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江山为棋 > 第一章

我是大胤最荒唐的九皇子。
朝堂皆知我只爱斗鸡走狗,父皇连正眼都懒得瞧我。
太子赐我鸩酒时,还笑问我斗鸡赢了没。
他不知道,他身边最信任的幕僚是我的人。
更不知道,他谋反的每一步,都经我亲手送到父皇案前。
当他被羽林卫按在地上,嘶吼问我为何害他。
我俯身轻语:皇兄,你杀我母妃时,可曾问过为什么
1
雨,是入夜后才真正大起来的。
我斜倚在临窗的软榻上,指尖无意识地拨弄着面前紫檀木小几上的一只白玉酒杯。
窗外,夜色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一片,唯有殿角悬挂的几盏气死风灯,在狂风中固执地透出几点昏黄的光晕,像垂死挣扎的眼睛。
殿下,夜深了,寒气重。身后传来低沉的声音,像一块沉入古井的石头,波澜不惊,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我没回头,目光依旧落在窗外那片混沌的黑暗里。陆寻,我的声音有些飘忽,几乎被窗外的雨声盖过,你说…母妃当年走的时候,是不是也下着这样大的雨
陆寻没有回答,他只是上前一步,将一件厚实的玄色锦缎披风无声地搭在我的肩上。那披风带着他身上的凉意,也带着一种磐石般的沉静。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几乎被风雨完全掩盖的哒哒声,极其规律地响起。声音来自殿内角落一个不起眼的雕花立柜。
陆寻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鹰,他身形一晃,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便已悄无声息地滑到立柜旁。
片刻后,他重新出现在烛光下,手里多了一个细小的、用火漆封得严严实实的铜管。
‘蛛网’急报,甲字级。
甲字级。我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这意味着事态紧急,关乎国本,甚至可能……直接指向东宫。
纸条上的字迹极小,用的是特制的药墨,在烛光下才能勉强看清。目光扫过那寥寥数语,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
【太子景隆,密令东宫卫率,于明日丑时三刻,以‘清君侧’之名,自玄武、安福二门入,直扑养心殿。内应:羽林右卫副将王振。另:酉时三刻,东宫赐鸩九皇子,已备。】
清君侧呵,好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目标直指父皇所在的养心殿,这是要……逼宫!弑父!而最后那句东宫赐鸩九皇子,已备,更是像一把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心口。
萧景隆,我的好大哥,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要送我下去,给明日那场大戏祭旗吗
殿下陆寻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虽未看到内容,但我的反应已说明一切。
我将纸条移近跳跃的烛火。橘黄色的火苗贪婪地舔舐着纸张的边缘。
他要动手了。
殿内的温度仿佛又骤降了几分。陆寻单膝跪地,头颅深深低下:属下万死!未能提前……
起来。我打断他,他处心积虑,防的就是‘蛛网’。这不怪你。况且……
我抬眼,目光穿透紧闭的窗棂,投向那无边无际的黑暗雨幕,投向皇宫深处那座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金銮殿方向,他既然送了这么大一份‘礼’来,我这个做弟弟的,岂能不…加倍奉还
我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质地坚韧的素白密笺,随即落笔如飞。
陆寻。我将铜管递给他,动用‘天枢’通道,不惜一切代价,务必在子时之前,将此密报……。
陆寻双手接过铜管,眼神坚毅如铁:遵命!属下以性命担保,必在子时前送达!
