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棋局
天宝十四载冬,长安的雪下得格外早。
苏明远裹紧狐裘,踏着积雪穿过朱雀大街。街边酒肆飘出阵阵酒香,却难掩空气中弥漫的紧张气息。自安禄山在范阳起兵以来,这昔日繁华的长安城,已渐渐没了往日的喧嚣。
苏公子!身后传来急切的呼唤。苏明远回头,见自家小厮气喘吁吁跑来,老爷请您速回府,有贵客到访。
苏明远心中一紧。父亲苏承礼身为户部侍郎,近来为筹措军饷日夜操劳,能让他如此重视的贵客,必定非同寻常。
回到苏府,前厅内已坐了两人。其中一人身着绯袍,气度不凡,竟是当朝宰相杨国忠。另一人穿着朴素,却难掩眼中锋芒,苏明远从未见过。
明远,见过杨相国。父亲引见道,这位是李泌先生,太子殿下的幕僚。
苏明远心中一惊。李泌之名,他早有耳闻。此人博学多才,隐居山林,却与太子李亨往来密切,在朝中颇具影响力。
苏公子年轻有为,久仰。李泌微笑道,今日冒昧来访,实有要事相商。
杨国忠放下茶盏,神色凝重:安禄山叛军势如破竹,东都洛阳已失。圣上有意御驾亲征,然朝中意见不一。太子殿下认为,应先稳固后方,调兵遣将,再图反攻。
苏明远沉思片刻:相国与李先生此来,可是想让家父出面,说服众臣支持太子殿下
李泌点头:正是。苏侍郎掌管户部,若能在钱粮调度上给予支持,太子殿下的计划便有了底气。
苏明远看向父亲,见他眉头紧锁,显然在权衡利弊。此时站队,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此事事关重大,容我三思。苏承礼缓缓道,还请二位先回,明日早朝,我自会表明态度。
送走杨国忠和李泌后,苏承礼将儿子叫到书房。明远,你怎么看
苏明远沉吟道:安禄山叛乱,看似突然,实则早有征兆。杨国忠与安禄山积怨已久,圣上却未能调和,才致今日之祸。太子殿下主张稳固后方,确是良策。但杨国忠与贵妃兄妹情深,深得圣上信任,贸然支持太子,只怕......
不错。苏承礼叹了口气,这是一场豪赌。押对了,苏家飞黄腾达;押错了,便是满门抄斩。
父子二人商议至深夜,终于做出决定。
次日早朝,苏承礼出列奏道:陛下,臣以为太子殿下所言极是。叛军来势汹汹,我军需先确保关中、巴蜀之地不失,待粮草充足、兵力集结,再行反攻。臣愿全力筹措军饷,以供大军所需。
此言一出,朝堂哗然。杨国忠神色复杂地看了苏承礼一眼,而太子李亨则暗暗点头。
唐玄宗李隆基沉思良久,终于道:准奏。太子监国,统筹军务。苏承礼,着你为度支使,全力筹备粮草。
退朝后,李泌在宫门外等候苏明远。苏公子,多谢令尊仗义执言。
苏明远苦笑道:但愿我们没有选错。
放心。李泌目光坚定,太子仁厚睿智,定能力挽狂澜。
然而,局势的发展远比想象中更糟。安禄山叛军一路西进,潼关守将哥舒翰兵败被俘,长安危在旦夕。
天宝十五载六月,唐玄宗带着杨贵妃、杨国忠等一行人,悄悄逃离长安。苏明远随父亲护驾,却在马嵬坡遭遇兵变。
陛下!龙武大将军陈玄礼跪地痛哭,杨国忠祸国殃民,致使天下大乱,将士们恳请陛下诛杀杨国忠,以谢天下!
唐玄宗老泪纵横:国忠虽有罪,然贵妃何辜
贵妃乃杨国忠之妹,久居宫中,恐有勾结!将士们群情激奋。
苏明远站在人群中,看着这一幕,心中五味杂陈。他想起几日前在长安,与李泌的一次密谈。
马嵬坡恐有变故。李泌曾说,太子殿下已暗中联络陈玄礼,若时机成熟......
