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年间,胶东麻湾有个姓韩的老头儿,人称韩半仙。他年过六旬,无儿无女,也无老伴,就守着祖传的罗盘和一本磨得起了毛边的《撼龙经》过活。
那罗盘黄铜包浆,黑漆盘面,天池里的磁针幽幽悬着,韩老头枯瘦的手指摩挲盘边,指关节粗大得如同老树的瘤子。他脸上的皱纹深得能夹住铜钱,唯独一双眼睛,像浸在古井寒水里的黑曜石,浑浊里透着一丝看透地脉的幽光。
麻湾这地方,靠海吃海,也信风水。谁家要起新屋,选坟地,嫁娶择吉日,总少不了去他那间低矮、终年弥漫着劣质旱烟和潮木头气味的泥坯小屋。
韩老头脾气是真好,穷苦人家送几个热腾腾的菜窝头、一碗杂鱼汤,他乐呵呵地接下,罗盘一架,翻山越岭,指点得清清楚楚。遇上家底殷实的,给个几吊铜钱,他也从不嫌少,顶多吧嗒两口旱烟,吐着青灰色的烟圈说:够买壶老酒就成,多了烫手。
日子久了,麻湾人心里都揣着个说法:韩老头那双眼睛,毒!一辈子在山川地脉里打滚,心里头不知憋着几个能翻天覆地的大穴。只是他嘴巴紧得像生锈的铁锁,从不肯点破。有人借着酒劲试探:老韩头,你瞅咱这后山龙抬头,气脉旺得跟烧了似的,就没个真龙窝
韩老头便眯起那双深井似的眼,嘿嘿一笑,露出被烟熏得焦黄的牙:眼拙喽,老眼昏花,能看出个啥有口安稳饭吃就知足咯!那笑里藏着的东西,像沉在海底的礁石,谁也摸不清。
同乡有个陈老爷,家大业大,膝下三个儿子都已成家立业,开枝散叶。陈家的宅院在麻湾是头一份,高墙大院,青砖黛瓦,门口蹲着两尊石狮子,威风凛凛。可这陈家,人丁是旺了,家业却像一潭死水,任凭陈老爷如何折腾,总在麻湾这一亩三分地上打转,再难寸进。
三个儿子,老大陈文举,在县衙里谋了个不入流的书吏,整日抄抄写写,腰杆子就没挺直过;老二陈文富,守着家里的铺子,小打小闹,勉强糊口;老三陈文贵,读了几年私塾,心气倒高,却眼高手低,整日游手好闲。
陈老爷望着一屋子儿孙,心头像压了块浸水的青石板,沉甸甸地喘不过气。
这一年,秋老虎刚过,陈老爷就倒下了。先是咳嗽,咳得佝偻了腰,痰里带着血丝。请遍了方圆百里的郎中,汤药灌下去一罐又一罐,人却眼见着枯槁下去,眼窝深陷,颧骨高耸,躺在床上只剩一把硬骨头撑着层松垮的皮囊。郎中们摇着头,话都一个调:老爷子油尽灯枯,该预备预备了。
陈家上下,悲声一片。可悲戚归悲戚,陈老爷这棵大树真要倒了,身后事,尤其是那顶顶紧要的阴宅风水,就成了悬在陈家所有人头顶的一把刀。
陈家不是没请过风水先生,前前后后来了几拨,指点的穴位不是嫌格局小了,就是嫌气脉弱了,总不入陈老爷的眼。他躺在雕花大床上,听着窗外妻妾压抑的抽泣和孙辈懵懂的吵闹,浑浊的老眼盯着头顶承尘上繁复的卍字不到头雕花,心里头那点不甘和恐惧,像藤蔓一样疯长。
去……去请韩半仙……陈老爷挣扎着抬起枯柴般的手,指甲盖灰败无光,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风箱,抬……抬也要把他抬来!礼数……给我做足了!
