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刺目的红。
龙凤烛在描金烛台上烧得正旺,跳跃的火苗把满屋子贴着的大红囍字映得明明灭灭,空气里漂浮着昂贵的香水、酒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点心味道。厚重的丝绒窗帘拉得严丝合缝,把这间属于蒋家继承人的奢华婚房彻底隔绝成一个喧嚣过后的孤岛。
我,林晚,坐在那张铺着繁复刺绣锦被的雕花大床边沿,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身上同样刺目的红色真丝睡袍边缘。繁复的蕾丝花边刮过指腹,带来一点细微的刺痛。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累,像潮水一样一波波冲击着紧绷的神经。今天这场耗尽心力的盛大婚礼,简直是一场漫长的公开处刑。
吱呀——
沉重的实木房门被推开,声音在过分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猛地抬头,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门口站着我的婆婆,蒋家的女主人,周明华。
她穿着一身剪裁极尽考究的墨绿色丝绒旗袍,领口别着一枚流光溢彩的翡翠胸针。精心打理过的银灰色发髻纹丝不乱,脸上化着无懈可击的妆容。嘴角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仿佛丈量过的笑意。那笑意,像一层薄薄的冰,覆盖在深不见底的寒潭之上。她手里捏着一个东西,一个与这喜庆婚房格格不入的东西——一张薄薄的、印着银行徽记的支票。
她步履从容,高跟鞋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却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尖上。昂贵的香水味,一种混合着檀香和白麝香的气息,随着她的靠近,强势地压过了房间里残存的婚庆气息,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她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那双保养得宜、涂着深红色蔻丹的手,将那张支票轻轻放在了梳妆台光可鉴人的台面上。指尖在支票边缘点了点,发出轻微的嗒声。
林晚,她的声音不高,甚至称得上温和,却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冷硬质感,穿透空气,直直扎进我的耳膜,新婚快乐。一点心意。
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那张支票上。一串长长的、令人眩晕的数字:500,000.00。后面那一串零,像无数只冰冷的眼睛,嘲弄地盯着我。
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脸颊火辣辣的,比挨了一记耳光还要难堪。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一点声音。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让人窒息。梳妆台上那对龙凤烛的火苗,在她冰冷的镜片上映出两点跳跃的、诡异的光。
周明华似乎完全不在意我的反应,她微微俯身,那张保养得宜、看不出多少岁月痕迹的脸庞凑近了一些,我能清晰地看到她眼角精心修饰过的细纹。那抹笑容加深了,带着一种洞悉一切、掌控全局的笃定。
我们家耀东,身体……有些先天不足。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像情人间的私语,内容却字字如刀,传宗接代,怕是不太容易了。她顿了顿,目光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地剖析着我脸上的每一丝细微变化,语气陡然加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所以,你得生个孩子。
我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
生一个,她直起身,恢复了那种高高在上的姿态,食指优雅地竖起来,语气轻飘飘的,仿佛在谈论一笔微不足道的小生意,加一百万。
一百万。
三个字,像三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上。屈辱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我。指甲深深陷进手心,疼痛尖锐地传来,才勉强压住那股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尖叫。我知道蒋家有钱,知道这场婚姻本质是什么——濒临破产的林家需要蒋家这根救命稻草,而蒋家需要我这个名牌大学毕业、家世曾经还算清白的花瓶来装点门面。但我没想到,这赤裸裸的交易,会以如此不堪的方式,在新婚夜的第一个小时,就由这位女主人亲手撕开,血淋淋地摊在我面前。
我需要钱。林家那个无底洞在等着填。爸爸一夜之间愁白的头发,妈妈强忍的眼泪,还有那些堵在家门口、凶神恶煞的债主……它们像无数根冰冷的铁链,瞬间缠绕住我的四肢百骸,将我牢牢钉在原地。反抗拒绝那点可怜的尊严,在现实的重压下,脆弱得像一张薄纸。
我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张支票上。那串数字仿佛带着魔力,冰冷,却是我林家唯一的氧气。
房间里静得可怕,只有烛芯燃烧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时间被拉长、凝固。周明华耐心地等待着,像一位稳操胜券的猎手,欣赏着猎物最后的挣扎。她的眼神里没有催促,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冷漠和笃定。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秒,也许像一个世纪。我的手指,冰冷而僵硬,不受控制地抬了起来,伸向梳妆台上那支沉甸甸的、同样冰冷的金笔。指尖触到笔杆的瞬间,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拿起笔,拔掉笔帽。笔尖悬停在支票右下角那个空白处,微微颤抖着。墨蓝色的墨水,在光线下折射出幽暗的光泽。
签下去,就是把自己卖了。卖子宫,卖尊严,卖未来。
林家……爸爸绝望的脸在我眼前晃动。
我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决绝。手腕用力,压下笔尖。笔尖划过支票光滑的纸张表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毒蛇爬过枯叶。我的名字,林晚,两个扭曲的字迹,带着一种屈辱的印记,落在了那张象征着交易的纸上。
最后一笔落下,我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笔啪嗒一声掉在台面上。
周明华唇边的笑意终于完全绽放开来,那是一种纯粹的、冰冷的、达成目的后的愉悦。她伸出手,涂着深红蔻丹的指甲轻轻捏起那张支票,仔细看了一眼我的签名,满意地点点头。
很好。她吐出两个字,将支票收进她那个昂贵的手拿包里,动作优雅得像在收起一张普通的名片,记住,孩子要健康,要男孩。蒋家的血脉,不容有失。
她最后瞥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件刚刚签收完毕的货物。然后,她转过身,踩着无声的步伐,如来时一样从容地离开了婚房。厚重的房门在她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外面隐约传来的宴会尾声的喧嚣。
咔哒。
落锁的声音轻响。
世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我,孤零零地坐在一片刺目的红色里。龙凤烛的火苗还在跳动,映照着梳妆镜里那个脸色惨白如纸、眼神空洞的新娘。昂贵的香水味混合着烛烟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令人窒息。我低下头,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双手,指甲缝里似乎还残留着那支票纸张冰凉滑腻的触感。
交易达成。我的子宫,被明码标价。
而这场漫长噩梦,才刚刚拉开序幕。
时间像个冷酷的推手,推着我在这条被金钱标定的轨道上踉跄前行。周明华的话,像一道不可违逆的圣旨。她的目光无处不在,精确地监控着我生活的每一个环节。吃穿用度,被严格规划;出行访友,需提前报备;甚至连我每天在花园里散步的时间,都被限定在半小时内。蒋家偌大的宅邸,成了我华丽的金丝鸟笼,而周明华,就是那个手握钥匙、眼神锐利的看守。