当时苏明远便猜到,这或许是太子夺权的良机。只是他没想到,局势会发展得如此之快。
最终,唐玄宗无奈赐死杨贵妃。杨国忠被乱刀砍死,尸体高悬示众。
马嵬坡之变后,太子李亨北上灵武,在群臣拥戴下登基,是为唐肃宗。苏承礼因支持太子有功,升任户部尚书,苏明远也被授予监察御史之职。
然而,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唐肃宗即位后,立即着手组织反攻。苏明远被派往前线,负责督运粮草。他穿梭于战火之中,亲眼目睹了战争的残酷。
一日,苏明远在洛阳城外的军营中,意外见到了李泌。此时的李泌,已被唐肃宗拜为侍谋军国、元帅府行军长史,相当于首席军师。
苏公子,别来无恙。李泌笑道,此番前来,是想请你帮个忙。
原来,叛军内部出现分裂。安禄山被其子安庆绪所杀,史思明也开始拥兵自重。李泌认为,这是一举击溃叛军的良机,但需要有人潜入敌军内部,获取情报。
我苏明远一愣,可我从未从过军,更不懂谍报之事。
正因如此,你才是最佳人选。李泌解释道,你出身世家,精通音律书画,可扮作商贾,混入敌军控制的城池。而且......他压低声音,太子殿下信任你,我也信任你。
苏明远沉思良久,终于点头。
此后数月,苏明远化名商人,往来于叛军控制的河北、河南等地。他凭借着过人的胆识和智慧,结交了不少叛军将领,收集到了大量重要情报。
然而,在一次行动中,苏明远不慎暴露身份。他被叛军追杀,逃入太行山深处。就在他走投无路之时,一个神秘女子救了他。
女子名叫青璃,是太行山一带的侠盗。她武艺高强,嫉恶如仇,得知苏明远是为朝廷刺探情报,便决定助他一臂之力。
在青璃的帮助下,苏明远不仅化险为夷,还获取了一份至关重要的情报——史思明准备叛离安庆绪,投降朝廷。
这是个机会,也是个陷阱。李泌看着情报,神色凝重,史思明反复无常,他投降是真是假,还需仔细甄别。
苏明远提议:不如将计就计。我们假意接受他的投降,暗中布下伏兵。若他真心归降,再好不过;若有二心,便一举将他歼灭。
唐肃宗采纳了这个建议。乾元元年,史思明率部投降。然而,就在朝廷准备对他委以重任时,他突然再次反叛,攻占洛阳。
这场叛乱,史称邺城之战。唐军二十万大军围攻邺城,却因指挥不一,惨遭失败。苏明远亲眼目睹了唐军的溃败,无数士兵惨死在叛军刀下。
为何会这样苏明远问李泌。
李泌长叹一声:陛下猜忌武将,不肯授予郭子仪、李光弼等大将全权。各路兵马各自为战,焉能不败
邺城之战后,苏明远心灰意冷。他厌倦了战争,厌倦了权谋。他向父亲提出辞官,想回归平淡的生活。
你真的想好了苏承礼问。
苏明远点头:父亲,这些年,我见了太多的生死,太多的背叛。我累了。
苏承礼沉默良久,终于道:也好。如今局势稍稳,你若想离开,便走吧。
离开长安那天,青璃来送他。自太行山一别后,两人时常书信往来,感情日深。
跟我走吧。苏明远握住青璃的手,找个安静的地方,过平淡的日子。
青璃笑了:好。
多年后,安史之乱终于平定。但这场持续八年的战乱,已将大唐盛世彻底摧毁。曾经繁华的长安、洛阳,变得满目疮痍。
苏明远和青璃在江南定居,开了一家小酒馆。偶尔,会有过往的客商谈起当年的战事,谈起李泌、郭子仪等名将,也会谈起那个在战场上奔走的年轻御史。
每当这时,苏明远总是微笑着听,却从不插话。那些波澜壮阔的岁月,那些惊心动魄的往事,都已成为他生命中不可磨灭的记忆。
而在长安,在那个曾经风云变幻的朝堂上,关于苏明远的故事,仍在流传。有人说他是英雄,有人说他是智者,却少有人知道,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最终选择了归隐山林,在平淡中寻找真正的安宁。
时光流转,岁月变迁。长安城的朱雀大街上,依旧人来人往。只是那曾经的繁华与荣耀,那曾经的战火与纷争,都已化作历史长河中的一粒尘埃,永远定格在那个波澜壮阔的年代。
残阳泣血
江南的梅雨淅淅沥沥下了半月,苏明远倚在酒馆的雕花窗边,看着青璃踮脚收晾在檐下的药草。她绾发的银簪是去年生辰他在市集淘的旧物,碎玉坠子随着动作轻晃,倒比长安贵女们珠光宝气的钗环更入眼。
掌柜的,温壶酒!粗布短打的汉子拍着木桌喊,听说睢阳陷落了,张巡将军殉国,城里三万军民......话音戛然而止,屋内酒客们不约而同放下酒碗。苏明远握着青瓷酒壶的手骤然收紧,三日前收到李泌的密信还藏在袖中,墨迹似乎都浸着血——睢阳血战三百日,弹尽粮绝时,张巡杀爱妾、许远烹仆童,以人肉为食坚守城池,最终城破人亡。
深夜打烊,青璃擦着桌子问:你又要走烛火将她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忽明忽暗。苏明远从箱底取出半卷残破的舆图,那是他在洛阳搜集的叛军城防图,边角还沾着陈年血渍:李泌说,朝廷要反攻洛阳。睢阳虽破,却为唐军争取了时间......
