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冷宫瓦罐
我姐姐入宫那年,梅花开得特别艳。
她寄回的家书里总说皇上待她好,直到我在冷宫角落看见那只盛满血肉的瓦罐。
姐姐的眼珠在浑浊血水里浮沉,耳朵被绣花针钉在罐沿——那是娘亲在她七岁落水时留下的疤。
我咽下喉咙里的腥甜,将浸血的梅花簪插进发间。
苏瑶光自愿入宫。
龙椅上的盛景辞笑着用脚尖抬起我的下巴:又一个送死的
后来我亲手剜下贵妃渺寒烟的双眼时,血溅在他明黄的龙袍上。
陛下说过,我笑着擦去他脸上的血点,梅花开得艳时,最合适腌人彘。
冷。
彻骨的冷,像是数九寒冬里最尖利的风,硬生生钻进骨髓缝里,绞着五脏六腑。我站在冷宫那扇摇摇欲坠的斑驳木门前,鼻尖萦绕的,是浓到化不开的腐臭,混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甜得发腻的梅花冷香。两种气息在死寂的空气里撕扯、交融,最终凝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绝望,沉沉地压在肺叶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刮擦的痛楚。
昨日姐姐寄回的家书,墨迹似乎还带着她指尖的温度,娟秀的字迹仿佛仍在眼前跳动:瑶光吾妹,见字如面……宫中梅花初绽,圣心甚悦,吾亦安好,勿念……
安好勿念
我爹,那个在朝堂上唯唯诺诺了一辈子的老翰林,此刻佝偻着背脊,一张脸蜡黄得像陈年的宣纸,只剩下不断翕动的嘴唇和浑浊眼珠里死水般的绝望。他枯瘦的手死死攥着我的衣袖,力道大得几乎要扯碎那层薄薄的夏布,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嘶哑得不成调:光儿…不能去…不能看!那是…那是…你姐姐…她…没了…没了啊!
没了
我僵硬地扭过头,目光越过他颤抖的肩头,死死钉在冷宫庭院角落,那片被肆意疯长的荒草几乎吞没的阴影里。
那里,放着一只陶土瓦罐。粗劣,肮脏,边缘豁着口。罐口边缘,似乎钉着什么东西,在透过破窗洒下的、稀薄昏暗的天光里,闪着一点微弱而诡异的金属冷光。
我爹的呜咽和阻拦瞬间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之外。我的腿,像是被那瓦罐里溢出的无形寒气冻住,又像是被一股来自地狱最深处的力量拖拽着,一步,一步,沉重地碾过疯长的荒草,踩碎枯枝败叶,朝着那片阴影挪去。
距离在缩短。
恶臭扑面而来,浓烈得几乎化为实质。
我看清了。
瓦罐里盛着大半罐浑浊粘稠的血水,暗红发黑,表面浮着一层令人作呕的油光。有什么东西沉沉浮浮地浸泡在里面,圆圆的,蒙着一层灰翳的薄膜……
嗡——
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猛地炸开,震得耳膜嗡嗡作响,眼前瞬间一片昏黑,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胃里翻江倒海,一股滚烫的腥甜猛地顶到喉咙口,火烧火燎。
我死死咬住下唇,牙齿深陷进柔软的肉里,铁锈味瞬间弥漫了整个口腔。那股腥甜被硬生生堵了回去,灼烧着食道,留下刀割般的剧痛。
我强迫自己睁大眼,目光死死钉在罐口。
罐沿上,用一根粗大的、生着暗红铁锈的绣花针,牢牢钉着一小片薄薄的、边缘卷曲的……肉。耳廓的形状依稀可辨。
就在那残破耳廓的边缘,贴近耳垂的地方,一个极其微小的、月牙形的浅淡疤痕,像一道刺目的闪电,劈开了我眼前所有的黑暗和混沌!
七岁那年,姐姐带我去城郊放纸鸢。春水初涨的河边,我贪玩失足滑落,姐姐毫不犹豫地跳进冰冷的河水里救我。混乱中,岸边一块尖锐的石头,在她左耳垂上方留下了这道永久的印记。娘亲抱着我们哭肿了眼,一遍遍抚摸着那道小小的伤疤,心疼得无以复加。
姐姐……
破碎的声音从我的齿缝里艰难地挤出,轻得像一声叹息,瞬间就被这死寂的冷宫吞噬得无影无踪。喉咙像是被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同时刺穿,每一次吞咽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击着肋骨,沉闷的声响如同濒死的困兽在绝望地冲撞囚笼,震得我整个身躯都在微微颤抖。
视线被一层滚烫的水雾笼罩,模糊了那罐血水,模糊了那只被钉住的耳朵,只剩下那道月牙形的疤痕,在浑浊的暗红背景里,扭曲、放大,变成一张狞笑的鬼脸。
不能哭。
苏瑶光,不能哭!
我猛地闭上眼,深深吸气。那混合着腐臭与血腥的空气灌入肺腑,如同饮下滚烫的毒药,灼烧着每一寸脏器。再睁眼时,眼底最后一丝温度彻底消失,只剩下冰封千里的死寂。所有的悲恸、恐惧、绝望,都被一股更庞大、更阴冷的力量死死压进骨髓深处,凝结成一块坚不可摧的寒冰。
我抬起手,动作缓慢而稳定,仿佛那不是我的手,而是某种冰冷的器械。指尖触碰到发间,摸索着,拔下了一支簪子。梅花簪。木质的,簪头雕着一朵小小的、五瓣的梅花,漆色已经有些暗沉,甚至微微开裂。这是姐姐入宫前,亲手用院子里那株老梅树的枝条削磨而成,簪在我发间,笑着说:瑶光戴着,就像姐姐还在身边看着你。
簪身冰凉。
我的目光落在簪头那朵小小的梅花上。它曾经是姐姐指尖的温度,是家的气息,是姐妹间最温柔的牵绊。此刻,它浸透了眼前这罐血水里散发出的浓重腥气,花瓣的纹理似乎都吸饱了暗红的血色。
没有丝毫犹豫,我将这支冰冷的、浸染了姐姐血肉气息的梅花簪,重新,稳稳地,插回了发髻的最深处。簪尖抵着头皮,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像是一个冰冷的烙印。
爹,我的声音平静得出奇,没有一丝波澜,在这死寂的冷宫里清晰得吓人,我要入宫。
我爹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里爆发出巨大的惊恐,枯槁的手再次死死抓住我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你疯了!瑶光!那是龙潭虎穴!那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你姐姐她…她…你再去就是送死啊!听爹的,我们走,走得远远的,永远别再回来!他语无伦次,涕泪横流,整个身体筛糠般抖动着。
我缓缓地、坚定地、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开了他冰冷僵硬的手。我的指尖比他更冷。
爹,我看着他惊恐绝望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苏家的女儿,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没了。
转身,迈步。
脚下踩过荒草丛中零落的、早已干枯发黑的梅花瓣,发出细微的碎裂声,如同踩碎了无数个虚妄的安好梦境。
身后,是我爹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
前方,是深不见底的宫阙重门。
第二章:帝王之靴
苏瑶光,自愿入宫。
我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轻,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这金碧辉煌却又寂静得落针可闻的殿宇内,激起了无形的涟漪。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侍立两旁的宫人们,头颅垂得更低,仿佛要将自己缩进那身华丽的宫装里,连呼吸都屏住了。
高高的蟠龙金柱支撑着描金绘彩的穹顶,殿内弥漫着龙涎香雍容华贵的气息,厚重得几乎令人窒息。这香气与我身上还未散尽的、来自冷宫角落的腐朽血腥气格格不入,形成一种尖锐的割裂感。我穿着最素净的月白襦裙,站在光滑如镜的金砖地上,渺小得像一粒尘埃。发间那支暗沉的梅花簪,是唯一的点缀,也是唯一的武器。
龙椅之上,年轻的帝王盛景辞,一身明黄常服,姿态慵懒地斜倚着。他面容是极好的,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唇色是健康的薄红,只是那双凤眸,深邃得如同不见底的寒潭,此刻正带着一丝玩味,一丝毫不掩饰的审视,居高临下地落在我身上。
那目光,冰凉,粘稠,带着一种穿透皮囊的力道,仿佛要将我从里到外剥开审视。没有惊讶,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兴味盎然。
哦他薄唇轻启,吐出一个单音,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慵懒,却像冰冷的蛇信舔过脊背。又一个…送死的
他缓缓坐直了身体,明黄的袍袖随着动作滑落,露出腕骨分明的左手。那只手随意地搭在龙椅扶手上,指节修长有力,指甲修剪得干净圆润。他微微倾身,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穿我低垂的眼帘。
抬起头来。命令的口吻,不容置疑。
我依言,缓缓抬起下颌。视线不可避免地撞进那双深潭般的凤眸里。他的瞳孔很黑,清晰地映出我此刻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和眼底那片冰封的死寂。
他似乎饶有兴致地端详了片刻,嘴角那抹玩味的弧度加深了。然后,毫无征兆地,他伸出了脚。
一只穿着明黄缎面软靴的脚,用那光滑的靴尖,带着一种绝对的、带着侮辱性的轻慢,轻轻抬起了我的下巴。
冰凉的触感透过皮肤直抵下颌骨。力道不大,却足以迫使我将头仰得更高,整个脖颈都暴露在空气里,脆弱得不堪一击。我的目光被迫与他俯视下来的视线纠缠在一起。
啧,他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轻嗤,靴尖微微用力,碾磨着我的下颌骨,带来一阵钝痛,眉眼间,倒是有几分像那个不识抬举的苏氏。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点笑意,却字字如刀,精准地剜在心头那块冰封的伤口上。苏氏……那个被削成人彘,装在瓦罐里的姐姐。
不过,他话锋一转,靴尖的力道收了回去,目光却依旧锁着我,带着一丝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她骨头太硬,硌得慌。你呢苏瑶光他念我的名字,舌尖卷过,带着一丝莫名的缱绻,却更显冰冷,你的骨头,够软么
下颌骨上残留着被靴尖压迫的冰凉和痛感。我维持着被迫仰头的姿势,眼睫低垂,遮住了眼底翻涌的、足以焚毁一切的冰冷恨意。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那尖锐的痛楚提醒自己保持最后的清醒。
回禀陛下,我的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刚才被靴尖抬起下巴的不是我,民女…不知何为软硬。只知入宫侍奉,是民女本分。
本分盛景辞像是听到了什么极有趣的笑话,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愉悦,好一个本分。他收回脚,重新慵懒地靠回龙椅,挥了挥手,姿态随意得像拂去一粒尘埃,既如此,留下吧。正好…给渺贵妃解解闷儿。
渺贵妃。
这个名字像是一根淬了毒的冰针,瞬间刺穿了我所有的伪装。冷宫瓦罐里那双浮沉的眼珠,耳廓上生锈的绣花针……所有刻意压制的画面轰然回涌,几乎要将我的理智撕裂。
陛下圣明。我垂下头,深深行礼,宽大的袖口掩盖下,指甲掐得更深,掌心传来温热的湿意。疼痛带来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
带下去。盛景辞的声音恢复了那种高高在上的淡漠。
立刻有两个面无表情的老嬷嬷上前,一左一右,像夹起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将我带离了这座散发着龙涎香的金銮宝殿。转身的瞬间,眼角的余光瞥见龙椅上那个身影,他支着下颌,凤眸微眯,唇边那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如同欣赏着猎物踏入精心布置的牢笼。
沉重的宫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龙涎香气和帝王冰冷的视线。眼前是长长的、望不到尽头的朱红宫道,高墙森严,隔绝了天光。
姑娘,这边请。左侧的嬷嬷声音平淡无波,带着宫里人特有的刻板腔调。
我沉默地跟着她们。每一步踏在冰冷的金砖上,都像是踩在刀尖。发间那支梅花簪,紧贴着我的头皮,冰凉坚硬。姐姐的气息,仿佛还残留在上面,与这深宫里无处不在的、属于渺寒烟和盛景辞的压迫感无声对抗。
不知走了多久,穿过多少道宫门,空气里的气息陡然一变。龙涎香的厚重被一种更为馥郁、甜腻得令人头晕的暖香所取代。是浓郁的西域奇楠,混合着某种甜腻的花香,霸道地钻进鼻腔,几乎要盖过一切。眼前豁然开朗,不再是森严的宫道,而是一处布置得极尽奢靡的宫殿庭院。
庭院中心,竟有一方不小的温泉池,水汽氤氲,池边堆砌着玲珑的太湖石,上面随意搭着几件流光溢彩的纱衣。池中水面上,漂浮着厚厚一层新鲜的、颜色各异的梅花瓣,红得刺眼,白得惨淡。
渺寒烟就倚在池边一张铺着雪白狐裘的贵妃榻上。
她只穿着一件薄如蝉翼的绯红纱衣,水汽将纱衣濡湿,紧紧贴附在玲珑有致的躯体上,勾勒出惊心动魄的曲线。乌黑的长发如同海藻般散落在狐裘上,衬得那张脸更是欺霜赛雪,美得惊心动魄,也冷得毫无温度。
她手里把玩着一只小巧玲珑的玉杯,杯中是琥珀色的琼浆。听到脚步声,她懒洋洋地抬起眼皮。
那是一双极美的凤眼,眼尾微微上挑,天然带着三分媚意,七分凌厉。她的目光先是掠过两个引路的老嬷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最后,才慢悠悠地、如同打量一件新奇的玩物般,落在了我的身上。
那目光,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毫不掩饰的挑剔和……兴味。像在估量一件新到手的瓷器,该摆放在何处,或者,该何时失手打碎。
哟,她红唇轻启,声音如同浸了蜜糖,甜腻得发齁,却又透着一股子冰渣般的凉意,这就是新来的‘妹妹’她刻意加重了妹妹二字,尾音拖得长长的,带着浓浓的讥诮。
她微微坐直了些,绯红纱衣的领口滑落,露出一段欺霜赛雪的脖颈和精致的锁骨。她放下玉杯,伸出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朝我勾了勾。
走近些,让本宫瞧瞧。
引路的嬷嬷在我身后不着痕迹地推了一把。我顺从地向前走了几步,停在距离贵妃榻几步远的地方,垂眸敛目。
渺寒烟的目光如同实质的丝线,一寸寸扫过我的脸,我的眉,我的眼,最后,停留在我发间那支不起眼的梅花簪上。她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同淬了毒的针尖。
这簪子……她拖长了调子,鲜红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带着残忍兴味的弧度,看着倒眼熟。跟那个不识抬举、冲撞了圣驾的贱婢苏氏,戴过的破烂玩意儿,有几分相似呢。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心上。我垂在身侧的双手,在宽大的袖袍里死死攥紧,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姐姐……那个被削成人彘的姐姐……在她口中,只是一个不识抬举的贱婢。
我强压着胸腔里翻涌的血气,抬起头,迎上她审视的目光,声音依旧平静:回贵妃娘娘,此乃家姐旧物,民女……睹物思人罢了。
睹物思人渺寒烟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声清脆,却毫无温度,像冰珠子砸在玉盘上,人都没了,思她作甚她慵懒地靠回狐裘里,随手从旁边侍女捧着的琉璃盏里拈起一颗沾着水珠的葡萄,慢条斯理地剥着皮,鲜红的汁液染在她白皙的指尖。
既然进了这宫门,就给我收起那些没用的心思。她将剥好的葡萄优雅地送入口中,红唇微动,目光却如同毒蛇般缠绕着我,本宫这里,规矩不多,只有一条——
她顿了顿,凤眸微眯,里面闪烁着一种纯粹的、近乎天真的残忍光芒。
听话。
让本宫高兴。她伸出舌尖,慢悠悠地舔去指尖残留的一点葡萄汁液,动作妖娆,眼神却冷得瘆人,否则……她没说完,只是轻轻笑了一声,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庭院角落一株开得正艳的红梅。
那梅树下,似乎新翻动过泥土。
空气里甜腻的暖香似乎变得更加粘稠,带着无形的压力,沉沉地压下来。温泉池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水面上漂浮的梅花瓣沉沉浮浮,红得如同凝固的血。
是,民女谨记娘娘教诲。我垂下头,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渺寒烟似乎满意了,挥了挥手,像驱赶一只微不足道的飞虫。带下去吧,就安排在……‘听雪阁’。她特意加重了听雪阁三个字,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恶意,那里清净,适合‘思人’。
听雪阁。
这个名字像是一盆冰水,兜头浇下。那是整个后宫最偏僻、最靠近冷宫的角落。据说冬夜寒风穿堂而过,如同鬼哭,夏日则闷热潮湿,蚊虫滋生。更重要的是,那里曾是前朝一位失宠妃子的居所,那妃子最后在某个雪夜,用一根白绫,把自己吊死在了房梁上。
是。嬷嬷面无表情地应下。
我被两个嬷嬷半搀半架地带着,离开了这片充斥着暖香与杀机的庭院。转身的刹那,眼角的余光瞥见渺寒烟又拈起了一颗葡萄,姿态闲适,仿佛刚才只是处置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她身后那株红梅,在氤氲的水汽中,开得更加妖异刺目,花瓣红得像要滴下血来。
听雪阁果然名不虚传。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漆皮剥落的木门,一股浓重的霉味和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小小的院落里荒草丛生,几株枯死的藤蔓爬满了斑驳的墙壁。正殿更是破败不堪,窗纸破碎,寒风肆无忌惮地灌入,吹得梁上垂下的破旧帷幔如同鬼影般飘荡。角落里结着厚厚的蛛网,地上积着厚厚的灰尘,踩上去便是一个清晰的脚印。
姑娘,地方到了。引路的嬷嬷声音平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贵妃娘娘体恤,说姑娘初来乍到,身边离不得人,特意拨了人伺候。她朝旁边示意了一下。