殿内重新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重新坐回软榻,端起那杯早已冰凉的梨花白,一饮而尽。
萧景隆,我的好皇兄。明日,我等着你的上路酒。
2
翌日。天光放晴。然而在这宁静的表象之下,无形的暗流早已汹涌澎湃。
我懒洋洋地斜倚在靠近殿门的一张紫檀木圈椅里,手里把玩着一个精巧的纯金小蟋蟀笼子,里面一只通体乌黑油亮的铁头将军正焦躁地转着圈,触须抖动,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父皇明鉴!江南水患,灾民流离失所,地方官吏却层层盘剥,中饱私囊!儿臣请旨,严查督办,开仓放粮,以安民心!此乃当务之急!三皇子萧景宏的声音清朗激越,带着一股忧国忧民的恳切。
话音刚落,对面便响起一声不轻不重的嗤笑。二皇子萧景琛缓缓出列,他唇角永远噙着一抹温和儒雅的笑意,眼神却深不见底,如同古井寒潭。三弟心系黎民,拳拳之心,令人感佩。
他声音温润,语速不急不缓,然则,江南道转运使乃朝廷重臣,督管一方钱粮赋税,牵一发而动全身。无凭无据,仅凭流言便要严查督办,恐寒了地方能吏之心,亦易引发动荡,反为不美。儿臣以为,当先遣干员详查,待确凿证据再行雷霆之举,方为稳妥。他说话时,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御座,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恭谨与为大局着想的沉稳。
二皇兄此言差矣!三皇子萧景宏眉头紧锁,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被质疑的愠怒,灾情如火!灾民嗷嗷待哺!岂能因循守旧,坐等所谓‘确凿证据’届时饿殍遍野,岂非我朝廷失职,寒了天下万民之心
三弟稍安勿躁。二皇子萧景琛依旧从容,唇边的笑意甚至加深了几分,,为政之道,首重平衡。既要体恤下情,亦需顾全大局。急躁冒进,往往适得其反。父皇圣明烛照,自有明断。他轻飘飘地将皮球踢给了御座上的帝王。
两人你来我往,针锋相对。
太子萧景隆端坐在御座下首左侧首位,一身明黄色四爪蟒袍,金冠束发,本该是众星捧月的焦点。然而此刻,他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甚至…焦躁。
我知道他在等什么。
哼!一声带着浓浓不屑的冷哼突兀地响起,打断了殿中暂时的沉寂。是一直沉默的七皇子萧景炎。
他粗声粗气地开口:吵吵吵!整天就知道耍嘴皮子!依我看,江南那帮贪官污吏,就该派兵直接锁了,砍几个脑袋,看他们还敢不敢贪!还有那些闹事的刁民,一并收拾了,省得烦心!他挥舞着粗壮的手臂,唾沫横飞,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模样。
几位讲究礼仪的文臣顿时皱眉,面露鄙夷。连御座上的父皇,眉头也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就在这短暂的混乱和微妙的尴尬间隙,铁头将军猛地一窜,撞在笼壁上,发出叮一声脆响。我像是被这声音逗乐了,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像聚光灯一样,唰地集中到了我这个角落。
我仿佛这才惊觉自己成了焦点,脸上立刻堆起带着点讨好又有点傻气的笑容,忙不迭起身对着御座方向,动作夸张地躬身行礼:父皇恕罪!儿臣…儿臣不是故意的!实在是……我举起手里的笼子,献宝似的晃了晃,是儿臣这只‘铁头将军’太神勇了!刚才把三哥府上送来的那只‘金翅大王’给斗败啦!嘿嘿,赢了三哥十两金锞子呢!一时高兴,没忍住…扰了父皇和皇兄们议政,儿臣该死!
太子萧景隆紧绷的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眼底的鄙夷和烦躁几乎要溢出来。
三皇子萧景宏脸色一黑,显然被当众提起斗鸡输钱的事让他有些难堪,狠狠瞪了我一眼。
二皇子萧景琛脸上那公式化的温和笑意倒是重新浮现出来,他微微摇了摇头,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朽木不可雕也的意味,仿佛在看一个无可救药的顽童。
御座之上,父皇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不过一瞬。他没有斥责,也没有任何表示,只是极其平淡地、仿佛驱赶一只苍蝇般,挥了挥宽大的袍袖。
谢父皇!谢父皇宽宏!我如蒙大赦般,脸上堆满了夸张的感激,又对着御座方向连连作揖。
好宝贝,争气!回头给你找最肥的油葫芦吃!
