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砸在柏油路上,碎裂成无数浑浊的泥花。空气里弥漫着城市特有的浊气,混合着湿漉漉的尘土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垃圾腐败气味。我站在便利店对面的人行道上,浑身被冰冷的雨水浸透,单薄的T恤紧贴着皮肤,冷意像无数细针扎进骨头缝里。
可真正让我控制不住发抖的,不是这初秋的冷雨。是记忆里那片撕裂天空的火光,震耳欲聋的轰鸣,还有……玻璃门后面,那张在炽白光芒和飞溅碎片中瞬间变得模糊、继而彻底消失的脸。
沈亦。
便利店的灯光隔着被雨水模糊的玻璃门透出来,暖黄,虚假得像个讽刺。三小时。只剩三小时。那场终结一切的陨石雨就会撕裂天穹。前世的画面在脑子里疯狂冲撞。我像个卑劣的窃贼,趁着沈亦在仓库整理货架,卷走了她辛苦囤积的所有食物和水,那鼓鼓囊囊的背包沉重地压在我背上,也压在我的灵魂上。我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只是闷头冲进外面越来越混乱的街道,把她的呼喊和绝望彻底甩在身后。那点可怜的物资,最终也没能让我多活几天,在逃亡路上被更凶狠的人抢走时,我脑子里最后闪过的,竟是沈亦那双在柜台后总是带着点倦意、却又清澈的眼睛。这一世,那该死的背包,就扔在我脚边湿漉漉的地上。里面塞满了能买到的所有压缩饼干、罐头、瓶装水——几乎花光了我所有积蓄。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赎买那份压得我喘不过气的罪。视线死死锁在便利店的玻璃门上。透过流淌的雨水,能隐约看到一个身影在柜台后面,微微低着头,似乎在看手机。
是她。还活着。
一股蛮横的力量猛地从身体深处炸开,压过了冰冷的战栗。什么理智,什么计划,都在这一刻烧成了灰烬。我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猛地朝那扇该死的玻璃门冲了过去!距离飞速缩短。身体腾空,凝聚了所有重量和两世悔恨的右脚,狠狠踹在门锁的位置!哐啷——!!!刺耳的爆裂声撕碎了雨夜的沉闷。钢化玻璃门瞬间化作无数蛛网般的裂痕,紧接着轰然向内爆开!细小的玻璃碎片如同冰雹般飞溅,在便利店的灯光下闪烁着危险而刺眼的光芒。刺耳的防盗警报立刻拉响,尖锐的呜——呜——声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几乎要刺穿耳膜。我踉跄着冲了进去,碎玻璃在脚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前世窒息般的痛楚。目光越过飞散的玻璃碎片,直直投向柜台后面。沈亦猛地抬起了头。
她脸上血色尽褪,惊愕凝固在脸上,手机啪嗒一声掉落在柜台上。那双眼睛,因为突如其来的剧变而睁得极大,瞳孔在惨白的灯光下收缩,清晰地映出我此刻湿透、狼狈、如同疯子般的身影。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警报声尖锐地咆哮着,像在为即将到来的毁灭提前奏响哀乐。
沈……沈亦!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剧烈奔跑后的喘息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我甚至没看清脚下的路,几乎是扑着冲到了柜台前,一把抓起那个湿漉漉、沉甸甸的背包,用力塞向她怀里。拿着!快走!我几乎是吼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抠出来的,吃的!水!都在里面!离开这里!去西边,越远越好!快走啊!背包撞在她身上,带着冰冷的雨水和我的绝望。她下意识地抱住了那个沉重的包裹,身体被我撞得微微后仰,撞在后面的货架上,发出一声闷响。货架上几包膨化食品摇晃着掉了下来。
她没有动。
没有尖叫,没有质问,甚至没有一丝我预想中的恐惧或者愤怒。
她只是抱着那个湿透的背包,站在散落的薯片袋和刺耳的警报声里,抬着头,定定地看着我。那双刚才还盛满惊愕的眼睛,此刻却像被投入了石子的深潭,剧烈地波动着,惊愕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仿佛穿透了时光的审视。
她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声音。然后,那深潭般的眸子里,骤然爆开一团亮得惊人的光。不是恐惧,不是茫然,而是一种……近乎灼热的穿透力,仿佛瞬间看穿了我这身湿透的皮囊,看到了里面那个同样狼狈不堪、带着两世悔恨的灵魂。时间在尖锐的警报声中被拉扯得无比漫长。她抱着背包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灼亮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仿佛一个世纪,终于,一个极其微弱的、带着巨大不确定性的气音从她唇间逸出:……林默
我的名字。被她用这样一种近乎确认的语气念出来。我僵在原地,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她怎么会……不等我做出任何反应,她猛地吸了一口气,那灼亮的目光瞬间变得无比锐利,像淬了火的针,直直刺进我的眼睛深处。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穿透了刺耳的警报,清晰地钉入我的耳膜:你……也是重生回来的
嗡——
大脑瞬间一片空白。警报声、雨声、货架倒塌的回音……所有的声音都潮水般退去。只剩下她这句石破天惊的问话,在我空荡荡的脑子里疯狂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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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她知道她……也是!