少奶奶,夫人吩咐了,今天的燕窝必须喝完。陈妈,周明华最信任的老佣人,面无表情地将一碗温热的冰糖燕窝放在我面前的小几上。她的眼神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像在检查一件精密仪器的运行状态。
我胃里一阵翻涌,强忍着恶心,拿起调羹。那滑腻的口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腥甜,每一次吞咽都像吞下屈辱。窗外阳光正好,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却照不进心里半分暖意。
丈夫蒋耀东,那个名义上与我同床共枕的男人,更像一个模糊的影子,一个被母亲操控的提线木偶。他很少回家,即使回来,也总是带着一身酒气和脂粉味。偶尔眼神交汇,那里面是毫不掩饰的冷漠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混杂着厌恶与一种古怪的怜悯他几乎不与我说话,更谈不上亲近。在这个家里,我更像一个被圈养起来、执行特定任务的工具。
唯一能让我暂时喘息的,是每个月一次去城西那家名为安馨的私立妇产医院做检查的日子。那里环境清幽,医生护士态度温和,仿佛一个与蒋家隔绝的、短暂的避风港。负责我的主治医生姓苏,四十岁左右,气质干练,眼神温和中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每次检查,她都会详细询问我的身体状况,耐心解答我的疑问,从不因为我是蒋家少奶奶而刻意奉承或疏远。在她面前,我紧绷的神经才能稍稍放松一些。
林小姐,放松点,宝宝发育得很好,很健康。苏医生将冰凉的耦合剂涂在我的小腹上,探头轻轻移动,屏幕上那个小小的、模糊的影像有力地跳动着。她温和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我看着屏幕里那个顽强的小生命,心里翻涌着难以言喻的酸楚。这是我的孩子,却从一开始就被打上了交易的烙印。他(她)的出生,是为了换取冰冷的金钱,为了填满林家那个无底洞。这份沉重的负罪感,像毒藤一样缠绕着每一次胎动带来的悸动。
苏医生……我犹豫着,声音干涩,我……有点害怕。
苏医生停下动作,目光温和地看向我:害怕是正常的,第一次做妈妈都会这样。别给自己太大压力,保持心情愉快最重要。有什么心事,可以跟我说说。她眼神真诚,带着医者的仁心。
那一刻,我几乎想要倾诉。想告诉她这桩婚姻的真相,想告诉她周明华那冰冷的交易,想告诉她我内心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的惶恐与罪恶感。但话到嘴边,又被硬生生咽了回去。说了又能怎样她一个医生,能对抗庞大的蒋家吗只会给她带来麻烦,也彻底断了我林家唯一的生路。
我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什么,就是……有点紧张。
苏医生理解地点点头,没再追问,只是动作更加轻柔:没事的,相信我,也相信你自己和宝宝。
检查结束,我整理好衣服走出诊室。走廊尽头,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背影清瘦,穿着安馨医院的清洁工制服。是陈妈她怎么会在这里我心头掠过一丝疑惑,但很快又觉得是自己多心了。陈妈是周明华的心腹,出现在任何地方都不足为奇,也许是来替周明华处理什么私事
这个小小的疑虑很快被周明华新的关怀淹没了。她开始频繁地出现在我面前,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我日益隆起的小腹上,带着一种评估货物价值的审视。她甚至开始亲自安排我的饮食,每一餐都精确计算着卡路里和营养配比,不容许半点偏差。
多吃点鱼,对胎儿大脑发育好。她亲自夹起一块清蒸鲈鱼,放在我碗里,语气不容置疑。
我机械地咀嚼着,味同嚼蜡。鱼肉的鲜嫩滑腻在嘴里变成了一种难以忍受的负担。每一次吞咽,都伴随着强烈的恶心感。胃里翻江倒海,我猛地捂住嘴,冲进旁边的洗手间,对着马桶剧烈地干呕起来。
啧。身后传来周明华毫不掩饰的嫌弃,这点苦都受不了想想你林家。冰冷的话语,像鞭子一样抽打在我背上。
我趴在冰冷的马桶边缘,眼泪混着酸水一起涌出。林家……爸爸的电话里,疲惫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晚晚……多亏了蒋家……厂子那边缓过来了……你一定要好好的……
这好好的,代价是我的全部。腹中的孩子似乎也感受到了我的痛苦,不安地踢动了一下。
我扶着冰凉的墙壁,慢慢站起来,看着镜子里那个脸色苍白、眼神黯淡、小腹隆起的女人。麻木感像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漫过心脏。恐惧从未消失,只是被更深的绝望和一种破罐子破摔的麻木覆盖了。我擦掉嘴角的污渍,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重新走回餐厅,像个设定好程序的木偶,继续吞咽着那碗象征蒋家血脉的鱼。
周明华满意地看着我重新拿起筷子,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交易在继续,货物在良好地孕育着。而我,林晚,正在这精心编织的金丝牢笼里,一步步走向那个早已被安排好的、未知的分娩之日。
预产期在隆冬。那天凌晨,我被一阵密集、撕裂般的宫缩从浅眠中狠狠拽醒。冷汗瞬间浸透了薄薄的睡衣,粘腻地贴在皮肤上。腹部的剧痛像是有无数把钝刀在里面反复绞动,每一次收缩都带来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脊椎仿佛要被生生折断。我蜷缩在冰冷的床上,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腥甜,才勉强抑制住喉咙里濒临爆发的惨叫。
呃啊……
破碎的呻吟还是不受控制地从齿缝间溢出。
寂静的夜里,这声音显得格外清晰刺耳。几乎是立刻,门外就传来了脚步声。不是丈夫蒋耀东,而是周明华。她穿戴整齐,披着一件厚实的羊绒披肩,仿佛早就预料到这个时刻,一直在门外候命。她推门进来,脸上没有任何慌乱或关切,只有一种近乎刻板的严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要生了她的声音在凌晨的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冰冷,带着一种公式化的确认意味,陈妈!备车!去安馨医院!
命令简洁有力。陈妈立刻应声,脚步声快速远去。周明华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在剧痛中痉挛的身体。她没有伸手搀扶,只是冷冷地催促:忍着点,别大呼小叫,失了体统。
体统剧痛几乎吞噬了我的意识,只剩下本能地蜷缩和粗重的喘息。我被陈妈和另一个闻声赶来的佣人几乎是架着胳膊拖下了床,每一步都伴随着下腹坠裂般的剧痛。冰冷的空气刺激着皮肤,却压不住体内那股灼烧的洪流。视线模糊,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滴进眼睛里,又涩又痛。我被半拖半抱地塞进那辆加长的黑色宾利后座。周明华紧跟着坐了进来,坐在我旁边,身体却刻意与我保持着距离,仿佛怕沾染上什么不洁的气息。车厢里弥漫着她身上那股熟悉的、冷冽的檀香,混合着我身上散发出的汗水和痛苦的味道,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怪异气息。
车子在凌晨空旷的街道上疾驰。窗外的路灯连成模糊的光带,飞速向后掠去。我靠在冰冷的真皮座椅上,意识在剧痛的浪潮中浮沉,每一次宫缩都像要将我撕成两半。周明华坐得笔直,双手交叠放在膝上,目视前方,侧脸线条紧绷得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她身上那股压迫感,比身体的疼痛更让我窒息。
快到了,坚持住。她忽然开口,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蒋家的孩子,不会这么脆弱。
这句话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我痛楚的迷雾。孩子……蒋家的孩子……这个从孕育之初就被打上标签的生命,即将来到这个冰冷的世界。一股混杂着恐惧、绝望和一丝微弱期盼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被更猛烈的阵痛狠狠碾碎。
车子终于一个急刹,停在安馨医院灯火通明的急诊入口。早已接到通知的医护人员推着移动病床飞快地迎了上来。我被七手八脚地从车里抬到病床上。刺眼的白光晃得我睁不开眼,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地冲进鼻腔。模糊的视野里,我似乎看到了苏医生那张带着焦急和安抚神情的脸。
林小姐!别怕,跟着我,深呼吸!吸气——呼气——苏医生熟悉的声音穿透混乱和剧痛,像一根救命稻草。
我被快速推进产房。产房里是更亮的无影灯,更浓的消毒水味,冰冷的器械闪烁着金属的光泽。剧痛达到了顶峰,意识在崩溃的边缘游走。耳边是苏医生和护士们急促的指令和鼓励声。
用力!看到头了!林小姐,再用一次力!
