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叫不言,是菩提城土地庙里的一名庙祝,我天生就有一双阴阳眼,能够看到常人无法察觉的灵体,也经历着常人难以想象的人生。
我所栖身的土地庙很小,香火也不怎么旺盛,但总还是有那么几个虔诚的香客,就比如安阳巷,秦大官人的夫人秦刘氏,刘妧。
刘妧是一个典型的贤妻良母,秀外慧中、温柔敦厚。
每个月的初一,她几乎都会来土地庙给土地爷上香,她极少会为自己求些什么,所求之事大抵都是诸如,夫君万事顺遂、子女平安喜乐之类。
刘妧每次来土地庙,不仅会给庙里捐上一笔颇丰的香火钱,还会给唯一的庙祝,我,带上一些她亲手所制作的糕点。
刘妧的厨艺很好,做的糕点很好吃,所以,每到月初,我都会很雀跃地期盼着她的到来。
在我的印象里,自十年前刘妧与她的夫君秦大官人成亲后,就只有为数不多的几次初一,她没有按时来土地庙里上香。
第一次,是在四年前,那次是因为刘妧的父亲病逝;第二次,是在三年前,那次是因为刘妧的母亲病逝;第三次是在一年之前,那次是因为刘妧的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溺亡;第四次,也就是现下的这次,至于原因嘛,未知。
是的,今天就是初一,也是刘妧来上香的日子,但是,从清晨等到深夜,我也没有等到刘妧的到来。
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在我的脑海里徘徊,使我心烦意乱、坐立不安。
于是,第二天一早,我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去安阳巷的秦府走一趟,确定一下刘妧的情况。
之所以说这个决定很艰难,是因为,作为方外之人的我,本不该介入他人的因果,否则,极有可能遭到反噬,但仗着土地爷的庇佑,有时,我也可以任性一下。
一番曲曲折折、走街串巷后,我来到了安阳巷的秦府。
今日的秦府非常热闹,门外车水马龙,门内高朋满座,所有人来此的目的,都是为了共赴一场葬礼,刘妧的葬礼。
是的,刘妧去世了,昨天去世的,所以,我没能在土地庙等到她。
作为故人,我觉得应该去给刘妧上一炷香,于是,我跟随着众人,跨入了秦府的大门,径直来到了摆放着棺材的灵堂。
而就在我抚摸到棺材的那一刻,一丝异样的感觉陡然在我的心头闪过,因为,我能够确定,棺材里是空的,刘妧的尸首并不在里面。
人,有三魂七魄,主魂会在人死的当下立刻脱离身体;觉魂在人死后三到四个时辰内脱离;而守尸魂一般要等肉体腐化后才会脱离。刘妧昨日才刚刚去世,守尸魂定然还在,但是我,却完全感觉不到。
事若反常必有妖,我决定把这个妖给揪出来。
月黑风高之夜,适合杀人越货,也适合挖坟掘墓。
无人看守的秦家祖坟里,我紧握着铁锹的木柄,对着一座今日白天才刚刚下葬的新墓,挖的正欢,而新墓内所埋的,正是新丧不久的秦夫人刘妧。
满头大汗地挖了足有半个多小时,一具漆黑如墨的棺材总算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顾不得被铁锹磨破的双手,我拿起自带的撬棍,开始今晚的第二轮行动——开棺验尸。
尽管棺盖被封的很结实,但却难不倒一身牛劲的我。
一、二、三!
自己给自己喊了个加油的号子后,密封棺盖的木楔子终是被我成功撬开。
推开棺盖后,我确认了自己的猜测——棺材内除了几件不值钱的陪葬品外,空空如也。
所以,刘妧究竟是死是活,又身在何处呢
挑着气死风灯,我在坟地内来来回回走了两圈,总算发现了一些诡异的端倪,这里好像被人布下了一个阵,拘魂阵,而阵眼的位置就在坟地最中间,也就是我脚下这块脚感相当坚实平坦的地面以下。
倘若有尸首被埋在拘魂阵的阵眼位置,那么守尸魂就会被镇压,无法在七七四十九天内离体,三魂不能聚合,元魂不能及时归一,被埋者就将永堕混沌,换句话说,就是魂飞魄散。
而刘妧,很可能就被埋在了拘魂阵的阵眼之中。
为了确定自己的猜测,我果断开始了第二轮的挖坟行动。
与之前那处松散的坟堆封土相比较,这处阵眼的封土简直堪称坚石,这样的硬度,至少得经历过数十次的夯实才能达到。
因为封土过于坚硬,我经历了将近三个小时艰苦卓绝地奋战,在东方天际即将露出鱼肚白之时,才将这片地面挖了个底儿掉,果然不出我所料,坚土之下的确埋着一口红木制作的棺材!