所有的计划,所有的赎罪,所有的解释,在这一刻被彻底击得粉碎。我像个被扒光了衣服的小丑,赤裸裸地站在她洞察一切的目光下。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徒劳地张着嘴,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难以置信的惊骇。这荒谬而可怕的真相,被她如此轻易地、如此笃定地戳穿了。就在这时,城市上空,那沉寂已久的、象征着绝对毁灭的防空警报,终于拉响了!
呜——呜——呜——
低沉、悠长、带着一种非人金属质感的巨大声浪,如同远古巨兽的咆哮,骤然撕裂了整个城市的夜空!远比便利店的防盗警报更为宏大,更为恐怖。它像沉重的铁锤,一下又一下,狠狠砸在每一寸空气里,砸在每一颗疯狂跳动的心脏上。大地仿佛在这撼人心魄的警报声中微微颤抖。便利店的玻璃窗发出嗡嗡的共鸣声,货架上幸存的商品簌簌抖动。毁灭的倒计时,正式开始了!这末日号角般的巨响,像冰水兜头浇下,瞬间冲散了我脑中那一片空白混沌的惊骇!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巨蟒,骤然缠紧心脏,几乎要挤出里面最后一丝氧气。走!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来,声音在警报的巨浪中显得如此微弱。什么前世今生,什么惊世秘密,在迫近的死亡面前都成了尘埃!我猛地伸出手,想抓住她的胳膊把她往外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跑!必须跑!不能再让她死在这里!可我的手刚伸出去,指尖还没碰到她的衣袖,她却像早已预判了我的动作。她非但没有后退,反而闪电般地向前一步,猛地抓住了我伸出的手腕!她的手指纤细却异常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冰冷的指尖紧紧扣住我的腕骨,力量大得让我感到一丝疼痛。
听着!她仰着脸,那双眼睛在惨白的灯光和窗外警报闪烁的诡异红光映照下,亮得如同淬炼过的星辰,几乎要灼伤我,上辈子你欠我的命……她的语速极快,每一个字都像子弹般射出,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解脱的疯狂。警报声是背景,货架的震动是鼓点,她在这末日序曲中,突然扬起另一只手,指尖捏着一颗小小的、裹着浅绿色糖纸的东西。我甚至没看清她的动作,只觉得下唇被微凉的手指用力一捏,嘴巴不受控制地张开。下一秒,一颗圆溜溜、带着奇异冰凉触感的东西被强硬地塞了进来,瞬间抵在舌根。一股极其霸道、极其清冽的薄荷味,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轰然在口腔里炸开!那凉意瞬间冲上鼻腔,直冲天灵盖,激得我浑身一个激灵,连混乱的思维都似乎被这凉气短暂地冻住了一瞬。……不是靠这点吃的就能还清的!她终于说完了后半句,声音穿透了薄荷的凉和警报的啸叫。然后,在我被那颗突如其来的薄荷糖弄得措手不及、狼狈地想要咳嗽的瞬间,她抓着我的手腕猛地一拽!那力道果断、坚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气势。别愣着!这次——她的声音陡然拔高,盖过了所有喧嚣,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里,映着我错愕的脸,也映着窗外越来越红的天空,——换我护着你逃出去!她像一头敏捷的小鹿,拽着我,毫不犹豫地冲向便利店那被我踹开的、布满狰狞裂痕的后门方向!她的脚步没有丝毫迟疑,目标明确得可怕。
我的大脑完全宕机了。身体被她拖着,踉跄着跟上。口腔里是爆炸般的薄荷冰凉,那凉意似乎顺着食道一路往下,冻僵了五脏六腑。耳边是撕裂一切的警报轰鸣,还有她刚才那句如同惊雷般的话语在疯狂回荡:
换我护着你逃出去!
