾云姝却没有看她,又平静地抽回了手,她抬眼对着王氏道:“夫人尽快为我安排吧。
圣旨婚期将近,想瞒天过海,需得准备万全。
”边关之地,虽气候凄苦了些,但素闻人心炙热,怎么也要比这寒冷京都好得多,顾云姝看着王夫人抱着痛哭的捂着心脏的嫡姐想着。
隔日,顾云姝被迅速移入了顾云缪的闺阁,临时补了高门嫡女的礼仪,嫁衣也都是现成的,尺寸略大,用银针匆忙收了腰线。
妆奁里的珠宝钗环价值不菲,却冰冷沉重,压得她脖颈生疼,平日里,她也就顶天捡些顾云缪不喜欢的簪子戴戴,这会儿也倒是能体会一把士族贵女的感觉了,也就那样。
离京那日,又是天色阴沉。
没有十里红妆的盛大,只有几辆低调的马车和一队沉默的护卫。
顾云姝身边带着个丫鬟绿檀,实则从前是也顾云缪身边的,被王氏强塞过来“提点”她的,在其搀扶下,顾云姝坐进了那顶从未坐过的朱漆小轿。
车轮辘辘,碾过繁华的朱雀大街,驶出巍峨的城门,越往北,天地越显苍茫。
深秋的风卷起漫天黄沙,疯狂地拍打着紧闭的轿帘。
顾云姝没有像绿檀那般瑟缩着裹紧斗篷。
她微微侧身,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挑开窗边厚重毡帘的一角缝隙。
一股裹着沙尘的风瞬间灌入,呛得绿檀连声咳嗽。
她却恍若未觉,只将那只清亮的眼眸凑近缝隙,向外望去。
此处没有亭台楼阁,没有锦绣山河,目之所及,是无边无际的昏黄。
枯草在狂风中伏地挣扎,远处几株嶙峋的胡杨伸展着扭曲的枝干,在风沙中呜咽。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涌上心头,不是恐惧,不是后悔,而似乎是一种奇异的兴奋。
她这只一直被圈在华美笼中的鸟雀,终于挣脱了无形的枷锁,即将飞向天空,哪怕这片天空下是凛冽的朔风与刀兵。
可就在这时,轿子猛地一顿,顾云姝被颠得浑身一颤,车轿停了下来。
外面传来顾家护卫首领略带紧张的低喝:“前方何人拦路?!”风沙的怒号声中,一阵杂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带着令人心悸的压迫感,马群稳稳地停在了官道中央,恰好挡住了轿子的去路。
轿内的空气瞬间凝固,丫鬟绿檀吓得脸色煞白,死死抓住顾云姝的手臂。
顾云姝的心跳也漏了一拍,但还在强装镇定,素闻边关流贼匪寇众多,遇到来人也难以判断何意,若真是如此不幸遇到了匪寇,那可真是糟了。
顾云姝抬手掀开车帘一角瞧了一眼,,只见风沙弥漫中,一队铁黑色的身影,无声矗立轿前。
为首一人,端坐于一匹通体漆黑、神骏异常的战马之上。
身形高大挺拔,一身玄铁重甲覆盖全身,在昏黄的天光下泛着冰冷坚硬的光泽。
未戴头盔,露出线条冷硬如刀削斧凿的面容,就差要把不好惹三个大字写在了脸上。
来人的薄唇紧抿成一条毫无弧度的直线,眼神锐利如鹰隼,穿透漫天黄沙,带着审视、不耐,和毫不掩饰的厌烦,直直地刺向这顶在荒原上显得格外扎眼与脆弱的朱红轿子。
“朔野镇将,裴谳。
”顾云姝只觉得一股寒气瞬间漫过,抵过了这大漠的温热天气。
那束目光冰冷,又沉重,带着些边关特有的杀伐之气,冷面阎罗,此名却也是名副其实。
顾云姝见她那位护卫首领在其威压下硬着头皮上前,对着裴谳的方向深深作揖,声音在风沙中断断续续:“将…将军大人!小的是奉丞相大人之命,护送小姐……”裴谳没有看那护卫一眼。
他的目光依旧牢牢钉在她所在的轿子上,仿佛要穿透那层朱漆木板和锦绣帘帷,看清里面那个被京都皇帝强塞过来的麻烦,想要用此来束缚住他的“累赘”。
裴谳开口时,声音低沉而冷硬:“车内可是丞相之女,顾云缪?”那语气没有半分对高门贵女的敬意,仿佛只有公事公办的冷漠。
就在护卫首领忙不迭要应“是”的时候,“哗啦!”一只纤细却异常稳定的手,从里面猛地掀开了帐帘,顾云姝探头出来。
她没有戴象征新嫁娘身份的沉重凤冠,只以一根简单的银簪绾住乌发,几缕发丝被狂风卷起,凌乱地贴在额角和白皙的脸颊上。
她没有理会旁边试图搀扶、却吓得手足无措的绿檀,她自己扶着冰冷的轿门框,一步踏出。
顾云姝嘴角含笑,久经沙场的将军气势很盛,可丞相嫡女也不能输。
声音里带着少女特有的脆亮,穿透风沙的呜咽,清晰地传在裴谳耳中:“正是,劳将军辛苦,亲自来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