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彻骨的冷意像无数根细针,密密麻麻扎进沈妙的骨头缝里,又顺着血脉一路蔓延,直抵心口。喉咙里火烧火燎,残留着一种古怪的腥甜,像是铁锈混着烧焦的糖,每一次吞咽都刮得生疼。眼前不是地牢熟悉的、令人作呕的潮湿霉斑墙壁,而是…一片模糊晃动的昏黄烛光
意识像沉在冰冷粘稠的泥潭深处,费了天大的力气才挣扎着浮起一丝清明。
这是哪
她不是已经死了吗死在沈娇端来的那杯御赐毒酒之下。那女人穿着华美刺目的太子妃吉服,用那双永远盛着无辜水光的眼睛看着她,声音甜得像淬了蜜的刀子:姐姐,这可是天大的恩典呢,喝了它,你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儿,就都干净了。
小废物!醒醒!再装死就真死透啦!
一个极其暴躁、苍老又中气十足的吼声,如同炸雷般在她混沌的脑子里轰然响起。沈妙浑身猛地一哆嗦,像是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了一下。
这声音…陌生又带着点诡异的熟悉感
啧,真不中用,一点小毒就迷糊成这样另一个略显尖细、透着浓浓嫌弃的女声紧跟着响起,像是指甲刮过粗糙的陶罐,瞧瞧这魂儿飘的,比高祖爷爷养的那只瘸腿仙鹤飞得还慢!
哼,上辈子窝囊,被人一杯毒酒就送走了,这辈子要是还这么蠢,趁早滚蛋,别顶着沈家的姓丢人现眼!最初那个暴躁的声音再次咆哮。
就是就是!开除族籍!
省得浪费香火!
连累祖宗在地下都抬不起头!
七嘴八舌的声音,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带着不同的腔调,却统一透着一股子恨铁不成钢的焦躁和…浓郁的八卦气息如同几百只鸭子在沈妙的脑子里同时开了锅,吵得她本就剧痛的头颅几乎要裂开。
沈妙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呛入肺管,带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这一咳,反而让她彻底挣脱了那片混沌的泥沼。
她睁开了眼。
视线由模糊渐渐聚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高悬在头顶的惨白灯笼,粗麻布扎的,上面用浓墨写着一个巨大的奠字。幽幽烛火在灯笼里跳跃,投下明明灭灭、摇摆不定的光晕,将整个空间笼罩在一片压抑而肃杀的昏黄里。
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檀香、纸钱焚烧后的灰烬味,还有一种属于灵堂特有的、冰冷沉寂的死亡气息。身下是坚硬冰冷的青砖地,寒气透过薄薄的孝服布料,直往骨头里钻。
沈妙僵硬地转动眼珠。
黑漆漆的棺木,沉重地停放在灵堂中央。供桌之上,层层叠叠,是沈家列祖列宗的牌位!乌木鎏金,在烛光下幽幽地反射着光。最前面新立的那块,上面赫然刻着显妣沈门赵氏孺人之灵位!
嗡——!
沈妙的脑子彻底炸开了!像是被一道无形的巨雷劈中,所有的混沌、寒冷、疼痛瞬间被一种极致的、荒谬的狂潮淹没!
这里是…十二岁那年,她亲生母亲赵氏的灵堂!她因为连日跪灵,伤心过度,加上身体本就虚弱,晕厥了过去!就是在这之后不久,父亲沈崇山领回了那个温柔似水的继母王氏,还有那个看起来怯生生、比她小一岁的妹妹沈娇!
前世种种,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烫穿了她的记忆!
王氏如何用一碗碗温补的汤药,不动声色地败坏她的身体;沈娇如何用天真无邪的笑容和甜言蜜语,骗走她所有的信任和依仗;如何在人前处处维护她,人后却一次次将她推入深渊;如何在太子选妃前夕,设计让她失贞,身败名裂,被家族厌弃,最终沦为弃子;又如何在她被打入地牢后,穿着太子妃的华服,亲手将那杯御赐的毒酒灌进她的喉咙……
那穿肠裂腹的剧痛,那毒液烧灼喉咙的腥甜,沈娇眼底那快意又残忍的光…清晰得如同昨日!
恨意!滔天的恨意如同岩浆,从心脏深处猛烈地喷发出来,瞬间席卷四肢百骸,烧得她浑身血液都在沸腾!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疼痛却丝毫无法抵消心头那噬骨的恨!
对!就是这个眼神!那个暴躁的苍老声音(沈妙莫名地知道,这是她曾祖父沈烈)似乎有点满意了,总算有点沈家血脉的烈性了!光恨顶个屁用!你得动脑子!动脑子懂不懂
曾祖爷爷说得对!尖细的女声(嗯,这肯定是她那位据说年轻时脾气火爆、用鞭子抽跑过三个求亲者的高祖娘娘沈林氏)立刻接口,瞅瞅你那蠢样儿!上辈子被个黄毛丫头耍得团团转!这辈子再不长进,老娘亲自显灵抽你!
就是就是!一群牌位嗡嗡作响,仿佛在集体点头。
外面!外面那对装模作样的母女来了!一个略显稚嫩的声音(可能是某个夭折的叔祖)急急地提醒,带着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奋,快!小废物,上!给她们点颜色看看!
沈妙浑身一个激灵!祠堂厚重的大门被推开了一条缝,一股带着夜晚凉意的风猛地灌了进来,吹得供桌上的烛火剧烈摇曳,无数牌位的影子在墙壁上疯狂晃动,如同鬼影幢幢。
昏黄摇曳的光线里,两个纤细的身影走了进来。
走在前面的妇人,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袄裙,外罩同色麻布孝衣。她约莫三十出头,身段窈窕,面容温婉秀丽,眉宇间笼着一层恰到好处的、惹人怜惜的哀愁。正是王氏。她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青瓷碗,碗口氤氲着热气。
紧跟在她身后的少女,看起来比沈妙略小些,穿着一身崭新的细麻孝服,衬得小脸越发苍白娇弱。她低垂着头,露出一段纤细脆弱的脖颈,像受惊的小鹿,紧紧依偎着王氏。正是沈娇!
就是这张脸!这张永远写满无辜、柔弱、需要保护的脸!前世骗取了所有人的信任,也骗取了沈妙毫无保留的信任,最终将她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沈妙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血液在耳边轰鸣,前世临死前那蚀骨的怨恨和此刻祖宗们聒噪的加油打气在脑子里疯狂搅动。
王氏莲步轻移,走到沈妙面前,蹲下身,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带着浓浓的担忧和心疼:妙儿,你醒了可吓死母亲了!快,喝口参汤暖暖身子,你身子弱,又跪了这么久……
青瓷碗递到沈妙面前,碗里是熬得浓稠的参汤,热气袅袅,散发着药材的微苦和甘香。王氏的眼神真挚得毫无破绽,充满了慈母的关怀。
前世,她就是被这样的温柔一点点侵蚀,最终万劫不复!
沈妙的目光越过那碗参汤,死死钉在沈娇身上。沈娇似乎被她的眼神吓到了,身体微微瑟缩了一下,小手更紧地抓住了王氏的衣角,怯生生地抬眼看向沈妙,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迅速蓄满了泪水,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声音细若蚊呐:姐姐…你…你没事吧娇娇好担心……
这熟悉的、无懈可击的表演!沈妙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喉咙里那股毒酒的腥甜味似乎又涌了上来!
废物!还愣着干什么!曾祖父沈烈在牌位堆里急得暴跳如雷,声音震得沈妙脑子嗡嗡响,上啊!抽她!挠她!泼她一脸供果!让她装!
对!糊她一脸!高祖娘娘沈林氏兴奋地尖叫,就你面前那盘!又硬又干,砸脸上保管开花!
快!她们要演戏了!
祖宗们的咆哮如同战鼓在沈妙灵魂深处擂响!
就在王氏将参汤碗又往前递了递,柔声劝道好孩子,快趁热……的那一刹那——
沈妙动了!
她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附了体,又或者积压了两世的怨毒终于找到了一个决堤的出口!她根本没去接那碗汤,身体以一种极其突兀又迅猛的姿态向前一扑,目标不是王氏,而是她身后那个看似娇弱无害的沈娇!
啊——!
沈娇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惊恐的尖叫,就被一股巨大的冲力撞得踉跄着向后倒去!
沈妙完全不管不顾,她扑倒沈娇的同时,右手已经闪电般抄起了供桌上离她最近的那盘贡品——一盘堆得冒尖、表皮已经有些干硬发皱的苹果!那苹果硬得像石头!
高祖娘娘说了!沈妙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带着一种孩童般的懵懂和突如其来的疯狂,在这死寂的灵堂里显得格外诡异刺耳,你想害我!你想抢我的东西!你想让我死!
话音未落,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盘硬邦邦的苹果,狠狠朝着沈娇那张写满惊恐和不敢置信的小脸糊了过去!
啪叽!哗啦——!
沉闷的撞击声伴随着瓷盘碎裂的脆响,以及沈娇骤然拔高、凄厉无比的惨嚎,同时炸开!
干硬的苹果块四散飞溅!一块最大的、棱角分明的苹果结结实实砸在了沈娇的额角,瞬间就鼓起一个青紫的大包。碎裂的瓷片在她细嫩的脸颊上划开了一道细细的血痕。黏糊糊的果肉、果酱,还有盘子上沾着的香灰和烛油,糊了她满头满脸!精心梳好的发髻散了,昂贵的孝服也沾满了污秽,整个人狼狈不堪地瘫倒在地,捂着脸发出杀猪般的嚎哭。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灵堂里只剩下沈娇撕心裂肺的哭声和烛火燃烧的噼啪声。王氏整个人都石化了,她捧着那碗参汤,僵在原地,脸上那完美的、充满悲悯的哀愁表情彻底碎裂,只剩下极度的惊愕和茫然。她像是完全不认识眼前这个眼神疯狂、行为暴戾的继女。
沈妙喘着粗气,站在一片狼藉之中,小小的身体因为激动和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她看着地上哭得几乎背过气去的沈娇,看着王氏那张惊骇欲绝的脸,心头那股憋了两世的浊气,终于畅快地吐出了一丝。
爽!
真他娘的爽!
干得漂亮!小崽子!曾祖父沈烈在牌位堆里兴奋地咆哮,声音震得沈妙耳膜发麻,这才像话!给老子继续!挠她!咬她!
呸!糊得好!可惜劲儿小了点!高祖娘娘沈林氏尖声点评,带着点意犹未尽的遗憾,下次用烛台!那玩意儿趁手!
对对对!烛台好!
或者香炉也行!够沉!
其他祖宗牌位也跟着嗡嗡附和,一片群情激奋、唯恐天下不乱的叫好声,吵得沈妙刚刚舒畅一点的心绪又烦躁起来。这些老祖宗…看热闹不嫌事大是吧
我的儿啊——!王氏终于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发出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尖叫。那碗参汤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汤汁溅湿了她的裙角也浑然不觉。她猛地扑到沈娇身上,看着女儿满头满脸的污秽和额角刺眼的青紫,还有脸颊上那道细细渗血的红痕,心都要碎了!
娇娇!我的娇娇!你怎么样了别怕,娘在这里!王氏手忙脚乱地用袖子去擦沈娇脸上的果酱和香灰,眼泪扑簌簌往下掉,那份哀切和心疼倒是有几分真了。她猛地抬起头,看向沈妙,那眼神里再没有了丝毫的温柔,只剩下被冒犯的母兽般的凶狠和难以置信的惊怒,声音都尖利得变了形:
沈妙!你疯了吗!你竟敢…竟敢如此伤害你妹妹!她可是特意来关心你的啊!王氏的声音因为愤怒和心痛而剧烈颤抖。
沈妙站在狼藉之中,小小的身体挺得笔直。她没看地上哭嚎的沈娇,也没看惊怒交加的王氏,反而猛地转头,直勾勾地望向供桌上那密密麻麻、在烛光下幽幽反光的祖宗牌位!
脸上那点疯狂的狠厉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呆滞的茫然和孩童般的委屈。她伸出沾着果酱和灰土的小手指着牌位,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异常清晰响亮地回荡在灵堂里:
不…不是我!是祖宗们!是曾祖父!是高祖娘娘!是他们…是他们让我砸的!她的小嘴一瘪,眼泪说来就来,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哭得比地上的沈娇还要委屈可怜,他们…他们说妹妹是坏蛋!说她想抢我的东西,想害死我!还说…还说她不是沈家的种!是野种!呜呜呜……妙儿害怕…妙儿不敢不听祖宗的话啊……
沈妙哭得情真意切,肩膀一抽一抽,仿佛承受了天大的委屈和惊吓。
噗——!牌位堆里,不知是哪位定力不足的祖宗,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甩锅给惊得喷了。
嘶…这死丫头!曾祖父沈烈倒吸一口冷气,暴躁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错愕,赖上老子了
嘿!小兔崽子有点意思啊!高祖娘娘沈林氏反而乐了,尖细的嗓音透着点欣赏,这黑锅甩得够利索!有老娘当年几分风范!
对对对!是祖宗显灵了!
是祖宗让砸的!
其他牌位立刻嗡嗡地开始帮腔,虽然只有沈妙能听见,但那无形的气势仿佛也笼罩了整个灵堂。
王氏的表情彻底裂开了。
她抱着哭得直抽抽的沈娇,听着沈妙那番祖宗显灵、指认野种的惊悚指控,再看看沈妙那张泪眼婆娑、却指着牌位言之凿凿的小脸……一股寒意猛地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
疯了!
沈妙绝对是疯了!
