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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阳二年,肖王别院。
宁明朗从死士手中小心翼翼地接过尚在襁褓中的婴儿。
这襁褓的被袍还带血,上边浸了许多斑斑驳驳的深色水渍,混合着一股腥臭味,血与味都是新鲜的,却没有惊动里边的孩子。
宁明朗轻声问下属:“睡了?”那死士摇摇头似是不知,在他抱稳孩子时,眨眼功夫,人就消失了。
这是一个刚出生的女娃,约有七斤二两重。
宁明朗扒开被褥前还以为她在熟睡,扒开后,只见被子后边一双葡萄大眼,正骨碌碌地盯着他。
她见了人,咧开一个无声的笑,仿佛天生就与他亲近似的。
他看着这一幕心里说不出的熨帖,可又忍不住泛起浓浓的酸涩。
“明朗哥——”门外有人急冲冲地闯进来,这人个头极高大,脸却是少年郎的模样,那头半长不短的头发扎成小辫儿歪在颈下,看着有些不和谐的怪异。
宁明朗听见声响,单手抱着孩子换到了另一边,转头掀帘,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那少年见状放缓了脚步,走进亭子里。
庭内有风,他走动间仍带起了亭帘,风灌了进来。
宁明朗用眼神遏止他站在原地,抱着孩子往里走了几步,好一会才道:“回来了?”少年神情严肃地点点头:“昨夜都处理干净了,我的人蹲到寅时才散,那边应是没有察觉到异常。
”宁明朗见他欲言又止,又问道:“怎么?”“可撤离之时她不见了”宁明朗闻言重叹了口气,看了眼院外阴沉的天,半晌才道:“若依照先前的计划行事,想必,她已去了”又垂眸,抱着孩子轻拍地哄着,“罢了,现下我们已经保下一个,也算没有辜负她所托。
”少年闻言有些丧气,好一会儿没说话。
“还有事?”宁明朗转头,却见少年紧盯着襁褓,眼神闪烁。
听他问话,少年指了指襁褓,嘿嘿傻笑:“明朗哥,这就是那孩子吧?”宁明朗轻咳了一声,面不改色道:“是我孙女。
”少年拿狐疑的眼神看他,然后像是完全接受了这个设定,走上前,拿手指逗弄他怀里的婴儿,“哇,你这孙女可真好玩儿——”又戳了戳,“真软!”但那奶娃娃似乎不待见他,将脑袋转向宁明朗怀侧拱了拱。
“她怎么不理我?”少年眉头蹙起,”明朗哥,给我也抱抱——”说着就要伸手去抢。
“哎!”宁明朗抱着孩子转了半身,狠狠打开他的手。
“你这脏手劲没轻没重的,可不许碰我家逍儿!”少年惨兮兮地摸了摸红肿手背,听到这话眼睛又是一亮,“她叫逍儿?”又双手合十地求他,“不会的!我来之前就与府里生养过的嬷嬷们学过了,定不会让她掉到地上的!”“你敢——”在少年软磨硬泡下,宁明朗终于答应让他抱上一回,虽然,也只是在他双手虚托下浅浅地捂了捂。
两个高大的男人站在院中,围着一个小小婴孩忙地团团转。
“哇,逍儿好轻,像鹅绒一样”“她怎么不尿?我听嬷嬷说,这么小的孩子都会尿手里呢。
”“明朗哥,她怎么也不会笑啊?”少年郎的问题总是稀奇古怪且接二连三。
“大抵是不想看见你这张蠢脸罢!”宁明朗黑着脸,横了他一眼。
……宁逍自小便知道,自己与旁人不一样——身为女子的她,却总要以男装示人,学那些个世子皇子的仪态规矩。
而祖父给出的理由却是:一为替父承爵,二为隐姓埋名。
她不明白,像祖父这样位高权重的皇室宗亲,也会有怕的人么?宁逍不清楚父辈们的事迹,只能从这些只言片语中判断出,他们似有一段血仇要报。
可那人是谁,祖父对此缄口不提,他只予她‘快活’二字。