你答应过不再涉入战事!青璃的声音发颤,打翻了案上油灯。火苗腾起的瞬间,苏明远恍惚又看见马嵬坡的大火,听见杨贵妃临死前的呜咽。他抓住青璃的手按在自己心口:睢阳满城百姓为守大唐江山吃人肉、啖骸骨,我若躲在这里喝太平酒......
三日后,苏明远扮作行脚商人混进唐军大营。郭子仪握着他带来的舆图,苍老的脸上老泪纵横:二十年了,某曾与张巡在河西并肩作战,不想再见竟是他的绝笔信。展开泛黄的信笺,但使戎夷知有唐,不居大位又何妨的字迹力透纸背,苏明远想起睢阳百姓易子而食的惨状,喉间泛起铁锈味。
洛阳城外的决战在暴雨中展开。苏明远跟随李光弼的中军,看着陌刀队如墙推进,将叛军骑兵斩于马下。忽然有流箭破空而来,青璃的身影突然闪过脑海——临行前她塞进行囊的香囊,此刻正贴着心口发烫。他侧身避开箭矢,却见前方唐军阵列突然骚乱,竟是史思明养子史朝义率死士突围。
放火箭!苏明远夺过传令兵的号角嘶吼。刹那间,无数火矢划破雨幕,将叛军困在火海之中。史朝义的惨叫混着雨声传来时,苏明远在呛人的浓烟里剧烈咳嗽,恍惚看见睢阳城头,张巡最后一次擂响战鼓的身影。
洛阳收复的捷报传回长安,唐肃宗却在大明宫病入膏肓。苏明远拒绝了朝廷授予的御史中丞之职,只向李泌要了睢阳百姓的名册。返程路过睢阳废墟,昔日城池已化作白骨堆,他跪在荒草间,将名册一页页焚烧:睢阳的英魂们,洛阳收复了......
回到江南时,酒馆门口的酒旗已积满灰尘。推开斑驳的木门,青璃蜷在角落的身影消瘦得可怕。你走后第三日,官兵来征粮......她攥着染血的衣襟,我护着那些藏在地窖的粮食,他们就......苏明远颤抖着解开她的外衫,触目惊心的鞭痕纵横交错,如叛军在大唐山河上留下的伤口。
是夜,苏明远在油灯下研磨。青璃看着他将朱砂混入墨汁,在素绢上写下工整的楷书:臣苏明远谨奏:请为睢阳军民立祠,免其赋税百年......烛花爆开的瞬间,她突然想起初见时那个满身血污的少年,原来有些伤口,永远无法真正愈合。
宝应元年,李豫即位。新皇采纳苏明远的奏疏,在睢阳建双忠祠,追封张巡、许远为郡王。苏明远带着青璃前往睢阳参加祭祀大典,却在人群中看见熟悉的身影——李泌身着道袍,正将菊花洒入睢水。
你终究还是选择了归隐。苏明远走上前。李泌望着滔滔河水,白发在风中翻飞:马嵬坡、睢阳城,这天下的血,流得够多了。他从袖中取出一卷《建中立极文》,这是我为新皇拟的治国方略,写完这篇,我便真正入山修道。
秋风掠过祠堂飞檐,苏明远听见青璃在身后轻声叹息。那些在战火中消逝的生命,那些在权谋中扭曲的初心,都化作祠堂匾额上浩然正气四个鎏金大字,在残阳下泛着冷光。他牵起青璃的手,看见她腕间的鞭痕已结疤,如同大唐千疮百孔的江山,终将在岁月里慢慢愈合。
此后数十年,江南酒馆里常有人说起,曾有位神秘的掌柜,偶尔会对着墙上的旧舆图出神。若问起舆图来历,他只笑而不语,继续擦拭手中的青瓷酒碗。而在长安城头,暮鼓晨钟依旧按时响起,只是再也无人记得,那个在烽火中奔走的身影,曾如何用热血与生命,守护过这个盛世最后的尊严。
山河旧梦
贞元年间,江南的霜来得格外早。苏明远坐在酒馆门槛上修补竹篾灯笼,青璃端着药碗立在廊下,看他鬓角新添的白发在风里微微颤动。二十年光阴,竟比洛阳城头的战鼓消逝得还要无声无息。
掌柜的,可听过《霓裳羽衣曲》挑着货郎担的外乡人歇在门口,长安来的乐师说,当年杨贵妃起舞的曲子,如今又在大明宫奏响了。