一个穿着半旧宫装、低眉顺眼的小宫女和一个同样低着头、身材有些佝偻的老太监从门外阴影里挪了进来。
奴婢小桃(奴才福海),见过姑娘。两人声音怯怯的,行礼的动作都有些僵硬。
嬷嬷交代了几句场面话,诸如缺什么少什么只管向内务府报备之类,便如同完成任务般,带着另一个嬷嬷迅速离开了,仿佛多待一刻都会沾染上这里的晦气。
破败的殿门在她们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最后一点天光,也隔绝了渺寒烟那无处不在的视线。殿内顿时陷入一片昏沉阴冷。
小桃和老太监福海局促不安地站在原地,大气不敢出。
我环视着这间充满死亡气息的屋子,目光最终落在那根光秃秃、在寒风中微微摇晃的房梁上。据说,那位前朝的妃子,就是在这里……
打扫干净。我开口,声音在空寂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
小桃和福海猛地一哆嗦,连忙应声:是!是!姑娘!他们手忙脚乱地开始收拾,动作间带着显而易见的惶恐。
我没有再看他们,径直走到唯一一扇还算完整的菱花窗前。窗外,是听雪阁荒芜的后院,再远处,便是那堵高耸入云、隔绝了冷宫与这边的宫墙。
夜色,正无声无息地吞噬着这座巨大的牢笼。
发间那支梅花簪,在昏暗的光线下,簪头那朵小小的木雕梅花,轮廓模糊,却透着一股沉甸甸的寒意。
渺寒烟,盛景辞……
姐姐的血,冷宫瓦罐里的血,仿佛此刻正顺着我的发丝,无声地流淌下来,浸透了这支簪子,也浸透了我脚下的每一寸土地。
这听雪阁的寒风,比起冷宫角落里的,似乎更冷,更利,直往骨头缝里钻。
第三章:听雪鬼影
听雪阁的日子,是浸在寒冰里的钝刀子,缓慢地切割着人的生气。
小桃和福海手脚还算麻利,但胆怯得如同受惊的兔子。殿内积年的灰尘被扫去,破败的窗棂勉强糊上了新纸,隔绝了部分寒风。一张摇摇晃晃的旧木床,一张瘸腿的桌子,两把缺角的凳子,便是这殿内所有的家什。内务府送来的被褥薄得像纸,透着陈年的霉味和一股敷衍的冷硬。
渺寒烟的体恤很快便显露出狰狞的獠牙。
送来的饭食,常常是冰冷的残羹剩饭,有时甚至混着泥沙。冬日里连炭火都克扣得厉害,只给些劣质的黑炭,烧起来浓烟滚滚,呛得人眼泪直流,却驱不散半点寒意。宫里的风言风语,也如同毒藤般悄悄蔓延开来,说听雪阁闹鬼,说那位吊死的娘娘冤魂不散,专找新来的晦气。小桃有一次去领份例,回来时脸色惨白,裙角沾着泥污,眼神躲闪,只说是自己不小心摔了。但我瞥见她手腕上被指甲抓出的红痕,还有眼底那抹挥之不去的惊惧。
我知道,这是渺寒烟的规矩。她在用最钝的刀子,一点点磨掉我的棱角,消磨我的意志,让我像那些被遗忘在角落里的枯骨一样,无声无息地烂掉。
深夜,寒风在破败的窗缝间呼啸,发出凄厉的呜咽,如同无数怨鬼在哭嚎。殿内那点微弱的炭火早已熄灭,寒气从四面八方侵入,包裹着每一寸肌肤,深入骨髓。我裹着薄薄的旧被,躺在冰冷的硬板床上,睁着眼,望着头顶那根在黑暗中若隐若现的房梁。
姐姐的眼睛,在那浑浊的血水里,也是这样空洞地望着天吗
恨意如同冰冷的毒蛇,在四肢百骸里游走,带来一种近乎麻木的清醒。我不能死在这里。不能像姐姐一样,无声无息地变成一罐血肉模糊的残渣,变成渺寒烟庭院里一株梅树下无人知晓的肥料。
我需要眼睛,需要耳朵。
小桃又一次被叫去帮忙时,我让福海悄悄跟了上去。老太监在宫里沉浮多年,自有他生存的门道。他佝偻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听雪阁的阴影里,如同融入夜色的一滴水。
我坐在冰冷的桌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发间那支梅花簪。簪头的木雕梅花,边缘已被我摩挲得光滑了些许,那冰冷的触感,是唯一能让我保持清醒的东西。
不知过了多久,轻微的、带着拖沓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伴随着压抑的啜泣。
门被推开一条缝,小桃踉跄着进来。她的头发散乱,半边脸颊红肿,嘴角破裂,渗着血丝。身上的宫装被扯得凌乱,沾满了污泥,一只袖子几乎被撕掉。她扑倒在冰冷的地上,身体蜷缩成一团,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发出小兽般绝望的呜咽。
福海无声地跟在她身后进来,反手关上门。昏黄的油灯下,他沟壑纵横的老脸一片凝重,浑浊的眼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和更深的忧虑。
姑娘…小桃抬起头,泪水混合着血污在她稚嫩的脸上纵横交错,眼里是灭顶的恐惧,她们…她们扒我的衣服…用针扎我…说我…说我晦气…是听雪阁的鬼…她语无伦次,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巨大的屈辱和恐惧几乎将她击垮。
我站起身,走到她面前,蹲下。没有立刻扶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双盈满泪水和恐惧的眼睛。
谁我的声音很轻,在这呼啸的寒风背景音里,却异常清晰。
小桃猛地一颤,眼神更加惊恐,拼命摇头:不…不能说…贵妃娘娘…会…会杀了我娘和弟弟的…她们…她们在宫外…
我的心沉了一下。渺寒烟的手段,果然毒辣。她不仅要折磨人,还要攥着最致命的把柄。
福海。我看向老太监。
福海佝偻着背,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宫人特有的谨慎:回姑娘,是贵妃娘娘身边的大宫女,碧玺和珊瑚。她们把小桃姑娘带到后花园假山后面……动手的,还有几个粗使太监。奴才…奴才只敢远远看着。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奴才还探到点别的…听说…听说前些日子,贵妃娘娘宫里一个负责洒扫的小宫女,不小心打碎了娘娘心爱的一只琉璃盏…人…人没了,就埋在梅园最靠西角的那株白梅下头。
梅园。又是梅园。
渺寒烟似乎对梅树下的泥土有着特殊的偏爱。
我伸出手,没有去碰小桃红肿的脸,而是轻轻拂开她散乱在额前的头发,露出那双惊恐万状的眼睛。
小桃,我的声音依旧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奇异的温度,像初冬落在指尖的薄雪,看着我。
她泪眼朦胧地看向我。
你想活着吗我问。
她用力点头,泪水大颗大颗滚落。
想让你娘和弟弟,也活着吗
她眼中的恐惧瞬间被强烈的渴望取代,拼命点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哽咽。
那就记住今天。我的指尖掠过她破裂的嘴角,沾上一点温热的血,记住这痛,这冷,这屈辱。把它们刻进骨头里。
然后,帮我。
小桃的啜泣停住了,她茫然又惊惧地看着我。
我从怀里——其实是从那床薄被的夹层里——摸出一样东西。是一块成色极差的玉佩,边缘甚至有些破损,是我娘留给我的唯一念想。我把它塞进小桃冰凉颤抖的手里。
拿着。告诉碧玺和珊瑚,这是我家传的‘暖玉’,能驱邪避秽,保人平安。你怕死,怕鬼,求她们看在东西的份上,以后…少‘关照’你一点。我看着她瞬间瞪大的眼睛,她们会收的。这种成色的东西,她们看不上,但可以随手赏给下面的小太监,或者…当成你‘孝敬’的证据。她们会笑你蠢,会收下,然后…暂时把你当成一个可以随意戏弄的、贪生怕死的可怜虫。
小桃的手紧紧攥住了那块劣质的玉佩,指节泛白。她似乎明白了什么,眼中的惊惧慢慢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绝望和……一丝微弱的亮光。
福海,我转向老太监,你认得去御膳房采买处,管库房的王公公吗
福海浑浊的眼珠动了一下:认得,姑娘。王公公…好酒,也好…赌。手头常紧。
明天,想办法让他‘捡’到这个。我又拿出一样东西。是一枚小小的、毫不起眼的银丁香耳坠。这是姐姐入宫前戴的,成对的一只,另一只,在我看见冷宫瓦罐的那天,就死死攥在手心,直到掌心被硌出血痕。告诉他,这是听雪阁那个晦气姑娘不小心丢的,不值钱,但好歹是点银子,请他换点…能入口的热食。
福海接过那枚小小的耳坠,干枯的手指摩挲了一下,深深看了我一眼,低声道:奴才明白了。
油灯的火苗在寒风中摇曳不定,将我们三人的影子拉长,扭曲地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如同鬼魅。
在这宫里,我的声音在呼啸的风声中显得异常清晰,也异常冰冷,要么做砧板上的肉,要么,就拿起刀。
我选后者。
小桃攥紧了玉佩,福海握紧了耳坠。昏暗中,他们的眼神,第一次褪去了纯粹的惶恐,染上了一丝别样的东西。
窗外,寒风依旧呜咽,听雪阁的鬼影,似乎更浓了。但我知道,有些东西,正在这死寂的寒夜里,悄然滋生。
第四章:梅园杀机
日子在表面的死寂下,缓慢地流淌着冰水。
那块劣质的暖玉果然起了作用。碧玺和珊瑚在收下玉佩时,毫不掩饰地讥笑小桃的愚蠢和胆怯,但那些刻意的刁难和深夜的召唤确实少了许多。她们似乎满足于将小桃定位为一个可以随时欺凌取乐、又贪生怕死的小角色。
福海那边也有了进展。王公公捡到那枚银丁香后,虽嫌弃成色不佳,但苍蝇腿也是肉,果然换了些能入口的、勉强温热的食物悄悄塞给了福海。虽然依旧是粗劣,但至少不再是冰冷的、混着泥沙的剩饭。福海甚至通过王公公这条线,用一些宫里废弃但还能用的边角料换回了一小包劣质的、但聊胜于无的炭块。
听雪阁的寒冷和死寂,似乎被撬开了一丝微小的缝隙。小桃脸上的惊恐渐渐被一种沉默的坚韧取代,福海佝偻的背似乎也稍微挺直了些许。他们看我的眼神,不再是纯粹的敬畏,而是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死气的依赖。
我知道,这点微末的喘息,是用姐姐的遗物和卑躬屈膝换来的。每一次看到小桃脸上残留的青紫,每一次闻到那劣质炭块燃烧时刺鼻的烟味,心头的恨意就深一分,那冰封的杀意就凝实一分。
渺寒烟似乎暂时遗忘了听雪阁的存在。她正忙着筹备一场盛大的赏梅宴。整个后宫都为此忙碌起来,奢靡的气息如同暖风,吹遍了宫闱的每一个角落,唯独绕过了听雪阁这方小小的、被诅咒的角落。
福海从王公公那里听来了更多关于梅园的消息。尤其是西角那株孤零零的白梅。王公公喝多了酒,曾无意中抱怨过,说那株白梅下的土质特别硬,费了好大劲才把东西埋下去,还说那地方邪性得很,连虫子都少。
赏梅宴的日子定在腊月十五。据说是渺寒烟的生辰,也是宫中梅花开得最盛之时。
机会来了。
寒风卷着细碎的雪粒子,打在听雪阁破旧的窗纸上,沙沙作响。殿内点着那劣质的炭,烟雾缭绕,勉强驱散了些许寒意。我、小桃、福海围坐在炭盆旁,跳跃的火光映着我们三张沉静的脸。
姑娘…真要这么做小桃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眼神却异常坚定。这些日子,她眼中的惊惧被一种近乎麻木的决绝取代。
福海沉默地用火钳拨弄着炭块,浑浊的老眼在火光下显得异常明亮:那地方,奴才白日里远远绕过去看过。看守的太监只在入口处,西角偏僻,又有假山遮挡,巡夜的侍卫一个时辰才过一趟。只是…要挖开那冻土,动静不小,时间也紧。
我拔下发间的梅花簪。簪身冰凉,簪头的木雕梅花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古朴。我用指尖细细摩挲着那梅花的纹理,感受着那冰冷的、仿佛浸透了姐姐鲜血的触感。
不用挖开。我的声音很轻,却像淬了冰的针,我们只需要…让它在合适的时候,自己‘露’出来。
小桃和福海同时看向我。
福海,你确定巡夜的侍卫换班时,西角那条小路有半刻钟的空隙
千真万确,姑娘。奴才连着看了三天,错不了。福海笃定道。
好。我将梅花簪重新插回发髻,赏梅宴,渺寒烟必会亲自折梅。她最爱白梅的清冷孤高。西角那株开得最好的白梅,她不会放过。我的目光扫过他们二人,我们只需要,在那株白梅下,给她准备一份…生辰大礼。
计划在寒风中悄然铺开。
腊月十五,雪霁天晴。整个皇宫银装素裹,红梅白雪相映成趣,美得如同仙境。丝竹管弦之声从远处的梅园隐隐传来,夹杂着妃嫔们娇俏的笑语和渺寒烟那特有的、甜腻又慵懒的嗓音。空气里弥漫着酒香、暖香和清冷的梅香。
听雪阁依旧死寂。
我换上了一身最素净的旧宫装,颜色灰败,如同这宫殿本身。小桃和福海也换上了最不起眼的衣服。我们像三抹无声的阴影,在傍晚渐浓的暮色和飘起的细雪掩护下,悄无声息地潜出了听雪阁。
通往梅园西角的小路果然偏僻。积雪覆盖着枯枝败叶,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寒风卷着雪沫,刀子般刮在脸上。福海在前面引路,他佝偻的身影在雪地里显得异常灵活。小桃紧紧跟在我身后,呼吸急促,但脚步很稳。
绕过几块巨大的太湖石假山,那株孤零零的白梅出现在视野里。枝条遒劲,白梅怒放,在暮色和雪光映衬下,美得惊心动魄,也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和…死气。梅树下的泥土,果然比其他地方显得更平整,也隐隐透着一股不自然的深色。
福海警惕地环顾四周,迅速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那是我用听雪阁废弃窗框上撬下来的几块薄木片,削尖了一头,再用破布条紧紧缠裹住另一头做成的简陋工具,像几把粗糙的铲子。
快!福海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急促。
我们三人立刻蹲下,用这简陋的木铲,沿着梅树根部的边缘,小心地、快速地撬动着那冻得坚硬如铁的泥土。寒风卷着雪沫灌进衣领,冰冷刺骨。手指很快冻得麻木,几乎失去知觉,但动作不敢有丝毫停顿。时间如同被冻结的河水,流淌得异常缓慢又异常惊心。
咯…咯…木片与冻土摩擦,发出细微却令人心惊的声音。
姑娘…有…有东西…小桃的声音带着哭腔,又带着一种奇异的亢奋。她撬开的那块冻土下,露出了一个模糊的、被破旧草席包裹着的一角。
福海加快了动作。很快,更多的泥土被撬开。一具小小的、蜷缩成一团的尸体轮廓显露出来。草席已经腐烂,露出里面青紫色的、布满尸斑的僵硬肢体。一只小小的、同样青紫的手无力地垂落在泥土外,手腕上还残留着被绳索勒过的深紫色淤痕。浓烈的、令人窒息的尸臭瞬间弥漫开来,被寒风裹挟着,钻进鼻腔。
小桃猛地捂住嘴,干呕起来,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福海的脸色也瞬间变得惨白。
我强忍着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和那刺鼻的恶臭,目光死死盯着那只小小的手。那手腕上,戴着一只非常细小的、已经变色的铜镯子。王公公醉酒时提过一句,那个被打碎琉璃盏的小宫女,才十二岁,家里穷,进宫时只戴了一只祖传的细铜镯。
就是她!
盖上!快!我低喝一声,声音嘶哑。
福海和小桃忍着巨大的恐惧和恶心,迅速用撬开的冻土和旁边的积雪,将那可怕的景象重新掩盖。虽然无法完全复原,但在暮色和雪光的掩护下,只要不是特意细看,很难发现异样。浓烈的尸臭却无法掩盖,丝丝缕缕地飘散在寒冷的空气中。
走!我当机立断。
我们如同受惊的野兔,迅速沿着原路退回,消失在假山和枯树的阴影里,只留下那株孤傲的白梅,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中,静静地伫立着,散发着若有似无的、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
回到听雪阁,殿门紧闭。劣质炭火呛人的烟雾也无法驱散我们身上沾染的那股子深入骨髓的尸臭和寒意。小桃瘫坐在地上,无声地流泪。福海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着气,眼神空洞。
我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寒风裹挟着远处梅园飘来的、更加清晰的笑语和丝竹声灌入。渺寒烟那独特的、带着醉意的甜腻笑声尤其刺耳。
快了。
我闭上眼,仿佛能看到渺寒烟在众人的簇拥下,仪态万方地走向那株西角的白梅。她伸出那戴着鲜红蔻丹的、保养得宜的手,去折那开得最盛的一枝……
寒风卷着细雪,打着旋儿,呜咽着穿过听雪阁破败的窗棂。
第五章:血色生辰
梅园的喧嚣如同潮水,一波波涌来,又随着夜色的加深而渐渐退去。丝竹之声渐歇,只余下寒风卷过枯枝的呜咽,以及巡夜侍卫铠甲摩擦发出的单调而冰冷的嚓嚓声。
听雪阁内,炭盆里的火早已熄灭,只余下一点暗红的余烬,苟延残喘地散发着微弱的暖意。寒意如同附骨之蛆,从四面八方钻进来。小桃蜷缩在角落里一张破旧的草垫上,身体微微发抖,不知是冷的,还是白日里那惊悚一幕留下的后怕。福海则靠坐在门边,耳朵紧贴着冰冷的门板,浑浊的眼睛在黑暗中警惕地睁着,捕捉着外面每一丝细微的动静。
我坐在冰冷的床沿,指尖无意识地捻着发间那支梅花簪。簪头的木纹已被摩挲得异常光滑,那冰冷的触感是此刻唯一能让我保持绝对清醒的东西。时间仿佛被冻结,每一息都拉得无比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子时将近。远处梅园的方向,突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
起初是几声压抑的惊呼,紧接着是女人拔高的、带着极度惊恐的尖叫,撕破了夜的寂静!那尖叫并非一人,而是好几个声音混杂在一起,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和崩溃。随即,是杂乱的脚步声、器物碰撞倾倒的声音、侍卫急促的呼喝声……混乱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炸开!
福海猛地直起身子,贴在门板上的身体绷紧了。小桃也惊坐起来,黑暗中,我能看到她眼中骤然亮起的、混合着恐惧和一丝病态兴奋的光芒。
来了!
混乱的声浪并未平息,反而愈演愈烈,朝着后宫深处蔓延。听雪阁这偏僻的角落,似乎也被这无形的恐慌波及。我能想象到那副场景:渺寒烟,那位高高在上、视人命如草芥的贵妃,在生辰之夜,众目睽睽之下,亲手折下那株象征着清冷孤高的白梅时,脚下的冻土突然塌陷,露出了里面那具蜷缩的、高度腐败的幼小尸体!浓烈到令人窒息的尸臭瞬间弥漫,盖过了满园的梅香和酒香!她精心挑选的、象征着纯洁无瑕的白梅花枝,可能就掉落在尸体那青紫色的、布满尸斑的脸上……
砰!一声巨响,听雪阁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破门被狠狠踹开!
寒风夹杂着雪沫猛地灌入,吹得殿内残破的帷幔疯狂舞动。几盏刺眼的宫灯瞬间照亮了这狭小破败的空间,光线晃得人睁不开眼。
一群手持棍棒、凶神恶煞的太监冲了进来,为首的正是碧玺和珊瑚!两个大宫女脸上毫无血色,眼神惊魂未定,却又充满了狠戾和急于宣泄的恐惧,她们华丽的宫装上甚至还沾着几点飞溅的污泥。
拿下!碧玺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就是这个晦气的东西!给娘娘招来了邪祟!把她绑起来!送到贵妃娘娘跟前去!