被鬼上身了!或者…真的是祖宗显灵不!不可能!一定是疯了!王氏脑子里一团乱麻,惊骇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沈妙指控沈娇不是沈家种的话,像一根毒刺,狠狠扎进了她心底最隐秘的角落!
你…你胡说什么!王氏的声音都劈了叉,带着掩饰不住的颤抖和色厉内荏,哪来的祖宗显灵!你…你定是伤心过度,癔症了!魔怔了!她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猛地提高声音,朝着外面嘶声力竭地尖叫,那声音因为极度的惊恐而扭曲变形:
来人!快来人啊!大小姐疯了!快!快去请大夫!请最好的大夫!再去请老爷!快去啊——!
灵堂外守着的丫鬟婆子早就被里面的动静惊动,此刻听到王氏的尖叫,立刻乱作一团。脚步声、惊呼声、询问声杂沓响起,迅速打破了府邸夜晚的死寂。
呜呜呜…祖宗别生气…妙儿听话…妙儿砸了…沈妙还在对着牌位哭哭啼啼,小身子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眼神涣散又惊恐,把一个被祖宗附体吓得六神无主的小女孩演得入木三分。只有低垂的眼睫下,飞快掠过一丝冰冷的、与年龄绝不相符的锐利光芒。
开局不错。
这沈家的水,从今夜起,彻底浑了!她倒要看看,王氏和沈娇这对披着羊皮的豺狼,在这祖宗显灵的疯症面前,还能不能像前世那样,把温柔善良的戏码唱下去!
混乱像投入油锅的水滴,在深夜的沈府猛地炸开。
脚步声纷至沓来,灯笼火把的光影在祠堂门外剧烈晃动,将仆妇们惊慌失措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几个胆大的婆子硬着头皮冲进来,看到灵堂内的景象——满地狼藉的果肉碎瓷,捂着脸哭得撕心裂肺的二小姐,抱着二小姐状若疯魔、厉声尖叫的继夫人,以及对着祖宗牌位又哭又拜、满嘴胡话的大小姐——全都吓得魂飞魄散,手脚冰凉,一时间竟无人敢上前。
都愣着干什么!王氏抱着沈娇,声音尖利得破了音,指着沈妙,手指都在哆嗦,大小姐癔症发了!快!把她…把她扶回房去!仔细看管起来!没我的吩咐,谁也不准靠近!快啊!
两个粗壮的婆子这才如梦初醒,战战兢兢地朝沈妙挪过去,脸上写满了恐惧,仿佛靠近的不是一个十二岁的女孩,而是一个择人而噬的恶鬼。
别碰我!沈妙猛地一缩,像受惊的小兽般躲到供桌后面,只露出半张泪痕狼藉的小脸,惊恐地看着靠近的婆子,嘴里念念有词,高祖娘娘救我…曾祖父…有坏人…她们要害妙儿…她们想捂死妙儿,像捂死小雀儿一样…呜呜呜……
她这话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钻进了每个人的耳朵。
捂死小雀儿几个婆子脸色瞬间煞白!府里前些日子确实有个小丫头因为打碎了王氏心爱的玉镯,被关进柴房一夜后失足摔死了……这疯疯癫癫的大小姐,怎么会突然提起这个
一股寒意瞬间爬满了所有人的脊背。婆子们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再也不敢往前半分。
一派胡言!胡说八道!王氏气得浑身发抖,心头的惊惧却更甚,快!堵住她的嘴!把她拖走!
堵嘴王氏!你好大的胆子!曾祖父沈烈在牌位堆里气得暴跳如雷,声音震得沈妙脑子嗡嗡作响,差点绷不住脸上的惊恐表情,敢堵我沈家嫡女的嘴反了天了!妙丫头,骂她!骂这个毒妇!
对!骂她!高祖娘娘沈林氏也义愤填膺,用我教你的词儿!就骂她‘狐媚魇道’‘黑心烂肺’‘毒蛇转世’!
沈妙心底翻了个白眼。这些老祖宗,看热闹不嫌事大,还现场教学骂人她现在需要的是混乱,是疯得让人忌惮又不敢深究,不是真的火力全开把王氏骂急眼。
就在婆子们被王氏逼着,硬着头皮再次靠近时,一个威严中带着浓浓疲惫和惊怒的男声在祠堂门口炸响:
都闹什么!成何体统!
一身素服、面容憔悴的沈崇山大步走了进来。他刚处理完前院的吊唁事宜,疲惫不堪,就听到后院惊报说祠堂闹翻了天。此刻看到灵堂内一片狼藉,爱妾王氏抱着哭成泪人、脸上带伤的沈娇,而自己那刚死了亲娘、本该最是可怜的长女沈妙,却缩在供桌后,满脸泪痕、眼神涣散地对着牌位喃喃自语,一副惊吓过度的疯傻模样……沈崇山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
老爷!王氏如同看到了救星,抱着沈娇扑到沈崇山脚边,哭得梨花带雨,哀哀切切,您可算来了!妙儿…妙儿她…她突然发了癔症,不知怎的,竟…竟对娇娇下了毒手啊!您看看娇娇的脸…她还…她还对着祖宗牌位胡言乱语,说…说娇娇是…是野…呜呜呜……她哭得几乎背过气去,后面那诛心的话终究没敢说全。
沈崇山低头看着沈娇额角的青紫和脸颊的血痕,又看看她满头的果酱污秽,心疼不已。再看向供桌后缩着的沈妙,那孩子眼神空洞,小脸惨白,嘴唇哆嗦着,似乎还在无声地念叨着什么,哪里还有半分平日的文静怯懦
妙儿!沈崇山沉声喝道,试图拿出父亲的威严,你过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要伤害妹妹又为何在祖宗灵前胡言乱语
沈妙像是被他的声音吓了一大跳,浑身剧烈一抖,猛地抬起头看向沈崇山。她的眼神先是茫然,随即像是认出了他,瞬间爆发出巨大的委屈和依赖,如同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
爹!她哇地一声大哭出来,连滚带爬地扑向沈崇山,却不小心被地上的碎瓷绊了一下,整个人狼狈地摔在沈崇山脚边,死死抱住他的腿,哭得肝肠寸断,上气不接下气:
爹!爹救我!有鬼!好多鬼!祖宗…祖宗们都活了!他们在牌位里说话!骂妙儿是废物!呜呜呜…妙儿好怕…妙儿不想死…妹妹…妹妹她端着碗…碗里…碗里有黑气!像…像毒蛇…呜呜呜…曾祖父说妹妹想捂死我…高祖娘娘让我砸她…妙儿不敢不听啊爹!祖宗生气了会吃人的!呜呜呜……
她语无伦次,颠三倒四,将祖宗显灵、沈娇要害她、毒蛇黑气这些惊悚元素一股脑地抛了出来,配合着她那惊恐万状、涕泪横流的小脸和瑟瑟发抖的身体,极具冲击力。
沈崇山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他下意识地想抽回腿,却被沈妙抱得死紧。女儿冰凉的眼泪浸湿了他的裤腿,那充满恐惧的哭诉让他头皮发麻。他抬头看向供桌上那些沉默的牌位,烛光跳跃下,那些乌木鎏金的牌位仿佛真的在幽幽地注视着他,带着一种无声的、令人窒息的威压。
胡说!哪有什么祖宗显灵!哪有什么毒蛇黑气!沈崇山强压下心头的悸动,厉声呵斥,试图用声音驱散那莫名的寒意,定是你伤心过度,又连日跪灵,邪风入体才致癔症!休得胡言乱语,惊扰祖宗安宁!他嘴上强硬,眼神却不由自主地瞟向沈娇手里那早已打翻的参汤碗碎片,又扫过王氏那张惊魂未定的脸。
老爷!妙儿她一定是魔怔了!王氏抓住机会,哭诉道,妾身好心端参汤给她补身,她却突然发狂,扑倒娇娇…还说出那般…那般骇人听闻的话!定是冲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得赶紧请高僧法师来做法驱邪才是啊!
做法做法有个屁用!曾祖父沈烈在牌位堆里嗤之以鼻。
就是!装神弄鬼!高祖娘娘沈林氏鄙夷。
妙丫头,接着演!哭大声点!另一个祖宗起哄。
沈妙在心底默默翻了个白眼,脸上却哭得更凶,抱着沈崇山的腿不撒手,嘴里翻来覆去就是祖宗活了、妹妹有黑气、好怕好怕。
沈崇山被哭得心烦意乱,看着灵堂的一片混乱,再看看两个女儿一个满脸是伤哭哭啼啼,一个疯疯癫癫胡言乱语,只觉得心力交瘁,疲惫到了极点。他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沉着脸挥了挥手:
够了!都别吵了!来人!
他指着地上哭嚎的沈娇:把二小姐扶回房,请大夫好好看看伤!又看向死死抱着他腿的沈妙,眼神复杂,终究还是带了一丝对亡妻的愧疚和对这失心疯女儿的无奈:把大小姐…送回她自己的院子,好生看顾起来。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打扰!再去…去济世堂请孙老大夫来一趟,给大小姐诊脉!
他终究没提驱邪二字,但好生看顾、不得打扰这几个字,已然等同于将沈妙暂时软禁了。
是!老爷!仆妇们如蒙大赦,赶紧上前。
两个婆子小心翼翼地想把沈妙从沈崇山腿上剥下来。沈妙却像是受惊的兔子,猛地抱得更紧,哭喊着:爹!别丢下妙儿!有鬼跟着妙儿!祖宗…祖宗说外面有坏人!妙儿怕!
沈崇山被她哭得心乱如麻,又不好在祖宗灵前对刚失了母亲的疯女儿过于苛责,只得耐着性子,沉声道:听话!先回房去!爹晚些再去看你!
沈妙这才像是得了保证,抽抽噎噎地,被两个婆子半扶半架地往外拖。临出门前,她像是又犯病了,猛地回头,用那双泪眼朦胧却又带着一种诡异清明的眼睛,死死盯了王氏一眼,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扯了一下,露出一个转瞬即逝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王氏被她那一眼看得心脏骤停,遍体生寒!那笑容…哪里像是个疯子的笑分明像…像地府里爬出来的恶鬼!
直到沈妙的身影消失在祠堂外的黑暗里,王氏才猛地回过神,后背的衣衫已经被冷汗浸透。她抱着还在抽泣的沈娇,看着一地狼藉的灵堂和脸色阴沉的沈崇山,一种强烈的不安和失控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紧紧缠住了她的心脏。
这个沈妙…真的只是疯了吗
沈妙被两个婆子几乎是架回了自己位于沈府西侧角落的听雪轩。
一路无话。婆子们显然被刚才灵堂的祖宗显灵和大小姐的疯状吓得不轻,连大气都不敢喘,只恨不得立刻把这烫手山芋丢回她的院子。沈妙也乐得清静,闭着眼,将全身重量都倚在婆子身上,一副惊吓过度、筋疲力尽的模样,只是偶尔身体会不受控制地轻微抽搐一下,嘴里溢出几句含糊不清的呓语,诸如别吃我…、黑气…有毒…之类,吓得两个婆子更是加快了脚步。
听雪轩的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又迅速关上。沉重的落锁声传来,将外面的一切喧嚣暂时隔绝。
大小姐…您…您好生歇着,老爷吩咐了,大夫…大夫一会儿就来。一个婆子隔着门板,声音带着明显的惧意,匆匆交代了一句,脚步声便逃也似的远去了。
院内一片死寂。
沈妙脸上的惊恐、委屈、疯傻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冰冷的疲惫和一片沉寂的恨意。她挺直了刚才还软塌塌的脊背,抬手抹去脸上早已干涸的泪痕和果酱污渍。动作间牵扯到之前扑倒沈娇时撞到的胳膊肘,传来一阵闷痛,她眉头都没皱一下。
这点痛,比起前世穿肠毒酒的痛,算得了什么
她环顾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小院。院子不大,因在角落,常年缺乏日照,显得有些阴冷潮湿。几竿疏竹在夜风中发出沙沙的轻响,墙角几丛半枯的兰草,更添几分萧索。这是她前世住了十几年的地方,也是她被彻底遗忘、最终走向死亡的起点。
啧,这地方,阴气比祠堂还重。曾祖父沈烈那熟悉的、带着点嫌弃的暴躁声音突兀地在沈妙脑子里响起,吓得她差点没站稳。
呸呸呸!晦气!高祖娘娘沈林氏的声音紧随其后,死丫头,赶紧收拾收拾,这破院子,狗都不住!
沈妙:……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屏蔽掉脑子里那些聒噪的背景音。看来这些祖宗牌位的显灵不是一次性的,而是像狗皮膏药一样黏上她了这感觉…真是糟透了!