我跳下了墓葬坑,从背在身后的大布口袋里拿出了四张符纸,分别压在了葬坑的四角以镇邪祟,然后,就开始了自己的第二次撬棺行动。
很快,红木棺材的棺盖就被我打开了,借着熹微的晨光,一具尸首赫然就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尸首被一张浸润了血污的符纸紧紧覆盖着,符纸上那些诡异的纹路,便证实了,这里就是拘魂阵的阵眼,覆盖着尸首的这张符纸就是拘魂符,有它在,守尸魂很快就会彻底消失!
我俯下身,小心翼翼地揭开了符纸,一具无比狰狞、扭曲,且死不瞑目的女尸随即就暴露在了晨光之下。
女尸的手脚和心口位置,分别被五根长长的铁钉牢牢地钉在了棺底,很显然,她是被人活活钉死在这具棺材里的。
而这具女尸,就是刘妧!
所以,刘妧不是秦府对外宣传的因急病突亡,而是被人谋杀的,谋杀刘妧的人,毫无疑问,必是刘妧的丈夫秦大官人!
怀着极为沉痛的心情,我从布袋子里取出了上一任庙祝,也就是我的师父传与我的莲花法器,拿在了左手里,同时伸出右手轻轻地覆住了秦夫人的双眼。
一段安魂咒诵念完毕,我移开了覆着刘妧双眼的右手,用极为柔和的声音对着她说道:现在,你的守尸魂自由了,三魂可以归一了。
唉——
紧接着,我就听到了一声极悠长哀怨的叹息,然后,我就看到了七缕透明的青雾自刘妧尸身的七窍中飘涌而出,在空中合七为一后,便飘进了莲花法器内。
旋即,刘妧的双眼轻轻阖上,其狰狞扭曲的面容也复归了平和。
第二章
将刘妧的元魂带回土地庙后,我从她的口中得知了一桩跨越了长达十年的阴谋。
十年前的秦府并不是秦府,而是刘府,府中的主人乃是刘妧的父亲,刘大官人,刘旸。
刘旸与夫人刘钱氏仅育有一女,即刘妧,由于刘氏夫妇感情甚笃,因此,刘旸无心纳妾,但为了延续刘家的香火,便打算为刘妧招个上门女婿。
当时入了刘旸法眼的有两个人,一个是穷书生江槐,另外一个也是穷书生,也就是后来的秦大官人,秦响。
原本刘旸更为属意的人是江槐,且刘江两家都已经进行到了下聘的阶段了,可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病在短短的两天时间就夺走了江槐的性命,无奈之下,刘旸只得选择了他其实并不是太钟意的秦响,作为刘家的上门女婿。
不久,秦响便顺利嫁入了刘府。
在秦响地刻意逢迎和讨好下,刘旸很快就完全接纳了他,尤其是在刘妧生下了长子刘贤之后,有孙万事足的刘旸,更是将刘家的生意和资产逐渐都交给了秦响经营,而他则将精力都放在了对长孙刘贤的教养之上。
四年前,也就是在秦响全盘接手了刘家的生意和资产后的第二年,刘旸突发重疾,短短三天就不治而亡,一年后,刘钱氏也因重病去世。
而刘妧为了延续刘家的香火,在与秦响成亲后的七年内,连生了四胎,原本就不是多么健壮的她,又因为生产被掏空了身体,在父母去世之后,更是再不过问家族生意,两耳不闻窗外事地在后宅当起了四个孩子的母亲。
然后,刘府的门匾,就被秦响换成了‘秦府’,刘妧也从刘家主母变成了秦家主母,连带着刘妧所生的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也被秦响都改成了秦姓,并从刘家的族谱,移回了秦家的族谱当中。
对此,刘妧虽心有不甘,但却无可奈何,因为,此时的秦响已经不再是当年的那个一无所有的穷书生了,拥有了原本刘氏家族的掌控权的他,已经不是刘妧所能抗衡的了。
尽管刘妧选择了缩在内宅守着子女过活,但厄运还是再次找上了她,就在去年,她的两个女儿和小儿子,竟意外落入府里的荷花池内溺亡了!
经历了这一沉重的打击后,刘妧大病了一场,病愈后,她无意中从下人的口中得知了一件令她更受打击的事实——秦响早已家外有家!