太监们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福海下意识地想挡在我身前,被一个太监狠狠一棍子抽在肩膀上,闷哼一声栽倒在地。小桃尖叫着被粗暴地推开,撞在冰冷的墙壁上。
我没有反抗。
冰冷的绳索瞬间勒紧了手腕,粗糙的麻绳摩擦着皮肤,带来火辣辣的痛感。我被两个孔武有力的太监粗暴地拖拽着,离开了听雪阁这方冰冷的囚笼。
一路被拖行。冰冷的雪地,坚硬的宫道,硌得膝盖生疼。身后是福海压抑的痛呼和挣扎,是小桃绝望的哭喊。但我只是低着头,任由长发散乱地遮住脸,嘴角却悄然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终于,到了渺寒烟的寝宫——玉宸宫。
殿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浓郁得化不开的暖香,奇楠、花香,甚至还有浓烈的熏香,混合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极力想要掩盖却挥之不去的尸臭味,形成一种诡异而窒息的气息。殿内跪了一地的宫女太监,个个面如土色,抖如筛糠。
渺寒烟就坐在正殿那张宽大的凤榻上。
她已换下了沾染了污秽的华服,穿着一身崭新的、更加艳丽的绯红宫装,妆容也重新描画过,精致得无懈可击。然而,那层厚厚的脂粉也掩盖不住她眼底深处那巨大的惊悸和尚未平息的滔天怒火。她放在扶手上的手,涂着鲜红蔻丹的指尖在微微颤抖。她的脸色是一种极不正常的惨白,嘴唇却抿得死紧,几乎要咬出血来。
我的出现,瞬间点燃了她眼中压抑的疯狂。
贱人!一声尖利的、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的嘶叫响起。渺寒烟猛地站起身,几步冲到我的面前,扬手——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我的脸上!力道之大,打得我头猛地偏向一侧,嘴里瞬间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脸颊火辣辣地肿起,耳朵嗡嗡作响。
是你!一定是你这个扫把星!你这个冷宫里爬出来的脏东西!她歇斯底里地尖叫着,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恐惧而扭曲变形,再无半分平日的慵懒甜腻,你姐姐那个贱婢晦气,你也晦气!你把那脏东西弄到本宫的梅园!你想害死本宫!你想让本宫在所有人面前出丑!她胸口剧烈起伏,华丽的宫装随着她的动作簌簌作响,凤眸里燃烧着纯粹的、想要毁灭一切的疯狂杀意。
她再次扬起手,鲜红的蔻丹如同染血的利爪。
贵妃娘娘息怒!一个沉稳的声音及时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是盛景辞。
他就站在殿门附近,似乎刚来不久。一身玄色常服,衬得他身姿挺拔,面容在明亮的灯火下显得有些模糊不清。他负着手,神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惯常的、事不关己般的淡漠。仿佛眼前这歇斯底里的女人和跪了一地的惊惶宫人,都不过是一场无趣的闹剧。只有那双深潭般的凤眸,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穿透混乱的空气,精准地落在我低垂的脸上,带着一丝冰冷的审视和……难以捉摸的兴味。
渺寒烟扬起的巴掌僵在半空,她猛地回头看向盛景辞,眼中的疯狂被一丝委屈和极度的不甘取代:陛下!您看看!就是这个贱人!她一定是用了什么邪术!她……
够了。盛景辞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瞬间压下了渺寒烟所有的尖叫。深更半夜,吵吵嚷嚷,成何体统。他的目光淡淡扫过地上跪着的众人,最后落回渺寒烟身上,不过是个意外。一个小宫女失足落水,被埋错了地方,下面人没办好差事,挖出来便是。何至于如此惊惶失措,牵连无辜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仿佛那具高度腐败的幼小尸体,真的只是一个意外,一个没办好差事的疏漏。
渺寒烟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仿佛不认识般看着盛景辞。她精心策划的生辰宴,她视为奇耻大辱的惊吓,在他口中,竟然如此轻飘飘地揭过还说什么牵连无辜她指向我的手剧烈地颤抖着:陛下!她……
好了。盛景辞打断她,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容置喙的冷淡,爱妃受惊了,早些歇息吧。他不再看渺寒烟瞬间变得惨白扭曲的脸,目光转向被太监押着跪在地上的我,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眼神却冰冷如刀。
至于你,苏瑶光……他慢悠悠地踱步过来,明黄的靴尖停在我面前的金砖地上,距离我的额头只有咫尺之遥。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有恐惧,有幸灾乐祸,有怜悯,更多的是麻木。
看来这听雪阁的寒气,还是没能让你学会安分。他俯视着我,声音低沉悦耳,却字字淬毒,既然骨头这么硬,那就换个地方,好好磨一磨。
他直起身,声音恢复了帝王的淡漠:传旨。苏氏女瑶光,冲撞贵妃,惊扰圣驾。即日起,打入掖庭浣衣局为奴,永不得出。
掖庭浣衣局。
那是宫里最底层的活地狱。终年不见天日,冰冷的脏水,繁重的苦役,凶狠的管事太监……进去的人,很少有活着出来的,更别说永不得出。
陛下圣明!碧玺和珊瑚立刻尖声附和,脸上露出解恨的狞笑。
渺寒烟紧抿着唇,死死盯着盛景辞,又怨毒地剜了我一眼,终究没再说什么。她眼中的疯狂被一种更深的、冰冷的恨意取代。
我被太监粗暴地从地上拖起来,手腕上的绳索勒得更紧。转身被拖出玉宸宫那扇华丽沉重的殿门时,眼角的余光瞥见盛景辞。他依旧站在原地,玄色的身影在灯火辉煌中显得格外挺拔,也格外疏离。他正看着渺寒烟,唇角似乎还噙着那抹若有似无的笑意,但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里,却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片冰封的漠然,仿佛在看一个即将被丢弃的、失去了价值的玩物。
寒风呼啸着灌入衣领,比听雪阁的夜更冷。
掖庭浣衣局的大门在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光亮和声音。浓重的、混杂着皂角、汗水和霉烂衣物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熏得人头晕目眩。
黑暗,冰冷,永无天日的苦役。
但我被绳索捆绑的手,在袖中,却死死攥住了发间那支梅花簪冰冷的簪身。
姐姐,别急。
这才刚刚开始。
盛景辞,渺寒烟。
我们,慢慢磨。
第六章:浣衣局炼狱
掖庭浣衣局,是一座浸泡在冰冷脏水和绝望里的巨大坟墓。
空气永远湿漉漉、沉甸甸的,混合着劣质皂角刺鼻的气味、汗水的酸馊味、霉烂衣物的腐朽味,还有一种更深沉的、如同死水淤泥般的绝望气息。巨大的水槽排成数行,槽内是永远洗不完的、堆积如山的衣物。冰冷的、浑浊的脏水没过膝盖,寒气如同无数根细针,顺着毛孔钻进骨头缝里,日日夜夜地啃噬。
我被剥去了那身仅有的素净旧衣,换上了粗糙的、散发着霉味的灰色粗布囚服。手腕上被绳索勒出的青紫淤痕还未消退,就被迫浸入那刺骨的脏水中。
新来的晦气!一个身材粗壮、满脸横肉的管事太监,姓王,人称王阎王。他拎着一条浸了水的、粗糙的皮鞭,在我面前踱步,绿豆眼里闪烁着残忍而贪婪的光,进了这地界儿,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别想着自己以前是什么玩意儿!在这里,你就是最低贱的泥!懂吗
皮鞭带着风声,狠狠抽在我旁边的水槽边缘,溅起一片冰冷腥臭的水花。
今天,把这些全洗完!他指着堆积如小山般的、散发着恶臭的衣物,大多是侍卫、太监和低等宫人的脏污衣物,甚至还有沾着秽物的布巾,狞笑着,洗不完,或者洗不干净,今晚就别想吃饭,也别想睡觉!鞭子伺候!
沉重的木棒被塞到我手里。周围的浣衣女奴们,个个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空洞,如同行尸走肉,她们沉默地、机械地捶打着水槽里的衣物,发出沉闷单调的砰砰声,没有人敢抬头多看一眼。
我弯下腰,将双手浸入那冰冷刺骨、颜色发黑的脏水中。寒气瞬间顺着指尖蔓延至全身,激得我猛地一哆嗦。我拿起一件散发着汗臭和油腻的侍卫外袍,放在粗糙的搓衣板上,用尽全身力气开始捶打。
沉重的木棒砸在湿透的厚重布料上,每一次抬起落下,都耗费巨大的力气。冰冷的水花不断溅在脸上、身上。很快,双手就被冻得通红发紫,失去知觉。手臂酸胀得如同灌了铅,每一次抬起都无比艰难。腰更是酸痛欲断,仿佛随时会折断。
汗水混合着溅起的脏水,顺着额角流下,模糊了视线。但我只是咬着牙,沉默地、一下一下地捶打着。
王阎王不时踱步过来,皮鞭抽打着水槽边缘,溅起水花,或者用鞭梢不轻不重地戳我的脊背,嘴里骂骂咧咧:没吃饭吗用点力!废物!洗不干净,仔细你的皮!
午饭时间到了。所谓的饭,是硬得像石头、散发着馊味的黑面窝头,配着一碗飘着几片烂菜叶、清澈见底的汤。浣衣女奴们如同饿狼般扑向那少得可怜的食物,争抢着。
我分到了一个最小的、带着冰碴的窝头。刚咬了一口,一股浓烈的馊味直冲脑门。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但我强迫自己咽下去。我需要力气。活下去的力气。
下午的劳作更加漫长。堆积如山的衣物似乎永远洗不完。手上的冻疮开始破裂,渗出血水,混合着脏水,带来钻心的刺痛。腰背的酸痛已经麻木。意识在冰冷的疲惫和刺骨的疼痛中渐渐模糊。
暮色四合。巨大的水槽旁点起了昏暗的油灯,灯光在湿冷的空气中摇曳不定,映着一张张麻木绝望的脸。
停下!都停下!王阎王的吼声响起,开饭!
女奴们如蒙大赦,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爬出水槽,蹒跚着走向发放食物的角落。
我刚直起僵硬的腰,准备离开水槽。
你!站住!王阎王的声音带着恶意的戏谑,皮鞭指向我水槽旁边那堆小山,你的活儿,还没干完呢!
那堆衣物,分明比早上更多了!显然是后来故意加塞进来的。
周围的几个女奴脚步顿了顿,麻木地看了我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加快脚步离开,生怕被牵连。
我站在原地,冰冷的脏水顺着裤腿往下淌。刺骨的寒意和极度的疲惫席卷全身,几乎要将我吞噬。
怎么聋了王阎王狞笑着走近,手里的皮鞭晃悠着,还是骨头太硬,想尝尝鞭子的滋味他绿豆眼里闪烁着下流而恶毒的光,目光肆无忌惮地在我被湿透的粗布囚服勾勒出的身体曲线上扫视,要不…求求爷伺候得爷舒服了,或许……
他伸出那只油腻肮脏的手,朝着我的下巴摸来。
就在那只手即将触碰到我皮肤的瞬间——
啪!
一声清脆的鞭响,抽在旁边的水槽上,溅起更大的水花!
一个穿着高级管事太监服色、面容清癯、眼神却异常锐利的老太监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水槽旁。他手持一根更细长、油光发亮的黑檀木鞭杆,鞭梢垂在地上。
王德全!清癯老太监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冷厉,规矩都喂狗了什么时候轮到你在浣衣局里耍威风,还动起歪心思了
王阎王脸上的狞笑瞬间僵住,随即变成了谄媚和惊惧,他猛地收回手,腰弯得像虾米:哎哟!孙…孙总管!您老怎么亲自来了小的…小的就是教训教训这不懂规矩的新人,没…没别的意思!
孙总管孙德海福海曾经提到过,掖庭里唯一还算讲点规矩、不似王阎王这般毫无底线的总管太监。
孙德海没理会王阎王的谄媚,冰冷的视线扫过我惨白狼狈的脸和冻得发紫、渗着血水的手,最后落在那堆明显过多的衣物上,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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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人他冷哼一声,就算是新人,也得按规矩来!该多少活计就多少!你这般加塞,是想累死人,还是嫌这浣衣局的冤魂不够多他手中的黑檀木鞭杆轻轻敲了敲水槽边缘,发出清脆的笃笃声,再有下次,你这身皮,也甭想要了!滚!
王阎王脸色一阵红一阵白,额头渗出冷汗,连声应着是是是,恨恨地瞪了我一眼,灰溜溜地走了。
孙德海这才将目光转向我,眼神依旧锐利如刀,上下打量着我,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和麻烦程度。
苏瑶光他开口,声音平淡无波。
是。我低声道,声音因为寒冷和疲惫而沙哑。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着什么。昏黄的灯光下,他清癯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听雪阁来的他又问了一句。
是。我的声音依旧平静。
孙德海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又扫过我发间——那支梅花簪还在,虽然被散乱的头发半遮着,但簪头的轮廓依稀可辨。
福海那老东西,托人递了话。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只有我能听见,说你是块硬骨头,让我…看着点。
福海!我的心猛地一跳。他竟能找到孙德海的门路
孙德海似乎看出了我的震动,嘴角扯出一个极淡、近乎没有的弧度,带着一丝嘲讽:别想太多。掖庭这地方,活人不如狗。硬骨头,通常死得更快。他顿了顿,语气转冷,福海那点面子,只够让你今天少吃点鞭子,少干点活。剩下的路,是死是活,看你自己造化。
他不再看我,转身,黑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昏沉的光线和弥漫的水汽之中。
我站在原地,冰冷的脏水浸透全身,冻得牙齿都在打颤。手上的伤口在脏水的浸泡下,传来一阵阵钻心的刺痛。
但孙德海最后那句话,却像一颗微小的火星,落进了冰封的心湖。
福海的面子…孙德海的看着点……
在这座名为浣衣局的巨大坟墓里,这微弱的火星,或许,就是撬开地狱之门的第一个支点。
我弯下腰,重新拿起那沉重的木棒,砸向水槽里冰冷的衣物。
砰!
砰!
砰!
沉闷的声响,在死寂的掖庭里回荡,如同敲响的战鼓。
第七章:寒潭微光
孙德海那番话,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浣衣局这潭绝望的深渊里,激起了微不可察的涟漪。
王阎王收敛了许多。虽然依旧刻薄刁难,动辄呵斥辱骂,但至少不再明目张胆地给我加塞超量的活计,那双下流恶毒的眼睛也暂时不敢在我身上停留太久。鞭子,暂时没有落在我的皮肉上。
这给了我一丝喘息之机。
每日依旧是浸骨的冷水,沉重的木棒,堆积如山的脏衣。手上的冻疮反复破裂,在脏水的浸泡下溃烂流脓,每动一下都牵扯着钻心的疼痛。腰背的酸痛如同附骨之疽,从未消失。馊硬的窝头和清汤寡水,只能勉强维持着身体不彻底垮掉。
但我知道,孙德海的看着点,绝非怜悯。那是一种冰冷的权衡,一种对硬骨头可能带来麻烦的暂时规避,或者,是福海付出了某种我不知道的代价换来的短暂庇护。这庇护脆弱得像冰,随时可能碎裂。
我必须抓住这丝微光。
我开始观察。观察这巨大水槽迷宫里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
我留意到那个总被分到最多最脏衣物、沉默寡言、眼神却异常清亮的女子,她叫阿箬。她洗得又快又干净,手指冻得像胡萝卜,却从不抱怨。有一次王阎王故意找茬,把一桶滚烫的皂角水踢翻在她脚边,她只是默默跳开,迅速收拾干净,从头到尾没吭一声。
我也留意到那个负责分发饭食的老宫女,姓李,大家都叫她李嬷嬷。她总是板着脸,骂骂咧咧,克扣分量是常事。但她偶尔会偷偷把半个相对软一点的窝头,塞给角落里一个病得直不起腰、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老妇人。
我还留意到孙德海。他极少亲自来浣衣局深处,但每次出现,都像一阵阴冷的风。他清癯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和水汽中穿梭,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每一个水槽,每一个女奴。王阎王在他面前,就像老鼠见了猫。他似乎对秩序有着近乎苛刻的要求,厌恶任何混乱和不规矩的行为。
机会在一个飘着细雪的午后悄然降临。
王阎王又喝得醉醺醺的,拎着鞭子在水槽间巡视。他脚步虚浮,骂骂咧咧,走到阿箬负责的水槽时,看到槽边放着一个破旧的、用来装皂角粉的粗陶罐。阿箬正弯腰吃力地拧着一件厚重的侍卫棉袄,没注意脚下。
贱蹄子!谁让你把破罐子放这碍事的!王阎王借着酒劲,恶向胆边生,猛地抬脚,狠狠踹向那个粗陶罐!
砰!
陶罐应声而碎!尖锐的碎片四溅!其中一片锋利的瓷片,如同淬毒的飞镖,猛地划过了阿箬因为用力而微微弓起的、裸露在外的小腿!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了沉闷的捶打声。
阿箬猛地跌坐在冰冷的脏水里,双手死死捂住小腿。鲜红的血瞬间从她指缝间涌出,染红了浑浊的水面!她的脸瞬间惨白如纸,巨大的疼痛让她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周围的捶打声瞬间停了。女奴们惊恐地看着这一幕,噤若寒蝉。
王阎王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酒醒了大半。他看着阿箬腿上汩汩冒出的鲜血,又看看地上碎裂的陶片,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但随即被凶狠掩盖:嚎什么丧!自己不长眼!活该!他色厉内荏地吼着,鞭子指着阿箬,还不快滚起来干活!装什么死!
阿箬疼得几乎晕厥,鲜血还在不断涌出,染红了她身下的脏水。她试图站起来,但剧痛让她根本无法支撑。
王阎王见她不起来,恼羞成怒,扬起鞭子就要抽下!
王公公!一个平静的声音响起。
我放下手中的木棒,从冰冷的水槽里站起身。冰冷的脏水顺着我的裤腿往下淌,但我仿佛感觉不到寒意。我的目光越过王阎王,看向闻声从远处走来的孙德海。
王阎王的鞭子僵在半空,他猛地回头,看到孙德海阴沉如水的脸,顿时慌了:孙…孙总管…这贱婢自己不小心…
孙德海没理他,锐利的目光扫过地上的碎陶片,阿箬腿上触目惊心的伤口和汩汩的鲜血,最后落在王阎王手中的鞭子和醉醺醺的脸上。
怎么回事孙德海的声音冷得像冰。
是…是她自己摔碎了罐子,划伤了腿…王阎王急忙辩解。
是吗孙德海的目光转向周围噤若寒蝉的女奴们,你们说。
女奴们低着头,瑟瑟发抖,无人敢言。
我往前走了一步,站在浑浊的血水旁,声音清晰地响起,在这死寂的浣衣局里显得格外突兀:回孙总管。奴婢亲眼所见,是王公公喝醉了酒,故意踢碎了阿箬姑娘水槽边的皂角罐。碎片飞溅,才划伤了阿箬姑娘的腿。
你…你血口喷人!王阎王目眦欲裂,鞭子指向我,气得浑身发抖。
孙德海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极其复杂,有审视,有探究,甚至有一丝极淡的…惊讶似乎没料到我这个新来的、硬骨头会在这种时候站出来。
他没有立刻表态,而是转向阿箬:她说的是真的
阿箬疼得冷汗涔涔,嘴唇咬出了血,她抬起头,看向我,又看向凶神恶煞的王阎王,最后看向面无表情的孙德海。她眼中闪过剧烈的挣扎和恐惧,但最终,求生的本能和对公道的微弱渴望压倒了恐惧。她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微弱却清晰:是…是王公公踢碎的…他喝醉了…
贱人!你们串通好了诬陷我!王阎王彻底慌了,破口大骂。
够了!孙德海一声厉喝,打断了王阎王的咆哮。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王阎王:当值酗酒,故意损坏器物,伤及宫人,还敢狡辩他手中的黑檀木鞭杆猛地指向王阎王,来人!把他给我拖下去!重责三十杖!革去管事之职,打入苦役房!
两个身材高大的太监立刻上前,不由分说地扭住了挣扎叫骂的王阎王,像拖死狗一样将他拖走。他那恶毒的咒骂声很快消失在湿冷的空气中。
孙德海这才看向阿箬:把她抬下去,找医女看看。他的语气依旧没什么温度,但至少给了活路。
立刻有两个年纪稍大的女奴上前,小心翼翼地将疼得几乎虚脱的阿箬搀扶起来。
孙德海的目光最后落回我身上。那眼神锐利依旧,却少了之前的冰冷审视,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目光仿佛穿透了我的皮囊,看到了更深的东西。然后,他转身,黑色的身影再次消失在弥漫的水汽里。
周围的捶打声重新响起,但气氛明显不同了。女奴们看向我的眼神,不再是纯粹的麻木和疏离,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混杂着敬畏和疑惑的光芒。阿箬在被搀走前,艰难地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感激和一种奇异的信任。
我重新弯下腰,拿起冰冷的木棒,砸向水槽里的衣物。手上的冻疮破裂处传来更剧烈的刺痛,冰冷的脏水刺激着伤口。
但这一次,那痛楚之中,似乎掺杂了一丝微弱的热度。
孙德海最后那一眼,像是一个无声的讯号。
在这座冰冷的坟墓里,我似乎,为自己撬开了一条细微的缝隙。一束微弱的、却足以燎原的光,艰难地透射了进来。
第八章:暗流涌动
王阎王被拖走时那杀猪般的嚎叫和恶毒的诅咒,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在沉寂压抑的浣衣局激起了久久不散的涟漪。虽然表面很快恢复了那单调的捶打声和麻木的沉默,但无形的暗流却在冰冷浑浊的脏水下悄然涌动。
孙德海没有食言。阿箬被抬走后,一个沉默寡言的医女很快被叫来,替她清洗了伤口,敷上了粗糙但有效的金疮药,并让她在角落里休养了几天。这在以往是不可想象的,在浣衣局,只要还能喘气,就得泡在脏水里干活。
我的处境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虽然每天依旧有洗不完的衣物,冻得失去知觉的手依旧在脏水里溃烂,但王阎王留下的空缺,由另一个姓赵的太监临时顶替。赵太监显然被王阎王的下场震慑住了,虽也刻薄,但至少不敢再刻意刁难我,更不敢有半分逾矩之举。
更明显的变化来自那些麻木的女奴。她们看我的眼神不再仅仅是疏离和恐惧,多了一种小心翼翼的、带着试探的敬畏。偶尔在我费力拧干一件厚重的棉袍时,旁边水槽一个叫春妮的瘦弱女孩会悄悄伸过手,帮我搭上一把力,然后迅速低下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分发饭食时,李嬷嬷那张刻薄的脸上虽然依旧没什么好脸色,但递给我的那个窝头,似乎总会稍微大一点点,或者不那么硬得硌牙。
这微小的善意,如同寒夜里零星的火花,微弱,却真实地带来了一丝暖意。
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是更深的漩涡。
几天后,阿箬拖着还未痊愈的腿,一瘸一拐地回到了水槽边。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比以往更加清亮锐利。她默默接过我递给她的一件相对轻薄的单衣,开始捶打。
谢谢。她低着头,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我耳中。
我没有回应,只是继续捶打着手中的衣物。
孙总管…不是善茬。阿箬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混杂在沉闷的捶打声中,他帮你,也罚了王阎王,不是因为他心善。
我手中的木棒顿了一下。
他是在…立规矩。阿箬的声音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冷冽,王阎王坏了规矩,还闹出了血光,惊动了他。他必须严惩,才能镇住下面的人,维持他想要的‘秩序’。至于你…她抬起头,飞快地瞥了我一眼,你给了他一个动手的由头,一个立威的契机。所以,他承你的情,但也仅此而已。
我知道。我终于开口,声音同样低沉沙哑。
阿箬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了然。她沉默了片刻,又道:你要小心赵太监。他是王阎王的狗腿子,面上不敢怎么样,背地里…还有那个李嬷嬷,她收了碧玺的好处。
碧玺!渺寒烟身边的大宫女!