我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喊,仿佛要将灵魂都挤压出去。就在这一瞬间,一股巨大的、撕裂般的解脱感猛地传来,紧接着,是身体深处被骤然掏空的虚脱。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彻底离开了我的身体。
结束了
剧痛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留下的是无边无际的疲惫和一种轻飘飘的、不真实的虚脱感。汗水浸透了头发和身下的床单,黏腻冰冷。我瘫软在产床上,像一条脱水的鱼,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酸痛的肌肉。意识一片空白,只剩下劫后余生的茫然和一种巨大的、空落落的疲惫。
孩子……我的孩子呢
按照常理,此刻应该响起婴儿嘹亮的啼哭,那是新生命宣告降临的号角。然而,产房里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令人心慌的死寂。
没有哭声。
一丝一毫的婴儿啼哭声都没有。
只有医护人员压低了的、模糊不清的交谈声,还有金属器械偶尔碰撞发出的轻微叮当声。空气仿佛凝固了,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一种冰冷的、不祥的预感,像毒蛇的芯子,倏地舔舐过我的心脏。
我努力撑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不清。汗水蛰得眼睛生疼。我艰难地转动脖子,想看清产房里的情况。就在视线投向门口方向的瞬间,我捕捉到了一个身影。
周明华。
她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产房门口。厚重的隔音门开了一条缝隙,她并没有完全进来,只是侧身站在那里。走廊的光线勾勒出她挺直的、纹丝不乱的银灰色发髻和墨绿色旗袍的轮廓。她的脸隐在门框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但我清晰地听到了她的声音。
那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的命令口吻,清晰地穿过产房内短暂的寂静,每一个字都像冰锥一样狠狠扎进我的耳膜:
……处理掉。干净点。
……别让她知道。
处理掉干净点别让谁知道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瞬间窜上头顶,四肢百骸刹那间冻结。刚才分娩带来的虚脱感被一种灭顶的恐惧彻底取代。血液似乎瞬间停止了流动,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巨响,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处理掉什么谁不能知道
巨大的恐慌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咙,我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粗重而急促的喘息声在死寂的产房里显得格外刺耳。眼前阵阵发黑,意识像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就在这时,一声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的、像小猫呜咽般的抽泣声,极其短促地从某个角落传来。
那声音太轻了,轻得像幻觉,瞬间就被苏医生强自镇定的声音盖过:林小姐!林小姐你怎么样深呼吸!孩子……孩子……
苏医生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快步走到我床边,挡住了我的视线,脸上努力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但那笑容僵硬而勉强,眼神深处是无法掩饰的惊惶和一丝……怜悯
孩子怎么了我用尽全身力气,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得像破旧的风箱。
孩子……苏医生深吸一口气,避开我的目光,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沉痛的、宣判般的语气,……很遗憾,林小姐……脐带绕颈太紧……我们……尽力了……
脐带绕颈尽力了
这几个字如同晴天霹雳,狠狠劈在我的头顶。
是个男孩……但是……没保住……旁边一个年轻护士的声音带着哭腔补充道。
没保住死了
我的孩子……死了
那个我用尊严、用未来、用屈辱的交易换来的孩子……那个刚刚还在我体内鲜活存在的生命……没了
巨大的冲击如同海啸,瞬间冲垮了所有堤坝。眼前猛地一黑,苏医生后面说了什么,周围发生了什么,全都模糊成一片混沌的噪音。冰冷的绝望像黑色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的意识。最后的感觉,是身体像断线的木偶一样彻底瘫软下去,沉入无边无际的、死寂的黑暗。
意识像沉在冰冷漆黑的海底,挣扎着,终于浮上水面,触碰到一丝微弱的光亮和嘈杂。消毒水的味道顽固地钻进鼻腔,提醒着我身在何处。
眼皮沉重得如同坠了铅块。我费力地掀开一条缝隙,刺眼的白光瞬间涌入,刺得眼睛生疼,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勉强聚焦。
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壁,点滴架……是医院病房。
记忆的碎片如同锋利的玻璃碴,猛地扎进脑海——剧痛、死寂的产房、周明华冰冷的声音、苏医生沉痛的话语……还有那声微弱的、像幻觉般的呜咽……
孩子!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跳了一瞬,随即疯狂地、毫无章法地撞击着胸腔,带来一阵窒息的闷痛。我猛地想坐起来,身体却虚弱得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软绵绵地使不上一点力气,只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晚晚!你醒了一个熟悉而焦急的声音在床边响起。
是妈妈。她扑到床边,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满是担忧和未干的泪痕,粗糙的手紧紧握住我冰凉的手指。
妈……喉咙干得冒烟,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孩子……我的孩子……每一个字都像砂纸摩擦着喉管,带着血腥气。
妈妈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嘴唇哆嗦着,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我的手背上,滚烫。她用力握紧我的手,仿佛要传递某种力量,却只是徒劳地颤抖着。
晚晚……晚晚……她哽咽着,语无伦次,你别激动……听妈说……孩子……孩子他……命苦啊……生下来就没气了……脐带……脐带缠得太紧了……医生……医生说救不回来了……她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重复着医生告知的真相。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心上。我死死地盯着妈妈悲痛欲绝的脸,试图从她眼中找到一丝说谎的痕迹,但除了深切的哀伤和心疼,什么也没有。巨大的悲恸如同实质的巨石,轰然压下,几乎将我碾碎。眼泪汹涌而出,无声地滑过脸颊,浸湿了鬓角的头发和冰冷的枕头。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不会的……不会的……我摇着头,声音破碎,我听见了……我听见他哭了……很小声……我听见了!那声微弱的呜咽,此刻在绝望的深渊里被无限放大,清晰得如同惊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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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晚!妈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惊恐,她用力按住我颤抖的肩膀,那是幻觉!是太痛了产生的幻觉!苏医生亲口说的,孩子出来就没有心跳了!妈知道你难过,妈的心也碎了……她抱着我,失声痛哭。
幻觉真的是幻觉吗周明华那句冰冷的处理掉呢也是幻觉吗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周明华走了进来。她换了一身深紫色的丝绒套装,衬得脸色更加冷白,头发依旧一丝不乱。她手里端着一个精致的骨瓷碗,碗里盛着热气腾腾的汤水。她脸上带着一种程式化的、恰到好处的悲戚,眉头微蹙,眼神里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甚至……一丝难以察觉的如释重负
亲家母,晚晚刚醒,身子虚,不能太激动。她声音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威严,将汤碗放在床头柜上,这是我让厨房炖了一天的老参乌鸡汤,最是滋补元气。晚晚,喝一点。她看向我,眼神里没有失去孙辈该有的悲痛,只有一种审视,仿佛在评估一件受损物品的修复程度。
那眼神,像冰锥一样刺穿了我混乱的悲痛。不是悲伤!那不是失去至亲骨肉的眼神!巨大的疑窦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心脏,越收越紧,几乎窒息。产房门口那冰冷的话语,苏医生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惊惶,还有此刻周明华这近乎完美的、却毫无温度的悲伤……这一切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网。
悲伤还在胸腔里翻江倒海,但另一种更冰冷、更尖锐的情绪——怀疑和恐惧——如同毒蛇般悄然抬头,死死咬住了我的心脏。我的孩子……真的死了吗周明华那句处理掉,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躺在病床上,身体因为虚弱和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微微颤抖。妈妈还在低声啜泣,周明华则用一种近乎冷漠的关切目光注视着我。鸡汤的香气弥漫在病房里,却只让我感到一阵阵反胃。眼泪无声地流淌,浸湿了枕头,那里面除了悲痛,此刻更掺杂了深入骨髓的冰冷和一种噬骨的怀疑。
妈,我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目光却死死锁在周明华看似悲戚的脸上,我想……看看他……让我看看我的孩子……最后一眼……
每一个字都带着绝望的哀求,也带着孤注一掷的试探。
周明华端着汤碗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那细微的停顿,在她完美无瑕的控制力下转瞬即逝,快得像错觉。她脸上悲戚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眉头反而蹙得更紧,眼中流露出一种混合着责备和痛心的神色。
晚晚,她的声音沉痛而温和,带着一种过来人的规劝意味,我知道你心里苦,妈也心疼。可是……那孩子……生下来就没了气息,样子……样子总归是不太好的。看了,只会让你更痛苦,这心里的伤疤更难愈合。她轻轻叹了口气,将汤碗放下,伸出手,似乎想拍拍我的手背以示安慰,但指尖在即将触碰到我皮肤时又停住了,带着一种刻意的疏离,听妈的,别看了。养好身子要紧。你和耀东都还年轻,孩子……总会再有的。
总会再有的
这句话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我的耳膜。再经历一次这样明码标价的生育再经历一次这地狱般的折磨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咙。
不……我摇着头,泪水更加汹涌,我要看他……求求你……让我看他一眼……就一眼……我挣扎着想要坐起来,身体却虚弱得如同烂泥,只徒劳地牵动了腹部的伤口,剧烈的疼痛让我眼前一黑,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
晚晚!妈妈惊叫一声,慌忙按住我,别动!伤口会裂开的!