3
日影西斜,将皇宫巍峨的殿宇拉出长长的、浓重的阴影。
王公大臣们鱼贯而出,低声交谈着,脸上带着各异的思虑。
我抱着我的宝贝金丝蟋蟀笼子,故意磨磨蹭蹭地落在最后,刚迈出太极殿高高的门槛,一个身影便无声无息地挡在了面前。
是东宫最得力的太监总管,高进忠。
九殿下,太子爷请您移步东宫偏殿‘撷芳斋’一叙。太子爷得了两坛上好的西域葡萄美酒,听闻殿下今日得了只神勇的‘铁头将军’,正好一同庆贺庆贺,也请殿下品鉴一番这异域佳酿。
我心头冷笑,面上却立刻绽放出受宠若惊、欣喜若狂的表情:真的太子哥哥要请我喝酒还是西域来的好酒
我抱着蟋蟀笼子的手紧了紧,忙不迭地点头,去!当然去!高公公快带路!太子哥哥有好酒,怎能少了我老九!
高进忠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鄙夷,脸上的笑容却愈发和善:殿下请随奴才来。他侧身引路,姿态无可挑剔。
我抱着笼子,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穿过重重宫阙。
铁头啊铁头,听见没太子哥哥请咱们喝酒!西域美酒!你今日立了大功,待会儿也赏你一滴尝尝鲜!嘿嘿……
高进忠在前面走着,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耸动了一下,像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东宫偏殿撷芳斋,名字雅致,布置却透着一种刻意的富贵和压抑的沉闷。
太子萧景隆端坐在主位的太师椅上,已经换下朝服,穿着一身暗红色绣金蟒的常服。他手里把玩着一柄玉如意,见我进来,脸上立刻堆起一种极其浮夸的亲切笑容。
九弟来了!快!快坐!他热情地招呼着,声音洪亮,透着刻意营造的熟稔,听说你今日斗鸡赢了三弟哈哈,好!干得漂亮!就该杀杀他那股子假清高的劲儿!他一边说,一边用眼神示意高进忠。
高进忠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拍开其中一坛酒的泥封。一股浓郁的、带着异域甜香的酒味瞬间弥漫开来,冲淡了些许龙涎香的腻味。
高进忠端着那杯酒微微躬身,将酒杯呈上:九殿下,请品尝。此乃西域贡品‘赤玉髓’,甘醇无比,世间罕有。
鸩酒。无色无味,融入这深红的酒液中,更是天衣无缝。萧景隆,你就这么迫不及待
我脸上却瞬间绽放出近乎贪婪的笑容,一把将怀里的金丝蟋蟀笼子随意地放在旁边的矮几上,伸出双手,几乎是抢一般接过了那杯琉璃盏。
哎呀呀!好酒!好酒啊!我凑近杯口,夸张地深深吸了一口气,一脸陶醉,光闻着这味儿,就知道是绝世佳酿!太子哥哥待我真是太好了!
萧景隆脸上的笑容愈发和煦,:九弟喜欢就好。对了,孤还没问你,今日斗鸡赢得可痛快那只‘金翅大王’,可是老三的心头好,听说他气得脸都绿了他问这话时,目光紧紧锁住我端着酒杯的手,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痛快!当然痛快!我立刻眉飞色舞起来,仿佛找到了最得意的话题,声音也提高了八度
太子哥哥您是没看见!三哥那‘金翅大王’看着威风,其实就是个花架子!被我的‘铁头将军’一个猛子撞过去,当时就翻了肚皮,腿儿蹬了两下就不动弹了!哈哈哈,三哥那脸色,啧啧,比这酒还红!我一边唾沫横飞地描述着辉煌战果,一边作势就要仰头将那杯殷红的鸩酒一饮而尽。
就在杯沿即将碰到嘴唇的刹那,我的动作却极其突兀地顿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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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哟!糟了!糟了糟了!我猛地放下酒杯,动作慌乱,琉璃盏重重地磕在桌面上,一脸惊慌失措地看向萧景隆,太子哥哥恕罪!大事不好!我那宝贝‘铁头将军’!方才走得急,好像把它的金丝笼子忘在太极殿外头的回廊柱子下了!那笼子可是纯金的!要是被哪个手脚不干净的奴才捡了去,或者被野猫野狗叼走了,可要了我的命了!