她拖着疲惫的身体走进自己那间光线昏暗的闺房。陈设简单,甚至有些寒酸。一张旧木床,一个掉了漆的妆奁,一张书案,仅此而已。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霉味和药味。
刚在冰冷的床沿坐下,院门外就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和刻意压低的说话声。
…孙老大夫,这边请。大小姐受了惊吓,老爷吩咐请您务必仔细瞧瞧。是管家沈忠的声音,带着恭敬。
老朽明白。一个苍老温和的声音回应道。
来了。沈妙眼神一凛。济世堂的孙老大夫,医术在京城颇有名望,为人也还算正直。沈崇山请他而不是随便找个大夫,看来对她这疯病并未完全掉以轻心,或者说,王氏还没能完全左右沈崇山此刻的判断。
她迅速躺回床上,拉过薄被盖到胸口,闭上眼睛,调整呼吸,让自己看起来虚弱又不安。
房门被轻轻推开。管家沈忠引着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者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一个提着药箱的小药童。
大小姐,孙老大夫来给您请脉了。沈忠低声说道。
沈妙像是被惊醒了,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眼。她的眼神先是茫然地看向床顶的帐幔,然后才慢慢聚焦到床前的孙老大夫身上。那眼神里充满了孩童般的惊惧和不安,如同受惊的小鹿,下意识地往床角缩了缩,声音细弱蚊蝇:…谁你…你是谁别…别过来…有黑气…
孙老大夫阅人无数,看到沈妙这副模样,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放柔了声音,安抚道:大小姐莫怕,老朽姓孙,是来给你看病的。伸出手来,让老朽替你诊诊脉,可好
沈妙犹豫着,眼神惊恐地在他脸上和门口来回扫视,似乎在确认有没有黑气。过了好一会儿,才像是被说服了,怯生生地、极其缓慢地伸出了一只苍白纤细的手腕,搁在床沿。那手腕瘦得可怜,仿佛一折就断。
孙老大夫在床前的绣墩上坐下,伸出三根手指,轻轻搭在沈妙的腕脉上。室内一片寂静,只有烛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老大夫闭目凝神,眉头时而舒展,时而紧锁。
沈妙屏住呼吸,努力控制着心跳。她前世久病成医,知道自己的脉象此刻必定是虚弱紊乱、惊悸不安。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至于灵台是否清明一个被祖宗显灵吓破胆的十二岁女孩,脉象能正常才怪!
许久,孙老大夫才缓缓收回手,捋了捋花白的胡须,沉吟不语。
孙老,大小姐她…沈忠在一旁小心地询问。
孙老大夫看了一眼床上又缩成一团、眼神惊恐涣散的沈妙,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脉象浮而弦细,尺肤冰冷,惊悸不安,神魂涣散之象。此乃骤逢大变,心胆俱裂,又兼邪风侵扰所致。大小姐年幼体弱,乍失慈母,哀毁过度,又于灵前受惊…唉,这癔症,来得凶猛啊。
那…可有碍沈忠追问。
性命暂时无忧。孙老大夫摇摇头,只是这心神之伤,非汤药可速愈。需得静养,万万不可再受惊吓刺激。老朽先开一副安神定惊、调养心脉的方子,按时服用。至于能否清明…唉,要看天意,更要看这府中…是否安宁了。他话中有话,最后一句说得极轻,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门外。
沈忠脸色微变,连忙躬身:是,是,有劳孙老。小的明白,定会禀明老爷,让大小姐好生静养。
孙老大夫点点头,走到书案前,提笔写下方子。药童麻利地开始收拾东西。
就在孙老大夫准备告辞时,床上的沈妙突然又发作了!
她猛地坐起身,眼睛瞪得溜圆,直勾勾地盯着孙老大夫的药箱,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失声尖叫起来:啊——!蛇!药箱里有蛇!黑蛇!吐着信子!它要咬人!快跑!孙爷爷快跑!高祖娘娘说它有毒!剧毒!
她一边尖叫,一边手舞足蹈,状若疯癫,身体还伴随着剧烈的抽搐,眼看着就要从床上栽下来!
大小姐!沈忠吓得魂飞魄散,赶紧上前想按住她。
孙老大夫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后退一步,下意识地护住了自己的药箱。他行医几十年,药箱里除了药材银针,哪来的蛇可沈妙那惊恐到扭曲的表情,那指着药箱尖叫黑蛇、剧毒的模样,实在太过逼真,连他心底都莫名地升起一股寒意。
按住她!别让她伤着!孙老大夫急声道。
沈忠和跟进来的另一个婆子手忙脚乱地去按沈妙。沈妙像是用尽了力气,尖叫了几声后,身体猛地一软,直挺挺地倒回床上,双眼紧闭,只有胸口还在剧烈起伏,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再次昏厥过去。
这…这…沈忠看着床上人事不省的沈妙,又看看脸色凝重、盯着自己药箱若有所思的孙老大夫,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唉……孙老大夫重重叹了口气,看着沈妙那张苍白如纸、犹带泪痕的小脸,眼中充满了怜悯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照方抓药吧。切记,静养,万万不可再有任何刺激。否则…神仙难救。他摇摇头,不再多说,带着药童匆匆离开了这气氛压抑的听雪轩。
房门再次关上,落锁声响起。
床上的沈妙,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眸子在昏暗的光线下,清澈冷冽,哪里还有半分浑浊惊恐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药箱里有蛇剧毒
她当然知道没有。她只是要借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大夫之口,把大小姐受惊过度,药石难愈,再受刺激神仙难救以及那指向不明的剧毒暗示,牢牢地钉进沈崇山,尤其是王氏的耳朵里!
从今往后,她沈妙就是这沈府里一个被祖宗吓疯、受不得半点刺激的琉璃娃娃。谁敢动她万一她受了刺激,有个三长两短,这惊扰祖宗、苛待嫡女、甚至可能下毒的罪名,王氏母女担得起吗
沈妙坐起身,走到窗边。窗外月色凄冷,将疏竹的影子投在地上,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
她看着那摇曳的竹影,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无声的笑意。
装疯,只是第一步。
王氏,沈娇,你们欠我的,准备好…十倍、百倍地还回来了吗
听雪轩的门落了锁,外头的喧嚣如同被隔在另一个世界。沈妙脸上的惊恐潮水般退去,只余下冰封的冷静。她走到窗前,看着外面婆子们提着灯笼、步履匆匆离开的背影,直到那点微弱的光彻底消失在院墙拐角,整个听雪轩彻底陷入一种死寂的黑暗,唯有冷月透过稀疏的竹影,在地上投下斑驳破碎的光。
呼……沈妙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把胸腔里积压了两世的怨毒和方才装疯卖傻耗费的心力都吐出去。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黏腻地贴在单薄的孝服上,带来一阵寒意。她抬手揉了揉笑得几乎僵硬的脸颊肌肉。
啧,怂样儿。曾祖父沈烈那标志性的、带着浓浓嫌弃的暴躁声音立刻在脑子里响起,如同有人拿着个破锣在她天灵盖上狠敲,嚎两嗓子就累成这样想当年老子在边关,被蛮子追着砍了三天三夜,眼都没眨一下!
就是!高祖娘娘沈林氏尖细的嗓音无缝衔接,充满了恨铁不成钢,砸个苹果就喘上了老娘当年可是拎着狼牙棒,追着你曾祖父他爹从东城门打到西城门!那才叫真本事!
对对对!小废物体力太差!
得练!明儿让她起来扎马步!
我看悬,风一吹就倒的样儿……
其他牌位七嘴八舌地开始建言献策,嗡嗡嗡吵得沈妙脑仁疼。
闭嘴!沈妙忍无可忍,压着嗓子低吼一声,烦躁地揉了揉太阳穴,吵得我头疼!再吵我把你们牌位都扔茅坑里!
灵台深处瞬间一片死寂。
几息之后,才响起曾祖父沈烈试探性的、带着点难以置信的声音:……小兔崽子,你刚说什么
反了天了!高祖娘娘沈林氏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冒犯的尖利,敢扔祖宗牌位老娘现在就显灵抽死你个不孝……
抽啊!沈妙豁出去了,抱着胳膊靠在冰冷的窗棂上,对着空气(实际上是脑子里那群聒噪的祖宗)冷笑,显个灵给我看看除了在我脑子里叽叽歪歪当看客,你们还能干点啥有本事现在就把王氏母女给劈了省得我费劲巴拉地演戏!
又是一片诡异的沉默。只有窗外风吹竹叶的沙沙声。
咳…良久,曾祖父沈烈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心虚和恼羞成怒,…粗鄙!有辱斯文!我等乃英灵显化,庇护后辈,岂能轻易沾染凡尘因果你懂个屁!
就是就是!我们这是…这是精神指导!高祖娘娘沈林氏强行挽尊,语气却明显弱了几分,你个小废物不识好歹!没有我们指点,你能把苹果糊那小贱人脸上能吓得那毒妇魂飞魄散
沈妙翻了个白眼,懒得跟这群只剩嘴皮子功夫的老祖宗掰扯。她走到床边坐下,冰冷的床板让她混乱的思绪稍微沉淀。开局第一步,装疯卖傻,制造混乱,暂时自保,算是迈出去了。孙老大夫那句再受刺激神仙难救和剧毒的暗示,就是她此刻最坚硬的盾牌。王氏母女短期内绝不敢轻易动她,甚至还得防着她受刺激。
但这远远不够。
她需要力量,需要眼睛和耳朵,需要在这深宅大院里,一点点撬开王氏看似固若金汤的堡垒。
前世,王氏能在沈府只手遮天,除了沈崇山的偏宠,更因为她牢牢掌控着两样东西:钱,和人。
府里的中馈大权,银钱进出,库房钥匙,都在王氏手里。而府中下人,尤其是那些有头有脸的管事婆子,更是被她用银钱和手段收买、拿捏得死死的。沈妙这个正经嫡女,前世过得连个体面的大丫鬟都不如,月例银子被克扣,份例物品被以次充好,身边除了一个傻乎乎、最后也被王氏寻由头打发出府的粗使丫头春桃,再无半个心腹。
她就像瞎子聋子,被王氏母女玩弄于股掌之间。
钱…人…
沈妙的目光缓缓扫过这间寒酸简陋的闺房,最后落在了墙角那个不起眼的旧樟木箱子上。那是母亲赵氏留下的唯一嫁妆箱子,前世她一直以为里面空空如也,直到她被打入地牢,沈娇得意洋洋地来探监时,才无意中炫耀说漏嘴——王氏早就把这箱子搜刮干净了,里面确实没什么值钱的金银,但有一件东西,王氏没动,也不敢动。
一件属于赵氏娘家、象征身份的旧物。
沈妙起身,走到樟木箱子前。箱子没锁,她轻易地掀开沉重的箱盖。一股陈旧的樟木混合着淡淡防蛀草药的味道扑面而来。里面果然空荡荡的,只铺着一层褪色的蓝布。她伸手在箱底角落摸索着,指尖触到一个细微的凸起。用力一按,只听咔哒一声轻响,箱底靠里的位置,弹开了一个极其隐蔽的薄薄夹层。
夹层里,静静地躺着一只紫玉镯。
镯子成色算不得顶好,颜色偏深,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有些沉郁。但触手温润,打磨得异常光滑。最特别的是镯身内圈,刻着两个极小的、几乎难以辨认的篆字——赵印。
这是赵氏娘家——那个早已败落、但祖上也曾出过几位清流名臣的赵家,给女儿的身份印记。一件信物,本身不值钱,但意义特殊。王氏搜刮财物时,对这种带着明显家族印记、又无实际价值的东西,自然看不上眼,也懒得处理,随手就扔回了箱子。
沈妙拿起这只冰凉的玉镯,指腹摩挲着那细微的刻痕。前世,她只当这是母亲遗物,小心珍藏,却从未想过它能派上什么用场。但现在…她看着镯子,眼神渐渐亮了起来。
这镯子,或许就是撬开人这个环节的第一块砖。
她需要一个突破口,一个在沈府根基深厚、对王氏并非死心塌地、且有明显弱点可以拿捏的人。
管家,沈忠。
沈忠是沈家的家生子,从他爷爷辈就在沈府当差。为人精明能干,处事圆滑,深得沈崇山信任,府里大小事务,明面上都得经过他的手。前世,他对王氏也算恭敬,但沈妙模糊记得,在她被彻底厌弃、王氏母女只手遮天时,沈忠似乎被调离了重要岗位,去管了某个偏僻的庄子,最后病死了。隐约听说,是因为他的独生女儿,在给沈娇当伴读时,不知怎的得罪了沈娇,被寻了个错处,草草配了个破落户…
这就是他的软肋——他的独女。
而沈忠本人…沈妙眯起眼。前世她浑浑噩噩,但也并非全无印象。沈忠这人,骨子里其实有些读书人的清高,对王氏那种商贾出身、行事过于张扬狠辣的手段,未必看得上眼。他对沈崇山是忠心的,甚至对沈家这个家本身,也有一份归属感。只是在前世王氏势大的局面下,他选择了明哲保身。
现在,王氏的权威刚刚被她用祖宗显灵砸开了一道裂痕,沈崇山的态度也摇摆不定。沈忠的立场,就有了可动摇的空间。
这只赵印紫玉镯,就是一块敲门砖。赵家虽然败落,但清流二字,在某些人心中,依然有着沉甸甸的分量。尤其是沈忠这种家生子,对清贵二字,有着近乎本能的敬畏。
沈妙将玉镯小心地用手帕包好,贴身藏起。她走到书案前,拿起一支秃了毛的旧笔,蘸了点早已干涸结块的墨,在一张废纸的背面,歪歪扭扭地写下一行字:
沈娇毁容,心气不顺,恐迁怒近侍。
字迹如同幼童涂鸦,却清晰地表达了一个恶毒的预言。
她需要把这个预言,在某个关键的时刻,送到沈忠面前。让他知道,他的宝贝女儿,正处在一个疯癫大小姐随口胡诌的危险预言之下。
做完这一切,沈妙吹熄了房中唯一的一盏油灯。房间里彻底陷入黑暗。她躺回冰冷的床上,睁着眼,望着头顶模糊的帐幔。
喂,小废物,下一步打算怎么整曾祖父沈烈的声音又冒了出来,这次带着点好奇。
关你屁事。沈妙在心底冷冷回了一句。
嘿!没大没小!沈烈炸毛。
就是!小兔崽子翅膀硬了!高祖娘娘帮腔。
别吵。沈妙用意念屏蔽掉那些恼人的噪音,思绪却异常清晰地在黑暗中铺开。沈忠是第一步,但还远远不够。她需要更多的眼睛,更多的耳朵。王氏掌控中馈多年,账目上不可能干干净净。前世沈娇能拿出那么多银子收买人心、打点关系,钱从哪里来
库房的钥匙,在王氏手里。但账本…沈妙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王氏不可能把所有账本都随身携带。她记得,前世沈娇有一次得意忘形,曾嘲笑她连自己院子里少了几匹布都不知道,因为账都在前院书房隔壁的小耳房里堆着呢,全是王氏的心腹婆子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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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耳房…
沈妙闭上眼。前世模糊的记忆碎片在黑暗中翻腾。她似乎…很小的时候,贪玩躲猫猫,曾无意中发现那间小耳房靠墙的书架后面…似乎有个极不起眼的缝隙当时只觉得好奇,并未深究。
一个大胆的计划雏形,在黑暗中悄然滋生。
接下来的几天,沈府的气氛诡异而压抑。
灵堂的祖宗显灵事件,如同一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激起的涟漪久久不散。下人们走路都踮着脚尖,说话压着嗓子,眼神闪烁,充满了对未知力量的恐惧和对听雪轩那位疯大小姐的忌惮。
沈妙被彻底静养了。听雪轩大门紧闭,一日三餐由一个面相木讷、眼神躲闪的粗使婆子按时从门缝里塞进来,连句话都不敢多说。送进来的饭菜倒是比前世精致了不少,不再是馊的冷的,甚至偶尔还能看到一点肉星。显然,王氏被剧毒和神仙难救吓住了,至少在明面上,不敢再在吃食上苛待她。
沈妙乐得清静。她按时喝下孙老大夫开的安神药(当然是偷偷倒掉大半),大部分时间都安静地待在房间里,对着墙壁发呆,或者低声念念有词,活脱脱一个受惊过度、神志不清的病人形象。偶尔有婆子奉命在门外偷偷张望,看到的也是她抱着膝盖缩在床角,眼神空洞的模样。
只有夜深人静时,她才像一尾灵活的鱼,悄无声息地活动起来。她仔细检查听雪轩的每一处角落,熟悉着这个前世住了十几年却从未真正了解过的院子。她发现靠近后墙的地方,有几块松动的青砖,用力可以撬开一条缝隙,勉强能看清墙外是一条僻静的小巷。这成了她观察外界的唯一窗口。
她也开始锻炼。不是祖宗们嚷嚷的扎马步,而是练习控制自己的表情和声音。对着模糊的铜镜,她反复练习如何在瞬间切换惊恐、茫然、呆滞、委屈等各种疯癫表情,如何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尖利、破碎、带着孩童般的呓语感。这比打架累多了,每次练完都口干舌燥,脸颊酸痛。
蠢死了!练这花架子顶屁用!曾祖父沈烈日常嘲讽,有那功夫不如练练怎么一拳打爆那毒妇的狗头!