周明华也适时地伸出手,虚虚地按在我的肩膀上,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压制感。她的指尖冰凉。
亲家母,快劝劝晚晚。她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焦急,目光转向我妈妈,这孩子刚遭了大罪,神志不清,可不能由着她胡来。那场景……看了是要做噩梦的!她的语气斩钉截铁,仿佛已经替我预见了那可怕的景象,眼神里却是一片深潭般的冷漠。
妈妈被周明华的气势慑住,又心疼我,只能流着泪紧紧抱着我:晚晚……听话……咱不看了……妈求你了……咱不看了……忘了……都忘了吧……她的哭声充满了无助和绝望。
忘了那个在我身体里存在了九个月,用我的屈辱和痛苦换来的生命那个我只听到一声微弱呜咽就消失不见的孩子怎么可能忘!
周明华的话,妈妈的反应,像两堵冰冷的墙,将我死死困住。她们用为我好的名义,彻底隔绝了我与那个孩子最后一丝可能的联系。那碗热气腾腾的鸡汤,此刻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油腻气味。周明华站在床边,身影在惨白的灯光下拉长,像一个巨大而冰冷的审判者。她口中说着安慰的话,眼神里却只有一种事态尽在掌控的漠然。
怀疑的种子,在这一刻,被彻底浇灌,疯狂地破土而出,扭曲着、滋长着,带着剧毒的刺,深深扎进我的血肉里。那声呜咽绝不是幻觉!周明华在说谎!我的孩子……他到底在哪里那句处理掉,像恶灵的诅咒,在我脑海中反复回响,带来彻骨的寒意。
时间像个冷酷的旁观者,推着我在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里机械地前行。出院的当天,周明华甚至没有亲自来接我。只有陈妈和司机沉默地候在楼下,像两个执行任务的冰冷机器。回到蒋家那座空旷得能听见回音的豪宅,迎接我的不是安慰,而是更深的死寂和无处不在的审视。
我的房间被搬到了二楼最僻静的角落,远离主卧。美其名曰静养。窗外的阳光灿烂,透过厚重的丝绒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条狭长的、惨白的光带。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熏香味道,试图掩盖什么,却只让这死寂的空间更加令人窒息。
丈夫蒋耀东,在我回来后的第三天,才像完成任务一样露了一面。他穿着挺括的西装,身上带着浓重的酒气和一股陌生的、甜腻的香水味。他站在门口,甚至没有走进来,只是皱着眉,用一种打量仓库积压货物的眼神扫过我苍白憔悴的脸。
妈让你好好休息。他丢下这句话,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没事别到处乱走。然后,便转身离开,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渐渐远去,留下那令人作呕的香水味在空气中慢慢扩散。
没有一句询问,没有一丝安慰。仿佛那个夭折的孩子,从未存在过。仿佛我经历的那场撕心裂肺的分娩和丧子之痛,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风寒。
心,彻底冷了。比隆冬的冰还冷。
身体在昂贵的补品和药物的作用下,缓慢而机械地恢复着。但内里,早已千疮百孔。巨大的悲恸并未消失,只是被更深的怀疑和一种噬骨的恨意覆盖、扭曲。每一次午夜梦回,那声微弱的婴儿呜咽和产房门口周明华冰冷的命令,都会交替着将我惊醒,冷汗浸透睡衣。周明华那张看似悲戚实则冷漠的脸,蒋耀东那厌恶的眼神,苏医生躲闪的目光……无数画面在脑海中反复切割。
我的孩子,到底在哪里处理掉是什么意思是杀了还是……别的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无法遏制。像一颗剧毒的种子,在绝望的土壤里疯狂汲取养分,扭曲生长。我开始变得沉默寡言,眼神空洞,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只有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才会燃起一丝近乎疯狂的光——我要查清楚!不惜一切代价!
机会来得猝不及防。一个月后,周明华因为一个重要的海外投资项目,需要亲自飞一趟欧洲。她离开的那天,整个蒋宅似乎都松了口气,连空气都流动得快了些。
第二天下午,我借口要去医院复查伤口,让司机送我到安馨医院。陈妈想跟着,被我一句冷冰冰的我想一个人静静堵了回去。她狐疑地看了我一眼,终究没敢强行跟来。
熟悉的消毒水味扑面而来。我径直走向妇产科住院部。苏医生的办公室在走廊尽头。我推门进去时,她正低头写着什么,看到我,明显愣了一下,随即脸上堆起职业化的温和笑容。
林小姐你来了恢复得怎么样伤口还疼吗她站起身,示意我坐下。
我没有坐。只是定定地看着她,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直直刺向她眼底深处刻意维持的平静。
苏医生,我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只有尾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儿子,真的死了吗
苏医生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她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握着笔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关节微微泛白。那瞬间的慌乱,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虽然被她迅速压下,但涟漪已经荡开。
林小姐……她深吸一口气,避开我的目光,重新坐回椅子上,拿起笔假装要继续写病历,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你怎么……怎么突然问这个我知道你难过,接受现实需要时间……
现实我打断她,向前逼近一步,双手撑在她的办公桌上,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死死锁住她躲闪的眼睛,现实就是,我在产房里,听到我婆婆站在门口说‘处理掉’!现实就是,我听见了我的孩子在哭!很小声,但我听见了!苏医生,你看着我!告诉我!我的孩子,到底在哪里!最后一句,我几乎是嘶吼出来,压抑了一个多月的悲愤、痛苦和怀疑,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办公室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苏医生的脸色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握着笔的手抖得厉害。她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我。
林小姐……你……你听错了……那是……那是产房里太紧张,产生的幻听……她的声音又低又急,带着明显的慌乱,周夫人她……她当时是说……让处理好后续事宜……别让你知道孩子没了太伤心……对,是这样……她的解释苍白无力,逻辑混乱。
幻听我冷笑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耳,那好。孩子的遗体呢火化了埋了总有地方吧骨灰呢葬在哪个公墓我去看看!我去祭拜我的儿子!这总行了吧我步步紧逼,每一个问题都像重锤,砸在她脆弱的心理防线上。
苏医生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一种近乎哀求的神色。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拼命地摇头,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林小姐……求求你……别问了……我真的……不能说……她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我……我还有家……有孩子……我……她捂住脸,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压抑的哭声从指缝里溢出。
不能说……有家……有孩子……
这几个破碎的词,像闪电一样劈开我混乱的思绪。威胁!周明华用苏医生的家人威胁了她!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瞬间窜遍全身。
办公室的门没有关严。就在这时,门外走廊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和推车的轱辘声,由远及近。苏医生像是被这声音惊醒了,猛地止住哭声,飞快地用手背擦掉眼泪,深吸几口气,努力平复着情绪,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哀求。
林小姐……你……你快走吧……她压低声音,带着哭腔,复查……复查的话,我安排别的医生给你……你……就当可怜可怜我……她低下头,不敢再看我。
看着她这副惊弓之鸟的模样,我知道再问下去也不会有结果。周明华的阴影无处不在,像一张无形的大网,牢牢罩住所有可能泄密的角落。我站直身体,胸口剧烈起伏着,冰冷的愤怒和绝望交织在一起。
好。我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的恨意和警告让苏医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我转身,拉开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她的办公室。身后,传来她压抑不住的、崩溃的啜泣声。
走廊里的光有些刺眼。我脚步虚浮地走着,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苏医生的恐惧和哀求,非但没有打消我的疑虑,反而像滚烫的烙铁,将那个可怕的猜想——孩子可能没死,而是被周明华处理掉了——狠狠地烙在了我的灵魂深处。周明华那句冰冷的命令,此刻带着血腥的回响,反复在我耳边震荡。
处理掉……处理掉……我的孩子,被当成垃圾一样处理掉了
这个认知带来的灭顶之痛和滔天恨意,瞬间将我吞没。眼前阵阵发黑,我扶住冰冷的墙壁,指甲深深掐进墙皮里,才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周明华……蒋家……我要你们付出代价!一个疯狂而绝望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的毒藤,死死缠绕上我濒临崩溃的心智——我要一个孩子!一个属于蒋家的、名正言顺的孩子!我要用这个孩子,夺回我失去的一切!哪怕……不择手段!