陈家三兄弟不敢怠慢,套了家里最好的骡车,铺上崭新的蓝印花布褥子,恭恭敬敬地把韩老头请了来。一进陈府那气派的大门,韩老头就觉出不同。他被径直引到陈老爷养病的正房上屋,窗明几净,熏着淡淡的檀香。
床上的陈老爷强撑着精神,蜡黄的脸上挤出笑容,一口一个韩老弟,亲热得如同失散多年的胞兄。饭菜顿顿精细,海参鲍鱼轮着上,酒是窖藏多年的老烧刀子。夜里睡的是锦缎铺盖的暖炕,连洗脚水都有伶俐的小丫鬟端到跟前。
韩老头活了六十多年,何曾受过这等供奉他起初也推辞:陈老爷,折煞老汉了,我住厢房就挺好。
陈老爷却紧紧攥住他的手,那手冰凉,没什么力气,却透着一股不容拒绝的执拗:韩老弟,你是我的贵客,是兄弟!住这儿,离我近,说话方便……我这身子骨,怕是……没几天了,就想跟你多说说话儿……
浑浊的老眼里,那份沉甸甸的恳求与孤注一掷的绝望,让韩老头心头那点推拒,像烟一样散了。
日子一天天滑过去,转眼一个多月。韩老头成了陈府半个主人,上上下下见了他都毕恭毕敬。他和陈老爷每日对坐,聊麻湾的旧事,聊海上的风浪,聊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趣闻,唯独不碰风水二字。
陈老爷不急,像在熬一锅老汤,火候不到,滋味就不醇厚。韩老头心里却跟明镜似的,那供奉,那礼遇,暖得烫手,也沉得压心。
他夜里躺在柔软的锦被里,听着窗外风过竹林的沙沙声,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被角,罗盘上那根磁针,仿佛总在他闭眼时,幽幽地指向后山某个方向。那地方,在他心底盘踞了几十年,是个要命的所在。
终于,在一个飘着秋雨、空气湿冷得能拧出水来的傍晚,两人照例对坐小酌。几杯滚烫的烧刀子下肚,暖意驱散了寒气,也冲开了韩老头心头的堤坝。窗外雨声淅沥,烛火在穿堂风里不安地摇曳。韩老头放下酒杯,那粗瓷杯底磕在红木桌面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陈兄,他抬起眼,那双平日浑浊此刻却异常清亮的眼睛,穿透昏暗的光线,直直看向陈老爷,酒也喝得差不多了,天儿也凉了。咱哥俩……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压过了窗外的雨声。
陈老爷端着酒杯的手顿在半空,浑浊的眼睛骤然聚焦,死死钉在韩老头脸上,连呼吸都屏住了。
韩老头吸了口气,喉咙里像堵了团粗糙的砂纸:老弟我……心里头确实给你相中了一处地方。就在后山,卧牛岗西坡,背靠青龙,面朝玉带水,藏风聚气,是百年难遇的真龙正脉,点中了,后代出将入相,贵不可言!
陈老爷枯槁的脸上瞬间涌起病态的潮红,攥着酒杯的手指因用力而发白,骨节凸出,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激动得几乎要从椅子上栽倒。
但是——韩老头的声音陡然沉了下去,像块冰冷的石头砸进深潭,陈兄,这穴,它是个‘血睛穴’!龙气太盛,煞气也重!点穴之人,必遭反噬,我这双吃饭的眼睛……怕是……怕是保不住了!
他艰难地说完最后几个字,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佝偻的背脊似乎更弯了些,整个人笼罩在一层灰败的阴影里。
话未落音,陈老爷猛地将酒杯往桌上一顿,残酒泼溅出来。他挣扎着站起身,枯瘦的身形在烛光下微微发抖,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狂热。
韩老弟!他声音嘶哑,却异常斩钉截铁,我陈某人不是糊涂蛋!你的难处,我懂!千难万难,难不过我家这三代人的前程富贵!
他向前踉跄一步,一把抓住韩老头冰凉粗糙的手,那手劲大得不像个垂死之人,我这条老命,眼看就交代了!可我陈家不能倒!只要你点了这个穴,破了这煞气,我陈某人在地下也念你的大恩!
他猛地回头,对着门外厉声喝道:文举!文富!文贵!都给我滚进来!
门帘哗啦一声被掀开,陈家三兄弟早就候在门外,此刻鱼贯而入,脸上带着惊疑和紧张。
陈老爷指着韩老头,胸膛剧烈起伏:跪下!给我跪下!磕头!从今往后,韩先生就是你们的亲爹!我死后,他就是陈家的天!你们待他,要像待我一样!不!要比待我更好!若敢有半分怠慢,我在九泉之下,化作厉鬼也不饶你们!