一个破笼子而已!丢了就丢了!孤再赏你十个纯金的!萧景隆的声音陡然拔高,先把酒喝了!孤特意为你准备的!
不行啊太子哥哥!我哭丧着脸,声音里甚至带上了哭腔,身体已经不由自主地往殿门口蹭,那‘铁头将军’可是我花了大价钱,好不容易才寻来的宝贝!没了笼子,它要是跑了,我得赶紧去找找!找很快!就一会儿!太子哥哥您等我!这好酒您可得给我留着!
在萧景隆那几乎要喷火的目光和高进忠错愕的注视下,我猛地转身,像只受惊的兔子般,嗖地一下窜出了撷芳斋的殿门,身影迅速消失在殿外回廊的阴影里。
混账!给孤站住!身后传来萧景隆气急败坏、再也无法维持风度的怒吼。
我充耳不闻,脚步反而更快。东宫的回廊曲折幽深,我像一道无声的鬼影迅速远离了撷芳斋那片令人窒息的区域。直到确认身后无人追来。
摊开方才紧握的左手掌心,里面早已是一片湿冷的汗水。
刚才那杯鸩酒,离我的嘴唇,只有一线之隔。
4
夜色,如同最浓稠的墨汁,彻底吞没了这座金碧辉煌的囚笼。
我并未回到自己那位于皇宫最偏僻角落的启祥宫。此刻,我身处的位置,是位于宫城西北角,一座废弃多年的藏书阁——集贤阁的顶层。这里蛛网密布,尘埃厚积,平日里连打扫的宫人都鲜少踏足。
然而,这里却有着绝佳的视野,能将整个宫城的心脏区域——尤其是象征着天子寝居的养心殿及其周围广阔宫苑——尽收眼底。
陆寻如同真正的影子,无声无息地伫立在我身后半步之遥的地方。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养心殿外围的宫墙阴影下,毫无征兆地亮起了一片密集而快速移动的火把!如同黑暗中骤然睁开的无数只猩红嗜血的眼睛!紧接着,安福门方向也同时亮起了火把长龙!
带着毁灭一切的狂暴气势,目标明确,直扑养心殿!
萧景隆,果然狗急跳墙!
几乎就在那两股叛军火把亮起的同一瞬间,无数火把在同一时间被点燃!那些仿佛不存在的羽林卫精锐,如同从地底涌出的神兵,密密麻麻,甲胄鲜明,刀枪如林。
养心殿高大的殿门轰然洞开!在无数火把和宫灯的映照下,一个身影在众多禁卫的簇拥下,缓缓步出殿门,立于高高的丹陛之上。他手中,赫然紧握着一卷明黄色的奏疏,在火光下异常醒目。
冲锋的叛军显然没料到会有如此严阵以待的埋伏,更没料到皇帝会亲自现身!
逆子萧景隆何在!父皇的声音蕴含着无上威压,带着雷霆般的震怒,给朕滚出来!
短暂的死寂后,一个身着明黄色太子常服的身影,踉踉跄跄地被推搡着出现在火光照耀的前方。
父…父皇…他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破锣,充满了恐惧和不解,您…您怎么会…羽林卫…王振呢王振何在!他猛地回头,在叛军中疯狂地寻找着那个本该作为内应打开宫门的羽林右卫副将,然而回应他的只有叛军士兵们同样茫然和惊恐的眼神。
王振父皇的声音冰冷刺骨,如同来自九幽地狱,那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此刻他的人头,就挂在玄武门的城门楼上!睁大你的狗眼看看!奏疏在空中翻滚着落下,如同砸在萧景隆心头的巨石。
还有这个!父皇的声音如同淬了毒的冰凌,你处心积虑谋划的每一步,何时起兵,从何门而入,勾结何人,甚至…你酉时三刻,准备毒杀亲弟的鸩酒!桩桩件件,都在这奏疏之上!萧景隆!你这豺狼心肠、弑父杀弟的畜生!你还有何话说!