为了探知真相,刘妧选择了不露声色、隐忍不发,同时,她拖着孱弱的身体,开始了对秦响的跟踪,这一跟踪,她又发现了一桩可怕的事情。
那一天,秦响一大早就带着九岁的长子秦贤出了府,但是,秦响并没有将秦贤送去学堂,而是把他带到了西市附近,丁家巷内的一栋幽静雅致的宅院外。
宅院的主人,一名妆容艳丽,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年轻妇人,早早地就侯在了大门口,待见到秦响和秦贤,妇人就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
秦郎!含情脉脉地向秦响作了一揖后,妇人就极为自然且热络地伸手将秦贤揽在了怀里,哎呀,贤儿,又长高了不少,快让我好好瞧瞧。
面对着妇人的热情,秦贤虽有些不自在,却并没有明显地抗拒,甚至还反手轻轻拥住了妇人。
今日是你的生辰,我特意带了贤儿来给你过生。
秦响温柔地看着妇人,那种发自肺腑的深情款款,是躲在远处的刘妧从来就没有见到过,也没有体会过的。
多谢秦郎!
妇人再次眉开眼笑地向秦响作了一揖,而后,妇人拥着秦贤,秦响拥着妇人和秦贤,三人宛若相亲相爱的一家人,抬脚进入了宅院。
刘妧远远地望着这一切,一丝刺骨的冰冷骤然间从她的脚底板升腾到了天灵盖,对于秦响的背叛她尚且还能勉强忍受,但对于秦贤,这个被她捧在手心里养大的长子的背叛,她却感受到了一种锥心刺骨的悲伤。
但悲伤过后,刘妧极为坚强地选择了面对,她用了整整三天的时间,将秦响外室的情况打听了个清清楚楚。
这个女人名叫杨九娘,是秦响舅家的表妹,也是从小便与秦响结了娃娃亲的青梅竹马。十年前,秦响为了能够成功嫁入刘家,虽然果断与杨家断绝了姻亲关系,但他不仅没有断绝同杨九娘的情人关系,还在在丁家巷买了一处宅院,偷偷将杨九娘养了起来。十年来,秦响基本每个月都会去宅院内与杨九娘幽会,少则三、四次,多则五、六次,最近这一两年,二人幽会时,秦响还会时不时带上秦贤,但秦贤却从来没有在刘妧的面前透露过此事。
data-fanqie-type=pay_tag>
面对丈夫与儿子的双重背刺,刘妧在痛彻心扉的同时,也隐隐地察觉到了另外一个可怕的真相——秦贤极有可能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而是秦响与杨九娘的孩子,只有这样才能解释杨九娘对秦贤那份发自肺腑的、不似有半分作伪的关爱,以及二人眉宇间的那份独一无二的肖似。
怀疑的种子一旦发了芽,很快就会生根。
为了印证自己的猜测,刘妧设法迷晕了秦贤后,来了一场滴血认亲,认亲的结果让她那颗悬着的心,终于死了,秦贤果然不是她的孩子!
那她刘妧的孩子又去哪里了家产她可以不要,夫君她也可以不要,但她的亲生孩儿她必须要!必须!
于是,她选择了同秦响摊牌,而摊牌的那一刻,就是图穷匕见的时刻。
面对着刘妧饱含悲愤的质问,我的贤儿,真正的贤儿到底在哪里
秦响的回应只有两个字,抱歉!
刘妧甚至都没来得及问,抱歉是什么意思她的脖子就被秦响给掐住了。
刘妧用尽所有的力气挣扎、反抗,她还不想死,她还不能死,她还没有找到真的贤儿,但是,在拥有绝对体力优势的秦响面前,她的挣扎、反抗完全无效,很快,她就陷入了无意识的暗黑状态。
第三章
不知过了多久,刘妧突然有了知觉,尽管不能动、不能说话,也看不见,但她却可以清晰地听到和感受到周围的环境和自己所遭受的一切。
她能感受到自己正被四个身强力壮的男人用担架抬着,于秋雨蒙蒙的夜晚,走在杂草丛生的坟地里,而且还是秦家祖坟的坟地里。
她对这个地方很熟悉,因为她有三个孩子都被埋葬在了这里,她时常会想念他们,也时常会来给他们扫墓,所以,她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和那股充满了荒凉和腐臭气味的空气。
她也能感受到秦响就走在自己的身旁,她对他也很熟悉,熟悉他身上那种曾经被她深深迷恋,现在却深深厌恶的独特的体味儿,她熟悉他的呼吸和脚步,熟悉他的一切,但那又怎么样呢她终究还是不了解他,他于她而言,自始至终都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到了,把夫人放进去吧。
秦响突然出声,向四名壮汉下达了命令。
老爷,夫人、夫人好像还活着,我、我好像听到她在叹气。要不,咱们先给夫人找郎中瞧瞧吧
一名抬着担架的男人瑟瑟缩缩、吞吞吐吐地向秦响提出了自己的建议,刘妧立刻听了出来,他是秦响的贴身仆从之一,秦安。
秦安,你闭嘴!不要胡说八道,夫人早就死透了,怎么可能叹气快干活!