世家大族的孩子都启蒙早,牙牙学语起便被要求每日上家学,习背孝经论语。
在其他勋贵子弟接受严苛的贵族教育时,他带着她整日在游曳斋旁游湖垂钓。
宁逍这人虽对图文识记天生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可她有个毛病,就是不爱读书。
因此,当祖父只亲自教了些常用的字句,便不让她再学后,年幼的她也全当不知并不强求,省得轻松。
然而六岁那年,按京内规矩,所有高官贵族家的同龄孩子都被接进大内受蒙学,她作为肖王世子,自然也不例外。
第二年的文华殿文试,宁逍便凭一己之力拿了文试第一,得了个小小神童的名号。
那天下学早,她在回府的路上就已经在想,要讨得什么样的赏:祖父听了定会好好嘉奖她!唔,是该要那匹想了许久的小马驹,还是书房供着的灵器宝刀呢?然而,当她跪在冰冷的地板上时,都未反应过来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这是间不大的耳室,在祠堂最里侧,室内昏暗的灯光映照出她孤零零的身影。
宁逍的正前方,靠墙的方向,立了张窄长的供桌,供桌两旁点了香烛,两块漆黑的牌位矗立中央,没有署名。
墙上挂了张榜书,正是祖父罚她抄写数万遍的“藏拙”二字。
她身前摆了张矮几,上边铺了厚厚三打纸,手边,笔墨已经备好。
桌角的豆灯越来越暗,灯芯只剩一寸长了。
这时,宁逍听见门外开锁的声音。
“吱呀——”有人推门进来。
那人将手里提着的东西放在矮几旁的地上,打开了盖子,瞬间,一股熟悉的饭菜香味在这个房间内四溢飘散。
宁逍恍惚间听到自己咽唾沫的声音。
“殿下——”他们这回换了小韵来。
“你也出去”她开口驱赶,发现声音已然虚弱无比。
小韵将碗筷摆在她右手边,心疼道:“殿下三日未进一粒米,好歹吃一点吧。
”又见她身前的纸上一字未落,规劝道:“您若不写,王爷是不会放您出去的,殿下”宁逍闻言瞬间来了股无名火,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连你也来劝我?”随即用了最后的力,将案几上的东西全部拂了下去。
“我没有错,凭什么受罚!”笔墨碗筷噼里啪啦地碎了一地。
她撑着几案想站起来,可眼前一黑又坐了回去。
“滚!本世子让你滚出去!”宁明朗进来时便是眼前这幅情形:地上一片黑与彩的狼藉,空气里墨香混着菜汤味直冲他的鼻腔,笔被折了,纸被撕了,砚也碎了,烛台断了头,垫子几子都已各自分了家。
角落里,一个小小的身影安静地蜷缩在那。
他抬脚跨过“墨池”,走近了些,烛火将他高大的身躯笼罩在她身上。
试探性地伸出手,刚搭在她身上时,却摸到了她一身的滚烫。
他赶紧将孩子的身体翻转过来,只见她双颊泛着异样的红晕,额间密汗满头,似乎是感染了风寒,正陷入沉睡之中。
宁明朗抿了抿唇,将她拢进怀里。
忽然,胸前的衣襟被人紧紧揪住,像是感受到了他的存在,他听见了她梦魇里微弱的啜泣:“阿祖——”他沉默着没有说话,将孩子抱起走出了祠堂。
第二日,全府人都知道世子被解了禁,又上蹿下跳活像只欢快的小马。
宁逍自小便知道,自己与旁人是不一样的!她此生最能倚仗的人就是她的祖父,肖王宁明朗!无论是上房揭瓦招猫逗狗,是砸了太妃心爱的水晶花篮,还是与蒙学的纨绔子干架,只要她佯作伤心掉几颗小珍珠,祖父都能为她一一摆平。
以至于后来,他不在了怕撞得头破血流的她,便将自己封闭起来,仿若一柄不出世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