不…不可能!!萧景隆如遭雷击,身体猛地一晃,几乎瘫软下去,脸上血色瞬间褪尽,惨白如纸。
他疯狂地摇着头,眼神涣散,仿佛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崩塌。谁是谁!是谁出卖孤!
我缓缓地,从集贤阁顶层那浓重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嘶吼声撕裂了夜空,带着泣血的疯狂,是你!为什么!怎么可能是你这个废物!!
我没有回答他疯狂的质问。只是居高临下地,平静地注视着他。那目光,如同在看一个死人。
羽林卫!给朕拿下这逆贼!生死勿论!
我没有再看下方那场注定结局的血腥屠戮。转身,步入集贤阁内更深的阴影里。陆寻如同最忠诚的影子,无声地跟上。
阁楼内,尘埃在从破窗透入的火光中飞舞。我走到那扇破败的窗前,最后回望了一眼下方。
只见萧景隆已被数名如狼似虎的羽林卫死死按倒在地,脸被粗暴地压在冰冷肮脏的金砖地面上,明黄的太子袍服被撕扯得破烂不堪,沾满血污和尘土。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依旧死死地、穿透混乱的人群和空间,钉在集贤阁的方向,钉在我隐入阴影的位置。
我缓缓勾起唇角,一丝冰冷到极致、也快意到极致的笑容,无声地在唇边绽开。
为什么
萧景隆,等你到了黄泉之下,亲自去问问我那被你一杯鸩酒送入地府的母妃吧!
萧景琰——!你不得好死!孤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5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个被死死按在地上、曾经不可一世的储君,他挣扎的躯体在金砖地面上徒劳地扭动,像一条濒死的蛆虫。
转身,直到走到阁楼最内侧,一面看似与其他墙壁无异的书架前。
陆寻上前一步,手指在书架侧面的雕花木纹上几个特定的位置快速而隐蔽地按了几下。轻微的咔哒机括声响起,书架连同后面一小片墙壁,无声地向内滑开,露出后面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通道。
我迈步踏入通道的阴影,身后的暗门随即无声合拢,将外面那场决定帝国命运的血腥风暴彻底隔绝。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前方出现向上的石阶。拾级而上,尽头是一扇同样隐蔽的木门。
昏黄的油灯下,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掌柜正就着灯光,慢条斯理地捣着药钵里的草药,发出单调的笃笃声。听到动静,他抬起头,浑浊的老眼看了我一眼,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便又低下头继续捣药。
这里是蛛网在京城内城的一个普通联络点,毫不起眼,却四通八达。
后堂的布帘被掀开,一个精瘦、眼神却异常明亮的年轻人闪身进来,正是负责此处的钉子之一,代号鹞子。他对着我和陆寻迅速行了一礼,动作干净利落。
鹞子没有废话,直接递上几张写满密密麻麻蝇头小楷的纸条:主上,各方急报。
我接过纸条,就着油灯昏暗的光线快速扫视。
【玄武门、安福门叛军已被击溃,太子萧景隆生擒,押入天牢。其党羽正在全城搜捕,羽林卫已接管全城防务。】——意料之中。
【二皇子萧景琛府邸闭门,无异常调动,但其门客‘鬼书生’柳文渊半个时辰前曾秘密前往三皇子府后门。】
【三皇子萧景宏于府中召集幕僚,闭门议事至今未散。其心腹将领赵猛已悄然离府,去向不明。
【北境六百里加急!北狄左贤王部异动,前锋已抵黑水河畔!】——北狄这时间点,未免太巧了些!是巧合,还是……有人里应外合
最后一张纸条上的字迹尤为潦草,显然书写者极为匆忙:【钦天监监正周淳风,于半个时辰前,于观星台吐血昏厥。昏迷前曾呓语‘九龙相噬,紫微星黯’!】——九龙相噬,紫微星黯周淳风这老家伙……他看到了什么
萧景隆这头拦路猛虎是倒了,但权力的棋盘上,从未有过真正的空白。
我将纸条凑近油灯摇曳的火苗。
鹞子。我的声音在寂静的后堂响起,带着一种彻骨冰寒的平静,如同深潭下涌动的暗流。
属下在。精瘦的年轻人立刻躬身,眼神锐利如刀。
传令‘蛛网’各部。我盯着那最后一点火星彻底熄灭,指尖捻着微温的余烬,潜渊,静默。
潜渊,静默鹞子眼中闪过一丝凝重,但没有任何疑问,立刻应道:遵命!他身形一晃,便如同融入阴影的狸猫,悄无声息地从后门消失了。