另一名男子出言呵斥,而他正是秦响的另一名贴身仆从秦三儿。
秦安再不敢说话,然后,刘妧就感到自己被四人从担架上,小心翼翼地转移进了一具棺材里。刘妧甚至可以闻出来,这是一具红木棺材,跟埋葬了她的三个儿女的棺材是一个材质的,很可能,在她重病时,或者是更早,秦响就已经给她备下了,或许从他娶她的那一天,他就一直在期盼着她的死亡,而她却如同一匹把脑袋插进沙漠里的骆驼,既没有,也不想承认自己其实早已陷入了万劫不复的绝境,倘若不是为了找到真正的贤儿,就算是发现了杨九娘的存在,她也很可能会选择继续做一匹装聋作哑的骆驼。
啊,贤儿,对了,她还没有找到自己的贤儿,她还不能死,她要活着找到贤儿,她不能就这么被秦响装进棺材里,再埋进土里。
于是,刘妧开始了挣扎,尽管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挣扎,可她还是在拼尽全力地挣扎。
直到,一股锥心刺骨的剧痛蓦地从刘妧的手脚处传来——他们,居然要把她用钉子活活钉在棺材里!
意识到这一点的刘妧,开始了更加剧烈地挣扎,然后她就听到一段简短的对话。
秦安,你干什么怎么还不开始钉你想死吗
老爷,我、我真的觉得夫人还、还活着,咱们、咱们,能不能不钉夫人啊
滚开,你不钉,我来!
随着又一阵剧痛盖地铺天地袭来,刘妧竟蓦地睁开了紧闭了多时的双眼。
夫人、夫人睁眼了,夫人真的还活着,老爷,您看,夫人她真的还活着。求您,不要再钉夫人了!
为了刘妧,秦安向始终沉默不语的秦响苦苦求饶。
秦响垂首,冲着棺材中的刘妧露出了一抹极阴森可怖的微笑,而后,他猛地抽出腰间的短刀,用力地捅进了秦安的脖子里,秦安连挣扎都没有挣扎一下,倒头就栽在了墓坑内。
紧接着,秦响又拿出了一根长长的铁钉,在刘妧无声的惊惧中,毫不犹豫,且无比精准地将其钉进了她的心口窝!
故事讲罢,已经化作一缕幽魂的刘妧,已经从最开始的青绿色变成了灰黑色,我明白,这是独属于亡灵的怨愤之气,颜色越深,就代表着怨愤越重,似这般的灰黑色,就表明了刘妧的恨,足以可以使她变身成一只拥有复仇能力的厉鬼。
你想复仇吗我问刘妧。
想,我想复仇,我想亲手杀了秦响!我想亲手把他碎尸万段!所以,道长,你可以帮我对不对你能救我,能看到我,就一定也能帮我复仇,对不对
刘妧无比激动,又有些歇斯底里,她双目眦裂地看着我,俨然已经把我当成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你已成亡灵,而秦响却还生在人间,亡灵不可亲自向活人复仇,否则再难入轮回。但是,顿了顿,我说出了自己的决定,我可以帮你复仇。
倘若为恶者不能遭受惩罚,那么为善者又何以安息呢我虽不愿介入旁人的生死因果,但却终究无法面对良知的叩问。
至于插手此事有可能对我造成的不良后果么我只能在心里默默说上一句,管他呢!
第四章
吉祥苑是西市最大、最豪华的一家首饰铺子,也是菩提城里富贵人家的夫人、小姐最爱光顾的店铺。而即将入主秦府、成为秦家女主人的杨九娘,自然也是吉祥苑的常客。
这一日,杨九娘正在一名婢女的陪伴下,于吉祥苑的二楼贵宾室内挑选首饰之时,一名店小二端着一杯茶水走了过来。
小姐,本店新到的极品龙井茶,专供贵人享用,请您品鉴。
贵人二字令杨九娘非常受用,她愉快地端起茶杯,饮下了店小二专门为她准备的香茗。
然而,不多会儿,杨九娘便突觉腹痛难忍,婢女急忙搀扶着她来到了后院的茅厕。
岂料,二人前脚刚进茅厕,后脚他们各自就挨了一闷棍,随即,便失去了全部的意识。
当晚,夜色虽深沉,但月光却极清亮。
从昏迷中蓦然惊醒的杨九娘,还没来得及从一个噩梦中抽离,便惊骇无比地发现自己已然陷入了另外一个噩梦。
只见,杨九娘的周内肉眼可见的,竟然全都是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坟头和墓碑,惨白的月光穿透松柏枝叶,在坟头斑驳摇曳,仿佛无数只幽灵在阴冷地窥伺着她,而紧接着,她又发现了一件更加可怕的事情——她所背靠着的竟是一方汉白玉的墓碑,墓碑上的文字在清亮的月光下清晰可见:故秦门刘氏妧之墓!