灯笼骨架啪地折断,苏明远望着掌心渗出的血珠,恍惚又见马嵬坡的白绫在风中飘荡。那时他不过是个揣着赤诚的少年,以为凭一腔热血便能护得山河无恙。青璃默默取来布条包扎,她腕间的疤痕早已淡成浅粉,却在每个阴雨天隐隐作痛。
深夜,酒馆后院的老梅树落了第一瓣花。苏明远翻出压在箱底的密函,李泌最后的笔迹停在功成身退,方得始终。数年前,他听闻那位曾与日月争辉的智者,真的在衡山深处羽化登仙。而长安城的风云变幻仍在继续——吐蕃犯境,藩镇割据,新帝又在谋划着新一轮的削藩大计。
去看看吧。青璃将备好的行囊放在桌上,我知道你放不下。烛火映着她眼角的细纹,却比当年在太行山的篝火旁更温柔。苏明远握紧她的手,忽然想起睢阳废墟上那轮血色残阳,和她为守护百姓拼得遍体鳞伤的模样。
再度踏上长安的土地,朱雀大街的繁华依旧。但苏明远分明看见,酒肆的歌舞升平下,乞丐在墙角饿死无人收殓;达官贵人的锦绣华服里,藏着克扣军饷的账本。他寻到双忠祠,却见祠堂门可罗雀,守祠的老人昏昏欲睡,香炉里插着半截熄灭的香。
如今谁还在乎这些旧事老人咂着旱烟,张巡将军当年吃人肉守城的事,反倒成了坊间笑谈。苏明远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当年睢阳城三十万军民的牺牲,竟成了文人墨客笔下的道德困境。他摸出怀中的碎银修缮祠堂,却在梁柱上发现歪歪扭扭的刻痕——元和十年,吐蕃破盐州。
辗转找到李泌的旧宅,庭院早已荒芜。苏明远在青苔覆盖的石阶下,捡到半片刻着《建中立极文》残句的竹简。风起时,竹叶沙沙作响,仿佛又听见故人说这天下的血,流得够多了。可长安的血,何时真正停过
归程路过洛阳,苏明远特意绕去旧战场。当年的焦土上,麦子已绿了又黄。田垄间有孩童嬉戏,他们不知脚下土地浸透多少忠魂。他在土丘上立了块无名碑,碑文只刻着大唐子民四字,却比任何歌功颂德的碑文都重若千钧。
回到江南那日,酒馆门前的梅树开得正好。青璃在门口张望,发间别着新折的花枝。听说淮西又反了。她接过行囊,语气平静得如同谈论天气,这次,你还会去吗
苏明远望着满树繁花,突然笑了。他将青璃鬓边的落花别回枝头:不去了。这山河的伤,总得有人守着等它愈合。
多年后,有说书人途经江南,在酒馆歇脚。老掌柜夫妇热情好客,邀他上座。当说到安史之乱时,老人从柜中取出半卷残破的舆图,上面密密麻麻的标注,竟比任何官修战图都详尽。说书人惊叹追问,老人只是望向庭院中依偎的梅树:不过是些旧梦罢了。
月光爬上雕花窗棂,青璃为熟睡的丈夫盖上薄毯。她轻轻摩挲着舆图上的血渍,想起那些在战火里紧握的手,那些在绝望中燃起的希望。长安的暮鼓晨钟仍在日复一日地敲响,而他们的故事,终将和江南的梅香一起,融入岁月的长河。
岁月遗章
长庆三年的春汛来得迅猛,大运河浊浪滔天,裹挟着上游冲下的断木残枝,拍打着堤岸发出沉闷的轰鸣。苏明远撑着竹伞立在码头,看青璃将熬好的姜汤递给运粮的船夫。她鬓角已染霜雪,动作却依旧利落,二十年前在太行山纵马杀敌的飒爽英姿,仿佛还凝固在眼角的纹路里。
老丈,可知双忠祠怎么走年轻书生的询问打断了思绪。苏明远回头,见那人身着洗得发白的青衫,腰间挂着卷残破的《通典》,眼中闪烁着与当年的自己如出一辙的炽热。小可是来寻张巡将军遗迹的,听闻祠中藏有当年血书......