三个儿子被父亲这突如其来的厉喝和眼中那股不顾一切的狠劲镇住了,互相看了一眼,不敢有丝毫犹豫,齐刷刷跪倒在韩老头面前。
干爹在上!老大陈文举声音带着点书生的颤音,率先叩下头去,额头在青砖地上磕出闷响。
干爹!老二陈文富紧随其后,声音粗些,动作却不敢慢。
干爹……老三陈文贵最后一个,声音有些含混不清,也重重磕了下去。
三颗头颅在烛光摇曳的地砖上叩响,沉闷的声音一下下敲在韩老头的心上。他怔怔地看着跪在眼前的三个壮年汉子,又看看陈老爷那张因激动和病痛扭曲的脸。一股巨大的、冰冷而沉重的宿命感,如同窗外冰冷的秋雨,瞬间将他淹没。
那罗盘上的磁针,仿佛在他心底疯狂地旋转,最终死死钉住,指向一个无法回头的深渊。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最终,只是极其缓慢、极其沉重地点了一下头。那点头的动作,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更像是在为自己签下一份通往黑暗的契约。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陈家祠堂里香烟缭绕,烛火通明。陈老爷强撑着穿戴整齐,由两个儿子搀扶着,亲眼看着韩老头端坐在祠堂正中的太师椅上,接受了三个儿子第二次正式而隆重的叩拜认亲。
那干爹的称呼在肃穆的祠堂里回荡,陈老爷蜡黄的脸上浮起一丝如释重负又极其疲惫的笑意,像风中残烛的最后一点微光。仪式刚毕,他身体猛地一软,像抽掉了所有骨头,重重瘫倒在搀扶他的大儿子怀里,浑浊的眼睛最后看了韩老头一眼,便彻底黯淡下去,再无声息。
陈家瞬间陷入一片嚎哭的海洋。韩老头坐在那冰冷的太师椅上,听着震耳欲聋的悲声,只觉得祠堂里阴冷的风直往骨头缝里钻。他默默闭上眼,那双曾勘破无数地脉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照出自己将要踏入的黑暗。
二
办丧事的日子里,韩老头成了实际的主心骨。
他领着人上了后山卧牛岗西坡。那地方确实不凡,山势如卧牛昂首,一道清亮的小溪如玉带般从山脚蜿蜒流过。他站在选定的穴位上,脚下泥土似乎都蕴含着不同寻常的温润。他不用罗盘,只凭那双即将失去光明的眼睛和几十年积累的骨血里的直觉,精准地指挥着工匠砌墓立碑。
每一块石头的位置,墓碑的朝向,都一丝不苟。当沉重的青石碑稳稳立起,碑上朱红的陈公讳炳焜之墓几个大字在秋阳下刺眼时,韩老头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骨悄然爬升,直冲后脑。
下葬那日,天竟放晴了,阳光刺眼得有些不合时宜。繁琐的仪式结束,喧嚣散去,陈家大院里摆开了酬谢宾客的流水席。
韩老头作为干爹,被陈家三兄弟簇拥着坐在主桌首位。席间杯盘交错,人声鼎沸,各种恭维、感激的话语潮水般涌向他。他勉强应付着,心里却像压了块冰,眼前喧闹的人群和刺目的阳光都显得有些模糊和扭曲。
他端起一碗热腾腾的鸡汤,刚送到嘴边,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痛毫无征兆地从双眼深处炸开!那痛楚如此尖锐猛烈,仿佛有两只烧红的铁钩狠狠剜进了他的眼眶!他浑身剧震,手中的粗瓷碗哐当一声掉在桌上,滚烫的鸡汤泼溅出来,淋湿了他的前襟。
同桌的人吓了一跳。老大陈文举关切地凑过来:干爹,您怎么了烫着了
话音未落,只见韩老头那双浑浊却尚能视物的眼睛,猛地向外一凸!
紧接着,在周围宾客骤然凝固的惊恐目光注视下,两颗黏连着暗红血丝和几缕惨白视神经的眼球,竟像熟透的果子脱离了枝桠,毫无阻碍地、滑腻腻地从他大睁的眼眶里滚落出来,啪嗒两声,不偏不倚,掉进了他面前那只盛着半碗糙米饭的粗瓷大碗里!
饭粒被染上了刺目的红白污迹。
啊——!席间爆发出女人凄厉的尖叫和男人倒吸冷气的声音。整个院子瞬间死寂,所有人都被这恐怖骇人的一幕惊得魂飞魄散。
韩老头却异常平静。他脸上没有任何痛苦扭曲的表情,仿佛掉落的不是自己的眼珠。他只是微微侧了侧头,似乎在倾听那两声轻响落定的位置。
然后,在满堂死寂和无数双惊恐瞪视的眼睛下,他伸出枯瘦、沾着油渍的手,异常稳定地摸索到碗边,手指触碰到那温热滑腻、带着血腥味的球体,没有丝毫犹豫,稳稳地、轻轻地将它们重新按回了自己空洞淌血的眼眶里。
温热的血顺着他的脸颊蜿蜒流下,滴落在油腻的衣襟上。
没事,他平静地开口,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对着死寂的空气,也像是对自己说,吃饭,吃饭。他摸索着扶正了歪倒的碗,又摸到筷子,夹起一筷子沾着他自己鲜血和眼组织碎屑的米饭,平静地送进了嘴里,咀嚼起来。
那平静到近乎麻木的举动,比刚才眼珠脱落的一幕更让人心底发寒,仿佛某种献祭仪式终于完成,他坦然接受了黑暗的加冕。
最初的震撼和恐惧过后,陈家的孝心在韩老头失明的头几年,确实像模像样。他被安置在陈老爷生前住的那间最宽敞、最暖和的正房上屋里。窗户糊着崭新的高丽纸,炕烧得滚热。一日三餐,虽比不上陈老爷在时那般顿顿珍馐,但鱼肉荤腥从未断绝。
老大陈文举离家前,特意嘱咐妻子王氏:伺候干爹要尽心,这是咱家的恩人,也是爹临走的托付!王氏是个精明的妇人,嘴上应得极好,每日嘘寒问暖,汤药补品不断。老二陈文富的媳妇李氏,性子泼辣些,看在丈夫面上,倒也没敢造次,只是偶尔眼神里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烦。老三陈文贵尚未娶亲,暂由府里的老妈子专门伺候韩老头的起居。