恨意,成了支撑我在这座冰冷坟墓里活下去的唯一养料。它像剧毒的藤蔓,缠绕着心脏,日夜汲取着我的生命力,却也让我保持着一种病态的清醒。周明华从欧洲回来后,对我的监管似乎放松了一些。或许在她看来,一个失去了利用价值又彻底认命的女人,已经不值得再耗费太多精力。这正给了我一丝喘息和运作的空间。
我开始精心地、不动声色地谋划。
目标很明确:蒋耀东。那个名义上的丈夫,蒋家唯一的继承人。他依旧夜夜晚归,带着不同的香水味。我像最耐心的猎手,通过观察佣人的闲谈和陈妈偶尔流露的只言片语,摸清了他常去的几个销金窟,以及他醉酒后回家的大致时间。
一个下着冷雨的深夜。窗外雨声淅沥,敲打着玻璃窗。客厅巨大的落地钟沉闷地敲响了十二下。我穿着单薄的丝质睡袍,靠坐在一楼客厅沙发最角落的阴影里,像一尊没有温度的雕像,静静等待着。
不知过了多久,玄关处终于传来钥匙插进锁孔的哗啦声,接着是门被重重撞开的闷响。浓烈的酒气混合着脂粉味,瞬间在冰冷的空气里弥漫开来。蒋耀东踉踉跄跄地摔进门,昂贵的西装外套胡乱搭在手臂上,领带歪斜,头发被雨水打湿了几缕贴在额前。他眼神涣散,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着什么。
陈妈大概早已习惯,只在二楼的佣人房门口探了下头,见是我在客厅,又缩了回去,关上了门。
机会来了。
我站起身,悄无声息地走过去。高跟鞋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在他又一次踉跄着差点撞到玄关柜时,我伸出手,稳稳地扶住了他的胳膊。
耀东我的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一种刻意伪装的、怯生生的温柔,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又恶心。
蒋耀东迟钝地转过头,醉眼朦胧地看着我。他似乎花了点时间才辨认出我是谁,眉头立刻厌恶地皱起,用力想甩开我的手:滚……开……
我没有松手,反而更靠近一步,另一只手轻轻抚上他滚烫的胸口。他身上那股混杂的香水味刺鼻得令人作呕,但我强迫自己脸上露出关切的神色:你喝太多了,我扶你上去休息。我微微仰起脸,让客厅昏暗壁灯的光线能勉强照清我的脸。我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苍白,瘦削,带着一种易碎的、楚楚可怜的脆弱感。这是我在镜子里练习了很久的表情。
或许是我的顺从和柔弱暂时麻痹了他醉酒后警惕的神经,或许是他真的醉得厉害。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眼神里的厌恶似乎被一种醉醺醺的、轻蔑的玩味取代。他没有再推开我,反而任由我半扶半架着他沉重的身体,摇摇晃晃地走向二楼的卧室。
他的卧室弥漫着烟草、酒精和一种长期不通风的沉闷气味。我将他沉重的身体安置在宽大的床上。他像一滩烂泥般陷进柔软的床垫里,闭着眼睛,呼吸粗重。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冲破喉咙。胃里翻腾着强烈的恶心感。但恨意像冰水一样浇灭了所有犹豫和生理上的不适。我站在床边,看着床上这个烂醉如泥的男人,眼中只剩下冰冷的算计。我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解开了睡袍的系带……
整个过程,混乱而屈辱。他意识不清,动作粗暴,嘴里含糊地叫着别的女人的名字。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浓重的血腥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尖锐的疼痛来对抗身体和心理的双重折磨。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执行着预设好的程序。窗外雨声渐大,敲打着玻璃,掩盖了房间里令人作呕的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发泄完毕,像死猪一样沉沉睡去,鼾声如雷。
我立刻像被烙铁烫到一样从他身边弹开,冲进与卧室相连的豪华浴室。冰冷的大理石瓷砖刺激着赤裸的皮肤。我拧开淋浴喷头,冰冷的水柱兜头浇下,激得我浑身一颤。我用力地、一遍遍地搓洗着身体,仿佛要洗掉一层皮,洗掉那令人窒息的味道和触感。水流冲刷着脸颊,分不清是冷水还是泪水。镜子里映出一张惨白扭曲的脸,眼神空洞,只有恨意在深处疯狂燃烧。
一次……两次……三次……
在接下来周明华偶尔不在家、蒋耀东又烂醉如泥的深夜里,这样的场景重复上演。每一次,都像是在地狱里走了一遭,每一次都让我在冰冷的淋浴下呕吐不止。但那个疯狂的念头支撑着我——我要一个孩子!一个属于蒋家的孩子!这是我唯一能抓住的、复仇的武器!
或许是老天也看不下去了,又或许是我这具身体在巨大的精神压力下产生了畸形的反弹。几个月后,当熟悉的恶心感和迟来的生理期再次提醒我时,我偷偷买来的验孕棒上,清晰地出现了两道刺目的红杠。
怀孕了。
握着那根小小的塑料棒,我靠在冰冷的浴室墙壁上,浑身都在颤抖。没有喜悦,只有一种巨大的、尘埃落定的冰冷和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计划的第一步,成功了。
这一次,周明华的反应截然不同。当我将验孕棒惊喜地呈给她看时,她眼中瞬间爆发出的光芒,亮得惊人,带着一种猎人终于捕获心仪猎物的狂喜。那冰封般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堪称慈祥的笑容,虽然那笑容依旧不达眼底。
好!好!晚晚!你真是我们蒋家的功臣!她紧紧抓住我的手,力道大得惊人,涂着深红蔻丹的指甲几乎嵌进我的肉里,这次一定要小心!陈妈!从今天起,你寸步不离地照顾少奶奶!所有饮食起居,必须严格按照我的安排!
新一轮的、更加严密的监控开始了。陈妈成了我形影不离的影子,目光如同探照灯,无时无刻不在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昂贵的补品流水般送进我的房间,周明华脸上的笑容也日益加深,带着一种志在必得的笃定。
我像一个最完美的演员,扮演着惊喜、期待、顺从的准妈妈角色。抚摸着小腹时,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心里却在无声地嘶吼:孩子,对不起。但你是我唯一的武器。妈妈会带你离开这个地狱!一定!
这一次的孕期,在周明华近乎变态的呵护下,显得异常顺利。没有孕吐,没有不适,连产检的频率都高得惊人。每一次去安馨医院,周明华必定亲自陪同,寸步不离。苏医生看到我时,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恐惧,有同情,还有一丝深深的无奈。在周明华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注视下,她只能公式化地汇报着胎儿发育良好、一切正常。
产房依旧选在安馨医院。分娩的过程,与上一次惊人地相似。撕心裂肺的剧痛,无影灯刺眼的白光,消毒水浓烈的气味……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周明华没有等在门外。
她就站在产床旁边!