啊——
乍见故人之墓,头皮都快要吓炸的杨九娘,犹如诈尸般惨叫着,试图逃离其身处的恐怖境地,但,手脚发软的她连站都没有站起来,就看到了一个长发及地的白衣女子,正翻着没有半分瞳仁的白眼珠子,伸直了鲜血淋漓的双手,一点一点,一寸一寸,慢慢地、缓缓地、僵硬地向她靠近着。
杨九娘,还我命来,快还我命来!
女子的声音凄厉而诡异,恰似九幽之地传来的诅咒。
而这,完完全全、实实足足的就是一副厉鬼索命的派头和架势。
啊——
完全被厉鬼拿捏住的杨九娘,抱住了脑袋,抖如筛糠地大叫着,不要、不要,你不要过来啊!
杨九娘,快快还我命来!
厉鬼还在继续索命,且愈发地靠近了杨九娘。
随着一股强烈到令人窒息的尸臭味扑面而来,惊惧到极点的杨九娘陷入了全然的崩溃,她噗通一下就跪倒在地,涕泗横流、磕头如捣蒜。
刘妧,我错了,我真错了,是、是我杨九娘对不起你。我不该与秦响勾搭成奸;不该伙同秦响偷梁换柱,用我的贤儿,换走了你的亲生儿子。可、可是,杀你的并不是我,是秦响啊!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报仇,要索命就去找秦响,不要来找我呀!是秦响杀了你,是他亲手把你钉在棺材里的,是他亲手给你施下了‘镇魂术’,想让你你魂飞魄散的!害你的人是他,不是我呀,为什么你不去找他,却偏偏要来缠着我呀!呜呜呜——
杨九娘,快还我命来!
厉鬼似不相信杨九娘所言,那双勾魂索命的九阴白骨爪,与杨九娘已近在咫尺。
哦,对了,刘妧,你可能还不知道吧你的两个女儿,还有小儿子,他们、他们不是失足落水的,是秦响,对,是秦响亲手把他们推进荷花池的,还有、还有你的爹娘,他们也是秦响下毒害死的。还、还有,还有一个,就是你亲生的那个大儿子,是被秦响亲手摔死的,就当着我的面,亲手摔死的,脑浆子糊了一地呀!秦响对我说过,你们活着,对他来说就是耻辱,是最不堪的耻辱!他说过,他恨你,恨你的爹娘,恨你生的孩子,恨刘家,恨‘赘婿’这个身份,他要将刘家的人通通打入十八层地狱,他要堂堂正正地做回秦家的家主!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他做的,跟我,跟我真的没有多少关系,我只是,只是同他生下了贤儿而已,我只是想做他的夫人而已,我、我真的是罪不及死啊!你莫要索我的命啦!好不好求你了,别索我的命!呜呜呜——
杨九娘如竹筒倒豆子般,将她所知之事来了一个彻底的招供,她算是结结实实践行了何谓生死之间无真情,大难临头反目成仇。
而在杨九娘无限惊恐地痛哭当中,三十二名早已藏在墓碑后面的观众缓缓现身,他们,有的是刘妧的血亲,如吉祥苑里的那个店小二,他就是刘妧舅家的表哥赵海,杨九娘就是被他用下了巴豆的茶引去茅厕,打晕后又偷偷运到秦家祖坟的;有的,是与已经离世的刘大官人交好的挚友;还有的则是一些侠肝义胆、嫉恶如仇的市井百姓。
寻找和聚集这三十二人,我用了两天时间,而他们也是这场复仇能否成功的关键所在。
与此同时,我亦缓缓拿掉了用来扮鬼吓人的假发、抹掉了脸上的鸡血,露出了自己本来的模样。
痛哭中的杨九娘突然感受到了周围的异样,随着她的蓦一抬头,三十多张饱含了愤怒和鄙夷的面孔骤然间就出现在了她的眼前,而她在看到赵海的刹那,似乎才意识到,自己早已沦为了别人的猎物。
杨九娘!
我蹲下身,直视着杨九娘的双眼,开口道:刚刚你所说的一切,我们全都听到了,秦响杀妻、灭子、屠戮刘氏满门,可谓是丧尽天良、恶贯满盈!你杨九娘,若想为他陪葬,我们不拦着,但是,你若想活下去,就必须要听我们的!