逢年过节,三兄弟从任上或铺子里寄回的家书,总少不了问候干爹安好,附带着捎回些当地特产,什么京城的茯苓饼,省城的龙井茶,苏杭的绸缎料子。
韩老头看不见,但能摸到那些光滑的绸缎,能闻到茶叶的清香。管家念信给他听时,他枯瘦的脸上会露出一点微弱的笑意,干瘪的嘴唇蠕动着,低声念叨:好,都好就好……似乎这黑暗里的丁点暖意,能稍稍熨平那献祭双目的痛楚。
然而,时间这味最无情的药,不仅能治愈伤痛,更能消磨恩义。
三年过去,陈家三兄弟在外头渐渐站稳了脚跟。
老大陈文举,不知攀附上了京城哪条门路,竟从一个抄写文书的末流小吏,摇身一变成了户部清吏司的主事,官虽不算顶大,却管着钱粮,是实打实的肥缺。消息传回麻湾,陈家上下简直像过年。
老二陈文富的生意也借着大哥的官威,在省城做得风生水起,开了两家绸缎庄,据说还与人合伙放起了印子钱,利滚利,家底眼见着厚实起来。
老三陈文贵,被大哥二哥提携着,也在省城衙门里谋了个闲差,虽无实权,但人前人后也称得上一声三爷了。
翅膀硬了,飞得高了,回头再看麻湾老家那点人和事,便觉得遥远而微末。家书里的问候,渐渐变成了例行的敷衍,最后只剩下开头一句问干爹安,便再无下文。寄回的东西,也从精心挑选的土仪,变成些寻常的糕点,最后干脆就没了。
陈家大院里的风向,随着书信的稀落,悄然转变。
先是伺候韩老头的那个老妈子,被王氏寻了个由头打发去了浆洗房。新派来的小丫鬟秋菊,才十三四岁,毛手毛脚,端茶递水常泼洒在韩老头身上。韩老头看不见,只感觉衣襟袖口常是湿冷的,提醒一句,换来的是秋菊不耐烦的嘟囔:瞎摸索啥呀,差点撞翻盆!声音不大,却像针一样刺耳。
接着是屋子。那间正房上屋,冬日里最是暖和。这年入冬,王氏抱着自己刚满周岁的胖儿子,在韩老头屋里转了一圈,对着李氏叹气:弟妹,你看这屋子,坐北朝南,太阳多足!宝儿(她儿子)身子弱,总咳嗽,我这当娘的心疼啊。
李氏会意,接口道:可不是嘛嫂子,这屋亮堂暖和,最适合孩子养身子。干爹他老人家……眼睛不方便,其实住哪儿都一样清净,不如……两人一唱一和,没两天,韩老头就被请到了东厢房。厢房阴冷,窗纸破了个洞也没人糊,冷风飕飕地往里灌。
又过了半年,西厢房堆了杂物,也住不得了。管家带着歉意又无奈的口吻对韩老头说:韩老爹,您看……后院倒座房刚腾出来一间,收拾得挺干净,离灶房也近,吃饭方便……
于是,韩老头拄着拐杖,在秋菊敷衍的搀扶下,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到了阴暗潮湿、终年弥漫着油烟和剩饭菜馊味的下人后院。
饭食的变化更是无声而彻底。起初是鱼肉渐少,荤腥变成偶尔飘着几片肥肉的炖菜,后来连肥肉也少见,多是些煮得稀烂的菜叶、寡淡的豆粥。馒头也变成了粗糙剌嗓子的窝窝头。
韩老头捧着碗,摸索着把稀薄的粥水送进口中,常常一顿饭吃完,腹中依旧空空如也。他沉默着,像一截渐渐失去水分的枯木。
偶尔,他会摸索着走到前院,坐在冰冷的石阶上,空洞的眼眶望着大门的方向。
秋风卷着落叶扑打在他枯槁的脸上,带来远处孩童隐约的嬉闹声。他静静地坐着,像一尊被遗忘的石像,只有拐杖偶尔无意识地在地上划动一下,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泄露着心底那一丝尚未完全熄灭的、卑微的期盼。
最后的那点期盼,是在一个深秋的黄昏彻底熄灭的。
三
那晚风特别大,呜呜地吹过屋檐瓦缝,如同鬼哭。韩老头蜷缩在倒座房冰冷的土炕上,身上盖着一条薄硬如铁的旧棉被。
寒气像无数根冰冷的针,穿透棉被,刺进他衰朽的骨头缝里。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声接一声,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胸腔里火烧火燎,喉咙深处涌上一股浓重的腥甜。
咳咳……咳……呃……他痛苦地佝偻着身子,摸索着炕沿,想找那个破瓦罐吐痰。黑暗里,他什么也看不见,只凭着记忆和感觉去摸索。指尖触到一个冰凉的硬物,是瓦罐的边缘。
他刚想凑近,哇地一声,一大口温热的液体猛地呛咳出来,大部分喷溅在冰冷的土炕上,小部分顺着嘴角流下,滴落在肮脏的衣襟上。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
秋菊……秋菊……他喘息着,用尽力气朝着门口的方向嘶喊,声音沙哑破碎,水……给我……咳咳……口水……
门外只有呼啸的风声。倒座房隔壁就是厨房,里面隐约传来厨娘和帮工的说笑声,还有锅碗瓢盆碰撞的叮当声。他的喊声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没有激起一丝涟漪。
他又喊了几声,一次比一次微弱,一次比一次绝望。回应他的,始终只有窗外那永不停歇的、冷漠的风声。那血腥味堵在喉咙口,噎得他几乎窒息。
他明白了,在这个曾经将他奉若神明、如今却将他弃如敝履的深宅大院里,他这瞎眼的老废物,连一口水都成了奢求。黑暗的冰冷,比失明时更彻底地包裹了他,连同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微光也吞噬殆尽。