就是!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高祖娘娘沈林氏深表赞同,学学老娘,当年一鞭子抽得你曾祖父他爹三天不敢上朝!
沈妙充耳不闻。暴力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尤其是在她羽翼未丰之时。她要的是杀人不见血,诛心为上。装疯,是她最好的武器和盔甲。
这天午后,阳光难得地透过云层,吝啬地洒下几缕。沈妙正对着铜镜练习一个突然受惊、瞳孔放大的表情,院门外传来了刻意压低的争执声。
…忠叔,您行行好!就让我进去看一眼大小姐吧!我就送点新摘的果子,不吵她!求您了!是一个带着哭腔的年轻女声,急切又卑微。
春桃,不是我不通融!管家沈忠的声音响起,带着为难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老爷和夫人都下了严令,大小姐需要静养,任何人不得打扰。你这丫头,别在这儿添乱了,快回去!
春桃!
沈妙的心猛地一跳。是她!前世那个唯一对她还算忠心、却因为太傻太直、最后被王氏寻了个由头打发出府的粗使丫头!她竟然还敢来
忠叔…呜呜…大小姐她…她从小胆子就小,又刚没了夫人…现在一个人关在里面,该多害怕啊…我就隔着门缝看一眼,看她好不好…求您了忠叔…春桃的哭声更大了,充满了无助。
门外沉默了片刻。
沈妙的心提了起来。这是个机会!一个将沈忠拉近一点的机会!她飞快地冲到门边,将耳朵贴在冰凉的门板上。
唉…沈忠长长地叹了口气,声音低了下去,春桃,你的心是好的。可…你也知道府里现在的情况。大小姐她…唉,灵堂那天你也听到了,祖宗显灵…这事透着邪乎。夫人那边…盯得紧。你贸然过来,万一惹恼了夫人,连你自己都保不住,还怎么照顾大小姐
可是…可是…春桃还在抽泣。
听我的,先回去。沈忠的语气带着一丝安抚,也有一丝无奈,大小姐的饮食份例,我会亲自盯着,不会让人短了她的。等…等风头过去些,大小姐好些了,你再找机会。
脚步声响起,春桃似乎被劝走了。
门外只剩下沈忠一个人。他似乎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沈妙能听到他沉重的呼吸声,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和…忧虑
沈妙屏住呼吸。机会稍纵即逝!她猛地后退几步,然后故意踉跄着扑到门边,身体咚地一声撞在门板上,发出不小的声响。接着,她用一种惊恐万分、带着哭腔、语无伦次的声音尖叫起来:
啊——!别过来!别过来!黑气!好重的黑气!药…药里有毒!毒蛇…毒蛇要咬娇娇妹妹了!她的脸…她的脸会烂掉!祖宗说的!烂掉!烂掉!啊啊啊——!
她一边尖叫,一边用手疯狂地拍打着门板,发出砰砰砰的巨响,整个人像是陷入了极度癫狂的恐惧之中,声音凄厉得能穿透院墙!
门外的沈忠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发作吓了一大跳!他急促地低呼了一声:大小姐!
烂掉!烂掉!沈娇妹妹的脸会烂掉!祖宗生气了!惩罚!惩罚!沈妙继续歇斯底里地哭喊,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了孩童般扭曲的预言感。她一边喊,一边飞快地从怀里掏出那个用手帕包好的紫玉镯,用尽力气,猛地从门底下那道狭窄的缝隙塞了出去!
镯子落在外面的青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叮当!
门外的哭喊和拍打声戛然而止。
沈妙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身体顺着门板软软地滑坐到地上,发出压抑的、如同小兽哀鸣般的啜泣声,嘴里还断断续续地念叨着:烂掉…黑气…有毒…救救妹妹…祖宗别生气…
门外,死一般的寂静。
沈妙的心跳如擂鼓,耳朵却竖得尖尖的,捕捉着门外最细微的动静。
她听到了沈忠猛地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
她听到了他急促而沉重的呼吸骤然停顿。
她听到了他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弯下腰,衣物摩擦的窸窣声。
然后,是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时间仿佛凝固了。冷风吹过院墙,卷起几片枯叶,发出沙沙的轻响。
终于,沈妙听到了一个极其轻微、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几乎是用气音发出的低语:
…赵…赵印…紫玉镯
那声音里,充满了惊骇、困惑,还有一种仿佛被尘封多年的记忆猛然掀开的震动!
门内,沈妙靠着冰冷的门板,唇角无声地勾起一抹冰冷而笃定的弧度。
鱼儿,闻到饵的味道了。
门外的死寂,像一块浸透了水的厚布,沉沉地压在听雪轩的院子上空。沈妙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的撞击声,几乎要撞碎肋骨。耳朵却竖得尖尖,捕捉着门外任何一丝细微的声响。
沈忠的呼吸声,粗重而压抑,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接着,是衣物摩擦青石地面的细微窸窣声——他蹲下了身。然后,是更长久的沉默。那沉默里,翻涌着惊涛骇浪。
沈妙几乎能想象出沈忠此刻的表情:震惊、困惑、难以置信,还有那被赵印紫玉镯勾起的、对早已败落的赵家清贵门楣的敬畏与尘封记忆的震动。那纸团上恶毒的预言,更是如同淬了冰的毒针,狠狠扎进了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他的独女!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一分一秒地流逝。冷风卷着枯叶,在墙角打着旋儿,发出单调的沙沙声。
终于,脚步声响起。不再是之前的沉重,而是带着一种刻意放轻、甚至有些慌乱的急促。沈忠离开了,脚步声迅速消失在院外的小径上,如同被什么东西追赶着。
成了!
沈妙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身体几乎脱力地顺着门板滑坐到冰凉的地上。后背的冷汗早已浸透了单薄的孝服,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她大口喘着气,胸腔剧烈起伏。刚才那番倾尽全力的发作,耗费的心力比砸一百个苹果还累。
啧,怂包。曾祖父沈烈那不合时宜的点评立刻在脑子里响起,带着点鄙夷,递个东西就虚成这样想当年老子给敌军主帅下战书,那可是……
闭嘴!沈妙在心底咬牙切齿地吼回去,连翻白眼的力气都没有了。她需要休息,需要消化这第一步棋落子的成果。
接下来的两天,听雪轩依旧是被遗忘的角落。送饭的婆子更加沉默,丢下食盒就走,仿佛多待一秒就会被疯气传染。沈妙乐得清静,按时吃药,大部分时间闭目养神,实则脑中思绪飞转。
沈忠的反应是关键。他是会恐惧于那沈娇毁容,迁怒近侍的预言,进而对王氏母女生出戒心还是会权衡利弊,选择将紫玉镯和疯言疯语一并交给王氏邀功前者的可能性更大。沈忠是聪明人,更是沈家的老仆,对祖宗显灵的恐惧,对自身地位的忧虑,尤其是对独女的保护欲,会让他做出最有利于自己的选择——暂时观望,暗中警惕。
而她要的,就是这点戒心和缝隙。
第三天深夜。
万籁俱寂。沈府如同蛰伏在黑暗中的巨兽,只有巡夜婆子提着灯笼,在固定的路线上投下短暂而昏黄的光晕,很快又没入黑暗,留下更深的死寂。
听雪轩内,沈妙悄无声息地坐起身。她没有点灯,只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迅速换上了一身深灰色的、浆洗得发硬的粗布旧衣。这是她从箱底翻出来的,是前世春桃留下的旧物,尺寸略大,但更便于行动。她用一根布带将过于宽大的袖口和裤脚紧紧扎起,又将一头乌黑的长发紧紧绾成一个利落的圆髻,用木簪固定。
黑暗中,她的眼睛亮得惊人,如同淬了寒星的冰。
喂,小废物,大半夜不睡觉,作什么妖高祖娘娘沈林氏的声音带着被吵醒的浓浓不满。
偷鸡摸狗,非君子所为!曾祖父沈烈也哼了一声,语气却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好奇
关你们屁事。沈妙用意念回了一句,屏息凝神,走到后窗。窗户年久失修,插销早已锈蚀松动。她小心翼翼地用一根磨尖的细簪,插入缝隙,轻轻一撬,咔哒一声轻响,插销弹开。她推开一条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像一尾灵活的泥鳅,悄无声息地滑了出去。
夜风带着深秋的凛冽,瞬间包裹了她。她贴着冰冷的墙壁阴影,如同壁虎般移动。前世被打发去偏僻院落时,她曾无数次在深夜偷偷溜回主院,只为了远远看一眼父亲书房亮着的灯火,幻想能得到一丝垂怜。这条从西侧角落通往主院前庭的路径,早已深深刻在她骨子里,熟悉得闭着眼都不会走错。
避开巡夜的婆子并不难。她们大多敷衍了事,提着灯笼也只是照亮脚下三尺之地。沈妙如同暗夜中的幽灵,在假山、回廊、花木的阴影里快速穿行,动作轻捷得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很快,前院书房那座轩昂的建筑轮廓在夜色中显现出来。书房隔壁,果然有一间不起眼的小耳房,门窗紧闭,黑黢黢的,如同沉睡的兽口。
沈妙的心跳再次加速。她绕到耳房后面,这里是巡夜婆子视线的死角。她蹲下身,手指沿着粗糙的墙壁一寸寸摸索。记忆深处那个模糊的缝隙位置…找到了!在靠近墙角、被一丛半枯的芭蕉叶遮挡的地方,几块青砖的缝隙明显比别处宽大一些!
她用力抠住边缘,指甲几乎要劈开,使出吃奶的力气往外扳!
嘎吱…嘎吱…
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沈妙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侧耳倾听四周的动静。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她不敢停歇,继续用力。终于,喀嚓一声轻响,一块松动的青砖被她硬生生抠了出来!紧接着,旁边两块也松动了!一个仅能容纳孩童钻过的洞口,赫然出现在眼前!一股浓烈的纸张陈腐、墨汁混合着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
成了!
沈妙没有丝毫犹豫,立刻矮身钻了进去。里面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她适应了片刻,才勉强看清轮廓。这间耳房果然堆满了东西!一排排高大的木架紧贴着墙壁,上面堆满了厚厚的账册、卷宗,地上也散乱地堆着一些,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灰尘味。
时间紧迫!她必须在天亮前找到王氏贪墨的关键证据,并且安全返回!
她不敢点灯,只能凭借窗外透进来的极其微弱的天光,以及手指的触感,在堆积如山的卷宗中快速翻找。前世沈娇那得意的话语在脑中回响:…库房的细布,账上记着十匹,实际入库只有八匹…母亲说,这叫‘损耗’,懂不懂
对!损耗!虚报!这是王氏最常用的手段!她专挑那些不易清点、价值又高的东西下手!比如库房的布匹、药材、名贵器皿摆件!