我的心猛地一沉。渺寒烟果然没有忘记我!她的手,已经伸到了这不见天日的浣衣局!
阿箬似乎察觉到了我情绪的波动,声音更低了:她们不敢明着来,但…饿饭,加重活计,或者在分发衣物时做手脚…法子多得是。孙总管…不会管这些‘小事’。
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比浸在脏水里更刺骨。渺寒烟如同跗骨之蛆,阴魂不散。
还有…阿箬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权衡,最终还是说了出来,我听…听李嬷嬷有一次喝多了嘀咕,说宫里…好像不太平。贵妃娘娘自打生辰宴受了惊吓,就病了一场,脾气更坏了…陛下…陛下也好久没进后宫了…前朝…好像出了什么事…
前朝
我的心猛地一跳。盛景辞…他怎么了渺寒烟病了这或许……是个机会
就在这时,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声从浣衣局入口处传来。不是往常的呵斥或鞭打声,而是带着一种惊惶的议论。
……听说没又死了一个!
啊谁啊
好像是…是玉宸宫那边的…一个粗使小太监…
怎么死的
不知道啊…就说是…暴毙…早上发现的时候,人都硬了…
天爷啊…这都第几个了
嘘!小声点!别惹祸上身!
议论声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迅速在麻木的女奴中蔓延开来,带来一阵压抑的恐慌。
玉宸宫渺寒烟的寝宫又死了一个
我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冰冷的木棒。阿箬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清亮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凝重和警惕。
赵太监阴沉着脸走了过来,尖声呵斥:都闭嘴!干活!再嚼舌根,仔细你们的皮!他凶狠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有意无意地在我和阿箬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丝警告的意味。
喧哗声被强行压了下去,只剩下更加沉闷的捶打声。
但空气中弥漫的恐慌和不安,却如同这湿冷的空气一样,挥之不去。
玉宸宫接连死人是渺寒烟病中脾气更坏,肆意虐杀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盛景辞久不进后宫……前朝出了事……
一股冰冷而锐利的直觉,如同毒蛇,悄然缠上了心头。
这死水般的浣衣局,似乎正被一股来自外界的、汹涌的暗流所波及。
姐姐的血仇,渺寒烟的狠毒,盛景辞的冷漠……还有这深宫里盘根错节的势力与杀机……
我低下头,看着水槽里浑浊的脏水,倒映出自己苍白狼狈的脸,和眼底那片越来越深沉、越来越冰冷的恨意与决绝。
漩涡,已经开始了。
而我,必须在这漩涡中,找到那把足以搅动风云的刀。
第九章:夜半传召
玉宸宫接连死人的消息,像瘟疫一样在浣衣局这潭死水里蔓延,带来一种无声的恐慌。赵太监的呵斥只能压下表面的议论,女奴们交换眼神时的惊惧,干活时更加小心翼翼的动作,无不透露出内心的不安。
阿箬的腿伤渐渐好转,但她的沉默比以往更深。她偶尔会借着传递衣物的机会,用极低的声音告诉我一些她听来的零碎消息:死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粗使宫人,死状各异,有说是失足落井的,有说是突发急病的,还有说是被贵妃娘娘病中狂怒活活打死的……真真假假,无从分辨。唯一确定的是,玉宸宫的气氛越来越压抑,渺寒烟的病似乎并未好转,脾气也愈发暴戾无常。
前朝的风声也若有若无地传了进来。据说有几位老臣接连上书,言辞激烈,似乎是为着什么赈灾款项或者边关军饷的事情。孙德海来巡查的次数似乎多了些,虽然依旧面无表情,但那清癯的眉宇间,偶尔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暗流涌动,山雨欲来。
而我,在赵太监和李嬷嬷心照不宣的关照下,日子愈发艰难。分到的衣物总是最脏最重最难洗的,窝头永远是最小最硬的,夜里睡觉的角落也总是最阴冷潮湿的。手上的冻疮反复溃烂,脓血和脏水混合,疼痛钻心。身体在持续的寒冷、饥饿和疲惫中迅速消瘦下去,脸颊深深凹陷下去,眼窝下是浓重的青黑。
但我只是沉默地承受着。每一次冰冷的脏水浸透肌肤,每一次饥饿的绞痛啃噬胃囊,每一次脓疮破裂的剧痛,都如同淬火的锤击,将心底那块名为仇恨的寒铁,锻打得更加坚硬,更加锋利。
我在等待。等待一个能将这寒铁插入敌人心脏的契机。
契机来得猝不及防。
那是一个异常寒冷的冬夜。寒风在掖庭高耸的围墙外呼啸,如同鬼哭。浣衣局深处早已熄了灯火,女奴们蜷缩在冰冷的通铺上,裹着单薄发硬的破被,在饥寒交迫中瑟瑟发抖。
突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打破了死寂!
哐当!沉重的木门被猛地推开!
几盏刺眼的灯笼瞬间将昏暗的角落照亮,光线晃得人睁不开眼。几个穿着高级太监服色、面无表情、气息冷硬的人影站在门口,为首一人手持拂尘,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过通铺上惊坐起来、满脸惶恐的女奴。
苏瑶光!一个尖利而威严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出来!随咱家走一趟!
整个通铺瞬间死寂。所有女奴都惊恐地看向我,如同看着一个即将被拖去行刑的死囚。
阿箬猛地抓住我的胳膊,她的手冰凉,带着细微的颤抖,眼中充满了极度的担忧。
我的心也猛地一沉。玉宸宫渺寒烟终于忍不住要对我下手了还是……孙德海那边出了变故
快点!别磨蹭!门口的太监不耐烦地催促,灯笼的光线在他冷硬的脸上跳跃。
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我掰开阿箬冰凉的手,给了她一个极淡的、安抚的眼神,然后掀开那床几乎没有任何暖意的破被,赤着冻得通红的脚,踩在冰冷刺骨的地面上,一步一步走向门口。
没有多余的言语。两个太监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如同押解重犯,牢牢架住我的胳膊。他们的手劲极大,捏得我骨头生疼。
我被粗暴地带离了浣衣局。寒风如同刀子般刮在脸上、身上,单薄的囚服瞬间被吹透。灯笼的光线在黑暗中摇曳,照亮前方深不见底的宫道。
不是去玉宸宫的方向!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这条路……似乎是通往……皇帝的寝宫——紫宸殿
深更半夜,盛景辞传召一个浣衣局的女奴
巨大的疑云瞬间笼罩心头。是福是祸还是……另一个更深的陷阱
紫宸殿的灯火辉煌,与浣衣局的死寂黑暗形成天壤之别。温暖如春的气息夹杂着清雅的龙涎香扑面而来,几乎让我冻僵的身体产生一种眩晕感。殿内铺着厚厚的、柔软的波斯地毯,行走其上,悄无声息。
我被带到偏殿一处暖阁。暖阁内陈设清雅,燃着上好的银丝炭,温暖如春。一个穿着青色宫装、面容清秀的大宫女垂手侍立在一旁,眼神低垂,姿态恭谨。
在这里候着。押送我来的太监冷硬地丢下一句,便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暖阁里只剩下我和那个宫女。温暖的气息包裹着我冻僵的身体,带来一阵阵针刺般的麻痒。我站在原地,赤着脚,单薄的囚服上还散发着浣衣局特有的、难以去除的酸馊和皂角气味,与这殿内的雍容华贵格格不入。
时间一点点流逝。暖阁里静得可怕,只有银丝炭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宫女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和内侍压低嗓音的通禀声。
暖阁的门被无声地推开。
盛景辞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玄色绣金的常服,墨发未束,随意地披散在肩头,少了几分帝王的威严,多了几分慵懒的随意。他似乎刚沐浴过,身上带着淡淡的、清冽的水汽。他屏退了侍立的宫女,暖阁内只剩下我们两人。
他走到窗边的紫檀木榻上坐下,支着下颌,目光如同深潭,静静地落在我身上。那目光不再是金銮殿上带着戏谑的审视,也不是玉宸宫里冰冷的漠然,而是一种纯粹的、带着探究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
我垂着头,赤脚站在柔软的地毯上,能感受到他目光的重量,如同实质般压在我的头顶。
苏瑶光。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沙哑,在寂静的暖阁里显得格外清晰。
奴婢在。我低声应道,声音因为寒冷和紧张而干涩沙哑。
抬起头来。
我依言,缓缓抬起下颌。
暖阁内明亮的宫灯,清晰地映照出我的狼狈:枯槁憔悴的面容,深陷的眼窝,青黑的眼圈,破裂流脓的双手,冻得发紫、沾着泥污的赤脚,以及那身散发着异味的粗布囚服。
盛景辞的目光在我的脸上、手上、脚上缓慢地移动,如同在欣赏一件残破的瓷器。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里,似乎有某种幽暗的情绪在缓缓流动。
浣衣局的日子,不好过吧他淡淡地问,语气听不出喜怒。
回陛下,奴婢本分。我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本分他轻轻重复了一遍,唇角似乎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没有的弧度,带着一丝嘲讽,你的骨头,倒真是出乎朕的意料。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我发间——那支梅花簪还在,在明亮的灯光下,簪头的木雕梅花显得格外朴素,甚至有些寒酸。
听说,你让孙德海处置了王德全他话锋一转,语气随意得像在谈论天气。
我的心猛地一紧。他果然什么都知道!浣衣局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是王公公自己坏了规矩,孙总管秉公处置。我谨慎地回答。
秉公处置……盛景辞玩味地咀嚼着这四个字,目光从梅花簪移回我的脸上,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能穿透皮囊,苏瑶光,你告诉朕,你费尽心思,甚至不惜把自己弄成这副鬼样子,留在朕这深宫里,到底图什么
暖阁内温暖如春,空气里弥漫着清雅的龙涎香。但我却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比在浣衣局的脏水里浸泡时更冷。
他知道了他看穿了我的目的
我的指甲深深掐进早已溃烂的掌心,用那尖锐的剧痛强迫自己保持冷静。我迎上他审视的目光,眼底是一片冰封的死寂和近乎绝望的坦然。
陛下明鉴。我的声音干涩,却异常清晰,奴婢…只是想活着。
活着盛景辞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笑话,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寂静的暖阁里回荡,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愉悦和…深深的疲惫。在这座吃人的宫殿里,‘活着’本身就是最奢侈的妄想。他止住笑,凤眸微眯,里面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芒,像是冰层下燃烧的火焰。
渺贵妃病了。他忽然说道,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病得不轻。太医说,是惊悸忧思,邪风入体。
渺寒烟病了惊悸忧思是因为生辰宴那场意外,还是…玉宸宫接连死人带来的恐惧
她身边伺候的人,死的死,病的病,剩下的也惶惶不可终日。盛景辞的目光紧紧锁着我,如同盯住猎物的毒蛇,朕需要一个…胆子够大,心思够细,又…足够‘本分’的人,去玉宸宫伺候。
玉宸宫!去渺寒烟身边!
巨大的震惊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上!去仇人的身边伺候这简直是天底下最荒谬、最残忍的玩笑!
你,觉得如何盛景辞的声音带着一丝蛊惑,一丝冰冷的试探。
暖阁内死一般的寂静。银丝炭燃烧的噼啪声格外清晰。我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听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
去玉宸宫靠近渺寒烟这无疑是羊入虎口,是自寻死路!渺寒烟恨我入骨,我去了,只会被她折磨致死!
但……
这何尝不是一个机会一个前所未有的、可以近距离接触渺寒烟、甚至……复仇的机会!一个由皇帝亲自送到我面前的机会!
盛景辞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明知我和渺寒烟的仇怨!他是想借刀杀人想用渺寒烟的手除掉我这个麻烦还是……他想看看,我这块硬骨头,在渺寒烟面前,能撑多久能搅起多大的风浪
无数念头在电光火石间闪过。
我抬起头,迎向盛景辞那双深不可测的凤眸。眼底那片冰封的死寂之下,是骤然燃起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疯狂火焰。
奴婢,我缓缓地、清晰地吐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遵旨。
盛景辞的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冰冷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纯粹的、欣赏困兽挣扎的兴味盎然。
很好。他站起身,玄色的袍袖拂过紫檀木榻,明日,会有人来接你。
他不再看我,转身,走出了暖阁。那清冽的龙涎香气,随着他的离去而渐渐消散。
暖阁内,只剩下我一个人,赤着脚站在柔软温暖的地毯上,身上散发着浣衣局的酸馊和冰冷。
玉宸宫。
渺寒烟。
姐姐。
我缓缓抬起溃烂流脓的手,轻轻抚过发间那支冰冷的梅花簪。
簪头的木雕梅花,在宫灯下,仿佛浸透了血。
第十章:玉宸侍疾
从紫宸殿的暖阁,到玉宸宫的寝殿,不过短短一段宫道,却仿佛跨越了生死之界。
来接我的,是孙德海。他依旧穿着那身高级总管太监的服色,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如初。看到我一身浣衣局的狼狈,他只是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便移开目光,声音平板无波:跟上。
没有多余的话,没有训诫,甚至没有一丝情绪。仿佛押送一件物品。
玉宸宫依旧奢华,却笼罩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阴霾。暖香依旧浓郁,却似乎掺杂了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药草和……死亡的沉闷气息。宫人们个个垂首屏息,脚步放得极轻,脸上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惊惶,如同行走在薄冰之上。
我被直接带到了渺寒烟的寝殿外间。
在这里候着。孙德海丢下一句,便掀开厚重的锦帘,躬身进了内殿。
外间侍立着几个宫女太监,看到我,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惊异、鄙夷和一丝幸灾乐祸。她们窃窃私语,声音虽低,却清晰地钻入我的耳中。
……就是她浣衣局那个晦气的
天爷,怎么把她弄来了贵妃娘娘看见还不得……
嘘…小声点,是陛下的旨意…
陛下的旨意这…这不是往娘娘心口上捅刀子吗
等着看好戏吧…看这贱骨头能活几天…
我垂着眼,面无表情地站着,如同没有听见。溃烂的双手藏在宽大的旧衣袖里,指尖却死死掐着掌心早已麻木的伤口。
内殿传来渺寒烟虚弱却尖利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压抑不住的烦躁:……滚!都滚出去!一群废物!药这么苦,想苦死本宫吗…咳咳…咳咳咳…紧接着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和器物摔碎的刺耳声响。
孙德海平静无波的声音隐约传来:娘娘息怒…太医嘱咐…
息怒本宫怎么息怒!渺寒烟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怨毒和歇斯底里,那个贱人!那个扫把星!就是她!就是她把那脏东西弄到本宫眼前的!她该死!陛下…陛下为什么还要把她弄到本宫跟前来!他是不是…是不是也被这贱人蛊惑了!咳咳咳…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娘娘慎言!孙德海的声音陡然严厉了一瞬,随即又恢复平稳,陛下体恤娘娘病中辛苦,特意拨了人来伺候。此人曾在听雪阁待过,性子还算沉稳,或许…能为娘娘分忧解闷。
分忧解闷!渺寒烟发出一声尖锐的冷笑,如同夜枭啼哭,本宫看她一眼都觉得恶心!让她滚!滚得远远的!本宫不要她伺候!让她滚回浣衣局!不…让她去冷宫!去给她那个短命的姐姐作伴!
内殿的争吵声隐隐传来,外间的宫人们交换着眼神,噤若寒蝉。
终于,锦帘掀开,孙德海走了出来。他的脸色依旧没什么变化,只是眼神更加锐利了几分。他扫了我一眼,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进去。贵妃娘娘需要静养,仔细伺候着。若有差池,仔细你的皮。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离去。
外间一片死寂。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如同看着一个即将踏入虎口的祭品。
我深吸一口气,那浓烈的暖香混合着药味和一丝淡淡的血腥气,呛得人头晕。我掀开那厚重的、绣着繁复牡丹的锦帘,走了进去。
内殿的光线比外间稍暗,弥漫着更浓重的药味和一种…属于病人的、衰败的气息。地上散落着摔碎的瓷碗碎片和褐色的药汁。渺寒烟半倚在宽大的凤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
仅仅数日不见,她竟已憔悴得判若两人。曾经欺霜赛雪的容颜此刻蜡黄枯槁,眼窝深陷,颧骨高耸,嘴唇干裂毫无血色。曾经那双顾盼生辉、凌厉逼人的凤眸,此刻布满了红血丝,眼神涣散,充满了惊悸、怨毒和一种被病痛折磨的疯狂。华丽的锦被下,她的身体似乎在微微发抖。
看到我进来,她涣散的目光瞬间聚焦,如同淬了毒的针尖,死死钉在我身上!
贱人!!一声凄厉的嘶吼从她干裂的唇间迸出,带着浓重的痰音和滔天的恨意!她猛地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因为虚弱和剧烈的咳嗽而重重跌回枕上,胸口剧烈起伏,指着我的手颤抖得如同风中落叶,谁让你进来的!滚出去!给本宫滚出去!咳咳咳…呕…她猛地侧身,对着床边的金盂剧烈地呕吐起来,吐出的都是些酸水和褐色的药汁。
旁边的宫女吓得手忙脚乱,又是递水又是拍背。
我站在原地,没有动。目光平静地扫过地上摔碎的瓷碗,扫过渺寒烟吐出的秽物,最后落回她那张因痛苦和恨意而扭曲变形的脸上。
曾经那个高高在上、视人命如草芥的贵妃娘娘,此刻像一条病入膏肓、垂死挣扎的毒蛇。
娘娘,我开口,声音在弥漫着药味和呕吐物气味的寝殿里显得异常平静,奴婢奉旨,前来侍疾。我刻意加重了奉旨二字。
渺寒烟呕吐的动作猛地一滞。她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我,那眼神里的怨毒几乎要化为实质的火焰将我焚烧殆尽!她似乎想说什么,但剧烈的喘息和喉咙里翻滚的痰音让她只能发出嗬嗬的声响。
你…你…她艰难地挤出两个字,鲜红的蔻丹深深掐进锦被里。
旁边的宫女端着一碗新煎好的药,战战兢兢地走上前:娘…娘娘,该…该喝药了…
滚!渺寒烟猛地一挥手,将那碗药狠狠打翻!滚烫的药汁泼了宫女一手,烫得她尖叫一声,碗也摔在地上,再次碎裂!
苦!想苦死本宫吗!你们…你们都巴不得本宫死!渺寒烟歇斯底里地尖叫着,抓起枕边的玉如意就朝那宫女砸去!宫女吓得抱头躲闪。
寝殿内一片狼藉,宫女们惊恐地跪了一地,瑟瑟发抖。
我站在原地,冷眼看着这一切。心底那冰冷的恨意,如同得到滋养的藤蔓,疯狂滋长。
娘娘,我再次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渺寒烟的尖叫,药再苦,也得喝。病,才能好。我的目光落在那个被烫伤、吓得魂不附体的宫女身上,再去煎一碗来。用银碗盛。
宫女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跑了出去。
渺寒烟喘着粗气,怨毒的目光再次锁定我:你…你少在这里假惺惺!本宫的病…就是你这个扫把星招来的!你滚!滚出去!