护着我她护着我
前世我卷走她的物资,留她在死地。这一世,我带着赎罪的心回来,想把生的机会给她……她却说,她要护着我荒谬!彻头彻尾的荒谬!一股难以言喻的混乱和憋闷猛地冲上头顶,几乎让我窒息。我想甩开她的手,想怒吼,想质问这该死的命运到底在开什么玩笑!可就在这时,她拉着我,猛地撞开了那扇摇摇欲坠的后门!门外的世界,已经彻底变了模样。
天空不再是沉沉的雨幕。它变成了一个巨大、疯狂、正在燃烧的调色盘!赤红、熔金、诡异的幽紫……无数种毁灭的色彩在厚重的云层后面翻涌、沸腾、互相吞噬!仿佛天空本身被撕开了一道巨大的伤口,伤口后面是燃烧的地狱岩浆!巨大的光团,拖着长长的、刺破视网膜的炽白尾迹,正以恐怖的速度从那些翻腾的色彩深处钻出,如同地狱投射出的巨大火矛,带着毁灭一切的威势,朝着大地,朝着这座渺小的城市,狠狠砸落!
轰——!!!
第一声真正意义上的撞击巨响,终于爆发了!
那不是雷鸣,那是星球被撕裂的呻吟!地面像被巨人狠狠踹了一脚,脚下坚实的水泥地瞬间变成了汹涌的海浪!剧烈的、狂暴的震动猛地从地底深处传来,带着碾碎一切的力量!我根本站不住!身体像狂风中的一片落叶,猛地被抛起,又狠狠砸向布满碎玻璃和垃圾的肮脏地面!视野天旋地转,世界只剩下末日般的色彩和震耳欲聋的咆哮。就在我即将脸朝下摔进那堆尖锐的碎片中时,一股力量猛地从旁边传来!
是沈亦!她也被那可怕的震波抛离了地面,但她竟然在身体失控的瞬间,强行拧转身体,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推了我一把!我被她推得偏离了原本落地的轨迹,重重地摔在了一堆相对柔软的废弃纸箱上,五脏六腑都被震得移位。而她自己,则因为我这一推的反作用力,朝着另一边一堆锈蚀的金属垃圾桶撞了过去!
砰!一声闷响。
呃……一声压抑的痛哼。
我挣扎着抬起头,顾不得身上的剧痛,惊恐地望去。沈亦蜷缩在那堆扭曲的垃圾桶旁,身体微微颤抖。她一只手死死捂住肋下,指缝间,刺目的鲜红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洇开,染红了浅色的衣物。她的脸色比刚才在便利店里更加惨白,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紧咬着下唇,试图将那痛苦的呻吟压回去。
血……她流血了!
被尖锐的金属边缘划伤了还是撞断了肋骨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我,比刚才面对陨石时更甚!我手脚并用地想朝她爬过去。
沈亦!我的声音嘶哑变形。
又是一颗巨大的陨石在极近处撞击!大地再次发出痛苦的哀嚎,更加狂暴的冲击波席卷而来!便利店那早已布满裂痕的后墙,终于不堪重负,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轰然向内垮塌!砖块、水泥块、扭曲的钢筋如同暴雨般砸落!烟尘冲天而起,混合着燃烧的焦糊味,瞬间模糊了视线。咳咳咳……我被呛得剧烈咳嗽,嘴里那颗该死的薄荷糖的凉意还在顽固地盘踞,混合着血腥和尘土的味道,形成一种地狱般的苦涩。我拼命挥开眼前的烟尘,视线艰难地聚焦。沈亦靠着那堆扭曲的金属垃圾,半边身体几乎被垮塌的砖石碎块掩埋。她低着头,身体因为剧痛而微微痉挛,那只捂住伤口的手已经完全被血染红,血滴顺着指尖,一滴、一滴地落在身下肮脏的泥水里,晕开一小片刺眼的红。
她似乎想抬起头,但每一次尝试都因为剧痛而中断。几缕被冷汗和血水黏在额角的黑发,更衬得她脸色的惨白如同破碎的瓷器。沈亦!你怎么样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她身边,手忙脚乱地去扒拉压在她腿上的水泥碎块。指尖触碰到她冰冷的手臂,那温度让我心胆俱裂。我抬起头,目光慌乱地扫过她捂着伤口的手,那不断涌出的红色刺得我眼睛生疼,伤到哪了让我看看!让我看看!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就在这时,她终于艰难地抬起了头。沾着灰尘和血污的脸上,那双眼睛却依旧亮得惊人,如同燃烧在废墟之上的最后两颗星子。她看着我,看着我脸上无法掩饰的恐惧和慌乱,嘴角竟然极其缓慢、极其费力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某种奇异的、混杂着痛苦和某种更深沉东西的扭曲表情。
……咳……她咳出一小口带血的沫子,声音微弱得如同游丝,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穿过周围建筑的坍塌轰鸣和远处陨石持续撞击的恐怖背景音,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