饥饿、寒冷和病痛日夜不停地啃噬着韩老头残存的生命力。自从那晚咳血无人应,他已有三天水米未进。陈家上下,仿佛集体遗忘了他这个人的存在。倒座房的门紧闭着,像一个被抛弃的墓穴。
第四天深夜,寒风卷着枯叶,如同鬼魅般在陈府空旷的后院打着旋儿呜咽。韩老头蜷在冰冷的炕角,薄被早已滑落。他浑身滚烫,却又冷得牙齿咯咯作响,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肺叶生疼,带出喉咙深处压抑的、破风箱般的嘶鸣。胃里空得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拧绞着,发出咕噜噜的哀鸣。
他摸索着,手指触到炕沿下冰冷的地面,那里似乎有些潮湿的泥土气息。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划过的冰冷闪电,劈开了他混沌的意识。不是求饶,不是哀叹,而是带着刻骨恨意的决绝。
他摸索着,挣扎着,像一条离水的、濒死的鱼,用尽全身力气翻下土炕,重重摔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骨头发出令人牙酸的轻响,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尽管他早已看不见任何东西。
他顾不上疼痛,手脚并用,凭着对这院子最后一点模糊的记忆和一股野兽般的求生本能,在冰冷的黑暗中朝着记忆中后院门的方向爬去。指甲在粗糙的石板地上刮擦着,发出刺耳的嚓嚓声。冰冷的夜风刀子般刮过他滚烫的脸颊,灌进他单薄的破棉袄里。
不知爬了多久,额头似乎撞到了什么硬物,一阵眩晕。他喘息着,伸手摸索,是粗糙的木门板。后门!他用肩膀抵着门板,身体死命地向上蹭,颤抖的手终于摸到了门闩。冰冷的铁闩入手沉重,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一点点将它拨开。
哐当一声轻响,木门被风吹开一条缝。凛冽的寒风夹杂着尘土和枯草的气息,猛地灌了进来。韩老头被吹得一个趔趄,几乎是滚出了陈府的后门,摔倒在冰冷坚硬、落满枯叶的街面上。
麻湾的夜街,死寂一片。只有远处几声零星的犬吠,更添荒凉。韩老头趴在地上,剧烈的咳嗽让他蜷缩成一团,每一次咳喘都带出胸腔深处撕裂般的痛楚和浓重的血腥味。冷风像无数把冰锥,刺透他单薄的衣衫,直扎骨髓。
他哆嗦着,手指深深抠进冰冷的泥土里。恨意,像毒藤一样在他枯竭的心底疯狂滋长、缠绕,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陈家……陈老爷……那三个头磕得山响的孝子……还有这刺骨的寒风,这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黑暗和冰冷……所有的画面在脑海中扭曲、燃烧。
天爷啊……一声嘶哑得不成调的呜咽从他喉咙深处挤出,破碎在风里,带着血沫。无人应答。
就在这时,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几声稚嫩的吆喝和羊群杂沓的蹄声。是清晨出来放羊的半大孩子。韩老头浑浊的听觉捕捉到了这声音,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他猛地抬起头,空洞的眼眶望向声音来源的方向。
娃……娃子……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声音干裂沙哑,像破锣,过来……过来扶我一把……
脚步声停下了。羊群发出不安的咩咩声。
谁谁在那儿一个带着警惕的童音响起。
是我……韩……韩老头……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却再次无力地跌倒在地,激起一片枯叶,帮……帮我个忙……扶我去后山……卧牛岗……陈老爷的坟头……
他摸索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破旧的钱袋,那是他仅剩的、不知藏了多久的几枚铜钱,抖抖索索地递向声音的方向,给你……钱……都给你……
放羊娃小石头借着微弱的晨光,看清了地上蜷缩的人影,认出是那个曾经很受尊敬、如今却被陈家弃在倒座房等死的瞎眼韩老头。看着他枯槁如鬼的样子,手里那几枚可怜巴巴的铜钱,还有那空洞淌着脓血的眼窝,小石头心里一阵发怵,又有些可怜。
去……去坟地干啥天还黑着呢!小石头的声音带着犹豫和一丝惧意。
帮……帮我……韩老头只是重复着,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绝望的哀求,就……就扶我到地方……求你……
小石头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架不住那几枚铜钱的诱惑和那凄惨模样的触动。他小心翼翼地走上前,避开韩老头身上刺鼻的气味,搀扶起老人一条枯柴般的手臂。
韩老头全身的重量几乎都压在了小石头稚嫩的肩膀上,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深一脚浅一脚,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里,朝着后山的方向挪去。