杨九娘浑身战栗地瘫软在地,听、听你们的,我全都,听、听你们的。
第五章
一大早,留宿在菩提城最大妓馆怡红院的客人们,正在陆续离开,而这其中就有秦响,和一名颇为富态的中年男子,二人称兄道弟、勾肩搭背,看起来十分亲密无间。
突然,一名葛衣男子,慌慌张张地跑到了中年男子的面前,低声禀报道:大人,有人在府衙外击鼓鸣冤。
一身酒气、睡眼惺忪的中年男子很是不悦道:击鼓鸣冤这么早让他们等着吧。
原来,此人正是菩提城的城尉,周幸!
大人,等不得了,鸣冤之人多达数十个呢,百姓也已经聚集了数百人了!葛衣男子焦急不已道。
周幸闻言,瞬间清醒,他们状告何人
状告,葛衣男子迟疑地看了看周幸身旁的秦响,心一横说道:状告秦大官人杀妻、灭子、屠戮刘氏满门!
啪嗒,随着手中酒壶的猝然落地,大惊失色的秦响急忙跪在了周幸的身前,周大人,周兄,他们胡说八道、血口喷人,你可一定要为愚弟做主啊!
周幸眼珠子一转,蓦地将右手在秦响的眼前翻了一翻,十万两银子,本官保你平安无事。
嘶——
秦响先是倒吸了一口凉气,继而重重点头道:好,十万两,愚弟稍后送去周兄的别院!
说罢,二人击掌盟誓,一桩人命大案成就了十万两银子的交易。
当我手持状纸,带领着三十二名人证、押着杨九娘,敲响登闻鼓的那一刻,怎么也没想到,我们等来的不是官府的升堂问案,竟是一队凶神恶煞般的衙役,他们到来后,二话不说就开始了暴力驱逐和抓捕,驱逐的是围观的众百姓,抓捕的则是敲登闻鼓的我们。
赵海等人以血肉之躯对抗着众衙役的杖笞,想护着我逃走,而我则用尽全力喊出了一句话,登闻鼓是我敲的,状,是我告的,跟其他人无关,抓我一个就够了!
可是,我们的互相掩护并没有什么用,最终包括我在内的三十三人,全都被衙役们五花大绑着抓进了大牢。
而那张费了我几个时辰才写就的状纸,也被衙役们毫不留情地撕成碎片,扔进了污泥里!
从日出到日落,又从日落到日出,两天时间过去了,被关在牢房内的我们就像被这个世界遗忘了一样,无人问津、没人理会,滴水未进、滴米未食。
就在我们以为会被活活渴死、饿死的时候,第三天一早,牢房的门被打开了,城尉周幸端着上位者独有的官威,出现在了我们的面前。
你们,想死还是想活想活,本官现在就放了你们,但从此,再也不许提状告秦响一事;想死,那就继续待在大牢里,等着你们的父母妻儿来为你们收尸!
周幸似看蝼蚁般冷冷地看着我们,也等待着我们的抉择,他相信,没有人能够抗住这般的威压,我们全都会屈服。
事实也正如周幸所料,面对着生死抉择,尤其是这种饱受煎熬的生死抉择,大多数人都会屈服,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除了我和赵海之外,其余三十一人就都离开了。
唉,我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对明显已心生动摇,却还是坚持着不肯离去的赵海,说道:此事,本就是因我而起,你们,都是受我牵累,方才有此一劫,你能陪我这一程,我已经很欣慰了。走吧,快回家吧,你的妻儿老小还在等着你,莫要白白丢了性命,令他们失了亲人。
道长,您不走么
赵海握紧了拳头,眼神中满含郁愤和愧疚。
我笑着冲他摇了摇头,不,我不能走,恶人还未伏法,我怎能离开
道长,对不起!
赵海对我深深作了一揖,而后,咬了咬牙,终是无奈离开。
最后,就只剩下了我与周幸二人,四目相对。
你,不怕死么周幸的语气冰冷,眼神轻蔑且不屑。
当然怕死,但是,我更怕亡灵含冤,恶人苟活!静静地望着周幸,眼中无惧亦无畏。
哼哼,如此冥顽不灵,那本官就遂了你的意!
说罢,周幸冷笑着一甩官袍,便抬脚离去。
原本满满当当的牢房,转瞬间就剩下了我一个人。
当夜,月隐星稀,我所在的牢房内更是漆黑一片。
不过,漆黑只是在别人眼里的漆黑,在拥有阴阳眼的我的眼里,此时的牢房内简直是精彩纷呈、热闹非凡。
缺了胳膊、少了腿的,缺了眼睛、少了耳朵的,没了脑袋、脑袋开花的,开膛破肚、大卸八块的,等等,总之,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无形之物,在我的头顶、脚下和前后左右飘来荡去、爬来爬去、嚎来叫去,他们都是曾经枉死于大牢内无处可去的幽魂、野鬼,之前有三十多个人,阳气太盛,它们还不太敢冒出来,只远远地飘忽着,现在,就只剩下了我一个,它们就开始了狂欢模式,。
一只血淋淋的人头忽地飘到了我的眼前,与我来了个四目相交,我轻轻扬起唇角,非常礼貌地冲它笑了笑,能把你们的老大叫来吗我想跟它谈谈。
人头没想到我居然能够看见它,惊愕之下,它咚地摔到了地上,哇呀呀,这个人,他能看我,能看到我哎!