穿着无菌服,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冰冷锐利的眼睛。那双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死死盯着产程的每一个环节,盯着医生护士的每一个动作,也盯着我因剧痛而扭曲的脸。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无形的压迫,让整个产房的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连苏医生额角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动作显得格外小心翼翼。
剧痛撕扯着神经,意识在崩溃的边缘漂浮。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周明华那两道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我的下腹,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评估货物般的专注。她在等!等那个她认为万无一失的、健康的蒋家继承人!
用力!头出来了!再用力!苏医生的声音带着紧绷的急促。
我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喊。身体猛地一空。
紧接着,一声嘹亮、中气十足的婴儿啼哭,如同破晓的号角,骤然划破了产房死寂凝重的空气!
哇——哇——
哭声洪亮,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
生了!是个男孩!
巨大的解脱感和虚脱感瞬间将我淹没。我瘫在产床上,大口喘着气,汗水浸透了头发和身下的床单。这一次,孩子哭了!哭声响亮!
周明华眼中瞬间爆发出狂喜的光芒!那光芒亮得惊人,带着一种扭曲的满足感。她甚至等不及护士清理完毕,就迫不及待地凑上前去,目光贪婪地锁住那个浑身沾满血污、正挥舞着小拳头啼哭的婴儿。
好!好!好!她连说了三个好字,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喜悦,带下去!仔细清理!仔细检查!我要我孙子健健康康的!她急切地命令着护士,视线一刻也没有离开那个小小的襁褓。
护士小心翼翼地将啼哭的婴儿抱走。周明华的目光追随着,直到产房的门关上,才意犹未尽地收回。她这才像是想起产床上还有个我,转过头来。
那张被口罩遮住大半的脸上,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睛里的狂喜尚未完全褪去,看向我时,却迅速冷却、沉淀,重新覆上一层熟悉的、居高临下的冰冷,如同看一件完成了使命的工具。
辛苦了。她淡淡地吐出三个字,毫无温度。然后,她便不再看我,转身,步履生风地跟着护士的方向离开了产房,仿佛多停留一秒都是浪费。
产房里只剩下我和苏医生,还有几个忙着收拾器械的护士。苏医生默默走到我床边,眼神复杂地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林小姐,好好休息吧。她的眼神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沉重和一丝……怜悯
身体的剧痛和极度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我闭上眼,意识沉入黑暗。这一次,孩子洪亮的哭声,像一道微弱的光,穿透了无边的恨意,带来一丝扭曲的安慰。儿子……妈妈终于把你生下来了。这一次,妈妈一定会保护好你!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沉睡过去的前一秒,这个念头像一道执念,深深烙入灵魂深处。
这一次,周明华的态度天差地别。
孩子,那个在她口中承载着蒋家血脉的男孩,成了蒋宅真正的主人。取名蒋承宇,名字里就透着继承大统的期望。周明华近乎病态地宠爱着他。昂贵的玩具堆满了巨大的婴儿房,三个专业育婴师二十四小时轮班照料,稍有风吹草动,家庭医生随叫随到。她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抱着承宇,用那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谄媚的笑容逗弄他,眼神里充满了占有的狂热。那是一种主人对最珍贵收藏品的眼神,而非祖母对孙子的慈爱。
而我,作为生育工具,价值似乎随着孩子的降生而急剧贬值。周明华的目光重新变得冰冷而疏离,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防备。她不再干涉我的日常,更像是在刻意忽视我的存在。蒋耀东更是彻底将我当成了空气,偶尔碰面,眼神里的厌恶毫不掩饰。
我像一抹幽魂,游荡在这座华丽囚笼的边缘。育婴师们对我客气而疏远,周明华明确表示过,孩子的一切由她亲自安排,我这个母亲最好少插手。我只能隔着婴儿房厚厚的玻璃窗,远远地看着那个被众星捧月的小小身影。看着他在周明华怀里咯咯地笑,看着育婴师小心翼翼地给他喂奶、换尿布……看着他在这个金丝牢笼里,被精心喂养着,却离我这个亲生母亲越来越远。
承宇长得很快。粉雕玉琢的小脸,乌溜溜的大眼睛,像极了……蒋耀东不,仔细看,眉宇间似乎又有点我的影子但周明华每次抱着他,看向我的眼神都带着一种冰冷的警告,仿佛在说:这是我的孙子,与你无关。
那种被彻底剥离的痛楚,比分娩的剧痛更甚。每一次远远看着承宇,心都像被钝刀子反复切割。他是我的儿子,是我用命换来的孩子,是我复仇计划里最重要的一环!可我却连抱抱他的资格都没有!周明华像一个贪婪的守财奴,牢牢霸占着属于我的珍宝。
更让我心头发寒的是承宇对周明华的依赖。他只要周明华抱,在她怀里笑得最开心。每次我试图靠近,哪怕只是隔着一段距离想逗逗他,他乌溜溜的大眼睛就会好奇地看着我,随即小嘴一瘪,扭头就朝周明华伸出小手,奶声奶气地喊:奶奶……抱……
那一声奶奶,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在我的心上。
周明华则会立刻将他抱紧,脸上露出胜利者般矜持而满足的微笑,眼神扫过我时,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和轻蔑。
孩子还小,认生。你没事少来打扰他。她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将我彻底隔绝在承宇的世界之外。
怀疑和恨意在心中疯狂滋长,像藤蔓缠绕着心脏,越收越紧。周明华对承宇那种近乎病态的占有欲,根本不像是对待孙子,更像是在看守一件不容有失的、价值连城的赃物!一个可怕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这个孩子……真的……是我的承宇吗还是周明华从哪里弄来的、用以巩固她地位的替代品产房里那短暂的分离,她做了什么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无法熄灭,日夜啃噬着我的神经。恐惧和猜忌如同跗骨之蛆。我开始更加隐秘地观察承宇的每一个细节,试图找出他不是我亲生儿子的证据。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笑起来嘴角的弧度……越看,越觉得陌生。越看,心底的寒意就越重。
五年。整整五年。我在这种被彻底边缘化、被剥夺母亲身份、在怀疑和恨意中煎熬的日子,如同在地狱的油锅里反复烹炸。
承宇五岁生日那天,蒋家大肆操办。奢华的宴会厅里衣香鬓影,觥筹交错。周明华抱着盛装打扮、像个精致小王子的承宇,接受着所有人的恭维和艳羡,俨然是这场盛宴的绝对主角。承宇在她怀里笑得灿烂,对周围的一切充满好奇。
我穿着一身素净的、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的礼服,像个局外人一样站在角落的阴影里,手里端着一杯香槟,指尖冰凉。看着那张在璀璨灯光下、与蒋耀东愈发相似的小脸,看着他依赖地依偎在周明华怀里,听着他脆生生地叫着奶奶……五年来积压的绝望、屈辱、怀疑和恨意,如同被压抑到极致的火山,终于找到了一个薄弱的突破口,轰然爆发!
砰!
清脆的碎裂声在喧闹的宴会厅一角并不算太引人注目。我手中的香槟杯被我失控的指尖捏碎,淡金色的酒液和玻璃碎片溅落在光洁的大理石地板上,也溅湿了我的裙摆和手背。冰凉的液体混合着掌心被玻璃划破渗出的温热血液,带来一种怪异的刺痛感。
周围的谈笑声似乎停顿了一瞬,几道目光投了过来。周明华也注意到了角落的动静,她抱着承宇,皱着眉看过来,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厌烦和警告,仿佛在责备我破坏了这场盛宴的完美。
那眼神,像最后一根稻草。
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所有的理智、所有的隐忍,在这一刻彻底崩断!一个疯狂而决绝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的闪电,瞬间照亮了所有被压抑的路径——我要知道真相!立刻!马上!不惜一切代价!
我猛地转身,无视手背上的刺痛和流淌的血迹,无视周围投来的或诧异或探究的目光,像一道失控的闪电,踉跄着冲出喧嚣的宴会厅。高跟鞋敲打在冰冷光滑的地面上,发出急促而凌乱的脆响,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如同我此刻狂乱的心跳。
目标明确——蒋耀东的书房!