我没有理会她的嘶吼,走上前几步,停在凤榻前几步远的地方。我的目光落在她因为剧烈喘息而起伏的胸口,落在那双充满血丝、写满惊悸和疯狂的眼睛上。
娘娘,我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奇异的、如同耳语般的蛊惑,却又字字清晰,如同冰锥刺入她的耳膜,您夜里…睡得可安稳可曾…听见什么声音比如…冷宫里,瓦罐晃动的声音或是…梅树下,指甲抓挠泥土的声音
渺寒烟的身体猛地一僵!瞳孔瞬间收缩成针尖大小!脸上的怨毒和疯狂瞬间被一种巨大的、无法言喻的恐惧所取代!她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鸡,所有的嘶吼戛然而止,只剩下粗重而惊恐的喘息声!
你…你…她指着我的手抖得更加厉害,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清晰地倒映出我冰冷平静的脸,和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如同寒潭般的恨意。
寝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渺寒烟粗重惊恐的喘息声,在弥漫的药味和血腥气中回荡。
我缓缓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没有任何温度的、冰冷的笑容。
娘娘,药快来了。奴婢,伺候您用药。
第十一章:惊夜
那一晚,玉宸宫灯火通明,却弥漫着一种比夜色更浓重的死寂和恐慌。
渺寒烟没有再嘶吼,也没有再摔打东西。她像一具被抽干了魂魄的木偶,蜷缩在宽大的凤榻上,厚厚的锦被一直拉到下巴,只露出一双惊悸不定、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寝殿的每一个角落,尤其是那些光线照不到的阴影处。
我端着一碗新煎好的、用银碗盛着的汤药,站在凤榻边。药汁浓黑,散发着苦涩的气味。
娘娘,该喝药了。我的声音平静无波。
渺寒烟猛地一哆嗦,惊惧的目光转向我手中的药碗,又飞快地扫过我的脸,最后落回那些阴影处。她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拼命摇头,身体往锦被里缩得更深。
药…药…她语无伦次,声音嘶哑微弱,有毒…有毒…她们…都想毒死本宫…她的眼神涣散,充满了被害妄想般的惊恐。
旁边的宫女们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出。
娘娘多虑了。我将药碗递近了些,银碗在灯火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药是太医开的,银碗试过,无毒。奴婢奉旨侍疾,不敢有半分差池。我刻意强调了奉旨二字。
渺寒烟的身体又是一僵,她死死盯着那银碗,又看看我,眼神里充满了极度的挣扎和恐惧。最终,求生的本能和对皇帝的畏惧似乎压倒了被害的妄想。她颤抖着伸出手,那只曾经戴着鲜红蔻丹、如今却枯瘦如柴的手,哆哆嗦嗦地接过了药碗。
她的手抖得厉害,药汁洒出来不少,溅在锦被上。她闭着眼,如同饮鸩止渴般,一口气将那苦涩的药汁灌了下去!
咳咳…呕…药汁刚下肚,她就剧烈地咳嗽干呕起来,脸色更加蜡黄。
宫女慌忙递上清水和蜜饯。
我冷眼旁观,看着她狼狈痛苦的样子,心底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冰冷的快意。
夜,渐渐深了。
渺寒烟在药物的作用下,似乎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但她的睡眠极不安稳,眉头紧锁,身体不时地抽搐一下,嘴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不是我…别过来…走开…罐子…血…好多血…
寝殿内只留了一盏昏黄的宫灯。宫女们熬不住,在角落里打着盹。
我坐在凤榻不远处的绣墩上,闭目养神。溃烂的双手在袖中隐隐作痛,但精神却异常清醒。玉宸宫的死寂,渺寒烟的惊悸呓语,都如同最甜美的安魂曲。
突然——
啊——!!!
一声凄厉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惨叫,猛地撕裂了夜的寂静!
是渺寒烟!
她如同被噩梦魇住,猛地从凤榻上弹坐起来!锦被滑落,露出她单薄的寝衣。她双目圆睁,眼珠几乎要凸出眼眶,布满了惊恐到极致的血丝!她双手死死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似人声的嘶吼!
鬼!有鬼!!她歇斯底里地尖叫着,手指疯狂地指向寝殿角落的阴影,在那里!在那里!她来了!她来了!她来找我了!!她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形,充满了灭顶的绝望!
娘娘!娘娘您怎么了!宫女们被惊醒,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扑到榻边。
滚开!滚开!渺寒烟如同疯魔般挥舞着手臂,将靠近的宫女狠狠推开!她赤着脚跳下凤榻,踉踉跄跄地冲向寝殿中央,惊恐万状地环顾四周,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血!好多血!罐子!罐子动了!眼睛…眼睛在看我!耳朵…耳朵在听!啊——!!!
她猛地抱住头,蹲在地上,发出凄厉无比的哀嚎!那声音充满了无边的恐惧和绝望,在空旷的寝殿内回荡,令人毛骨悚然!
宫女们吓得面无人色,有的跟着尖叫,有的瘫软在地,有的想上前又不敢。
我站起身,没有立刻上前,只是站在昏黄的灯光边缘,冷眼看着渺寒烟在崩溃的边缘疯狂挣扎。她的恐惧如此真实,如此剧烈,仿佛真的看到了来自地狱的恶鬼。
姐姐…是你吗是你来找她了吗
娘娘!我提高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冰冷的穿透力,您醒醒!这里没有鬼!只有您自己!
我的声音如同冰水,浇在渺寒烟混乱的意识上。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我!那眼神里的惊恐瞬间被一种更深的、近乎疯狂的怨毒取代!
是你!!她尖叫着,如同发现了仇人,猛地从地上爬起来,张牙舞爪地朝我扑来!是你这个妖女!是你把鬼招来的!本宫杀了你!杀了你!!
她枯瘦的手指如同鹰爪,带着凌厉的风声,直抓向我的面门!她的速度极快,带着一种病态的疯狂力量!
旁边的宫女吓得尖叫闭眼。
就在那尖利的指甲即将触碰到我脸颊的瞬间,我脚下微微一错,身体以一个极其微小的角度侧开——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令人头皮发麻的撕裂声响起!
时间仿佛凝固了。
渺寒烟的动作僵在半空。她脸上疯狂怨毒的表情瞬间定格,随即被一种难以置信的、巨大的惊恐和茫然取代。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
只见她那枯瘦的、因为用力而青筋暴起的手腕上,赫然插着一支簪子!
木质的簪身,簪头雕着一朵小小的、五瓣的梅花。
是我发间那支梅花簪!
尖锐的簪尖,深深地、精准地,刺入了她手腕内侧的某个位置!鲜血,如同细小的喷泉,瞬间涌了出来,染红了簪头的木雕梅花,也染红了她的寝衣袖口!
啊……啊……渺寒烟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声,她看看自己流血的手腕,又看看我近在咫尺、冰冷无波的脸,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恐惧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所有的疯狂和怨毒!她猛地后退一步,身体因为失血和巨大的恐惧而剧烈摇晃,最终,如同一截被砍断的木桩,软软地瘫倒在地,昏死过去。
手腕上的血还在汩汩地流着,在光滑如镜的金砖地上,迅速晕开一小滩刺目的鲜红。
梅花簪的簪身,大半没入她的皮肉,只留下那朵染血的木雕梅花,在她苍白的手腕上,妖异地绽放。
寝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的宫女都吓傻了,呆若木鸡地看着地上昏死的贵妃和那滩迅速扩大的血迹,如同被施了定身法。
我站在原地,缓缓抬起手,抹去方才躲避时溅到脸颊上的一滴温热血点。指尖传来温热粘腻的触感。
我看着地上渺寒烟那张因失血和惊恐而惨白如纸的脸,看着那支插在她手腕上、染血的梅花簪。
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如同地狱修罗般的笑意。
姐姐,你看。
第一笔血债,我讨回来了。
第十二章:染血龙袍
玉宸宫的夜,被彻底撕裂。
渺寒烟的尖叫、昏厥、手腕上那支触目惊心的梅花簪和汩汩流淌的鲜血,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把,瞬间引爆了这座奢华宫殿里压抑已久的恐慌!
来人啊!快来人啊!贵妃娘娘遇刺了!
救命!快传太医!
抓住她!抓住那个妖女!
宫女们终于从极度的震惊和恐惧中反应过来,尖叫声、哭喊声、奔跑声乱成一团!有人扑向昏死的渺寒烟,试图捂住她流血的手腕;有人惊恐地指着我,如同看着来自地狱的恶鬼;更多的人则像无头苍蝇般乱窜,撞翻了灯架,踢倒了香炉,寝殿内一片狼藉!
混乱中,沉重的脚步声和铠甲碰撞声如同潮水般涌来!殿门被猛地撞开!一队手持长戟、杀气腾腾的御前侍卫冲了进来!为首之人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站在一片狼藉中央、脸上还沾着血点、神情却异常平静的我!
拿下!一声厉喝!
冰冷的刀锋瞬间架在了我的脖子上!力道之大,几乎要割破皮肤!两个侍卫如同铁钳般扭住我的胳膊,将我死死按跪在地上!
几乎同时,孙德海那清癯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门口。他锐利的目光飞快地扫过一片狼藉的寝殿、昏死流血不止的渺寒烟,最后落在我被按跪在地上的身影和脸上那抹刺目的血痕上。他眼中闪过一丝极深的震惊和凝重,但立刻被冰冷的肃杀取代。
封锁玉宸宫!任何人不得进出!速传太医!孙德海的声音如同淬了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下了混乱的场面。
侍卫们立刻行动起来,将寝殿内外围得水泄不通。宫女们被驱赶到角落,瑟瑟发抖。太医背着药箱,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扑到渺寒烟身边。
孙德海一步步走到我面前。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在我脸上、脖子上架着的刀锋、以及我染血的指尖上逡巡。
是你做的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重压。
我没有回答,只是抬起眼,迎上他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眼底是一片冰封的死寂,没有任何恐惧,也没有任何辩解。
孙德海的眉头深深皱起。就在这时——
陛下驾到——!
一声尖利的通传声穿透混乱!
寝殿内所有人瞬间匍匐在地!侍卫们收刀单膝跪地!连正在施救的太医也停下了动作!
沉重的殿门被完全推开。一身明黄龙袍的盛景辞,在几名内侍的簇拥下,大步走了进来。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如同寒潭般扫过殿内的一切:昏死在地、手腕插着簪子、血流如注的渺寒烟;被侍卫按跪在地、脸上带血、神情平静的我;狼藉的地面;惊恐的宫人……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渺寒烟手腕上那支染血的梅花簪上。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药味、暖香,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诡异气息。
盛景辞缓缓踱步,走到渺寒烟身边。太医跪在地上,额头紧贴地面,声音颤抖:启…启禀陛下…贵妃娘娘…娘娘是惊厥过度,加之手腕被利器刺伤,失血…但…但暂无性命之忧…
盛景辞没有看太医,也没有看渺寒烟。他的目光,依旧落在那支梅花簪上。簪头的木雕梅花,浸透了渺寒烟的鲜血,在昏黄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妖异而凄艳的暗红色。
他缓缓伸出手,修长的手指,握住了那支簪子的末端。
动作很轻,很稳。
然后,他猛地一拔!
噗嗤!一声轻响!
染血的簪子被他握在了手中!一股鲜血随着簪子的拔出,从渺寒烟的手腕伤口处喷溅而出!有几滴,不偏不倚,溅在了他明黄的龙袍袖口上!如同雪地里绽开的几朵刺目红梅!
昏死中的渺寒烟发出一声无意识的痛苦呻吟。
盛景辞却仿佛毫无所觉。他握着那支滴血的梅花簪,缓缓直起身。簪尖的鲜血,顺着簪身缓缓流淌,汇聚在他的指尖,然后滴落在他脚下的金砖地上,发出轻微却令人心悸的嗒…嗒…声。
他转过身,一步步走向被侍卫按跪在地的我。
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所有人的心尖上。
他停在我面前,居高临下。明黄的龙袍下摆,几乎触碰到我的额头。那几滴溅在袖口的鲜血,红得刺眼。
他缓缓俯下身,带着龙涎香和浓重血腥味的气息拂过我的头顶。
他伸出那只握着染血梅花簪的手,用簪尖那冰冷的、还带着渺寒烟体温和鲜血的尖端,轻轻抬起了我的下巴。
力道不大,却足以让我被迫抬起头,迎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如同寒潭漩涡般的凤眸。
四目相对。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惊诧,只有一片深沉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平静。那平静之下,是汹涌的暗流和冰冷的审视。
他看着我脸上那抹被我擦拭过、却依旧残留的血痕,又看了看簪尖滴落的鲜血,最后,目光落回我的眼睛深处。
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悦耳,如同情人间的呢喃,却字字淬毒,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的笑意:
苏瑶光。
朕说过,梅花开得艳时,最合适腌人彘。
如今看来,你这朵梅花,染了血,倒是开得更艳了。
簪尖冰冷的触感紧贴着我的下颌皮肤,带着渺寒烟的血和我脸颊上的血,混合成一种粘腻的温热。
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明黄龙袍上那几滴刺目的鲜血,看着他眼底那片冰冷而兴味盎然的深渊。
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同样冰冷的、带着血腥气的弧度。
陛下圣明。我的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在这死寂的、弥漫着血腥的寝殿内回荡。
这腌人彘的手艺,奴婢,可是跟您学的。
第十三章:暗涌雷霆
染血的梅花簪被盛景辞握在掌心,如同把玩着一件新奇的玩物。玉宸宫寝殿内死寂得可怕,唯有渺寒烟手腕伤口处滴落的鲜血,发出微弱的嗒…嗒…声,敲在冰冷金砖上,也敲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带下去。盛景辞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目光却依旧锁在我脸上,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审视,关入紫宸殿暗室。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探视。
是!侍卫应声,冰冷的刀锋撤离脖颈,却换来更粗暴的钳制。我被两名侍卫如同拖拽死物般架起,双脚离地。视线掠过地上昏死、手腕血肉模糊的渺寒烟,掠过孙德海凝重如铁的脸,最后定格在盛景辞手中那支暗红刺目的簪子上。
他被溅了血的明黄龙袍袖口,红梅点点。
紫宸殿暗室。
没有窗,只有四壁冰冷的石墙和头顶一盏昏黄摇曳、豆大如鬼火的油灯。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的霉味、尘土味和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气。一张冰冷的石床,一床薄得透光的破絮,便是全部。
手腕和脚踝被粗糙沉重的铁链锁住,铁链另一端深深嵌入石壁。每一次微小的动作,都伴随着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和皮肉被硌破的刺痛。玉宸宫那晚混乱中受的些微擦伤,在这阴冷潮湿的环境里,迅速红肿溃烂。
没有审讯,没有拷问。
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死寂和冰冷。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有腹中饥饿的绞痛和伤口溃烂的灼痛提醒着我还活着。盛景辞将我囚禁于此,像将一颗危险的种子丢进最黑暗的角落,任其腐烂,或是……在寂静中酝酿更猛烈的爆发。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几天,也许更久。暗室沉重的铁门被推开一条缝,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昏黄的光线涌进来一点,勾勒出一个佝偻而熟悉的身影。
福海。
他端着一个粗陶碗,里面是半碗浑浊的冷水和一个硬得像石头的窝头。他动作迟缓地走进来,将碗放在冰冷的地上,浑浊的老眼在昏暗中艰难地搜寻着我。
姑…姑娘…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浓重的疲惫和担忧。
我蜷缩在冰冷的石床上,铁链随着我的动作发出哗啦声响。我没有动,只是抬起眼看他。暗无天日的囚禁让我形容枯槁,眼窝深陷,唯有那双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如同淬火的寒星。
福海看到我的样子,沟壑纵横的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他蹒跚着走近几步,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淹没在铁链的摩擦声里:姑娘…您…您受苦了…
他蹲下身,将那个冰冷的窝头掰开一小块,犹豫了一下,从怀里摸索着,竟掏出一小撮用油纸包着的、细碎的咸菜丝!他颤抖着手,将那点珍贵的咸菜丝塞进掰开的窝头缝隙里,然后递向我。
快…快吃点…人是铁饭是钢…他的声音带着哀求。
我没有接窝头,只是看着他枯槁脸上真切的焦急和那点冒着被发现风险偷带进来的咸菜。
外面…怎么样了我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摩擦。
福海的手顿在半空,浑浊的老眼瞬间涌上更深的忧虑和恐惧。他警惕地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铁门,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蚊蚋:乱…乱套了…全乱套了!
玉宸宫那位…废了!福海的声音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战栗,太医说…手腕的伤倒不打紧,可那晚惊吓过度,伤了根本…人…人疯了!整日里胡言乱语,见人就抓就咬,说…说有鬼…有罐子…有眼睛耳朵追着她索命…陛下…陛下震怒,下旨废黜贵妃之位,打入…打入冷宫最深处…永世不得出…
冷宫…最深处…永世不得出…
姐姐曾经待过的地方。那个放着瓦罐的角落。
一丝冰冷而扭曲的快意,如同毒藤,缠绕上心脏。
还有呢我追问,声音依旧平静。
还有…还有陛下!福海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惶,陛下…陛下也病了!病得很重!就在…就在那晚之后!太医说是急怒攻心,又染了风寒…可…可奴才瞧着不像!那脸色…青得吓人!吐…吐出来的东西都带着黑血丝儿!紫宸殿…紫宸殿现在被围得铁桶似的!除了孙总管和几个心腹太医,谁也不让进!连…连前朝的大臣们跪在殿外求见,都被挡了回去!
盛景辞…病了急怒攻心风寒黑血丝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一个极其大胆、极其危险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脑海!
那支簪子!那支刺穿了渺寒烟手腕、沾满了她鲜血、又被盛景辞握在手中的簪子!
簪尖…有毒!
渺寒烟病中惊悸忧思,邪风入体,早已是强弩之末,身体如同破败的筛子。那晚的极度惊吓和手腕的创伤只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但盛景辞……他正值壮年,体魄强健,一次急怒攻心和风寒,怎会如此迅猛凶险甚至吐出黑血
唯一的解释就是——毒!
簪尖上的毒!那是我在浣衣局那暗无天日的日子里,用冻疮反复溃烂的脓血,混合着角落里采到的、几种能致人高热惊厥甚至脏器衰竭的毒草汁液,反复浸泡、阴干,最终淬炼出来的一点无色无味的剧毒!本是为渺寒烟准备的最终杀招!在她最靠近我的时候,给她致命一击!
可那晚,盛景辞亲手拔出了那支簪子!他的手指,握住了染血的簪身!甚至……那簪尖滴落的血,还溅上了他的龙袍!
毒,通过皮肤接触,通过渺寒烟的血……侵入了他的身体!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冰冷的铁链。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近乎疯狂的、冰冷的激动!这阴差阳错的结果,竟比预想中更完美!一箭双雕!
渺寒烟疯了,废了,被打入她亲手制造的人间地狱——冷宫。
盛景辞……中毒了!而且看情形,毒已入腑脏!
朝堂呢我强压下翻涌的心绪,声音绷紧。
乱了!彻底乱了!福海的声音带着哭腔,陛下病重不朝,渺相…渺相因为女儿被废,又惊又怒,当场在朝堂上呕了血,被抬回府,听说…也快不行了!现在朝堂上群龙无首!以林相为首的一派,天天跪在紫宸殿外哭谏,要求立储监国!可…可陛下膝下无子啊!还有…还有边关急报!说是北狄趁我朝内乱,陈兵关外,虎视眈眈!这…这眼看着就要天塌地陷了!
内忧外患!朝堂动荡!边关告急!皇帝命悬一线!权相呕血垂危!
这煌煌大盛王朝,竟在短短数日之内,被一支染血的梅花簪,撬动了根基!
姑娘…福海的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我们…我们怎么办这…这乱局…我们怕是…
怕是什么我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奇异的、冰冷的穿透力,在这狭小的暗室里回荡,怕这大厦将倾,将我等蝼蚁碾为齑粉
福海被我突然的气势惊得呆住。
我猛地从冰冷的石床上坐直身体,沉重的铁链哗啦作响!昏黄的灯光下,我枯槁的脸上,那双眼睛燃烧着近乎妖异的火焰!