沈妙的手指在粗糙的账册封皮上快速划过。灰尘呛得她喉咙发痒,强忍着不敢咳嗽。她需要找到最近几个月的入库总账,以及对应的库房细账!两相对照,就是铁证!
左边第三排!最底下那个樟木箱子!一个略显尖细、带着点急切的声音突然在沈妙脑子里响起,是位不知名的老祖宗,对!就那个!快!那婆娘的私账肯定藏里面!
沈妙一愣,下意识地看向左边第三排木架的最底层。那里果然放着一个不起眼的、落满厚灰的深色小樟木箱,和周围的大账册格格不入。
这些祖宗…还能当夜视仪和探测器用
她来不及细想,立刻扑过去。箱子没锁,只是扣着。她轻轻掰开铜扣,掀开箱盖。一股更浓郁的樟脑和纸张的混合气味涌出。借着极其微弱的光线,她看到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几本装订精致的册子,封皮上没有字,但纸张明显比外面那些公账要细腻考究得多!
就是它了!王氏的私账!
沈妙的心狂跳起来。她飞快地抽出最上面一本,借着洞口透进来的那一点点微光,颤抖着翻开。果然!里面记录的条目与公账截然不同!入库的细布,公账记十匹,这里记八匹,差额两匹;新购的百年老参,公账记三支,这里记两支;一套前朝官窑的青瓷茶具,公账记入库完好,这里却赫然写着入库时盏口微瑕,折价三成……一笔笔,触目惊心!这还只是随手翻到的几页!
她强压住激动,小心翼翼地将这本私账揣进怀里最贴身的位置。又将箱子里的其他几本也快速翻看了一下,确认都是类似的阴阳账。她不敢多拿,只拿了最上面这本最新鲜的,迅速将箱子盖好,恢复原状。
就在她准备撤离时,耳朵忽然捕捉到外面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正朝着耳房的方向走来!
有人来了!
沈妙浑身汗毛倒竖!她飞快地扫视四周,这耳房堆满了东西,根本没有藏身之处!脚步声越来越近,已经到了门外!她甚至能听到钥匙插入锁孔的轻微摩擦声!
完了!
电光火石间,沈妙的目光猛地钉在墙角那堆散乱的、用麻绳捆着的旧账册上!她像离弦的箭一样冲过去,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那堆一人多高的账册狠狠往前一推!
哗啦啦——!
沉闷的巨响在寂静的夜里如同惊雷炸开!堆积如山的旧账册轰然倒塌,如同雪崩般砸落在地,扬起漫天呛人的灰尘!
谁!门外传来一声惊怒交加的厉喝!开锁的动作骤然停止!
沈妙在账册倒塌的瞬间,已经像狸猫般缩身,闪电般地钻回了那个墙洞!她甚至来不及将洞口完全堵好,只胡乱地将抠出来的几块青砖往里一推,勉强遮掩住洞口,便头也不回地朝着听雪轩的方向发足狂奔!
身后,耳房的门被哐当一声大力推开!火把的光亮瞬间驱散了黑暗,一个管事婆子惊疑不定的脸出现在门口,看着满屋狼藉倒塌的账册,目瞪口呆!
有贼!快来人啊!账房进贼了——!婆子尖锐凄厉的嚎叫声,如同夜枭的悲鸣,瞬间撕裂了沈府死寂的夜空!
听雪轩。
沈妙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翻窗而入,心脏狂跳得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反手迅速关上窗,插好插销,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腔里火烧火燎。怀里的那本账册,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惊肉跳。
门外,沈府已被彻底惊动。灯笼火把的光亮如同游龙般迅速汇聚向前院,人声鼎沸,脚步声、呵斥声、惊呼声乱作一团。隐约还能听到沈崇山惊怒的咆哮和王氏尖利的指挥声。
好险!差一点就被堵在里面了!沈妙后怕不已,冷汗浸透了里衣。她看着窗外映进来的、越来越亮的光影,听着外面越来越近的喧哗,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混乱!这正是她需要的混乱!混乱越大,王氏就越焦头烂额,越没有精力来关注她这个疯子!而且…
她低头,看着怀中这本沉甸甸的账册。王氏丢了这么重要的东西,此刻必定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她会怀疑谁管家沈忠还是其他管事的或者…那个刚被她预言过女儿安危的沈忠
沈妙的心跳渐渐平复,嘴角却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浑水,才能摸鱼。而她要摸的,不止是鱼,还要让水里的王八自己跳出来!
她迅速起身,将沾满灰尘的粗布旧衣脱下,塞进床底最深处,换上干净的寝衣。然后,她走到妆台前,拿起那面模糊的铜镜。
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惊魂未定的小脸。不够,还远远不够。她需要更精彩的表演。
沈妙深吸一口气,眼神瞬间变得空洞而惊恐。她猛地抓起梳妆台上一个廉价的胭脂盒子,用指甲狠狠抠下一大块猩红的膏体!然后,她对着镜子,毫不犹豫地,将那黏腻猩红的胭脂,狠狠地、胡乱地涂抹在自己左边脸颊靠近耳朵下方那片光滑的皮肤上!
一下,又一下!如同自残般用力!
那片白皙的肌肤,立刻被粗暴地揉搓出一片刺目、狰狞、边界模糊的猩红!像一块丑陋的胎记,又像…刚刚被抓挠破的、流着脓血的疮疤!
嘶…小兔崽子,你干嘛呢自毁容貌高祖娘娘沈林氏惊愕的声音响起。
沈妙充耳不闻。她看着镜子里那张瞬间变得诡异可怖的脸,满意地笑了笑。那笑容在猩红疮疤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阴森。她躺回床上,拉过薄被盖好,闭上眼睛,调整呼吸,让心跳慢慢平复。
外面,沈府的混乱还在持续。搜查的动静越来越大,甚至开始靠近西侧的院落。
终于,听雪轩的院门被粗暴地拍响了!
开门!快开门!搜查贼人!是巡夜婆子粗嘎的嗓音,带着不容置疑的蛮横。
守门的婆子似乎被吓住了,哆哆嗦嗦地开了锁。
院门被猛地推开!几个举着火把、手持棍棒的粗壮婆子凶神恶煞地闯了进来,后面跟着脸色铁青、眼神阴鸷的王氏,还有一脸凝重、眼底带着深深疲惫和审视的管家沈忠!沈崇山似乎还在前院处理乱局,并未亲自过来。
火把的光亮瞬间将小小的听雪轩照得亮如白昼,也照亮了房内床上那个沉睡的身影。
搜!给我仔细搜!一个角落都不许放过!王氏的声音尖利,带着一种被触犯核心利益的狂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她的目光像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剜向床上。
婆子们如狼似虎地冲进房间,翻箱倒柜,粗鲁地踢开凳子,掀开箱盖,发出乒乒乓乓的巨响。
唔…床上的沈妙似乎被这巨大的动静惊扰,发出一声含糊的嘤咛,缓缓睁开了眼睛。
火把的光亮刺得她眼睛生疼,她下意识地抬手遮挡,身体微微蜷缩,露出一副被惊醒的茫然和惊惧。当她的目光扫过凶神恶煞的婆子和门口的王氏、沈忠时,那惊惧瞬间放大!
啊——!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尖叫猛地爆发出来!
沈妙像是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景象,整个人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她抱着头,疯狂地往床角缩去,身体剧烈地颤抖着,眼神惊恐万状地死死盯着门口的王氏,仿佛她是什么吃人的恶鬼!
鬼!黑气鬼!毒蛇!毒蛇来咬人了!烂掉!都要烂掉!她歇斯底里地尖叫着,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形,充满了孩童般癫狂的呓语感。她一边尖叫,一边用手疯狂地抓挠着自己的左边脸颊,仿佛那里有无数只虫子在噬咬!
别过来!别过来!祖宗救命!高祖娘娘救我!烂掉了!我的脸!我的脸烂掉了!毒气!是黑气!是毒蛇的诅咒!她哭喊着,抓挠的动作更加用力,指甲划过那片被她自己涂抹得猩红刺目的疮疤,留下几道浅浅的白痕,反而让那片猩红显得更加狰狞、更加新鲜、更加像是刚刚溃烂流脓又被抓破的样子!
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那张半是苍白惊恐、半是猩红溃烂的小脸,如同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充满了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和不祥!
冲进来搜查的婆子们全都吓得魂飞魄散,动作僵在原地,惊恐地看着状若疯魔的沈妙,又看看她脸上那块触目惊心的烂疮,一个个面无人色,连连后退!
王氏的脸色瞬间煞白如纸!她也被沈妙这突如其来的发作和脸上那块狰狞的猩红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但当她看清那烂疮的位置和形状时,一股寒气猛地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那位置…那模糊猩红的形状…不正是在灵堂被苹果砸中、后来又被沈妙尖叫预言会烂掉的沈娇额角青紫的位置附近吗!
烂掉…烂掉…沈妙还在疯狂地抓挠哭喊,眼神涣散,充满了扭曲的预言感,沈娇妹妹的脸…也会烂掉…祖宗生气了…惩罚…惩罚所有人…黑气…到处都是黑气…
住口!你给我住口!王氏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尖叫起来,声音因为极度的惊惧和愤怒而彻底变了调!她指着沈妙,手指剧烈颤抖,你…你这个疯子!妖孽!快!快把她按住!堵上她的嘴!
婆子们被王氏的尖叫惊醒,却看着沈妙脸上那块还在被疯狂抓挠的烂疮,听着她嘴里恶毒的诅咒,哪里还敢上前一个个畏缩不前,眼神里充满了恐惧。
夫人…这…大小姐她…管家沈忠的声音艰涩地响起,他站在王氏身后半步,脸色同样难看至极。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沈妙脸上那块猩红的疮疤,又迅速扫过王氏那张因惊怒而扭曲的脸,最后落在沈妙那双充满了疯狂和预言的眼睛上。他怀里贴身的地方,那只紫玉镯仿佛瞬间变得滚烫!大小姐那晚塞出门的预言…沈娇毁容,心气不顺,恐迁怒近侍…大小姐自己脸上这突如其来的鬼面疮…还有今夜账房离奇的失窃和混乱…这一切,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了沈忠的心脏!
难道…难道真有祖宗显灵难道…这真的是对夫人和二小姐的…惩罚!那他的女儿…他的女儿会不会真的被迁怒!
一股寒意,瞬间冻结了沈忠的四肢百骸!
废物!都是废物!王氏看着畏缩不前的婆子,看着沈妙那如同恶鬼附体般的疯状,听着她嘴里不断重复的沈娇烂脸的诅咒,再联想到账房失窃的惊天变故…巨大的恐慌、愤怒和一种被无形力量窥视、诅咒的强烈不安感彻底将她淹没!她只觉得眼前发黑,气血翻涌,再也支撑不住,身体晃了晃,竟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夫人!沈忠惊呼一声,下意识地伸手去扶。
场面彻底乱成一锅粥!婆子们惊呼着去搀扶昏倒的王氏,再无人敢去碰触床上那个如同诅咒源头的沈妙。
沈妙缩在床角,停止了抓挠和尖叫,只是睁着一双空洞的大眼睛,茫然地看着眼前的混乱,嘴里依旧神经质地、低低地重复着:烂掉…烂掉…祖宗说的…都要烂掉…
火把的光影在她脸上跳跃,那块被她自己制造出来的猩红鬼面疮,在混乱和惊恐的背景下,显得愈发诡异、恐怖,如同一个活生生的、来自幽冥的诅咒烙印!
王氏的昏厥,如同给这混乱的夜泼上了一瓢滚油。
听雪轩里乱成一团。婆子们手忙脚乱地去抬软倒的王氏,惊呼声、催促声、脚步声混杂在一起,搅碎了夜的死寂。火把的光影在墙壁上疯狂跳跃,映照着床上那个蜷缩在角落、脸上带着狰狞猩红鬼面疮、眼神空洞喃喃低语的少女,如同某种不祥的图腾。
沈忠站在混乱的边缘,脸色铁青,嘴唇紧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他怀里的紫玉镯隔着衣料,散发着冰冷的触感,而那沈娇毁容,迁怒近侍的预言,如同跗骨之蛆,在他脑中反复回响。大小姐脸上这突如其来的烂疮,位置如此巧合,形状如此应验,还有她口中不断重复的、指向沈娇的恶毒诅咒……这一切,难道真的只是巧合还是……冥冥之中,那灵堂上显灵的祖宗们,降下的无声警示
他看着被婆子们七手八脚抬出去、面色惨白人事不省的王氏,又看看床上如同魔怔的沈妙,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满了全身。沈府,怕是要彻底变天了。
忠叔…这…大小姐她…一个婆子颤声问道,眼神惊惧地看着沈妙。
沈忠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声音低沉而疲惫,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都出去!没听见孙老大夫的话吗大小姐受不得半点刺激!今夜之事,谁也不许外传!违者,家法处置!他锐利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婆子惊惶的脸,把夫人小心送回正院,请大夫!这里,谁也不准再进来打扰大小姐静养!
婆子们如蒙大赦,哪里还敢停留,抬着王氏,如同躲避瘟疫般,迅速退出了听雪轩。沉重的院门再次落锁,将混乱与喧嚣隔绝在外。
院内重新陷入死寂,只剩下风吹竹叶的沙沙声,以及沈妙那如同梦呓般的低喃:烂掉…烂掉…都要烂掉…
沈忠独自站在院中,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恐惧、疑虑、对自身和女儿安危的担忧,以及对沈府未来走向的茫然,交织在一起。他沉默地站了许久,才转身,脚步沉重地离开。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前所未有的佝偻和疲惫。
听雪轩内。
直到外面彻底安静下来,连沈忠的脚步声都消失在远处,沈妙才缓缓停止了低喃。她脸上那惊恐空洞的表情瞬间褪去,只剩下冰冷的疲惫和一丝计谋得逞的锐利。她抬手,用袖子用力擦去脸颊上那黏腻猩红的胭脂疮疤,露出底下完好无损、只是被揉搓得微微发红的皮肤。
呸!什么玩意儿!一股子劣质花香味儿!高祖娘娘沈林氏嫌弃的声音立刻响起,下次用点好的!别丢祖宗的脸!