我知道他今天也喝了不少酒,此刻多半在书房里躲清静或者醒酒。书房的门紧闭着。我甚至没有敲门,直接拧动门把手,猛地推开了沉重的实木房门!
砰!门板重重撞在墙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书房里灯光昏暗,弥漫着浓重的雪茄和威士忌的味道。蒋耀东果然在,他斜靠在宽大的真皮沙发里,领带扯开,西装外套扔在一旁,手里端着一个盛着琥珀色液体的水晶杯。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惊得一震,猛地抬起头,醉眼朦胧中带着被打扰的愠怒。
林晚你他妈发什么疯!他看清是我,立刻破口大骂,语气恶劣。
我根本不在乎他的态度。此刻的我,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母兽,眼中燃烧着疯狂和不顾一切的火焰。我几步冲到他面前,完全无视他惊愕的表情,目光死死锁定在他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上。
给我!我嘶哑地低吼着,声音因为极致的情绪而扭曲变形。
蒋耀东愣住了,显然没明白我的意思:什么
头发!你的头发!我几乎是咆哮出来,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绝望和疯狂,猛地伸出手,在他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之际,狠狠揪住了他鬓角的一小撮头发,用力一拽!
嘶——!蒋耀东痛得倒抽一口冷气,酒都醒了大半,脸上瞬间布满暴怒,林晚!你他妈找死!他猛地挥手想推开我。
但我已经得到了我想要的东西。几根带着毛囊的、乌黑的短发,紧紧攥在我染血的、微微颤抖的手心里。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又像抓住了一枚即将引爆的炸弹。
我攥着那几根头发,看都没看暴怒的蒋耀东一眼,转身就冲出了书房。身后传来他愤怒的咆哮和砸东西的声音,但我充耳不闻。宴会厅的喧嚣被隔绝在身后,我像一道幽魂,穿过长长的、铺着厚地毯的走廊,冲向我居住的那个偏僻角落的房间。
关上门,反锁。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心脏狂跳得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手心里,那几根头发和凝固的血迹黏在一起。我颤抖着,走到梳妆台前。承宇下午玩闹时掉落在房间地毯上的几根柔软细小的头发,被我小心地收集在一个透明的小密封袋里。我打开台灯,灯光惨白。我哆嗦着手,将蒋耀东那几根头发也放进另一个小袋子,然后,从抽屉最深处,摸出我早已准备好的东西——一套网购的、简易的亲子鉴定样本采集套装。
按照简陋的说明书,我将两个样本袋分别封好,贴上标签。然后,拿出手机,点开那个我早已收藏好的、声称最快24小时出结果的匿名亲子鉴定机构网页。填写信息,下单,支付了高额的加急费用。地址我填了附近一个无人看管的快递柜地址。
做完这一切,我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坐在地毯上,背靠着冰冷的梳妆台。手机屏幕的光映着我惨白如鬼的脸,手背上被玻璃划破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血已经凝固。房间里死寂一片,只有我粗重而急促的喘息声。
样本已经寄出。真相,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了头顶。等待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凌迟。承宇那张天真无邪的小脸和周明华冰冷得意的眼神在我脑海中反复交替。我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恐惧像冰冷的潮水,一阵阵漫过心脏。如果……如果承宇真的是蒋耀东的儿子……那我这五年算什么这场用尊严和身体换来的复仇,岂不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可如果……如果不是……
巨大的未知和恐惧,几乎将我吞噬。时间从未如此漫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我死死攥着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等待着那个决定命运的短信通知。
等待的二十四小时,如同在滚烫的刀尖上赤足行走。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充满了焦灼的煎熬和噬骨的恐惧。我不敢合眼,一闭上眼,眼前就是承宇依赖周明华的笑脸,就是蒋耀东厌恶的眼神,就是周明华那冰冷如毒蛇般的注视。手机成了我唯一的救命稻草,被我死死攥在手心,汗水浸湿了外壳,又被体温烘干,循环往复。
当手机屏幕终于在第二天下午,毫无征兆地亮起,伴随着一声轻微却如同惊雷般的短信提示音时,我整个人都剧烈地哆嗦了一下。
心脏骤然停跳,随即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沉闷的巨响。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我颤抖着手指,几乎拿不稳手机,点开了那条短信。
发件人是那个匿名的鉴定机构。内容只有冰冷的一行字:
样本鉴定结果已出,请登录网站查看报告。报告编号:JD2023XXXXXXXX
没有多余的一个字。没有恭喜,也没有遗憾。只有一串冰冷的编号,通向一个未知的深渊。
我抖得厉害,几乎无法输入网址。尝试了好几次,才终于成功登录那个简陋的网站后台。输入报告编号,点击查询。页面跳转的几秒钟空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我屏住呼吸,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
终于,页面加载出来。
一份格式简单的PDF文件出现在屏幕上。最上方是鉴定机构的Logo和名称。中间是两行样本信息:
样本A(父):蒋耀东
样本B(子):蒋承宇
我的目光,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决绝,死死地、一寸寸地向下移动,掠过那些无关的说明文字,最终定格在报告最核心的位置——
DNA遗传标记分析结果:
经检测分析,样本A(蒋耀东)与样本B(蒋承宇)之间,多个遗传标记位点不符合孟德尔遗传定律。
亲子关系概率(RCP)计算值低于0.0001%。
鉴定意见:
依据现有资料和DNA分析结果,排除蒋耀东是蒋承宇的生物学父亲。
排除蒋耀东是蒋承宇的生物学父亲。
这十二个字,像十二把烧红的钢锥,带着毁灭一切的高温和剧痛,狠狠钉进了我的眼球,刺穿了我的大脑!
轰——!
世界在眼前轰然崩塌、粉碎!
所有的声音瞬间消失,所有的光线瞬间熄灭。耳边只剩下尖锐到极致的蜂鸣,仿佛有无数根钢针在耳膜上疯狂搅动。眼前一片漆黑,又猛地爆开无数扭曲旋转的金星。血液似乎瞬间逆流,冲得我头晕目眩,四肢百骸刹那间冰冷僵硬,如同坠入万丈冰窟!
不……不可能……
一声破碎的、不似人声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带着浓重的血腥气。我死死盯着手机屏幕上那行刺目的黑字,眼球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恐惧而几乎要凸出来。
排除!排除!他不是蒋耀东的儿子!
那我这五年……我拼死生下的孩子……是谁!
巨大的荒谬感和灭顶的绝望如同海啸般瞬间将我吞没。身体里的力气被瞬间抽空,我像一滩烂泥一样从椅子上滑落,咚地一声重重摔倒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手机脱手飞出,屏幕朝下摔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那份宣告我命运的报告,依旧在黑暗中无声地亮着,像一张狞笑的鬼脸。
不是蒋耀东的……不是蒋耀东的……
那承宇是谁的孩子!周明华!是周明华!她骗了我!她从头到尾都在骗我!她偷走了我的儿子!她用这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野种,取代了我的孩子!她把我当成彻头彻尾的傻子玩弄于股掌之中!
啊——!!!
一声凄厉到极致的尖叫,终于冲破了喉咙的封锁,带着毁天灭地的绝望和恨意,如同濒死野兽的哀嚎,在空旷死寂的房间里骤然爆发!这声音如此尖利、如此疯狂,穿透了厚重的门板,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
几乎是同时,门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和钥匙插入锁孔的哗啦声!
砰!
房门被从外面狠狠推开!