山路崎岖难行,冰冷的露水打湿了裤脚。小石头咬着牙,搀扶着这具沉重的、散发着腐朽和死亡气息的躯体,心中那点惧意被一种莫名的紧张替代。
他不敢多问,只是闷头赶路。韩老头则沉默着,只有粗重艰难的喘息和压抑的咳嗽声,在寂静的山道上回荡。他那双空洞的眼窝,仿佛比黑夜本身还要幽深,死死盯着前方某个既定的目标。
卧牛岗西坡的陈家墓园,在惨淡的晨光中显露出轮廓。高大的青石碑林立,如同沉默的守卫。陈老爷那座新坟最为气派,巨大的青石墓碑上,朱红的刻字在熹微晨光中隐约可见。坟头压着厚厚的纸钱灰烬,四周栽种的松柏在寒风中发出呜呜的悲鸣。
小石头把韩老头搀扶到陈老爷那高大的墓碑前。冰冷的石碑触手生寒。
韩……韩爷爷,到了。小石头喘着粗气,声音有些发颤。
韩老头枯瘦如鹰爪般的手猛地抬起,精准地按在冰冷的石碑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大口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仿佛跋涉了千山万水才抵达此地。那股浓烈的血腥味再次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娃……娃子,他嘶哑的声音像砂纸摩擦,你……你回去。现在就走。路上……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别回头!一个字……也别对人说!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决绝和不容置疑的威严。小石头被他这突然的变化吓住了,看着老人那张在晨曦微光中扭曲、如同厉鬼般的脸,还有那死死抠在石碑上的枯手,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哪里还敢停留,也顾不上那几枚铜钱了,哎了一声,像受惊的兔子,转身就跑,小小的身影迅速消失在坟圈子外的灌木丛中,连头都不敢回一下。
死寂重新笼罩了墓园,只剩下呜咽的风声。
韩老头侧着耳朵,直到小石头慌乱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风里,才缓缓转回头,那张枯槁如树皮的脸,正对着陈老爷高大的墓碑。空洞的眼窝里,仿佛能喷出实质的火焰。
陈兄……他开口了,声音嘶哑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磨出来,带着血沫的腥气,在这冰冷的坟茔间显得格外瘆人,当年……你信誓旦旦……我搭上这双招子……你们陈家……养我一辈子……
寒风卷过墓碑,发出尖利的哨音。
如今……你的好儿子……好儿媳……把我当猪狗不如!赶我出正房……扔我进牛棚……三天水米……未进!咳咳咳……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佝偻着身子,身体痛苦地抽搐着,一口暗红的血沫喷溅在冰冷的石碑底座上,迅速被干燥的泥土吸食。
他喘息着,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沿着那沾了自己鲜血的冰冷石碑底座,狠狠地向泥土里抠去!指甲瞬间翻裂,渗出血珠,混合着泥土,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凭着心中那股滔天的恨意和某种隐秘的指引,疯狂地向下挖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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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泥土带着陈腐的气息。他挖得异常专注,异常用力,像一头濒死的野兽在做最后的搏杀。不过挖了三四寸深,指尖猛地触碰到一块坚硬、冰凉、边缘齐整的石板!
找到了!
韩老头身体剧烈地一震,浑浊的呼吸骤然急促。他用尽全身力气,双手抠住那石板的边缘,枯瘦的手臂上青筋暴起,如同盘踞的老树根。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野兽般的低吼,身体因用力而颤抖。
起——!
一声压抑的嘶吼,那块沉重的青石板竟被他硬生生从泥土里掀了起来,猛地翻倒在一边,发出沉闷的砰的一声!
石板移开的瞬间,一股奇异的气息扑面而来!那并非泥土的腥气,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润又带着一丝甜腥的……生机又或是腐朽
更奇异的景象出现了!
在石板下方,露出一个碗口大小的泉眼!那泉水清澈得惊人,在惨淡的晨光下,竟隐隐流转着一层温润的、珍珠般的微光!深秋的寒气如此之重,可那泉水却蒸腾着丝丝缕缕甜腻的白雾,袅袅上升。
泉水晶莹剔透,一眼能望到底。就在这小小的、神奇的泉水中,竟游弋着一只通体赤红、足有婴儿手掌大小的老虾!它长长的赤红触须缓缓摆动,显得异常沉稳威严。在它身后,簇拥着数十只半透明的小虾子,灵巧地穿梭游动,密密麻麻,如同众星捧月。
这奇异的、充满生机的景象,与周遭冰冷的坟茔和韩老头枯槁垂死的模样,形成了诡异到极点的对比!