哼,装神弄鬼,下乘手段!曾祖父沈烈依旧嘴硬,但语气里那点不易察觉的得意劲儿藏都藏不住,不过嘛…吓唬吓唬那毒妇,倒也够用。
沈妙没理他们。她走到墙角的水盆边,就着冰冷的残水,仔细清洗掉脸上残留的胭脂痕迹。冰水刺激着皮肤,让她混乱的思绪彻底冷静下来。王氏被吓晕,账房失窃,再加上她这鬼面疮的应验,三管齐下,足以让王氏焦头烂额好一阵子,暂时无暇也无力对她这个诅咒源头下手。而沈忠…那枚种子,算是彻底埋下了。
现在,她手里还有一张更硬的牌——怀里的账本!
她从贴身小衣里掏出那本薄薄的、带着她体温的私账。在昏暗的油灯下,她小心翼翼地翻开。纸张细腻,墨迹清晰。她一页页仔细看去,越看,心越冷,也越亮。
王氏的手段,比她想象的还要贪婪,也更隐蔽。她不仅虚报损耗,还大量吃回扣。比如,公账上记录采买上等松烟墨一百锭,单价一两银,总价一百两。而私账上,却写着实际购入八十锭,单价八钱,总价六十四两,中间三十六两的差价,赫然被记为墨行管事孝敬。又比如,公账记修缮西跨院屋顶,耗银三百两。私账却写着实际花费一百五十两,另有一百五十两记为匠人辛苦费……一笔笔,触目惊心!涉及的银钱数目,累积起来,足够买下小半个沈府!
这还只是最近三个月的流水!沈妙合上账册,指尖冰凉。这哪里是账本分明是王氏的催命符!
啧啧,这婆娘心够黑的!高祖娘娘沈林氏啧啧有声,比当年克扣军饷的狗官还狠!
哼,蝇营狗苟,上不得台面!曾祖父沈烈鄙夷。
沈妙摩挲着账册粗糙的封皮,眼神幽深。这东西,就是一把双刃剑。用好了,能一剑封喉。用不好,反噬自身。现在还不是亮出来的时候。王氏在府中经营多年,盘根错节,仅凭这一本账册,她完全可以推给某个管事顶罪,自己最多落个御下不严的罪名。她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让王氏无法抵赖、让沈崇山也无法再装聋作哑的契机!
她需要一个…能让这本账册发挥最大威力的舞台!
沈妙将账册重新藏好,吹熄了油灯。黑暗重新笼罩。她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望着虚空。混乱之后,往往是短暂的平静,也是风暴再次酝酿的前夕。她在等。等王氏的下一步动作,等沈忠的选择,也在等那个…将一切推向高潮的机会。
接下来的日子,沈府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王氏那晚被抬回正院后,就病倒了。据说是急火攻心,加上受惊过度,卧榻不起,需要静养。府中的中馈大权,名义上交给了沈崇山的一个远房堂婶暂时打理,但明眼人都知道,真正的权柄仍在王氏的心腹婆子手中流转。沈崇山被账房失窃和王氏的病倒弄得焦头烂额,脾气暴躁,整日阴沉着脸,对府中事务更加不上心,只一味催促追查贼人。
沈娇额角的青紫已经消退,但留下了一道淡淡的粉色印记。这道印记,如同扎在她心头的刺。她变得异常敏感易怒,对身边伺候的丫鬟动辄打骂。沈妙那晚诅咒她烂脸的疯话,如同魔咒般在她耳边回响。她不敢出门,整日躲在房里,对着镜子自怨自艾,看向听雪轩方向的眼神,充满了怨毒和惊惧。
而听雪轩,则成了沈府真正的禁区。沈崇山严令任何人不得靠近,连送饭都换成了一个又聋又哑的老苍头,每日将食盒放在院门口的石墩上便匆匆离去。沈妙乐得清静,每日除了发呆、自言自语,便是对着铜镜练习表情,或者一遍遍翻阅那本私账,将王氏的每一条罪证都刻在脑子里。
这天午后,阳光难得明媚。沈妙正对着铜镜练习一个天真懵懂的眼神,院门外传来了极其轻微的、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不是那老苍头!
沈妙眼神一凛,迅速躺回床上,拉过薄被盖好,闭上眼睛,呼吸变得均匀绵长,一副沉睡的模样。
脚步声在院门口停下。接着,是极其轻微的、钥匙插入锁孔的摩擦声!
沈妙的心猛地提起!钥匙除了沈崇山和王氏的心腹,谁还有听雪轩的钥匙
锁被轻轻打开。院门被推开一条缝隙。一个人影,极其小心地侧身闪了进来,又迅速将门虚掩上。
沈妙眯着眼缝看去。
来人竟是管家沈忠!
他穿着深灰色的常服,脸色比前几日更加憔悴,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眼神里充满了疲惫、挣扎和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他站在院中,目光复杂地看向沈妙的房门,似乎在犹豫。
沈妙屏住呼吸。鱼儿,终于忍不住要咬钩了吗
沈忠在原地站了许久,仿佛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最终,他像是下定了决心,深吸一口气,放轻脚步,朝着房门走来。
他没有敲门,而是直接推开了一条缝。当看到床上沉睡的沈妙时,他明显松了口气,但眼神中的忧虑并未减少。他反手轻轻关上房门,走到床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没有再靠近。
他沉默着,似乎在组织语言。房间里静得能听到灰尘落下的声音。
许久,沈忠才用一种极其沙哑、低沉的声音开口,仿佛怕惊醒了沉睡的猛兽,又像是自言自语:
大小姐…老奴…老奴知道您听得见。
床上的沈妙,呼吸依旧平稳,没有任何反应。
沈忠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声音里充满了苦涩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无奈:
老奴在沈家…几十年了。看着老爷长大,看着您…出生。老奴只是个下人,只想守着本分,安安稳稳地过完这辈子,看着女儿…嫁个好人家。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可是…这府里…越来越不太平了。夫人…夫人她…心思太重。二小姐…也…他终究没敢说出歹毒二字,含糊带过,灵堂那晚…祖宗显灵…老奴…不敢不信。您脸上的‘疮’…还有二小姐额角的伤…太巧了…太巧了…
老奴的女儿春杏…在二小姐身边当差…才十三岁…沈忠的声音哽了一下,带着一个父亲最深沉的恐惧,那晚您…您塞出来的话…老奴…夜夜难安。老奴…怕啊!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床上沉睡的沈妙,眼神里充满了恳求、挣扎,还有一丝豁出去的绝望:
大小姐!老奴…老奴知道您…您不一样了!祖宗在看着您!老奴不敢求别的…只求…只求您看在老奴伺候沈家几十年的份上…看在…看在您母亲赵夫人的情分上…给春杏…一条活路!给老奴…指条活路!
他猛地双膝一软,竟直挺挺地跪在了冰冷的地面上!头颅深深地埋了下去,肩膀因为压抑的激动而微微耸动。
老奴…愿听大小姐差遣!只求…只求祖宗…护佑小女平安!
房间内一片死寂。只有沈忠压抑的、粗重的呼吸声。
床上的沈妙,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眸子清澈如水,映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哪里还有半分混沌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寒和洞悉一切的锐利。
她看着跪在床前、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沈忠,唇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的、无声的弧度。
网,终于收紧了第一根线。
她坐起身,薄被滑落。没有看跪地的沈忠,目光投向窗外那方小小的、被高墙切割的天空,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
沈管家,起来说话。
祖宗…不喜欢看人跪着。
沈忠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床上那个眼神清明、气质陡然变得沉静冰冷的少女。那瞬间的气度,竟让他恍惚看到了几分…已故赵夫人的影子!
沈妙的目光终于落在他身上,如同冰棱,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掌控感:
春杏的事,你放心。只要她安分守己,离沈娇远些,自有祖宗庇佑。
至于活路…
沈妙顿了顿,从怀中掏出那本被体温焐热的私账,轻轻放在床沿。封皮上的墨行管事孝敬、匠人辛苦费等字样,在昏暗光线下,刺眼无比。
活路,要靠自己挣。
沈管家,沈妙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砸落,你掌管府中庶务多年。这账房里的‘耗子’,想必比谁都清楚吧
我要知道,除了这本,王氏其他的‘阴私’,藏在哪里她这些年,用府里的银子,在外头都置办了些什么产业经手的管事,都有谁名字,地点,数目…
事无巨细。
沈忠看着那本熟悉的私账,瞳孔骤然收缩!他当然认得!这是王氏最核心的秘密!竟然…竟然落到了大小姐手里!她是怎么拿到的难道…真的是祖宗显灵相助!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被卷入滔天漩涡的窒息感瞬间攫住了他!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种奇异的、破釜沉舟般的解脱感。退路已断,唯有向前!
他深吸一口气,再抬起头时,眼中那份挣扎和恐惧已被一种决然的狠厉取代。他挺直了脊背,不再是那个卑微的管家,而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终于露出獠牙的老狼。
回大小姐,沈忠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异常清晰沉稳,带着一种久经世故的狠辣,老奴…知道!
接下来的几天,沈妙依旧在听雪轩静养,对着墙壁发呆。但一张无形的网,正通过沈忠这条线,在沈府深处悄然铺开,一点点缠绕上王氏母女的咽喉。
沈忠不愧是沈府几十年的老人,根深蒂固,消息灵通。他不动声色地调动着自己这些年埋下的暗线,小心翼翼地避开王氏的眼目,将一份份情报,通过那个聋哑老苍头送饭时留在石墩下的暗格,传递到沈妙手中。
沈妙看着那些用蝇头小楷写满的纸条,眼神越来越冷,也越来越亮。
王氏的贪婪,远超她的想象。除了沈府公账上的大肆贪墨,她竟然还利用沈崇山的名头,在外放印子钱(高利贷),利滚利,逼得几户小商贩家破人亡!她还暗中插手了京城几家绸缎庄和药铺的生意,用沈府的银子做本钱,收益却全进了自己的私库!更令人发指的是,她甚至将手伸向了沈家祖坟祭田的产出!而那些经手的管事,无一不是她的心腹,名字、籍贯、家小情况,都被沈忠一一罗列清楚。
铁证如山!桩桩件件,都足以让王氏万劫不复!
时机,也渐渐成熟了。
沈崇山因为账房失窃和王氏久病不愈,心情烦闷到了极点。而京中,一年一度的赏春宴即将在皇家别苑举行。这是京城权贵圈最重要的社交场合之一,也是各家适龄儿女相看、攀附的绝佳机会。前世,沈娇就是在这场宴会上偶遇太子,并凭借善良柔弱的形象博得了太子的几分怜惜,为日后入主东宫埋下伏笔。
这一世,沈妙岂会让她如愿
赏春宴沈妙看着沈忠递进来的最新消息,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笑意,好,真是…好极了。
祖宗们,沈妙在心底默念,该准备准备,上场…唱大戏了。
哼!终于轮到老子出场了曾祖父沈烈立刻来了精神,声音震得沈妙脑仁嗡嗡响,说吧!这次是掀桌子还是砸场子
砸场子多没意思!高祖娘娘沈林氏兴奋地尖叫,老娘要撕了那小贱人的脸!让她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沈妙无视掉脑子里那群摩拳擦掌、唯恐天下不乱的祖宗,目光投向窗外。
春日正好,繁花似锦。
正是…送葬的好时节。
皇家别苑,琼林苑。
春意盎然,繁花似锦。亭台楼阁掩映在绿柳繁花之中,丝竹管弦之声袅袅传来,夹杂着仕女贵妇们矜持的谈笑声和少年郎君们意气风发的议论声。衣香鬓影,珠光宝气,一派盛世升平的奢靡景象。
沈府的马车停在角落。沈崇山一脸疲惫,强打着精神应付着前来寒暄的同僚。王氏今日也抱病出席,穿着一身素雅却不失华贵的衣裙,脸上扑了厚厚的粉,却依旧掩不住眼底的憔悴和惊惶。她紧紧挽着沈娇的手臂,如同抓住救命稻草。
沈娇今日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的。一身娇嫩的鹅黄色春衫,衬得她小脸莹白如玉。额角那淡淡的粉色印记被她用精巧的额饰和花钿巧妙地遮掩住。她低眉顺眼地跟在王氏身边,努力维持着那份我见犹怜的柔弱气质,只是眼神深处,总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惊疑和怨毒,时不时地瞟向沈府马车最后面那辆不起眼的青帷小车。
那里面,坐着沈妙。
沈妙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藕荷色衣裙,发髻上只簪了一朵小小的素银珠花,与满园的花团锦簇格格不入。她低垂着头,安静地跟在最后,像一道沉默的影子。王氏本不想带她来,但沈崇山不知出于何种考虑(或许是孙老大夫那句静养的医嘱,或许是那晚鬼面疮的阴影),竟亲自开口,说让她出来透透气,免得在府里憋出更大的毛病。
王氏无奈,只得带上这个疯子,并严令几个心腹婆子寸步不离地看管着,生怕她再闹出什么幺蛾子。
宴席设在临水的敞轩。沈妙被安排在最角落、靠近水边栏杆的位置,几乎无人注意。她安静地坐着,小口吃着面前精致的点心,眼神看似茫然地落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实则余光早已将场中情形尽收眼底。
太子萧景琰,一身杏黄常服,被众星捧月般簇拥在首席,意气风发。沈娇在王氏的暗示下,正端着一盘精致的糕点,莲步轻移,朝着太子走去,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羞怯和仰慕。
机会来了!