6
陆寻。我转向身后如同磐石般沉默的影子。
属下在。
回宫。我吐出两个字,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是。陆寻的回答永远简洁有力。
巡城的金吾卫队伍明显增加了许多,铠甲和兵刃在稀疏的灯笼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带着肃杀之气。
我和陆寻如同两个最普通的、因宵禁而匆匆赶路的行人,沉默地穿行在狭窄幽深的坊间小巷。
陆寻上前,在墙根几块看似寻常的砖石上快速而有节奏地敲击了几下。片刻后,墙内传来三声同样节奏的回应。一块墙砖被从里面无声地抽开,露出一张警惕的、属于内应太监的脸。确认是我们后,他迅速让开。
墙内,是一条同样狭窄隐蔽、仅供一人通行的夹道。我们侧身而入,墙砖随即被推回原位,严丝合缝。
启祥宫。宫门紧闭,守门的老太监靠着门框打盹,鼾声轻微。
白日里那只被我遗忘在太极殿回廊的金丝蟋蟀笼子,此刻正完好无损地放在院中的石桌上,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微光。
里面那只通体乌黑的铁头将军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气息,立刻精神抖擞地振了振翅膀,触须抖动,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仿佛在邀功。
我伸出手指,轻轻弹了弹冰冷的金丝笼壁,发出清脆的叮声。
急什么我看着笼中躁动的小虫,这盘棋……才刚刚下到中盘。
7
冰冷的空气带着铁锈和血腥的余味,从启祥宫敞开的宫门涌入。我坐在庭院冰冷的石凳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金丝笼光滑的栅栏。
脚步声由远及近,沉重而压抑。不是陆寻那种融入阴影的轻捷,而是带着宫廷仪仗特有的节奏。
一队身着玄甲、面无表情的羽林卫出现在宫门口,如同移动的铁壁。他们分开,露出中间一个捧着明黄卷轴的内侍太监——高进忠。
九殿下,高进忠的声音干涩,在寂静的庭院里异常清晰,陛下口谕:宣九皇子萧景琰,即刻觐见。
来了。比预想的更快。
我缓缓抬眼,目光掠过他,落在他身后那些如同雕塑般的羽林卫身上。
盔甲下的眼神冰冷而警惕,握在刀柄上的手没有丝毫放松。这不是寻常的宣召,这是押解。
我没有起身,只是将手中的金丝蟋蟀笼子轻轻放在冰冷的石桌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铁头将军似乎被惊动,烦躁地爬动了一下。
高公公,我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父皇……龙体可还安好
我刻意加重了安好二字。
高进忠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垂下的眼睑遮住了瞬间闪过的复杂光芒。他沉默了一瞬,才低声道:陛下……忧思过甚,亟待皇子们侍奉榻前,以慰圣心。
知道了。我站起身,掸了掸素色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烦请公公带路。
通往养心殿的路,从未像今夜这般漫长而阴森。
养心殿外,气氛更是凝重得如同铁幕。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羽林卫的精锐几乎将整个宫殿围成了铁桶。
踏入养心殿的瞬间,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混合着龙涎香的气息扑面而来,呛得人喉头发紧。
二皇子萧景琛和三皇子萧景宏,如同两只被逼到墙角的斗鸡,正隔着数步的距离,面红耳赤地对峙着。他们身上也带着风尘仆仆的痕迹,显然也是被急召而来。
二哥!三皇子萧景宏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尖锐,他指着萧景琛,手指都在颤抖,你少在这里假惺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太子刚倒,你就迫不及待地让你的门客去串联朝臣,四处散播什么‘立贤立长’的谬论!你想干什么想学大哥逼宫吗!