福海!我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听着!我要你立刻去找孙德海!
孙…孙总管福海茫然。
告诉他!我的语速极快,字字如刀,告诉他,我能救陛下!
福海倒吸一口凉气,浑浊的眼睛瞪得老大:姑…姑娘!您…您说什么救…救陛下这…这怎么可能太医都…
照我说的做!我厉声打断他,目光如炬,告诉他,我苏家世代翰林,家传古籍中曾记载过一种奇毒的症状与解法!告诉他,陛下所中之毒,非比寻常,太医院那些寻常药石根本无用!拖下去,必死无疑!只有我知道解法!
福海被我眼中的决绝和疯狂震住了,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还有!我盯着他,一字一句,如同诅咒,告诉他,若想救陛下,若想保住这大盛的江山!就让他亲自来见我!带着陛下的旨意来!否则…我冷冷一笑,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就等着给陛下收尸,然后…大家一起给这大盛王朝陪葬吧!
福海浑身剧震,如同被雷霆劈中!他看着我,看着暗室昏黄灯光下这个形销骨立、被铁链锁住却气势如虹的女子,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她。
去!我低喝一声。
福海猛地一哆嗦,像是终于被惊醒。他深深地、带着巨大惊惧和一丝莫名敬畏地看了我一眼,不再犹豫,猛地转身,佝偻的身影踉跄着冲出暗室,沉重的铁门在他身后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最后一点光线。
暗室重新陷入死寂的黑暗。
只有我沉重的呼吸声和铁链冰冷的触感。
盛景辞…孙德海…
这盘以天下为棋、以血为注的生死局,终于被我,推到了最关键的一步。
姐姐,你看着。
这龙椅,这江山,欠我们苏家的血债,我要他们…连本带利地还回来!
第十四章:龙榻交易
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吞噬着感官。铁链的冰冷和伤口的灼痛是唯一真实的存在。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淌,每一息都如同在油锅中煎熬。
福海能否说服孙德海孙德海会信吗他会来吗
无数个念头在脑海中疯狂冲撞。赌注太大,筹码是命,是这摇摇欲坠的江山!一步错,便是万劫不复!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也许短暂如白驹过隙。暗室沉重的铁门,再次被推开。
这一次,没有刺目的光线涌入。只有一盏被刻意调暗的宫灯,散发着幽冷的光芒,勾勒出门口一个清癯而挺拔的身影。
孙德海。
他独自一人。手里没有拂尘,只提着一盏灯。昏黄的光线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在阴影中锐利如刀,死死地盯着石床上被铁链锁住的我。
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一种无声的、巨大的压力。
他没有立刻进来,也没有说话。只是站在门口,如同审视一件危险的物品。那目光穿透黑暗,仿佛要将我从皮囊到灵魂彻底看穿。
我缓缓抬起头,迎向他的视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那片冰封的寒潭和燃烧的火焰交织。
苏瑶光。他终于开口,声音如同砂纸摩擦,低沉、冰冷,不带一丝情绪,你可知,妖言惑众,妄议圣躬,是何等大罪
死罪。我的声音同样冰冷,嘶哑干涩,却异常清晰。
那你可知,欺骗咱家,又是何等下场他向前一步,踏入暗室。昏黄的灯光将他拉长的影子投在冰冷的石壁上,如同择人而噬的鬼魅。
挫骨扬灰。我吐出四个字,字字清晰。
孙德海停在我面前几步远的地方。灯光下,他清癯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只有那双眼睛,锐利得仿佛能刺穿人心。
你说,你能救陛下。他的声音听不出信或不信,只有纯粹的压迫。
是。我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陛下所中之毒,名曰‘缠丝’。非金石草木之毒,乃怨戾秽血,混合极阴毒草,经秘法熬炼而成。此毒无形无味,初入体如风寒惊悸,继而高热不退,咳血带黑,脏腑如被万蚁啃噬,日夜煎熬,药石罔效,最终生机断绝,形销骨立而亡。
我的声音平静地叙述着,如同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医案。孙德海的眼神随着我的描述,一点点沉了下去。当我说到咳血带黑、万蚁啃噬时,他负在身后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此毒解法,非常理可循。我继续道,目光紧锁孙德海,需以至阳至烈之物为引,辅以三味世间罕见的奇药,再佐以秘传金针渡穴之法,强行逼出深入骨髓的阴秽毒质。稍有不慎,引毒反噬,神仙难救。
孙德海沉默着。暗室里只有灯芯燃烧的噼啪声和我嘶哑的尾音在回荡。巨大的压力如同实质般挤压着空气。
咱家凭什么信你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凭陛下现在的症状。我斩钉截铁,高热不退,咳血带黑,神志时昏时醒,且…手腕被簪尖刺破之处,是否已开始发黑溃烂,蔓延如蛛网
孙德海的身体猛地一震!他眼中瞬间爆发出骇人的精光,如同两道实质的闪电射向我!这细微的反应,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地证明了我的话!
陛下手腕的伤口…真的在溃烂!
此毒凶险,蔓延极快。我趁势追击,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紧迫感,三日之内,若不能逼出大部分毒质,毒入心脉,便是大罗金仙也无力回天!孙总管,你…还有时间犹豫吗
孙德海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锐利得几乎要将我凌迟!他胸膛微微起伏,显然内心正经历着巨大的挣扎和权衡。信一个弑君嫌疑的罪奴还是眼睁睁看着皇帝在痛苦中死去,然后王朝倾覆,他这条皇家鹰犬也难逃陪葬
这是一场豪赌。赌的是他的忠心和野心,赌的是这大盛的国运!
你要什么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沉重。
等的就是这句话!
我缓缓地、艰难地抬起被铁链锁住的手,指向这冰冷的石壁,指向这禁锢我的铁链,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刀锋,一字一句,清晰地划破死寂:
我要自由。
我要一个身份。
我要…监国之权!
什么!孙德海失声低吼,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饶是他城府深如寒潭,也被我这石破天惊的要求震得心神剧颤!你…你疯了!监国之权!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我很清楚!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和疯狂,陛下病重不起,渺相呕血垂危!朝堂无主,边关告急!国不可一日无君!立储陛下无子!宗室远水解不了近渴!放眼朝堂,谁能在这内忧外患、风雨飘摇之际,稳住局面
我的目光如同燃烧的火焰,死死钉在孙德海惊骇的脸上:唯有陛下亲信之人!唯有深谙宫闱朝局、又能得你孙总管鼎力支持之人!我苏瑶光,翰林之女,通晓文墨,更知这深宫内外所有见不得光的魑魅魍魉!陛下中毒,我知其解法!朝堂倾轧,我知其根源!边关狄虏,我知其虚实!这监国之权,舍我其谁!
荒谬!荒谬绝伦!孙德海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着我,你一介罪奴!女子之身!竟敢觊觎…
罪奴我厉声打断他,猛地扯开本就破烂的囚服领口,露出锁骨下方一片狰狞的、尚未完全愈合的烫伤疤痕,那是浣衣局时李嬷嬷不小心打翻滚水留下的,这累累伤痕,是谁之罪我姐姐苏氏,温婉贤淑,入宫侍奉,最后为何变成冷宫瓦罐里的一堆血肉!孙德海!你执掌内廷,这宫里的冤魂,你敢说你毫不知情!
孙德海被我眼中滔天的恨意和控诉逼得后退一步,脸色变幻不定。
至于女子之身我冷笑,声音如同来自地狱的寒风,武曌可登基为帝!本朝亦有长公主临朝听政!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规矩那是用来束缚庸人的绳索!如今这大盛江山,要的是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的狠人!要的是能活下去的希望!而不是守着那些腐朽的规矩,一起走向灭亡!
我喘着粗气,铁链因为激动而哗啦作响,死死盯着孙德海:给我监国之权!我救陛下性命!我替陛下稳住这江山!待陛下龙体康复,权柄自然奉还!若我做不到…我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疯狂,我苏瑶光,甘愿受凌迟之刑,挫骨扬灰!
若你不答应…我声音陡然转冷,带着玉石俱焚的威胁,那便等着看吧!看陛下如何被‘缠丝’之毒折磨至死!看这大盛王朝如何在内忧外患中分崩离析!看你这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如何给这覆灭的王朝…陪葬!
最后两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孙德海的心上!
暗室内死一般的寂静。油灯的火苗疯狂摇曳,将我们两人对峙的身影投在石壁上,扭曲变形,如同鬼魅。
孙德海的脸在昏暗中一片铁青,额角青筋暴跳。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剧烈地挣扎着,权衡着。一边是根深蒂固的纲常礼法和巨大的风险,一边是皇帝垂危、江山倾覆的绝境和我提出的那唯一一丝疯狂而诱人的生机!
时间仿佛停滞。
每一息都漫长如年。
终于,孙德海眼中所有的挣扎、愤怒、惊骇,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绝望的冰冷和孤注一掷的狠戾!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
不是拂尘。
而是一卷明黄的绢帛。
圣旨!
他双手捧着那卷圣旨,如同捧着千钧重担,一步步走到我面前。昏黄的灯光下,他清癯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深不见底,如同寒潭漩涡。
苏瑶光。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沉重,此乃陛下…在清醒之时,亲笔所书,加盖玉玺的空白密旨。
空白密旨!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
陛下只言…若事有不测,江山危殆…可由咱家与几位顾命老臣,寻一‘忠贞果敢、可托社稷’之人,填名其上,暂代…监国之责。孙德海的声音如同冰锥,一字一句敲在我的心上,此旨,可号令禁军,可调拨国库,可…节制百官!
他将那卷沉重的、象征着无上权柄的空白密旨,缓缓递向我被铁链锁住的手。
你的名字,能否填在这‘忠贞果敢、可托社稷’之后…他抬起眼,那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穿透黑暗,带着最后一丝冰冷的警告和审视,就看你…有没有这个命,去挣了!
冰冷的铁链锁着手腕,沉甸甸的空白密旨悬在眼前,孙德海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利刃。
空气凝固得如同铁板。那卷明黄的绢帛,在昏黄摇曳的灯下,散发着致命的诱惑和无边的杀机。
成交。我的声音干涩嘶哑,却斩钉截铁,如同金铁交鸣。我没有试图去接那旨意——被铁链束缚的手也够不到。只是抬起眼,迎向孙德海审视的目光,眼底的火焰熊熊燃烧,解药配方和金针之法,需笔墨纸砚,即刻准备!还有,解开这锁链!
孙德海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孤注一掷的狠绝。他收回密旨,沉声道:笔墨随后就到。锁链…待你解了陛下之毒,自会解开!福海!他低喝一声。
佝偻的身影立刻出现在门口,正是去而复返的福海,他手里捧着一个简陋的木盘,上面放着笔墨和几张粗糙的黄麻纸。
看着她写!孙德海对福海下令,眼神冰冷,一字一句,都给咱家记清楚了!若有半分虚假…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比任何威胁都更森然。
福海颤抖着将木盘放在冰冷的石床上,又颤抖着研墨。
我艰难地挪动身体,凑到石床边。冰冷的铁链摩擦着溃烂的伤口,带来钻心的疼痛。我咬紧牙关,用被冻疮和污秽侵蚀得几乎变形的手指,抓起那支粗糙的毛笔,蘸饱了浓墨。
笔尖悬在粗糙的黄麻纸上,微微颤抖。
解药金针之法
那所谓的缠丝之毒,根本无解!那是我为了复仇,为了渺寒烟量身定做的、混合了秽物和致幻毒草的催命符!它只能加剧痛苦,加速死亡!
但盛景辞…他必须活过来!至少,在所有人眼中,他必须活过来!他是我登上监国之位的唯一阶梯,是我攫取权柄的护身符!
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笔尖落下。
写的,不是什么解药配方。
而是一张固本培元、清心镇惊、逼出阴秽邪毒的方子。里面混杂了几味药性霸道、能强行吊命、激发潜能的虎狼之药,辅以大量补气吊命的珍贵药材,人参、灵芝、雪莲等。金针之法更是胡诌,写的全是一些刺激痛觉、激发肾上腺素、让人短暂回光返照的凶险穴位!
这方子,救不了命。
它只会像一剂最猛烈的强心针,将盛景辞体内残存的生机彻底榨干!让他如同风中残烛,爆发出最后、最刺目的光芒,然后…彻底熄灭!
笔走龙蛇,或者说是在鬼画符,墨迹在粗糙的纸上晕开。我写得极快,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福海在一旁,瞪大眼睛,努力记忆着每一个字。
最后一笔落下,我掷下毛笔,墨点溅在纸上,如同凝固的血。
拿去!我将染墨的纸推向孙德海,按方抓药,三碗水煎成一碗,即刻给陛下服下!金针之法,需由精通此道、指力沉稳之人施为,按我所写穴位,深浅、顺序、时辰,一丝一毫都不能错!错一步,陛下立时毙命!
孙德海一把抓过药方,锐利的目光如同扫描般飞速掠过上面的字迹。他不懂药理,但那上面罗列的数味极其珍贵、甚至堪称贡品的药材名称,让他瞳孔微缩。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射向我:你最好没有耍花样!
孙总管若不信,现在便可杀了我。我靠在冰冷的石壁上,闭上眼睛,声音疲惫而冰冷,赌注已下,开盅之前,生死由命。
孙德海死死盯着我看了几息,仿佛要将我的灵魂都看穿。最终,他猛地一咬牙,将药方小心折好塞入怀中,对福海厉声道:看着她!寸步不离!
说罢,他转身,黑色的身影如同融入黑暗的蝙蝠,迅速消失在门外。
沉重的铁门再次关上。
暗室内只剩下我和福海,以及那盏昏黄摇曳、仿佛随时会熄灭的油灯。
福海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满脸都是冷汗和惊惧。姑…姑娘…这…这太险了…太险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闭着眼,感受着铁链的冰冷和手腕伤口的刺痛。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冰冷的、巨大的亢奋!
第一步,成了。
接下来,就是等待。等待那剂虎狼之药,在盛景辞体内点燃最后一把火。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爬行。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一个时辰,也许更久。外面隐约传来奔跑声、压抑的惊呼声,似乎整个紫宸殿都被惊动了!
福海猛地站起身,紧张地贴在铁门上倾听。
突然,一阵极其微弱、却清晰可辨的咳嗽声,穿透了厚重的石壁,隐隐传来!
那咳嗽声…带着一种空洞的、仿佛来自胸腔深处的回响,虚弱,却不再是濒死的沉寂!
福海猛地回头,浑浊的老眼里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声音因为激动而变调:姑…姑娘!是陛下!陛下…陛下好像…醒了!
我缓缓睁开眼。
油灯昏黄的光线下,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无声的弧度。
醒了
很好。
盛景辞,欢迎回来。
这人间地狱的戏台,还等着你这位主角,来唱最后一出呢。
第十五章:垂帘初啼
紫宸殿压抑了数日的死寂,被一种惶恐而微弱的希望打破。
盛景辞醒了。
这个消息如同投入滚油的冰水,瞬间炸开了锅,又以最快的速度被无形的力量强行压制下去。宫人们奔走相告时眼中带着劫后余生的泪光,声音却压得极低,脚步放得极轻,仿佛生怕惊扰了那刚刚从鬼门关挣扎回来的帝王。
暗室的铁门终于再次打开。
这一次,涌入的不再是孙德海孤身带来的昏黄灯光,而是数盏明亮的宫灯,将狭小的空间照得亮如白昼。光线刺得我眼睛生疼。
孙德海站在门口,依旧是那身黑色总管服色,面容却似乎在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沟壑更深,眼神也更加锐利深邃,如同经历了惊涛骇浪后疲惫却更加警惕的头狼。他身后,是两名气息沉凝、眼神如鹰隼的御前侍卫。
解开。孙德海的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侍卫上前,沉重的铁链被打开,冰冷的金属从手腕脚踝剥离,留下深紫色的淤痕和磨破的血口。我踉跄了一下,扶住冰冷的石壁才勉强站稳。长时间的囚禁和虚弱让我头晕目眩。
孙德海锐利的目光扫过我狼狈不堪的样子,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带她去梳洗更衣。他对着门外吩咐。
两个低眉顺眼、但眼神精干的宫女立刻走了进来,一左一右搀扶住我几乎站不稳的身体。她们的动作算不上温柔,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利落。
没有热水,只有冰冷的井水。粗糙的澡豆用力擦洗着身上经年的污垢和溃烂的伤口,带来一阵阵火辣辣的刺痛。头发被粗暴地梳开,挽成一个最简单的宫髻。身上被套上了一件半新不旧、但料子还算柔软的靛青色宫装,尺寸略大,空空荡荡地挂在枯槁的身体上。
没有镜子,但我知道自己此刻的模样:形销骨立,面色惨白如鬼,唯有那双眼睛,因为巨大的亢奋和冰冷的意志而亮得惊人。
走吧。孙德海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催促。
我被搀扶着,脚步虚浮地走出暗室,走进紫宸殿那熟悉的、弥漫着龙涎香和浓重药味的回廊。阳光透过高高的窗棂洒进来,刺得我几乎流泪。
一路无话。宫人们远远看到孙德海,便立刻垂首躬身,退避三舍,眼神里充满了敬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宁静。
终于,来到紫宸殿的正殿。
殿门紧闭着。门口侍立着数名气息剽悍、甲胄鲜明的御前侍卫,目光如电,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孙德海示意侍卫和宫女留在门外,独自一人推开沉重的殿门,侧身让我进去。
殿内光线有些昏暗,窗户被厚重的帘幕遮住了大半。浓烈到刺鼻的药味几乎盖过了龙涎香的气息。宽大的龙榻上,明黄的帐幔低垂着。
孙德海无声地走到龙榻旁,低声道:陛下,人带来了。
帐幔内,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如同风箱漏气般的喘息声,良久,才有一个嘶哑、破碎、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挤出来的声音响起:……近…近前…
我一步步走向龙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即将揭开谜底的兴奋。
孙德海轻轻掀开帐幔一角。
龙榻上的景象,让我瞳孔骤然收缩!
盛景辞。
那个曾经龙章凤姿、慵懒矜贵、用靴尖抬起我下巴的帝王,此刻如同一具披着人皮的骷髅!
他深陷在厚厚的锦被里,露出的脸瘦得脱了形,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得如同两个黑洞,嘴唇干裂灰败,毫无血色。曾经深邃锐利的凤眸,此刻浑浊不堪,布满了疲惫的血丝和一种濒死的灰败,唯有眼底深处,还残留着一丝微弱却执拗的、属于帝王的精光。他的呼吸极其微弱短促,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痰音,仿佛随时会断掉。
更刺目的是他露在锦被外的手腕。那里缠着厚厚的白布,但依旧有暗黄色的脓血渗出,在白布上洇开一小片污迹。正是那晚被簪尖刺破的地方!
苏…瑶…光…他艰难地转动浑浊的眼珠,目光落在我身上,那眼神极其复杂,有审视,有惊疑,有愤怒,更深处,是一种被病痛和死亡阴影笼罩的巨大恐惧,以及一丝…难以置信的、被算计的怨毒。
他果然猜到了!猜到了那支簪子!猜到了我的毒!
奴婢在。我垂下眼,姿态恭谨,声音平静无波。
你…好…好得很…盛景辞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浓重的喘息和恨意,朕…朕这条命…竟…竟捏在你手里…
陛下洪福齐天。我低声道,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
洪福…齐天盛景辞发出一声破碎的、如同夜枭啼哭般的冷笑,牵动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枯瘦的身体在锦被下蜷缩成一团,咳得撕心裂肺,暗红的血沫溅在明黄的被面上,触目惊心!
孙德海立刻上前,熟练地拍背,递上参汤。
盛景辞喘息良久,才勉强平复。他死死盯着我,浑浊的眼中那丝精光如同回光返照般亮得骇人:你…你要监国之权
是。我抬起头,迎上他垂死的目光,声音清晰而坚定,国不可一日无主。陛下龙体欠安,需静心调养。奴婢愿为陛下分忧,暂代监国之责,稳定朝局,震慑内外!