蒋耀东阴沉着脸站在门口,显然是被我的尖叫惊动了。他穿着睡袍,头发凌乱,眼神里充满了被打扰的暴怒和毫不掩饰的厌烦。
林晚!你他妈又在发什么神经!他怒吼着,几步跨进房间,浓烈的酒气和怒气扑面而来。当他的目光落在地板上蜷缩成一团、状若疯癫的我,以及摔在一旁、屏幕还亮着的手机上时,他脸上的暴怒瞬间凝固,随即转化为一种极致的惊愕和……难以置信
我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地狱恶鬼,死死地、带着毁灭一切的恨意钉在他脸上!我抓起摔在地上的手机,屏幕已经碎裂,但那份报告依旧清晰可见。我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将手机屏幕狠狠怼到他眼前,嘶哑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恨意而扭曲变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沫:
蒋耀东!看看!看看你的好儿子!看看你妈给我生的好儿子!他不是你的种!他是个野种!是周明华弄来的野种!
蒋耀东的瞳孔骤然收缩!他一把夺过手机,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份报告上。时间仿佛凝固了。他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震惊、错愕、难以置信、被愚弄的暴怒……种种情绪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脸上飞速掠过。他捏着手机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声响,手背上青筋暴起。
几秒钟死一般的寂静后,他猛地抬起头,那双因为醉酒和暴怒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像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剜在我脸上!那眼神里,再没有了平时的冷漠和厌恶,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彻底羞辱后的疯狂和一种……古怪的、近乎怜悯的讥诮
他忽然咧开嘴,发出了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如同夜枭般的冷笑。
呵……
那笑声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诡异。
他向前逼近一步,带着浓重的酒气和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恶意,一字一句,如同冰锥,狠狠凿进我的耳膜:
林晚,你这个蠢货!我妈……五年前就给我结扎了!我他妈根本生不出孩子!
他顿了顿,欣赏着我瞬间凝固、如同被石化般彻底僵硬的表情,嘴角咧开一个充满恶毒快意的、残忍的弧度,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歇斯底里的嘲弄:
你生的这个野种——到底他妈的是哪来的!
结扎了五年前就结扎了
轰——!
仿佛又一道九天惊雷,带着更加毁灭性的力量,狠狠劈在我的天灵盖上!
蒋耀东……不能生育五年前就……结扎了!
那我……那我两次怀孕……生的两个孩子……是谁的!
第一次那个夭折的孩子……第二次这个蒋承宇……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灭顶的、足以摧毁灵魂的恐怖感,如同冰冷的黑色潮水,瞬间淹没了我的头顶!比刚才看到报告时更甚!眼前彻底陷入一片漆黑,耳朵里是尖锐到极致的蜂鸣。喉咙里涌上浓重的腥甜,身体里的每一根骨头、每一条神经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世界在我眼前疯狂地旋转、扭曲、崩塌!
不……不可能……你骗我……你骗我!!!我像濒死的野兽一样嘶吼着,身体因为极致的恐惧和崩溃而剧烈地抽搐起来,指甲在地毯上抓挠出刺耳的声音。
蒋耀东看着我彻底崩溃的模样,脸上的恶意和快意更加浓烈。他像欣赏一出精彩绝伦的戏剧,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鄙夷和一种大仇得报般的畅快。
骗你他嗤笑一声,带着无尽的嘲讽,林晚,你从头到尾就是个笑话!是我妈花钱买来的、给蒋家装点门面的蠢货!你以为你生的是蒋家的种哈哈哈哈哈……他发出一阵刺耳的狂笑,笑声里充满了扭曲的快感,你生的野种,不过是她……
他的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即将刺穿最后的真相!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
叮咚。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手机提示音,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突兀地在死寂的房间里响起。
不是我的手机。
也不是蒋耀东的。
声音的来源……是梳妆台!
是我偷偷放在梳妆台抽屉深处、那个属于周明华的备用手机!那个我费尽心机、在周明华一次疏忽时偷偷调换、植入了监控程序的手机!它一直处于静默状态,只会在收到特定联系人的信息时发出提示音!
这声提示音,像一道冰冷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我濒临崩溃的混乱意识!也打断了蒋耀东充满恶意的狂笑!
我们两人的动作,都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声音而猛地一滞!
蒋耀东脸上的狂笑僵住,错愕地看向声音来源的方向。
而我,在极致的绝望和混乱中,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身体里爆发出一种回光返照般的力量!我猛地从地上弹起,像一道离弦的箭,不顾一切地扑向梳妆台!动作快得连蒋耀东都来不及反应!
你干什么!蒋耀东惊怒交加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充耳不闻!颤抖的手指因为极度的紧张而变得异常灵活,猛地拉开抽屉,一把抓出了那个漆黑的、属于周明华的备用手机!
屏幕是亮着的!
一条新信息,静静地悬浮在锁屏界面上方。发件人没有备注名字,只有一串加密般的数字字母组合。信息内容只有一行字,却像带着地狱的硫磺气息,瞬间灼伤了我的眼球:
新作品完成,状态完美。编号017,已成功替换。
新作品替换编号017
这几个冰冷的词汇,像一把把重锤,狠狠砸在我早已破碎不堪的心防上!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瞬间窜遍全身,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冻结!
直觉!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毛骨悚然的直觉,如同冰冷的毒蛇,死死缠住了我的心脏!
我颤抖着手指,用尽全身力气,疯狂地输入早已破解的密码!屏幕解锁!我无视那条新信息,手指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疯狂,直接点开了手机相册!找到了那个隐藏极深的、需要双重密码的加密文件夹!
第二个密码……是承宇的生日!我死死咬着下唇,尝到浓重的血腥味,指尖因为恐惧和极致的预感而痉挛着,颤抖着输入了那串熟悉的数字。
嘀。
一声轻响,文件夹解锁。
屏幕瞬间被无数缩略图填满!
我死死地盯着屏幕,瞳孔因为极致的惊骇而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逆流,又在下一秒彻底冻结!冰冷的寒意从每一个毛孔里疯狂渗出,四肢百骸僵硬得如同冰雕!
手机屏幕幽暗的光线,映着我瞬间惨白如纸、扭曲到极致的脸。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难以置信地瞪着相册里那一张张照片——
照片里,全是男孩。
年龄各异,大约都在几个月到五六岁之间。
他们穿着不同的衣服,在不同的背景里——奢华的婴儿房、阳光明媚的花园、堆满玩具的地毯、甚至是在沉睡中……
但他们的脸!
他们的脸……一模一样!
乌溜溜的大眼睛,挺翘的小鼻子,粉嫩的嘴唇,甚至那笑起来时嘴角微微上扬的弧度……都和我这五年来,日日夜夜隔着玻璃窗远远注视着的、那个被周明华捧在手心里的蒋承宇……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一张,两张,三张……我颤抖的手指不受控制地疯狂向下滑动屏幕。
四张,五张,六张……七张……八张……九张……十张……十一张……十二张……十三张……十四张……十五张……十六张!
整整十六张照片!
十六个男孩!
十六张一模一样的脸!
如同十六个冰冷的、毫无生气的复制品!
他们对着镜头,或者沉睡,或者被逗弄着露出天真的笑容。那笑容,此刻在手机幽暗的光线下,却显得无比诡异,如同批量生产的、没有灵魂的玩偶!
编号017……已成功替换……
新作品……替换……
原来……原来我的孩子……那个被我当成唯一复仇武器的承宇……那个我以为被周明华偷走的儿子……从来就不是唯一的!
他只是……只是周明华病态收藏品中的一个!
编号……017
那么……我真正的儿子呢第一次生下的那个孩子呢他是几号他还活着吗他在哪里!
巨大的恐怖和一种足以撕裂灵魂的绝望,如同冰冷的黑色巨浪,瞬间将我彻底吞没!胃里翻江倒海,喉咙里涌上浓烈的腥甜!
噗——
一口滚烫的鲜血,再也无法抑制,猛地从我口中狂喷而出!猩红的血点,如同绝望的梅花,星星点点,溅落在冰冷的地板上,也溅落在手机屏幕上那十六张一模一样的、天真而诡异的小脸上。
眼前的世界,彻底被一片猩红和黑暗覆盖。
意识,沉入了无边无际的、冰冷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