韩老头空洞的眼窝凝视着那泉眼的方向,仿佛能看见那汩汩的泉水和其中游弋的虾群。他干裂的嘴唇扭曲出一个极度狰狞、充满刻骨恨意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毁灭的疯狂。
陈兄……你在下面……都看清楚了吧他嘶哑的声音如同鬼魅低语,每一个字都淬着剧毒,你们陈家……不给我活路……就别怪我……韩某人……无义了!
话音未落,他那双沾满泥土和血污的枯手,如同两道黑色的闪电,猛地探入了那温热的、泛着微光的泉眼之中!泉水被搅动,温热的触感包裹了他的手腕。那只赤红的老虾似乎察觉到了灭顶之灾,猛地一弓身子,想要弹开!
但韩老头的手更快!更准!更狠!
如同铁钳般的手指,瞬间死死攥住了那只赤红老虾坚硬光滑的背壳!将它整个提出了水面!赤红的老虾在他手中疯狂地挣扎弹动,细长的赤红须子狂乱地甩动,抽打在韩老头枯瘦的手腕上。
韩老头脸上狰狞的笑意更盛。他另一只手也猛地伸出,一手死死捏住虾头,一手攥紧虾身,双臂的肌肉坟起,用尽残存的所有力气和怨毒,狠狠地向两边一撕!
嗤啦——!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撕裂声响起!那只通体赤红、灵性十足的老虾,竟被硬生生撕扯成了两半!粘稠的、泛着奇异金红色光泽的汁液和破碎的内脏,瞬间迸溅出来,有几滴甚至溅到了韩老头枯槁的脸上,带着温热的腥甜气息。
就在老虾被撕裂的刹那,韩老头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毫不犹豫地将那两半还在微微抽搐的虾尸,连同那金红粘稠的汁液,狠狠地、胡乱地抹向了自己空洞淌血、布满脓痂的眼窝!
呃啊——!
一股难以形容的、仿佛熔岩灌注般的灼热剧痛,瞬间从眼窝深处炸开!那痛楚是如此猛烈,远超当初眼球脱落之时,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同时刺入他头颅深处,疯狂搅动!
韩老头身体猛地向后一仰,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重重摔倒在冰冷的墓碑旁,身体蜷缩成一团,剧烈地抽搐起来!
就在他翻滚抽搐的同时,那眼奇异的泉眼,骤然起了惊变!失去了那只赤红老虾,泉水中原本悠然自得、晶莹剔透的数十只小虾子,仿佛瞬间失去了主心骨,变得无比狂躁惊恐!它们不再游弋,而是开始疯狂地、毫无章法地在水里乱窜!
紧接着,在韩老头痛苦的嘶嚎声中,这些透明的小虾子像是受到了某种无法抗拒的召唤或诅咒,一只接一只,猛地从微光流转的泉水中弹跳而出!
它们跃出水面,暴露在深秋清晨冰冷干燥的空气中。那半透明的身体,几乎在落地的瞬间,就开始急剧地干瘪、萎缩!弹跳的力道迅速消失,它们在地上徒劳地扭动了几下细小的腿足,身体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灰败、僵硬,最后彻底失去了所有光泽和水分,化作地上几十个微不足道的、蜷缩的灰色小点。
泉眼中的微光迅速黯淡下去,如同燃尽的烛火。那温润的甜腥气息也飞快消散,只剩下泥土的冰冷和淡淡的腥气。汩汩的泉水似乎也凝滞了,不再有白气升腾。
坟圈子里,只剩下韩老头压抑痛苦的喘息声,以及地上那些迅速失去生机的、干瘪虾尸的微弱残影。
过了不知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韩老头蜷缩的身体停止了剧烈的抽搐。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撑起上半身,像一具从坟墓里爬出的僵尸。
他沾满泥土、血污和粘稠虾汁的手指,颤抖着,迟疑着,一点点地、极其缓慢地移向自己那双空洞、狰狞、此刻却似乎被一层粘稠金红浆液糊满的眼窝……
他的指尖,轻轻触碰到了眼皮的边缘。那触感……不再是空无一物的深渊!
一种温热、饱满、带着血脉搏动的……真实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韩老头枯槁的身体猛地僵住!紧接着,是难以抑制的剧烈颤抖!他喉咙里发出一阵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抽气声,那声音里充满了极度的难以置信和一种近乎癫狂的试探。
他沾满污秽的手指,带着一种朝圣般的虔诚和毁灭后的战栗,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拨开了那层糊在眼窝上的粘稠金红之物。
一丝微弱的光线,骤然刺入!
那光线如此微弱,只是深秋黎明前惨淡的灰白色,却如同开天辟地的第一道惊雷,狠狠劈开了他灵魂深处凝固了数年的、无边无际的黑暗!
他猛地睁大了眼睛——不,那不再是空洞的眼窝!一双崭新的、湿漉漉的、带着奇异红光的眼眸,赫然出现在他脸上!那瞳孔深处,仿佛还残留着赤虾被撕裂时的暴戾红光,冰冷、锐利,如同淬火的刀锋,穿透了坟茔间尚未散尽的薄雾,死死地钉在了陈老爷墓碑上那朱红的刻字上!