沈妙的手指在袖中微微蜷缩,眼神瞬间变得空洞而涣散。她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魇住了,身体开始轻微地、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幅度越来越大!
唔…唔…她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小兽呜咽般的声音,引起了旁边一个贵女的注意。
呀!沈家姐姐,你怎么了那贵女轻呼一声。
这一声,立刻吸引了附近几道目光。
王氏和沈娇也听到了动静,心头猛地一沉!王氏立刻给旁边的婆子使了个眼色,婆子会意,快步上前想按住沈妙。
就在婆子的手即将碰到沈妙肩膀的那一刹那——
沈妙猛地抬起头!
她脸上的茫然瞬间被一种极致的惊恐所取代!瞳孔放大到极限,仿佛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景象!她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剧烈地痉挛抽搐起来!她猛地伸出一根手指,颤抖着指向首席的方向——准确地说,是指向太子萧景琰!
啊——!雷!好大的雷!她发出一声凄厉无比、撕裂了宴席和谐气氛的尖叫!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得尖利刺耳,充满了孩童般扭曲的呓语感!
太祖爷爷!太祖爷爷显灵了!她像是陷入了癫狂的幻境,对着虚空手舞足蹈,声音破碎不堪,却清晰地穿透了整个敞轩,他说…他说…太子殿下!三个月后!午时三刻!西郊…西郊猎场!会被…会被天雷劈中!劈中啊!焦了!都焦了!黑乎乎的!好可怕!太祖爷爷生气了!他…他说太子殿下…不敬祖宗…贪恋美色…呜呜呜…天罚!这是天罚啊——!
死寂!
死一般的寂静!
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咽喉,整个琼林苑的欢声笑语、丝竹管弦,在这一刻戛然而止!所有人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脸上的笑容僵住,眼神呆滞地看向角落那个状若疯魔、口吐惊世预言的少女!
太子萧景琰脸上的意气风发瞬间凝固!他端着酒杯的手僵在半空,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最后化为一片铁青!一股被当众羞辱、冒犯天威的暴怒,如同岩浆般在他眼底汹涌翻腾!他死死地盯着沈妙,眼神像是要喷出火来!被雷劈!还是当着满京城权贵的面被预言!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放肆——!一声暴怒的咆哮猛地炸响!却不是太子,而是坐在太子下首、一直闭目养神的一位年轻权臣!他猛地睁开眼,那双冷冽如寒潭的眸子瞬间锁定了沈妙,锐利如刀!他正是朝中新贵、以冷面铁腕著称的刑部尚书——谢珩!
谢珩的厉喝如同惊雷,震醒了呆滞的众人。
妖言惑众!诅咒储君!给我拿下!太子身边的侍卫统领反应过来,厉声怒喝,拔刀就要冲过来!
住手!王氏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扑过来,想捂住沈妙的嘴,她疯了!她癔症犯了!胡言乱语!快!快把她拖下去!她带来的婆子也如梦初醒,凶神恶煞地扑向沈妙。
场面瞬间大乱!
就在这混乱之中,沈妙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身体猛地一软,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双眼紧闭,再次昏厥过去。只是在她倒下的瞬间,那双涣散的眼眸,似乎极其轻微地、带着一丝狡黠的冰凉,扫过了脸色惨白如鬼、浑身都在发抖的沈娇。
沈娇此刻如同被丢进了冰窟!她看着倒下的沈妙,看着太子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铁青面孔,看着满场权贵那惊疑、审视、甚至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的目光……一股灭顶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太子…被当众预言遭天谴…还是因为贪恋美色而她沈娇,刚刚端着糕点试图靠近太子…
完了!全完了!
她苦心经营的名声!她攀附东宫的希望!在这一刻,被沈妙那几句疯疯癫癫的预言,彻底撕得粉碎!
噗通一声,沈娇承受不住这巨大的打击和恐惧,竟也两眼一翻,直挺挺地晕了过去!
娇娇!王氏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扑向倒地的女儿。
琼林苑内,彻底乱成了一锅粥。太子的暴怒呵斥,王氏的哭嚎,下人的慌乱,宾客的窃窃私语…交织在一起。唯有角落里的谢珩,冷眼看着这场闹剧,目光在那昏厥的少女身上停留了一瞬,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意味深长的探究。
而那位始作俑者,此刻正安静地躺在地上,仿佛真的只是一个被祖宗吓坏了的可怜虫。
只有沈妙自己知道,心底那复仇的烈焰,正借着这滔天的混乱,熊熊燃烧!
这把火,终于烧起来了!
琼林苑的混乱,如同投入沸油锅的冷水,炸得满京城权贵圈人仰马翻。
太子萧景琰铁青着脸,在侍卫的簇拥下拂袖而去,留下满地狼藉和无数惊疑揣测的目光。沈娇被掐人中灌参汤弄醒后,如同惊弓之鸟,缩在王氏怀里瑟瑟发抖,脸上精心描绘的妆容被泪水冲花,额饰也歪斜了,露出底下那道愈发刺眼的粉色印记。王氏面无人色,强撑着体面,在无数道或鄙夷、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视线里,几乎是拖着沈娇逃离了那片让她颜面扫地的噩梦之地。
而事件的源头,沈府那位疯癫的大小姐沈妙,则被几个婆子七手八脚地抬回了马车。她紧闭着眼,呼吸微弱,一副惊吓过度、元气大伤的模样,任凭婆子们如何掐按呼唤都毫无反应。沈崇山又惊又怒又怕,对着王氏劈头盖脸一顿训斥,斥责她不该带这个祸害出门。王氏百口莫辩,只能将怨毒深埋心底,一路沉默。
沈府,彻底成了京城最大的笑话。祖宗显灵、诅咒太子、雷劈预言、沈家二小姐晕厥……每一个词都像长了翅膀,在街头巷尾、茶楼酒肆疯狂传播,被添油加醋,演绎出无数离奇版本。沈崇山告病在家,闭门不出。王氏病得更重了,整日躲在房里摔打东西,咒骂沈妙。沈娇更是彻底崩溃,将自己关在房内,拒绝见任何人,连镜子都砸了,生怕看到额角那道被视为诅咒印记的伤疤。
唯有听雪轩,成了这场风暴中诡异的平静中心。
沈妙昏睡了一整天才悠悠转醒,醒来后依旧是一副受惊过度、痴痴傻傻的模样,对着墙壁喃喃自语些雷好大、焦了焦了之类的疯话。送饭的老苍头放下食盒就走,再不敢多看一眼。沈崇山和王氏更是巴不得彻底遗忘这个灾星。
沈妙乐得清闲。每日按时喝药,对着铜镜练习表情,更多的时间,则是在梳理沈忠通过老苍头不断传递进来的情报碎片。
琼林苑的风波,效果远超预期。太子虽未公开追究一个疯子的胡言乱语,但那份羞辱和惊疑如同毒刺扎在心里。沈娇攀附东宫的路,算是彻底堵死了。王氏母女的声望,在京城权贵圈也跌到了谷底。更重要的是,这场风波,像一块巨大的石头,狠狠砸开了沈府看似平静的水面,让底下藏着的污秽和暗流,开始翻涌。
沈忠的情报显示,王氏被逼急了。琼林苑丢脸、太子震怒、沈娇崩溃,这一连串打击让她彻底失去了方寸。她开始疯狂地转移、变卖她在外私置的产业,试图填补因账房失窃和可能暴露的巨大亏空!动作之大,痕迹之明显,连沈忠埋下的暗线都轻易捕捉到了动向!印子钱的账本被秘密转移到了城外某个庄子,绸缎庄和药铺在低价急售,甚至连祭田产出的黑账,都被她紧急焚毁了一部分!
狗急跳墙了。沈妙看着纸条上记录的种种,唇角勾起冰冷的弧度。王氏越急,漏洞就越多,破绽就越大!这正是她收网的最佳时机!
小废物,还等什么曾祖父沈烈在脑子里急吼吼地催促,趁她病,要她命!赶紧把那些黑账砸那糊涂爹脸上!
就是!撕了她!高祖娘娘沈林氏磨刀霍霍。
沈妙却摇了摇头。时机还不够完美。沈崇山此人,自私、懦弱、耳根子软。仅凭王氏贪墨的证据,他可能会震怒,会责罚,但为了沈家的脸面(尤其是琼林苑风波后仅剩的那点脸面),他很可能选择捂盖子,将王氏禁足或送去家庙了事。这不足以解沈妙心头之恨!
她需要一剂猛药!一剂能让沈崇山彻底绝望、让王氏母女永无翻身之地的猛药!这剂猛药,就在沈忠最后一条情报里——王氏为了填补亏空和打点太子那边可能的怒火,竟然丧心病狂地,将主意打到了沈家祖坟的风水地上!她暗中联络了一个声名狼藉的风水邪师,打算以修缮祖坟,祈求祖宗息怒为名,偷偷卖掉一块位置极佳、被视为龙眼的祖坟风水地!
动祖坟!这是掘沈家的根!是任何世家大族都无法容忍的滔天大罪!尤其在这个祖宗显灵闹得沸沸扬扬的节骨眼上!
沈妙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眼中寒光闪烁。王氏,这可是你自己把刀递到我手里的!
就在沈妙紧锣密鼓地准备着最后收网的一击时,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敲开了沈府那扇紧闭的大门。
刑部尚书谢珩。
这位以冷面铁腕、不近人情著称的朝中新贵,竟在沈府焦头烂额、人人避之不及的时候,递了拜帖,指名要见沈家大小姐沈妙!理由冠冕堂皇:琼林苑惊扰太子一案,虽事涉疯癫,但身为刑部主官,仍需例行问询,以正视听。
沈府上下瞬间炸开了锅!
沈崇山吓得腿都软了,以为谢珩是奉了太子之命来问罪的,连滚爬爬地迎出去。王氏更是惊惧交加,躲在房里不敢露面。沈崇山战战兢兢地将谢珩迎入前厅,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脸,语无伦次地解释沈妙癔症深重、不堪惊扰、胡言乱语当不得真……
谢珩端坐主位,一身玄色锦袍,衬得他面容愈发冷峻,眉峰如刀。他并未理会沈崇山的喋喋不休,只端起茶杯,用杯盖轻轻撇着浮沫,动作优雅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威压。待沈崇山说得口干舌燥、冷汗涔涔时,他才放下茶杯,发出清脆的一声磕响,深邃冷冽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沈崇山脸上。
沈大人,谢珩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本官奉旨执掌刑狱,凡涉案件,无论事主身份如何,皆需问清缘由,记录在案,以彰朝廷法度,以安人心。令嫒在琼林苑所言,虽似疯癫呓语,然涉及天家威严,影响甚广。本官职责所在,需亲自问询令嫒几句,以明究竟。沈大人百般推诿,莫非…是心虚不成
最后一句,语调陡然转冷,如同冰锥刺骨!
沈崇山被那眼神和话语刺得浑身一哆嗦,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心虚他哪敢承认!琼林苑的事,本就是他们沈家理亏!再推诿下去,万一被扣上个包庇、藐视朝廷的罪名,那真是雪上加霜,万劫不复了!
下官不敢!下官不敢!沈崇山连连作揖,声音都带了哭腔,只是…只是小女她…她确实病得不轻,神志不清,恐惊扰了大人…
无妨。谢珩淡淡打断他,起身,本官自有分寸。带路吧。
沈崇山哪还敢再拦只得哭丧着脸,引着这位煞神,在满府下人惊恐的目光中,朝着听雪轩那如同禁地般的角落走去。
听雪轩内。
沈妙早已收到了消息。谢珩这位冷面阎王怎么会来难道琼林苑的事还没完还是…他察觉到了什么
她心念电转,脸上却瞬间切换成那副受惊过度、痴痴傻傻的模样。她蜷缩在床角,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破旧的布娃娃,眼神空洞地望着墙壁,嘴里念念有词:…雷…好大的雷…焦了…都焦了…太祖爷爷别生气…
房门被推开。沈崇山点头哈腰地引着谢珩进来,后面跟着谢珩的两个面无表情的随从。
一股冷冽的气息瞬间涌入这狭小阴冷的房间。沈妙像是被这气息惊扰,身体猛地一缩,将怀里的布娃娃抱得更紧,惊恐地看向门口,当目光触及谢珩那张冷峻肃杀的脸时,她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如同受惊的小兽般猛地将头埋进膝盖里,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妙儿!别怕!别怕!这位是刑部的谢大人,只是…只是来问你几句话…沈崇山赶紧上前安抚,声音干涩。
谢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锐利地扫过整个房间。简陋、清冷、弥漫着淡淡的药味。最后,他的视线定格在床角那个瑟瑟发抖、如同惊弓之鸟的少女身上。他并未立刻上前,只是负手而立,冷冽的目光带着审视,仿佛要将她看穿。
房间里只剩下沈妙压抑的啜泣声和沈崇山笨拙的安抚。
沈大人,请回避片刻。谢珩突然开口,声音不容置疑。
啊这…沈崇山一愣。
本官问话,不喜旁听。谢珩语气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沈崇山看了看缩成一团的女儿,又看了看冷面煞神般的谢珩,终究不敢违逆,只得一步三回头、忧心忡忡地退了出去,将房门虚掩上。
房间里只剩下谢珩、沈妙,以及两个如同门神般守在门口的随从。
沈妙的心跳微微加速。谢珩支开沈崇山,想做什么
谢珩缓步上前,在距离床边三步远的地方停下。他并未靠近,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将头埋在膝盖里、肩膀还在微微颤抖的少女。他的目光深邃,仿佛带着穿透一切伪装的力量。
沈妙。他开口,声音低沉,不再是刚才面对沈崇山时的冷硬,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沈妙耳中,看着本官。
沈妙的身体颤抖得更厉害了,像是没听见,将头埋得更深。
本官知道,你听得见。谢珩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力量,琼林苑上,你指向太子的那根手指,很稳。你倒下的时机,也很巧。
沈妙的心猛地一沉!他果然怀疑了!