三弟慎言!血口喷人也要有证据!孤一心为父皇分忧,何来串联之说倒是你!你那个心腹悍将赵猛,昨夜去了哪里嗯为何至今踪迹全无莫不是……他故意拖长了语调,阴冷的目光如同毒蛇般缠绕过去,…去了不该去的地方,见了不该见的人比如……北境
你胡说八道!萧景宏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暴怒,额上青筋毕露,几乎要扑上去,萧景琛!你竟敢污蔑我通敌!我跟你拼了!他猛地向前一步。
够了!!!
一声沙哑、虚弱,却蕴含着雷霆之怒的咆哮,如同垂死病虎的嘶吼,猛地从厚重的帐幔后炸响
剧烈的咳嗽声随之爆发,撕心裂肺,仿佛要将整个胸腔都撕裂开来。帐幔剧烈地抖动着。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啊!侍立在榻旁的老太监总管福安吓得魂飞魄散,带着哭腔扑到榻边,手忙脚乱地想要替里面的人顺气。
萧景琛和萧景宏猛地跪倒在地,额头紧紧贴着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身体抑制不住地瑟瑟发抖。
父…父皇息怒!儿臣…儿臣知罪!两人异口同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帐幔内剧烈的咳嗽终于稍稍平息,只剩下粗重而艰难的喘息声。一只枯瘦、布满老年斑的手颤抖着从帐幔缝隙中伸了出来,无力地挥了挥。
福安连忙俯身倾听,片刻后,他直起身,用尖利而带着哭腔的声音宣道:陛下有旨:二皇子萧景琛、三皇子萧景宏,御前失仪,咆哮宫闱,心怀叵测!即日起,幽禁于各自府邸!无旨不得出!府邸由羽林卫严加看守!待查清北狄之事,再行论处!
父皇!父皇开恩啊!萧景琛和萧景宏惊恐地抬起头,绝望地呼喊。但回应他们的,只有帐幔后更加剧烈的咳嗽和福安带着羽林卫冰冷无情的驱赶。
二位殿下,请吧!几名如狼似虎的羽林卫上前,不由分说地架起瘫软在地的两位皇子,粗暴地拖了出去。
殿内重新陷入死寂。只有帐幔后那艰难而沉重的喘息声,如同破旧的风箱,昭示着生命力的急速流逝。
福安擦着额头的冷汗,这才注意到一直沉默地跪在殿门阴影处的我。他愣了一下,随即想起什么,连忙弓着腰,小步快走回御榻旁,对着帐幔低语了几句。
帐幔内沉默了片刻。那只枯瘦的手再次伸了出来,极其缓慢地、颤抖着,将厚重的帐幔掀开了一角。
一张脸露了出来。
那张曾经威严、刚毅,足以令整个帝国俯首的帝王之脸,此刻只剩下一层灰败的皮肉包裹着嶙峋的骨架。
他的目光,如同两把生锈的、冰冷的钩子,死死地钉在我身上。
老九……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无法辨认,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损的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带着浓重的痰音和腐朽的气息,你……过来……
我依言起身,动作缓慢而沉稳,一步步走向那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御榻。金砖地面冰冷,每一步都清晰地回响在空旷死寂的大殿中。
距离御榻三步之遥,我停下,重新跪下。抬起头,平静地迎向那双浑浊而锐利,仿佛要将我灵魂都看穿的眼睛。药味和老人身上特有的衰败气味浓烈得令人作呕。
父皇。我的声音不高,清晰,没有任何波澜。
昨夜……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如同砂纸摩擦,集贤阁……很高……看得……很清楚,是不是