人头的叫声一下子就吸引到了所有幽魂、野鬼的注意,刹那间,它们全都聚集在了我的面前,以最可怕的青面獠牙的形态,虎视眈眈地盯着我。
把你们的老大叫出来,我想跟它谈谈。
我再次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每个监狱里都会有个狱霸,相应的也会有个鬼霸,眼前这些鬼魂看起来很唬人,却都是些小角色,强者么,哪能轻易出场呢
众鬼面面相觑了片刻,而后骤然消失,而后,一只周身萦绕着阴森黑雾的厉鬼骤然现身。
根据黑雾的浓度,我可以判断出,这是一只盘桓在大牢内至少五十年的老鬼,怨气足、能量大,正是我所要寻找的鬼霸。
是谁,在叫我
厉鬼的声音浑似锈铁链拖过青石板,除了刺耳还是刺耳。
你想离开这里吗如果想,我可以帮你,但是,作为交换,你必须要帮我做一件事情。
我没有同它啰嗦,直接说出了自己的目的。
简直大言不惭!五十年了,我想尽各种办法都没能离开这里,就你有甚的能耐,帮我离开
厉鬼显然并不相信我。
你离不开,是因为牢房外狴犴兽的镇压,但是,我可以帮你躲开狴犴兽的法眼。
说话间,我以手为笔,对着厉鬼,在空中虚画了一个符咒。
符咒画完,我收了手,指了指屋顶,好了,你现在可以试试,能不能离开。
厉鬼虽将信将疑,却还是尝试着朝屋顶飘去,猛地一个纵跃后,它竟成功地穿透屋顶。
哈哈哈,我逃出来啦!五十年啦,我终于逃出来啦!
越狱成功的厉鬼欣喜若狂,然而,喜悦不过三秒钟后,一股无比强大的力量又再次将它给吸回了大牢。
怎么回事我不是逃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愤怒的厉鬼显露出最可怕的形态,向我发出了质问。
帮我做一件事情,你就能永远逃离这里,这是交换条件。我说。
什么事情厉鬼问。
杀个人。我说。
鬼杀不了人!厉鬼说。
但,人却可以杀人,你的能量,再加上我的帮助,足可以做到这一点。我说。
好吧,我帮你。厉鬼无奈妥协。
我再次以手为笔,于虚空中画了一张符纸,这次用时远超上次。
画完,收手,我只对厉鬼说了两个字,秦响!
秦-响!哈哈哈,秦-响!
厉鬼狂笑着,瞬间就飘然而出,消失的无影无踪。
第六章
怡红院最大的贵宾房内,秦响和周幸正在一片歌舞笙箫中,推杯换盏、饮酒作乐、醉生梦死。
蓦地,一阵无比强劲的阴风骤然袭来,下一刻,所有的烛火尽数被吹熄。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一团黑雾蓦地将秦响团团围住,他的身体一僵,神情一滞,眼底的白色登时就变成了一片血红。
当烛火再次被点燃之时,女妓们顿时被眼前的情形骇了一大跳。
只见,刚刚还在搂着女妓,醉眼迷离地喝酒赏舞的周幸,这会子居然胸口插着一把长剑,倒在了血泊之中,而握着剑鞘的人,居然就是秦响!
随着女妓们的惊恐尖叫,秦响眼底的血红尽数褪去,像似大梦初醒般的他,不可置信地看了看手中的剑鞘,又看了看倒在地上的周幸,他虽然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周幸死了,是被他杀死的,这一点却是毋庸置疑的。
啊,不,不是我,我没有——
惊慌失措的秦响猛地丢掉了手里的长剑,拔腿就往外逃。
但,守在门外的全是周幸带来的衙役,秦响如何能逃得掉
就这样,直至被众衙役五花大绑着扭送到了衙门,又投入到了大牢里,秦响都处在绝对的懵怔状态当中。
秦大官人,咱们又见面了。
惊恐万状的秦响蓦然回身,然后就看到了坐在对面牢房里的我。
咱、咱们,见过
秦响哆哆嗦嗦地问道。
是,在秦夫人的葬礼上。
我特意加重了秦夫人三个字,果然就看到秦响的身子一颤,面色霎时就变得惨白一片。
刘妧,一定是她,是她回来找我复仇了!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周大人不是我杀的,是鬼杀了他,是鬼呀!