本官不管你是真疯还是假疯,谢珩继续道,声音冷了几分,但借鬼神之名,行诅咒储君之实,搅动风云,此乃大忌。若无人指使,便是你胆大包天;若有人指使…他顿了顿,语气陡然转厉,带着森然寒意,便是其心可诛,祸及满门!
最后四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沈妙心上!也砸在了她脑子里那群聒噪的祖宗心上!
放屁!曾祖父沈烈瞬间在沈妙脑子里炸了毛,声音震得她脑仁嗡嗡作响,哪来的黄口小儿!敢威胁老子罩着的人!
就是!腰细腿长了不起啊!敢凶我们妙丫头!高祖娘娘沈林氏也尖声叫骂,妙丫头!骂他!用我教你的词儿!骂他‘绣花枕头’‘银样镴枪头’!
沈妙:……
她此刻哪有心思理会这群添乱的祖宗谢珩的威胁,字字诛心!他是在警告她,也是在试探她!她必须应对过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沈妙埋在膝盖里的头,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接着,一个细弱蚊蝇、带着浓浓委屈和孩童般执拗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她膝盖缝里飘了出来:
…不…不是诅咒…是…是曾祖父…他…他夸你…
谢珩冷冽的眉峰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挑。
沈妙像是鼓足了勇气,猛地抬起头!那张苍白的小脸上犹带泪痕,眼神依旧涣散惊恐,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孩童告状般的认真,她伸出一根纤细的手指,颤抖着指向谢珩,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异常清晰:
曾祖父…他…他刚才…趴在你肩头…说…说你腰好…腿长…还…还说你有前途!是…是个好苗子!让…让祖宗们…多…多关照你…
轰——!
沈妙脑子里瞬间炸开了锅!
噗——!这是某个老祖宗喷了。
嘶…这死丫头!曾祖父沈烈倒吸一口冷气,暴躁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羞恼,老子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哈哈哈!高祖娘娘沈林氏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狂笑,腰好腿长哈哈哈!小兔崽子有眼光!这词儿用的好!曾老头,夸你呢!快显个灵给人家看看你那老腰老腿!
妙丫头!干得漂亮!
对对对!曾祖爷爷夸你呢谢大人!
腰好腿长有前途!
其他牌位唯恐天下不乱,集体起哄,嗡嗡嗡的夸赞声几乎要把沈妙的脑子撑爆!
房间内,一片死寂。
谢珩那张万年冰封般的冷峻面容,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裂纹。他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眸子,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一脸天真懵懂、指着他说祖宗夸你腰好腿长有前途的少女,眼神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荒谬错愕探究甚至…还有一丝极其细微的、被这离奇话语冲击到的茫然
他那张在朝堂上能止小儿夜啼的冷面,此刻竟隐隐透出了一丝…可疑的微红耳根处更是迅速染上了一抹不易察觉的薄红!
守在门口的两个随从,如同两尊石化的雕像,眼观鼻,鼻观心,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微微耸动,显然憋笑憋得极其辛苦。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沈妙还维持着那副告状的姿势,手指颤巍巍地指着谢珩,眼神涣散又认真,心里却把那群聒噪的祖宗骂了八百遍!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良久。
谢珩才缓缓吸了一口气,那丝不易察觉的薄红迅速褪去,重新恢复了那副冷峻肃杀的模样。只是他再看向沈妙的眼神,少了几分之前的凌厉审视,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他沉默片刻,忽然极轻地、几乎是用气音哼了一声:
…令祖,过誉了。
声音低沉,依旧没什么温度,却莫名少了几分杀气。
说完,他不再看沈妙,转身,大步流星地朝外走去,玄色袍角带起一阵冷风。
谢大人!问完了小女她…守在门外的沈崇山赶紧迎上来,一脸忐忑。
谢珩脚步未停,只留下一句冰冷的话,随着他离去的背影飘入沈崇山耳中:
令嫒癔症深重,邪祟缠身。沈大人,好自为之。
沈崇山如蒙大赦,又心惊肉跳,看着谢珩远去的背影,再看看听雪轩紧闭的房门,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窜上来。邪祟缠身难道…难道真的是祖宗显灵,降下惩罚
而房间内,沈妙看着谢珩消失的方向,缓缓放下那根僵硬的手指,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
好险!
不过…腰好腿长
沈妙低头看了看自己瘦弱的小身板,又想想谢珩那挺拔如松、劲瘦有力的背影,脸上那点装出来的惊恐茫然瞬间褪去,露出一丝古怪又狡黠的笑意。
嗯…曾祖父他老人家,这次…眼光倒是不错
小兔崽子!你笑什么笑!曾祖父沈烈恼羞成怒的咆哮在脑子里炸响,老子那是…那是战略转移!转移注意力!懂不懂!
对对对!战略转移!高祖娘娘沈林氏笑得打跌,转移到他腰腿上了!哈哈哈!妙丫头,干得好!下次继续!
沈妙翻了个白眼,决定彻底屏蔽掉这群为老不尊的老祖宗。
谢珩的试探,暂时应付过去了。虽然过程离奇得让她想撞墙,但结果似乎…还行至少,他那句邪祟缠身的评价,无形中又给她这疯病添了一层保护色。
现在,该收网了。
沈妙的目光投向窗外,眼神冰冷而锐利。
王氏,你的好日子,到头了。
三日后,子夜。
沈府祖坟,位于西郊凤凰山脚下。松柏森森,夜枭啼鸣,月光惨白地洒在排列整齐的墓碑上,投下幢幢鬼影,平添几分阴森。
王氏裹着厚厚的黑色斗篷,如同一个臃肿的幽灵,在几个心腹家丁的护卫下,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一块被高大松柏环绕、地势相对平坦开阔的坟地前。这里位置极佳,前有案山,后有靠山,左青龙右白虎,正是沈家祖坟中公认的龙眼宝地,据说关系着沈家子孙的气运。
一个穿着道袍、眼神闪烁、留着山羊胡的风水师早已等在那里,身边还跟着几个拿着铁锹锄头的陌生汉子,一看就不是善类。
夫人,您可算来了!风水师迎上来,压低声音,带着谄媚,时辰差不多了,再不动手,吉时就要过了!
王氏看着眼前这块承载着沈家先祖的龙眼之地,心底最后一丝犹豫也被巨大的贪欲和恐惧淹没。她咬了咬牙,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动手!动作麻利点!
风水师一挥手,那几个汉子立刻抡起铁锹锄头,就要朝着坟地边缘那几块象征着地气的界石和几棵上了年份的风水树下手!
住手——!
一声暴怒的厉喝,如同惊雷般在死寂的坟地炸响!
无数火把瞬间从四周的松柏林中亮起!将这片小小的坟地照得亮如白昼!火光映照下,沈崇山那张因暴怒和难以置信而扭曲到极致的脸,如同厉鬼般出现在众人面前!他身后,是脸色铁青、带着大批家丁护院的管家沈忠!
王——氏——!沈崇山目眦欲裂,指着呆若木鸡的王氏,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嘶哑颤抖,你…你这个毒妇!贱人!你竟敢…竟敢动我沈家祖坟风水!你…你要掘我沈家的根啊——!
王氏如同被一道无形的巨雷劈中,浑身剧震!她看着突然出现的沈崇山和沈忠,看着四周明晃晃的火把和家丁手中森然的棍棒,一股灭顶的绝望瞬间攫住了她!她脑子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完了!彻底完了!
老…老爷…我…我没有…是…是修缮…对!是修缮祖坟!祈求祖宗息怒…王氏语无伦次,试图辩解。
修缮!沈崇山气得浑身发抖,猛地从沈忠手中夺过一叠厚厚的账册和地契文书,狠狠砸在王氏脸上!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是什么!你私置的产业!你贪墨的银子!你放的印子钱!还有你跟这妖道签的买卖风水地的契约!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敢狡辩!
纸张劈头盖脸砸来,王氏如同被抽去了骨头,瘫软在地。她看着散落一地的罪证,再看看沈崇山那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的眼神,最后一丝侥幸也灰飞烟灭。巨大的恐惧和绝望让她彻底崩溃,发出凄厉的嚎哭:老爷!老爷饶命啊!妾身…妾身是一时糊涂…是被逼的啊…
被逼沈崇山怒极反笑,眼神冰冷如同看一个死人,被逼到要卖祖宗的安息之地王氏!我沈家待你不薄!你却蛇蝎心肠!贪墨无度!苛待嫡女!如今还要动我沈家根基!其心可诛!其罪当诛!
他猛地一挥手,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地狱:来人!将这毒妇!还有这妖道!以及这些帮凶!统统给我拿下!押回府去!家法伺候!
家丁们如狼似虎地扑上来。
王氏发出杀猪般的嚎叫挣扎:不!老爷!你不能这么对我!娇娇!我的娇娇!救我啊!她披头散发,状若疯癫,哪里还有半分平日里的温婉端庄
而此刻,沈府听雪轩内。
沈妙并未亲临祖坟现场。她安静地坐在窗边,看着西郊凤凰山方向隐约透出的火光。耳边,仿佛能听到王氏那绝望的哀嚎。
啧,便宜她了。曾祖父沈烈在脑子里哼了一声,就该当场打死!
就是!家法太便宜她了!高祖娘娘沈林氏愤愤不平。
沈妙没有说话。她端起桌上那杯早已凉透的茶,轻轻抿了一口。冰冷的液体滑入喉咙,带来一丝苦涩的回甘。
王氏完了。身败名裂,等待她的将是沈家最严酷的家法,然后是被休弃,或是被送入最肮脏的庵堂,了此残生。沈娇失去了母亲的庇护,又背负着诅咒印记和祸水的恶名,她的下场,只会比王氏更凄惨。沈崇山经此一事,元气大伤,沈家也彻底沦为京城笑柄,再无翻身之日。
大仇得报。
可为什么…心里却空落落的没有预想中的狂喜,只有一片冰冷的疲惫和尘埃落定后的虚无。前世的恨,像一把烧尽的火,只留下满目灰烬。
窗外的火光渐渐微弱下去,夜色重新笼罩。
沈妙放下茶杯,目光投向桌上那本染着王氏罪恶的私账。一切都结束了。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突兀地在她脑海中响起:
丫头…干得…不错。
沈妙猛地一怔!这是…曾祖父沈烈的声音但语气…怎么完全不一样了没有了往日的暴躁和嫌弃,反而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温和甚至是…欣慰
妙丫头,高祖娘娘沈林氏的声音也响了起来,同样褪去了尖利,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释然和慈爱,沈家的债…清了。我们…也该走了。
走沈妙下意识地在心底反问。
心愿已了,执念当消。曾祖父沈烈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仿佛穿透了时空,能看到你这小崽子…没再窝囊…把仇报了…把沈家这摊污糟水…搅清了…挺好…
他的声音渐渐微弱下去,带着一种即将消散的缥缈感:那姓谢的小子…腰…是挺不错…眼…眼光…随老子…
老不正经!高祖娘娘沈林氏笑骂了一句,声音也带着同样的缥缈和暖意,妙丫头…好好活着…替我们…看看这太平盛世…
走了…
散了散了…
小崽子保重…
那些曾经在沈妙脑子里吵吵嚷嚷、唯恐天下不乱的声音,一个接一个响起,又如同风中残烛般,一个接一个地微弱下去,最终归于一片彻底的、前所未有的寂静。
真正的寂静。
没有暴躁的咆哮,没有尖利的点评,没有聒噪的起哄。什么都没有了。
沈妙呆呆地坐在窗边,手还保持着端茶杯的姿势。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冲上鼻尖,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
那些陪伴了她重生以来最艰难时光的、嘴硬心软的老家伙们…真的走了
她猛地站起身,冲到供桌前(那是她重生后唯一要求添置的东西,上面供着几个空白的牌位)。她看着那几个空荡荡的牌位,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地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冰冷的桌面上。
没有告别,没有仪式。只有最后那句好好活着的嘱托,和那句关于腰不错的…遗言。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前世的仇怨,今生的谋划,连同那些吵闹的祖宗,都随着西郊那场夜火,彻底化为了灰烬。
窗外,东方天际,悄然泛起了一抹极淡的鱼肚白。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沈妙擦干眼泪,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清晨微凉的风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涌入,吹散了房中最后一丝阴霾。
她看着天边那抹越来越亮的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是啊,该好好活着了。
为了自己,也为了…那些终于能含笑九泉的老家伙们。
只是…谢珩
沈妙想起祖坟那夜后,谢珩曾派人送来一张极其简单的帖子,上面只有龙飞凤舞的两个字:安否
她当时正沉浸在送别祖宗的复杂情绪里,只让沈忠回了个安字。
腰好腿长…沈妙低头看了看自己依旧单薄的小身板,又想起谢珩那冷峻挺拔的身影,脸上那点残留的悲伤渐渐被一种古怪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浅浅的红晕所取代。
或许…这新的人生,也并非全无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