苏明远望着少年单薄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中,忽然想起贞元年间那个修缮祠堂的黄昏。自那以后,他每年都会托北上的商队捎些香火钱。这些年,陆续有文人墨客为双忠祠题诗,百姓自发供奉的香烛也渐渐多了起来,只是那些真正经历过战火的人,大多已化作黄土。
深夜,酒馆后院的梅树在风中簌簌作响。苏明远就着油灯,翻开泛黄的日记本。最后一页停留在去年冬至,记录着藩镇又一次叛乱,朝廷征兵的告示贴满了江南城镇。烛光摇曳间,他恍惚看见无数个相似的夜晚——洛阳城外的篝火、睢阳城头的冷月、长安城漏夜的奏章......
在看什么青璃披着外衣走来,手中捧着新焙的茶。她瞥见纸上未干的墨迹,轻叹一声,今晨听隔壁绸缎庄说,新上任的刺史竟要拆了祠堂建粮仓。
苏明远的手猛地攥紧笔杆,墨汁在纸上晕染成狰狞的墨团。当年睢阳城百姓以血肉之躯铸就的屏障,难道要在和平年代沦为砖石瓦砾他想起李泌临终前的预言:盛世易逝,人心难守。此刻竟字字如刀,剜着心口。
三日后,苏明远带着装满舆图、密函和奏章的木箱,踏上了前往长安的路。青璃站在渡口,将浸透艾草香气的护膝塞进他行囊:早去早回,后院的梅树该修剪了。她的声音平静,眼角却泛起泪光,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那个执意奔赴战场的清晨。
长安的宫墙依旧巍峨,只是城门口多了戍卫的番兵。苏明远辗转找到现任户部侍郎,展开当年的粮饷账簿和军防图,字字泣血陈说:双忠祠不仅是纪念忠魂之所,更是维系民心的梁柱。若连英烈祠庙都保不住,谈何让百姓效死
侍郎看着那些带着战火痕迹的文书,神色渐渐凝重。当苏明远捧出张巡绝笔信的摹本时,老臣突然老泪纵横:某曾听祖父说起睢阳血战,不想今日得见真迹......
与此同时,那名寻访双忠祠的书生在江南发起联名上书。无数百姓自发在竹简上按下手印,墨迹与指印交叠,宛如当年睢阳军民歃血为盟的壮烈。当这封万民书送到长安时,朝堂上的争议终于平息。
暮春时分,苏明远回到江南。酒馆门口挂着新制的灯笼,青璃正在教邻家孩童辨认草药。她身后的梅树上,累累花苞缀满枝头,似在积蓄着绽放的力量。祠堂保住了。苏明远将皇帝敕封双忠祠为国祀的诏书递给她,声音里带着释然与疲惫。
那年冬天,江南普降大雪。苏明远在梅树下支起画架,试图描绘记忆中的睢阳城。青璃为他披上貂裘,看着画布上渐渐浮现的残垣断壁,轻声道:听说新来的刺史,在祠堂旁建了座书院。
画笔在雪地上顿住,苏明远望向天际。雪落无声,却仿佛听见千年前的战鼓与呐喊。那些用生命书写的历史,那些在血泊中坚守的信仰,终于不再是风中飘散的残章。它们化作祠堂前的松柏,书院里的书声,以及江南梅树上永不凋零的花,在岁月长河中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