秦响用力拍着牢门,撕心裂肺地大喊大叫,但,直到他的嗓子都喊哑了,也没有一个人搭理他。
周大人是不是你杀的,我不知道,但刘妧,刘大官人夫妇,还有你的四个孩子,却都是实实在在死于你手。杀人,就要偿命,所以,秦响,你不冤!
我冷冷地看着秦响,在他陷入绝望之际,又补了一刀。
秦响如遭雷击般望着我,片刻后,他再次撕心裂肺地叫了起来,不过,这次却是对着我,是你,这一切的幕后黑手都是你,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我闭上双眼,不再理会秦响,任他在绝望和疯狂中,崩溃挣扎。
城尉当众被人刺杀,影响恶劣,案情重大,仅仅三天时间,上级州官就下达了命令,将凶手秦响斩立决,并没收全部家产。
秦响被斩首的那一天,我召集了赵海等人将刘妧和她三个儿女的棺木,全都移出了秦家祖坟,移入了刘大官人夫妇的坟墓旁,这是刘妧的遗愿,我必须要帮她完成。
秋雨蒙蒙中,刘妧和她的孩子们微笑着向我挥手告别,我亦微笑着向他们挥手告别。
喂,你这个牛鼻子、臭道士,说话不算话!放了我,快放我出去!
随着刘妧的魂魄飘然远去,莲花法器内突然响起了一声愤怒的咆哮。
此言差矣,我只是答应帮你离开大牢,可并没说过会还你自由。你是厉鬼,可控制人心,你若真的自由了,这人间,可就乱了,土地爷怎能饶了我
我将右手轻轻抚过法器,咆哮声随即停止,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收起了法器,朝着土地庙的方向,缓步而去。
第七章
秦家祖坟内,新添了一座没有墓碑的坟墓,坟墓里埋葬着的是秦响身首分离的尸体。
坟墓前,跪着的是披麻戴孝、悲恸不已的秦贤,站着的则是秦府的粗使家丁贾四,而他,也是秦府被封后,唯一还留在秦贤身边的仆从。
公子,还请您节哀。
贾四面色深沉地劝解秦贤。
四阿叔,我阿爹和阿娘都死了,秦府也被封了,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我该怎么办啊呜呜呜——
秦贤越说越伤心,越说越难过,一个九岁的孩子,一夜之间从富家公子,沦落为无家可归的孤儿,而且还顶着杀人犯之子这个遭人唾弃的头衔,任谁,都是难以接受的。
贾四皱了皱眉,开口问道:公子,你想老爷么
呜呜呜,想,我想阿爹!也想阿娘!呜呜呜——
既如此,那小的现在就送你去下边见他们!
说着,贾四竟突然从袖口内抽出了一柄闪着凛冽寒光的匕首,并朝着秦贤的心口稳准狠地猛然捅刺而去。
猝不及防的秦贤甚至连一句,为什么都没来得及问出口,就大睁着惊恐的双眼停止了呼吸。
哼!一个奸生子,也配活在世上
贾四咬着牙将带血的匕首从秦贤的身体内拔出,然后,如同扔破抹布一般,把秦贤的尸体用力地扔在了秦响和杨九娘的坟前。
紧接着,贾四双膝下跪,双手高举,抬头望天,悲愤高呼,大小姐呀,您在天有灵就看看呀!贾四给您报仇了!秦响他断子绝孙了呀!啊哈哈哈!您等等小的,小的这就去下边继续伺候您了!
言罢,贾四蓦地将那柄带血的匕首狠狠地扎进了自己的心窝,继秦贤后,第二次一击毙命,只不过,这次,他毙的却是自己的命。
轰隆隆——
一记震天的惊雷响过后,暴雨骤然而下,硕大的雨柱猛烈冲刷着天地间一切的污垢,但,深陷污垢当中的人,却再难等到风停雨住的那一刻。
雨过天晴,菩提城的西市。
一群孩童围着衣着破烂、满身污泥、疯疯癫癫的杨九娘,边跑边闹,边唱边跳。
恶毒女,坏心肠,鸠占鹊巢,下场惨!
童谣声声中,有人朝着杨九娘扔去了一块烂泥巴,有人朝她扔去了一颗烂菜帮子,有人则朝她吐去了一口吐沫。
在众人的鄙夷中,杨九娘深一脚、浅一脚,晃晃荡荡地走出了菩提城,来到了一处悬崖边。
娘——
恍恍惚惚中,杨九娘仿佛听到了前方传来了一声来自秦贤的呼唤。
贤儿,你在哪儿,娘来了!
随着杨九娘的双脚向前迈出,她整个人就如同落叶般,旋即便坠入了永恒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