呵……呵呵……一阵低沉、嘶哑、如同夜枭啼鸣般的笑声,从韩老头喉咙里滚出。那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疯狂,在死寂的坟圈子里回荡,惊飞了枯树上的几只寒鸦。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枯槁的身体仿佛重新注入了某种邪异的力量。他最后看了一眼地上那干涸的泉眼和散落的灰败虾尸,又看了一眼陈老爷高大的墓碑,那双新生的、泛着红光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漠然和一丝大仇得报后的冰冷余烬。
他不再停留,踉跄着,却异常坚定地转过身,朝着山下麻湾镇的方向,一步步走去。背影在惨淡的晨光中,拉长成一个孤绝而诡异的剪影。
四
凛冽的北风卷着第一场细碎的雪沫子,刀子似的刮过麻湾镇低矮的屋檐,呜咽着钻进韩老头那间破旧泥坯小屋的每一个缝隙。
屋里比外头暖和不了多少,只在屋子中央的地面上,挖了个浅浅的土坑,里面埋着一个缺了口的破瓦盆,几块半燃半熄的木炭在里面苟延残喘地吐着微弱的红晕和呛人的青烟。
韩老头盘腿坐在土炕上,身上裹着一件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破旧棉袄。他面前的小木桌上,放着一碗刚熬好的、热气腾腾的杂鱼汤,奶白色的汤面上飘着几段翠绿的葱叶,散发出诱人的鲜香。
一个头发花白、佝偻着背的老渔民,拘谨地坐在炕沿的小板凳上,浑浊的老眼带着敬畏和期盼,望着韩老头手里那个磨得锃亮的黄铜罗盘。
罗盘天池里的磁针,稳稳地悬停着。
韩老头那双新生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明亮,瞳孔深处偶尔会掠过一丝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赤色幽光,如同沉在深潭底的一点火星。
他枯瘦的手指稳稳地托着罗盘底盘,指腹缓慢而精准地划过盘面上密密麻麻的刻度、卦象和层层叠叠的同心圆。他的动作从容不迫,带着一种经历了巨大劫难后的沉淀与专注,仿佛手中托着的不是罗盘,而是整个天地山川的脉络。
李老哥,韩老头的声音不高,带着点沙哑,却异常清晰平稳,穿透了窗外呼啸的风声,你家那新屋的地基,坎位(北)略高了三分,压了水气。坤位(西南)那片洼地,别急着填,留着。回头在离位(南)正对洼地的墙根下,埋七枚‘乾隆通宝’,钱眼朝上。记住了
老渔民李老哥听得连连点头,布满海风刻痕的脸上满是感激:记住了,记住了!韩先生,您真是活神仙!要不是您指点,我哪懂这些!这鱼……您趁热喝,刚上岸的,鲜着呢!他指了指桌上那碗还冒着热气的鱼汤。
韩老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颔首,目光依旧专注在罗盘细微的磁偏角上,口中淡淡应道:嗯,费心了。语气平静得如同谈论天气。
就在这时,陈府的方向,猛地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嚎哭声!那哭声凄厉绝望,撕心裂肺,穿透风雪,直刺耳膜。紧接着,是杂沓慌乱的脚步声、女人尖利的哭叫、男人粗哑的怒骂和瓷器被狠狠砸碎的刺耳声响!
我的儿啊——!天杀的!冤枉啊——!是王氏那变了调的、歇斯底里的尖嚎。
完了!全完了!抄家灭门啊!这是管家带着哭腔的嘶吼。
快!快跑!收拾细软跑啊!不知是谁在混乱中绝望地呐喊。
小小的麻湾镇,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变故搅得如同沸腾的油锅!哭嚎声、叫骂声、奔跑声、犬吠声……各种声音混杂着风雪,乱成一团。
盘腿坐在土炕上的韩老头,身形纹丝未动。甚至连托着罗盘的手指,都没有丝毫的颤抖。他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眼皮。那双新生的、清亮的眼眸,平静无波地望向陈府骚乱传来的方向,瞳孔深处,那点极淡的赤芒似乎微微闪烁了一下,旋即又归于深潭般的沉寂。
坐在炕沿的李老哥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动静惊得脸色煞白,猛地站起身,差点带翻了小板凳。这……这陈家……是咋了天塌了似的
韩老头没有立刻回答。他垂下眼帘,目光重新落回手中的罗盘上,仿佛那黄铜盘面上有着世间唯一的答案。他用枯瘦的手指,极其缓慢、极其轻柔地拂过冰凉的盘面,如同拂过情人冰冷的脸颊。
半晌,他才开口,声音低沉平缓,每一个字都像浸透了窗外冰冷的雪沫:
虾子瞎了,人才能亮堂。
他的目光,越过破旧的窗棂,仿佛穿透了漫天风雪和时空的阻隔,落在那座早已干涸、冰冷、被遗忘在后山卧牛岗上的孤坟。坟头荒草萋萋,在凛冽的寒风中瑟瑟发抖,如同垂死者最后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