我迎着他的目光,没有闪躲,眼神坦荡得近乎空洞,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回父皇,昨夜儿臣……确实在集贤阁。
福安惊恐地捂住了嘴。
我继续道,语气平淡无波,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茫然和困惑:儿臣白日斗鸡,赢了只稀罕的‘金翅大王’,怕三哥反悔,又怕被哪个不长眼的奴才顺了去,晚上睡不着,就想着去集贤阁顶楼寻个僻静地方好好看看。谁知……刚上去没多久,就听见下面喊杀震天,火光一片……吓得儿臣魂飞魄散,躲在阁楼里一动不敢动……直到天快亮了,才敢偷偷溜下来……
我的声音里适时地带上了一丝后怕的颤抖,身体也配合地微微瑟缩了一下。
废物……终究……只是个……废物……他喃喃着,声音越来越低,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福安……拟旨……
福安浑身一震,跪倒在地,头深深埋下,声音带着哭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老奴……老奴在!陛下请吩咐!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沉重:
皇九子萧景琰……仁孝……纯善……可……承……大统……
轰隆——!
仿佛是为了应和这最后的遗诏,一道惨白的、撕裂苍穹的闪电猛地劈开养心殿窗外的沉沉夜幕!
陛下——!陛下驾崩——!!!
8
国丧的钟声沉重而缓慢,敲遍了京城的每一个角落。漫天飞雪如同白色的丧幡,覆盖了朱墙金瓦,覆盖了昨日还残留着的、未曾清洗干净的血迹。
我身着粗麻重孝,跪在灵前最前方的蒲团上。身旁两侧,是同样披麻戴孝、却如同泥塑木雕般跪着的二皇子萧景琛和三皇子萧景宏。他们被特许离开幽禁的府邸,前来守灵。只是两人都低垂着头,脸色苍白如纸,眼神空洞麻木,如同两具被抽走了魂魄的躯壳。
殿内跪满了王公大臣,黑压压一片。人人低眉顺眼,偶尔投向灵前那个年轻新君背影的目光,充满了敬畏、探究,以及深藏其下的、无法言说的恐惧。
冗长而压抑的哭灵仪式终于接近尾声。礼部尚书拖着哭腔,用尽全身力气高喊:起灵——!
当最后一缕哀乐消失在呼啸的风雪中,当那象征着旧时代的巨大棺椁彻底沉入幽深的皇陵地宫,我独自一人,站在空旷得令人心悸的太极殿中央。
身上那件沉重的麻布孝服已被除去,换上了一身玄黑为底、绣着十二章纹的崭新龙袍。
我一步一步,走向那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御座。冰冷的汉白玉台阶在脚下延伸。脚步落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发出清晰而孤独的回响。
终于,走到了御座前。
一切都结束了不。一切,才刚刚开始。
我抬起手,指尖拂过龙袍上冰冷坚硬的刺绣纹路。然后,稳稳地,坐了下去。
陛下。陆寻的声音低沉,如同磐石相击,在这空旷的大殿中回荡。
我没有看他,目光依旧穿透晃动的玉旒,落在大殿尽头那两扇紧闭的、沉重的朱漆大门上。门外,是漫天风雪,是一个刚刚失去旧主、正被新君铁腕笼罩、暗流从未停止涌动的庞大帝国。
宣,
遵旨!陆寻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身形一晃,便无声地退入殿外的风雪中,去传达新君的第一道旨意。
大殿重新陷入绝对的寂静。只有窗外呼啸的风雪声,如同永不停歇的背景音。
风雪依旧。这盘以天下为枰、以众生为子的棋局,才刚刚走到中盘。而执棋的手,已然易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