呵…呵呵…盛景辞又是一阵呛咳般的低笑,充满了嘲讽和绝望,好…好一个分忧…好一个稳定朝局…苏瑶光…朕…朕真是小瞧了你…
他剧烈地喘息着,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龙榻旁边的一个紫檀木匣。孙德海立刻会意,将匣子捧到盛景辞面前。
盛景辞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从枕下摸出一枚小小的、通体莹润的龙形玉符——那是调动皇城禁军的虎符!他将虎符,连同孙德海之前展示过的那卷空白密旨,一起放进了木匣中。
拿…拿去…他的声音如同游丝,眼神却死死钉在我脸上,带着最后的不甘和冰冷的警告,朕…许你…监国之权…替朕…守着这江山…
他喘息着,每一个字都耗费着巨大的生命力。
但…记住…他眼中骤然爆发出最后一丝骇人的厉芒,如同垂死凶兽的挣扎,若…若让朕发现…你有半分不臣之心…或…或救不回朕的命…朕…便让你…还有你苏家…九族…尽…诛…
最后一个诛字,如同淬毒的冰凌,带着无边的寒意和血腥气,重重砸在殿内!
说完这句话,他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身体猛地一软,眼珠上翻,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痰音,再次陷入昏迷!
陛下!孙德海惊呼上前。
我没有动。只是站在原地,冰冷的目光扫过龙榻上那具迅速失去生机的活死人,扫过他最后的威胁,最后定格在那个紫檀木匣上。
监国之权。
禁军虎符。
空白圣旨。
它们安静地躺在匣子里,却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权力芬芳和无边的血腥。
我缓缓走上前,在孙德海复杂难辨的目光注视下,伸出苍白枯瘦、还带着伤痕和冻疮疤痕的手,稳稳地、坚定地,合上了那个紫檀木匣的盖子。
咔哒。
一声轻响,如同枷锁落定。
孙总管。我抱起那个沉甸甸的木匣,转身,声音平静得如同冰封的湖面,传旨,召集三品以上官员,于一个时辰后,太和殿…议事。
阳光透过殿门缝隙,照在我怀中冰冷的紫檀木匣上,也照在我苍白脸上那双燃着幽暗火焰的眼眸。
垂帘,该拉开了。
第十六章:血洗朝堂(上)
紫檀木匣紧贴着小腹,冰冷坚硬,沉甸甸的份量压得本就虚弱的身体微微发颤。但那不是恐惧的重量,而是权柄的冰冷触感,是复仇之路踏出的第一步,沉重而真实。
孙德海的动作快得惊人。当我抱着木匣,踏出紫宸殿那扇象征着至高权力的殿门时,殿外侍立的侍卫和宫人已全部更换。新面孔个个气息沉凝,眼神锐利如鹰隼,动作整齐划一,带着一种铁血般的纪律。他们看到我怀中的紫檀木匣,目光微凝,随即齐刷刷单膝跪地,甲胄碰撞发出沉闷的铿锵!
参见监国!声音低沉,却汇聚成一股无形的肃杀之气,在空旷的回廊中回荡。
监国。
这两个字如同滚烫的烙印,瞬间灼穿了空气,也灼穿了那些垂首宫人眼中深藏的惊骇与不可置信。
我没有停留,在孙德海无声的引路下,沿着铺着猩红地毯的御道,一步步走向那座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的殿堂——太和殿。
宫道两旁,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新调来的禁军披坚执锐,冰冷的铠甲在秋日稀薄的阳光下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他们沉默如山,唯有当我走过时,那齐刷刷投来的、混合着敬畏与审视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刮过脊背。
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空气中弥漫着龙涎香、药味,还有一股更深沉的、铁与血即将交融的气息。
太和殿那扇沉重的、雕刻着九龙盘绕的朱漆大门,在眼前缓缓洞开。
殿内早已是另一番景象。
金碧辉煌的蟠龙金柱支撑着高耸的穹顶。文武百官,按品阶肃立两旁。人数比我想象的少了许多,显然,渺相一派的党羽,或因渺相呕血病重而称病,或因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危险气息而选择了观望。
但留下的人,分量更重。以林相(林文正)为首的清流老臣,须发皆白,身着朱紫官袍,手持玉笏,面容沉凝,眼神锐利如刀,毫不掩饰地射向从殿门逆光走入的我。他们身后,是一些品阶稍低、但神情或激愤、或疑虑、或惶恐的官员。
当我抱着那刺目的紫檀木匣,一步步走向那高高在上、象征着无上皇权的御阶时,整个大殿的空气仿佛被瞬间抽空!
死寂!
绝对的死寂!
所有的目光,都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钉在我身上!钉在我怀中那个木匣上!钉在我身上那件不合体的靛青宫装上!钉在我苍白枯槁却挺得笔直的脊背上!
惊愕、鄙夷、愤怒、难以置信……种种情绪如同沸腾的油锅,在那一张张道貌岸然的面孔下翻滚!
妖女!!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猛地撕裂了死寂!
一个身着绯袍、满脸虬髯的武将猛地出列,正是兵部侍郎、渺相的姻亲,赵莽!他目眦欲裂,指着我,声若洪钟,充满了滔天的愤怒和鄙夷:哪来的贱婢!竟敢亵渎太和殿!亵渎圣听!还不给本官滚出去!他声震屋瓦,唾沫横飞。
这一声怒吼如同投入滚油的冰水,瞬间点燃了某些人压抑的怒火!
正是!此乃庄严朝堂,岂容女子玷污!
陛下何在孙公公!你身为内相,竟纵容此等妖孽祸乱朝纲!
定是这妖女用了什么邪术蛊惑了陛下!拿下她!
对!拿下她!
数名明显是渺相一党的官员跟着鼓噪起来,群情汹汹,矛头直指我和孙德海。殿内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孙德海面无表情,如同泥塑木雕,只是那双锐利的眼睛,冷冷地扫视着鼓噪的人群。
我抱着冰冷的木匣,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也没有看那些鼓噪的官员一眼。目光平静地越过他们,落在御阶之上,那张空悬的、象征着无上权力的盘龙金椅。
终于,我踏上了御阶的第一级。
站住!!赵莽见我不理,勃然大怒,竟猛地朝御阶冲来,蒲扇般的大手带着凌厉的风声,直抓向我怀中的木匣!妖女!把陛下的东西放下!
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木匣的瞬间——
铮——!
一声清越而冰冷的刀鸣,如同龙吟,响彻大殿!
一道雪亮的刀光,如同划破阴霾的闪电,毫无征兆地从我身后斜刺里斩出!快!狠!准!
刀光一闪即没!
噗嗤——!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利刃割断骨肉的闷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赵莽前冲的动作猛地僵住!他脸上的狂怒瞬间定格,随即被一种巨大的、难以置信的茫然和惊骇取代!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
只见他那只伸向木匣的右手,齐腕而断!
断手带着喷涌的鲜血,啪嗒一声掉落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鲜血如同喷泉,瞬间从他光秃秃的手腕断口处狂涌而出!
啊——!!!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猛地从赵莽喉咙里迸发出来!他捂住断腕,踉跄后退,鲜血如同泼墨般溅满了他的绯袍和周围的金砖地!
整个太和殿,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的鼓噪,所有的愤怒,所有的质疑,在这一刀、在这一片刺目的猩红面前,被瞬间冻结!
官员们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个个面无人色,瞳孔放大,身体僵硬!有的甚至腿一软,直接瘫坐在地!林相等老臣亦是脸色剧变,眼中充满了骇然!
一个身影,如同鬼魅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我身侧,挡住了喷溅而来的血点。
他身着玄色御前侍卫统领服色,面容冷峻如刀削斧劈,眼神锐利如寒潭鹰隼,手中一柄狭长的绣春刀,刀刃雪亮,不沾一丝血迹。正是刚才出刀之人——新上任的禁军统领,萧夜!孙德海暗中提拔的、只效忠于皇帝的绝对利刃!
萧夜收刀入鞘,动作干净利落,仿佛刚才只是拂去一粒尘埃。他看也没看在地上翻滚哀嚎的赵莽,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缓缓扫过下方噤若寒蝉、面如土色的百官。
那目光所及之处,无人敢与之对视!
死寂!比之前更沉重百倍、千倍的死寂!浓重的血腥味在殿内迅速弥漫开来,混合着恐惧的气息,令人窒息。
我抱着冰冷的紫檀木匣,踩着脚下温热的、粘稠的鲜血,一步一步,踏上了那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的御阶。脚步声在死寂的大殿里清晰回响,如同踩在每一个人的心尖上。
终于,我站在了那空悬的盘龙金椅旁。
没有坐下。
我缓缓转过身,面向下方那一片死寂的、惊骇欲绝的朱紫冠带。
阳光透过高高的窗棂,斜斜地照在御阶上,照亮了我怀中那冰冷的紫檀木匣,也照亮了我苍白枯槁脸上,那双燃烧着幽暗火焰、冰冷如同万载玄冰的眼眸。
本宫,苏瑶光。
我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嘶哑,却如同淬了冰的刀锋,清晰地穿透了死寂和血腥,在空旷的太和殿内每一个角落回荡。
奉陛下密旨,自今日起,代行监国之权!
第十七章:血洗朝堂(下)
奉陛下密旨,自今日起,代行监国之权!
冰冷的声音如同惊雷,在死寂而弥漫着血腥的太和殿内炸响!余音在蟠龙金柱间嗡嗡回荡,震得每一个官员耳膜生疼!
下方,一片死寂。只有赵莽断腕处鲜血滴落的微弱嗒…嗒…声,和他越来越微弱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哀嚎呻吟。
所有的目光,都凝固在御阶之上那个抱着紫檀木匣、形容枯槁却气势如虹的女子身上。惊骇、恐惧、难以置信……种种情绪如同冰水,浇灭了他们心中最后一丝质疑和鼓噪的勇气。
林相林文正,这位三朝元老,清流领袖,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着。他死死盯着我怀中的木匣,又看看地上赵莽的断手和刺目的鲜血,最后目光落回我脸上。那眼神极其复杂,有惊涛骇浪般的震撼,有对纲常礼法崩塌的痛心,更有一种面对绝对强权和血腥手段的、深深的忌惮和无力。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在萧夜那如同实质刀锋般冰冷目光的逼视下,在殿内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中,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闭上了嘴。苍老的身躯,如同被无形的重压压弯,微微佝偻了下去。
无声的屈服。
连林相都如此,其他官员更是噤若寒蝉,个个面如死灰,连大气都不敢喘。那柄不沾血的绣春刀,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威慑力。
我冰冷的目光扫过下方一片死寂的朝堂,如同君王巡视自己的疆域。怀中的紫檀木匣,沉甸甸的,是权柄,也是枷锁。
陛下龙体抱恙,需静心调养。我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朝中诸事,由本宫暂代决断。本宫只问三事。
我竖起一根苍白枯槁的手指。
其一,北狄陈兵关外,虎视眈眈。边关军情,刻不容缓!兵部!我的目光陡然锐利,如同冰锥刺向兵部尚书所在的位置。
一个头发花白、身形瘦削的老臣浑身一颤,慌忙出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臣…臣兵部尚书王弼…在…在!他额头上冷汗涔涔,方才赵莽的下场就在眼前。
关外敌情几何边军粮饷、军械、士气如何三日内,给本宫一份详实奏报!若有半分虚报、瞒报…我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来自九幽,赵莽的下场,便是前车之鉴!
臣…臣遵旨!定当详查!详查!王弼磕头如捣蒜。
其二!我竖起第二根手指,声音更冷,前番赈济东南水患之款项,户部明细,三日之内,呈报本宫!每一两银子,去向何处,经手何人,本宫都要清清楚楚!若查出有半分贪墨、挪用…我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刮刀,扫过户部几位官员瞬间惨白的脸,诛三族!
臣…遵旨!户部尚书和一干官员面无人色,噗通跪倒一片。
其三!第三根手指竖起,我的目光如同寒冰风暴,席卷整个朝堂,玉宸宫前贵妃渺氏,德行有亏,已被陛下废黜。然其父渺相,身居宰辅,纵女行凶,更兼结党营私,贪墨渎职!着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三司会审,彻查渺相及其党羽所有罪证!凡有牵连者,无论官职大小,一律严惩不贷!
轰——!
此言一出,如同在死寂的油锅里泼入沸水!虽然渺相呕血病重已是人尽皆知,但如此直白、如此凌厉地宣布清算其党羽,还是让整个朝堂瞬间炸开了锅!那些尚未被波及、但心中惴惴的官员更是面如土色!
监国…监国明鉴!一个穿着五品官服的、显然是渺相门生的官员,再也按捺不住,噗通跪倒,涕泪横流,渺相…渺相为国操劳数十载…忠心可鉴…纵有疏失…也…也罪不至…
罪不至死我冷冷地打断他,声音如同冰珠砸落玉盘,冷宫瓦罐里的冤魂答应吗边关缺衣少食的将士答应吗东南水患中卖儿鬻女的灾民答应吗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万钧的怒意和冰冷的杀机,响彻大殿!
本宫监国,只认国法!只认证据!只认民心!我猛地一拂袖,虽然袖袍宽大空荡,但气势凛然,三司会审,秉公办理!再有为罪臣求情、混淆视听者…我目光如刀,扫过那个瘫软在地的五品官,视同同党!立斩不赦!
立斩不赦四个字,如同四道惊雷,重重劈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那个五品官吓得白眼一翻,直接昏死过去。整个朝堂再次陷入一片死寂,比之前更加沉重!落针可闻!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和恐惧的心跳声在回荡。
退朝!
我抱起冰冷的紫檀木匣,不再看下方一片死寂的朝堂和那滩刺目的鲜血,转身,在孙德海和萧夜一内一外、如同哼哈二将般的拱卫下,一步步走下御阶。
沉重的殿门在身后缓缓关闭,隔绝了殿内那浓重的血腥味和无边的恐惧。
殿外的阳光有些刺眼。
我抱着那沉甸甸的权柄,脚步虚浮却异常坚定地走在回紫宸殿的路上。身后,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血洗的朝堂,是即将掀起滔天巨浪的清算风暴。
监国之位,是用血与火铺就的。
姐姐,你看着。
这才…只是开始。
第十八章:冷宫索魂
紫宸殿的偏殿被临时辟为我的监国理政之所。堆积如山的奏折如同潮水般涌来,从边关军情到地方政务,从官员任免到财政收支,繁杂琐碎,却又牵一发而动全身。
我的身体依旧虚弱,长时间囚禁和心力耗损留下的亏空,让每一次提笔都异常艰难。手指的冻疮在批阅奏章时反复破裂,墨迹混着血水,在黄麻纸上晕开暗红的印记。但精神却处于一种奇异的、冰冷的亢奋之中。
孙德海如同最精密的机器,将筛选后最重要的奏报呈递上来,同时不动声色地将朝堂内外的风吹草动汇报给我。萧夜则如同最忠诚的影子,带着他麾下那支如同出鞘利刃般的禁军,牢牢掌控着皇城内外,将一切试图窥探、质疑甚至反扑的暗流,无声地扼杀在萌芽之中。
清算渺相一党的风暴,以雷霆万钧之势席卷了整个朝堂。
三司会审的效率高得惊人。在绝对的强权和血腥威慑下,渺相府邸被查抄,其门生故吏纷纷倒戈自保,无数贪墨渎职、结党营私、草菅人命的罪证如同雪片般被翻出。大理寺的牢房人满为患,菜市口的铡刀日夜不停。曾经依附于渺相这棵大树的猢狲们,如同秋后的蚂蚱,纷纷被碾为齑粉。京城上空,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和肃杀之气。
朝堂格局被彻底洗牌。林相为首的清流派虽未直接参与清洗,但也在这巨大的权力震荡中噤若寒蝉,选择了暂时的蛰伏。一些机敏的官员开始试探着向我靠拢,奏折中的措辞越发恭谨。
权力如同最烈的毒药,也如同最有效的补剂。我枯槁的身体在繁重的政务下并未好转,但那双眼睛,却越来越亮,越来越深,如同寒潭下燃烧的幽火。
然而,紫宸殿深处龙榻上那具活死人,却如同一柄悬顶之剑,时刻提醒着我根基的脆弱。盛景辞在服用了那剂虎狼之药后,如同回光返照般清醒了小半日,交代了些模棱两可的身后事,便再次陷入更深沉的昏迷。太医们束手无策,只能靠着参汤吊着那口若有似无的游丝之气。他手腕上的溃烂非但没有好转,反而在药物的刺激下加速蔓延,散发着腐肉的气息。
他活不了多久了。这个认知,让我心底那冰冷的火焰燃烧得更加炽烈。
但还不够。
还有一个地方,有一个人,欠下的血债,需要用更直接的方式偿还。
冷宫。
在一个朔风凛冽、铅云低垂的黄昏,我摒退了所有随从,只带着萧夜一人,踏入了这片被诅咒的、埋葬了无数红颜枯骨的死寂之地。
荒草萋萋,断壁残垣。寒风在破败的宫室间呼啸,发出如同鬼哭般的呜咽。空气里弥漫着灰尘、腐朽和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冷气息。这里的时间仿佛停滞了,只剩下永恒的绝望。
萧夜沉默地跟在我身后一步之遥,手按在腰间的绣春刀柄上,警惕的目光扫视着周围每一个阴暗的角落。这位冷峻的禁军统领,如同最忠诚的猎犬,只认我手中的虎符和我所代表的皇权。
在一处最偏僻、最破败的宫室前,我们停下了脚步。门板早已腐朽脱落,歪斜地挂在门框上。里面漆黑一片,散发着浓重的霉味和…一股若有似无的恶臭。
两个形容枯槁、眼神麻木如同死鱼的老太监守在门口。看到萧夜那身玄色统领服色和我身上象征监国身份的靛青宫装,他们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惧,慌忙匍匐在地,瑟瑟发抖。
人呢萧夜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感情。
回…回大人…在…在里面…一个老太监颤抖着指向黑洞洞的室内。
我抬步,踏过腐朽的门槛。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排泄物、腐烂食物和伤口化脓的恶臭扑面而来,熏得人几欲作呕。室内昏暗至极,只有屋顶破洞透下的一缕惨淡天光,照亮了飞舞的灰尘和角落里一堆散发着恶臭的秽物。
借着微弱的光线,我看到墙角蜷缩着一个身影。
那几乎不能称之为人。
她穿着一身早已看不出原色的、沾满污秽的破布,头发如同枯槁的乱草,纠结成一团,沾满了泥土和秽物。露出的半张脸,蜡黄枯槁,颧骨高耸,眼窝深陷成两个黑洞,嘴唇干裂翻卷,布满血痂。她的身体在破布里剧烈地颤抖着,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一种深入骨髓的惊悸和恐惧。
她的手腕处,胡乱缠着肮脏的布条,暗黄色的脓血不断渗出,散发出腐肉的气息。正是被梅花簪刺穿的伤口!
渺寒烟。
曾经那个高高在上、风华绝代、视人命如草芥的贵妃娘娘。
如今,只是冷宫角落里一滩散发着恶臭、被恐惧彻底摧毁的烂泥。
似乎察觉到有人进来,她猛地抬起头!那双深陷的眼窝里,骤然爆发出极致的惊恐!如同看到了来自地狱的恶鬼!
啊——!!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划破死寂!她猛地蜷缩起来,用那双枯瘦如柴、指甲缝里全是黑泥的手,死死地抱住自己的头,身体筛糠般抖动着,语无伦次地嘶喊:
别过来!别过来!鬼!鬼啊!
罐子!罐子在动!血…好多血!
眼睛!眼睛在看我!耳朵!耳朵在听!
不是我…不是我杀的…别找我…别找我啊!!