……别……别慌。她喘着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里挤出来的,死……不了……还债……路……还长呢……
她的目光艰难地扫过我沾满灰尘和惊恐的脸,最后,竟然停留在我因为紧张而紧抿的嘴唇上。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里,痛苦似乎短暂地被另一种情绪覆盖了——一种近乎执拗的、孩子气的认真。……薄荷糖……她极其微弱地,几乎是气声地补充,眼神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执拗,仿佛在确认一件无比重要的事情,……这次……没……嫌弃……吧
薄荷糖
我猛地僵住。
口腔里,那股霸道而清冽的冰凉,依旧顽固地盘踞着,甚至因为此刻的紧张和血腥味而显得更加鲜明。
前世……某个模糊得几乎被我遗忘的片段,如同被这道冰凉的薄荷味猛地刺穿,骤然清晰起来!
也是在便利店,一个闷热的午后。她递给我一颗同样的薄荷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我当时正被某个烦心事困扰,皱着眉,不耐烦地挥开了她的手,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拿走,一股怪味,熏死了。
她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默默地把糖收了回去,再没提过。
那颗被我嫌弃的糖……
而此刻,这颗被她强行塞进我嘴里的糖……
原来如此!
那股憋闷到极点的、荒谬的、被命运戏弄的愤怒,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不是因为她的伤,不是因为即将到来的死亡,而是因为这该死的、迟来了两世的薄荷糖!
你他妈……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因为愤怒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酸涩而剧烈颤抖,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发胀,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在拼命往上涌。我猛地抓住她那只没受伤的胳膊,力道大得吓人,几乎要将她从这片废墟中拖起来,……就为了这个!就为了这个破糖!沈亦!你是不是疯了!都什么时候了!谁他妈还在乎这个!你给我起来!我背你走!她被我吼得身体微微一颤,捂着伤口的手似乎更用力地按了下去,眉头痛苦地拧紧。可那双眼睛,在痛苦和血污后面,却奇异地看着我,看着我因暴怒而扭曲的脸,看着我发红的眼眶。
然后,那极其费力扯动的嘴角,弧度似乎加深了一点点。……在……乎……她微弱地、固执地吐出两个字,气若游丝,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仿佛在说,你看,你明明就是在乎的。
就在这时,天空猛地亮得如同白昼!
一股无法形容的、带着毁灭气息的灼热风暴,如同无形的海啸,瞬间席卷了这片区域!空气被瞬间加热、扭曲!紧接着,是震耳欲聋、足以撕裂灵魂的爆炸巨响!
轰隆隆隆——!!!
一股无法抗拒的冲击波狠狠撞来!
我只来得及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朝沈亦扑过去,将她死死地护在自己身下,用后背去迎接那足以将人瞬间气化的恐怖热浪和冲击!
视野被炽白和燃烧的赤红彻底吞噬!
巨大的噪音、灼热的气流、沉重的压力……所有感官都在这一刻被碾碎。
在意识被彻底吞没的最后一秒,在一片混乱的炽白和灼热中,我感觉到一只冰冷、沾满血污的手,极其艰难地摸索着,然后,轻轻碰了碰我的脸颊。一个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如同叹息,又如同某种解脱的呓语,艰难地钻进我嗡嗡作响的耳朵:
……别怕……这次……真的……护住你了……
紧接着,那只手无力地垂落下去。
我最后看到的,是她紧闭的双眼,和唇角那抹凝固的、近乎释然的微弱弧度。
随后,无边的黑暗和灼热,吞噬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