走开!都走开!!她疯狂地挥舞着手臂,如同驱赶着无形的恶魔,手腕伤口处的脓血随着她的动作飞溅出来,恶臭更浓。
她彻底疯了。被那晚的惊吓,被缠丝之毒残留的致幻效果,被这冷宫无边的死寂和绝望,彻底摧毁了神智。她的世界里,只剩下无休止的恐怖幻象和索命的冤魂。
萧夜眉头紧皱,下意识地向前一步,挡在我身前,手按紧了刀柄。
我轻轻抬手,示意他退下。
我缓缓走上前,停在距离渺寒烟几步远的地方。居高临下,冷冷地看着她在污秽和恐惧中疯狂挣扎、哀嚎。
渺寒烟。我的声音很轻,在这充斥着恶臭和尖叫的破屋里,却异常清晰。
她疯狂的动作猛地一僵!如同被无形的绳索勒住了脖子。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那双充满血丝和惊惧的浑浊眼睛,透过蓬乱肮脏的头发,死死地盯住了我的脸。
那眼神里,有瞬间的茫然,随即是更深的、如同实质般的恐惧!仿佛认出了我这张脸,这张将她拖入地狱深渊的脸!
啊…啊…是…是你…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身体抖得更厉害,拼命往后缩,直到冰冷的墙壁抵住她的脊背,退无可退。妖女…扫把星…你…你又来…又来…
我来讨债。我打断她,声音冰冷得如同万载寒冰,替我姐姐苏氏,讨回被你做成瓦罐的血债。
姐姐两个字,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瞬间击溃了渺寒烟最后一丝残存的意识!
苏氏!!她猛地尖叫起来,声音扭曲变形,充满了无边的恐惧和怨毒!她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母兽,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竟猛地朝我扑来!枯瘦的手指如同鬼爪,直抓向我的脸!贱人!阴魂不散!本宫杀了你!杀了你!
她的动作在常人眼中慢得可笑,但在极度的疯狂下,竟也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狠戾!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我的瞬间——
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令人牙酸的撕裂声响起!
紧接着,是渺寒烟更加凄厉、更加不似人声的惨嚎!那惨嚎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鸡,戛然而止,变成了嗬嗬的漏气声!
时间仿佛再次凝固。
渺寒烟的动作僵在半空。她脸上疯狂怨毒的表情瞬间被一种极致的、无法形容的痛苦和茫然取代。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
只见她的左手手腕上,赫然插着一柄匕首!
不是我的匕首。是萧夜的匕首!
就在她扑向我的瞬间,一直如同影子般护卫在我身侧的萧夜,动了!快如闪电!他并未拔刀,只是手腕一翻,一柄藏在袖中的、只有三寸长的乌黑匕首,如同毒蛇吐信,精准无比地刺穿了渺寒烟扑来的左手手腕!
位置,竟与右手手腕那处被梅花簪刺穿的溃烂伤口,几乎对称!
鲜血,从新的伤口处涌出,混着旧伤流出的脓血,滴滴答答落在肮脏的地面上。
渺寒烟似乎感觉不到疼痛,只是茫然地看着自己两只手腕上不断涌出的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这只手,我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的宣判,冰冷地响起,欠我姐姐一双眼睛。
话音未落!
萧夜手腕再次一抖!
乌黑的匕首如同有了生命,带出一道诡异的弧光!
噗嗤!噗嗤!
两声轻响,几乎同时响起!
渺寒烟那双深陷的、浑浊的、充满了惊惧和茫然的眼睛,瞬间变成了两个血洞!
啊——————!!!!
这一次的惨嚎,真正超越了人类所能发出的极限!那是来自灵魂最深处、被彻底摧毁的、无边的剧痛和绝望!
她猛地捂住自己的脸,粘稠滚烫的鲜血从指缝间狂涌而出!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瘫倒在污秽的地面上,剧烈地抽搐着,翻滚着,发出非人的、如同野兽垂死般的嗬嗬哀鸣!
浓烈的血腥味瞬间盖过了所有的恶臭!
我站在原地,冰冷地看着她在血泊中翻滚、哀嚎,如同看着一只被踩烂的虫子。
萧夜。我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在。萧夜的声音同样冰冷,手中的匕首滴着血。
给她止血。我冷冷地吩咐,别让她死了。这冷宫的瓦罐…还没腌好呢。
萧夜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如同执行最普通的命令。他上前一步,动作利落地扯下渺寒烟身上一块破布,粗暴地勒紧了她两只手腕的断口处,眼睛的伤口也已无需处理。手法残忍而有效,瞬间止住了喷涌的血流。
地上的渺寒烟,已经不再翻滚,只是像一滩烂泥般蜷缩着,身体间歇性地抽搐着。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嗬嗬声。鲜血染红了她的半张脸和身下的污秽。
她失去了双眼,失去了双手。
她失去了所有引以为傲、视若珍宝的东西。
只剩下无尽的黑暗、无边的痛苦和无休止的恐惧。
这,就是人彘。
姐姐,你看到了吗
欠你的眼睛,欠你的耳朵,欠你的四肢…
我让她,加倍还回来了。
这冷宫最深的角落,终于等来了它真正的主人。
我最后看了一眼血泊中那团微微抽搐的东西,转身,踏出了这间充满血腥和绝望的破屋。
寒风卷着枯叶,呜咽着穿过冷宫的断壁残垣。
萧夜沉默地跟在我身后,如同最忠诚的影子,靴底踩过沾染了鲜血的枯草。
第十九章:龙驭归天
冷宫的血腥气仿佛还萦绕在鼻尖,但踏入紫宸殿那扇厚重的殿门,便被更浓重的、混合着名贵药材和死亡腐朽的气息所取代。
盛景辞的寝殿,光线被厚重的帘幕遮挡,显得异常昏暗。龙涎香的味道依旧存在,却再也压不住那股从龙榻深处弥漫开来的、属于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衰败和绝望。
太医们跪在龙榻前不远处,个个面如死灰,额头紧贴冰冷的地面,身体微微颤抖着,如同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恐慌。
孙德海如同石雕般侍立在龙榻旁,清癯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锐利的眼睛,布满了血丝,死死地盯着锦被下那具几乎看不出起伏的枯槁身躯。他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
我抱着那个冰冷的紫檀木匣,一步步走近龙榻。
脚步声在死寂的殿内格外清晰。太医们抖得更厉害了。
孙德海缓缓抬起头,看向我。那眼神极其复杂,有深深的疲惫,有巨大的忧虑,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尘埃落定般的释然。他无声地让开一步。
我停在龙榻前。
锦被下的人,已经不能称之为盛景辞了。那只是一具披着人皮的骷髅架子。曾经俊美的脸庞彻底塌陷下去,皮肤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蜡黄色,紧紧包裹着高耸的颧骨和深陷的眼窝。嘴唇干裂灰败,微微张着,发出极其微弱、如同游丝般的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痰音和破败的风箱声。
他的手腕露在锦被外,缠着的白布早已被暗黄发黑的脓血浸透,散发着刺鼻的腐肉恶臭。溃烂的范围已经蔓延到了小臂,皮肤呈现出一种可怕的青黑色,如同被毒液侵蚀的朽木。那是缠丝之毒在他体内肆虐、榨干他最后生机的明证。
我静静地看着他。这个曾用靴尖抬起我下巴、视人命如蝼蚁、将我姐姐做成人彘的帝王。这个曾手握乾坤、翻云覆雨的男人。如今,如同一截燃尽的朽木,在无尽的痛苦和绝望中,等待着最后的灰飞烟灭。
恨吗
当然恨。刻骨铭心。
但此刻,看着这具苟延残喘的躯壳,心中翻涌的,却是一种冰冷的、近乎虚无的平静。复仇的快意如同退潮的海水,只留下冰冷的沙滩。
我缓缓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紫檀木匣冰冷的表面。然后,将它轻轻放在了龙榻的边缘,紧挨着他那只溃烂的手臂。
似乎感受到了动静,盛景辞那深陷的眼窝里,眼皮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那浑浊如同死鱼般的眼珠,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着,似乎想要睁开,却最终无力地停留在半闭的状态。一条细微的缝隙里,透出一点黯淡无光、充满了无边痛苦和巨大不甘的微弱视线。
那视线,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挪动着,最终,落在了我放在龙榻边缘的紫檀木匣上。
嗬…嗬…
他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嗬嗬声,枯枝般的手指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似乎想抬起,想抓住那个象征着被他亲手交出的无上权柄的木匣。
但最终,那手指只是无力地垂落下去。
一丝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混合着怨毒、不甘、悔恨和最终认命的复杂情绪,如同回光返照般,在那双即将彻底熄灭的眼眸深处一闪而过。
然后,那点微光,彻底消失了。
眼皮沉重地阖上。
那如同游丝般艰难维持的喘息,猛地一滞!
紧接着,是极其微弱的一声叹息,如同秋风中最后一片落叶坠地。
呃……
最后一点气息,从他微张的灰败唇间逸散而出。
整个寝殿,陷入一片绝对的、如同坟墓般的死寂。
太医们僵跪在地,如同被冻结。孙德海的身体猛地一晃,闭上了眼睛,沟壑纵横的脸上,一滴浑浊的老泪无声滑落。
盛景辞。
大盛王朝的景隆皇帝。
驾崩了。
殿内死寂无声。龙涎香的气息,混合着浓重的药味和尸体开始散发的、若有似无的腐朽气息,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诡异氛围。
太医们依旧匍匐在地,抖如筛糠,无人敢动,也无人敢发出丝毫声响。孙德海闭着眼,身体微微佝偻,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苍凉。
我站在龙榻前,静静地看着锦被下那具迅速失去最后一点温度、彻底变成一具冰冷尸骸的帝王。那张枯槁塌陷的脸,定格着痛苦、不甘和最终的死寂。
没有悲伤,没有快意,只有一片冰封的虚无。
良久。
我缓缓伸出手,不是去触碰那具尸体,而是稳稳地、坚定地,拿起了龙榻边缘那个冰冷的紫檀木匣。
木匣入手,沉甸甸的质感透过指尖传来,冰冷而坚硬。
孙总管。我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平静无波,在这空旷的寝殿内却清晰得如同惊雷。
孙德海猛地睁开眼,浑浊的眼中瞬间褪去悲恸,重新凝聚起属于内廷大总管、属于权力中枢老狐狸的锐利和冰冷。他看向我,看向我手中的紫檀木匣,眼神极其复杂。
陛下龙驭归天,举国同悲。我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宣读一份与己无关的公文,然国不可一日无君。陛下临终前,留有空白密旨,嘱托孙总管与本宫,寻‘忠贞果敢、可托社稷’之人,承继大统。
我的目光扫过地上抖成一团的太医们,最后落回孙德海脸上:陛下遗诏在此。孙总管,当务之急,是即刻召集内阁辅臣、宗室亲王,于太和殿…宣读遗诏,确立新君!
新君二字,如同重锤,敲在孙德海的心上,也敲在每一个听到这句话的人心上!
太医们惊恐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看着孙德海。
孙德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沟壑纵横的脸上,所有的挣扎、权衡,最终都化为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和沉重的认命。他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对着我——或者说对着我手中那象征着最终权柄的紫檀木匣——深深躬身。
老奴…遵监国懿旨!
这一躬,如同一个无声的信号,一个权力的交接仪式。
我抱着冰冷的紫檀木匣,转身,不再看龙榻上那具迅速僵冷的尸体,一步步走向殿门。靛青色的宫装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肃穆。
殿门在我身后缓缓打开。
门外,是萧夜和他麾下如同标枪般挺立的玄甲禁军。冰冷的铠甲在殿内透出的微光下泛着幽冷的色泽。
传令。我的声音在殿外的寒风中响起,清晰而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封闭紫宸殿!封锁宫门!没有本宫手令,任何人不得进出!违令者…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萧夜和他身后那片沉默的玄甲。
…斩!
遵命!萧夜单膝跪地,声音如同金铁交鸣!他身后的禁军齐刷刷跪倒,甲胄碰撞发出沉闷而整齐的铿锵!
沉重的殿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彻底隔绝了殿内弥漫的死亡气息。
我抱着紫檀木匣,站在紫宸殿高高的台阶之上。铅灰色的天空低垂,寒风卷着细小的雪粒子,打着旋儿落下。
前方,是灯火辉煌、象征着帝国权力巅峰的太和殿。
怀中,是足以改天换地的空白遗诏。
姐姐,你看到了吗
这通往龙椅的最后一步…
我踏定了。
第二十章:凤临天下
紫宸殿的丧钟,九响之后,余音在铅灰色的天穹下沉重地回荡,如同呜咽,传遍了整个皇城,也敲响了旧时代的丧钟。
但宫闱之内,没有时间沉浸于帝王的驾崩。权力的真空如同黑洞,吸引着无数贪婪与野心的目光,也酝酿着足以颠覆一切的惊涛骇浪。
太和殿,这座象征着帝国至高权力的殿堂,再次灯火通明。
气氛却与上次的剑拔弩张截然不同。沉重,肃杀,如同暴风雨前最后的死寂。
殿内,内阁仅存的几位白发苍苍的辅臣、几位辈分最高的宗室亲王(多是些早已远离权力中心、只知享乐的老朽)、以及林相为首的部分核心重臣,肃立两旁。人人身着素服,脸上带着或真或假的悲戚,但更多的,是难以掩饰的惊疑、不安和一种山雨欲来的凝重。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御阶之下,那个怀抱紫檀木匣、身着靛青宫装、身形枯槁却站得笔直的年轻女子身上。
苏瑶光。
这个如同鬼魅般崛起、以血腥手段震慑朝堂、如今手握先帝空白密旨和禁军虎符的监国。她将是终结乱局的定海神针还是将帝国拖入更深渊的祸水
孙德海身着素服,手持拂尘,侍立在御阶之侧。他脸色肃穆,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视着下方神色各异的众人。萧夜则如同门神般按刀立于大殿门口,玄甲泛着冷光,他和他身后沉默的禁军,是此刻殿内无声却最强大的威慑。
先帝骤崩,举国同哀。孙德海那嘶哑而威严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如同丧钟的回响,然,国不可一日无主。先帝龙驭之前,留有空白密旨于监国苏氏之手,嘱托老奴与监国,寻‘忠贞果敢、可托社稷’之人,承继大统,以安天下!
空白密旨四字一出,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入巨石!殿内瞬间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和低低的议论!宗室亲王们眼中瞬间爆发出灼热的光芒!内阁老臣们则眉头紧锁,忧心忡忡。
苏监国,一位须发皆白、辈分极高的老亲王(安王)颤巍巍地出列,浑浊的老眼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看向我怀中的木匣,不知先帝属意…是哪位宗室贤良密旨…可否当众宣读他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我身上,充满了急切的探询。
我抱着冰冷的木匣,缓缓抬起头。苍白枯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深不见底,如同寒潭漩涡,缓缓扫过下方那一张张或苍老、或惊疑、或贪婪的面孔。
先帝遗诏在此。我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嘶哑,却清晰地穿透了所有的议论,带着一种奇异的、冰冷的穿透力,然,遗诏所托非人,国将危殆。
什么!
殿内瞬间炸开了锅!
监国此言何意!
遗诏乃先帝亲笔!岂能妄言!
苏瑶光!你莫非要矫诏篡位不成!一位宗室郡王忍不住厉声呵斥!
肃静!孙德海一声厉喝,如同惊雷!萧夜的手瞬间按在了刀柄上!殿门口玄甲禁军齐齐踏前一步,冰冷的杀气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所有的喧哗瞬间被强行压下!
我无视那些惊怒交加的目光,抱着木匣,一步步踏上那象征着无上权力的御阶。
一级。
两级。
三级。
最终,我站在了那空悬的盘龙金椅旁。
这一次,我没有停下。
在所有人惊骇欲绝、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下,在孙德海骤然收缩的瞳孔中,在萧夜绷紧的身体和按刀的手上——
我抱着那沉甸甸的紫檀木匣,缓缓地、坚定地,转身。
然后,稳稳地,坐了下去。
冰冷的、坚硬的龙椅触感透过薄薄的宫装传来。紫檀木匣被轻轻放在膝上。
哗——!
如同滚油泼入冰水,整个太和殿彻底沸腾了!惊骇、愤怒、恐惧、荒谬…种种情绪如同火山般爆发!
放肆!!
妖女!你敢!!
龙椅岂是你能坐的!滚下来!!
反了!反了天了!禁军!禁军何在!拿下这个妖女!!
宗室亲王们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的鼻子破口大骂!内阁老臣们目瞪口呆,面无人色!林相脸色铁青,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萧夜!那位最先呵斥的宗室郡王(康郡王)目眦欲裂,对着殿门口的萧夜怒吼,你身为御前统领!眼见妖女亵渎神器!还不速速将其拿下!就地正法!!
萧夜按着刀柄,身形如同标枪般挺立,玄色的头盔下,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冰冷地扫过暴怒的康郡王,扫过下方群情汹汹的宗室和重臣,最后,落在我端坐于龙椅之上的身影。
他的眼神,没有任何犹豫和动摇。只有绝对的服从,如同磐石。
他缓缓抬起手,做了一个极其简单的手势。
铮——!铮——!铮——!
殿内四周,所有玄甲禁军,整齐划一地拔刀出鞘!
雪亮的刀锋,如同瞬间升起的一片刀林!冰冷的杀气如同寒潮,瞬间席卷了整个太和殿!所有的怒骂、呵斥,在这一片森然的刀锋面前,戛然而止!
空气仿佛被冻结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和恐惧的心跳声在回荡!
你…你们…康郡王指着萧夜和那片刀林,手指颤抖,脸色惨白如纸,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鸡,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的宗室亲王、内阁老臣,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面无人色!巨大的恐惧扼住了他们的喉咙!
孙德海闭上了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所有的挣扎都已消失,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他缓缓转身,面向下方一片死寂、噤若寒蝉的朝堂,展开手中那卷明黄的空白密旨,声音嘶哑却带着千钧重压,清晰地响彻大殿:
先帝景隆皇帝遗诏!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那卷明黄之上!
孙德海的声音如同丧钟,一字一句,敲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朕以渺躬,获承鸿绪。念神器之至重,思付托之得人。咨尔苏氏瑶光,翰林清流之后,秉性贞静,睿智夙成,仁孝格天…深肖朕躬…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
即皇帝位四字,如同四道惊雷,狠狠劈在所有人的头顶!
不!不可能!!安王老亲王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喊,老泪纵横,矫诏!这是矫诏!先帝怎会…怎会传位于一个女子!一个罪奴!妖女!你…你…
肃静!孙德海厉声打断,声音带着雷霆之威,玉玺在此!尔等…要抗旨吗!他猛地举起手中那方小小的、却象征着无上权威的蟠龙玉玺!
明黄的遗诏上,那方鲜红的、象征着景隆皇帝权威的印玺,在殿内灯火下,刺目惊心!
抗旨面对这加盖了玉玺的遗诏,面对殿内这片沉默而冰冷的刀林,面对萧夜那如同看死人般的目光…
所有的愤怒、不甘、质疑,都被这赤裸裸的权力和冰冷的刀锋,碾得粉碎!
林相深深地闭上了眼睛,花白的胡须剧烈地颤抖着,最终,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第一个屈下了苍老的膝盖,深深俯首,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上。
老臣…林文正…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嘶哑,带着无尽的悲凉和认命。
如同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
噗通!
噗通!
噗通!
内阁辅臣、宗室亲王、六部重臣…无论心中如何惊涛骇浪,在绝对的强权和冰冷的死亡威胁面前,一个接一个,如同被收割的麦子,纷纷跪倒在地!
臣…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臣…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参差不齐、带着颤抖和恐惧的叩拜声,最终汇聚成一片山呼海啸般的洪流,在空旷雄伟的太和殿内轰鸣回荡!
我端坐在冰冷的龙椅之上,怀中抱着那个沉甸甸的紫檀木匣。下方,是匍匐在地、如同蝼蚁般的朱紫冠带。殿外,是铅灰色的天空和呼啸的寒风。
权力巅峰的风景,原来如此冰冷,如此孤寂。
姐姐,你看到了吗
我坐在这里了。
这染血的龙椅,这冰冷的江山。
我缓缓抬起手,指尖拂过发髻。
那里,空无一物。
那支浸透了姐姐鲜血、刺穿了渺寒烟手腕、染上盛景辞龙袍的木雕梅花簪,已完成了它所有的使命,如同一个沾满血腥的旧梦,被我亲手投入了冷宫最深处的枯井,永远埋葬。
取而代之的,是一支冰冷的、象征着无上皇权的九凤衔珠金步摇。
凤临天下。
以血为阶。
我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如同冰封的圣旨,清晰地传遍大殿的每一个角落:
众卿…
平身。
(全文完)